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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回 美人生气了

    听得身后的动静,侧目又见曲天雄一脸焦急的出门,落葵扬眸望了太子一眼,太子会意的轻笑一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滑过,他身后的马辛登时躬身,亦悄无声息的追了出去。

    落葵垂首饮了一盏酒,刚刚抬起头来,便见个婷婷袅袅的身影挪到自己面前,端了盏酒一脸冷笑。

    “见过晋和公主,公主殿下万安。”落葵忙浅笑着起身,礼数周全的行礼,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晋和公主恨得牙根儿痒,端着一脸冷淡轻蔑的笑,瞟着她道:“卫国姐姐向来清高,向来都只和甚么公子啊世子啊说话,不愿与妹妹多亲近呢。”

    落葵幽幽吁了口气,前有鸳鸯步摇,后有永昌宫私会,她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况且晋和公主与她是同一类人,都是小心眼儿,都是结了仇一定要报的,她端了一盏酒敬了过去,温和笑道:“臣女岂敢造次,公主殿下说笑了。”

    晋和公主冷哼了一声,眸光像冷冷的刀锋,剜过她微白的脸庞,想要在她脸上剜出成千上万个刀口,毁了她那张碍眼的脸,愤恨的看了会儿落葵,晋和公主终于咬着牙根儿低声道:“你不用这般假惺惺的,便是姓云的心里只有你,你现下也是待嫁之身,而他被关在府里,你也嫁不了他,他也娶不了你。”

    落葵平静笑道:“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养尊处优惯了,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偏在议亲这桩事上栽了跟头,她一直以为当年的议亲风波,是太后的一厢情愿,可在三哥的指点下,她在落葵处找到了云良姜所赠的鸳鸯步摇,今日又在永昌宫看了一出男女私会的戏码,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一切,即便自己从未将落葵放在眼中过,可架不住云良姜心里只有落葵,没有她这个嫡出公主,之前她与云良姜的婚事理所应当的作罢了,作罢的着实蹊跷,虽然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此事与落葵有半点干系,更没查出此事是云良姜不愿娶她而故意为之,但如今经了永昌宫一事,她可以确定,这件事就是云良姜与水落葵相互勾结,故意为之的。

    她恨得牙根儿痒,有满腔的怒火想要撒到落葵身上,可偏一番你来我往,落葵不惊不怒,不慌不忙,始终礼数周全笑语晏晏,她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始终抓不到一丁点错漏,这敲打皆如泥牛入海,没半点成效,晋和公主恼怒不已,一抬手,腕间的翡翠珠串转瞬间便飞了出去,打到了落葵手上。

    落葵吃痛不已,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酒盏从掌中脱落,一盏酒眼看着便要浇到晋和公主身上。她冷眸凌厉,身姿未动,只翻手为花,手明明离酒盏尚有距离,却隐隐有一股力量托住酒盏,酒盏下坠之势骤减,她伸手向前一捞,酒盏一个闪动,凭空便稳稳当当的落到了指尖,盏中的酒没有一丝晃动,她

    端着酒盏,淡淡笑着告罪:“臣女唐突,令公主殿下受惊了,请公主殿下恕罪。”

    晋和公主脸上青白一片,咬了咬牙笑道:“卫国姐姐好手段,难怪母妃常不绝口的夸赞姐姐是女中豪杰。”

    落葵微微躬身,谦逊而温和的笑道:“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女愧不敢当。”

    晋和公主满脸桀骜,轻蔑讥笑道:“谬赞不谬赞的另说,我母妃说你是好的,自然是有道理的,正好,我新近在师父跟前拆了几招,请卫国姐姐指点一二。”她冲着霖王抬了抬下巴,笑道:“请三哥哥做个见证,免得卫国姐姐藏私不肯教我。”

    霖王饶有兴致的看了半响,看她二人你来我往的斗嘴皮子,看的十分不尽兴,难得有个煽风点火的机会,他自然添柴添的十分讨巧,忙着点头笑道:“好,正好瞧瞧晋和你有没有长进,不过晋和,你可要当心了,俗话说虎父无犬女,当年关内侯修为无边,郡主自然也不会弱到哪里去的。”他笑望住落葵:“小妹可要手下留情,莫要伤了父皇的心头肉。”

    落葵暗骂了一句王八蛋,脸上仍端着谦逊的笑,连声告罪:“不敢,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被霖王一席话挑的怒火中烧,不禁杏眸瞪得又圆又大,扬声嗔怒:“甚么不敢,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么。”

    落葵低眉浅笑,正好借着晋和公主这话头,端出一脸的为难示弱的架势来:“臣女自然不是公主殿下的对手,公主殿下师承道君,而臣女不过是自己胡乱学了几招,如何能与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公主殿下就莫要折煞臣女了。”

    “小妹此话可是错了,晋和师承道君不假,但小妹可师承自关内侯,侯爷的修为如何,世人皆知,又如何敌不上呢。”霖王心里打了一把算盘,虽说三年前落葵修为尽废,虽说重修是千难万险之事,但以她的心性,绝不会因难就不去做,只是不知这三年功夫,她究竟恢复了多少修为,此番倒是个正大光明的探查良机。

    见晋和公主一脸狰狞,像是要活生生将自己撕碎了扔进化人场,落葵腹诽不已,该死的云良姜带着曲元参来寻死,寻死就寻死罢,还偏叫自己知道了,可怜自己夹着尾巴做了三年人,却因为他这朵烂桃花,惹来了晋和公主劈下的滚滚天雷。她微微侧目,霖王这根搅屎棍搅得也十分欢畅,倒是不怕自己与晋和公主动起手来,溅他一脸血。

    晋和公主眯了眯双眸,拖长了尾音轻笑,带着淡淡的轻蔑:“卫国姐姐莫非是不屑与我拆招,有意藏私,才百般推辞的罢。”

    落葵真想破口大骂上一句,本姑娘就是不想与你拆招,就是有意藏私,你能奈我何,你能咬我么,可这话她却是有心想没胆说,只怕说出来,晋和公主真的敢龇着牙咬她两口,她可招架不住,她又恨又气,

    几乎憋出内伤,脸上还得端着无可挑剔的笑:“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摆出一副以势压人的架势来,咄咄逼人道:“卫国姐姐不敢,卫国姐姐有祖母撑腰,有甚么不敢的。”

    落葵扬眸望了眼远处,太后被许贵妃等人围着,又是敬酒夹菜,又是曲意奉承,而自己又被晋和公主与霖王围着,脱不开身,显然是挖好了坑坐等自己跳下去。她心下一沉,现如今自己的这点修为连条狗都打不过,更遑论是尖嘴獠牙的人了,罢了罢了,左右晋和是不敢打死自己的,回头见着云良姜,将这场无妄之灾原样还回去便是了,况且借此机会拖住霖王,于今夜所谋之事大有益处,她镇定一笑:“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晋和公主泠然一笑,双手叠在胸前,掐了朵极漂亮的芍药出来,轻飘飘的跃向落葵。

    这世上女子漂亮了会骗人,东西漂亮了会杀人,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杀人于无形,落葵不敢轻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心中腹诽不已,一言不合就开打,这性子,倒是真的只有北边的野人能降服了。

    不越山脉位于青州城西,是一座终年冷寂的荒山,之所以称之为不越,则是因山势高耸险峻,山上布满了乱石白沙,古树枯藤,乱石尖利,白沙滑脚,而古树遮眼,枯藤绕人,此山素来攀爬不易,往往爬到山腰处,就难以前行了,这样一片连只鸟都难以飞过的山脉,成了青州城西天然的屏障,数百年不止少有人翻越出这座山,也没有大军闯过这座山,攻入青州城,不越二字,成了世人对这片山脉最大的褒奖。

    百年前,这片山脉也曾是富庶而肥沃的,滋养了山脉附近的村民,令他们生活无虞,衣食无忧。但近百年,山中多了一处碧蓝色的深潭,山里便始终被一团团棉絮般的寒气笼罩着,自此之后,不知是这山里突然有了邪气,还是土壤里有了妖气,亦或是河水里毒气,除了老的快要成了精的古树枯藤能在这山里扎根,而其他的则这里种甚么死甚么,挨着土就死,朝廷也几度派人深入山中探查,但都是无终而返。

    后来,此处渐渐成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的一片荒山,世人对此处是极敬畏又嫌弃,只是敬畏是放在嘴上的,而嫌弃是放在心里的,不越山脉真的就只是一处抵御外敌的屏障了,终于人迹罕至了。

    皑皑夜色中,有数道人影落于不越山脉深处,为首之人抬手一晃,淡蓝色的清辉闪过,寒潭之上薄雾散尽,隐约看见潭中鱼翔浅底,水波悠悠,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紧紧幽闭,看不见分毫。

    为首之人双手翻花,淡蓝色的清辉不断落于寒潭之中,潭水无声无息的轻漾,如星芒点点一般爆开团团白光,像两侧聚拢,露出深藏谭底的一道沟壑。

第一百零七回 神秘的洞府

    那人双手缓缓向两侧分开,口中轻吐个“开”字,那道沟壑竟吱吱呀呀分离开来,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深幽漆黑着实诡异。

    “走罢。”那人轻声道,手中托着一枚浑圆的珠子,昏黄的光晕笼上他的周身,他先行走下石阶,身后众人依次跟随,直到所有人皆进入石阶,那人将珠子嵌入斑驳墙壁中的一处凹陷中,双手重重一拍,那道沟壑再度合拢起来,而寒潭泛起星芒点点,潭水漾起层层水花,覆盖住整片谭底。

    原以为此处是位于深潭之下的空间,谁想一路兜兜转转,竟走到了不越山脉的山腹之中。

    山腹里掏出极大的一个厅堂,而墙壁上镂一只巨大的蓝色神兽,此番空青看的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一只上古水麒麟。

    他在厅堂走了一圈儿,这处厅堂位于正中,而其他房舍皆按八卦排列,不禁默默良久,方才从不越山脉中一路行来,经过苏子说所指的几处禁制之时,他暗自留了心思,那几处极厉害的禁制乃是妖法所设。而这整座不越山脉的护山阵法隐约竟是西狩之阵,阵眼便恰好位于这巨大的厅堂之下,他更是生了疑,这西狩之阵乃是水麒麟一族的秘法,绝无可能流落到人族手中,更非人族之力能够布的出。

    苏子命人将文元安顿好,见他仍昏昏沉沉的,脸色也不大好,生怕耗费了这千般筹谋万般功夫,却救回来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不禁焦灼万分:“文元为何还没醒过来,你不是说他的伤不碍事么。”

    空青按下对此地的千般狐疑心思,轻轻摇头道:“是不妨事的,我方才切了个脉,三哥伤的并不重,再喂些药下去,大约明日便会醒了。”

    “那么你的伤势如何了,我看曲天雄设下的结界反噬颇为厉害,你也伤着了一二,可要紧么。”苏子望着他心口处的斑斑血迹,心下是有些疑惑的,空青能够破了上二十二阵,那么修为必定极高,怎会被腾蛇尾巴扫了一下,便会伤的这样重,莫不是装的罢,可装伤装病也不该是在自己面前装,要装也该去姑娘面前装才对。

    空青按了按心口,轻咳了数声,气息衰弱道:“我还好,只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调息数日也便无妨了。”

    苏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空青伸手,他两指搭在空青腕间,略一沉思道:“脉象还好,并无旁的不妥,不过腾蛇一族向来阴毒,大意不得,我斟酌个方子,你调理两日罢。”

    空青微怔,他原也没受甚么大不了的伤,多半都是装出来的,听得此言,他一时哑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默默在心中一叹,说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自己向来口齿不甚伶俐,更是做不来圆谎这种事,他再度一叹,说谎果然也是需要天赋的。

    默然良久,空青终于没能找到圆谎的说法,也没找到不喝

    药的借口,他想到落葵,没能亲眼看着她平安回去,总是心下难安,这才转了话头:“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落葵平安回去了没有,不会有甚么事耽搁了,我还是进城寻一寻她罢。”

    “只是赴个宫宴,又有杜衡与影卫护着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便是,咱们刚刚抢了文元回来,正是风口浪尖儿上,还是莫要贸然出去的好,若是救了他,又折了你,你还得欠我们个人情儿。”苏子不急不躁,徐徐取了火折子引燃炭盆,在长嘴双福铜壶中放好了茶与水,置于火上慢慢煮着。

    山中寂静,仿佛岁月也在这一刻停住,空青无法,也只好望住那壶嘴处升腾起的袅袅热气,暗自琢磨心事,他想了无数种落葵与水麒麟一族的关系,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实在是头疼不已。

    “空青,空青,想甚么呢你,这可是从落葵那偷来的边茶,世间难见的珍品,你不尝尝么。”苏子一连声的叫了空青几次,他才回了神儿,接过苏子手中的茶,心不在焉的的抿了一口,也品不出个好坏来。

    苏子瞧他一脸的魂不守舍,笑着打趣:“看来苍龙世家里人心简单的很呐。”

    空青诧异抬头:“甚么。”

    苏子的笑意朦胧,藏着千丝万缕的轻愁:“若非人心简单,你又怎会喜怒形于色,毫不掩饰情绪呢。”

    茶香缭绕,略带清苦,空青又抿了口茶,陡然惊觉,从过去到如今,落葵都偏爱这种略带清苦,没有回甘的茶,都说爱食甜食是因心里苦,才吃些甜食来弥补,那么爱喝苦茶又是何故,他抿了又抿,只觉满口苦涩,难以下咽,不禁问道:“落葵为何素来爱喝苦茶。”

    苏子拨弄着青瓷盖碗,薄脆的瓷片相碰,轻灵之声悠远悠长,他清矍的身子微动,俊美的眸中隐有水波,转瞬即逝,扬眸笑道:“她素来吃得多,怕长胖,喝些苦茶能少长些肉。”

    空青怅然若失的浅浅一笑,这显然是笑谈,大约是她心里苦,苦茶喝下去,也能回甘罢。他眸光闪动,想起一个令他无限神往的人来:“我这一路行来,最神往的是茯血派的前任掌教大人苏凌泉,世人将他与正阳道天一宗的太上长老云轴子并称凌云二仙,也有人疯传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最是桀骜不驯,风流成性,还说他口齿狠毒,单靠一张利嘴就能骂死那些心智不坚之人,又说他心狠手辣最是记仇,仗着修为高深世间难逢敌手,动辄就灭人满门,不知有多少正阳道中人死在了他的手中,更有人说当年他放弃掌教之位,脱离茯血,叛出嗜血道,新仇旧恨齐下,这才引来了嗜血道与正阳道的不死不休的追杀。”

    苏子不语,只轻轻吹开杯中的浮沫,啜了口茶,这厅堂中的石桌石凳触手冰凉,薄脆的青瓷盖碗与冷硬的石桌相碰,是清脆而又冷薄的响声,益发悠长,余音回响。

    空青幽幽长叹,像是感怀自身,又像是感怀他人:“可我倒十分羡慕苏凌泉的潇洒肆意,他爱恨看的透彻,是非辩的分明,虽狠辣却不滥杀,太白山下天一宗旁为爱一反,他反的惊天动地,此事若换做是我,只怕,只怕。”他低声喃喃,终于低不可闻。

    苏子眸光轻愁,弃了那盏茶,反手抄过一坛雪魄酒,一口气灌了个干净,笑中带痛:“可他还是输了。”

    空青难得的放声狂笑一回:“输了又如何,至少搏过一回。”他摩挲着手中犹温的杯盏,垂眸低语,似有无尽哀愁不散:“总好过我,连搏一回的勇气都没有。”

    苏子瞧着他,眸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递了坛酒过去,轻轻飒然一笑:“旁人的输赢与咱们何干,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那酒果然是好酒,幽香中别有冷冽之意,入口辛辣入喉回甘,冷意缓缓下行,最后在胸中燃起一把烈焰,让人忍不住心痛,亦忍不住嘶吼。

    空青有些不解,方才提及苏凌泉时,他分明从苏子眸中瞧出了萧索和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虽只转瞬而逝,他却仍看的十分清楚。他原以为苏子会说些甚么,毕竟苏凌泉的名头这样大,苏子身为嗜血道中人,绝不可能未曾听过,可他却甚么都没说,像是真的从未听过此人,那么便是苏子打心眼儿里不愿提及此人,他与苏凌泉若非有仇,便是故旧。按下满腹心思,他缓缓起身,仔细打量了一番四围:“苏子,此地便是骐麟观么。”

    苏子环顾四围,得意洋洋的笑道:“正是,此处如何,阔气罢。”

    “的确不凡,可比水家可阔气多了。”空青仔细打量着四围,蹙眉疑惑道:“传闻里的骐麟观神秘的紧,可现下看来,为何会如此冷清。”

    苏子饮了口酒,笑的合不拢嘴:“这观里经年累月都是如此冷清,你不知道,他们的观主嘴又馋,手又懒,是天底下难寻的腌泼皮货,好好的一个观,愣是叫他给糟蹋的快成要饭花子窝了,依我看,这骐麟观干脆举观投奔丐帮得了。”

    空青亦是笑的直打跌,但心里明白,苏子只是说笑而已,能以一己之力撑起神秘的偌大道观,且在乱世中持身中正,是颇为不易的,这观主绝不像苏子说的那般不堪。他微微颔首:“这骐麟观的观主是。”他欲言又止,知道这话不该问,却又忍不住想问。

    苏子微微一笑,笑容桀骜:“骐麟观的观主乃是我义父座下二弟子。”

    空青登时怔住了,他早知道苏子的义父是落葵的生父,那么,那么落葵岂不是骐麟观观主的小师妹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落葵与骐麟观竟是这样的关系,难怪她能随意进出此地,随意调用人手,师兄照应师妹,原本便是天经地义之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忍不住继续追问:“那,那敢问你的义父名讳是。”

第一百零八回 被打劫的霖王府

    苏子缓缓起身,且走且停,抬手在墙壁上那只巨大的水麒麟上摩挲而过,那些旧事就像水麒麟身上的鳞片,深入骨髓,想起就心痛,揭开便是血淋淋的伤疤,他的眉心紧紧蹙起,眸底有泪在缓缓凝结,终于凄然道:“我的义父乃是关内侯水天无,他老人家是骐麟观的开山祖师爷。”

    空青将这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并未从几大上古世家,尤其是水麒麟一族找到这个名字,他心下一沉,至于水麒麟一族的人族后裔,他想都没想便排除在外,能布下西荻大阵,能将御水之术修炼大成,绝非区区后裔能够做到,不禁微微蹙眉:“开山祖师爷,那么山里的那些禁制,也皆是他设下的了。”

    苏子回首,桃花眼挑的极高,眸中溢满神往的笑影儿:“那是自然,我义父天纵英才,修为深不可测,这些厉害的禁制阵法,皆出自他的手中。”他指指点点四围的屋舍,感慨了一句:“这观里看起来阔气,实则穷的比山里还要荒上几分,经年累月的只有掌门师兄与杜衡领着几个影卫,其他人都有差事,常年在外,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空着的,再不复当年义父在时的盛景了。”

    空青惊疑不定:“你义父如此高的修为,怎会骤然早逝呢。”

    苏子黯然摇头:“那一年义父出了趟门,是万佛宗的六曲大师送他回来的,回来时身受重伤,并未与我们交代究竟出了何事,便过世了。”

    空青暗自唏嘘,他有如此高的修为,正阳道与嗜血道,乃至佛修,这世间都难有人能伤到他,更遑论会要了他的性命,那么,能做下此事的,便只有妖族的执法长老了,莫非,莫非他的来历果真有异。

    霖王府后园。

    后院里一人多高的蒿草被人踩得倒伏在地,墙倒屋塌成了一片废墟,废墟上还被人放了一把火,这火烧的极旺,一口气将烧成了白地,借着风势烧到女眷所住的内院,吞噬了大半亭台楼阁,放眼望去,整个霖王府就像是被人明火执仗的打了劫。

    曲天雄负手立在废墟边上,颇为百感交集,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原以为抓了条大鱼,谁想鱼跑了也便罢了,临走还拆了房子放了火,他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这哪里是苍龙世家,这分明是土匪窝的手段。

    他愤恨不已的握着枚紫色的令牌,冲着虚空轻轻一晃,虚空中转瞬扭曲出个巨大的漩涡,那条在霖王府中肆虐的三首腾蛇昂首嘶鸣着,被拉扯进漩涡中,他口中念念有词,漩涡嗖的一声,没入令牌,令牌登时一个闪动,浮在半空中闪烁着刺目的紫色光芒,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光华敛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他审视了一番,心思微微有些沉重,突袭霖王府的这些人,像是知道这孽畜的来历,故而并未下狠手,只是重伤了而已,可这青州城中,究竟是谁的眼力这般好呢。

    “曲天雄,你个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本王要你有甚么用,有甚么用。”一声惊天暴

    怒的骂声在废墟上空炸开,炸得人皆扑通通跪了满地。

    曲天雄亦身子比脑子快的跪倒在地,头也不抬的连连告罪:“是,是属下大意了,没想到苍龙世家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属下,属下知罪,知罪。”

    霖王愤怒的额角青筋几欲爆裂,狠狠踹了曲天雄一脚,将他踹的仰倒在地,骂道:“大意,多么好的机会,偏叫你的大意给坏了事,你的大意来的可真是时候,你说,你说,究竟是甚么人干的。”

    曲天雄一个咕噜爬起身跪好,斟酌道:“依属下所见,此事定是苍龙世家所为,只是,只是。”他欲言又止,凭着苍龙世家的手段,是有本事闹出这般大阵仗的,但却绝不可能避开府中侍卫,做到悄无声息的入府出府,这其中必定有人暗中相助。

    霖王摸着光溜溜的下颌,眸光狠辣的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冷笑道:“只是甚么,说下去。”

    曲天雄小心道:“属下回来后,详查了今日府中之事,西门先是遭袭,守卫尽数被引开,而后便是后园出事,不知这二者间是否有关,而这府里并非只是明面上巡逻的这些人,暗哨也是一步一岗,十分严密,更遑论每日里还有属下亲手安排的随行暗哨,除了属下,旁人绝无可能知道每日里的这些随行暗哨都布在了何处,令属下不明白的是,袭击后园之人是如何避开府中这层层侍卫的。”

    霖王眸子一缩,语出喋血:“你是说,本王府中有人吃里扒外。”

    曲元参沉默不语,只重重点了下头。

    霖王陡然平静了下来,想起坊间的传闻,他始终不信曲天雄会有二心,可这接二连三的大意坏了事,他不由的疑心了曲天雄,但听得此言,他决意以此事敲山震虎一番,凝神半响,他眸光阴郁的挥了挥手,平静道:“速将府里吃里扒外的那个人查出来,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不想活了,还想让自己的子孙万代活不好,还要累及八辈祖宗被刨坟。”

    曲天雄心里打了个突,他知道霖王素来言出必行,做得出动辄灭人满门,抛人祖坟这种事,他默默点了下头,此事再如何狠辣缺德,也容不得他迟疑反对。

    霖王继续平静道:“即便得了消息,也没这么快调来人手,苍龙世家在青州定然安插了不少人,给你三日时间,速去查清楚此事,否则,两罪并罚,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还有。”他蓦然一顿,缓缓道:“查清楚小妹与此事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么,不必再留了。”

    曲天雄诺诺称是,脊背上一凛,渗出细密的白毛汗,曲家再如何家大业大,也经不起霖王的雷霆手段,倾覆了便是万劫不复。

    霖王玩味的瞟他一眼,接着道:“万毒宗的人都到了么。”

    曲天雄忙道:“都到了,主子放心,属下将他们都安顿好了。”

    霖王略一颔首,眸光阴郁的瞧着他,淡淡道:“招呼好他们,不可出差错,以后的事,还要仰仗他们之力。好了,你退下罢。”

    曲天雄暗自松了口气,极

    快的转身离去。

    凛冽寒冷的夜风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在空旷的废墟上回旋,风声带着尖利的哨声,掀起点点砂砾,像一团团布满灰尘的旧事惨笑着渐行渐远。

    霖王缓缓走上废墟,将残垣断瓦踩得咯吱作响,他缓缓蹲下身来,伸手握住一片碎瓦,紧紧握住,尖利的边缘瞬间刺破他的手掌,血沿着指缝漫了出来,一滴滴没入废墟。

    暗影中闪出个书生,脸色发白瘦的惊人,冲着霖王施了一礼道:“主子,瑞家之事,有眉目了。”

    霖王的手微微一顿,从袖中掏出个白净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气恼般的狠狠掷在废墟上,仍旧蹲着,头也不抬道:“说。”

    那书生存了心落井下石,一番叙述自然火上浇油:“瑞家举家逃离那一晚,只有曲天雄去过,小人也查了,瑞家先生与曲天雄是故交,曲家大姑娘曲莲,在瑞家的家塾中,读过三年书。”

    霖王竟没有发火,这着实罕见,他沉凝良久,终于平静道:“今日宴席之上,她连晋和的一招都没能接下,看来果真是修为尽废了,或许正是如此,她才会着急的对本王身边的人动了心思,靛蓝,你是本王最信得过的人,这件事唯有你去办,本王才放心。”

    这瘦骨嶙峋的书生,便是霖王府的总管,靛蓝蒙馆的馆主,靛蓝先生,他笃定的轻声道:“主子只管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霖王微微颔首:“你遣人盯死了曲家,再去查苍龙世家在青州的落脚之处,务必将苍龙世家的人一网打尽,若今日之事真的与曲天雄有关,本王定要灭了他满门。”

    靛蓝垂首称是,勾起唇边,溢出一抹阴冷的笑。

    霖王垂眸,死死望着这片废墟,望着望着,啪嗒一声,有水滴落下来,他倒抽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嘶哑:“还是没有她的下落么。”

    靛蓝心中一凛,事过多年,霖王竟还是没有放弃,他微微摇头:“是小人无能,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曲家的老人都换了个遍,实在没人能说的清楚姑娘的下落,小人在想,曲元参会不会知道些甚么。”

    霖王缓缓起身,覆手一挥,手中凭空握住一柄方天戟,戟长一丈有余,他单手一催,戟杆上顿时有荒火缭绕,烈烈焚烧,他将方天戟重重刺向废墟深处,煞戾无匹的杀气顿时沿着方天四角之刃汹涌散开,如同蛛网般布满整个地面。

    只一个呼吸,废墟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再度向下坍塌了一大片,扬起浑浊的灰尘。

    而在废墟上清理的下人们,皆被那烈烈荒火裹了进去,还未及发出一声半声的惊呼惨叫,身躯便被练成了一颗颗浑圆的血珠子,与荒火融在一处,戟杆上的彩绘的一道道红色随之愈发鲜艳,似血翻滚。

    霖王收了方天戟,双眸赤红,布满了血丝,像一只食人血肉的妖魔:“那就去查,去问,他若不说,就让他死。”

    靛蓝微微直起身板儿,轻声道:“喏,小人这就去办。”

第一百零九回 至阴之体

    子时三刻,寒潭之下传来石门沉重的挪动声,吱吱呀呀的落在焦灼等待之人的耳中,如同天籁之声,空青与苏子齐齐回首,却见见愁进来,带进萦绕不绝的更深露重,一身灰袍上挂着片片雪花,将化未化。

    这骐麟观中,有两个男子是男生女相,一个是见愁,而另一个便是观主,只不过见愁眉眼间是淡薄的媚意流淌,而观主周身则是三分媚态,七分风流。

    见愁黛眉微蹙,冲着苏子施了一礼,沉声回禀:“苏将军,所有影卫都安全撤回了,无一人折损。”

    苏子微微颔首:“好。”

    见愁退了一步,深深瞟了空青一眼,眸光闪动,颇为忌惮的欲言又止。

    苏子心下一晃,沉声道:“青公子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见愁微顿,极快道:“主子伤着了,现下衡先生护着她去取寒潭之水了。”

    一语惊人,酒坛重重坠地,澄碧色的酒撒了满地,苏子脸色突变,如今的落葵不比从前,莫说是与人打架,就是围观打架,被剑气捎带到,也是要伤到一二的,而此番要用到寒潭之水疗伤,那么伤她之人使的必定是至阳之法,阴阳寒热相克,落葵损伤必定不小。他来不及多问多想,只手中令牌一晃,石门重重打开,清寒水雾登时扑面而至。

    空青同样大惊失色,他并不知落葵的伤势究竟如何了,但见苏子如此惊慌,他也能猜到几分,不由自主的紧随着苏子而去,出了寒潭,远远的,便望见了立在寒潭边上的两个人。

    少女立于寒潭近水处,淡白的寒冷水雾笼上其身,她双手翻花掐诀,拈起一缕青碧色的寒潭之水,在夜幕下划过清寒的弧线。

    夜风不停的瑟瑟而过,拂动少女的长发在身后飞扬,像一双张开的墨色羽翼,几欲带着她冲天而去。

    少女所立之处蓦然飘起雪花,细碎的轻雪纷纷,打着旋儿落于少女的发间鬓边眉心眼睫,只一个错眼,雪花便倏然钻进她的身子。

    随后,越来越多的雪花往少女周身飞旋而去,无声无息的钻进她的身子,这情景太过诡异,远远望去,就像是源源不断的雪在寒潭边堆起了个雪人。

    雪青色衣袂迎风翩跹,少女周身的气息陡转,变得阴寒无比,连四围都瞬间冰封一片,冷的令人止不住的发抖,而那一缕青碧色的寒潭之水流转不定,向着少女缓缓而去。

    少女周身隐现水波荡漾,脸色青白,指尖微颤,那一缕寒潭之水骤然停在了半空中,寸步不进,她脸色微变,连连掐诀,却也始终无法将那水凝聚起来,显然已是法力不支了。

    而那原本在她周身不断飞舞的雪也倏的散开,发出阵阵低吟之声,化作一道道流星,拖着星尾,闪烁着惨淡的星芒,没入高远的深蓝虚空。

    空青原想上前相助,可他所修功法乃至阳之法,置身于如此阴寒

    之处近了久了,恐会走火入魔,而少女所修的显然是至阴至寒之术,若贸然相助,寒热阴阳相克,只怕会适得其反,他不禁迟疑着举步不前。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苏子身影像一阵风般飞旋着掠了过去,他毫不迟疑的跃到少女身后,缓缓抬手,指尖点在了少女的背心。

    黑漆漆的暗夜里,万籁俱寂,隐约可见苏子周身腾起袅袅白雾,白雾愈盛,换换没入少女的身躯。

    空青惊呆了,他没料到苏子竟将自身的至阳之气转为阴寒之气,渡进了少女体内,他退了一步,心中震惊不已,这是怎样的深厚情意,会令人不顾自身吐血而亡的风险,也要飞身出手相助,他扪心自问,凭着从过去到如今羁绊深重的那份情,自己能否也如此的奋不顾身,他想了又想,惊觉此事竟是无解,原来,原来从过去到如今,薄情寡义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自己,他的心霎时跌到了谷底,极目望向寒潭边上的两个人,暗暗下了狠心,此番自己绝不能放手,也要舍生忘死的搏上一回。

    少女脸颊浮现蔷薇色,飞快的回头瞧了苏子一眼,暗夜中眼波潋滟,神情复杂极了。她极快的掐诀,将寒潭之水凝聚成一枚水光波动的圆珠,素手一翻,圆珠停在了她的掌心,她再难以为继,身子轻晃了下,仰面倒在苏子怀中。

    空青飞身上前,天青色长袖轻挥,将少女接到自己怀中。

    空旷的厅堂里,空青始终紧紧拥着落葵,怀中这个单薄消瘦的人冷的像个冰坨子,他觉出那阴寒之气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平日里敛的不露分毫,可此番被这伤势一激,已经势如破竹般透了出来,渐成难以控制的发狂之势。

    空青所修的乃至阳之法,他虽修为高深不惧寒冷,但显然这并非是寻常的寒,比苦寒更甚,他紧紧拥着落葵,任由那阴寒之气在自己身上寻到宣泄之地,一窝蜂的钻了进去,他的唇蓦然惨白,抖得厉害。

    苏子也不比空青好上几分,他不顾自身安危化了至阳之气给落葵,方才一直咬牙忍着,直到回到山腹中,他才大口大口的呕起血来。

    空青紧紧搂住落葵,想用自己温暖她渐渐阴冷下去的身子,却陡然发现竟是无济于事,那阴寒之气十分诡异,竟能吞噬自己的至阳之气,将自己也化作一块冰坨子,他却不肯撒手,想要渡至阳之气给她取暖,却被苏子挥手阻止了。

    苏子擦去唇边的血迹,接过杜衡手中的玉瓶,倒了粒聚元丹吃下,脸上恢复了血色,才虚弱道:“青公子,莫要贸然渡至阳之气给落葵,你那点至阳之气不止对她毫无用处,还会反噬了你,待我炼化了寒潭之水给她服下,便会无事了。”

    空青点了点头,看着苏子止住呕血,不禁忧心忡忡:“苏子,你,你怎么样了。”

    苏子轻轻摇头,脸上还挂着点笑意:“我无事,一点小伤而已。”

    言罢,

    他掰开落葵的手,掌心中赫然有一颗墨蓝色圆珠,散发着阵阵寒意,他沉着脸色抬手,那枚晃动的圆珠滴溜溜一转,瞬间落入他的掌心,指尖再度轻点,那圆珠中的水光蓦然剧烈翻滚起来,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而厅堂内的气息渐渐冷了下来,寒意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杜衡见状,忙递了只寒气缭绕的墨蓝色长颈玉瓶过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波涛之声渐低减缓,一线线被薄寒雾气笼罩的清波溢出圆珠,缓缓流进细小的瓶口。

    清波流尽后,长颈玉瓶被凝重的寒气包裹着,离着十步之遥便觉寒意逼人,冻得人牙关不住的颤抖。

    做完这一切,苏子转眸,只见落葵仍昏睡不醒,抬手将落葵揽在怀中,眸光在她苍白的脸上一转,忍痛抽了口气,指尖按在了她的眉心处。

    落葵登时紧紧蹙眉,在滚滚冷汗中悠悠醒来,脸色是苍白无血的,两颊却又隐隐泛青。

    苏子咬着颤抖不停的后槽牙,把玉瓶塞到落葵手中,一眼便瞟见了她手上的新伤,刚张了张口,便冻得鼻子一酸,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厅堂内的四个人皆冻得瑟瑟发抖,落葵不禁仰天长叹,自己这体质还真是难缠至极,分明是阴寒之体,所修功法也属阴寒,扛不住炎炎烈夏也是情理之中,可偏偏也耐不住数九天的苦寒,她一仰头,瓶中清波潺潺流入口中,她竟丝毫不觉寒冷,脸色也比方才好了几分。

    没了寒潭之水,厅堂内寒意渐消,四人对视一眼,这才发觉彼此的头发眉毛上挂着薄薄一层白霜,连炭盆都熄灭了许久。

    落葵觑着苏子的脸色,尚有血色,这才松了口气,又见他唇边未擦干净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唏嘘,关切的问道:“苏子,你可还好么。”

    苏子狠狠白了她一眼,恶狠狠道:“放心罢,死不了,我死了倒好了,再不用整日替你悬心了。”

    落葵腆着笑脸,凑到苏子跟前,扒着他的臂膀来回轻晃,做出一脸狗腿子般的讨好模样:“哥哥,我心疼你。”

    苏子心下一软,早绷不住想笑了,但仍咬着后槽牙绷着脸训斥道:“心疼我就老实待着,别出去给我惹祸。”

    杜衡一边取火折子引燃炭盆,烧水沏茶,一边回首接口:“此番的事可真怨不着主子惹祸,此番才是人在席上坐,祸从天上来呢。”

    苏子白了他一眼,不舍得骂落葵,骂一骂杜衡也是好的,念及此,他张口就骂:“你是皮痒了罢,若真是闲得慌,就去寒潭里给我泡着去,好好练一练体,省的只会一味挨揍,丢我的人。”

    这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无妄之灾,杜衡忙紧闭双唇,生怕再多说一句,就真的要去泡寒潭了,大冬天的去泡冰水,不死也要高热好多日,再被苏子刻意之下,多灌些比黄连还要苦的药,他可受不了。

第一百一十回 刀子嘴豆腐心

    至于见愁,倒是十分乖觉的一言不发,只眸光娇媚流转,一边觑着苏子的神情,一边捂着热腾腾的杯盏,连灌了几盏热茶,才从寒冷中缓过劲儿来,拿着令牌冲着苏子轻声告退:“苏将军,住处已收拾好了,属下去山中巡查。”

    苏子微微点了下头,和缓了语气道:“你去罢,万事小心,几处阵眼与山门要格外仔细些。”

    见愁垂首称是,疾步离去。

    此间事毕,苏子阴沉着脸拉过落葵的手,杜衡在一侧捧灯照着,那手上的新伤并非是寻常的刀剑留下,反倒是一朵朵花瓣状的血痕,烛火流转照耀下,那花瓣一瞬儿合拢,一瞬绽开,像是活过来一般,血色刺目。

    苏子越看越恨,眸子厉色闪现,落葵自小到大淘气,大祸小祸闯个没完没了,义父动了几次家法,皆是他扑在落葵身上替了,后来义父去世,落葵成了孤女,纵使她闯再大的祸,他也从未舍得动过她一个指头,如今他心疼的如珠如宝的丫头,被人伤成这样,他疼的杀人的心都有了,语气也益发不善,龇着后槽牙像是要吃人一般:“这是修罗圣花留下的伤,幸而此人修为低微,你内伤不重,手也还好,落葵,到底是谁伤了你。”

    落葵身上的寒气久久不散,唇齿间也是清冷逼人的气息,神情平静的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言罢,她咬着牙愤恨不已:“苏子,你去告诉云良姜,若他下回再如此冒失,我就去告诉列侯,打断他的腿。”

    “云良姜的事,我会料理,你放心,只是晋和。”苏子微微一顿,他是豁达之人,不嗜杀戮,但也有不容触及的底线,落葵,便是他的底线之一,他瞪着那伤,几乎咬断了压根儿,恶声恶气的吩咐杜衡:“你去,吩咐晋和宫里的人,用咱们观里的手段伤了她的手。”

    “等等,杜衡等等。”落葵连忙出言阻拦道:“如今多事之秋,苏子,莫要再徒生事端了。”

    苏子桀骜冷笑:“她能说打就打说伤就伤,我自然也能。”

    见落葵伤成这样,手上恐还会留疤痕,空青早恨上了始作俑者,苏子的睚眦必报甚合他的心意,他陡然惊觉,原来天不怕地不怕,活得肆意怅然竟是这般痛快,于是果断添了一把柴,让火烧的更旺些:“与不讲理之人只有动手这一招,落葵,若你不便动用宫里的人手,我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落葵摆了摆手,很是无奈的轻笑:“你就别拱火了啊,罢了罢了,杜衡,你去罢,让他们下手知道些轻重就好。”

    方才人多事杂,落葵顾不上手上的伤,这会儿闲下来了,她终于觉出手上火辣辣的生疼不已,碰了疼,不碰也疼,如同被蚁虫啃咬,细细密密的疼钻进骨髓深处,不多时,她的冷汗就下来了。

    苏子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的瞟了她一眼,叮叮咣咣一阵轻响,翻出大大小小十几个雕花玉瓶,重重摔在落葵面前,斥道:“伸手,敷药。”

    落葵缩着脖子乖顺的伸出手去。

    苏子一边敷药,一边絮絮叨叨的骂个不停,字字句句皆是心疼:“你也是,她要打便打,明知打不过她,你还不跑,你长腿是干甚么使得,我教你的打架两**则你都就饭吃了么,不知道修罗圣花留下的伤痕去不掉么,你这样难看的一双手伸出来,哪里还有半分姑娘家的体面,回头再因为这个嫁不出去,我可不养你。”

    落葵疼的直抽冷气,听得这话,咬着牙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示意苏子轻一点。

    苏子手上愈加轻柔,口气也愈加凶残:“疼么,知道疼你还往上冲,你莫不是傻,平日里的那些机敏都去哪了,真是不疼不长记性。”

    空青失笑,心道这哪里是兄长,这分明就是个亲爹,还真是长兄如父,训起落葵来毫不留情,绕是她平日里再牙尖嘴利,这时候也只能服软,老老实实的听训。他眸光在落葵脸上一绕,连连轻笑:“还好还好,脸色还好,气息也还好。”

    落葵翻了个白眼儿,哼道:“你是想说幸好没打在脸上,没有鼻青脸肿破了相罢。”

    空青脸色有些尴尬,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他不禁一时无语。

    落葵笑望着苏子,轻轻蹙眉:“苏子,我还是更喜欢你对着旁人,一脸狂傲不屑的样子。”

    苏子狠拍了她的额头一下:“你是说我对你太好了,你受宠若惊。”

    落葵缩了缩脖子,一脸心虚。

    敷完了药,药膏未干之时,落葵支棱着双手甚么也干不了,抿了抿干干的唇,冲着苏子讨好笑道:“我渴了。”

    苏子翻了翻眼皮儿,干脆利落的吐出两个字:“渴着。”

    落葵哀嚎一声,可怜兮兮的趴在桌上,眸子滴溜溜乱转,道:“我饿了。”

    “你不是赴宴去了么,那么些山珍海味你都吃不饱么。”苏子怒道。

    落葵撇着嘴委屈道:“赴宴这种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是喝酒说话斗心眼儿,哪里吃得饱饭啊。”

    苏子只好一甩衣袖,又气呼呼的扔下两个字:“等着。”转身便去了灶房。

    山腹之中十分寂静,因为寂静,时光无声流逝的十分缓慢,两只手敷药敷的缓慢,苏子在灶间烧饭也很缓慢。更漏声声声轻缓,香炉上轻烟缓缓,流光仿佛在这一刻停住。

    望着苏子在灶间忙活的身影,落葵顿觉心圆意满,再没甚么缺憾了,她想,若此生就这样度过也很不错,与苏子相依为命,再多的血雨腥风又有何惧。

    想到出神时,她脸上浮现出浅浅笑意,唇角缀这两颗小巧的梨涡,不同于往日的冷清,竟有种别样的娇俏。

    空青看的微痴,移眸见她干涸的双唇,忙斟了一盏茶,递到她的面前。

    落葵回了神,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淡淡道:“实在是委屈青公子了,这观里经年累月的没甚么人,太过

    冷清简薄,许多事情都得咱们自己动手,好在咱们只是休整几日,待文元大好了,可以动身回到族中,咱们便离开此地。”

    空青抬眸,只见她脸上又是如常的冷清模样,仿佛方才的娇俏和孩子气都只是他的错觉,他顿时心间一酸,她还是信不过他,从未想过他也能成为她的依靠,再听得此言,心中益发郁郁,他虽不屑与京墨相争,但一想到回了水家,便要多一双敌对的眼睛,做事说话都束手束脚,如何有在这山腹之中来的自在,遂咬了口舌尖,狠狠揉了揉心口,轻咳时唇角再度逸出血丝,苦笑道:“破除结界时,我受了些伤,只怕是要多歇上几日了。”

    落葵虽未见空青显露过修为,但他能得川谷这么个神君青眼相待,那定然也不是一般的修行之人,却依然被曲天雄设下的阵法所伤,不禁吃了一惊,急切道:“你怎么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空青暗自喜悦,说起话来益发装的有气无力:“那阵法虽然寻常,但反噬之力颇为厉害,我一时不察,伤着了一二,不妨事的,歇几日便好了。” 饭香从灶间缭绕而出,若隐若现,十分诱人。有多少年没有吃到苏子烧的饭了,在挑弄人心里谋一碗饭吃不易,被哽的食不下咽也是常事,落葵失神间,杜衡悄无声息的靠过来,冲她耳语了几句,边说便小心翼翼的瞧灶间一眼,生怕被苏子听了去。

    落葵脸色微沉,声音低不可闻:“这么些年了,他竟还在找,他是要疯了么,放着偌大的天一宗不管,反倒发疯了一般的找他。”

    杜衡亦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幽幽叹了一声:“当年,苏将军不也是如此,疯了般的找她。”

    “他怎能与苏子相提并论。”落葵十分不屑,挑了挑眉稍,轻声道:“此事千万瞒住他,若有此人进京的消息,即刻来报我。”

    杜衡不语,只忧心忡忡的遥遥望了苏子一眼。

    落葵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放心罢,已过去了那么些年,不会这么巧就遇上了的,再说了,即便遇上了,他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杜衡满腹心事的吁了口气,道:“喏,那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空青并未事事留心的那种人,但见落葵与杜衡窃窃私语,神秘异常的模样,也不由的起了心思,眼看着杜衡出了门,便凑到落葵身旁,轻声打听起来:“甚么事,瞧你脸色不大好。”

    落葵轻笑着避重就轻:“没甚么事,青公子饿了罢,苏子的手艺极好,青公子有口福了。”

    空青心下微沉,只好笑道:“你是至阴至寒之体,若是能以万年玄玉养护,于你的体质和修为都大有好处的。”

    落葵笑道:“万年玄玉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我有这一潭寒潭之水养护,就已足够了。”

    文元说过,投其所好才能讨姑娘欢心,那么万年玄玉就是落葵如今的所好罢,空青抿唇笑道:“此物难得,也并非不可得,他日我寻一块赠你。”

第一百一十一回 月姑

    落葵摇头轻笑:“不必了,苏子早吩咐了人替我去寻了,已有了此物的下落,不日便会送到京城了。”

    此言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回绝之意,空青顿时泄了气,神情郁郁,一言不发。

    虽然子时已过,不适宜大吃大喝,但因着冬至是大日子,众人又打了一架,皆是又累又饿,苏子仍置办了满满一桌子饭菜。

    他一边给落葵盛了碗汤,一边恶狠狠道:“这滕州羊肉汤,是我吩咐人早起就炖上的,冬日里吃着正好,好长肉,好气死我。”

    落葵无语,翘着一双手,望着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饭菜入不了口,可怜兮兮的冲着苏子晃了晃涂满白色药膏的双手。

    苏子却视若不见,他想是辣椒吃多了,火气仍旧大的吓人,接着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字一句:“这是赤豆糯米饭,甜的,你最爱吃了。”说着,他盛了一勺塞到落葵口中,转眸望着空青,笑道:“青公子请自便,今日没有备下鱼虾之类的,青公子且将就一二罢。”

    打了这样一架,空青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索性也就不再客气甚么,笑着盛了碗甜腻的赤豆糯米饭,尝了一口,连连点头:“苏子,没想到你手艺如此之好。”

    苏子愤愤不平的絮叨起来:“这丫头幼时挑嘴的很,饭菜稍不合口味,便一口都不肯吃,我只能变着花样的做了喂给她,才将她养到今日这样大,着实辛苦。”

    这些话,落葵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但这是事实,她又无法反唇相讥,只好冲着两个白瓷汤锅挑了挑眉稍:“那是甚么。”

    苏子撇嘴:“桂花酒酿汤果和冬至面。”

    落葵继续挑眉:“我想吃冬至面。”她摆了摆涂满药膏的双手,示意苏子继续喂。

    眸光在空青的心口处打了个转,苏子眉眼间闪着狭促的光,哼了一句:“我得给空青开疗伤方子,没空管你,你自个儿想法子罢,吃不着便饿着。”

    落葵咬了咬后槽牙,正暗骂不停,哀叹不已之时,空青挑了一筷子面喂到她的嘴边,她的脸顿时红透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勉强咽了一口,又找了个由头骂道:“苏子,你是打死卖盐的了么,要死人么。”

    苏子回首,口中却叼着并未舔墨的玉管紫毫宣笔,挑眉轻笑,咬着笔杆儿口齿不清的笑骂:“你对喂饭的那个人有气,别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落葵被噎了个绝倒,一时无言。

    至于空青,他原本是个最要面子的薄脸皮儿,这些日子却被落葵和苏子的连翻敲打奚落,将脸皮练得比过去厚了几分,对苏子的话亦当做没听见,只一筷子一筷子喂的欢畅,蓦然想到甚么,轻笑问道:“方才苏子说的打架两**则,是甚么。”

    “一是打得过,二是跑得了。”落葵裹了满嘴的面,嘟嘟囔囔道。

    空青失笑,此话可真是至理啊。

    吃了大半碗面,落

    葵引袖掩面,打了个饱嗝,那长袖阔大,覆在脸上堪堪露出一双冷眸,望向苏子:“曲天雄与你皆是道君之身,此次他设下的阵法,竟然能伤了空青,你看他的修为,是否又精进了不少。”

    “他的修为精进与否,我还真瞧不出来。”苏子扒下落葵的手,捧了漱口水给她漱口,又给她喂了盏茶,总算是火气全消,言语间也和善了许多:“我反倒瞧出了你如今本事果然见长不少,竟能绊住曲天雄的如此之久,直到我们离开,他都没能赶回来。”

    落葵眸光暗淡,像秋末的衰草染上寒霜,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彩:“苏子,你可还记得月姑么。”月姑月姑,她微微失神,月姑比霖王年长几岁,离开水家时,年幼的落葵尚且连话都说不利索,对月姑的记忆仅止步于声音清脆,笑容甜美,其余的却是模糊一片。

    “月姑。”苏子蹙眉,义父生前收徒不多,月姑又是为数不多女弟子,生的活泼伶俐,天资也极好,只是红颜薄命了些,他深深颔首:“自然记得,她当年是义父的得意弟子,被霖王讨了去做伴读,只是后来不知所踪了,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提起她。”

    落葵幽幽喟叹:“我今夜只是用了个与月姑的背影极像的姑娘,绊住了曲天雄。”她唏嘘不已:“杜衡也是近日才查出,月姑当年并非不知所踪,而是被云绛香送给了曲天雄,最终折在了他的毒功中。”

    惊闻此等秘事,苏子恨得牙根儿痒,一拳重重捶在了桌上,那青瓷盖碗应声跳了一跳:“曲天雄这厮真是该死,曲家不过是区区小门小户,却仗着有正阳道万毒宗做靠山,私底下干了多少凶残狠毒的下作事,为了练他那些毒功,害了多少人命。”

    落葵凝眸,缓缓攒出个冷冽的笑意:“之前你我顾忌万毒宗的势力,不敢擅动,而如今局已布的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不必你我动手,有人便要耐不住将曲家连根拔除了。”

    苏子啜了口茶,一双桃花眼冷峻异常,微微颔首:“总有人以为借刀杀人是自己祖传的本事,旁人都脑子缺根弦,都学不会,既如此,这回就让他们死在自己祖传的刀下好了。”

    空青静心听着,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这神秘莫测的关内侯,似乎留下来极深的势力,而落葵众人,似乎借着这些势力,布下了个不小的局,置身局中之人,都将难以善终,他默默垂首,原以为自己族中不太平,原来人族也不太平,这天下,还真是有修仙者的地方,便是非不断,终难太平,自己以后行事,要愈发小心仔细,若是被落葵查出个首尾,只怕会有大麻烦。

    手上的药膏已干透了,干涸出一道道的裂痕,落葵茶足饭饱,掩口打了个哈欠,双眼迷离困倦极了,她眯着眼钻进房内,一头倒到床榻上踢开绣鞋,再不肯离开床榻半步了。

    苏子真是十足十操心的命,一瞬儿打了水,哄着昏昏欲睡的她松了发髻卸了钗环,起身净面卸妆,一瞬儿又担心山中阴冷,怕她着了寒气

    ,翻了厚棉被出来给她盖上,直到她睡的深沉安稳,他才神情倦怠的回屋安歇。

    空青一时感慨万千,算下来落葵是苏子一手养大的,这是正经的长兄如父,看苏子的做派,也的确是养育精心护佑良多,他陡然失笑,苏子虽牙尖嘴利,嬉笑怒骂不留情面,但他照顾起人来,实在是妥帖温和,事事周全。若他有了心尖儿上的姑娘,只怕会将那姑娘照顾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此处位于山腹深处,看不到日头明月星子,辨不清白日黑夜,唯有紫铜香炉上轻烟袅袅,打着旋升到虚空之中,只听得更漏声声,声声催人,愈噪复静。

    坎字房中,空青揣着满腹心事,难以入睡,此地着实诡异,修建的极有章法也便罢了,就连房舍亦是依着八卦而建,方位分毫不错。他一抬手,一道青芒笼罩住整间屋舍,又掐了个诀,觉得万无一失,不会有人听到甚么不该听的,这才坐在桌前饮了一盏茶,整了整衣袖,长吁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轻声一笑:“三哥,莫要再装了,起来罢。”

    这屋里极静,静的每一丝低微人语都如同惊雷,文元猛然睁开双眸,哼哼唧唧的起身,揉着腰眼儿长吁短叹道:“哎哟我的老腰诶,都快躺断了,都快憋成个哑巴了,总算是不必再装死了,这装死真不是人干的活儿,着实辛苦。”

    空青抬手,凭空度过去只剥胎白瓷杯盏,不怀好意的一笑:“你整日里躺着,有甚么辛苦的。”

    文元一饮而尽:“你去躺躺试试,保管你连半日也忍不了。”他一个闪身,坐在了空青对面,抬手捶了他一下,笑骂了一句:“老六,你个重色轻兄的,为了讨好美人,欠美人儿个人情,竟逼你的亲哥哥去受牢狱之灾,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空青给他续了盏茶,愤愤不平道:“那还不是怨你做事出了纰漏,早早的将苍龙世家的人都召了回去,令她生了疑,若非如此,我还不愿费这些心思呢,你瞧瞧,平白多长了好些白发。”

    “老六,你可真是过河拆桥的翘楚。”文元晃了晃杯盏里凝碧茶水,摇头苦笑:“她从前缺心眼儿缺的厉害,我如何会想到,她如今竟像一只筛子,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儿,老六,你还是再好好探一探她的真身,莫不是一只筛子成了精。”

    空青捧了盏热气腾腾的茶水,不喝也不放,只吁那杯盏上遥遥升腾的热气,凝神道:“今日破除结界时,我看的清楚,苏子修为之高,犹在我的意料之外,在我平生所见的人族中,唯有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有此等惊天修为,可太上长老身负一半的精纯白泽妖血,又苦修了五六十年,有此等修为并不足为奇。而苏子不过三十几岁,又是血统纯正的人族,修为如此之高,显然有大能之士倾囊相授过的。据他所言,他的一身修为皆是落葵生父所授。”他微微一顿,见文元满脸发蒙,沉声续道:“三哥,你若不信,可与他拆几招试试。”

第一百一十二回 殊途,还是同归

    文元的身子无端抖了一抖,他颇有自知之明,摇头摇的干净利落:“咱们兄弟六人之中,你的修为最高,老五的修为最低,我的修为仅比老五强那么一点点,天生就是挨打的命,照你这样说,他是又抗揍又能打,我才不去自取其辱呢。不过。”他眸光闪动,一脸的疑惑不解:“不过那姓苏的修为高低,与你有何干系,他一不跟你抢美人,二不跟你抢宝贝。”

    空青抬手,衣袖拂过虚空,整个不越山脉的一石一水,整个山腹中的一事一物,尽数呈现出来,指尖青芒没入其中一点,翻起涟漪,他斟酌了再斟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缓缓开口:“三哥你瞧此处,眼下咱们所在的山腹,正是西荻之阵的阵眼所在,而这山腹是依着八卦所建,山里的禁制是仙法所设。”仰头环顾四围,他续道:“这一切都是落葵的生父所设,旁的也便罢了,这西狩之阵可是水麒麟一族的秘法,从不外传的,为何他却会布此阵,会有此等通天的修为。三哥,落葵生父的修为之高,便是如今的我对上当年的他,也没有胜算的。”

    文元仍旧听得不得要领,只觉那盏茶实在是人间极品,一口口抿下去,抿的自己精神头十足,毫无睡意:“这么厉害,不会罢,也就是说过不了几年,你也要打不过他了,不过那又如何呢。”

    空青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三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咱们族规极严,除非是妖族遗留在人族的后裔世家有了甚么灭门之祸,否则是不许干预人族之事的,便是多年前人族的正阳道与嗜血道打的如火如荼,妖族也不曾遣人干预正阳道之事,生怕遭了天谴。更遑论嗜血道所修功法乃是从魔族流传下来的,水麒麟一族乃是妖族的大族,他的族人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敢投身到嗜血道。”

    见文元有些懵,空青又推过去一物:“这是落葵给我的手令,我仔细探查过了,里头竟封印着一丝水麒麟的御水之力。”他凝神道:“之前我还见过她以冰寒御水之术,凝出冰珠,虽无丝毫威力,但这御水之术必须身负水麒麟血脉才能修习驱使。方才苏子与三首腾蛇交手时,使了水麒麟一族的水精链,我原以为只是人族的仿制之物,谁知竟是确凿无疑的真品,三哥你是知道的,水精链此宝炼制颇为不易,须得用水麒麟一族的本命水精方能炼制,被水麒麟一族是为本命至宝,非大能之士无法炼制的,更别说轻易交给一个人族了,三哥,我是疑心落葵生父与水麒麟一族有关。”

    山腹中阴冷异常,屋舍内燃了炭盆用以取暖,炭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落在空荡荡静悄悄的屋舍内,震得一脸茫然的文元终于回过神来。

    他狠狠给了空青一个暴栗,怒其不争的笑道:“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放着好端端的美人不追,反倒追起一个作古已久之人了,他便是有

    通天的本事又如何,他便是出身水麒麟一族,后来叛逃了出来又如何,左右他早已死了,死了这么多年,早就化作一堆枯骨了,便是挖出来了又能如何。甚么正阳道嗜血道之间的恩怨,这些是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该操心的,与你我有何干系,心里有谁就去追,你管她是哪个道的,嗜血道又如何,左右是她喝旁人的血,又不喝你的血。”他一拍桌案,素白盖碗狠狠一跳,从桌案上跌落下来,他赶紧伸手一捞,那盖碗稳稳当当落于他的指尖,连一滴茶水都没有漾出来:“老六,你合该如此想,若是他爹真是水麒麟一族的,那么她便是半妖之体,于你可是大有益处的,便再不必因人妖殊途而裹足不前了。”

    此话如同一记惊雷,真真是一句点醒梦中人,空青眸子放光,像沉浸在黑暗中许久,陡然见到光亮,对文元的佩服之情如长河之水滚滚,拱了拱手道:“三哥不愧为整日在勾栏瓦舍中打滚之人,神思敏捷,听三哥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啊。”

    文元偏过头,笑骂道:“你这是夸我呢么。”

    空青笑的一本正经:“自然是夸。”转瞬想到落葵与京墨的婚事,他心中郁结的厉害,抿了抿唇,苦恼道:“只是,她日前已与那个叫京墨的定下婚期了,三哥,我该如何是好。”

    此话才是一记正经的旱天雷,劈的文元头晕眼花,心间震动,他张大了嘴,焦灼不安的在房中打转,口中还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见空青不明就里,文元恶狠狠的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儿,神色凝重的骂了起来:“我就说让你小子快一点快一点,快点把她的婚事搅和散了,你不听,非要缓缓行之,说甚么怕吓着她,这下完了,老六,你可还记得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么,他数十年前的那场惨烈情伤,最终落得个人死情灭,他也远走人族,死也不肯回归白泽一族。若如你所言,那倒霉丫头果真是水麒麟一族血脉精纯的半妖之体,与人族成婚,沾染上人族的气息,势必会引来族中执法长老捉拿,到那时,那个人族死就死了,反正他惹了你,早晚也是个死,可她就不同了,她爹若果真是正阳道叛逃到嗜血道的,而她又犯了清规戒律,只怕她也会死的很难看的。犯了清规戒律,凭你也是护不住她的,我看你怎么办。”

    空青震惊不已,手一松,杯盏直直坠地,摔成惨白的碎片,盏中的微红茶水,像是血迹一般蜿蜒而过,直蜿蜒到他的心里。

    他平素行事周全,只在落葵这件事上关心则乱,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想到过这样凶险的一层,这是真正的两难之地。之前的他,以为她是纯正无疑的人族,自己与她是人妖殊途,逆天而行唯有不得善终,才会不敢说也不敢动。若她真如文元猜测的那般是半妖之体,那么她与京墨成婚便也是人妖殊途。犯了清规

    戒律,族中对此种重罪向来是手不留情的,更遑论,更遑论是个叛逃者之女,下场可想而知。无论哪一种结局,都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眉心紧蹙,艰难开口:“可是,可是三哥,此前在北山时,我探过她的神魂,是真正的人族血脉无疑,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妖血。莫非,莫非落葵之父果真是个妖族叛逃的大能之士,她出生后,便在她体内设下禁制,用来遮掩她的半妖之体,以防引来执法长老。”

    “事情究竟如何,我一时半刻也猜不出,只是,”文元掐了掐手指头,高深莫测道:“西羌处有一法器,凭一滴血便能验明血脉,明日罢,明日我便醒来,去借一借此物。”

    空青登时起身,冲着文元深施一礼:“多谢三哥。”

    文元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若非当年西羌与她也结过一朵烂桃花,这些年恨你恨到了骨头里,见了你只怕要将你打出西方,我也是不肯替你跑这一趟的,哎,说来也是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被你累散了架。”

    坎字房中陡然静谧下来,昏黄的烛火摇曳,照上空青的侧颜,映的那脸色有几分苍白,唇边血迹半干,文元抓过他的腕子,沉凝道:“老六,你身上这股精纯的阴寒之力是从何而来。”

    空青摇头苦笑:“落葵身上的,三哥,你不知道,她竟是至阴至寒之体。”

    文元啧了啧舌,幸灾乐祸的长吁短叹:“那你完了,你可要想好了,你二人,要么你烧化了她,要么她浇灭了你。”

    空青垂首无语,自古冰火不相容,幸而,幸而落葵修为低微,对他不会有大的反噬,若再能寻到万年玄玉养护她,那么也不会出甚么大的差错,念及此事,他轻声道:“三哥,还有件事要劳你费心,你回到族中后,留意着万年玄玉的下落,若是此物现世,不论甚么代价都要买来给我。”

    文元不解道:“那丫头不是说她的人已经找到此物了么,你还劳这个神作甚么。”

    空青啜了口茶,心思微动:“许是她不想收我的礼,故意诓骗我的也未可知。”

    文元摸了摸光秃秃的下颌,做出捻须状,道:“嗯,那丫头心眼儿多的像筛子,做得出这种事,这样罢,我再走一趟大哥那,他如今是西山神君,万年玄玉曾在西山境内出现过。”

    空青拱了拱手,笑着道了声谢。

    文元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揉一边念叨个不停:“别道谢,一声谢也抵不过我受的累遭的罪,你若真的心疼我,他日心想事成了,给我封一份厚厚的谢礼。”

    空青偏着头笑道:“好,我给三哥送十个八个绝色美人去,叫三嫂整日跟你拼命。”

    文元翻了个白眼儿,啐了空青一口,看着他唇边半干的血迹,奚落道:“老六,你现如今咬舌头的功夫益发娴熟了啊。”

第一百一十三回 妖怪,哪里跑

    空青忙在文元的杯中沾湿了手,小心擦干净血迹,颇为无奈的长叹:“如今英雄救美的招数是不管用了,只能试一试这苦肉计了。”他顿了一顿,续道:“这伤也不全然是装的,三哥,拘禁的你阵法是腾蛇族的上二十二阵,而禁锢你法力的是腾蛇族的乘雾术,据我所知,人族中唯有万毒宗是承了腾蛇妖血的,但血脉稀薄,并不足以练成此术,更不足以布下此阵,我怀疑腾蛇族有人插手人族之事,三哥,你返回族中后,千万要走一趟柴桑山,一探究竟。”

    妖族插手人族兴衰,乃是族中大忌,一旦被执法长老获知,少不得要惹来灭族之祸,但这些年有些小族仗着向来籍籍无名,私底下在人族做些蝇营狗苟之事,以为不会为外人所知,可瞒得住一时却瞒不住一世,终有一日会引火**。

    文元一直定定望着空青的手,眼瞧着他糟蹋了一盏茶,且还有继续糟蹋的架势,他劈手夺过来将茶水洒了个干净,又拿热水里里外外烫了一遍,才端着满脸嫌弃的笑骂起来:“你那手沾了多少腾蛇血,恶不恶心,去你杯子里洗去。”

    空青抻了抻衣袖,讪讪一笑。

    文元重新斟了盏茶,一饮而尽,咬着牙做出一脸凶神恶煞的愤恨模样:“甚么族规,倒是小事,他们敢抓了我怕关起来,害我遭这么大的罪,此仇不报非君子,我想好了,此番回去,必要让腾蛇一族的老家伙们多交几个美人出来,给我赔罪。”

    空青扑哧笑出声来,指着文元,你你你,你了半响,也没你出一句利索话。

    倒是文元沉吟良久,双眸直视于他,一脸凝重,似笑非笑:“老六,有句话三哥一直想问你,你且老老实实的说,你如今,是不是仍有些怕她。”

    空青愕然,旋即一脸尴尬苦笑:“你瞧出来了。”

    “这我便想不通了,从前你怕她,是因为你打不过她,可现如今她修为尽费手无缚鸡之力,身边之人又没几个是你的对手,你还有何可怕的。”文元抬手,狠狠弹了一下空青的额头,摇头叹息。

    空青黯然,忆起往昔不禁唏嘘:“从前我怕她,是因为我清楚,自己对她未曾倾心以待,有负于她,而如今我怕她,说白了其实是心虚,我既盼着她能想起从前,又怕她想起从前,她若想起从前,必会恨我入骨,必不肯原谅我,故而我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做一点,生怕踏错一步,便又是万般遗憾。”

    文元挥动衣袖拂过桌案,案上蓦然出现一卷书卷,他推过去道:“这是我从老五那拿来的,你仔细瞧瞧罢,在情事中,最不该有的便是个怕字,若有了这个字,你面前便全是沟沟坎坎,摔个鼻青脸肿倒是小事,姑娘被旁人捷足先登了,你就等着哭罢。”

    此处房舍乃是从山腹中掏出,四围墙壁皆是凹凸不平的斑驳石壁,未做一丝修缮与装饰,极复古意,望上去有苍凉

    之感,这股苍凉从四围漫到空青心底,那些斑驳旧事中恨与怨,生与死皆血淋淋的窜了出来,将他一颗满怀希翼的心搅得七零八落。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落葵叫空青用饭,却见文元精神利落的出来,不禁笑道:“看来文公子已是大好了,不日便可返回族中了罢。”

    文元白净的脸上眉眼俱笑,满是奚落打趣:“是啊是啊,你不必担心我会将你吃穷了。”

    落葵亦是轻松笑道:“莫非你会读心术么,怎知道我忧心这个。”

    文元掐了掐手指头,高深莫测的一笑:“看你一脸穷酸,自然是银子比天大了。”

    落葵挑眉,嗤的一笑:“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么,那么我还是去找一找霖王,将你再送回去,好歹他还会承我的情呢。”

    空青望着二人笑骂,也颇感欣慰,轻咳了数声,笑道:“好了三哥,如今你也大好了,便早日返回族中罢,免得族长日日悬心。”

    文元冲着空青眨了下眼,做出一副不坏你好事的神情,笑道:“我今日便启程,你就莫与我一同回去了,我欠她救命恩情便由你来还,还有,霖王敢拘禁我,此仇不共戴天,你得替我出口恶气,狠狠打他一顿,打得他筋断骨折才好,回头我一并折了现银给你可好。”

    空青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要银子,你将族长宝贝的那一株绿色禾雀花偷出来,给我当酬金。”

    文元瞠目结舌的望住他,咧了咧唇角:“偷,哼。好,这有何难,一株花而已,我与你偷来,若族长要动家法,我可没法子不把你供出来。”

    说着话的功夫,杜衡手持令牌,在门口轻晃而过,门吱吱呀呀打开,他回首笑道:“文公子,启程罢。”

    落葵笑着追了一句:“文公子返程可要当心些了,那些花街柳巷戏楼赌坊之类的,就莫要流连了,若是折在了异国,你便真的只能卖身还债了。” 文元回首白了她一眼,啐了句:“牙尖嘴利。”才笑盈盈的离去了。

    文元走了,杜衡也走了,空青的心陡然松懈下来,放开胆子稀溜溜的喝了几口粥,如此淡然而温暖的晨起,他着实心圆意满,觉着此生能够如此长长久久的度过,即便她的心没有半分给了自己,自己也再无遗憾,在厅堂中望了一圈儿,不见苏子出来用饭,笑道:“苏子呢,怎么一大早也不见他的人影儿。”

    “苏子晨起烧好了饭,便要回水家一趟,告诉京墨我留在宫里侍疾,免得他生疑,随后还要打探霖王府的动静。”落葵推过去一碗药:“这是依着苏子拟的方子给你煎的药,喝了罢。”

    空青轻嗅了下,苦的着实难以下咽,他原本也没甚么不得了的伤势,都是装的,这药就更喝不得了。药碗之上热气滚滚,他吹了吹碗边儿,苦涩道:“太烫了,晾一晾再喝罢。”

    落葵嗤的一笑:“这会子说是太烫不喝,过一会便是太凉了不喝,左右就是太苦了不喝,这招数我早用烂了,你为何换个新鲜点儿的,比如说这药里粗盐放太多了,死人了,你不喝。”

    空青哽了一哽,张口结舌道:“这个,那个,我,我能不能不喝。”

    落葵扬眸一笑:“不能。”她端过一盘糖霜蜜饯,笑若生花:“喝完多吃几个去去苦味儿。”

    空青无法,只好咬着牙一饮而尽,时至今日,他方才知道落葵为何每回喝药,都脸如黄连,叫苦连天了,他连吃了好几枚蜜饯,才缓过劲儿来,哀声连连:“苏子祖上是种黄连的么。”

    落葵抿唇轻笑:“你不知道么,苏子相中了一个姑娘,是个卖黄连的。”

    空青凑到落葵跟前,轻声低笑:“时至今日,我方知苏子根本不是你的兄长,而是你的仇人。整日里灌你如此苦的药,你竟能忍着没有揍他,你的涵养绝非常人能及啊。”

    厅堂内没有燃灯,皆是在凹凸的墙壁上嵌入浑圆的随珠,那些巴掌大小的圆珠散发着莹莹红光,交相辉映间,就像是一支支红烛在摇曳,气氛渐渐旖旎暧昧,叫人的心扑通通跳个不停。

    落葵脸颊发红,忙侧身躲开空青,笑道:“我原本是想揍他来着,奈何技不如人我打不过他。”

    空青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刚碰到落葵的指尖,便被她极快的躲闪开,他暗骂了一声自己无用,抿了抿唇道:“以后若你想揍谁,便告诉我,我帮你。”

    落葵撇过脸去,笑道:“你太贵了,我可请不起。”

    空青想到文元所言,便不再迟疑,双臂松松环住落葵,凑到她的耳畔,轻声道:“为了你,我分文不取。”

    那温软的气息呵在落葵的脸上,她扬眸,从空青的深眸中望出桃花色,落葵的心肝儿狠狠颤了一颤,他哪里是苍龙世家之人,分明是活生生一只生的妖娆,又会勾魂摄魄的狐狸精,若此时掌门师兄在,定会举剑劈来,再大喝一声何方妖孽。

    落葵缩了缩脖颈,想躲避却又无处可躲,极为难得的张口结舌道:“那个,那个,我,我要循例进宫谢恩,我先走了,你若是没事了,便也早些回水家罢,那个,我就不回骐麟观了。”

    言罢,她仗着身形娇小,从空青的臂弯下钻出来,落荒而逃。

    望着她边逃边回头,空青竟无声的笑了,原来她并非薄情,只是不肯流露软弱,只是她谁也不肯相信,谁也不肯依靠,这份孤寂令空青疼惜不已,今时今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顾及过去,要勇敢一些向前,哪怕前路荆棘,终是殊途,也无所畏惧。

    落葵越逃越快,像是后头跟了只龇牙咧嘴的恶鬼,一味的咬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淡蓝色令牌,在门口一晃,蓝色涟漪层层散尽,山门缓缓打开。

第一百一十四回 柳暗花明

    山里罕有人至,下了一夜的雪,积雪堆得极厚,上头干净莹白一片,此刻天还未亮,两名影卫在前头提灯引路,四名影卫在后头警戒护卫,落葵乘了二人肩舆,杜衡在侧护卫,往不越山脉的西山门赶去。

    众人在西山门处稍事休息,换了觐见的衣裳,乘了车驾,晃晃悠悠近两个时辰,终于赶在辰正时分进了宫。

    自落葵的婚事交由观星斋推演占卜日子后,便渐渐的在宗亲间传遍了,冬至家宴后进宫谢恩是旧例,而宗亲们也就借着这谢恩的旧例,进宫来看一看定下婚事后的落葵甚么样儿。

    落葵陪坐在下首,端出一副待嫁时羞涩腼腆的模样,终于熬到了宗亲们告退,太后冲她挥了挥手,拉她坐在身旁,亲亲热热道:“葵丫头,这些点心是小厨房做的,都是你素日里爱吃的,一会儿出宫的时候,你再带一些走。”她拽着落葵的手来回摩挲,旋即叹了口气道:“泓翔说你那里简薄的不成体统,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

    落葵陪着笑奉过一盏茶:“外祖母,二哥惯会惹您伤心,外孙女哪有二哥说的那般落魄可怜。”

    “你就别嘴硬了,外祖母啊,还没有老糊涂。你看看你这手,都粗糙成甚么样儿了,哪里还有个郡主的样子,着实有损皇家体面。”太后挥了挥手,八个**岁的小姑娘跟着侍女进得殿来,静悄悄的一字排开,她审视了一番,点头续道:“这几个丫头开蒙不久,瞧着挺机灵的,规矩也调教的极好,挑几个回去留在你那里听用罢。”

    落葵急忙起身谢恩:“谢外祖母恩典,外孙女刚刚新买了个十四岁的丫头,还算机灵乖巧。”

    太后摇了摇头,言语疼惜:“听你二哥提起过,说是你从合欢阁里买了个丫头,合欢阁是什么地方,那里出来的能是甚么好姑娘,你也敢买回去听用,真是的,叫外祖母整日替你悬心。”

    落葵吐了吐舌头,挽住太后的胳膊,撒娇道:“那丫头生的俊俏又伶俐,烧的饭也好吃,外孙女很是喜欢她呢。”

    太后打心眼儿里疼惜落葵,只好点着她的鼻尖儿笑骂:“再好的丫头,也是打那种地方出来的,如何及的上靛蓝蒙馆里调教出来的孩子。”

    “哪,靛蓝蒙馆。”落葵听到靛蓝二字,与那无名姑娘梦魇吐露的两个字连在一处,灵台在瞬间清明一片,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几个姑娘,暗暗留了心思。

    “是啊,这几个丫头是靛蓝蒙馆送进来的。”太后仍旧笑盈盈的:“靛蓝是泓霖府上的总管,开了这家蒙馆,有些个穷人家的孩子养不活,便送到他那里去,他时常挑些伶俐可靠丫头,送到各府里去听用。”

    落葵的冷眸中笑影儿淡薄,身子微微前倾,轻轻击掌赞叹:“这靛蓝还真是有心呢。”

    “靛蓝不止有心,心地还善的很。”太后一指这些小姑娘:“喏,这几个丫头比你从合欢阁

    里买来的强多了罢。”

    落葵早疑心了靛蓝,只是苦于毫无头绪,而如今,既然于千丝万缕中觅得一点点端倪,自然绝不能放过,她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笑着娇声道:“外祖母眼光最好,挑的丫头自然不差。”她指了两个看起来年纪略大一些的姑娘,笑道:“外祖母,外孙女便带这两个丫头回去罢。”

    太后颔首:“如此甚好,苏子再好,毕竟是个男子,你渐渐大了,婚事也定了,许多事都要有所回避,免得流言蜚语伤了你的清白。你与京墨到底没甚么深厚的情意,若是心里再生了嫌隙,只怕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落葵心间微沉,只怕这嫌隙早就生了,不过并非是因苏子罢了,她转眸一笑,如常行礼谢恩:“喏,外孙女记下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苏子早早的掌了灯,灯影摇曳,照住在下首齐刷刷跪着的两个丫头,一样纤细的脖子流水肩,只不过一个是脸庞圆润,一个是下巴尖尖。二人杏眼忽闪,面露怯色,偷瞄一眼落葵,再偷偷打量一眼四围,到底还是孩子,调教的再如何规矩本分,也还是难掩稚气。

    落葵在二人脸上审视良久,将豆绿粉彩杯盏搁在花梨木束腰小几上,轻轻的磕碰声令两个丫头轻晃了下,她脸上无惊无喜,敛的一派平静。

    苏子立在落葵身侧,轻声平静道:“都起来罢,主子有话问你们。”

    两个丫头皆穿着水色袄子,外罩秋香色比甲,闻言却一动不动,仍怯生生的跪着,这一言一行显然依足了宫里的规矩,落葵心间微动,这靛蓝还真是有心人,如此多调教有方的丫头散出去,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争气可心的,受了重用成了他的眼线。

    但稚子无辜,苏子和缓了语气,轻声道:“你们不要怕,主子只是问一些事情,你们照实回话就是了。”

    两个丫头齐齐叩首,依足了规矩磕头,应声称是。

    苏子微微颔首:“你们都是靛蓝蒙馆送来的么。”

    俩丫头点头,齐声道:“回主子的话,婢子是出身靛蓝蒙馆。”

    苏子凝眸,继续问道:“你们在靛蓝蒙馆待了多久。”

    俩丫头叩首,一个说三年,一个说两年。

    落葵移眸望向窗外,瞧着簌簌落下的纷纷细雪,掩盖了院中的一行足迹,她思量良久,才与苏子对视一眼。

    苏子会意的微微颔首,淡淡道:“那么,你们随我来。”

    素白的雪上落下数行深浅不一的足印,北屋里燃了上好的安息香,窗下供了数枝腊梅,嫩黄的瓣雪白的蕊,映着窗外新雪,分外清寥。

    轻纱帐幔低垂,在晚风中摇曳,时不时的撩上床沿,无名姑娘躺在帐幔深处,一张脸白净的没有血色,微蹙的眉间稚气十足。

    苏子将姑娘扶起来,撩起她额前碎发,望住俩丫头,问道:“你们

    俩在靛蓝蒙馆见过这姑娘么。”

    俩丫头跪着抬头,仔细端详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垂首道:“回主子的话,婢子未曾见过。”

    落葵眉心微曲,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着,一言不发。

    苏子追问:“当真没见过么,你们再仔细瞧瞧。”

    再度辨认一番,仍旧是无果而终,俩丫头笃定摇头:“回主子的话,婢子确未曾见过。”

    原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不曾想还是一条没有头绪的路,刚刚窥得一点光亮,转瞬间便被浇灭了。落葵颓然的摆了摆手,丁香会意的带了俩姑娘下去,安顿在了偏房内,这样来历不明的姑娘,放在家里,不止帮不了忙,还会招灾,她是不论如何也不敢用的。

    借着明亮的烛火,落葵凑近无名姑娘的脸庞,仔仔细细的端详下来,养了这么些个日子,虽然还没醒来,只是些呻吟梦魇之声,但每日里参汤补药的小心侍弄,比初来时气色好了许多,美人模样从皮肉里一分分透出来,她叹息一声,这样好的孩子,一定是爹娘的心头肉,若是他们看到她眼下这光景,不知该多么伤心。

    丁香端了白瓷药碗过来,扶起无名姑娘,一勺勺将汤药喂进她的口中,她双唇紧闭,总是喂一半漏一半,这一碗汤药喂下来,竟足足喂了一炷香的功夫。

    最后落葵拧了把巾子,递给丁香,她小心擦拭掉姑娘唇边的药渍,轻声道:“主子莫急,青公子不是说了么,如此调理下来,不过半年这姑娘也就醒了。”

    京墨凑到近前,抬手抚摸姑娘滑如凝脂的脸庞,觉得十分舒适:“半年,这也太久了些,落葵,还是报官罢,若是有人找了来,指证咱们拐带人口,麻烦可就大了。”

    “莫要毛手毛脚的。”落葵恶狠狠的拍了一下京墨的手,微微低眉,报官,官府也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先送进京里的育婴堂养着,可这样小的孩子,昏迷着送到那里去,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丁香缓缓擦着无名姑娘的脸庞,骤然想到自己的妹妹,心里一疼,推己及人,若有一日妹妹也不幸流落街头,她也盼着她能遇上这样好的人家,能保住一条性命,不禁忍痛轻轻开口道:“主子,这孩子多可怜。”

    落葵知道此事触动了丁香的心肠,她抚慰的拍了拍丁香的手,亦是叹道:“是可怜的紧,还是养着罢,她这样躺着,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与银钱。”

    “这还不费银钱么。”京墨啧了啧舌,端起边上的药碗晃了晃,里头还剩了些琥珀色的参汤,心疼道:“每日二两参伺候着,银子都花的多如流水了,真想不通,你对不相干的人怎生得如此阔气,对我却着实抠门呢。”

    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像是泼了满屋子的老陈醋,着实孩子气了些,落葵哑然失笑,这京墨,人越大心眼儿越小了,她不动声色的瞟了丁香一眼。

第一百一十五回 养鼎术

    丁香心思通透,乖巧伶俐的笑道:“墨公子,主子方才从宫里回来时,带了不少太后宫里小厨房制得点心,都是墨公子你平日里爱吃的,主子吩咐挑了些好的,送到墨公子你的房里了,宫里的点心放不久,今日若是不吃,明日怕是得放坏了,那便可惜了。”

    京墨笑嘻嘻的伸手去捏丁香滑腻的脸庞,眼角眉梢皆是狭促的笑意:“小丁香,你可真可人疼。”

    丁香顿时羞红了脸,忙不迭的躲开京墨的手,整个人缩到了落葵身后,局促不安的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儿。

    京墨暗自发笑,反手紧紧握住落葵的手,剑眉星目间满是情意,笑道:“阿葵,你心里果然还是惦记我的。”

    京墨的掌心十分温暖,暖的落葵的手微微出汗,她有些心虚,不太敢直直望住他的双眸,索性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垂眸一笑:“我不惦记你,还能惦记谁。”

    京墨心间生暖,并未多想今日的落葵为何与往常不同,只觉得这样的落葵十分合他的心意,他惦记着御制点心,算着曲莲差不多该回来了,叫了她来一同享用。

    些许寒冷的夜风扑进长窗,拂过黑漆雕花长桌上的一对明烛,灯火蓦然摇曳拉长,筛了满地孤零零的枝丫暗影。

    苏子忙起身,捧过边上的羊皮灯罩照在明烛上,又伸手去关窗,只这一瞬,便瞧见了簌簌飞雪中,一柄艳艳红伞微微颤抖,而京墨与曲莲在伞下相对而立。

    伞上雪光流转,伞下二人被红伞雪光相映衬,相视着抿着唇角浅笑,眼底浮出温婉情愫,二人眉眼间情意朦胧宛然,像是沾了潮湿的水气。

    苏子登时沉了脸色,眯起冷眸,再去看时,曲莲的油纸伞已软软坠地,在雪地上映出柔媚风流的红晕,她伸手理了理京墨的乱发,眸中笑意更深,万般风情自眼底漾出。

    “嘭”的一声,苏子重重关了窗,头也不回的没好气道:“既然问不出甚么来,那么那俩丫头怎么办。”

    落葵眨巴眨巴双眸,疑道:“你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苏子怔了一怔,并不打算将方才所见告诉落葵,脸色已然如常,只咬了咬牙,道:“没事,只是此事没有头绪,我心里烦。”

    落葵不疑有他,只沉声道:“将那俩孩子送出青州罢。还有,吩咐人盯死了靛蓝蒙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苏子微微颔首:“放心罢,区区一个靛蓝蒙馆,还翻不起什么大浪。”

    落葵凝神想了良久,随即仰起头望住丁香,叮咛了一句:“你与杜衡,要盯紧了门户。”她微微一顿,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多疑,可又不得不多疑,她想了又想,轻声吩咐道:“尤其要看着谁与京墨曲莲往来。”

    丁香年纪虽小,可这些日子的耳濡目染,她也明白了其中凶险,轻轻颔首道:“喏,婢子会留心的。”

    下了一整日的雪在夜半时分停了,冬夜的苍穹黑漆漆的

    一片,寥寥缀着几颗遥远的寒星,星芒暗淡,忽明忽暗的闪动,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一般,摇摇欲坠。一轮满月悬在交错的枝丫间,显得格外明亮,一丝丝疏朗的猩红暗影雕在月上,有点点异样的诡谲。

    空旷的院落被惨白的月色笼罩着,地上摆放了许多半人高的铁笼,每一个笼子上半部都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紧挨地面的一根根铁棍,泛着冷冷的寒光,每一根上都雕着浅浅的回字纹。这些铁笼颇有章法的摆满了整个院子,仔细数下来,足足有八十一个之多。

    而地面上则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般阵法,一根根纤细的蛛丝缠绕在铁笼上,隐隐有幽幽红光闪烁,整个阵法如同死物一般静谧,令人丝毫察觉到有这个阵法的存在。

    满月无声无息的缓缓挪动,月上中天之时,惨白的月色下,那些红光像是蓦然活过来一般,开始一明一暗的闪动,每亮上一分,蛛丝深处便逸出一缕不易察觉的血腥气,随着红光渐亮,血腥气渐浓,地上转瞬间飞卷过一层薄薄的猩红雾气,将整个阵法和阵法之上的铁笼,尽数笼罩其中。

    阵法的外侧围坐了八十一名光头男子,身着同样的血红长衫,额上都紧紧勒着一条猩红缎带,而缎带正中镶嵌了一枚拇指大小的血石,雕成了蜘蛛的模样。

    猩红薄雾渐起之时,暗沉沉的角落里突传一声低喝,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却如同金石般穿透薄雾,震耳发聩。

    听得这一声低喝,八十一名光头男子纷纷双手掐诀,缎带上的血石蜘蛛蓦地血光大作,化为一只只面目狰狞的蜘蛛虚影,活灵活现的挣扎着,一闪而过没入男子身体。

    狂风掠地,凌厉而过,将角落里的灰白色团雾层层涤荡,显露出个盘膝而坐的白面书生,只见他眉心紧蹙,像是力竭般的单手一挥,阵法中一个个铁笼上覆盖着的红布应声落地。

    乍见月华微光,笼子中顿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惨白的月光下,一双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冰冷的铁棍,像是要挣脱而出,但挣扎了良久,只能听的到笼中传来呜呜咽咽的惊恐之声,却未曾见到有一个人脱困。

    白面书生紧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爆裂,十分吃力的双手变幻,一道蕴含着阴寒之力的光芒从起手中飞跃而出,在半空中结成一枚水波潋滟的灰色圆珠,飞快的落到了阵法中央。

    那巨大的阵法发出一声嗡鸣,随即烙印在地上的蛛丝沿着笼子慢慢蜿蜒纠缠,层层覆盖,最终将每一个笼子都包裹成了个红色巨茧,巨茧上一根根蛛丝清晰可见,有些血红,有些莹白,只是莹白的蛛丝夹杂其间,并不那么分明。

    见此情景,光头男子们面露挣扎之色,手脚皆不那么听使唤,甚至有些人难以遏制的想要起身离去。

    白面书生眉峰一挑,双手掐诀,无数道灰芒没入光头男子们的眉心,光头男子顿时双眸无神,木然的纷纷抬手,冲着自己的心口不断飞点,指尖牵出一只血色蜘蛛。

    血色蜘蛛一见巨茧,便张牙舞爪的飞

    身扑了上去,只在巨茧上扭动了片刻,便探身进去,茧中随之传来咯咯吱吱的撕咬之声,听来磨人耳膜,十分可怖。

    而白面书生转眸望向八十一名光头男子,只见他们原本饱满健硕的的皮肉只一个呼吸间就枯败萎缩了,变成了一具具被薄薄皮肉包裹的骷髅,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胸口处薄薄的皮肉仍在惨淡的一起一伏。

    白面书生决然的咬了咬牙,脸色凝重的双手掐诀,一道道阴寒之力冲着光头男子们飞卷而去。

    惨白的月光下,血光飞溅,连月色都被染得狰狞无比,而地上却不见了众多光头男子的踪影,甚至连一丝血迹,一点皮肉,一块枯骨,都没有留下。

    那些飞溅的鲜血,像是被甚么东西牵引着,一滴不拉的没入巨茧,原本夹杂着丝丝莹白的巨茧,随之猩红一片,一起一伏的微微动着,像是有一颗心脏在茧中跳动。

    约莫静谧了一炷香的功夫,巨茧上炸开密密匝匝的裂痕,伴着清脆的响声,茧身片片碎开,而包裹在里头的铁笼再度露了出来。

    每个笼子中都蜷缩着一个双眸紧闭的少女,皆是披头散发,未着寸缕,而肌肤上泛着一片片鱼鳞状的邪红。

    白面书生闷哼一声,唇边逸出一丝血迹,他顾不得擦拭,急匆匆的踉跄起身,沿着阵法不停的绕来绕去,绕了半响,原本欣喜的脸色竟渐渐暗淡了下来,眸光时喜时忧,终于,他停在了阵法中央的一只铁笼旁,双手扶在上头,定睛审视着里头的少女。

    他身后紧闭的房门骤然大开,从里头踱出个头戴金冠,身披黑袍的男子,眼看着阵法中的情形,他的眸中燃起熊熊灼热的火光,一把握住铁笼子,眸光如刀,定定望着笼中人,狂笑道:“成了,这就成了,这就成了。”

    白面书生忙冲着黑袍男子躬身施了一礼,言语欣喜却又隐含失落:“主子容秉,原本有了这八十一人的祭炼,这些引子是该祭炼成了的,可是方才小人仔细瞧过了,这些引子的至阴之气尚未完全凝聚,还需再祭炼一次才可。”

    黑袍男子回首,一双柳叶眼骤然冷了几分,怅然若失道:“是么,已祭炼的十二次了,还要再祭炼一次么,搭进去如此多的人命,这次,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白面书生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拳头,笃定的点头道:“主子放心,这些引子都是幼时养起来的,小人有十足的把握,只需再祭炼一次,定能大功告成。”

    黑袍男子脸色不虞,只略点了下头,声音微冷道:“已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若这一回再不成,你当知道你的下场。”

    白面书生忙垂首称是:“是,小人定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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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回 歪理服人

    黑袍男子凝神想了良久,蓦地眸光一缩,冷道:“上次逃走的那个引子,不会惹出甚么乱子来罢,青州城里,可并非只有你一人知道养鼎术。”

    白面书生笃定的一笑:“主子放心,逃走的那个原本就只是个祭炼失败的引子,逃出去前身上的至阴之气早已尽失了,没有留下半分养鼎术的痕迹,即便侥幸被人救了,活下来了,也不会有甚么不妥的。”

    黑袍男子脸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既如此,你就再去找八十一名合用的男子来,下一个月圆之日,再行祭炼之术。”

    白面书生大喜,挥了挥手,唤过一名随行小厮,低声吩咐数句。待小厮离去后,他挥动衣袖,落在地上的红布登时悉数落在了笼子上,将一个个死气沉沉的铁笼,再度盖得严严实实。

    一连下了数日的雪,这日晚间天终于放晴了,院落中积了寸许厚的雪,雪中又被踩出了一道又窄又滑的路,这时节冰滑雪湿天寒地冻,落葵是不大敢出门的,只每日伴着茫茫雪色,在窗下安静的读书习字。

    同样安静的还有靛蓝蒙馆,苏子带着人在那里守了数日,淋了一身的雪,却没有守出丝毫破绽,几乎令落葵疑心想左了此事。

    晚间,鬼市开市,京墨盘算了许久要去,连晚饭吃的也不甚安稳,只草草的扒了几口,天刚擦黑,他便披了一袭胭脂红团花斗篷,拉着曲莲出了门,出门时倒是问了落葵一声儿,要不要她同去,落葵摇了摇头,天寒地冻的,她可半点都不想挪动了,只从半开的窗中望出去,目送二人的身影融进夜色中,紧跟着便是丁香裹着一袭黑衣,头戴黑色兜帽,身姿轻灵的在廊下一闪而过。她娇小的身子浸在黑漆漆的夜里,益发的难以分辨。

    苏子望着这一切,暗自点了下头,丁香的修为能够一日千里,资质奇佳是其一,其二便是杜衡教的得法,他与落葵揣着同样的心思,时机合适,得做主成全了二人才好,他回身挑亮了灯芯儿,拿书卷拍了拍手掌心儿,沉声道:“落葵,总在外头远远望着,怕是望不出甚么来的,我琢磨着还是得进去仔细一探才好。”

    落葵思忖道:“自然是该进去仔细探一探的,只是你的修为,全身而退自然是容易的,可若想探路而不打草惊蛇却是难了,毕竟那靛蓝也是修为在身之人,他那蒙馆极大,又豢养了不少高手,若惊着他们投鼠忌器伤及无辜,可是罪过。”

    苏子狠狠捶了下方桌,震得五彩花卉小盖碗跳了一跳,差点跌到地上摔个粉碎,他眸中杀气凛然:“这些畜生着实可恶,依着我从前的秉性,统统杀了也不为过。”

    落葵轻拂他的肩头,温和劝道:“我又何尝想忍着,若是从前,你我联手,统统杀了也不是甚么难事,只可惜今时不比往日了,况且靛蓝总不能将相关之人杀干杀净,我们既要保住那些活着的,又要替那些枉死的伸冤,那么统统杀了便并非是甚么上策了,不得不小心仔细的谋划了才好。”

    苏子反手拍了拍她的手,吁了口气,知道这些年来最为憋闷不是自己,而是落葵,他尚且可以仗剑走天涯,去纾解郁结,去斩断前尘,去寻找冥冥之中的一线生机,可她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苦也好乐也好,皆走不出去。

    落葵牵起唇边,凝出一缕冷笑:“靛蓝是甚么人,你我都清楚,只怕此事最终要落到霖王头上,不过如此也好,不管是为了再折一条霖王的臂膀,还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你我都无法对此事坐视不理的。”

    苏子颔首道:“现下朝中极不太平,曲天雄也有意挑起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仇怨,容不得咱们缓缓行事了,一石二鸟也是不错的,动不了曲天雄,动一动靛蓝也是好的。”

    天寒地冻的,落葵有些咳嗽,喝了汤药后,喉咙倒不怎么痒了,胃口却又大减。自那日在宫里闹过一场后,云良姜便再未露过面了,但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落葵旧疾犯了,还是托苏子的手送了广益居的点心进来,细白的酥皮儿裹着枣红色玫瑰香豆沙馅儿,制成梅花状,清甜而不腻口,一层层码在白瓷彩绘折枝梅花的浅口盘中,看着便十分落胃。她望着那点心,盘子口像是有一双笑眼不停晃动,她不禁莞尔一笑:“良姜如何了。”

    苏子啜了口茶,且说且笑:“列侯发了大火,将良姜吊在前厅暴打了一顿,还叫了合府上下都来观刑,这几日列侯张罗着给他说亲事呢,听说已相看了不少姑娘,可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惹火了列侯,又是一顿爆揍,如今是伤上加伤,已然下不来床了,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见势不妙,生怕姑娘还未嫁过来他便咽了气,名声不好听,皆不肯与列侯家议亲了,良姜啊,现如今可是青州第一晦气之人了。”

    “送了药过去吗。”落葵若有所思的一笑,眸中掠过些轻愁,自己终是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亦有太多必须放下的人和事。

    苏子抬手轻轻拂过她的肩头,沉沉点了下头:“送过去了,也告诉了他安分些,待列侯消了气,他的日子就好过了。”

    “良姜惜命,不会做傻事的。”落葵有一口没一口的慢慢抿着,不知不觉间就吃了两块,又饮了盏茶,满满饱腹感令她十分知足,两指敲着桌案缓缓道:“如今户部的白青借着雍州贪腐一案,正在彻查国库账目,追讨积年欠款,我遣了见愁贴身保护他,除却编入太子卫队的影卫,我又遣了几十名影卫,分别盯着青州城的暗门钱庄和几大贪腐巨恶,以防他们外逃或是向外转移家产,咱们确是人手不足,容我细细思量后再去罢。”

    忽的夜风乍起,吹落檐上堆积了许久的雪,扑簌簌的落在院中,像是又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雪。窗下那棵老梅树苍枝横斜,从半开的雕花长窗探进两根枝丫,上头绽开嫩黄的花盏,冷香幽幽,屋内温暖的炭气一熏,那花香竟多了几分甜腻馥郁。

    苏子回首,望一眼寂然无声的院落,问道:“空青呢,怎么不见他人,若是他在,我二人同去定能查出个端倪来。”

    窗下长桌上的紫铜博山炉轻烟袅袅,一双含笑冷眸在其间若隐若现,落葵托着腮,百无聊赖的伸手在轻烟上撩拨:“用不着的时候整日在眼前晃,用得着的时候却不见人影儿,这便是偷懒也偷得讨巧。”

    话音方落,窗外便传来浅笑声声:“我看你二人议事议的口干舌燥,好心给你们烹茶去了,反倒还说我偷懒,真真是甚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苏子抚掌大笑:“你这是得有多怕落葵啊,连狗咬二字都不敢说出口。”

    空青提了长嘴双福纹铜壶进来,壶嘴处热气滚滚,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稳重人,最是少言寡语心思重,可在水家厮混了这么些时日,他也少了几分惜言如金,多了些嬉笑随意,听得苏子此言,挑眉笑道:“我自然是怕她了,她位高权重的,我若惹火了她,她便不肯欠我这个人情了,那我如何与族中交代。”

    那壶嘴中细水长流,满室茶香,说了这半响的话,落葵倒真的有些口干,还有些嘴馋,移眸望住瓷盘里的点心,刚伸手拈起一块,便被苏子给顺了过去:“大晚上的少吃些,仔细积食。”

    落葵委屈的抿了抿嘴,掐着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广益居的梅花酥,我只尝一小口。”

    苏子笑着将点心掰了一半,又掰了一半,最后真的只剩了一小口,塞到落葵嘴里,虽然只是一小口,但她也十分知足,笑着望住空青:“这人情便如此好欠么,我看你欠我的人情欠的倒是十分欢快,欠的颇为心安理得。”

    “所谓人情往来,便是你欠我的人情,我欠你的人情,欠来欠去的,欠的多了,还不清了,这才有了往来,所以说呢,欠人情有何可怕的,怕的是谁的人情都不欠,跟谁都没个往来。空青欠人情欠的欢畅,便是深谙人情此道。”苏子一开口便不停歇的说出大串儿道理来,分明尽是些歪理,听起来却颇有些道理。

    落葵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这便是你的本事了,歪理能服人。”她沉了沉心思,道:“青公子,你既听到了,那我也不瞒着了,那姑娘的冤屈我管定了,也决意捅一捅靛蓝这个马蜂窝,你若愿意相助,便跟苏子走一趟可好。”

    空青毫不迟疑的一笑:“甚么靛蓝靛青的,你们不放在眼中,我自然也不放在眼中,此事我乐意效劳。”

    苏子击掌一笑:“好,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夜就走一趟靛蓝蒙馆。”

    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绕到屏风后头换了身儿不起眼的夜行衣,趁着夜色出了门。

    “你们要格外小心,一时探不出端倪无妨,切莫露出自身的行迹来。”落葵倚在门边儿,瞧着二人远去,轻声追了一句。

    苏子不语,只抬手摆了摆,叫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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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回 夜探蒙馆

    停了不足一个时辰的雪,再度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棉絮般扑簌簌下的酣畅淋漓,不过顷刻间便是白茫茫的一片,掩盖住斑驳的青砖地,暗夜沉沉,雪色如绮,映的窗纸白茫茫的一片,格外耀目。

    屋内笼了炭盆儿,点了熏香,就着如豆灯火,落葵歪在榻沿儿翻书,神思却没放在字句上,只一声声跟着默数更漏声,眸光时时望向窗外,一时担心苏子大大咧咧的会露了行迹,一时又担心丁香盯梢经验不足会露了行迹。

    杜衡更是心不在焉的拨弄炭火,一会儿掀门帘出去,一会儿又裹着满身寒意进来,焦灼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没一刻消停。

    落葵眼风瞟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会心一笑,抿了抿唇,话里有话道:“杜衡,苏子又欺负你了么,他把你的月钱给讹诈走了么,告诉我,我教训他。”

    “啊。”杜衡一怔,不解其意的瞪着眼眸道:“甚么。”他摸了摸佩囊,疑惑道:“没有啊,属下的月钱都在这呢。”

    “哦。”落葵拉长了尾音轻哦了一声,眼角上挑,笑的狭促极了:“那你就不是在惦记苏子,那你是在惦记谁呢,让我猜猜喽。”

    杜衡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像被凤仙花汁淹透了:“没,没,没谁,属下,属下是想这么大的雪,怎么还不停。”

    “是啊,这么大的雪,怎么还不停。”落葵笑的直打跌,眼角眉梢皆是戏虐:“你放心,这么大的雪,丁香也会回来的,她在青州城中无亲无故,肯定走不远,肯定会回来的。”

    心事一朝被人洞悉,杜衡顿时窘迫的磕磕巴巴:“啊,不,不是,属下不是,主子,你还是看你的书罢。”

    落葵莞尔一笑:“不是甚么,你在屋里打转,这么大的雪也不会停啊。”她冲着屋角挑了挑眉稍:“拿着伞,和那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去鬼市迎一迎她罢。”

    杜衡毫不迟疑的伸手去拿伞,刚把伞捞到手中,却又极快的放了回去,迟疑道:“主子,主子自己在家行么。”

    落葵知道杜衡为难,怕她在家中有事,又怕苏子回来训斥,笑着一把将伞塞到他的怀里,又将披风往他脑门上一盖,笑骂道:“甚么行不行,我又不是残废,马莲他们都在外头,少了你,我们正好投壶摇骰子,行了行了,你再不去,她就该回来了。”

    杜衡这才放了心,拿着伞和披风,顶风冒雪的走了。

    雪越下越大,像是这黑漆漆的天幕被人捅了个窟窿,鹅毛大雪下个没完没了,院中的积雪足足没过人的脚踝。

    丑时三刻,两个人影在窗外一闪而过,门帘微动,屋内多了两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

    落葵啪的一声合上书卷,定定望了望两人,只见苏子头上肩上尽是薄雪,而空青身上却只隐见淡白雾气,干净的像是没出过门,她一边默默念叨着,这才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

    边递给苏子件儿石青色云锦袄子,沉声道:“怎么样,可探出甚么来了。”

    苏子闪身进了紫檀木屏风后头,的换着衣裳:“别提了,那干净的甚么都没有,若非夜探靛蓝蒙馆这事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我真怀疑有人提前通风报信。”

    落葵不动声色的掠了空青一眼,只见他神情如常坦荡,不似有假,她缓缓摇头:“若无人通风报信,那便是咱们想左了。”

    苏子从屏风后头探出半个脑袋:“那姑娘梦呓的靛蓝二字,若非落在此处,又该是那两个字呢。”

    深蓝色棉布门帘轻轻掀开,寒气裹挟着雪花,擦着斑驳的青砖地掠了进来,丁香用雕花红漆托盘端了菡萏莲瓣阔口瓷碗进来,轻声道:“主子,夜深了,用点燕窝就早些歇着罢。”

    落葵微微颔首,拿着勺子,一口口吃着燕窝,蓦然抬头问道:“京墨可歇下了。”

    丁香道:“墨公子与曲姑娘的房间子时一刻便熄了灯了。”

    落葵接着道:“今日在鬼市,可有甚么不妥。”

    丁香摇头,轻声道:“我一路跟着,墨公子与曲姑娘只是看了些小玩意儿,并没甚么不妥。”她嗫嚅的唇角,有些话就在唇边,可想起杜衡的叮咛,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苏子半响不语,只深深望了落葵一眼,轻咳了一声道:“丁香,主子有些咳嗽,药我已抓好了,你去将药煎了罢,记着,要煎足了一个时辰,要一眼不错的盯着。”

    丁香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窗外飞雪打着旋扑上窗棂,雪片飞舞间夹杂着一粒粒冻实了的雪珠子,打的窗棂啪啪轻响,连檐上的雪,都震落了许多。

    听得窗外没了人声,苏子才正色道:“今夜也并非一无所获,我隐约察觉到那里有修习过炉鼎之术的痕迹,且有不止一声的猫叫。”

    “猫。”执了书卷轻轻敲打自己的掌心,落葵猛然绽开一丝清明:“走,咱们再去看看那姑娘。”

    四围天幕上无星无月,暗沉沉的如同一块黑布,覆盖在院落上空,光秃秃的树冠静静融在夜色中,唯有雪意不停。出门的一瞬间,落葵耳廓微动,听得轻微的声响,转瞬即逝,她回首望了一眼,眉心微曲的摇了摇头。

    “落葵,怎么了。”苏子见她神情有异,凑到她的耳畔低语了一句。

    落葵满身满心的疑惑,轻轻摇头:“方才分明听到京墨房中有动静,又看到有人影儿,灯也亮着,可再仔细一看,却甚么都没有,许是眼花了罢。”

    苏子眸光阴郁的回首,冲着二人使了个眼色,猫身儿垫脚,连踩上积雪的咯吱声,都压得极低。他不声不响的溜着墙根溜到京墨窗口下,侧耳听了会儿,便抬手冲着落葵挥了挥手。

    落葵凑到近前,只听得那房中一时吱吱窃窃如

    同耗子磨牙,一时又哼哼唧唧像是闹了病痛,她听了半响,也没听出个端倪来,只望住苏子指了指屋里,附耳道:“闹耗子了这是。”

    苏子却不语,只扬眸与空青眸光一接,从空青眸中瞧出自己的难看的神情,与他脸上无二,便知自己并未想左,却又不好与落葵直言,像是有一口气堵在心口,接不上咽不下,只咬牙切齿的附耳道:“这该死的耗子,明儿我去买了耗子药将它们一锅端了,走,先去瞧瞧那孩子。”

    北屋里灯影绰约,人声低微,唯有丁香守在此处。

    落葵将无名姑娘的裙摆卷起,露出她白皙的双腿,那腿上的抓痕与咬痕,已经发白愈合了,但完好无损的皮肤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红斑水疱,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她叹息着微微摇头:“苏子,你瞧瞧,可瞧出甚么来了。”

    苏子微怔,眸光一瞬,他抬手试了试姑娘额头的热度,缓缓道:“这是,猫毒,这几日,这姑娘每到晌午便会低热,半夜又会自然消退,我一直查不出病症,谁想到竟然是猫毒。”

    空青从未听过这种病症,并不知此病从何医起,贸然以法力相治,又怕会出甚么岔子治死这孩子,他为难极了:“我倒没听过这病症,着实束手无策,苏子,你可有法子医。”

    医术是苏子的看家本事,这三十几年来练得比法术还要炉火纯青几分,世人称其为无双公子,一则修为无双,二则医术无双,心机反倒只是锦上添花,至于医术用来救人还是杀人,则是看他当时的心情如何了,他凝神提笔拟方子,言语中颇为自得:“那是自然,普救败毒汤加上护心丸,保管她药到病除。”

    落葵捧了盏灯,仔细看了看那姑娘的伤痕,越看越是心痛,叹息里夹着不忍:“苏子,你方才说靛蓝蒙馆内有修习过炉鼎之术的痕迹,那么这姑娘至阴之气尽失,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苏子停下了笔,偏着头凝眸道:“炉鼎之术虽然阴毒,对女子损伤极大,但像眼前这般狠毒,将女子至阴之气尽数吸取,丁点不留,而殃及性命的,还真是闻所未闻。”他微微一顿,像是想到了甚么一般,眸光冷冷一缩,道:“不对,炉鼎之术中有一门极阴毒的,名唤养鼎术。”他挑眉望向空青,一脸正色道:“青公子,你家学渊源,可听说过此术。”

    空青微怔,有些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又极快的摇了摇头,生怕说错半句,会惹来嫌隙误会,满脸谨慎,如临大敌的一言不发。

    见他一本正经的极力想要撇干净自己,苏子眸光闪动,亦是一本正经的揶揄轻笑:“青公子是正人君子,自然无人领着你去做那种龌龊见不得人的事,无缘得见这等香艳之事,你是不是顿觉可惜啊。”

    空青脸色突变,猛地站起身来,神情敛的端正而无一丝笑意,肃然摆手道:“大行炉鼎之术乃修炼大忌,是要犯了众怒的,苏子,万不可胡说。”

第一百一十八回 初露端倪

    苏子素来嬉笑惯了,周围之人也都熟知他的秉性,皆是嬉笑怒骂并不当真,他略一试探,便知空青素来家规严谨不苟言笑,是个从未想过越雷池半步之人,他缓缓起身,拍了拍空青的肩头,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我自然知道青公子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行此下作之术,你不必惊惶多心,我只是随口戏言,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夜风扑上窗棂,发出一阵阵悠长轻响,几片细碎的梅瓣被风卷着,斜入半开的长窗,嫩黄的花瓣正好落在了长桌的雕花里,一粒粒娇嫩的金黄色,如同斑驳的光影安静嵌在暗红色的纹路中,那馥郁幽香沿着浅浅的镂雕缝隙,百转千回的悠悠漾开,沁人心脾,安人心神。

    落葵低眉浅笑,这话就像是在说,我一向说话直,伤了你的脸面,还请你见谅。而空青,她扬眸望着此人,他听了苏子此话,只是转瞬间的惊怒,便神情如常了,这样的人,若非真的是涵养极好,那便是心机格外深沉。若是换做旁人,怕不会有如此好的涵养,只怕会甩那人一个巴掌,笑言自己一向手重,打疼了你,还请你见谅。

    令人尴尬的寂然转瞬即逝,空青蓦地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笑道:“你们话里话外都带着套儿,我可不敢不谨慎,炉鼎修炼之术我自然是听说过的,也见过,虽然修炼极快,但动辄便要掳走整村整镇年岁相当的姑娘,太过阴损,至于方才你所说的养鼎术,更是炉鼎之术中最为阴毒的,从现世之初就难容于天下,凡是修炼之人,都难逃被厌弃被围攻的下场,此术已数十年无人敢修炼了,就连与之有关的修炼心法都不知所踪了。”

    苏子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唇角,桃花眼中尽是冷意,微微颔首:“事无绝对,此术再阴毒,也难保有人贪图它的威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修行,只是天下之大,修炼之人躲起来,不被人察觉罢了。”

    风掠过窗,烛火狠狠荡漾了一下,筛了满地斑驳的花影树影,落葵伸出手去挡住那一道影儿,夜风微凉,暗影绰约。她冷眸微缩,流露出隐隐狠意:“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帮畜生,便是死不足惜了。靛蓝蒙馆里一群猫,说不好就有一群鬼,只是这鬼不那么好抓。”她思忖道:“苏子,准备准备,三日后,咱们去靛蓝蒙馆走一趟。”

    许久没有打架了,苏子早就憋得手脚发痒了,听到有架可打,顿时两眼放光,击掌轻笑:“好,抓鬼么,这回我定要抢在掌门师兄前头,抢个头功。”

    次日,天灰蒙蒙的,阴云密布,萧索北风在廊下穿行,摇的庭前枯枝不住的啪嗒轻响,就连薄透的窗纸,也几乎被破开缝隙。

    房中一片死寂,晨光斜入,苏子的身影一半沐浴在寒冷的微光中,一半沉溺在晦暗的阴影里,他只缓缓斟茶饮茶,足足饮了三盏茶,都未开口说一句话。

    起初京墨还不觉有甚么,时间久了,心中却渐渐生出寒意,有如坐针毡般的扭来扭去,试

    探着开口道:“苏,苏子,你这一大早的就到我房里喝茶,是有甚么事么。”

    苏子扬眸,足足冷冷盯了他一盏茶的功夫,才陡然笑道:“没甚么,就是问问你夜间睡得可好。”

    京墨张了张口,哽了一下,诧异道:“好,好啊。”

    苏子笑的人畜无害,十分平和,像极了闲来无事的聊天:“那你昨夜几时睡下的。”

    京墨微怔,实在不明就里:“大约子时刚过罢,怎么了。”

    苏子淡淡道:“没甚么,我半夜起来,听得你房里有动静。”

    京墨霎时白了脸色 心虚的唔了一声,道:“甚么,甚么动静。”

    苏子依旧不惊不怒道:“甚么动静,你自己不清楚么。”

    京墨十分清楚捉贼拿赃,捉奸捉双这道理,既然没被苏子抓个现行,他便咬紧牙关,抵死了不肯承认,只语焉不详道:“我,我,许是,许是闹了耗子罢。”

    苏子大怒,重重砸了个白瓷五彩花卉杯盏,刺目的白瓷片滚了满地,一双桃花眼冷的像是被寒冰封住,声音平静,却令人无端生出寒意来:“京墨,你听着,你在扬州的那些乌糟事,我不去追究也不想追究,但,如今,你若想做水家的女婿,就把心思放正些,若再搞出甚么不干不净的事来,落葵容得下,我可容不下。”

    京墨不知从何处生出了无穷的胆气来,竟梗着脖子顶了一句:“你不过就是水家的下人罢了,我与落葵成了婚,便也是你的主子了,你容不下又能如何。”

    苏子陡然笑出了声,笑这世间竟有如此毫无自知之明的人,他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京墨的肩头,语出嘲讽,轻笑连连:“那你只管试试看,看能不能活到成婚的那一日。”

    言罢,苏子决然离去,徒留下京墨瘫在椅中,细雪纷纷,被风吹进房内,落在京墨脸上沁凉透骨,他猛然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算不如天算,原本憋着一口气,想要去靛蓝蒙馆打上一架的苏子,被太后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生生拦住了脚步。

    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冻得病症也探出头来,太后突发急症病倒,落葵还未来得及去靛蓝蒙馆中一探究竟,便被宣进宫中侍疾,一连两日在床榻前服侍汤药,困了累了就趴在床沿眯一会儿,根本无暇顾及甚么靛蓝蒙馆还是靛青蒙馆了。

    寿安宫里一片寂然,空气里弥漫着寡淡寒冷的气息,眼看着一场鹅毛大雪便要落了下来,落葵在窗下摆了一溜水仙,瓣如凝脂蕊似蜜蜡,纤长的碧叶如同温润的翠玉,兰花炭的温暖一熏,那花便散出美好而缱绻的气味来。

    她披着件半旧的秋香色团花蜀锦袄子,伏在雕花窗前相望,巴望着这雪能多憋上几日,待太后痊愈后,待她去了靛蓝蒙馆中抓了鬼,再铺

    天盖地的下个够,好用素白的雪来掩盖不可告人的动静。

    第三日晨起,一缕阳光斜进屋时,太后终于退了高热,自昏睡中悠悠转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坐在床前,如同瞌睡虫般连连点头的落葵。

    彼时的落葵熬两天两夜,眼下乌青一片,满脸的困倦,唇边干涸的起了皮子,脸色也不大好看,太后看的心疼不已,自觉身子已经大好,锦被下探出一只苍老的手,紧紧握住落葵的小手,心疼道:“葵丫头,回去歇一歇罢,外祖母已经好多了。”

    落葵一边给太后喂了些汤药,一边声音沙哑的笑道:“外祖母觉得好些就好,外孙女也能放心些。”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病容惨淡的脸上绽开一丝笑:“这宫里宫外这么些人伺候着,你就安心回去歇着。”

    落葵重重点了下头,还是斟酌道:“那么,宣二嫂嫂进宫陪外祖母几日可好。”

    太后点了下头,算是应下此事。

    落葵轻手轻脚的给太后掖掖被角,拢拢发髻,又与林嬷嬷交代了用药事宜,直到太子妃进了宫,与她打了个照面儿,她这才安下心来,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和一脸困倦出宫。

    水家的灰棚马车一直在宫门口候着,杜衡刚办清了户部的差事,便赶着来宫门口接落葵,一扶住她的手,便察觉到她步子虚浮,气息不匀,是受了极大疲累。他暗叹,幸而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在车中备下一盅参汤,又燃了沉郁的沉水香。

    落葵垂首,一口口慢慢啜着补中益气的参汤,静心凝神的沉水香在车中萦绕,不禁且喝且笑,一连声儿的夸赞杜衡贴心。

    杜衡心安理得的受了这份夸赞,更是从善如流的笑称,将来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会得了自己这么个贴心人。

    落葵打趣丁香有这样好的福气,直把他笑的脸颊绯红,平凡的眉眼生出好看的神采。

    杜衡恶狠狠剜了落葵一眼,沉了沉心思,一本正经道:“主子还有心思笑,出大事了。”

    落葵微微直起身子:“出甚么事了。”

    杜衡斟酌道:“素问传过信来,宛大人一行还算顺利,并无大碍,只是扬州府不大安稳,那个‘花子门’又出来兴风作浪了。”

    落葵心中顿时一惊,蓦地想起那个无名姑娘,继而又想到了靛蓝蒙馆,但凡大灾之年,花子门就格外上蹿下跳,明里做的是正经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而暗地里却是半抢半拐半偷,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官府也曾剿了几回,皆未能赶尽杀绝 ,这伤天害理的暗门子就像蛇虫鼠蚁,无孔不入,官府略微松懈,他们就冒出头来。

    落葵恨得牙根儿发痒,自己虽也坏事做绝,但也有底线,绝不伤天害理,她狠狠捶了下黑檀小几,上头的白瓷汤盅轻轻一跳:“花子门拍走的人呢,都去送去何处了。”

第一百一十九回 选择

    杜衡幽幽一叹:“就是顾忌着探查他们的下落,素问这才没有动花子门,只叫观里的师弟们暗中跟着,虽未找到确凿实据,好在也并非一无所获,他们最终像是被送来了青州城。”

    青州青州,落葵心下一沉,微微眯着双眸,闭目凝神,花子门遍布诸国,经营了数十年之久,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料理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欲速则不达,实在急不得。

    马车迎着朝霞,一路缓缓碾过青石路,连着侍疾几日几夜,实在是吃不下睡不着,落葵渐渐有些瞌睡,马车直晃到暖阳高照,才晃到水家,她从迷迷蒙蒙的瞌睡中醒来,掀开车帘儿,正瞧见京墨在大门边儿站着,不知是正要进去还是刚刚出来。

    落葵心头一暖,忙就着京墨的手跳下车来,睡眼惺忪的笑道:“都跟你说了太后身子不好,我得在宫里侍奉,夜里回不来,你就别等着我了。”她微冷的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眸,笑意更深:“昨日夜里没睡好罢,你看,都有黑眼圈儿了。”

    京墨一见她,神情有些尴尬,似笑非笑,见她并未留意到甚么不妥,抬手拢了拢她的斗篷,这几日落葵不在,他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入夏后,北谷国使臣进京,求娶公主,陛下有意加封宗室女为公主,遣嫁北谷国和亲的消息甚嚣尘上,而在拟定的名册中,落葵的名字赫然排在了首位,却因为她与自己的婚事最终作罢。想到这些,他有被利用的愤怒,被欺骗的屈辱,和说不出的委屈如鲠在喉,他抬手想要揽住落葵的腰肢,想要眉眼俱笑的欣喜一番,却最终放下手,只牵了牵唇角,算是一笑:“可不是么,你都两天两夜没回来了,我能不担心么。”

    “怎么,怕我跑了。”落葵秀眉微挑,娇俏一笑。

    京墨勉强一笑,雪后阳光和煦,连风中都夹着冬日里少有的温暖,可他却心怀别样的念头,没有感到丝毫暖意,反倒如同置身于冰窟窿里,凉津津的直打寒颤。他心中存了疑影儿,良久没有出声儿,微风婉转拂过,丝丝缕缕的浮云掩住原本便晦暗的日头,暗影笼上二人周身。       恰在此时,太后的赏赐跟了过来,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黄白之物也便罢了,这是素来赏赐中的例行之物。

    此番赏赐中,雀金呢、天狐皮自不必说,单是蜀锦、宋锦、云锦、绮罗纱便有数十匹之多,因着落葵不喜大红大紫之色,送来的皆是清雅素丽之色,以备春日里裁制春装所需。

    另有赤金珠钗、各色宝石珠钗、耳坠、项圈儿各十对;赤金镯子、南珠手串、翠玉镯子、和田镯子各十对。

    因着落葵侍疾耗神费力,太后更是着意添了雪参、灵芝之类的药材,以备进补之用。

    最为稀罕的是一整套天青色柴窑茶具,世间罕有,其色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望之真真是云破雨过天青。

    落葵捧在手中,爱不释手,又生怕一个不当心摔碎了

    ,她连声默念,这可是价值几个城的宝贝,只可远观不可赏玩,拿来喝茶更是暴殄天物,她生怕自己一个失手,再摔碎那么一个半个的,自己就真的只有捶胸顿足,肝胆欲裂的份儿了。

    爱不释手了半响,落葵将每一只小盏擦拭干净,装进一个个厚丝绒的袋子里,吩咐丁香将这套烫手的宝贝收到房中的九曲多宝阁里,再押上两把,不,三把琵琶锁,余下的便收进库房里,那么多金银首饰,自己又不是九头鸟,也不是千手观音,如何戴的过来。

    京墨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晃得他的眼睛都难以睁开,咂嘴道:“阿葵,你进宫侍个疾,就能得这么多赏赐,那太后多病几回,咱们可就衣食无忧了。”

    “胡言乱语的编排太后,嫌命长了你,你不知道隔墙有耳么。”落葵白了他一眼,吩咐丁香:“将东西好生收起来,记着,不可以随意拿出去变卖,这是赏赐,私下里卖了是重罪。”

    丁香应声称是,在院中忙活起来。杜衡见状,生怕将她累着了,也跟着她忙前忙后起来。

    雪后初晴,晨光微熹,带这些暖意洒落,笼住落葵与京墨的身影,二人一瞬儿拿着稀罕的赏赐把玩,一瞬儿相对笑着,一瞬儿又头碰头的窃窃私语,说些甚么。

    苏子靠在门口,脸色阴晴不定,他一眼便瞧出了京墨的心不在焉,亦不信落葵没有瞧出来,他打定了主意要做回恶人,揭穿落葵的装傻充愣,打破她的自欺欺人,不禁伸手拉过落葵,狠狠敲了下她的额头,冲着灶房努了努嘴:“有丁香收拾东西,你还在这里墨迹甚么,赶紧烧饭去,想饿死我啊,我要吃蜜酿五花,肉都放在砧板上了,都切好了。”

    落葵迟疑着不肯挪动脚步,这么些日子不烧饭了,手都生了,人也懒了。

    “还不快去。”苏子推着她过去,回首冲京墨道:“快去铺子,好几日都没开张了,你不知道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啊。”

    京墨讪讪一笑,急忙出门去了,其实即便苏子不说,他也是要赶着走的,毕竟,不好叫曲莲在盛泽街上等太久。

    杜衡倚在门边儿上,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眸光蓦的便冷了下来,转眸却见苏子有话要说的模样,便顺手搬了张小凳子,守在灶房外头,抓了一把谷子,喂起鸟来。

    落葵在灶间忙活着,抬头瞧见苏子一边添柴一边窥着她的神情,她宛然一笑:“怎么只两日不见,你居然改了禀性,有话赶紧说,仔细憋出病来无药可医。”

    苏子折了根柴添进灶里,斟酌道:“自你与京墨的婚事定了以后,宫里便停了你的月例银子,之前宫里的赏赐,我捡了些不显眼的拿出去卖掉,换的银子勉强撑过了这几个月,剩下的那些赏赐太过显眼,是万万不能再拿出去卖掉的,若是被宫里知晓,可是大罪过,只是咱们已经没有家用银子了,虽说在南祁国和长和国的生意做的不错,进项是不少,可是你之

    前有过严令,这些进项只能用来谋事,不能挪用其他,我和杜衡可不敢乱花。”

    落葵咬了咬下唇,灶间的热气蒸的她有些心烦意乱,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家里多了这几张嘴,也是难为你这个当家人了,今日的赏赐里有不少金银,足够用上一阵子了。”

    苏子不语,只望着落葵,满腹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

    落葵视而不见,想了又想,道:“今日我问过太后了,观星斋这几日便会将大婚吉日定下来,那么大婚的赏赐就该下来了,再捡些不显眼的拿出去卖掉,月例银子的事,我再想法子罢。”

    闻言,苏子欲言又止,手上的柴被折成短短的一截一截,终于眉心微蹙道:“与京墨的婚事,你可想好了。”

    她深深颔首,望着苏子,一脸笑意:“自然想好了,怎么,现在万事俱备了,你反倒舍不得我。”

    “你能嫁个良人,我自然没甚么舍不得的,只是,只是我怕他会薄待了你。”苏子眸中带愁,并不那么赞同这桩事。

    落葵轻快一笑,盛好菜递过去:“不会的。”

    苏子手上微顿,瞧着落葵氤氲在热气中的笑颜,默默收起淡淡的不安和愁绪,直言道:“你觉得不会就不会么。”

    灶火被苏子扇的旺盛,热的落葵汗珠子不断滑到面庞,她捏着帕子轻轻拭着。稍稍失神,旋即吁了口气,哼了一声:“你既已将京墨支开,有话就直说罢。”

    苏子迟疑片刻,他怕直言相告会惹落葵伤心,又怕隐瞒事实会坐看落葵掉进火坑,眸中厉色闪过,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难过一辈子,不如难过一阵子,遂缓缓道:“如今,你能确定京墨仍是初来青州时的那份真心吗。”

    铁勺在铁锅中一阵乱翻,碰的叮当乱响,落葵赌气似的将铁勺重重丢到锅里,一双眸子瞪着苏子:“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去进宫侍疾这几日,曲莲几乎长在京墨房中,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的,而且,而且杜衡也暗中查了,京墨几次离家住到铺子里去,都有曲莲陪着。”苏子咬着后槽牙,说出一串令落葵心惊肉跳的话来,忽而锅里腾起一阵阵呛人的烟来,把他熏得手忙脚乱的不断的扑腾。

    落葵怒道:“苏子,你再满口胡吣,我就把你给炖了。”

    苏子狠狠哆嗦了一下,火急火燎的去翻锅里的菜,埋怨道:“你看看,都糊了。”

    “糊着吃罢你。”落葵恨声道,她迎着温暖的阳光,极目望去,刺得她眼眸微痛,她摇摇头,软了心肠也缓和了语气:“苏子,这婚约原本就是父亲为了护佑京家血脉而定下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毁了这婚事,京墨如今无亲无故,若因毁了婚,他有个甚么闪失,我如何对得起爷爷当年的护佑之恩,又如何对得起京墨生父对父亲的舍命相救之恩。”

第一百二十回 云中城

    哐当一声,苏子将铁勺重重扔到地上,又抄起一壶酒,猛灌了几口,疏狂一笑,半是讥讽半是心疼的斥骂不停:“甚么深恩难报,都只不过是你迈不出心坎儿的借口罢了,当年被云良姜那混小子伤了一回,你是怕了,怕极了,你怕礼法规矩,怕承受退婚后的流言蜚语,所以你等着,等着京墨当一回正人君子,说出退婚二字,可他若就是个混蛋呢,就是不说呢,就这样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娶了你呢,你便心甘情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嫁了么,你瞧着洒脱不羁,骨子里却是如此的中规中矩,迂腐不堪。”

    落葵仰起头,赤红的双眸正视着苏子的双眸,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绝望而干涩的吐出一字一句:“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我能揪着他衣裳,问他心里到底装着谁么,问出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伤人伤己,我若退婚,太后必然要问一句为何,不管我如何回话,京墨都绝难活命,苏子,时至今日,这桩婚事里已装了人命,我情愿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做个笨蛋,也不愿做个耳聪目明事事清楚的聪明人。”

    苏子冷笑,眸光闪过杀意,声音低微嗜血:“你能装傻我却不能,我去查,若查出他们有甚么,我一掌拍死他们,叫他们去黄泉路上好好做鸳鸯。”

    心间微痛,落葵的手上是有过人命的,该死的也好,无辜的也罢,总归她杀他们时,是没有心软过的,过了良久,她终于摇头:“不,如今最要紧的是走一趟靛蓝蒙馆,旁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杜衡在外头听了半响,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熊熊的怒火,不禁扯着嗓子,恶狠狠的喊了一句:“主子,苏将军,他们俩交给属下与丁香了,你们只管放手去干旁的事,属下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北谷国国土广袤,是诸国中国土最大的,国力虽不是最强的,但兵力却是最抗揍也是最能打的。此国与云楚国相隔万里之遥,中间隔着的这万里,是小小的长和国。

    长和国的位置极为尴尬,一边是富得流油的云楚国,一边是游牧民族兵强马壮,战斗力彪悍,打仗无敌手的北谷国,两边儿谁也得罪不起,此国只好像棵墙头草一般,一瞬儿云楚国给些银钱,便倒向他,一瞬儿北谷国给些兵马,又倒向他,一瞬两国都不高兴了,便在长和国的边境陈兵百万,蓄势待发,若非两国间嫌隙颇深,长和国主几乎要以为这两国联手了,要瓜分了自己这片弹丸的国土。

    这半个月来,原本地广人稀的北谷国突然热闹起来,有数以万计的异国人涌入此国,涌到云中城下,仰望这座悬在云海中的城池。

    有人望着高高在上的城门,狠狠啐了一口:“真大,老子能在这城里睡个姑娘,这辈子算没白活。”

    有人却是不屑的瞟他一眼,猖狂大笑:“睡一个姑娘怎么够,老子怎么也得睡她个十个八个,诶,诶。”他捅了捅旁边的人,

    问道:“临来时,可打听清楚了这城里的最漂亮的妞是谁了么。”

    还有人更加不屑的瞟着二人,道:“来了云中城,竟想着睡姑娘,真是没出息到了家了,老子要拜入天一宗,好歹也得混个堂主当当。”

    “不,老子要当总堂主,老子管着你,让你小子娶谁,你就得娶谁。”有人接口笑道。

    众人皆哄堂大笑,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男一女同样翘首以盼,少女轻纱遮面,白袍赤足,沐浴在阳光中的曳地长发,闪着深棕色的光泽,在一堆黑乎乎的脑袋中,格外引人注目,少女的额上束着一条金光闪闪的缎带,正中镶嵌一枚温润美玉。她抬手掠过额前碎发,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金铃,这轻轻一晃,就是串串轻响,整个人透出与众不同的异域风情,她定睛望住那巨大的城池,美眸惊诧,掩口娇滴滴的笑道:“哥哥,这便是云中城么,果然气派十足,不愧为北谷国的都城,修仙圣地。”

    男子生了一双与苏子十分相似的桃花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贵气,他与少女是同样的装扮,只是少了一条遮面的轻纱,听得少女的娇嗔惊呼,他移眸相望,嗔了一句:“叫你不要来,非要偷偷的跟着来,这一路上,受罪了罢。”

    少女的美眸忽闪忽闪的,嘟着唇道:“可不是么,这北谷国大则大已,着实无趣,除了马奶酒就是生肉,吃的我都要吐了。”

    男子亦是笑骂道:“看了一路的草原,我的头发都要绿了,再这样看下去,我府里养的那些姬妾怕是都要偷人去了。”

    少女扑哧笑道:“哥哥,你就没个正经。”她高高仰起头,云海中的巨大城池金光奕奕,不禁叹道:“哥哥,咱们怎么上去啊。”

    此言一出,边上挤过来个笑眉笑眼的男子,身形不高,生的十分敦厚,只是眉眼间有藏得极深的煞气,他痴痴望着少女道:“姑娘是头一回来这云中城罢。”

    少女与男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娇滴滴道:“是,那又如何。”

    男子摸了摸后脑勺,憨憨一笑:“在下无尘,出自长和国庐陵,已是第三回来云中城了,二位若是不嫌弃,在下与二位详说一二。”

    少女拍着手笑了起来,那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笑的人心轻轻晃悠:“如此甚好,无尘哥哥,那就劳你与我们兄妹二人详说详说罢。”

    无尘的双眸放光,殷勤无比的详说起来:“二位有所不知,北谷国尚武修行,寻常人见惯了飞来飞去的修仙者,早练就了见怪不怪的淡然,除了羡慕毫无惧怕,不似其他诸国,寻常人乍见修仙者御空飞行,皆是忙不迭的跪倒在地,高呼一声‘仙师,我见着仙师了,仙师,赐小可一枚长生不老药罢。’,或是追着修士跑上一段,连声恳求‘仙师,赐小可一位美娇娘罢。’,但这云中城不同,此城是北谷国的都城,也是唯一设有御空禁制的城池,无论修仙者还是寻常人,皆只能一步步走上云中城,当

    然,若是有钱可以骑马,而在城中不论去何处,也莫若如是。”

    无尘虽生的憨厚,但说话却着实有趣,将少女逗得大笑,笑的前仰后合,还不忘问一句:“那么,咱们甚么时候能上去呢。”

    无尘指了指四围密密麻麻的人头,笑道:“瞧见这些人没有,皆是来听天一宗太上长老论道的,据说在这次升仙大会上,还会在参会的修仙者中,给天一宗的少主挑一位品貌修为相当的少主夫人,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能与天一宗攀上关系的良机,云中城为此次盛会,可是下了不少功夫,为免咱们这些人车马劳顿,会专程遣人前来接引的,姑娘不必忧心。”

    就在无尘与少女说笑之时,与少女并肩而立的男子却一言不发,只挑起挑花眼,定睛望住云中城,脑中不断闪现着临来时,仔细翻阅的关于此城的种种说法。

    云中城是座名副其实的大城,大到有人终其一生,都只在城中一隅晃荡,都未曾走遍这座城。

    云中城城大,城门高,城墙更是阔气十足,通体金碧辉煌,竟是以半人多高的金砖堆砌而成。每块金砖皆散发着万丈金芒,将城池映衬的金碧辉煌。而砖上皆雕着同样的符文,可定睛相望,那符文却又并不完全相同,看的久了不由的有些眼晕。

    北谷国虽是个草原之国,但地势却比其他诸国都要高出许多,而云中城更是此国中地势最高之处,整个城池建在连绵的高山之上,向来有云中难,难于上青天之古语,而高大的城门与巍峨的城墙皆半掩在翻滚的云海中,流光溢彩如同被万丈祥云拱着,顿生缥缈之意。望之真真是一座云中之城,故名云中。

    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的云海看上去寻常至极,可云海中却隐藏着一尊尊头颅大小的石莲,个个洁白如玉,形态逼真。石莲中包裹着古拙的金色莲蓬,而莲蓬上的莲子皆摆列成一枚与金砖上相同的符文,给这缥缈的修仙圣地平添了几分肃然之意。

    男子远远望了良久,桃花眼蓦地一冷,冲着无尘拱了拱手,突然开口道:“在下玄明,与妹子的确是头一回来这云中城,有一事不明,还请兄台解惑。”

    无尘正与少女说的开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不谙世事的姑娘,并非是独自一人而来的,他忙笑眉笑眼回了个礼:“兄台只管问,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玄明挑了挑眉稍,道:“相传那片云海是极厉害的护城阵法,出自天一宗的太上长老的手笔,可变换九九八十一种防御之法,更可释放出九九八十一种攻击之法,此言非虚么。”

    无尘笑道:“是座阵法的确不假,但究竟威力如何,在下却不得而知了,因为想要试探此阵法威力之人,皆没熬过阵法的第二种攻击,都灰飞烟灭了。”

    玄明垂首,自言自语的喃喃道:“难怪,难怪此阵法百年来一直被诸国模仿,却从未被超越,更无人突破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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