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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回 以后怎么办

    落葵撇过头去,一缕焦黄的长发在秋风中飘扬,甚是刺目,京墨一眼便瞧见了,伸手揪住她的发梢,疑道:“你的头发,这是怎么了。”

    这厢苏子靠在门边儿上看了半响,他表现出了极好的涵养,竟没有冲出来揪着京墨暴打一顿,只抱臂冷笑:“空青的三哥在青州城失踪了,下落不明,我与他在外头寻了半夜,晨起才回来,落葵打瞌睡大意了,头发被炭火燎了,烧了半截,那满头的水是我泼的。”

    京墨闻言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苏子昂首阔步,逼到落葵与京墨面前,依次冷冷的扫过二人的脸庞,冷然道:“你二人将来是要成婚的,如今却你不信他,他不信你,我看这婚事还是尽早作罢,免得害人害己。”

    落葵仍旧不语,任凉风挽过长发,她望着京墨,有个绝望的声音不住的在心间呐喊,几乎冲破喉咙喊出了声,你若罢休,我便罢休,一线利光划过灵台,她狠狠打了个激灵,将这声呐喊死死闷在心口,不,她不可以说,甚么都不可以说,她不可以做那个背信弃义之人,不可以背弃父亲与京家的誓约。

    “苏子,你,”京墨从未想过要退婚,只是存心借题发挥,他知落葵最爱惜脸面,这样口不择言,只为了令她因难堪而离空青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听得苏子此言,他一时间慌了神儿,情急之下,指着空青嚷道:“阿葵,你当真为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甘愿担皇家薄情寡信的骂名而退婚么。”

    落葵忽而心间疼痛,在苏子的谆谆教诲下,她于情之一字上开窍甚早,知晓此番的心疼如斯是因何而起,自己在无知无觉中早已对京墨留了心生了情,才会因他的不信而生悲,因这悲而心痛,他的这一句话这样重,或能毁灭一段刚刚萌生的情愫。

    京墨瞧着落葵迎着晨曦转身回房,掀开厚重的吉祥如意双花棉门帘,重重甩在门框上,啪的一声沉甸甸的打在他的心上,落葵的背影单薄瘦弱,他心中又疼又酸又有些慌乱,猜不出她要作甚么。

    屋内传来开锁开匣子的声音,落葵极快的出来,双眸一动不动,并未瞧京墨一眼,只递给他一封明黄折子,上书一个极端正的“启”字,言语中半是讥笑半是愤恨:“你自己瞧罢。”

    京墨狐疑的打开折子,只见行文端正流畅,那落葵亲笔所书,上书臣女水落葵跪启,兹有先父关内侯水天无与散伯京松节订立之儿女婚约,等等之语,言辞之恳切令人心生不忍。他一字一句的看下来,最后竟喜极而泣:“你,你,太后竟应允了,是真的么,阿葵,这是真的么。”

    苏子拿眼斜斜扫过远处的朦胧树影,扫过近处悲痛欲泣的曲莲,最后眸光微寒的瞧着京墨,一连声儿的冷嗤:“这个月,落葵连着上了三道启本,太后皆未置可否,你手上拿的那一道,是落葵三日前上的,昨日太后才

    应允了,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里。我早说这丫头是瞎了眼,才会连上四道启本请旨赐婚,如今看你这般模样,这丫头不止瞎了眼,还蒙了心。”

    京墨急白了脸,一把扯住落葵的衣袖,扯着嗓子大声分辨:“阿葵,阿葵,我不是,我,我,我只是,我只是害怕了,阿葵,阿葵,我知道错了,不该疑心你,阿葵,你,你,你真的恼了我么。”

    落葵瞟了他一眼,仍旧凝眸不语,只觉齿冷心寒,恶狠狠的一把甩开他的手,将他的声音远远丢到薄寒秋风中,径直去了北屋。

    那屋里没日没夜燃着安息香,四下里薄雾袅袅,香味醇厚,安静的不似喧闹人间。

    落葵轻轻握住姑娘的手,俯下身来,耳朵凑到她的唇边,越听眉心蹙的越紧,冲着苏子连连招手:“苏子,你快过来,过来听听她在说什么,我着实听不清楚。”

    苏子也忙着凑了过来,屏住呼吸听了半响,才摇头道:“我听着,像是靛蓝二字。”他冲着后面招了招手:“青公子,你也来听听。”

    空青疾步上前,亦凑到姑娘唇边,只见他眸光闪动,眸底逸出一缕微芒,悄无声息的没入姑娘心口,耳廓微动听了良久,才摇头道:“旁的听不出来是甚么,但靛蓝二字听的清楚。”

    “靛和蓝,靛和蓝,靛蓝,靛蓝。”落葵脑中划过无数个自己熟悉的人名地名,有这么一两个与这两个字相似的,却与这么个浑身是伤的姑娘扯不上关系,手指下意识的在床榻上来回写着这两个字,陡然扬眸惊疑道:“苏子,霖王府上的管家叫靛蓝。”

    苏子沉凝许久,摇头道:“他是叫靛蓝不假,可他与这么姑娘八竿子打不着的,能有甚么干系,这丫头既然有了些意识,那么醒来自然是迟早的事,再等等罢,等她醒来再细细查问。”

    落葵捏着帕子,擦拭无名姑娘额角滚滚而下的热汗,心间微痛:“苏子,找到是谁伤了她,连禽兽都不如的人,不该留在这世上。”

    苏子脸上挂着诡异的冷笑,丝毫没有笑到眸底,出言狠厉,令人打了个寒噤:“这样的禽兽,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晨光挪动,斜入窗棂,轻尘在微光中流转,折出五彩光芒,伸手紧紧一握,那轻尘纷纷扬扬,微光从指缝间漏了个干净,光芒敛尽,掌心中握住一把温暖。

    空青眸光闪动,原以为落葵与从前不一样了,此时再看,与从前还是并无二致,不,是比从前更加愤世嫉俗看不得不平之事,在她眼中非黑即白辨的分明,却殊不知这世间的黑白辨透了,伤的总是自己。他扬眸又去看苏子,苏子与落葵一样心狠手毒,只是苏子狂傲不羁,落葵心思缜密,这兄妹俩一动一静,一疏一密,想要找谁的麻烦,只怕那人会有大麻烦。

    落葵吁了口气,望住青公子,万般感激的

    一笑:“青公子,你还真有法子。”

    空青原本因那道启本在黯然神伤,乍见落葵的笑颜,那满心愁苦登时烟消云散了,他蓦地想起三哥文元的那句话,成了婚还可以和离,更遑论只是一道启本,更遑论人心又是这般善变,他转念又想,将胜算寄托在毫无定数的善变人心上,亦终非是个良策,他于追姑娘一事上并不精通,还是要找文元仔细讨个法子出来。念及此,他绽出和煦而欣喜的笑,轻松道:“举手之劳罢了,能帮到你便很好。”

    即便有了那道启本,京墨也对空青生不出丝毫好感,如今他那张极不顺眼的脸,时时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京墨便只能随时随地如临大敌,再听得这般讨巧之言,更是不屑的撇嘴:“这算甚么本事,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苏子本不欲多言,听得京墨惹是生非的口舌之争,实在难以忍耐,回首冷笑着噎了他一句:“那你这只不瞎的猫碰一个活耗子给我瞧瞧。”

    京墨一时语噎,却不打算就此偃旗息鼓,正欲再说些甚么尖酸刻薄话出来,逞一逞口舌之快,侧目却见落葵已经沐着晨光,哈欠连连的回房去补回笼觉了,最要紧的那个人都不听了,他顿觉再多的刻薄话也索然无味了,只恶狠狠的瞪了空青一眼,也回了房。

    刚迈进房门,京墨便赫然瞧见曲莲瘫在椅中无声流泪,她肤白胜雪楚楚可怜,一双杏眸像是浸在了水雾中,又无辜又软弱,他的心顿时就软了,递过去一条丝帕,见她不肯伸手去接,京墨叹了口气,小心的替她拭泪,轻声哄道:“别哭了,眼睛都要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曲莲撇过头去,软弱哀声,眸中含泪道:“我好不好看与你何干,不用你来说嘴,总归你是要娶旁人了。”

    京墨反手掩上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定定望着曲莲梨花带雨的娇艳软弱,心中又疼又怕,他是打心眼儿里舍不得这个柔情似水的姑娘,她的娇媚将他紧紧牵着,离不开舍不掉;可他也是真的怕,怕曲莲拿北山那一夜相要挟,她毕竟不是在扬州收的那些通房,更不是花街柳巷里的姑娘,说断了来往就能断了来往的,若她将北山那一夜捅出去,他少不得要身败名裂,与落葵的婚事肯定也要完了。

    见京墨不语,曲莲的泪珠子汹涌而出,扑到京墨身上不断的哀泣:“我知道我比不上落葵,甚么都比不上,可,可,可我对你的心不比她少,我原以为,原以为你与旁人不同,不会嫌弃我的出身,可你,可你。”她哽咽的说不下去,只是一味的痛哭连连。

    京墨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丝丝缕缕如兰如蜜的气息袭来,那是曲莲身上的幽香,他心神一阵激荡,心被她哭的几乎化成了一汪水,搂着她软若无骨的纤腰,京墨急急剖白心声:“曲莲,曲莲,我真的从未嫌弃过你的出身。”

第九十二回 发个毒誓玩玩

    曲莲哀哀痛哭,泪水涟涟:“那你,那你也不肯娶我。”

    京墨将脸贴在她的鬓边,缎子般的乌发摩挲着脸庞,他的心荡漾的益发厉害,他是一心想要迎娶落葵的,可曲莲这样柔情似水的姑娘,他也不想放手,左右为难,心如油煎一般痛苦为难,百般摇摆,他最终轻声道:“曲莲,你,你是真的想嫁我么。”

    曲莲猛然松开京墨,仰头直直望住他,轻声抽泣,含泪点头:“便是我想嫁,你敢娶么,你敢退了与落葵的婚事,娶我么,你舍得那天家富贵么。”

    京墨深深望著曲莲,道:“我心里有阿葵,不会负了她。”

    曲莲的泪顿时磅礴而出:“那,那,那你心里就没有我么,我,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把甚么都给了你,你若是不娶我,我,我就只能去投河了。”

    京墨一把搂住她,心疼极了,时至今日,曲莲都没有以将这件事捅出去来要挟他,她实在是善解人意的令人心疼,京墨的思绪转过几个弯儿,落葵是个重情守信之人,如今自己与她的婚事已成定局,不管世事如何,只要自己不提出退婚,她是断然不会提的,那么成婚后,自己再设法纳了曲莲进门,能做平妻自然最好,若做不了,只能做个妾室,想来曲莲也不会拒绝的。

    他拿定了主意,捧住曲莲滑腻白皙的脸庞,温言软语的哄道:“你是知道的,阿葵乃是长乐长公主之女,她的富贵权势是你我难以企及的,如今赐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只差观星斋占卜大婚吉日了,退婚已然是不成了,不过。”他抬头,直直对上曲莲的双眸,含情脉脉道:“我绝不会弃你不顾的,你耐心等我一段日子,待我迎娶阿葵后,自会纳你进门做个平妻。”

    曲莲倒抽了一口冷气,摇着头惊恐连连:“不,不,落葵性子坚毅,定不会同意的,她,她不会答应的。”

    京墨剑眉微挑,刮着她小巧的鼻尖笑了起来:“成了婚又复了伯爵之位,便是夫为妻纲,还有甚么事是我说了不算的呢。”

    “真的么,成了婚你便能复了伯爵之位么,为何一定要成婚才可以复位。你,你莫不是哄我的罢。”曲莲眼眸瞪得极大,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一缕秀发落于京墨耳畔,像是耳鬓厮磨般撩的情动,他耳热心跳,趴在曲莲耳畔吹气:“你不懂,阿葵贵为郡主,是太后的心头肉,太后是不会坐看她嫁个平民的,最迟在观星斋定下大婚吉日后,便要复我的爵位,发还抄没的伯爵府做婚后府邸了,到那时荣华富贵皆在我的手中,曲莲,到那时我说抬你做平妻,还会有谁能拦得住么。”

    晨起的微光透窗而入,一线线如同交错的世事和人心,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得清来龙去脉,辨的明真真假假。

    雕花窗下的翘头条桌上光影流转,一对珊瑚灯座里手臂粗的明烛熄灭了,烛泪在灯座底部铺了厚厚一层,白瓷香炉上头轻烟袅袅,香灰

    一点点积在炉底深处,如同曲莲心中所盼之事的尘埃落定,她的心也随之安定,额头缓缓抵上京墨的额头,眸光柔情似水的缓缓道:“好,你说的我都信,我听你的。”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额头抵着额头,气息由缓慢到急促,脸庞从白皙到绯红,眸光自镇定到流转,二人暧昧婉转的对视良久。

    一夜未眠,落葵补了个极其不安稳的回笼觉,总觉得耳畔有闹耗子的吱吱声,一觉醒来已是巳时了,朝霞如金,斜斜入窗,她散着长发,木木的坐在床上,一半隐没在斑驳的晦暗中,一半融入明亮的碎金里。

    “主子。”丁香在外头低声叩门:“婢子烧了些早饭,主子起来用一些罢。”

    落葵有些头疼,狠狠按着额角,低低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丁香提着两个鸡翅木雕花三层食盒,一层层打开,在紫檀木方桌上摆了热腾腾的云英面、满麻胡饼、薄皮春茧包子、七宝素粥、蓬糕、梅子姜、辣瓜儿和二陈汤。

    落葵拿缎带草草挽起长发,在月白色中衣外头罩了件水色满绣折枝腊梅云锦长袄,木木的望着满桌子吃食,却没甚么胃口。

    “主子,先喝几口二陈汤罢。”丁香将饭菜布好,塞给落葵一只汤勺。

    落葵一夜未眠,天光还未大亮又生了一场气,紧跟着几口寒风下肚,头疼恶心接踵而来,想来是没甚么胃口吃饭的。

    是以丁香煮了浓浓的二陈汤,暖胃驱寒。

    落葵慢慢啜了几口二陈汤,缓过劲儿来,觉着有些胃口了,她举筷夹了只包子刚咬了一口,便听得门帘轻响,抬眼却见京墨一脸笑意的进来,她瞬间怒气燃心,不言不语的垂首,恶狠狠的又咬了一口包子,像是咬在京墨身上一样解气。

    京墨有些心虚,稳了稳心神,眉目含情的凑到她跟前,亲手盛了碗七宝素粥,亲手喂到落葵唇边:“阿葵,我错了,你莫要生气了。来,我喂你,吃一口罢。”

    落葵偏着头,心中长长叹了口气,这般模样,像是方才吵过的架,放出的狠话都是做梦一般,可她素来是个小心眼儿,做不到吵了架伤了心,转眼就忘,她躲开伸到唇边的汤勺,仍旧垂首不语,只恶狠狠的啃着包子。

    见此情景,丁香颇为识趣的低低一笑,便垂首缓步退了出去,出去时还不忘将门轻轻带上。

    京墨见落葵怒气未消,不禁面露愧色,失落转瞬而逝,随即汤勺锲而不舍的追了过去,他唇边上扬,笑的益发甜腻好看:“好了,气大伤身,你身子本就弱,再因这点小事气病了,我会心疼的。”

    落葵躲开汤勺,只用筷子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剥开包子皮儿。

    京墨的脸色尴尬的变了几变,他暗自狠狠咬住后槽牙,咬的生疼,他是最怜香惜玉的,也是最会哄姑娘的,在扬州时,他与他的红颜知己们皆是两情相

    悦,哄的自然也格外得心应手,郎情妾意的十分舒坦。可如今,这般低三下四的哄,还哄不好个姑娘的心,这还是头一回,他有些愤愤不平,都是姑娘,她为何就能冷薄的如此不近人情。

    莲瓣琉璃香炉里的线香一寸寸燃尽,轻烟袅袅四散,四围静谧良久,静的有些可怕。

    落葵垂首,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包子馅儿,耳廓微动,听出京墨渐渐的呼吸不稳,想来是心绪不平,有些气结了。

    京墨突然间起身退了半步,猝不及防的高举右手,三指并着,双眸直直望住落葵,声音沙哑低沉的开了口:“我,京墨,在此起誓,永生永世,生生世世,永不负水落葵,如有违此誓,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死后不得轮回。”

    这话针针见血,字字诛心,落葵倏然脸色大变,用这样狠毒的誓言来明心志,原是该令人感动的,可她却心生寒意,彻骨的寒意,向来发誓,一生一世即可,平白牵扯上生生世世,便是狠誓毒誓,听起来是用狠虐来让人安心,实则起誓之人内心已生了怨怼。

    落葵心如明镜,负心欺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生怨怼,怨怼如蛊,亲近之人若是心生怨怼,那么这怨怼终将化作狠毒暗箭,防不胜防。

    她扬眸定定望住京墨,神情有些复杂,京墨素来心浅,即便当时再气再怨再恨,发作干净也便罢了,此番这是怎么了,也许,她默默宽慰自己,也许此番他是想用这狠虐誓言让自己相信,相信他本是将心向明月,才会看明月周围的星辰云彩都不顺眼,才会口不择言伤人伤己。

    半开的窗吹进些寒冽的风,窗下一株老梅是从清风观中移栽过来的,着实有些年头了,枝干突兀嶙峋,苍劲有力盘旋而上,生出诡谲而又挺拔的身姿。

    隔窗相望,那苍劲的枝干上生出点点微黄花苞,天愈寒冷,那微黄愈多,隐隐有暗香浮动。

    人也莫若如此,越是困苦寒冷,越能博出非凡之姿,也罢也罢,仅凭一句誓言,并不足以看清人心,落葵就着京墨手中的汤勺吃了口粥,一眼不错的望住他,唇边逸出浅笑,眸底却无尽清寒:“罢了,以后,好好过日子罢,发这样狠的誓,不怕折寿啊。”

    京墨双眸含情,深深回望着她,婚事已定,他实在欢喜异常,更欢喜的是与曲莲的事也有了定数,此等齐人之福竟真的落到他的头上,他益发体贴温柔:“阿葵,只要你我一体,我甚么都不怕,区区折寿算得了甚么。”

    落葵微微一笑,话里有话:“人,总是要先惜自己的命,才会惜旁人的命。”

    京墨蹙眉,狠狠哽了一哽,紧紧握住落葵的手,无限深情道:“为了你的命,我可以舍弃我的命。”

    温暖的阳光入窗,在屋内流泻,如烟似雾的金波迷离朦胧,勾勒屏风上描着的西府海棠,一花一叶皆如胭脂染就。望之,繁花丽景灿若朝日艳若晚霞,幽姿淑态仿若春日乍临。

第九十三回 怕谁来谁

    屋内静极了,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双温暖厚实的手覆在落葵冰凉纤弱的手上,暖的她手上温暖,心上却不那么温暖,在她的心里,在这人世间,能令人为之舍命的事有很多,为国为民,为大义为不平皆可,能令人为之舍命的人亦很多,为父母子女,为兄弟姊妹,为君臣知己皆可,却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折子戏里唱了那许多生死相随的男欢女爱,有“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蝶”的梁山伯祝英台;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汉河女”的牛郎织女;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焦仲卿刘兰芝;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明皇杨妃。可这男女间的情爱只关乎人心,而人心又是那般虚无缥缈而不可捉摸,她素来听过便罢,并不当真。

    今日乍闻京墨此言,落葵不禁暗问,莫非折子戏唱的是真有其事么,莫非这世间真的有生死相随的男女之情么,究竟是自己太薄情,还是情字太多变。

    落葵心生柔软,想相信一回,相信情爱二字真的能令人舍生忘死,头缓缓靠在京墨肩上,肩头十分温暖,令她心生依赖,她的声音轻柔的不那么真实,不像往常的她:“我要你的命作甚么,生而为人,自是要好好活一回,不必为旁人,只为自己。”

    京墨抚着她垂泻的乌发,触手柔软光滑,他悠悠道:“我不止要为自己活,也要为你活,阿葵,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好,过得很好。”

    落葵仰起头,挑起唇角轻笑,露出唇边的两颗娇俏梨涡:“明日起,家用银子就由你来挣了。”

    京墨不禁眉心紧蹙,哽的厉害,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一脸苦笑的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儿。

    次日,是个极晴好的天,日头高悬,阳光薄薄的穿透树冠,洒落满院。初冬时节,空气中渐渐生出些干燥寡淡的寒冷来,这样晴好的天也觉不出温暖,只在廊下静立了会儿,周身便寒津津的耐不住了。

    京墨今日十分勤勉,顶着两个硕大乌青的黑眼圈,起了个大早,草草用了几口早饭,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便出门去了。

    落葵追在他的身后问他去何处。

    他只摆摆手,撂下一句要去挣家用银子,要附近山里收古物,要让落葵从此以后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可却连去哪个山里,究竟和谁同去都没说明白。

    落葵不禁心下惴惴难安起来。

    苏子在廊下倚坐着,正捧着酒壶喝的痛快,不意酒壶却被人一把夺了过去,他诧异的抬头,道:“怎么了。”

    落葵怒目相视,咬着牙骂道:“大清早的就喝个没完,早晚得醉死你。”

    苏子却不以为意,反倒从边上又抄起一壶酒,奚落一笑:“大清早的发脾气,容易老。”

    落葵哽了一哽,竟无言以对。

    苏子笑了笑,

    陡然冲着杜衡招了招手,扬声喊道:“杜衡,过来。”

    杜衡很是识趣,从灶间端了一碟子花生米搁在廊下,自斟自饮了一杯,才道:“苏将军,别喝了,仔细主子动家法。”

    苏子又好气又好笑,杜衡不过二十几岁,刚出生不久就来了水家,厮混的久了,他没学会他叔叔杜桂的持重慎言,反倒将落葵的牙尖嘴利学了个十足十,不,苏子摇了摇头,杜桂也并不持重慎言,他是寡言少语的牙尖嘴利,苏子失笑,说到底,水家哪有一个是温厚的,个顶个都是刻薄人。咬牙切齿的灌了一口酒,苏子拍了下杜衡的额头,笑道:“你还不快遣人跟着主子的心头肉,若是丢了或是死了,你可赔不起。”

    杜衡一笑,笑的落葵面红耳赤,几欲伸手给他一巴掌,他才倏然收了那笑,叫了见愁进来,耳语了几句。

    日头缓缓挪动,直直笼住空落落的树冠,没有暖意的光穿过枝丫,在地上印下一个个冷硬的影儿。

    落葵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料理正事时总是吩咐完这件忘了那件;看书时总是看完了这一页忘了翻下一页,饮茶时更是几度将茶水浇到身上,直到用午饭时,京墨都还没回来,而杜衡遣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撂下书册,放下杯盏,焦灼不安的一趟趟去门口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怎么还不回来,别是没带银子被人扣下了罢,别是路遇山贼被人打劫了罢,别是被狼叼走了罢,别是,别是死到外边了罢,她心下难安,可这一趟趟跑下来,也没瞧见半个人影儿。

    苏子靠坐在廊下饮酒,看她这副模样,心知她是动了情,他到底是万花丛中过,于情之一字看的透彻,想的明白,连连默念了几句,所托非人,拆散一对是一对。他提着酒壶又灌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别看了,你都快成那块望夫石了。”

    落葵回首,见他皮笑肉不笑一脸奚落,眉宇间拧着事不关己的冷薄,连桃花眼也不复往日的温情,顿时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冷哼道:“这都甚么时辰了,京墨还没回来,你倒是心大。”

    “他有手有脚的,有甚么可惦记的,若他一个男子出门挣点家用银子,还要你个姑娘家惦记着安危前程,哼。”苏子挣脱开她的手,灌了口酒,仰天冷笑:“那实在算不得甚么良人。”

    风卷着竹叶掠过墙根儿,呜呜咽咽的,冬日里没甚么好看的光景,四围空落落的只余下些枯枝败叶,一派凄清。

    这些话像是醍醐灌顶,一下子揭开了落葵心底最深的不甘心,她登时无语,自记事以来,这个家便是父亲在操持,父亲故去时,她不过才刚刚总角,家里家外便是苏子在操持,后来她长大了,这些事便是她操持。

    这些年来,落葵对苏子放心,苏子亦对落葵放心,彼此间从不过分忧心,亦不过分管束。她做梦也不

    曾料到,将来她要嫁的那个人,要她忧心前尘安危,要她管束行为举止。想到这些就觉得累,从内到外的累身累心,她忍不住狠狠按了按生疼的额角。

    苏子扬眸轻笑,笑落葵清冷的脸颊上溢满苦恼,笑够了,顺手递给落葵一壶酒。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猛灌了一大口酒,辣酒入喉,愁肠百转。

    苏子淡笑了声,单手一翻,掌心呈现出清水佩的囫囵模样,微微闪着光芒,两指在上头一抹,掌心蓦然光芒大作,其间不断有水波荡漾。

    落葵捧了个云卷纹白瓷小碟搁在地上,苏子单手在碟子口处微晃,一丝丝蓝盈盈的水雾便落于碟中,缓缓流转,凝聚成一个个小字。

    一字一句看下来,落葵灌了口酒,沉沉一笑:“宛童在荆州遭遇了几次装模作样的袭击,皆是试探他身边的护卫之力,素问并未出手,但传信来说,袭击者隐约有万毒宗的外事弟子涉身其中。”

    “看来霖王坐不住了,竟然动用了万毒宗之力。”苏子指尖微动,轻轻叩响酒坛子,沉吟道:“素问的修为,对付万毒宗的外事弟子当无大碍,可若内事弟子出手了,又恐嫌不足,你看要不要去信茯苓山。”

    落葵掐了个诀,两指纠缠,一朵鲜红似血的彼岸花在指尖飞长,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花朵以长至手掌大小。她指尖轻晃,那花离了她的手,在虚空中滴溜溜打转,不断流转的红芒在地上婆娑,像是血迹鲜红的纠缠。

    暗自吁了口气,落葵口中法诀陡转,一缕蓝芒罩在了彼岸花上,那花哀鸣一声,渐渐被封印在蓝芒中。

    而蓝芒一个颤动,缓缓拉长,化作一枚水色玉钗,而钗头赫然正是那朵彼岸花的模样。

    落葵将水色玉钗递到苏子手上,像是想起甚么好笑之事,满脸狭促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像午后晴好的日光,从枯败的树冠漏下来:“苏大公子,你腿脚快,劳你亲自跑一趟茯苓山罢。”

    苏子一惊,像是拿着烫手的山芋一般,急着想将玉钗扔出去,却又怕摔坏了,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一时间尴尬的脸色难看,偏着头跳脚怒道:“我不去,上回在雍州碰着她,差点就回不来了。”

    “哈哈哈哈,你就这般怕她么,这可着实难得,苏大公子居然还有怕的人。”落葵绷着笑意,终于绷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苏子恼羞成怒,将玉钗塞回她手中,猛的后退了几步,退到竹林旁,道:“谁爱去谁去,我不去。”

    风穿过竹林,竹影婆娑,投在苏子身上,雕了满身凄清的影儿,他并非怕她,而是愧对,而是无颜以对,当年他抛了她,留她一人收拾烂摊子,如今怎还有颜面再去见她,上回在雍州偶遇,就险些惹出事来,如今,如今还是不见得好。他陡然想到偶遇二字,不觉蹊跷,眸光沉沉似水,皱着眉心道:“上回,她如何会知道我在雍州。”

第九十四回 雁过拔毛

    落葵端出满脸无辜的笑意,搓了搓手:“她是你的师妹,她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如何会知道。”

    苏子咬着牙,他明知落葵说的是假话,却又不敢深问甚么,生怕拔出她那棵萝卜带出自己这点烂泥,平白让人打趣笑话,只好恹恹闭口,凑到廊下一醉解千愁。

    落葵抿唇轻笑,唤了杜衡过来,将水色玉钗递给他,一脸凝重道:“请掌门师兄施法将此物送到茯苓山,一刻不得耽误。”

    苏子总算是松下一口气,击掌笑道:“这就对了嘛,请掌门师兄隔空传信送物,不比我两条腿儿跑得快嘛。”

    落葵瞥了他一眼,哼道:“掌门师兄的隔空传信,用一回得歇上大半年才能再用一回,此番用过了,若是下回有十万火急之事怎么办。”

    苏子嗤笑:“有我在,能有甚么十万火急之事。”

    落葵眨巴眨巴双眸,笑的狭促:“若是,若是你快死了呢,急等着喊她来救命呢。”

    话未完,苏子便狠狠的拍了她一下,把她的发髻拍的微松,头也有些晕疼,怒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非得咒我么。”

    落葵缩了缩脖颈,心虚的吐着舌头,给苏子斟了一杯酒,讪讪笑着:“喝酒,喝酒。”

    日影西斜,竹影暗淡,满院子寂然,只有些落叶坠地,婆娑一片斑驳的影儿。

    二人就这般坐在廊下,你一口酒,我一口酒,浮生宁静,十分惬意。院门半开着,正好瞧见斜阳里的人行色匆匆,各家各院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

    丁香在灶间忙活着,抬眼瞧见落葵与苏子喝起酒来没完,便扬声劝道:“主子,大公子,酒喝多了伤身。”

    见二人不为所动,她只垂首叹了口气,默默的煮了两碗醒酒汤,端到二人面前,又劝道:“主子,大公子,喝点醒酒汤罢。”

    落葵抬手摸了摸丁香的脸,却望着杜衡笑道:“好,好,小丁香最会心疼人了。”

    丁香蓦然红了脸,一扭头转身躲回了灶间。

    有人挑着两篓木炭路过院门,一路走一路叫卖,杜衡在门口叫住那人,疾步上前将两篓炭都买了下来,请那人将木炭送到灶房,结清了银钱又送他出去。

    杜衡从木炭深处抓起一把炭灰,吩咐丁香拿了只空碗过来,他将炭灰洒在碗中,对丁香笑道:“小丁香,你来试试。”

    丁香垂眸莞尔一笑,缓缓掐诀,一缕灰芒落于碗中,可那炭灰却毫无动静,她急的额上渗出薄汗,再度掐诀,还是无功而返。

    杜衡笑盈盈道:“别急,慢慢来,你的法诀是对的,只是心神有些散乱。”

    丁香聚了聚心神,再度掐诀,灰芒落于碗中,那炭灰登时沸腾起来,她不禁喜出望外,忙换了个法诀,伸手在碗口一抹,沸腾的炭灰在碗中缓缓上浮散开,最终凝聚成一行行小字。

    杜衡递过纸笔,温和一笑:“

    小丁香不错,这么快就可以传信了。来,你将这些记下来。”

    丁香脸庞微红,低声道:“是衡先生教的好。”

    杜衡有些不好意思,讷讷的笑道:“是小丁香聪慧,学得快。”

    暮色苍茫里,冷风穿廊而过,檐角的铁马叮铃轻响,惊动了在廊檐歇脚的鸟,扑簌双翅掠过竹林,竹林顿时如潮水涌动,落了满地枯黄的叶,有沁人心扉的清气涤荡。

    凉风拂过廊下野菊,清苦的香气像染了浅霜般微凉,让人心生寂寂孤绝的情绪。

    落葵在廊下微微探身,瞧着灶间的情形,暗自发笑,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从杜衡传授丁香法术起,杜衡开始时时瞧着丁香,开始时时打趣她了,她默默心道,人生实苦,这世间的好姑娘尤其苦,比起苏子来,杜衡更算是个良配,她打心眼儿里盼着丁香能将心思放到杜衡身上,能够成就一段和和美美的佳话,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不多时,杜衡揣着两页薄纸递给苏子,他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益发不虞,转手塞到落葵怀里,嗤道:“京墨和曲莲一同去了玉龙寨,这下你安心了罢。”

    落葵回过神来,瞧着杜衡脸上绯红未退,不禁一笑,笑的他慌忙转身躲开,她眸光一转,托腮低低唔了声,饮了口酒,心道他若是一个人去的,我自是不安心的,可眼下他却是和曲莲一同去的,那我到底是该安心呢,还是该不安心呢,她摇了摇头,凝神去看另一页纸,末了,将两页纸投到廊下炭盆里化掉,回首道:“青公子呢,不在屋里吗。”

    丁香轻轻叩门,喊了半响,也不见有人应声,回首摇头道:“晨起就没见到青公子,想是出门了。”

    落葵轻声道:“盯紧了霖王府,将所有影卫召回观中待命,若文元的处境不妙,随时救人。”

    杜衡知道轻重,一刻不敢耽误的出门去了。

    晚间,一弯弦月若隐若现的悬在枝头,偶有风过,穿过西墙下的桂花树,这时节桂花早已凋谢,空余寥寥几片枯叶孤零零的挂着,发出扑簌簌的轻响,打着旋落下,在庭前堆积起满地萎黄。

    空青赶着用晚饭的时辰回来了,瞧了眼紫檀方桌上的饭菜,有鱼有蟹,甚合胃口,心下微松。

    丁香松了口气,拍手轻笑:“主子嫌鱼虾腥气,不肯多吃,幸而青公子回来了,否则这一桌子的鱼虾就要倒进泔水桶了。”

    望着满桌案饭菜,落葵不由自主的捏了捏脸颊上的肉,她向来眉目冷清,若生了个尖下颌定然会是个美人,奈何却生了个圆脸盘儿,身子再如何纤瘦,脸颊上的肉都不会少上半分,她吁了口气,既然肉不会少,那便来的更多些罢,索性甩开腮帮子,垂首吃了个尽兴。

    半饱之后,落葵畅快的舒了口气,低声对空青道:“青公子,苏子已查实了,文公子在赌场不慎露了苍龙世家的身份,而那赌场恰好又是靛蓝开的,此

    等奇货可居,霖王自然不会放过,拘禁了他,是想以他为质,与你们族中谈些条件,故而他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已吩咐了人盯紧了霖王府,至于那结界是曲天雄亲手设下的,若无人主持,威力会消减过半。我想问问你,可有甚么主意么。”

    冬日里有河鲜是件很难得的事,今日烧的酿炙白鱼和洗手蟹皆是贡品,太后命人一大早送来的,往水里一倒,还活蹦乱跳的十分欢畅,新鲜的鱼蟹再加上丁香的好手艺,不用吃,只闻上一闻便令人垂涎欲滴了。

    空青深眸微沉,边吃边思量,凝神良久,权衡了一番利弊干系,才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从族中调人来救,一来一回所费时日不短,只怕拖得久了,三哥会性命堪忧。再者,上次夜探霖王府,我察觉到拘禁三哥的阵法像是出自妖族腾蛇一族,此族的功法与我苍龙世家相克,我一人恐力有不逮。”他冲着落葵苏子二人深深拱了拱手,态度真诚神情凝重:“此番怕是要有劳二位了。”

    落葵不以为意的笑道:“你我两家有同盟之宜,自是应当互为倚仗,如今贵府有事,我们自当鼎力相助。”

    寒风乍起,卷过干枯的落叶,溜着墙根儿没入浅浅的沟渠,随着渠中的水远远流走。

    落葵饮了几口汤,转瞬心里便有了主意,轻唤了杜衡进来,素手一翻,一枚幽蓝的珠子安静的卧在掌心中,她递给杜衡,轻声道:“把这个交给掌门师兄,让他将观中所有人调回待命。”

    苏子擦了擦唇边,叫住杜衡,笑着吩咐道:“跟掌门师兄说,近日有笔大生意要做,叫他不要离开青州。”

    杜衡又咕咚咕咚的喝了碗汤,一抹嘴笑道:“这些日子,掌门师兄见天儿的喊着无趣,想要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打一架呢,这回敢情好,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

    落葵勾了勾唇角:“这回的事不大,哪里用得着掌门师兄出手,苏子领着你们也就办了,他啊,还是得老老实实的过憋屈日子。”

    杜衡失笑,仔细收好珠子,转身离去。

    空青听得掌门师兄和观中这几个字,心下疑虑不停,他早知这二人是嗜血道之人,在北山时也见苏子使了一招修炼大成的风灵血剑,但仅凭这一招,并无法断定二人就是出自茯血派,毕竟这世上本就没有隐秘可言,无论捂得多么严实的修炼之法,也不可能真的带进棺材里,也是会为外人所知的,眼下又听得似是而非的这个人和这个地方,他更能断定二人来历成谜,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慎重起见,终究未将疑虑问出口。

    苏子吃起饭来是风卷残云,像是有人随时随地跟他抢食吃一样,几乎是旁人才刚刚动了几口,他已经用了两碗饭一碗汤了。掩口打了个饱嗝,漱了口,他捧着一盏温热适口的云雾毛尖,十分惬意的熏着茶香,一边颔首,一边正经笑道:“青公子,此番我水家甘冒奇险帮了你,你总得有所回报罢。”

第九十五回 从实招来

    落葵闻言呛了口饭,这个苏子,果然占便宜的行家里手,雁过拔毛拔得很是顺手,但拔得却也十分和她的心趁她的意,她咳嗽连连,却还不忘添油加醋:“苏子此言正是,青公子,总不好叫我们白白担了风险不是。”

    空青忙着放下碗筷,轻拍她的后背,边拍边笑:“你二人还真是兄妹,连这趁火打劫的本事都一模一样,苏子,你莫不是算盘精投的胎罢。”他沉凝了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透白的玉瓶,递给落葵,深潭静水般的眸子中有无限情意:“这是辰角,你收好,性命攸关之时可以起死回生。”

    辰角乃是苍龙幼年时的头上角,成年后脱落入药,苍龙世家虽为苍龙后裔,但唯有血脉精纯的嫡系弟子,机缘巧合之下方能头上生出辰角,如此算下来自然是少之又少了,但凡能得了辰角的弟子,莫不是视为救命良药,捂得严严实实的,非命悬一线之际绝不肯拿出来。

    此等贵重之物,空青竟轻轻巧巧的便拿了出来,且没有一丝心疼的意思,落葵唏嘘不已,原以为自己家底儿也算是丰厚了,现下一比还真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了,难怪文元总是张口闭口的取笑自己一脸穷酸,还真是穷酸至极了,不过既担了个穷酸的名声,那就不必假装阔气了,这也是好事。落葵大大方方的接过玉瓶,勾起唇角浅笑:“如此,却之不恭了。”

    原以为落葵会同寻常姑娘一般推让一番,再一再二再三之后才会收下,谁想她竟没有一丝矫情,收的这般理直气壮,好似这东西原本就是她的一般,只是过了过空青的手,他不禁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些甚么来化解满脸的尴尬。

    “我们既担了风险,那么收下东西也是应该的不是。”落葵瞧出了他心中所想,扬眸轻笑,两颊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十分俏皮:“文公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青公子,我们尚需细细斟酌个对策出来才好。”

    空青终于回了神儿,想明白了落葵并非寻常姑娘,不故作大方,有便宜就占,有仇必报皆属意料之中,他拱了拱手,笑道:“一切但凭家主做主。”

    玲珑白玉瓶入手竟有一丝丝暖意,并不是寻常的玉瓶触手生寒,落葵摩挲良久,那瓶儿上浅浅雕了一条青龙,从瓶底盘旋到瓶口,体态狰狞,这辰角是修行之人难得的救命神药,她反手递给苏子,奚落道:“你收好,若是你快死了就赶紧吃。”

    三日后的黄昏,天边扯着无边无尽的流彩云絮,桂花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迎风落下,从墙根儿处被风卷到沟渠里,院落中的绿意终于被枯黄吞噬殆尽,而望夫石水落葵也终于在院门口等到了京墨满载归来。

    只见他一脸风霜,灰头土脸,一身土两腿泥,身上银红色团花宋锦袄子已灰突突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活脱脱是打雍州逃难回来的,而他身上背着

    个沉甸甸的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多少宝贝。

    京墨顾不上梳洗换衣裳,反倒献宝一般倒出半口袋的东西。有金的玉的镯子发钗,有铜的瓷的香炉花瓶,有卷成筒的名家字画,还有穿成串儿的前朝铜钱儿,更有碗盘杯盏之类的易碎物件儿,真难为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的背回来,竟半个都没碎。

    落葵端着白瓷底彩绘海棠花的茶盏,徐徐饮茶,瞧着京墨放下这件,拿起那件,仔细端详下来,发觉他此番竟没有上当受骗花冤枉银子,不禁大奇的啧了啧舌:“你这是将哪个古物店给洗劫一空了么。”

    京墨抹了满脑子的细汗,他一路将这些宝贝扛回来,实在是累的够呛,心慌腿软的歇了半响,才揽住落葵的肩头,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怎么样,都是好东西罢,我是把玉龙寨给洗劫了,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好东西,我是没银子了,若是有银子,我定要将寨子口的那座青铜大鼎也给扛回来。”

    扑哧一声,落葵呛了口茶,啪的一声,重重撂下茶盏,瞪圆了一双眸子,青铜大鼎,她抬手狠狠打了京墨一下:“你不要命了么,青铜大鼎也敢往回扛,鼎,非王侯不能藏,你是活够了么。”

    京墨眨巴眨巴又圆又亮的双眸,他是真不知道,他以为只要是上了年头的物件儿,都可以用银子买回来,再卖出去换成银子,他一脸茫然:“你是郡主,我很快也会复了伯爵之位,也不行么。”

    “不行。”落葵斩钉截铁的厉声道,一句话便彻底断了京墨的非分之想:“即便我爹是赐封的关内侯也不可以,京墨,这是君臣尊卑之礼,你断不可大意,这是掉脑袋的大事。”

    京墨原本是满心欢喜的回来向落葵献宝的,不但未得她丝毫的青眼褒奖,反倒平白遭了一通斥责,不禁心下郁郁,十分的不痛快,索性垂首不再言语。

    落葵以为他是在哀悼没能扛回来的青铜大鼎,才会黯然不语,并未往旁处细想,她想到杜衡传来的消息,京墨与曲莲在玉龙寨盘桓三日,一直是分房而居,并无半点逾越,而今日回城后,曲莲便直接回了曲家,她这才心下稍安,觉着京墨在扬州时虽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如今看来,尚算是个君子罢,她一件件翻检过京墨洗劫回来的宝贝,一边翻一边暗暗点头,最后莞尔一笑,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你同谁一起去的。”

    初冬风凉,院落中的竹林已经萎黄凋落,但风过时,幽篁之意丝毫不减,当初四处寻找合适的宅子时,一眼便相中了这里半院子的风中翠竹,这才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这半院子的翠竹幽静清雅,一个人在林子里坐着,颇有“独坐幽篁里”的意趣,若再配上一张琴,就更妙了,只可惜落葵这双手不会抚琴,只会弹琵琶,弹一曲十面埋伏倒也应景。

    京墨就在这幽篁边儿上张口结舌起来,他原想说是

    同曲莲一起去的,转念却想到在寨子里曲莲勾着他的脖子泪水涟涟,说不能叫落葵知道他们二人同去,否则会徒生嫌隙,会惹得落葵不高兴,她不想失去落葵这么个知己。念及此,京墨斜眼依次瞟过落葵苏子,不由的心虚极了,口舌发干:“那个,没谁,我同盛泽街上同乐馆的李掌柜一同去的。”

    落葵心下微沉,冷眸一转,似是无意的挑眉轻笑,一语惊人心:“同乐馆的李掌柜,他不是刚死了夫人么,怎么还有心思出去收货,看来升官发财死婆娘还真是人生乐事。”

    明明是初冬寒凉,京墨却脊背一凛,滚滚冷汗顷刻间浸透了衣衫,他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啊。”

    落葵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尾音道:“哦,许是我记错了罢。”她哀叹,人心果然不能用来试探,只能用来相信,她打心眼儿里希望是自己疑心病犯了,可瞧着京墨心虚到张口结舌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想多,不禁暗暗握了握拳头,看来分房而居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同进同出三日之久,若没发生点甚么才是稀罕,况且京墨是个累犯,从来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曲莲又是名动京城的美人,面对送上门的美人,他绝不可能,也做不到往外推。

    京墨见落葵并未再追问甚么,暗自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只温润的羊脂白玉梅花簪,斜斜插入落葵的发髻中,笑道:“上回在北山,打碎了你的发簪,我一直留神寻个差不多的赔给你,这回在玉龙寨看到这个,我想着你会喜欢,就买下来送你了。”

    落葵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伸手去摸簪子,摸到满手寒意。

    苏子紧着补了一刀:“落葵那枚是昆仑仙玉的,且是太子亲送的及笄之礼,而你这是羊脂白玉的,怕是不够赔罢。”

    而落葵的心思丝毫没放在发簪上,想着玉龙寨之事,心下生出狠厉,从前在扬州时,京墨如何她管不着,也不想再去计较,但如今婚事已定,若京墨仍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处处沾花惹草,那她决容不下,即便不能退婚,也绝不叫他好过,她微微舒了口气,眸光微冷,不动声色的望了苏子一眼。

    苏子不语,只摩挲自己的袖口,会意一笑。

    青州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每日晨起,廊檐下已垂挂了不少冰凌子,阳光在晶莹剔透中折射出七彩光芒。庭前的花木皆一片枯败,没有半点颜色,唯独那棵的老梅枝丫苍劲,嫩黄的花苞生机勃勃。

    落葵的腿疾频频发作,愈发懒得动弹,常常捧了本书卷,看着看着便打起盹儿了,如瞌睡虫般连连点头。

    苏子怔怔瞧着她腿上的薄被出神,转瞬又笑吟吟的凑到跟前,抽出她手中的书卷,连连打趣:“一入冬你就冬眠了,困了便去睡,别在这装读书人。”

第九十六回 齐聚青州

    京墨却喋喋不休的笑道:“她哪里是冬眠啊,她分明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到头都是迷糊的。”

    落葵张了张口,陡然发觉自己竟懈怠至斯,自从知道京墨与曲莲有些事儿瞒着自己,心下就起了隔阂,连与他斗嘴都意兴阑珊了,只是哈欠连连的挪回屋去睡,心中还暗自奇怪,怎么半个多月都没有见到空青了,看习惯了那张微微含笑的冷脸,猛然走了,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刚打了个酣畅淋漓的盹儿,便听得苏子在外头低声道:“我调了个方子,专治你的嗜睡,你要不要试试。”

    屋内又多燃了一盏灯烛,传出极无奈的轻笑声:“你惯会变着法的折磨我,准是甚么比黄连还要苦的药。”

    打开门,一股寒意顿时扑面而至,落葵拥着厚厚的姜黄色绣芙蓉花锦被,肩上披了玄狐皮大氅,斜倚在床榻上,凑着灯烛翻着一本账册,床边黄铜炭盆中的兰花炭烧的通红,劈啪作响,只觉床边沉了一沉,便头也不抬的笑道:“何事。”

    苏子凑到炭盆前烤了会儿手,待手烤的热腾腾后,才拿下落葵手中的书卷,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暖着,暖的热乎了才塞进被窝中,掖好被角,埋怨了一句:“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当心,手冻得这样冷,回头生了冻疮,我是不会管你的。”

    落葵轻笑,流露出唯有在苏子面前才有小女儿般的娇嗔:“哥哥,你这样会惯坏我的。”

    “我便是要惯坏你,然后嫁出去祸害别人家。”苏子揉了揉落葵覆额的刘海,笑个不停,这便是他的本事了,或是出言必无好话,或是将人噎的食不下咽,或是将人臊的无言以对。他拿过方才落葵看过的账册,略翻了翻,平静道:“你是打算将太子府的账交给太子妃了么。”

    落葵颔首:“二嫂嫂进门一年了,之前瞧着与二哥说不上情深意浓,但经了二哥遇险一事,她也对二哥上心不少,我想着还是将二哥府里的庶务慢慢交给她,毕竟她才是太子府的正经主子,我不好总是越俎代庖。”

    “那太子的意思呢。”苏子拿着紫金铜雕花火钳翻了翻炭火,头也不抬的问道。

    落葵抚额长叹:“二哥偏心,说二嫂嫂年轻不经事,怕她辛苦,叫她先跟着我做一阵子看。”她摇了摇头,一脸苦笑:“二哥倒是心疼二嫂嫂,当年我掌管他府上庶务时也不过才十几岁,他不怕我辛苦,而如今二嫂嫂十七岁,他竟怕二嫂嫂辛苦。”

    “舍不舍得不好说,信不过倒是真的。”苏子再度伸手,又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疼惜道:“自太子妃过世,太子便将府里的庶务交由你打理,叫你放手去做,这些年你做的辛苦,是该歇歇了。起初我还怕你年纪轻,脸皮儿薄,看账是无妨的,只是拉不下脸来约束下人,可这些年看下来是我想多

    了,你原是这天底下最不怕撕破脸的狠心人了。”

    前半句话是实打实的好话,听的人心里暖意融融,可最后一句却是苏氏独有的绝门难听话,落葵哽的难受,抬手一巴掌拍在苏子头顶,嗔怒道:“你是打量着我不敢打你么。”

    苏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暖着,笑道:“好好好,你敢,你胆子最大。”

    落葵粲然一笑:“你知道就好。”她握了握苏子的手,轻声道:“那瓶辰角你收好,我看你这些日子修炼十分勤勉,怕是离仙君之身不远了罢,那辰角你正为合用。”

    苏子摇了摇头:“还早呢,至少还要数年。修炼的事你不必担心甚么。只是今日杜衡传过信来,青州城中近日出现了不少万毒宗的人,你数年前曾在万毒宗露过真容,进出须得小心些才好。”他挥动衣袖,虚空中显出一抹白光,光华流转,几道朦胧人影在其间晃动不止,顷刻间,那人影渐渐凝实起来。

    白光中赫然是青州城热闹喧嚣的高大城门,城门处熙熙攘攘的人进进出出,其中有三人格外引人注目,为首的是个男子,脸上覆着半张银色面具;左右两侧分立一男一女,男子生的容长脸,浓眉大眼;而女子凤眼狭长,身姿妖娆,十分美艳。

    三人身后还若即若离的跟着两个男子,一个破衣烂衫,脏乱的头发中还夹着茅草,满脸颤巍巍的皱纹几乎可以夹死蚊子,一只手握着根细长棍子,一只手端着个破碗,十足十的乞丐打扮;而另一人则是吊梢眉三角眼,满头扎眼的银发被晃眼的金玉冠高高束起,打扮成了个浪荡子的模样。

    落葵默默点了下头,上次见到这五人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这五人的模样倒是并未大变甚么,只是他们并非万毒宗中的要紧之人,当年在她手下,也走不上几招,若非苏子提及,她几乎都要忘了个干净,如今再度掀开,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冷冷一笑:“万毒宗也真是,遣人来青州,就不能遣些中看点的,这些个歪瓜裂枣看着都倒胃口。”

    苏子又挥了挥衣袖,那五个人的身影消散不见,笑道:“可不是么,万毒宗的宗主斑蝥怕是个傻的,你这般重色轻友,他遣几个美男来,还怕你不上钩么。”

    落葵扑哧一笑:“可不是么,你与斑蝥熟么,若是熟,去与他说一说,求他好好派个美男来,让我上钩罢。”

    苏子笑不可支的揉着她的发髻,连连点头:“好好好,待我想想万毒宗青州分堂在何处,给他们宗主传个信去。”

    清冷的月华透过雕花窗,筛了满地萧索的影儿,窗外隐约传来萧萧风声,北风叹息着穿过空落落的院子,掠过一丛丛开的正盛的霜菊,苦香愈盛,凄清愈浓。

    苏子单手一翻,掌心中呈现出一张晶莹剔透的弓,弓上雕了数朵六角霜花,而弓体深处隐有雪花状的血痕流动,他

    塞到落葵手中,郑重其事的叮咛道:“你的血弓毁了,我重新给你打了一张冰弓,此弓虽威力有限,但胜在无需法力,只以你的精血催动即可,遇上寻常修行之人,一击即中。”

    落葵笑着接过来,仔细端详良久,这弓生的小巧玲珑,不过巴掌大小,触之沁凉入骨。她取过雕花铜刀在指端划了个浅浅的血痕,凝出一滴血落在弓上,那弓登时嗡鸣声声,弓体深处的血痕随之缓缓流转,最后凝聚成一枚麒麟状的符文,倏然没入落葵的眉心,只这一瞬,她便觉出了与冰弓之间的心神相连。

    苏子轻轻点了下头,翻手递过去十几羽同样冰晶玉透,泛着丝丝红芒的血箭,同样不过巴掌大小,血痕流动。

    落葵单手一翻,血弓与闪动着没入掌心,她陡然想起甚么,笑道:“你说寻常修行之人,一击即中,那道君呢,遇上道君会如何。”

    苏子一本正经的笑了起来:“跑啊,就凭你这点法力精血,对上道君,你是打算血尽人亡么。”他揉着她覆额的刘海,且笑且叹,隐含忧愁:“想甚么呢你,碰上道君,你撒开腿儿使劲跑就对了。”

    落葵垂首,不情不愿的低低唔了一声,撒开腿儿跑,只怕自己就算长出双翅四条腿,也跑不过个道君。

    灯花爆出轻响,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微光流转在镂花铜镜上,镂刻的一枝枝碗莲像浸在水雾中,轻轻摇曳,隐隐生香。

    床头如意方几上搁了个白瓷五彩莲花瓷碗,已晾了会儿,苏子抬手在碗壁上试了试,端过来塞到落葵手中,碗里大半碗琥珀色药汁轻漾,氤氲浓浓的苦涩:“入冬来你身子一直不好,手脚发冷也不见好,月信还痛的厉害,我新调了个方子,你试试看。”

    落葵紧紧蹙眉,咬牙切齿的灌了药,苦的狠狠打了个哆嗦,忙往口中塞了个糖霜蜜饯,压了压苦味儿,淡淡笑道:“不妨事,已觉着比去年好多了,你莫要如此操心了。”

    白瓷莲花盘中搁着几枚浑圆的贡橘,淡淡果香萦绕不绝,见落葵瞟了一眼,苏子笑着拿了枚,放到炭盆边上烤着,轻声一叹:“怎么能不操心,你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调了多少个方子都不见效,我是真怕,怕。”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了,声音戛然而止,眼角微微低垂,勉力平静。

    落葵抬手,冰冷的指尖覆在他的唇上,冷眸中波光潋滟,唇边勾起浅笑:“哥哥,生死有命,你我尽了人事,余下的就听天由命罢。”

    苏子轻叹不语,他何尝不知天命难违,但落葵是他此生唯一的至亲了,就算逆天而为,他也要试上一试,这些年的这般苦修,也是为了冥冥之中的有朝一日。

    炭盆边上的橘子已烤的滚烫,他拿在手中缓缓揉搓,轻声道:“北谷国探子来报,此国的飞鹰部与伏虎部集结完毕,已向云楚国北境开拔了。”

第九十七回 长兄如父

    落葵按了按额角,刚入夏时,北谷国便遣了使臣入青州面见楚帝,求娶云楚国公主,越发的心里烦乱,从前都是周边诸国遣嫁公主来和亲,如今却要云楚国出嫁公主去和亲,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陛下膝下子嗣兴旺,足有二十几个皇子,可公主却只有两人,早夭的长公主是王后云降香之女,而平安长大的小公主则是许贵妃之女,唯有她可以去和亲,但许贵妃定是舍不得的,宗室女倒是不少,可人家的女儿也是人家的心头肉,哪一个爹娘都舍不得送出去远嫁和亲,此事在朝堂宫禁中吵闹扯皮了一阵子,陛下一直未有决断,和亲之事便拖延至今。念及此,她心中一凛,顿时生出些不祥的念头,眼见着和亲不成,北谷国竟起了动武相逼的念头。只是这些年云楚国武事不兴,不似北谷国整日枕戈待旦,这一仗云楚国竟是毫无胜算的。

    此次北谷国大军主帅乃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两名副帅乃是出身武将世家的新贵,老将诡计多端,新贵抗揍能打,这些年来,只要有战事,北谷国都是如此排兵布将,向来都是无往不利。反观云楚国,行军打仗经验丰富的老将,老的老伤的伤,或遭贬黜,或是入了土,而军中新贵尽是些纸上谈兵甚是顺手,真枪实干却胆战心惊的公子哥,几场仗打下来,不是吃了败仗但掳了几个异族女子回来享用,便是早早吓破了胆回家做富贵闲人去了。

    这些年军中将领的青黄不接,极大的削弱了云楚国的战力,幸而太子殿下颇有几分楚帝年轻时的胆气,不畏死肯钻研,几十场战事打下来,虽有胜有败,但无论胆气兵法还是军中威严,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隐隐有直逼当年关内侯之势。

    只是,国力再如何强盛,也架不住三年一小仗五年一大仗的打,更遑论云楚国如今不比从前,国库空虚外强中干,若真的狼烟再起,恐又是一场民不聊生的惨剧。

    落葵凝眸不语,她是女儿身,纵有千般用兵之才,也无法亲上阵前,于战事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了,她望着苏子,冷清的眉目间忧虑重重,敛的无一丝笑影儿:“用一个女子就能解决之事,又何必动刀动枪,更何况云楚国兵马将领皆弱于北谷国,这战事无论怎么看都没几分胜算的,陛下绝不会轻易出兵迎战,说不好最终还是会答应北谷国和亲之事的,不过舍出去谁家的姑娘是桩难事。苏子,吩咐探子盯紧了北境,北谷国稍有动作,随时来报,你也得准备起来,若这一仗在所难免,你怕是又要随太子领兵出征了。”

    苏子将剥好的橘子塞到她的嘴里,轻松笑道:“我大仗小仗也打了几十场了,你放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水苏京三家在沙场厮杀了数十年,埋进去了两代人的铁血枯骨,才有了今日关内侯水家在军中的威望,而苏子是关内侯的嫡传弟

    子,兵法自不用担心甚么,借着这威望调兵遣将也不难,但难得是他不仅要排兵布阵,还要护卫太子的安危,丝毫不得大意,危急之时甚至要以命相搏,落葵垂首思量道:“现如今留在青州,可调用的人手还有多少。”

    苏子凝神一算:“大约还有三百人。”

    “各堂堂主呢。”

    “十人。”

    吃完一枚橘子,落葵觉得不过瘾,便又拿了一枚缓缓揉搓,不料却被苏子顺了过去,放在炭盆沿儿上烘烤起来,她牵动唇角一笑,旋即沉声道:“待文元之事了结后,调二百名影卫和五名堂主,编入太子卫队,边境局势若真有不测,恐你与太子很快便要开拔前线,现下早做准备,以免临阵乱了手脚。”

    苏子略微颔首,双手翻飞如花,一道青光落于方桌上的素笺上,他指尖微动,不过片刻功夫,那枚素笺上便写满了字,他抬手在上头抹过,素笺旋即化作一枚羊脂白玉佩,挂在了他的腰间。

    窗下落进半个人影,苏子起身瞧了瞧,是杜衡与见愁握刀而至,低语交接,他微微颔首,这二人历练多年,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青花白瓷薄胎方盆中的水仙抽出修长婀娜的碧叶,其间点了几枚凝白半透的花苞,尚且欲开未开,甜香却已四溢醉人了。苏子一边往盆中添了些清水,一边凝神道:“霖王怕是要有所动作了,到昨日止,他在九州全境的灵谍堂已被拔除了九成,消息不日便会传到他的耳中,他定是要发疯了一样报复的。”

    落葵略一颔首,轻快笑道:“无妨,不是还有你么,若到时他真的领着人杀了过来,那么你断后,我先走就是了。”

    苏子狠狠哽住了,无奈的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

    落葵笑着轻咳了几声,扬眸望向窗外:“青公子怎么还未回来,他的要紧事,竟比他三哥的性命还要紧,要半夜才能回来,这也便罢了,还累及我睡不了个安生觉。”

    苏子赶忙往炭盆里添了一捧兰花炭,炭盆里登时窜出寸许高的火苗,噼啪作响:“如今这世道,重色轻兄的人多了,多空青一个也不算多。”

    落葵扬眸轻笑:“你也是。”

    苏子不屑的哼了一声,抬手摸了摸烤的热烘烘的橘子,忙剥开递给她:“吃点热乎的,省的咳嗽。”

    “我不止重色轻兄,我还重色轻友,苏子,你最好求一求老天,到那日别出来个美人儿挡道,否则我真的会不管你的性命,跟美人儿一道走了。”话音方落,窗外便传来空青的笑语,声音压得极低却隐含少见的欣喜。

    落葵忙跳下床来,披上半旧的月青色团花小袄,又拿过宝蓝色攒牡丹花靠枕垫在椅靠上,端正了姿态正襟危坐,脸上却哧哧地笑不停:“苏子,早与你说过,莫要人后嚼舌根,看这报应来的多快。”

    苏子抄过条姜黄

    色薄毯盖在她的腿上,皱了皱鼻尖儿,嗔道:“分明是你先说的。”

    空青推门而入,带进一身的寒意,他鼻尖冻的通红,烤了好一会儿手,才驱散了满身的寒意,偏着头笑道:“我没听到,便算是没说。”

    苏子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落葵拿着火钳子,从炭火中扒拉出几枚烤栗子,夹起来递给苏子,笑道:“行了,特意给你烤的,就是为了堵你的嘴,你慢些吃,嘴里烫的起了泡可没药医。”

    苏子这才开怀一笑,小心拈过栗子,从左手倒右手,从右手倒左手,如此反复了许多次,才拨开了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唔唔,不愧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最知道心疼我了。”

    空青扑哧笑出声来:“你一手拉扯大的,这话听着怎么如此别扭。”

    苏子轻轻抚着落葵的长发,拿手比划了一下,念及旧事不禁怅然,怅然岁月匆匆,年华老去,他十分正经的怅然道:“我十八岁时,落葵才出生,我含辛茹苦的,一手把她从这么点拉扯到如今这么大,这还不是长兄如父么。”

    落葵作势拍了苏子一下,藏不住的笑意从眸底漏出来,像是春光明媚,奕奕光彩令人移不开双眸:“你这张嘴啊,何时才能不胡说八道。”

    空青却抓住了苏子话中的重点,笑的诡异:“苏子,你年长落葵十八岁,那敢问您老今年贵庚。”

    苏子长长的舒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儿道:“你猜。”

    落葵差点从鼻孔里喷出茶水来,抑制不住的想要告诉空青苏子的年纪,但微微侧目却见苏子眯着双眸,像是在威胁她莫要多话,她咬牙忍了良久,才端正了坐姿,一脸凝重旋即冷言道:“街面上都清干净了罢。”

    “都清干净了。”苏子点头。

    落葵围上玄狐皮大氅,缓缓起身:“走罢。”

    空青不明就里,但却未多言甚么,跟在二人身后出了门。

    夜深人静,整个院落黑漆漆的一片,众人早已睡的深沉,院门大开,杜衡守在门口,见三人悄无声息的出来,忙提灯引路,领着众人到了隔壁的院落。

    平日里,这处宅子里进进出出的只有一对小夫妻,靠着在巷子口摆摊为生,冬日里卖些糖葫芦烤红薯炒板栗之类的吃食,夏日里卖些糖水绿豆水酸梅汤之类的汤水,春秋两季则卖些应季的瓜果时鲜,日子过得平淡而清苦。

    空青在水家已住了很长一段日子,进进出出的也会遇到这对小夫妻,还曾在摊上买过些瓜果时鲜,但他从未对这处宅子和这对小夫妻起过任何疑心,而此时他抬眼相望,只见那对小夫妻像是换了张脸一般,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憨厚模样全然没了踪影,只一脸冷薄而警惕的立在门口,见着落葵过来,忙单膝跪下,恭恭敬敬道:“主子。”

第九十八回 隔墙有眼

    落葵微微颔首,叫了声起:“人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二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垂首打开院门,恭敬的请落葵进去。

    这处宅子不大,屋舍不多,院落也不及水家那么宽敞,墙根处野草萋萋,青砖上青苔潮湿,望之并不像平日里人来人往之处。

    空青环顾四围,只见院落中整齐立着几十人,悉数着了黑衣,肃然安静至极,几乎连喘息声都听不见,可杀伐之气却充斥的极浓,令人胆寒颤抖。

    苏子微微眯着桃花眼,眸光凌厉的掠过众人脸庞,眼前这几十人是三年前东闽国一战时,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刀尖上舔血,修为不必担心,而忠心更不必有疑,遂安下心来,微微抬手,袖中跃出红芒,笼罩在整座院落上空。

    随后他又双手一翻,虚空中落下一副巨大的山中地图,那地图并非是画师所绘的图卷,而是山峦起伏的实景,连每一条蜿蜒山中的溪流,每一口深潭碧水,每一块布满苔藓的青石,每一棵苍枝老树都格外清楚。

    空青暗暗称奇,几十人在院中立着,竟无一人嬉笑,无一人私语,更无一人打量自己这个陌生人,可见落葵平日里御下极严,再看落葵,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和善淡然,此时的她冷眸清寒,双唇微抿,眼角眉梢皆是冰霜,端的是执掌一派的傲然杀意,空青暗道,只怕落葵另有背景,绝不止是水苏两家家主这样简单,也不止是出身嗜血道这样简单。

    落葵凝眸瞧了地图一眼,出言平静道:“川羌。”

    一名吊梢眉三角眼的男子越众而出。

    那山景像是深深镌刻在落葵心中一样,不必凝神思索,更不必在地图上寻找甚么,抬手在几处山间点过,那里的景象蓦然放大而出,她在上头依次印下数个猩红印记,沉声吩咐道:“即日起,不越山脉禁制全开,你领十二名影卫分别驻守山中的六处阵法,无我手令不得离开。”言罢,她素手一翻,一块泛着蓝芒的令牌浮现在虚空中,整个令牌被寒意缭绕,隐约可见令牌上镂了只异兽,她遥遥轻点,那令牌几个闪动,便落入川羌手中。

    川羌两手一搓,令牌登时没入他的掌心,消失不见了,他躬身道:“喏,属下听命。”随即点出十二名精通阵法之术的影卫,站到了一侧。

    落葵紧跟着又圈出四处位置,点出一名叫做川军,生的高鼻深目的男子,眸光微冷,杀意凛然:“即日起,你领十六名影卫,分别驻守不越山脉的四处山门,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擅闯不越山脉者,格杀勿论。”

    旋即又是一枚令牌跃入川军手中,他亦如法炮制收起令牌,躬身称是,点出十六名修为高深,杀伐果断的影卫。

    落葵微微颔首,声音益发低沉而平静:“川羌川军,你二人带着影卫们先退下罢。”

    众人躬身告退,这数十

    人一离开,院落登时空出小半。

    空青有些不明就里,文元如今身陷霖王府中,与那个不越山脉半点干系都没有,为何落葵会在此处布下如此多的影卫。但他颇为识趣,心知此事涉及旁人隐秘,不容自己多问,只立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瞧着,暗自狐疑罢了。

    再抬眸时,却见苏子右手微扬,不越山脉的地图蓦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城池图,依旧是城池实景,仔细端详下来,正是青州城池不假。图中城中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楼台,就连那宫城也在其中,只是宫城上罩着一层淡白薄雾,只隐约露出一角楼台而已。

    落葵抬手在几处值夜岗哨处点下红芒,眉眼敛的平静:“马辛,冬至那日戌正,你领八名影卫将这四处值夜岗哨的值夜兵士分别拿下,莫要伤了他们性命,尽数换成影卫即可,丑时三刻你们分散撤回此地。”

    马辛眼带狡黠之色,接过令牌,点出八名机警稳重,善于应变的影卫。

    “卫茅。”落葵点了那对小夫妻中的男子出来,道:“你领二十名影卫,佯装流寇乱民,冬至那日亥时三刻,突袭霖王府西门,将西门守卫引至观前口后,你们即可分散回到霖王府西门埋伏,与苏将军等人策应,待苏将军等人撤离霖王府后,你们即可分散返回此地。”

    空青这才知道,落葵打的是个调虎离山的主意,那么不越山脉想来便是救人之后的退路了。

    那看似憨厚,名叫卫茅的男子接过令牌,点出二十名同他一样,其貌不扬,憨厚朴实的影卫。

    此时,院落正中只余下九名影卫,那对小夫妻中的女子亦在其中。

    落葵道:“马莲。”

    马莲生的两颊如刀削,眉峰弯弯,眼眸深陷,微微欠着灵动的水蛇腰。

    落葵微微颔首:“冬日那日亥时三刻,你领八名影卫,随苏将军埋伏于霖王府西门,待卫茅等人引开守卫后,随即进入霖王府,一切行动皆听命于苏将军。”她微微一顿,扬眸望住青公子,温和道:“一切听命于苏将军和青公子。”

    空青忙拱手道:“不敢,一切听凭郡主吩咐。”

    冷冷的杀伐之意在院中凝聚,盘旋,四散,连清寒似水的月色都染了血腥气,落葵缓缓起身,眸中隐含杀意,言语裹挟着血色:“还望诸位兵不血刃,平安归来。”

    众人躬身称是,悉数退了下去,至于退到何处去了,空青一无所知。他只觉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落葵,杀伐果断手段狠辣,他瞬间安心不已,即便如今的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凭着这份心智与缜密,也足以在乱世中自保。

    此间事毕,四人悄无声息的回到水家,丁香早煮好了安神茶,在屋内安静候着。

    落葵端着白瓷彩绘莲瓣杯盏,缓缓啜了口茶,冷清的眉眼间绽开细而淡薄的笑意,恍若方才的杀

    意凛然皆是假象,冲着空青如常微笑道:“冬至那日,青州城中会有整夜的花灯庙会,满城的百姓都会在街上赏花灯品小吃,趁着人多行事,既不引人注意,又方便事后脱身。而晚间皇室家宴,霖王定会赴宴,而曲天雄自然会跟随左右,宴席之上我会设法拖住霖王与曲天雄,没有曲天雄主持结界,想来你们行事会容易许多,故而我擅自做主安排下此事,并未与你商量,还望你莫怪。”

    “不妨事,此番是借用你的人手,自然全由你来安排。”空青已狐疑了许久,终于开口发问:“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进出皆是在霖王府西门,不越山脉又究竟是个甚么去处。”

    落葵扬眸,干净利落的清爽一笑:“打霖王府的西门出来,奔着西城门出城后,便是不越山脉了,而不越山脉中的寒潭正是骐麟观的山门所在,救了人后,我们便到此处暂避风头,到时你随苏子下去便可。”

    “骐麟观。”空青听得这三个字,猛然间心惊肉跳起来,他知道此观极为神秘,既非正阳道亦非嗜血道,更非佛修,是个真正的道观,门人皆是出家的道士,且从不涉足当世之事,而观主更是神秘异常,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在族中时便隐隐觉得此观不简单,不想落葵竟与此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没料到此观会听命于她,他益发觉得她深不可测,并非只是明面上出身嗜血道这般简单,遂掩饰住满心狐疑,微微颔首:“我倒是听说过此观。”

    落葵微怔,冷眸微缩,转瞬间便是如常一笑:“青公子不愧出身世家,连这等冷僻小门派都听说过。”

    见落葵不欲多说甚么,空青也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只定下心思,暗中查访。

    苏子截过话头,淡淡道:“冬至那日城门子时三刻才会关闭,比平时要晚些,出城倒不算什么难事,但事无绝对,若到时有事耽搁了,少不得要用腰牌出城,总不能动用你的腰牌罢。”

    落葵从腰间取出一枚腰牌,上书“华盖宫”三个字:“你将这腰牌收好,这是许贵妃宫里的腰牌,若冬至那日的事情太过难缠,误了出城的时辰,你们便以此腰牌出城,而我。”她默默思量道:“我与杜衡就不去骐麟观了,见愁留下善后。”

    苏子抚掌低笑:“好,这一招祸水东移,也该让他们尝尝苦头了。”

    落葵衣袖轻拂,桌案上蓦然出现三枚巴掌大小淡蓝色令牌,上头均镌刻一头诡异的神兽模样,她拈起一枚递给空青:“此物是我的手令,唯有用此手令,才可以随意出入不越山脉,你千万拿好,万不可丢失。”

    那令牌分明镌刻了一头水麒麟,空青接过令牌的一瞬,便察觉到其中竟隐约封印了一丝此兽的御水之力,他深施了一礼,诚心实意的道谢:“此番连累二位精锐尽出,空青感激不尽,他日若有用得着苍龙世家之处,空青绝无二话。”

第九十九回 喜庆的花瓶

    外头夜色深深,竟不知何时落下雪来,一团团一簇簇,悄然无声的洒落下来,茫茫雪色浸润天地间的每一处角落,这样大的雪,可以掩盖一切痕迹。

    落葵扬眸望向窗外,神情凝重,像是大雪前的铅云压顶:“苏子青公子,冬至那日可以有人受伤,却绝不可以事败,不可以有人留在霖王府,不管死的活的都不可以,否则便是不可辩驳的罪证,随你们进入霖王府的那一队影卫会全力牵制看守文元之人,你们只管全力破除结界即可,要记住,半个时辰内,无论是否救出文元,你与空青和你带进去的影卫都要撤出霖王府,出城躲避。”

    空青伸手,想要握一握她的手,却被她极快的闪开,他不禁黯然垂首,整件事起初只是他与文元做的一个局,是有意叫霖王发现文元的存在,然后拘禁了他。他想借着搭救文元一事,既打消了落葵对他的疑虑,又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好顺理成章的接近她。可事情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直到夜探霖王府,他才惊觉自己小瞧了这青州,青州远不止落葵一人熟知妖族功法,竟连腾蛇一族的秘法也在此地现世了。

    霖王府用以拘禁文元的结界,正是腾蛇一族的上二十二阵法之一,此族素以制毒使毒之高闻名妖族,且功法与空青所修功法相克,虽说单凭他一己之力救出文元并非难事,可又要救人,又要不破族中戒律,不以法力伤及人族却已不可能了,事情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没了退路,也没了旁的法子,总不能真的叫文元困在霖王府中,更不能传信去族中,只能托付给落葵,给她惹了天大的麻烦,连累她殚精竭虑,连累她精锐尽出,空青心下一沉,若他日,他日揭开此事真相,只怕自己再难得落葵相信,罢了罢了,事已至此终难回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深眸暗淡,定定望住落葵,勉力一笑:“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落葵扬眸向外,放心,如何能放心,如何能够相信,多年血腥后,她能相信的也唯有苏子诸人,她转眸掠过空青的深眸,想从那深潭静水般的眸光中看出些甚么,可那眸光敛的平静无一丝波澜,她终是甚么也没能看出来。

    冬至这日,依着规矩,落葵该盛装进宫请安,绕是她平日里再不好打扮,这一日也要被丁香按住,绷着两鬓,梳了个端端正正的飞仙髻。

    这几个月,丁香一边跟着苏子学着梳头,一边自己细细琢磨,于梳头一道上,已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且她是个姑娘,手上轻柔,梳的并不怎么疼,不像每回苏子替落葵梳头,院中总要回荡着尖利的惨叫。

    捧着铜镜,丁香左看右看,觉得这发髻梳的不够贵气,索性又在发髻上饰以赤金珠花,在发髻后头压一朵并蒂红梅绢花,鬓边斜簪一枚累丝梅花步摇,那朵朵梅花的花蕊乃金丝镶

    嵌南珠制成,簪头处两串珊瑚流苏低垂,行动间蕊丝轻颤,流苏摇曳,南珠光华温润,珊瑚娇艳流转,衬得整个人都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婉约娇媚。

    一样样珠钗别到头上,落葵只觉压得脑袋沉重脖子生疼,却又不敢多说甚么,平日里在家,哪怕披发赤足,苏子都不会说她半句,可今日,却得依足了规矩。

    苏子开了那只押了琵琶锁的楠木箱子,忙着从里头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件酡颜底儿满绣金桂蜀锦窄袄,要她换上。

    落葵退了半步,一脸嫌弃:“这个,太艳了罢。”

    苏子偏着头,平静道:“你若想叫太后觉得你是去奔丧的,那只管穿白的去。”

    落葵哽了一哽,太后的确念叨过她,整日里穿的如同缟素,不吉利,她冷眼瞧着那红衣裳,想着自己穿上后立在太后身边的模样,当真是一只尽职尽责艳光四射喜庆无比的花瓶,不禁一脸难色。

    苏子又一头扎进去翻翻找找,找出一件雪青底儿满绣百蝶穿花宋锦窄袄,并一条蜜荷色百褶妆花群,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件儿呢。”

    虽然花色繁复但好歹尚算清雅吉祥,落葵勉强点了点头,绕到屏风后头换衣裳,待出来时,苏子已摆了一双与衣裳同色的绣鞋在地上。

    她边穿边想,这样贴心的人,可真是世间难寻啊,自己当真是有福之人,有大福气,她蓦然生出个不祥的念头,自己如今这样有福,会不会是前半生将福气都耗光用尽了,后半辈子要吃尽苦头孤独终老,她使劲晃了晃头,将这晦气的念头逐了个干净。

    细雪纷纷,从天还未亮时便开始打着旋儿落下,待落葵梳妆完毕,院中已是青白一片。

    推开门,迎面便是凛冽的寒风,吹得落葵鬓边的珊瑚流苏一阵阵轻响,风掠过衣袖裙摆,行动间果然如花枝满地,端的是春意盎然。

    听得门响,空青猛然回头,但见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落葵,难掩眸中惊艳之色,他情难自已的进了一步,又进了一步。

    谁料京墨从斜拉里奔了出来,一把抱住落葵转了个圈,笑得合不拢嘴:“落葵,你真好看。”

    落葵被他转的头发蒙眼发晕,一声声喊着放我下来,晕的都走不了路了。

    京墨这才将她放下来,她扶着廊下立柱,对他笑道:“这果真是个看脸的世道,你还从未这样对我过。”

    京墨讪讪一笑:“你今儿是真好看。”

    曲莲见状,缓缓退了一步,倚在廊下的朱红立柱边上,突然想到姨娘说的,平素寡淡无趣的姑娘,精心打扮起来,便格外有新鲜感,男子都舍不下这点新鲜感,她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默默道,看来自己要想抓住京墨的心,单凭好看的脸是不够的,还是要想些别的法子才好。

    而空青一脸黯然,默默退到暗影中去,咬着牙忍住想要打

    晕京墨的念头。

    苏子的眸光在落葵与京墨脸上来回盘旋,越看越觉得纨绔子弟京墨,配不上自己一手拉扯,精心教养的落葵,颇有一种辛勤灌溉呵护,好容易长大开花的绝品,最后竟被个混小子给偷走的不快,他竟生出岳父看女婿,越看越厌烦的心来,但心中猛然一凛,虽说长兄如父,但到底不是父,自己是兄,远没有给落葵当爹那么老的年纪,他对着杜衡使了个眼色,淡淡道:“行了,走罢,误了请安的时辰,可是要罚跪的。”

    杜衡会意,取过丁香手中的银红缕金团花斗篷,覆在落葵肩上,密密的风毛拥着她略显清瘦的下颌,衬得她益发瘦弱的没有一丝血色。

    落葵扶着杜衡的手,与苏子错身而过之时,压低了声音道:“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宫里的冬至家宴,向来是皇子皇孙们聚在一起,用虚情假意推杯换盏,以明争暗斗下酒助兴的宫宴,往往是极尽丰盛奢华却又索然无味的。落葵实在懒得与他们斗智斗勇斗心眼儿,觉得这样一顿饭吃下来,不但吃坏了胃,还要平添白发,她一向都是陪着太后在宫里用了午膳,晚膳便称病告假早早回家。

    今日却与往常不同,落葵心有要事,需的去用那顿劳心劳力的晚膳,而太子殿下病愈后,太后的身子一直便不大好,落葵少不得要陪坐伺候,陪坐闲话家常,这家常中少不得便提及她的婚事。

    即便婚事已定,太后也是满心的不情愿,拉着她的手,幽长的叹息不停:“葵丫头,外祖母心里疼啊,若不将你许给京家那小子,便要许给北谷国,外祖母舍不得你远嫁和亲,也舍不得你嫁给京家那小子,哎,外祖母原想趁着自己还有口气,能替你相看个好人家,谋个好前程,可到头来,还是左右为难啊。”

    落葵斟了盏茶递过去,半透明的薄脆杯盏透出绿莹莹的茶水,素白的底儿上粉彩凤凰穿花而过,见太后没有饮茶的兴致,她又剥了个橘子,撒娇一般塞到太后口中:“外祖母吃药吃的口苦,吃的橘子清清口。”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角上扬挑出两颗娇俏的梨涡:“京家虽然落魄,可京墨纯良,也算是个可堪托付之人,外祖母莫要如此忧心了,外孙女大了,不能事事都靠着外祖母庇护,以后的日子,外孙女总要自己慢慢过的,外祖母放心,京墨他不敢欺负我,他打不过我。”

    一席话说的太后笑出了声,轻轻拍着落葵的脸颊,笑骂了一句臭丫头。

    说话的功夫,林嬷嬷领了数名侍女进来,每人手中都捧着大小各异的锦盒,侍女后头跟着数名内侍,四人抬一口半人高的楠木大箱。

    太后携了落葵的手,款款走到众人近前,望住她慈祥道:“来,看看你的嫁妆,旁的那些衣裳首饰也便罢了。”她抬了抬下巴:“这些可是顶要紧的东西。”

第一百回 天降横财

    林嬷嬷吩咐侍女将手中的锦盒打开,落葵与林嬷嬷一左一右扶住太后,一路看下来,落葵被盒中之物震得有些发晕,晃了三晃。

    那些盒中之物皆不是寻常人能用的到的,里头有之前千里迢迢去北山寻的玉髓草,去东闽国寻的龙鳞草,更有天灵草、七星果、霓裳七彩莲、九幽血参、玉清果、凝阴芝这些天地灵药。

    而数个长颈玉瓶中分别盛了合髓丹、凝血丹、聚元丹、定神丹、冰精丸、雪凝丸这些疗伤救命的丹药,更有一瓶空青曾经相赠过的辰角。

    落葵依次望过去,望的眼眶微红,鼻尖微酸,她是修炼之人,知道这些灵药与丹药皆是疗伤救命的圣物,每一样都来之不易,她怔怔望住太后,太后并非修炼之人,却千辛万苦为她寻来了这些,备下这些非一日之功,太后,太后只怕是打她开始修炼那一日,便开始默默备下这些了,她一时哽咽,在太后面前垂首无言。

    太后重重握了握她的手,感慨道:“幼时你父亲执意叫你修炼习武,说是以后行走世间,能有个自保之力,我虽不喜却拗不过他,可后来,哎,罢了,没了就没了罢,若有朝一日你在婆家受了气,横不能靠拳脚打回去罢。”

    落葵扑哧一笑,冷清的双眸暖意融融起来,娇俏温暖的模样,像极了她的生母,她环着太后的臂弯,娇嗔道:“外祖母,外孙女一定会好好的,不会叫人欺负了的。”

    太后长长吁了口气,一脸慈祥疼惜,轻轻抚摸落葵的额发,浑浊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刻都不肯离开:“葵丫头,你和你母亲真的不一样,你主意大,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性子又坚毅,你是托生错了,若是托生成个男儿,少不得也能建功立业一番。”

    母亲,母亲,落葵从不知生母的模样,想念生母时便瞧一眼庭前的朱雀花,提起生母时,心口抑制不住隐痛,她偏着头,轻轻靠在太后身上,感受到久违的亲人温暖,梦呓般低语:“外祖母,母亲,母亲是个甚么样的人。”

    太后眸光闪动,一时无言,窗外梅枝横斜,在隐隐发青的窗纸上描出清绝的影儿,清冷梅香透骨。

    太后抚着落葵的发髻,默默叹了口气,呼吸中夹着隐痛,离开的那个是她唯一的女儿,怀中的这个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可这两个心头肉,偏她哪个都没护住:“你母亲心思单纯,笑起来像个孩子,说起话来又好听又疼人,可你母亲没你这么懂事。”

    言罢,她瞧了林嬷嬷一眼,林嬷嬷会意的微微颔首,冲着后面挥了挥手,内侍见状,默然无声的将后头的六口楠木大箱依次打开,一片光华流转,霎时溢满整个房间。

    落葵在箱子前静立良久,才适应了那片光华,定睛去看,才发现自己的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了。

    六口箱子里分别装了金、银、万年琉璃、昆仑仙玉、幽冥血石与阴阳合香木。前头的金银也便罢了

    ,而后头的四样却是世间难的,有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寻到一样,现在却装满了四口半人高的箱子,这,这,落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的她差点落泪,这才清醒过来,原来并不是在做梦,不禁瞠目结舌道:“外祖母,这,这,这些都是,都是给我的嫁妆么。”

    太后微微笑着点头:“都是给你的,前头的金银,是给你过日子用的,后头这四样,也是多年前便备下了,原想着你修炼可用,如今,哎。”她戛然而止,又是一声长叹。

    落葵静静依偎在太后身侧,轻轻道:“如今这些,外孙女已用不上了,都给二哥罢,他能修为大进,是咱们云楚国的福气。”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轻雪,无声无息绵绵无终,轻轻覆盖住琉璃翠瓦与翘角飞檐,轻轻掠过寂寞树冠与斑驳红墙,轻轻落在温润缱绻的水仙花盏上,温暖与冷寂纠缠不休,叫人心生不舍,叫这幽深静谧的宫室,锁闭了人心一生一世的宫室,竟少了些疏冷,多了些温情。

    太后凝眸望着落葵,她打心眼儿里心疼这个嫡亲外孙女,虽未留在身边养大,可教养的行止规矩丝毫不差,只是没有爹娘心肝肉的疼着,自小便没有甚么孩子气,她点了点落葵的鼻尖儿:“你啊,真是半点儿也不像你母亲。”

    母亲是先皇和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孩子,疼的如心肝儿肉一般,自然娇宠单纯,若她还活着,也一定会将自己疼的娇宠单纯,落葵蓦然垂首,可惜自己无福。

    太后轻轻抚着落葵的手背,一下一下,温厚入心:“原该婚事定下,便复了京家那小子的伯爵之位的,可你二哥说婚前复了位,怕他亏待你,要再等等看。”

    若是薄情寡信之人,复不复位,何时复位,都是无法改变甚么的,若是有情有义之人,即便无官无爵也会白头到老的,落葵满口苦涩:“不会的外祖母,这伯爵之位迟早得复,迟一日早一日并没甚么不同,外祖母莫要忧心。”

    太后紧紧攥住落葵的手,沉沉一笑:“葵丫头,只要外祖母在,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若有一日外祖母走了,也定会给你谋个长长久久的好日子,外祖母给你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叫京家那小子不敢低看了你,叫你以后富贵无虞,再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落葵心头一酸,鼻翼微张,几欲垂泪,因母亲早逝,她自幼是在宫外长大的,幼年时倒是时常进宫请安,可自打父亲坏了事,她便益发落魄的见不得人了,离这拜高踩低的宫城自然是有多远,便躲多远了,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中秋,冬至与除夕才进宫见一回太后,以示自己虽落魄不堪但仍努力活着。天长日久之下,心里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后来她年岁渐长,太后开始张罗着给她议亲,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五十户清贵人家,却没一户入了她老人家的眼,好容易相来个云良姜,却被扼杀了,落葵仍记得当年太后怒气冲天的模

    样,逼着陛下下旨狠狠申饬列侯,她彼时还笑称,自己又不是九天仙女下凡,凭甚么叫人人都能相看得上。

    可太后却是真的恼了,竟破天荒的将给脸不要脸这句话骂了出来,说她养的花朵一般的嫡亲外孙女,只有她挑人家的,没有人家挑她的,列侯府相看不上,合该下旨狠狠申饬一番。

    现如今落葵的婚事仍在等着观星斋占卜吉日,但太后却早早的列了她的嫁妆单子,她这才知道,自打她落地,太后便开始备上了嫁妆,小到一双绣鞋,大到一座屏风,她都精心挑选,这些年来慢慢积攒,那厚厚的嫁妆竟抵得上公主的份例了。

    落葵捻着那厚厚一摞嫁妆单子,贵重如巴掌大的随珠,罕见如镶了翡翠象牙的黄花梨屏风,甚至连金丝楠木的棺木都赫然在册,还有大片京郊的庄子田地山林,她一边咋舌一边忧心,连连劝说太后逾制备嫁,怕是不好。

    太后却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嗤道,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体己钱,便是都给了落葵,也没人有权置喙,况且她是低嫁,若不将嫁妆备的厚一些,恐以后的日子要受罪。

    从殚精竭虑的相看议亲,到事无巨细备嫁贴补,再加上今日的震惊,这十数年的明里暗里的护佑悉数涌上落葵的心头。这么些年了,这个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的妇人,虽待她一向不热络,可明里暗里的回护照应,她心里是明白的,也是真心孝顺侍奉这世间她唯一血亲了,即便是双亲皆亡,孤苦伶仃,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太后仍当她是心头之宝,不容旁人小觑半分。

    祖孙二人相互依偎着,一瞬儿细细低语,一瞬儿开怀大笑,忆起故人时黯然伤神,念及来日时满怀希翼,日头就在这亦喜亦忧中缓缓西斜,再抬眸时,外头已经暮色降临了,落葵笑道:“外祖母,家宴快开席了,外孙女陪您过去罢。”

    太后身边的林嬷嬷是陪嫁进宫的,与她风雨相伴数十年,看着她一日日枯槁老去,垂垂暮年,那些年,在王后位上的每一回沉浮都催白一把乌发;每一条刀刻般的皱纹里都埋藏了丧夫丧女的苦痛绝望,如今她虽贵为太后,却仍晚年难安,终日挂念嫡亲外孙女的前程;林嬷嬷心里明白,太后不是个热闹之人,再加上落葵一命是用长公主一命换来的,太后心里总有难以解开的芥蒂,再心疼落葵,也只是放在心里疼,面上甚少露出来,偏生落葵也是个冷性子的,请安规矩侍奉孝顺做的一丝不差,可两个人总是隔了一层,总也没有血肉至亲的热络和亲近。

    备嫁这些日子,太后人前淡然从容,人后却泪流不止,就像当年嫁长乐长公主那般,每备上一件儿嫁妆,心便疼上一分,林嬷嬷瞧着劝着,直到今日祖孙俩亲昵起来,她唏嘘不已,原本是血肉至亲,明明是该最亲近的两个人,可偏偏冷了这么些年,耽误了这许多的天伦之乐,但愿,但愿以后有补回来的那一日。

第一百零一回 来寻死的么

    落葵接过侍女手上的绛紫色缕金百寿图蜀锦袄子,轻柔的服侍太后换上,在配上檀色绫棉裙,裙角处以金线滚了一圈儿万字纹。她半跪在地上,将一双福寿双全鹿皮靴子穿在太后足上,又理了理裙摆才起身,冲着太后伸出手去,做了个俏皮的请。

    太后浑浊的双眸满是喜悦的笑影儿,任由落葵与林嬷嬷一左一右,搀着她蹬上步撵,往锦华堂赶去。

    谁料刚出了寿安宫的宫门,便有一人像鬼魅般靠了过来,趁着落葵转过宫墙的一瞬,附耳低声道:“主子,出事了。”

    落葵陡然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生怕露出端倪惹来太后疑心,她弯下身来佯装整理裙角,心中却极快的闪过几个念头,出事,今日是冬至,能出甚么事,莫非,她灵台一亮,菘蓝称病告假了,没有来冬至家宴,莫非,她张了张口,迟疑道:“菘蓝。”

    那人依旧立在宫墙暗影中,像极了寻常的侍卫,再度压低了声音:“是,云公子带着曲公子进宫了,王后娘娘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消息,现下正往永昌宫去了。”

    落葵惊得腿脚发软,云良姜是吃错了药么,寻死,寻死也没有这么着急的罢,她定了定心神,压低了声音道:“杜衡呢。”

    那人道:“衡先生今日在谨身殿当值,谨身殿分属前殿,而永昌宫在内苑深处,若衡先生贸然现身内苑,恐有不妥,属下未敢传信给他。”

    “你做的很好,王后既已知道此事,必然会提前关闭了内苑宫门,杜衡贸然闯宫,必定会惹人嫌疑。”落葵微微颔首,轻声问道。

    那人吁了口气:“主子英明,属下本打算直接前往永昌宫,让云公子带曲公子出宫,不想王后娘娘却吩咐了关闭内苑宫门,冬至家宴退席后,才可打开,属下无法,只好先来回禀主子。”

    晚风微凉,裹着淡淡清苦的菊香,掠过人心,她心下清明,王后得了这消息,不搜出点甚么来,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那么,她必会在内苑宫门处安排人手,仔细查验出宫之人,曲元参今日无论如何走不出内苑宫门了,她细细思量了一番,对着那人附耳吩咐道:“安排人在寿安宫门前接应云良姜二人,你现下去见晋和公主,告诉她,云良姜在永昌宫与卫国郡主私会。”言罢,她匆匆追上太后,施了一礼,娇嗔笑道:“外祖母,外孙女许久没有见到菘蓝了,听说她病了,想趁着开席前,去瞧瞧她。”

    太后心里正高兴的不知怎么好,对落葵所求无有不应,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这丫头,好容易进一回宫,还光想着去看别人,去罢去罢,早些回来,多陪陪外祖母。”

    落葵笑着称是,将太后送到长街口,便脸色一沉,仰首望天。

    四方红墙之上的黑漆漆天幕,缀满了数之不尽的灿烂星辰,银色星芒间夹杂的数十颗紫色星芒,点点紫芒幽幽暗暗,相互呼应,仔细端详,赫然是一只覆盖了整个宫城的异兽,尖利的四爪

    大张这,分别对应了宫城四角,兽首高昂,正好望着行历代楚帝即位大典的昭德殿,而长长的首尾却盘旋在太后所居的寿安宫。

    在这偌大的宫城,唯有身带腰牌,施了歃血溶阵之法的数十万羽林卫和禁卫军能够御空飞行,而旁人若擅自动用此术,便会遭了宫城上那只异兽的反噬,飞得越高跌得越重,轻则摔残,重则摔死。

    落葵不想尝尝被异兽四爪狠狠抓住,继而摔得筋断骨折的痛苦,况且她最近吃的有些胖,修为又不济,飞是飞不起来的,只好施展了些俗世的轻身功夫,专找罕有人至的小路近道狂奔,这一路跑下来,跑的大汗淋漓,终于将王后那晃晃悠悠的步撵远远扔在了暮色中,她狠狠甩了一把汗珠子,暗自发笑,看来自己这轻身功夫果然练得不错,那么多条腿都追不上自己。

    永昌宫内外十分寂静,这宫里住着的贵人虽然得宠,却生性冷傲倔强,用的宫人们皆是少言寡语的那种,除了入宫时陪嫁带进来的两个,也只又添了两个侍女,两个内侍而已,且这功夫,皆被那贵人用领冬日里的衣裳,领这个月的份例,去御医院去安神茶等诸多借口打发了出去,此时竟无一人守在宫门口,而宫里也静的吓人,瞧不见半个听用之人。

    落葵提着裙角,刚刚闯进永昌宫的宫门,就见到了云良姜天怒人怨的那张脸。

    云良姜此时正焦急的在院中转圈,乍见落葵进来,不由的惊得连连后退,瞪圆了眸子,张口结舌道:“落葵,落葵,你,你怎么来了。”

    落葵阴沉着脸,拎起他的耳朵,恨声道:“我就不该来,就该让你死到这,你可真是活够了。”她松开手,环顾四围:“他们俩呢。”

    云良姜揉了揉耳朵,装作一脸懵懂茫然,无辜的眼眸却心虚的滴溜溜乱转,就是不敢去看落葵的双眸:“谁。”

    落葵气急败坏的一跺脚,高高扬起手臂,巴掌顷刻之间便要落了下来。

    云良姜反应极快,转瞬间紧紧抱住头面,蹲在地上,冲着紧闭的偏殿殿门努了努嘴,胆战心惊的压低了声音:“那呢。”

    落葵怒吼了一声:“踹门。”

    云良姜打了个激灵,不明就里:“甚么。”

    落葵抬脚,狠狠踹了他一脚,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我叫你踹门。”

    云良姜重重趴到了地上,终于回过神来,毫不顾忌的一脚踹开殿门,将里头相拥而泣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曲元参和菘蓝齐齐回头,乍见落葵凶神恶煞,快要破口大骂的模样,二人惊得脸色煞白,齐齐道:“郡,郡主,你,你怎么来了。”

    落葵来不及分说甚么,一把将曲元参薅出来,推给了云良姜,怒道:“我再不来,王后娘娘就要来了,云良姜,带他去寿安宫,内苑宫门关了,你们俩先去寿安宫躲躲罢。”

    云良姜大惊失

    色,拖着曲元参的衣领,就往宫门处走去,谁料还未跨出宫门,便瞥见了王后娘娘的凤驾,离着永昌宫不过数步之遥了,此时出去,刚好撞上那凶神恶煞的一行人,他只好又拖着曲元参折返回来。

    四下里极静,静的可以听到凤驾仓促而来的沙沙声,静的可以听到院内四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菘蓝缓缓落泪,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怎么办,怎么办,落葵,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知道哭了,早干甚么去了。”落葵眸光闪动,沉声怒道:“王后来,是必然要搜宫的,你尽量拖延,旁的不用管。”她转眸定定望住云良姜,咬着牙恨声道:“良姜,你姑姑来了,你该知道如何说的罢。”

    云良姜心眼儿活泛,顷刻间便想明白了落葵之意,堆起满脸狭促笑意,狠狠点了点头。

    落葵不由得恨意丛生,狠狠剜了他一眼,挑了间僻静的偏殿踹门进去,而云良姜则推着连连回头的曲元参跟在后头,刚刚掩好殿门,宫门外便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王后娘娘驾到。”

    树下的菘蓝脸色变了几变,望了望曲元参容身的偏殿,如玉脸庞上神情倔强,镇定自若理了理水色衣袖,抬眼却见一角红色衣袂,她冲着宫门换换跪下,叩头行礼。

    王后身着十分喜气的大红五彩刻丝蜀锦长袄,露出蜜荷色缕金团花裙角,行动间像极了明艳照眼的喜字,她扶着内侍的手,围着菘蓝款款绕了个圈儿,冷笑道:“人呢。”

    菘蓝倏然抬头,强自镇定道:“臣妾不知王后娘娘的意思。”

    王后冷笑:“不知,本宫是在问你,与你私相授受的人呢。”

    菘蓝脸色微白,勉强一笑:“王后娘娘说笑了。”

    “说笑。”王后的笑声阴郁,令人心间生寒:“你也配。”她缓行几步,立在正殿门前冲着后头挥了挥手,平静道:“搜宫。”

    未待内侍们冲过来,菘蓝便发了狂,不管不顾的冲到了殿门前,直挺挺的跪着,不卑不亢道:“王后娘娘,妾身不知犯了何罪,王后娘娘要搜宫。”

    王后冷笑:“你与外男私相授受,本宫自然要肃清宫闱。”

    菘蓝磕了个头,笃定道:“如此大的罪名,妾身担不起,敢问王后娘娘一句,若搜不出,王后娘娘该当如何。”

    “大胆。”王后弯下身子,眸光微缩,有万般复杂的情绪倏然而过,冷笑道:“你既然嘴硬,那么本宫就让你死个明白。”

    菘蓝定睛望着王后,眸中划过决然悲戚之色,若是曲元参活不成,她也绝不独活,她猛然拔下发间的凤穿牡丹金钗,钗尖儿狠狠抵住脖颈,倔强道:“王后娘娘要搜宫,妾身无敢不从,若王后娘娘没搜到与妾身私相授受之人,那便还妾身个清白,否则。”手中的金钗散出冷然而刺目的光华,她仰起头,无所畏惧的望向王后:“否则若要搜宫,便从妾身的尸身上踏过去罢。”

第一百零二回 闹剧一场

    一片枯叶盘旋着落于王后裙边,她举步不前,菘蓝自入宫那一日,便十分得宠,而闹出今日这一出,也只是她被嫉恨蒙了眼,但在她的眼中,菘蓝始终只是个被家里娇宠坏了的的孩子,平素虽柔弱却倔强,但这倔强也只是一言不合便转身就走,绝不和谁起口舌之争,她未曾料到今日竟如此决绝,说到底她也并非狠辣之人,但私通外男若是真的,菘蓝自然死不足惜,但若是假的,菘蓝血溅当场丧了命也是她不忍心看到的冤枉,她迟疑了会儿,伸手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冷笑道:“好,若本宫冤了你,本宫自会去陛下跟前,脱簪请罪,还你个清白。”

    菘蓝神情微松,垂眸间难掩眸中的仓皇之色,她使尽浑身解数,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能将生路寄托在落葵身上,只能相信落葵能解了眼前困局,她缓缓放下金钗,端端正正的跪着,尽力让自己神情如常。

    暮霭沉沉里,永昌宫内外烛影幢幢,宫人们吓得哆哆嗦嗦,跪在了院中一隅,有些低着头暗自腹诽,不该回来的这样早,平白跪伤了膝盖。

    内侍们则像潮水一般,呼呼啦啦涌进永昌宫,挨个踢开殿门,摩拳擦掌的四下翻找不停,将花瓶杯盏砸的乒乓作响,衣裳软枕扔的遍地都是,更有甚者乘人不备,将搜出来的银钱揣进了自己的佩囊里。

    王后气定神闲的端坐在廊下,端了盏温热适口的茶,徐徐抿着,高悬的风灯将她的影儿拉的幽暗纤长,如同人心中最难以示人的那块隐秘,她瞧着内侍们一间殿一间殿的搜下来,瞧着菘蓝的脸色益发难看,着实喜不自胜,她实在是恨极了许家,恨极了许贵妃和眼前的许贵人,这姑侄二人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已有数月未曾踏进她的宫中了。她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这个孩儿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原以为可以凭着这个孩子重得圣宠,可如今眼看着月份大了,陛下却仍没有回心转意,这叫她如何不恨。

    “娘娘,”王后正失神间,一个内侍如同见了鬼一般从偏殿中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面露难色,抖着手指着那扇大开的殿门,结结巴巴道:“娘娘,那殿中,殿中。”

    王后扬眸怒道:“说。”

    内侍嗫嚅着嘴唇,胆战心惊道:“是,是云世子与,与卫国郡主。”

    王后倏然变了脸色,扶着内侍的手闯进偏殿,一入殿,便瞧见了齐齐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的落葵与云良姜二人。

    这殿内燃了百合香,甜腻腻的香味在四围悠悠散开。落葵发髻微松,脸庞一片潮红,而云良姜缠枝梅纹的领口半开,连天青色云纹腰带也扔在一旁,而雕花四柱大床上,更是凌乱的不堪入目,玫瑰紫洒金条褥半垂在地上,透着丝丝暧昧婉转的气息。

    这情形,是个人都能想到方才发生了

    甚么,或是险些发生了甚么。

    王后气急败坏的围着二人连连打转,她千算万算,却偏偏没有算出这么个结果来,捉奸捉奸,竟捉了自家侄子的奸,这叫她的脸面可如何安放啊,怒火攻心之下,她狠狠扇了云良姜一个耳光,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良姜,你是要将云家的前程断送了么,你,你,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你不要脸,云家还要脸。”她气的一个踉跄,几欲摔倒,幸而边上的内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到紫檀木交椅中坐着。

    云良姜捂着火辣辣的脸,又惊又吓,心虚不已,磕磕巴巴道:“姑姑,姑姑,我,我是真心喜欢落葵的。”

    王后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旋即恶狠狠的白了落葵一眼,她就算再恨,也不敢如何训斥落葵,虽说只是个郡主,可毕竟是太后心尖儿上的人,她总要给太后几分薄面,毕竟太后曾想给二人赐婚,若知道了今日之事,只怕会做个顺水人情,若真的如此,她也无法拒绝,毕竟郡主的名声清白最要紧,她强按下心中熊熊燃过的怒火,怒目圆睁瞪着落葵,冷冷开口:“卫国郡主,你是已订了亲的人,这般与良姜私相授受,于理不合,若传了出去,只怕关内侯府与散伯府的脸上都不好看,恐还会累及太后娘娘的清誉。”

    落葵垂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抖了良久也没抖出半个字来,她脸上是诚惶诚恐的神色,心里却是暗骂不止,骂云良姜莽撞,骂曲元参寻死,骂自己心软,来趟这趟浑水,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末了,她微松了口气,暗自劝了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自己是积德行善了。

    倒是云良姜膝行几步,跪在王后的脚边儿叩头,凄惶落泪:“姑姑,姑姑,你帮帮我,帮帮我们罢,有没有甚么法子,能,能不叫落葵嫁进散伯府。”

    王后弯下身子,眸光闪动的望住他:“良姜,云家的前程,你不顾及,本宫还要顾及。”她挥了挥手,吩咐道:“将世子带出去,记住,今日世子从未来过永昌宫。”

    云良姜却紧紧抱住王后的腿,死都不肯撒开手,他有心将生米煮成熟饭,逼着王后顺水推舟成全自己,自然哭嚎的十分卖力,泪珠子撒的哪都是,额前磕的红通通一片,竟叫人瞧不出半点假来:“姑姑,姑姑,侄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帮帮侄儿,侄儿,侄儿这一辈子,非落葵不娶的啊。”

    落葵垂首跪着,膝盖虽痛,可是心里却忍不住想笑,这云良姜说的唱的都好听,不要脸也做足了全套,才应该是云韶府的名角儿,她从未像如今这一刻这般想念晋和公主过,心里不停的数着数儿,念着她快些来,快些结束这丢人现眼的一幕。

    王后一下子怔住了,又好气又好笑,云家世代功勋,满门忠烈,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她气的直想再甩他一

    个耳光,可看着他红肿的脸,又着实舍不得,不得不哀声劝道:“良姜,本宫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罢。便是本宫答应了,陛下也不会答应的,你就算一辈子不娶,陛下也不会答应此事的。”

    这厢又哭又闹的纷乱不堪,那厢宫门口却又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许贵妃驾到。”

    落葵稍稍侧目,正好瞥见明紫衣裙后跟着个杏红衣裙,顿时心下一松,觉着一场好戏拉开了大幕,该是许贵妃与王后斗智斗勇的时候了,她举袖掩面,像是在擦汗,又像是没脸见人,可藏在衣袖后的脸却微微扬起,眸光不动声色的掠过高高的房梁。

    许贵妃冷着脸,不疾不徐步入殿中,冲着草草王后行了一礼,未等王后开口叫起,她便捡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看起戏来。

    晋和公主到底是年纪小了些,并没有许贵妃这般好的城府与涵养,见落葵与云良姜的这副尊荣,顿时满腔怒火轰的炸开,一个箭步冲到落葵面前,高高扬起手臂,冲着她的脸甩了下来。

    云良姜眼疾手快,飞身而出挡在落葵身前,紧紧抓住晋和公主的手腕,平静的望住她道:“晋和公主,你这是作甚么。”

    晋和公主又哭又闹,挣扎不停:“我,我,我干甚么,我要打死这个贱人,她一边跟散伯家的世子订了亲,一边又跟你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我,我要打死她。”她顿了一顿,指着云良姜骂道:“姓云的,你是不是眼瞎,你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贱人。”

    云良姜一把推开了晋和公主,虽然早就恨得牙根直痒了,可想到尚在困境中的曲元参,他只好压着火气,平静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

    晋和公主蓦地哽住了,转身伏到许贵妃身上,嚎啕痛哭起来,但仔细看去,却是哭声大泪水少,多半是想唤起云良姜的怜香惜玉之心,可她想左了此事,虽说世间男子大多都喜欢娇弱的女子,哭起来梨花带雨的那种,可云良姜却是见多了这种女子,着实有些腻了。

    晋和公主哭了许久,也不见云良姜过来哄一哄自己,她顿觉无趣,愤恨的哼了一声,狠狠跺着脚立在了许贵妃身后,许贵妃扶了扶鬓边的赤金衔珠凤穿牡丹步摇,冷笑连连:“高攀,想是公主高攀不上世子罢。”

    王后心知不好,便冷笑了一声,竭力将此事攀咬到许贵人身上:“年少而慕少艾,良姜也没甚么不对,倒是许贵人,拉得一手的好线呐。”

    许贵妃勾了勾唇角,眯缝着双眸笑道:“王后娘娘此话,妾身倒是不懂了,许家的前程是前程,云家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了么。”

    王后眉心一跳,与许贵妃对视一眼,转瞬之间有了决策,沉声吩咐道:“许贵人身体有恙,暂不能侍寝,将云良姜带下去,定亲之前不得出府半步。”

第一百零三回 虚情假意

    菘蓝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只要曲元参无事,她就是一辈子不侍寝也心甘情愿,但脸上还是做出委屈模样,叩头道:“妾身,妾身谨遵懿旨。”

    许贵妃微微一笑,松弛的向后靠着,这结果她是满意的,她虽与菘蓝是姑侄,但心却并不是一条,不叫菘蓝侍寝正合她意,至于云良姜,她深谙姻缘之事强扭不得,若非晋和公主愿意,她也是不肯这样闹腾的,但今日见了这么一出,晋和公主也该死心了,他既不肯娶晋和公主,那便爱娶谁娶谁,随他去罢,只要陛下的心捏在自己手里,晋和的婚事就是自己说了算的。

    可晋和公主却不肯就此罢休,又是跺脚又是哭闹,喊打喊杀的非要严惩了落葵,非逼着定下自己与云良姜的亲事,否则就要冲到御前告上一状,叫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后被这高一声低一声的争吵吵得头疼欲裂,按了按额角,觉出肚子里的胎儿也不耐烦的踢了几脚,遂起身怒道:“行了,宫禁之中这样吵闹成何体统,许贵妃,你带着晋和随本宫赴宴去罢。”她瞟了落葵一眼,冷言道:“卫国郡主也动身罢,太后那里少不得要你服侍。良姜,你速速出宫,以后,再不许与卫国郡主相见了。”

    此间事毕,落葵低着头,盘算着云良姜回府后,这丢人的事再传的满天飞,依着列侯的暴脾气,会遭到怎样的处置,是会吊在树上狠狠打一顿,还是会困的结结实实的,扔去没日没夜的跪祠堂,或者是断了银钱关在府中,娶个凶悍的娘子进门呢,落葵亦步亦趋的跟在众人身后,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声引得晋和公主回头,被她狠狠剜了一眼,她忙垂首噤声,做出一脸悲戚。

    夜风徐徐吹过,落葵想完了云良姜的下场,再细细思量今日之事,才觉有些后怕,后脊乍起层层细汗,再被微凉的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此一番兵行险着,赌的就是王后看重云家的前程,不敢大肆宣扬此事,生怕太后顺水推舟,赌的也是晋和公主看重云良姜的心意,得知他与自己私相授受,自然会不顾一切的前来吵闹,搅浑了水,便没人再去深究究竟有没有外男藏在永昌宫了,究竟那个外男藏在了何处。

    锦华堂里笑语晏晏,众多晚辈皆围在太后身侧,陪着笑脸儿说话,王后与许贵妃对视一眼,亦一前一后的上前请安,二人皆默契十足的未曾提及方才永昌宫发生的事。

    落葵轻轻一笑,定了定心思,一眼便瞧见了谈笑风生的霖王与他身后的曲天雄,曲天雄虽未如影子一般跟着他,但无论霖王走到何处,与谁谈笑,他的眸光都一丝不错的落在霖王身上,未敢有一丝大意。

    落葵心下定了几分,依足了规矩给众人见礼请安后,才缓步走到霖王跟前,施了一礼道:“臣女水落葵见过霖王殿下。”

    霖王身着二色金团花圆领蜀锦袄子,显得他贵气十足,见着落葵,他的眸

    光狠狠缩了缩,虚扶了一把,堆起满脸亲近而喜悦的假笑:“哎哟,我的亲妹妹哟,你怎么总是这般礼数周全的,看着也忒生分了些。”

    落葵暗自腹诽,你的亲妹妹在你娘肚子里呢,但愿你娘此番能生个公主,圆了你想要个亲妹妹的心愿,脸上却挂着同样亲近的假笑,恭恭敬敬道:“臣下之礼,臣女不敢相忘。”

    霖王携了她的手,言语间益发和善:“听闻入冬以来,小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总说去瞧瞧你,可又怕饶了小妹的清净,原以为今日家宴小妹又要告假了,谁想小妹竟来了,看来小妹已是大好了,这着实叫三哥安心不少。”

    落葵引袖遮面,轻咳了数声,脸颊硬是咳出一抹蔷薇色来:“多谢三哥关怀,小妹好多了。”

    霖王拉着她的手,坐在相邻的两张桌前,亲昵而自然的笑道:“咱们兄妹难得见面,今日可得好好说说话。”

    这提议相当契合落葵的心思,她难得的天真一笑:“三哥,小妹位份低,依着规矩,小妹可是没这个福分与三哥坐在一处的。”

    霖王挥了挥手,要她安心坐着,不以为然道:“规矩哪里及得上你我的兄妹情深。”他按下正欲起身的落葵:“你便在三哥身边安心坐着,三哥正好有些话想问一问你呢。”

    落葵垂首,坐的心安理得:“如此,小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哥有话只管问,小妹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家宴在歌舞礼乐之声中开席,因是家宴,虽少了许多繁琐的规矩,但座次关乎身份,绝不容不容有失,落葵只是区区郡主,依着规矩只能位列后座一隅,而她现下所坐之处,正是皇四子襄王的位子,襄王一向性子温和,从不与人相争,眼见霖王将落葵按在了他的位子上,他也只一笑,转头便往后头走。

    落葵叫住襄王,递了一盏酒过去,轻声告罪:“臣女落葵见过襄王殿下,臣女僭越了,望殿下恕罪。”

    襄王微微上挑一双柳叶眸,玩味的瞟她一眼,亦是轻声一笑:“世人皆知郡主与三哥不睦,可现如今郡主却与三哥相谈甚欢,若非坊间传闻有假,那便是这朝中风向有变了。”

    落葵低眉轻笑:“襄王殿下说笑了,臣女无能,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郡主从来只唤本王为殿下,而唤二哥三哥为兄长,亲疏远近显而易见。”襄王将酒一饮而尽,抿了抿唇:“记得郡主一手好琵琶惊艳才绝,不知本王可否有缘一饱耳福。”

    落葵浅淡一笑,眸光清澈似水:“襄王殿下喜欢,臣女自当奉上。”

    襄王不置可否的轻嗤一声,越过落葵,望着霖王施了一礼,爽朗笑道:“三哥,云韶府今日排了新的琵琶曲,弟弟要离那些伶官儿近一些,仔细赏玩新曲儿,便不陪着三哥饮酒了。”

    霖王微微颔首,拉落葵坐下,似是无意的问了一句:“方才小妹与四弟说了甚么,如此亲热。”

    落葵坦荡一笑:“小妹抢了襄王殿下的位子,总要告罪一声的,不过襄王殿下也着实小气,竟要小妹弹琵琶曲赔罪。”

    霖王抚掌大笑:“小妹乃琵琶国手,四弟早倾慕已久,此番可算如了他的愿了。”

    宫中家宴向来少不了酒,尤其是冬至,饮的酒自然并非寻常御酒,此时有侍女在落葵的桌案上摆了两把酒壶,一把六棱双福赤金壶一把六棱双龙青玉壶,放好之后,那侍女眼波悠悠,深深瞧了她一眼。

    落葵微微一笑,揭开壶盖一瞧,凝碧般的酒液上飘着几个闪着微光的小字,写着“元参离宫”,她心下稍安,轻嗅一二,笑道:“此番冬至,陛下竟如此舍得,拿了秋露白与寒潭香出来宴饮。”

    霖王亦是笑道:“可不是么,这是父皇为了此次家宴,特意吩咐御厨依着古方所酿。”

    落葵斟了一盏秋露白,半透的酒在嵌宝镶玉龙凤金杯中荡漾,腾起袅袅轻雾,当真如同秋林夜露,她不住的颔首微笑:“这秋露白温润如玉,不愧为御酒呢。”

    霖王笑影儿淡淡的,眸底划过一丝凛冽寒光:“小妹是好酒之人,若真喜欢此酒,回头三哥将方子送到你府上。”

    落葵笑的欢娱清澈:“如此自然是极好的,但那深秋时节的草木夜露极为难寻,小妹素来懈怠,只怕浪费了这么好的方子。”她举杯一笑:“多谢三哥美意了。”

    霖王眸光一瞬,笑道:“是呢,听闻小妹连上四道启本,定下了与京散伯之子京墨的婚事。这大婚之事繁琐,想来小妹也是无暇酿酒的。”

    落葵像是羞红了脸,喜色盈盈的笑道:“三哥消息灵通的紧呢,太后昨日才应允此事,将婚事定在了明年三月间,虽不必纳采问名,但大婚吉日还待观星斋推算之后,才能定下来。”

    霖王叹了口气:“可惜散伯京家早早的落魄了,小妹嫁过去,只怕是要受委屈了。”

    落葵恰到好处的端出落寞神情,黯然摇头:“三哥这话可错了,京家虽落魄了,可小妹也不过孤女一个,倒也不算委屈了。”

    霖王捏了捏她的鼻尖儿,莞尔中带着浅浅的冷意:“小妹惯会做小伏低,你贵为长公主独女,太后至亲,又有如此多的兄长疼爱,如何能算是孤女,若是成婚之后他欺负你,你便来告诉三哥,三哥定会为你撑腰的。”

    落葵斟了一盏酒递过去,俏生生的笑道:“好,若他日京墨负了小妹,一定请三哥为小妹做主。”

    霖王府中。

    寒冬深夜,四围静悄悄的,这样冷的夜,除了外头街市上热热闹闹的花灯和小吃,能引得人熙熙攘攘的出来赏玩一番,在这森严无情的高门府邸里,没有谁愿意离开暖意融融的屋子,到冰天雪里走上一遭。就连蛇虫鼠蚁也躲在不为人知的温暖里,不肯露出头来。

第一百零四回 腾蛇分身

    一行黑影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疾步行走,他们身形如风掠过夜色,但却听不到丝毫声响,这行人像是早就知道了霖王府中的各处守卫和巡逻侍卫,巧妙的一一躲过,最终进入霖王府的深处,缓缓靠近了人迹罕至的后园。

    半截围墙坍塌的后园里,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在野草里小心穿行而过,野草像是被夜风拂动,不停地摇曳,半盏茶的功夫后,一行人便来到一处柴门前。

    虚掩的柴门后头,是一座荒废许久的祠堂,此处是霖王府中最为破败的所在,与府中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格格不入。

    西墙下笼了一堆火,火光明亮而温暖,在斑驳的墙上摇曳着暗影儿,火星迸裂,劈啪作响。

    两个男子皆是一样的侍卫打扮,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边上放着喷香的肉,醉人的酒,两把长剑随意的搁在角落里,染了薄薄的灰尘,没甚么光彩。

    “来来来,哥哥,来,喝,喝。”一个男子堆着满脸笑意,捧着酒坛子,给对面之人倒了一碗酒,殷勤着劝着酒,他的侧影映在墙上,旁的都平平无奇,唯独那鹰钩鼻着实引人注目。

    而对面的男子脸色白森森的格外吓人,厚厚的嘴唇一开一合间,像两片肥肉挂在蒜头鼻下面,他龇着发黄的牙,撕咬了一块牛肉,愤愤不平道:“这大好的日子,旁人都看灯的看灯,团聚的团聚,偏你我弟兄命苦,在这没人问的地方吹冷风。”

    鹰钩鼻瞧了眼祠堂深处,那供桌荒废已久,极了厚厚一层灰尘,而供桌下头躺着个人,生死不明。他不屑道:“听说那人还是个世家公子,不照样被困在府里跑又跑不掉,死又死不了。”他嘿嘿一笑:“比起他,哥哥,咱们弟兄有酒喝有肉吃,算是命好的了。”

    厚嘴唇笑着点头:“你小子,就是想得开,算你小子讲情义,陪着哥哥我在这值夜,哥哥回头定让你嫂子给你寻个漂亮娘子。”

    鹰钩鼻大喜过望,忙着又斟了碗酒,接着撕了条油腻腻的鸡腿递过去,笑道:“那小弟就多谢哥哥了。”

    二人喝酒尽兴言语投机,全然忘了自己守在此地所为何事,更是没有留意到有人已经靠近了此处。

    嗖嗖两声轻响,两羽长箭破空而出,瞬间分别穿透二人的脖颈,将其牢牢钉在了墙上。

    二人甚至都未发出惊呼,双手牢牢握住长箭,使劲了全身力量试图将箭拔出来,可最终徒劳无功,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他们瞪大了双眸,挣扎着身子,惊恐的看着自己凭空燃起火红烈焰。

    二人歪着脑袋,怒目圆睁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周身的烈焰被夜风狂卷着,不过转瞬间的功夫,两捧飞灰从西墙上落下,被夜风拂过,在世间彻底消失干净,未留下半点痕迹。

    随后,一个深目削颊的女子轻灵跃出,而身后悄无声息的

    鱼贯而入八名黑衣人。

    女子向后头打了几个手势,其中两名黑衣人脱掉外裳,露出与方才消失二人的同样打扮,倚在西墙下,恍若无事的凑在火堆前取暖。

    而余下的黑衣人上树的上树,入地的入地,皆藏起了身影。

    随后,两名男子从暗影中踱了出来,一人微微眯着桃花眼,像是没睡醒一般,另一人深眸冷薄,像是藏着万般不可告人的心事,赫然正是苏子与空青。

    女子微微躬身,道:“苏将军,青公子,此处的守卫都尽数清除干净了。”

    苏子微微颔首,道:“好,马莲,你们便守在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不许放任何一个活口出去。”

    马莲应声称是,身影一个闪动,在柴门后隐没了下来。

    祠堂内处处薄灰,望之一片空旷,只在正中摆了一张供桌,而以供桌为中心,布下了一处不大的圆形阵法,散发着淡淡的紫色符文闪动,供桌之下文元的身影被层层紫芒紧紧缚住,隐约可见。

    空青抿了抿干干的唇边,挥手在祠堂四角布下数杆阵旗,掐了个诀,那阵旗转瞬没入地面,只余下一团团青色烟雾贴着地面四散开来,这苍青阵法旁的用处没有,但却可以隔绝破禁之时的声响。

    临来时,二人已仔细斟酌过此阵的来历与破除之法,破阵之事无需苏子出手,他只需旁观,只需出手对付一些难缠的人和事即可。此时他正负手向前,一步步走到阵法边缘,眯着双眸定睛相望,却并未有任何旁的动作。

    空青身形一动,倒射而出,衣袖挥动间,围着阵法布下数十杆青白二色阵旗,略一催动,阵法外光华大作,嗡鸣声声,数十道凌厉无比的青色剑光破空而出,冲着紫色符文狂涌而去。

    此时,阵法中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地面随之裂开细密如蛛网般的口子,从里头钻出数之不尽的火红小蛇,发出嘶嘶之声,裹挟着阵阵紫色雾气,铺天盖地的冲着空青涌去。

    苏子见状,身姿未动,只衣袖一挥,数十道血红剑影冲着小蛇狂搅而去,剑影席卷之处,小蛇皆断成数截,掉落在地上,化作一团火红的雾气,转瞬间消散殆尽。

    这般举重若轻的绞杀,令空青回首,诧异的瞧了苏子一眼,深眸微沉,口中却法诀陡转,催动数十道剑光重重劈向紫色光幕。

    轰隆隆一声巨响,转瞬间,细细碎碎的裂缝布满紫色光幕,空青见势大喜,再度催动剑光接连不断的劈了过去,想要借势将光幕撕开一个口子。

    不料形势却陡转,阵法中传出阵阵怒吼,一条庞大粗壮的尾巴破空而出,散发着圈圈紫色光芒狠狠抽向空青,他并未料到阵法中会有此等变故,一时不察被这条尾巴抽到了身上。

    轰的一声巨响,庞大的尾巴与空青的身子重重相撞,尾巴与空青相撞的瞬间便一片

    片碎裂开,化作团团紫色雾气,融到光幕中,光幕上的裂痕开始飞快的弥合。此物竟是条虚影,便有此等惊天动地的动静,若非提前布下了苍青阵法,只怕早惊动了霖王府中的侍卫。

    而空青硬生生抗下这一击,身体从祠堂内倒飞而出,像一片落叶般飘到院中,重重落到院中,虽仍旧稳稳当当的立着,但他脸色微白,胸口处的青衫上洇出一朵血花。

    他按了按胸口,飞身跃起,重新回到阵法边上,只这转瞬间,紫色光幕已恢复如初了,而那光芒比方才更耀目了几分,他心下一沉,没料到这上二十二阵之一竟与须弥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皆能趁着攻击的空隙,修复阵法损毁之处,若损毁不大,转瞬间便能修复如初,那么这攻击消磨便一刻都不能停下了。

    阵法中间此时泛起一阵涟漪,原本空无一物的供桌上,赫然盘着一条三首腾蛇,通体蛇鳞泛着荧荧紫光,三个狰狞的脑袋上皆顶着一颗独目,而三张阔大的蛇口咧到了蛇脸两侧,口中还不断吞吐出紫色雾气,融入到光幕中,用以加固阵法。那条粗大的蛇尾不断的甩来甩去,那里的紫光不及其他地方的明亮,显然是方才一击所致。

    空青眸光冷然,精芒闪动,他并未料到区区人族不但能布下妖族阵法,还能请下修为堪比神君的三首腾蛇分身看守阵眼,他自问并未将这妖兽放在眼中,但若先解决了此兽,再来破阵,拖得久了引来王府众人,显然也不是上上之策,他侧目望住苏子,在北山时虽见他显露过修为,但这修为究竟如何,对上这大有来头的妖兽究竟如何,却未可知了。

    苏子察觉到了空青探寻犹疑的目光,回首相望,嬉笑了一句:“青公子若是不敌,定要告诉我,我好开溜。”

    空青失笑,知道他是笑语,便略一颔首,双手前推,广袖迎风鼓胀,杆杆阵旗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怒吼,猎猎作响的旗面上缓缓流转着青白二色光芒,那些光芒形成一个个漩涡,极快的凝聚成无数颗二色圆珠,蕴含着庞大的气息。

    他双手掐了个玄妙的法诀,口中轻吐“破”字,那些数之不尽的圆珠铺天盖地的砸向紫色光幕。

    供桌上的三首腾蛇虽体型庞大,但行动和反应却极为敏捷,它见势不妙,顿时怒吼一声,三只独目闪过冷厉的紫芒,如同三道闪电卷过二色圆珠。

    而蛇尾随之狠狠一摆,以迅雷之势劈向空青,空青周身的玄青色光芒晃动暗淡下来,显然已有些不支了,可他只一味掐诀催动阵旗消磨阵法,并没有功夫抵挡袭来的蛇影。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赤色巨剑斜斜劈过,呼啸声声,巨剑如刀切豆腐般切过紫芒,斩入不断高高昂起的蛇头,以锐不可当之势,将最右边的蛇头活生生削下了一大块紫莹莹的鳞片,血光乍现,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溅到了紫色光幕之上。

第一百零五回 打完了,走

    三首腾蛇长长的凄厉怒吼一声,震得半堵本就不甚牢靠的墙壁坍塌下来,砸的厚厚的灰尘四散飞扬,呛人口鼻。此兽虽修为不低,但着实有些傻,被苏子劈了这么一剑,登时不再理睬正在破阵的空青,反而冲着苏子迅速而狠厉的甩动蛇尾,发出巨大的响声。

    蛇尾处紫芒大作,发出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一簇簇紫色的梅花钉如同紫色的浪花,冲着苏子疯狂的激射而去。

    苏子足尖轻点地面,身子倒飞而出,身前的赤色剑影呼啸一声,划过水样波澜,掀起一层层滔天巨浪,将梅花钉裹在其中,他略一催动,那剑光顿时分光化影,千万道利刃呼啸而至,将梅花钉绞了个粉碎。

    见苏子一击即中,空青大喜,一门心思催动阵旗,口中念念有词,青白二色的圆珠如同硕大的冰雹,疯狂的扑向紫色光幕,光幕随之颤动不止,发出阵阵哀鸣。

    苏子这下子可把这条傻蛇彻底激怒了,它的三只独目凶光毕现,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口中尖利的獠牙,发出震天的声声怒吼,三条生满倒刺的血舌瞬间从蛇口中弹射而出,形成夹角之势,飞快的冲着苏子卷去。

    空青听得呼呼风声和扑面而至的腥热之气,侧目一瞧,见三条血舌将苏子围在其中,倒刺上流出墨绿色的毒液,血舌剧烈颤抖,甩出漫天毒液,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冲着苏子迎头罩了下来,他知道腾蛇一族蛇毒的厉害,神君修为沾上一星半点,不死也得脱层皮,更遑论苏子这等的,只怕要被化得尸骨无存了,他不禁脸色微变,当即大喝了一声:“苏子,小心。”

    话音未落,却见未及苏子有甚么动作,那巨网便已将他紧紧禁锢其中,而三条血舌在网外绕了个圈儿,随即猛然收紧,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网中的人影转瞬间化作一道轻烟,当真是尸骨无存了。

    就在空青心生绝望之时,不远处的虚空中传来一阵嗡鸣声,竟是苏子足踩一道红芒,双手背负,唇角微微上挑,笑望着空青道:“这畜生不光长得丑,还蠢,不去咬你,反倒咬我。”

    空青心中松下一口气,原来网中的人影竟只是个虚影,而诡异的是,他既未能看出留在那的是一道虚影儿,亦没看出苏子是何时脱得身。他亦是笑着点头:“可不是么,只是你可要小心了,这三首腾蛇虽蠢,但修为着实不低。”

    他虽是终于安了心,但也留了心,他原以为苏子的修为,不过是对上川谷不落下风,如今才算看清楚了,这般惊天修为,即便对上自己也不遑多让。但眼下由不得他多思多想甚么,只口中的法诀陡然变得犀利起来,青白二色蓦然化作满天斗大的星辰,拖出长长的星尾呼啸落下。

    而三首腾蛇接二连三的被苏子戏弄,早已是勃然大怒了,蛇躯骤然伸长,化作一条近百丈大小的巨

    蛇,这处空旷的祠堂顿时变得拥挤不堪,又一堵墙终于不堪重负的倒下了,碎石泥土皆扑簌簌的砸向巨蛇,但只是隔靴搔痒般轻轻掠过蛇躯,半点伤痕也没留下。那傻蛇从灰突突的碎石中窜出来,大张蛇口冲着苏子扑咬而去。

    而苏子轻轻一叹,却并未再用剑影,只是足尖轻点红芒,身形灵活的躲开三首腾蛇龇出来的獠牙,旋即反手便是一簇漫天赤影,砸向腾蛇的其中一只独目。

    三首腾蛇慌忙躲开赤影,但终究仍是慢了半分,一只蛇首被刺破鳞片,漫出血迹,腾蛇怒极扭动身躯,张着血盆大口,三条血舌骤然伸长,冲着苏子飞卷而去。

    苏子衣袖一挥,数道赤影在血舌上狠狠劈过,三首腾蛇惨叫一声,连忙收回血舌,却已是血肉横飞,鲜血淋漓了。

    只这一下,三首腾蛇再蠢,却也瞧出了眼前之人极为难缠,并不好那么对付,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它眸光颇有灵性的滴溜溜一转,猛地转头飞身向前,咬向了空青。

    而此时,紫色光幕只余下薄薄的一层,上头多了些细碎的裂痕,只消片刻功夫便可大功告成了,正是破阵的紧要关头,空青丝毫腾不出手来应对腾蛇,微微侧目,只见三首腾蛇的獠牙已伸到眼皮子下头,腥热之气扑面而至,惨白尖利的牙尖儿上滴下墨绿色的毒液,让人恶心的隔夜饭都能呕了出来。

    危难之际,唰的一声,一尾赤色长鞭猛地甩了过来,缠住其中一枚獠牙,向后狠狠拉扯,随即一枚血光大作的短箭呼啸而至,从蛇口中洞穿而出,嗡的一声,将其中蛇首钉在了木质立柱上。

    三首腾蛇厉声嘶吼着,蛇躯紫光大作,一阵破空之声,背上陡然生出双翼,猛地扇动数下,血噗的一声洒满立柱,竟是蛇首面目狰狞的挣脱离开了立柱,但却撕裂开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正不停的冒着滚滚鲜血。

    苏子冷眸微缩,此等异兽果然凶悍非比寻常,但灭杀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他心下一叹,此等凶兽乃妖族腾蛇一族的神君分身,只怕是个惹不起的大妖怪,若贸贸然的击杀了,定是会后患无穷的,他定定望住三首腾蛇,只要自己牵制住此兽,让空青可以安心破阵即可,杀妖怪这种事太过血腥,有损他的无双之名。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了紫色光幕,整个阵法哀鸣一声,一枚枚紫色符文蓦然光华大作,紧跟着与满天流星相撞,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连屋顶都被滚滚气浪掀飞。

    三首腾蛇觉察出了不妙,猛然展开巨大的双翼,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黑雾瞬时落在了二人周身,不待它有甚么动作,圆形阵法不支的嗡鸣一声,终于片片碎裂开来。

    紫色光幕随之化作一捧沙砾,被空青的衣袖轻拂散尽,供桌之下生死不明的那个人终于清清楚楚的显露出来

    ,空青一步踏步阵法之中,并未遭到半分阻拦。

    苏子大喜,高声喊道:“青公子,你去救文公子,这丑货交给我了。”他碎碎念叨着:“若不是你生的实在太丑,我定要捉了你回去,叫落葵煮了蛇羹不可。”

    空青越笑心里越沉,此人修为惊人,谈笑间举重若轻的就重伤了三首腾蛇,他日若敌我相对,只怕要费一番手脚了,他飞身跃起穿过重重黑雾,极快的落到文元身旁,一把将他拉到背上背着,顿觉背上一沉,像是压了块巨石,他不禁暗叹,三哥这是吃甚么了,怎么胖成这样了,看来他困在霖王府的这些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才会心宽体胖。

    令空青意外的是,三首腾蛇果真没有追过来,他侧目,只见苏子的手上多了一条赤色锁链,一端握在他的掌心,而另一端却牢牢缠在腾蛇的蛇躯上,那条锁链上皆刻满了云水二纹,而纹路中填满了鲜血,锁链颤抖中红芒阵阵,血腥肆意的在虚空中挥洒不停。

    空青心中一凛,这锁住三首腾蛇,令它难以动弹的正是水麒麟一族的水精链,他原以为这锁链只是人族仿制,可定睛相看,竟是确凿无疑的水麒麟水精链,他不动声色的望住苏子,眸光不禁多了几分骇然冷意。

    苏子并未察觉到空青的异样,见他救出了文元,心中蓦地一松,飞身跃起,刚刚钻出塌了一半的祠堂,他便收了水精链,身后随之传来怒吼阵阵,三首腾蛇掀起狂风,顷刻间便要追了过来,他反手便是一剑,祠堂轰然倒塌,随之高高扬起水精链,重重砸向地面,竟将祠堂并青砖地砸出一个数十丈的深坑,他从废墟里撤出一把布满灰尘的猩红帐幔,点燃后远远扔到深坑上,火势借着风势,转瞬便烈烈烧了起来,艳丽的火光映照着深黑的天幕,像是绽开一簇簇华美的烟花。他定睛相望:“烈火烹油,这才热闹嘛。”随即冲着暗处中的众人一挥衣袖,数道人影划过夜空,悄无声息的远去。

    二人在霖王府中砸屋子拆房子打妖怪放火救人,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即便是起初空青布下了隔绝阵法,也还是惊动了霖王府中的侍卫,他们如潮水般涌来,却只看到一片废墟和一条破土而出,发疯般到处乱咬的三首傻蛇。

    锦华堂中。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霖王脸颊微红有些醉意之时,曲天雄腰间极轻微的嗡鸣一声,他忙掏出块玉佩,只见玉佩之上布满裂痕,再定睛相望,那玉已经变成数不清的碎片了,他大惊失色,忙凑到霖王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闻言,霖王虽脸色阴沉,却还是强自镇定的饮了盏茶,正欲起身,向陛下告罪一二,却见陛下酒兴正酣,他不便离去,只好回首吩咐了曲天雄一句。

    曲天雄深深颔首,便一刻不停的退了出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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