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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回 酒鬼对酒鬼

    时光一瞬,伴着落叶滚滚,树上只余下空落落的枝丫,便已是流光匆匆,深秋寒凉了,空青是个极安静斯文的人,出门无声进门寡言,席间也不闻丝毫声响,闲暇之余除了读书写字,便是独坐庭前发呆,像是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宣泄。

    “落葵,你快点,还差几个菜。”苏子在院中大呼小叫。

    落葵闻言一笑,空青这样安静斯文之人,却与苏子格外投缘,只短短数日,已经熟络的要摆酒庆贺,说是他们两个前世一定有缘,今世再度相见,一定要好好庆贺。

    庆贺二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止是烫一壶酒这样容易,落葵与丁香从午后起便开始忙活,伴着一阵阵锅碗瓢盆的轻响,直到日薄西山了,才备下了一桌子菜,她在灶间扬声:“你别吵了,还差一道汤,要不你来做。”

    苏子登时噤声不语,他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奈何却天生懒惰,便只能忍受吃人嘴短的苦楚了。

    京墨举杯冲着空青一笑,便发了问:“空青,你是哪里人啊。”

    空青略一沉吟,淡淡道:“我是小地方来的,不值一提。”

    落葵在灶间微微一笑,原来人人都会用这种拙劣的借口,他品貌贵重,身手不凡,绝非寻常小门小户的出身,只是人人都有不可对人言的隐秘,而京墨向来口没遮拦,她担心再如此追问下去会惹人尴尬,反倒不妙,索性倚在灶房门口打了个哈哈:“京墨,你都快赶上听轩楼中的小二了,我看你的古物斋干脆关门歇业罢,反正生意也不好,你去听轩楼当个小二,保管甚么稀罕事都能打听的来。”

    话音刚落,就听得曲莲在院中接口:“问问有什么打紧的,家里平白住进个来路不明的生人,总是不好。”

    灶台上蒸汽腾腾,菜香氤氲,席间的推杯换盏,京墨的旁敲侧击一丝不落的映入落葵眸中,可空青见招拆招应付的从容圆滑,寻不到丝毫破绽,却也没有一丝可探寻的真实,她不觉微微蹙眉,扬声道:“苏子,汤太烫了,你过来端一下。”

    苏子痛痛快快的应了一声,进的灶间,刚碰了一下白瓷莲瓣大汤盆,便烫的缩回了手,一边摸着自己的耳垂,一边龇牙咧嘴:“这么烫,你叫我进来不是为了烫熟了我的手罢。”

    落葵扬眉轻笑:“苏大公子果然聪明,京墨这样没头没脑的问下去,可不是甚么待客之道。”

    砧板上传来一阵叮叮咚咚之声,鲜红的猪肉登时被剁成了肉泥,苏子一手一个,极利落的汆了丸子,小心放到水里滚了滚,起锅前又撒了一把香菜,听得落葵此话,他微微颔首:“打草惊蛇反倒不好。”

    扬眸向外,只见京墨与曲莲一唱一和,轮番上阵,那酒一盏接一盏的灌下去,不见空青有丝毫醉意,反倒是京墨眼风迷离,落葵嗤的一笑:“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想灌醉的人没醉,自己倒先扛不住了。”又见空青的筷子只碰了碰河鲜,旁的菜丝毫未碰过,她微微一笑:“在

    北山时,那些野味他便没动几筷子,方才那些菜,他也只捡了些河鲜尝了尝,他对俗世间的吃食似乎十分抵触,我想了想,他大抵与苍龙世家脱不了干系。”

    丁香埋头在灶前添柴,听得此话,想起前日翻看的一本书,蓦然抬头插了句嘴:“苍龙世家,主子,是南祁国的那个苍龙世家么。”她哆嗦了一下:“那,那他不就是个半妖了,会不会,会不会吃人。”

    落葵摸了摸她稚嫩的小脸儿,笑道:“我家小丁香又是从哪翻出来的闲书,你放心,他若要吃人,也是先吃修为最高的苏子,不会吃你我的。”

    丁香却抬着头,眸光坚定无一丝惧怕:“不,我是最没用的,要吃先吃我,留着,留着大公子还可以保护,保护主子。”

    落葵眸光柔软,轻轻掠过苏子与丁香的脸庞,这样好的姑娘,还是莫要为情所伤的好。

    “你所料不错。这是刚刚从南祁国传回来的信儿,你瞧瞧。”苏子轻咳了一声,打破寂静的尴尬,衣袖挥动,一丝灰芒落于灶台上的白瓷海棠浮纹碗中,那碗里盛了满满清水,灰芒与水面方一接触,便没入碗底消失不见,水面上随之荡漾起淡淡涟漪,数行字迹在涟漪间若隐若现。

    落葵仔细看完,衣袖在碗口轻拂而过,那字迹登时消失不见,她思量道:“苍龙世家乃四灵之一青龙的后裔,是至阳道四灵家族之首,此族一向隐世不出,只一心修仙,从不沾染凡尘俗世,门户又极紧,此番为何会接连派出十数名嫡系弟子进入俗世。”

    苏子抬手在碗口处一抹,那水中便又显出数行字迹,边看边说,声音益发凝重:“这是截获的名册,上头并没有空青的名字,我原以为他所用的乃是化名,但一番查探,他竟也是苍龙世家嫡系弟子,且是空字辈的,你知道的,苍龙世家空字辈的嫡系弟子,地位超然,向来只有两位,堪比大长老,他又这般年轻,看来颇受族中重用。”

    见灶里的火苗不旺,丁香转身去屋角抱了捆柴过来,一根根填进灶膛,登时火光四射。

    灶眼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咕嘟嘟冒起喷香入鼻的气泡,落葵手上沾了黑灰尘土,抬手在苏子身上抹了抹,才去揭开锅盖,沉吟道:“这便怪了,此族族规极严,莫说是空字辈的嫡系,便是出自旁系,没有族长亲令,也是不可离开隐居之处半步的,在北山若说是偶遇,那么在鬼市便不会是偶遇,这世间若与同一人连着偶遇两回,那必定是有人有意为之,文元如是,空青亦如是,他找了诸多借口,死皮赖脸的住进咱们家,定时有所图谋的,只是无论是水家,还是其他,都与苍龙世家没有任何来往,他们怎会突然对水家起了兴致呢。”

    苏子拍了拍刚刚被落葵擦手的月白色暗纹越罗直身,发现那黑灰竟拍不干净,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打趣了一句:“我看这个空青和那个文元对水家当真没甚么兴致,对你倒是有十二分的兴致呢,莫不是他二人便是你命中的桃花,并蒂双开了么。”

    那微微含笑的一双深眸,像是不住的在眼前晃动,晃得落葵莫名的红了脸,心口怦怦直跳,她一言不发,只冲着苏子翻了个白眼儿。

    倒是丁香一脸嬉笑:“若是真的那就最好了,主子整日里盼桃花盼不来,这一来便来了两朵,主子可得好好挑一挑了。”

    苏子凑近的落葵的脸庞,瞧着她艳若桃花的脸颊,不停的发笑:“听到没,你可得睁大了眼,别挑花了眼,最后挑一朵烂桃花。”

    落葵撇了撇嘴:“万一两朵都是烂桃花呢,我岂不是挑不出来了。”

    苏子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叹道:“若这两朵真是烂桃花也便罢了,怕只怕是长了十二个心眼儿的桃花精,那可真要糟蹋了你难得发一回的花痴了。”

    听得苏子此话,落葵心中竟生出些许不该有的想法,她竟想着,若真是那一双深眸的主人也便罢了,即便是个别有用心的桃花精,自己也认了,总归是个令自己脸红心跳的人,发一回花痴委实不亏的,但转念想到自己与京墨的那纸婚约,便又暗自骂自己朝三暮四,那纸婚约将她与京墨牢牢拴在一处,无论有情还是无情,这一生一世只有他,也只能有他,更遑论京墨还拿性命救过她。她咬了咬贝齿,将那不该有的糊涂念头从脑中驱逐出去。

    苏子见她微微失神的模样,不禁笑道:“莫不是真的发了花痴。”

    他凑到落葵跟前儿,仔细端详下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好好查一查他究竟惹过几朵桃花,生没生出过甚么青桃子红桃子罢。”

    落葵笑骂道:“你还要我莫要胡思乱想,你自个儿先想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朝三暮四是私德不修,是大罪过,苏子,你还是上点儿心好好查查他的来意罢。”

    苏子点着她的额角骂道:“读书读傻了么,榆木脑袋。”

    端了滚烫的热汤上桌,苏子便听得京墨低声念叨:“小盏喝酒真是不过瘾。”他旋即冲着灶间喊了句:“落葵,换几个大碗过来,京墨喝得不过瘾。”

    落葵将青花白瓷大海碗狠狠惯在桌上,蹙眉道:“你是要灌死自己么。”

    京墨挑眉望向空青,不屑的撇嘴:“谁灌死谁还说不定呢。”他咕咚咚在碗中倒满酒,递给空青:“既然是庆贺,用小盏如何能过瘾呢,要用大碗才能尽兴的嘛。”

    看着空青一饮而尽,他击掌笑道:“对嘛,在我们面前就不要假装斯文了,大家都不是甚么斯文人。”

    几大碗酒灌下去,空青仍旧神情如常,倒是京墨先撑不住了,眸光迷离开始东倒西歪,舌头打结开始胡言乱语。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苏子登时会意一笑,拉过京墨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边往屋内拖去,一边嘟囔着京墨不止吃相难看,酒品也着实不堪,喝多了竟然耍赖撒酒疯。

    趁着酒意,曲莲大着胆子,借着照顾醉酒的京墨这个由头,留在了他的房中。

第七十七回 苍龙世家

    夜色浓稠,只点缀了寥寥数颗星子,层云缭绕,将皎洁的月华也蒙了一层轻纱,树冠之上孤零零的悬着几片枯叶,月光昏黄,枝丫错乱的影儿投在地上,像极了凌乱不堪的人心。

    见左右无人,空青几度伸手,想要去牵落葵的手,却见她似笑非笑的冷薄模样,只好缩回手,亲近道:“一晚上你只顾着招呼我们,饭也没用上几口,饿不饿。”

    “我晌午吃顶了,倒不觉着饿。”低眸一笑,落葵在桌旁坐下,不动声色的抬眸,仔细瞧了瞧空青面前的白瓷青花莲纹阔口碗,只有些鱼骨虾壳之类,心中了然:“怎么,饭菜不合你的胃口么。”

    空青一怔,伸向水腌鱼的筷子在虚空中狠狠顿住,旋即极快的调转方向,勉强夹了一筷子兔肉,浅尝辄止了一口,艰难笑道:“没有,你的手艺很好,很好。”

    若说试探人心,套话刨根,落葵是此间老手,她于试探人心一事上,似乎有着天然的悟性。她垂眸凝神,苍龙世家一向视飞禽走兽乃污浊之物,从不入口,只食水中之物,看空青这习性,倒似真真出身此族,至于来意,尚需好好思量。

    借着秋月微光,落葵扬眸见桌案上还剩了半碟子羊肚与猪尾巴,一块兔肉并一只羊腿,落葵殷勤的夹了一筷子猪尾巴,放进空青面前的莲瓣白瓷小碟中,又递了白瓷莲瓣杯盏过去,眸光冷冷的蕴了些浅笑,和善道:“这百花酿是我亲手酿的,你尝尝,这些菜下酒最合适不过了。上回你的救命之恩,我尚未正经谢过,这杯酒,我敬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酒着实是好酒,一饮而尽酒香四溢,菜自然也是好菜,却没那么容易下咽,空青咬牙皱眉,终于艰难的将菜咽了进去,牵动唇角笑道:“极好,极好。”

    落葵看的发笑,从未见过吃东西吃的如此矜持的男子,遂夹了一筷子羊肚,递到空青嘴边,抿唇笑道:“尝尝这个。”

    说起来空青应该是欣喜万分的,这情景是他百转千回求而不得的,只是放在唇边之物,却是百转千回而吃不下去的,他咧了咧嘴,勉强咽下去,又勉强忍住翻江倒海的艰难神情,笑道:“果然极好。”

    秋夜里的风,寒意凛然,落葵紧了紧衣裳,悬在廊下的羊皮宫灯迎风摇摆,在深幽漆黑的院中,投了一抹摇曳不定的光亮,这烛火明亮,连月华亦失了颜色。

    她夹起一筷子小虾,恍若无意的望住他,冷冷的眸光清澈而犀利:“青公子,要你一个只食水中之物的苍龙世家嫡系弟子,来食这些走兽之类的污浊之物,着实委屈你了。”

    这是落葵有意为之,想要诈他一诈,故而语出惊人。

    空青也却是受了惊吓,惊得脸色煞白,苍龙世家空字辈嫡系弟子,是文元挖空心思为他备下的身份,这该死的文元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过,说

    甚么苍龙世家向来隐秘,嫡系弟子更是如祖传宝贝一般藏的死死的,这样的身份,没个三年五载,是绝查不出来的,谁料他才住进水家不过半月,并未见过落葵有甚么格外的动作,这所谓的隐秘身份便被查了个底儿掉,他不禁唏嘘不已,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落葵的权谋机变远超他的估量,若论揣测人心,怕只有二哥可与她一较高下了,原来岁月匆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耿直之人了。

    震惊过后,空青望着她脸上淡然的笑意,是那样遥远而模糊,满是疏离隔阂,心间微痛,他迅速想好了对策与说辞,勉力笑道:“不错,我的确出自南祁国苍龙世家,云楚国水家果然非同一般,如我这样隐秘的身份,不过短短半月便已查了个清清楚楚。”

    见他满脸震惊之色,原本仅剩的一丝疑虑,亦蓦地烟消云散了,落葵饮了盏酒,淡淡道:“赶巧了而已,我不过是对四灵世家多了几分了解罢了,只不过苍龙世家一向超然,从不沾染凡尘俗世,不知此番为何突然对水家生了兴致。”

    空青知道终会有这么一日,凭着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份,是万不能长长久久的在这里住下去,也万难有甚么来日方长的,可实话又无法全然宣之于口。斟酌了良久,他才缓缓道:“苍龙世家做了太多年的隐士,如今也想入世了,既有此打算,那么盟友便必不可少,当然了,苍龙世家并无意涉足朝局,只是想借着俗世之力,令家族长长久久永不衰落罢了,郡主大可放心。”

    言至于此,便无需再遮遮掩掩隐瞒什么了,落葵直起身子,冷眸狠厉,唇边挂着冷薄的淡笑:“连一页薄纸尚且能变成杀人的利器,更遑论是善变的人心,青公子,我并非你所想的那类善男信女,我的双手并不干净,所谋之事也沾满了血腥人命,你敢只身前来,自然是颇有些本事的,自然也不怕杀戮,只是,苍龙世家此番派出的一十三名嫡系弟子中,并未有你青公子的名字,青公子说话藏一半露一半,不知要我如何放心。”

    苍龙世家派了嫡系弟子出山,空青暗自低笑,果然是自己的亲三哥,做戏也做足了全套,竟如此大方,也不知他给族长许了甚么天大的好处,竟诓的族长舍得一口气派出如此多的嫡系弟子,待此间事毕,必要千恩万谢的请他喝一回酒了。

    空青凝神良久,深眸似水,定定望住落葵,举起酒杯,坦诚道:“苏家的势力遍布南祁国,而在云楚国谋事,水家是绝无法绕开的,至于郡主你,执掌水苏两家,我此来只是为与水家和苏家结盟而来,别无他意,至于族中派出的其他弟子所为何事,恕空青难以相告。”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小心斟酌,唯恐说的漏洞百出,被落葵揪住,再难待在她的身边了。

    说开了此事,这颗心原本应该安稳放下,可心事仍是肆意漫出,令人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

    刻意为之,原来殊途同归皆是利益盟约这四个字,她放下满腹惆怅心思,只是冷薄笑道:“青公子乃苍龙世家空字辈的嫡系弟子,门第之高背景之深,若早将实言相告,我必不敢如此怠慢的,只不过我着实没有料到,一向自诩清高的四灵家族,竟也会自降身份沾染凡尘俗世。”

    空青斟酌着开口:“当今天下,在江湖中修仙不外乎三种,其一乃是以四灵家族、天一宗和万毒宗为首的正阳道,其二乃是以茯血派和圣魔宗为首的嗜血道,其三则是以万佛宗和无为派为首的佛修,至于散修,少之又少。江湖修行与世俗朝廷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割。试问有哪个宗派哪个家族,与世俗朝廷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正逢乱世,又有哪个宗派家族不想成为乱世枭雄,分一杯羹,以保自家传承千年万年不断。我虽不知贵兄妹二人究竟出自嗜血道中哪一家,但想来也是奉命行事罢。“

    这可真是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落葵秀眉微挑,冷眸微缩,淡淡道:“那么,青公子与苍龙世家想在我这里得到些甚么,还请坦诚告知。”

    空青苦涩一笑,看来如今想留在此处,只能借着苍龙世家的名头,编一些似是而非的谎言了,但愿,但愿在谎言戳穿前,能令落葵多欠自己一些人情,欠下还不清的人情,他笑道:“不过就是他日太子殿下荣登大宝,掌管了云楚国天下,在这九州中,且给苍龙世家留一席之地罢了。”

    秋风萧萧,卷起无数枯黄落叶,掠过庭前堆砌的太湖石,最后纷纷扬扬坠入池水之中,月色如水倾泻,这样美好的月,却映着两个各怀心事之人,落葵心底顿感悲凉,有无尽的失望漫过心间,却仍是扬眸轻笑:“只一席之地而已,我自然可以应下,但,这是青公子的一人之言,无凭无据,恕落葵无法全然相信。”

    空青顿时没了主意,此番说的这一席话,原本便是半真半假,谎言又如何能成真,如何能让人十足相信,更遑论是落葵这种从不轻信,甚少交心之人了,他很想将自己的来意坦诚相告,很想直言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求,却又唯恐莽撞行事,会害的自己再度抱憾终身,他垂首饮酒,一盏接一盏的百花酿入口,他却如饮白水般无味,酒入愁肠皆化作唇边轻语:“那,我要如此做,郡主才肯信我。”

    是啊,要如何做呢,落葵的心陡然空了,无论眼前之人如何说如何做,她都无法倾心相待,自父亲走后,她的这颗心,除了苏子诸人,又何曾全然信过谁,便是京墨,她也留有三分防备的余地。落葵替他斟满了酒,淡淡笑道:“青公子莫要多心,我并非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任何人,青公子出身大家,是身份高贵的嫡系子弟,想是从未见过甚么阴谋阳谋,蝇营狗苟罢,我却不同,见的多了,自然心有防备,况且你的修为,我又无法对你行问魂之术,实难全心相信。”

第七十八回 七宿心誓

    院落一隅的秋菊开得极艳,那是秋日里最绚烂夺目的颜色,艳丽的如同夏花般炙热灿烂,这花原本只在白日里绽放,而到了晚间便闭合收拢,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已月上梢头夜半清寒了,这花依旧在月下怒放,月华朦胧倾斜,花丝潋滟如水波微漾。

    这月影花香,人影成双,本该是温情脉脉的,是空青追寻许久的良辰美景,但眼下他却心下凄然,阴谋阳谋他自是见过的,不止他见过,从前的落葵也见过,只是他与她当年皆不屑此道,最后皆伤于此道,心口微微一痛,却淡然笑道:“郡主此言正是,但郡主实在无需防备我,毕竟我与郡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须防备。”言罢,他在心底默默良久,落葵,无妨,时日久了你便知道了,便是天下人你都防备,也无需防备于我,便是天下人皆负了你,我亦绝不相负。

    落葵冷眸隐隐含笑,那笑是淡薄而赤诚的,毫无顾忌的直视于他:“青公子此言,我绝不敢苟同,你既知道我与苏子皆出自嗜血道,而青公子所出的苍龙世家乃是正阳道的中流砥柱,那你当知,嗜血道与正阳道向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苍龙世家如今与我们达成同盟,若被正阳道其他门派获知,就不怕给贵族惹来灭顶之灾么。”

    在北山时,空青得知落葵二人出身嗜血道后,亦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毕竟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仇怨太深,难以化解,后来还是文元劝他,天下之大,总有正阳道与嗜血道都管不了的地方,若他与她真的有来日,眼下为来日放手一搏,总好过来日悔不当初,他傲然一笑:“苍龙世家既然敢于嗜血道中人往来,自然有自保之力,郡主大可放心。”

    “是么。”苏子已默不作声的听了许久,听得此言,他从暗影中踱步而出,挂着疏狂笑意:“青公子倒是坦荡,世人皆道我们乃嗜血妖魔邪门歪道,青公子倒是不怕。”

    空青坦坦荡荡的正色道:“从前我亦是如此认为,但看贵兄妹为人,绝非阴狠淫邪滥杀无辜的宵小之辈,我这一路行来,所见过的嗜血道中人不少,也并非全是邪恶之辈,而正阳道中更并非全是正人君子。”

    见他眸光赤诚,字字珠玑,绝无半分迎合附会之意,苏子暗暗颔首,击掌清朗大笑:“好,好,青公子,若我未记错的话,苍龙世家有一密术,是为七宿心誓,以青龙血脉起誓,若有背弃,必遭反噬而亡,不知青公子可愿与我水苏两家家主结此誓约。”

    闻言,空青竟暗自松了口气,毫不犹豫的利落抬手,扬出一道半弧青芒,落于三人周身,形成一处半圆屏障,他深眸含笑,坦荡道:“便是如此么,好。”

    不见他有甚么旁的动作,只手指一白,从指尖凝出一滴血珠子,抬手飞快的在虚空中写下心誓誓言,血红的字迹金光微闪,格外诡异,

    写完后,他深眸含笑,凝望住落葵,沉声道:“那么,请郡主将血脉滴入七宿心誓。”

    见他应下的如此痛快,落葵反倒起了疑心,退了一步,与苏子对视相望,随即笑道:“青公子可要想清楚了,立下这心誓便不可反悔了。”

    “成大事者谋定而后动,有何可悔。”空青扬眸轻笑。

    落葵偏着头望住悬在半空中的誓言,写的便是苍龙世家与云楚国水家,南祁国苏家缔结同盟,以青龙之血起誓,立七宿心誓,绝不背弃,永不相负这几句话,并无其他异常,但即便是这简单的寥寥数语,只望了一眼,便像是要将人的心神吞噬干净,果然是玄妙异常,她暗叹,这誓约既是约束苍龙世家,亦是约束水家苏家,无论是谁生出异心,都免不了要遭了反噬,只是对苍龙世家的反噬更为厉害一些,落葵再无一丝一毫的迟疑,同样抬手凝出一滴血珠子,落入誓言之中。

    那七宿心誓受了落葵的一滴血,登时金光大作,字迹流转良久,最后化作一只身似长蛇,生有麒麟首与鲤鱼尾,犄角似鹿,足下五爪的小兽模样。

    那小兽蓦然睁开双眸,望了落葵与空青一眼,便分光化影成双,一只没入空青额头,一只没入落葵的额头,便在心誓没入眉心的一瞬间,落葵的灵台嗡的一声炸裂开来,眼前晃过一个身影模糊的红衣姑娘,眉目间笼了层薄雾,像是在怨恨的哭,却又带了几分轻笑,冲着她道:“你要记着,他负了你,你说过,若再世为人,你定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

    猛然间心尖狠狠的抽痛不止,痛的落葵冷汗淋漓,她并不记得曾说过这话,也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何事,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弄丢了甚么要紧之物,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姑娘便蓦然消失,心尖这才止住抽痛,她不禁暗叹了一声,这七宿心誓还着实诡异的紧,竟能凭空牵出噬人魂魄的幻象,缓过神儿来,落葵笑道:“有了这七宿心誓,我水家苏家与青公子从此便生死一体,不分彼此了。”

    “如此甚好,那么你我盟约就此达成,南祁国中,苍龙世家绝不与苏家一争高下。”空青笑道,暖暖的笑意中流露出安心的喜悦,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留下来的借口,这借口完满的无懈可击。

    在失去她后这长长久久的岁月中,空青的心从未有一日同今日这般安稳,终于,这一切终于有了重头来过的机会。他斟了一盏酒递过去,眸光赤诚的望住落葵,缓缓道:“从此,还望郡主与在下赤诚以待。”

    落葵被他赤诚的眸光深深望著,只觉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无端便低下头,平静了良久,才将酒一饮而尽,扬眸笑道:“那是自然,他日若青公子在这云楚国境内有为难之事,尽管开口,水苏两家定然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月影浮动,秋菊灿烂,

    见心誓已成,凭空又多了一大助力,苏子亦喜出望外,他素来伤怀时要饮酒解千愁,开怀时更要饮酒坐相悦,现下有了这般幸事,更是要多饮几杯了,遂笑道:“我去取些好酒来,青公子,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趁着苏子进屋拿酒的功夫,空青目不转睛的望住落葵,深眸含笑,带着微微桃花色,温情脉脉道:“立下这心誓,你往后便可安心容我住在此处了罢。”

    落葵暗叹,自己这宅子又小又简薄,怎么人人都争着住进来,老天若真怜惜自己,降下那么一朵半朵称心如意的桃花便也罢了,偏生先来了个缺心眼儿的疯桃花,如今又来了个别有用心的桃花精,果然是自己福薄,千年万年的红鸾不动,她无限惆怅的叹了口气:“住罢住罢,若是你肯再交些租子与我,那便是既安心又欢喜了。”

    见落葵对自己这桃花笑容不为所动,空青抿了抿唇,对自己一向无往不利的样貌生了疑,想起文元所说的,空有皮囊没有行动,皮囊再好也枉然,不禁眉心紧蹙,大着胆子去握落葵的手,深情道:“若你不再逼着我吃稀奇古怪之物,那我便住的既安心又欢喜了。”

    此情此景狠狠荡漾过落葵的心,她不可抑制的心间疼痛,那痛中夹着恍若隔世的甜蜜,她不明就里,慌乱不堪的抽出手,揉了揉心口:“人生来这一张嘴,除了说话便是吃,整日里这也吃不得那也吃不得,岂不委屈了在人间千难万险的走这一遭么。”

    空青深以为是的点点头:“此话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想来确实委屈了些。”他小心翼翼的抬手去抚落葵的长发,抚过之时,心中便生出更多的贪念,想要如当年那般揽她入怀,只可惜他的手滑过她的长发,方才落到她的肩头,便被落葵轻轻巧巧的躲开,空青眸光微暗,如今的她竟半点受不得自己的温情,怕是只能缓缓行之了,他失魂落魄,吁了口气道:“我所求并不多,只要长长久久的住在此处,无论作甚么都好。”

    夜间薄雾已散,静谧空远,天边悬了弦月,清冷星辰缀于天幕上,点点洒落在空青青色衣衫上,像极了一树碧叶白花。夜风适时拂过,他的衣角皴皱,衣间的疏离香气缓缓袭来,一身似涟漪般的银白花朵漾出冷意。

    落葵的心狠狠颤了颤,这句话似乎不知何人不知何时,也曾对她说过,可最后究竟如何了,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隐约记得大梦初醒,便是刻骨铭心的绝望与伤痛,她扬眸望住眼前这个人,自打与他遇见,淡薄的熟识感一日胜过一日,愤恨与甜蜜纠缠交错,如潮水般时时涌来,莫非此人与京墨一般,都与自己八字不合,甚至更甚么,自己这个命数哟,着实不幸,她勉力平静了会儿,才笑道:“你一个苍龙世家的宝贝长年累月的住在我这里,你不嫌寒酸简陋,我还怕招灾惹祸呢。”

第七十九回 落井下石

    苏子提了两把菡萏色莲瓣长嘴玉壶入席,递给空青一把,他举起酒壶,与空青碰了一下,笑容疏朗坦然:“我水家甚么都缺,就是不缺酒,只管喝。”

    壶口处一线凝碧色的酒缓缓流淌,如一汪深潭,隐带染花的夜露幽香,此酒名寒潭香,入口清冽略显寡淡,可后劲儿却足,多饮伤人。

    落葵生怕苏子饮多了酒,伤身伤心,劈手夺过他的酒杯撒到地上,翻了翻眼皮儿:“喝喝喝,你就知道喝。”这口气像足了经年唠叨的管家婆,发了一通唠叨后,又斟了杯青梅递给他:“别喝寒潭香了,仔细喝多了头疼,还是喝青梅罢。”

    他二人一副寻常百姓般兄妹情深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竟是出自嗜血道中的狠辣之人,空青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脸笑意。

    落葵笑道:“你瞧甚么呢,瞧的如此开心。”

    空青学着苏子的样子,对着酒壶痛饮了一口,缓缓道:“这一路走来,我见过为修炼魔功血祭了半个村子的嗜血道中的修仙者,亦见过为了强抢民女屠了整个寨子的正阳道中的修仙者,所谓正邪,真的很难说清楚。就像当初的冀州孙家家主和几大长老被杀,世人皆道是茯血派的前任掌教大人强抢孙家姑娘,灭了孙家,可又有几人知道,孙家家主四处掠夺童男童女用以修炼,遇上不肯从命的人家,就动辄灭人满门,那几年逼得附近村寨几乎家家戴孝户户抬棺呢。”

    落葵扬声冷笑:“江湖中向来如此,但凡天下有甚么罪孽都推到嗜血道头上,再加几桩又能如何,又岂嫌多,甚么狗屁正邪,人生在世,但求心安罢了。”

    “众口铄金,正阳道要打,我嗜血道奉陪便是。”苏子换了青梅,仰头痛饮,喝一半漏一半。

    空青深以为是:“可见,单以修仙之法不同而分善恶正邪,实在有失偏颇。”

    落葵垂首,就着雨过天青色的莲瓣杯盏,浅尝辄止了点,这青梅是经年所酿,此番起出来,嗅之格外醇香,淡而独特的果香味,混合着酒香,在唇齿间萦绕不绝。

    她生就一双冷眸,透出来的笑也冷清淡薄,唇边不动,笑却从眸底冷冷漾出:“青公子倒见事明白,嗜血道的确有些许门派靠血祭生灵修炼,但大多门派走的也是正途,只不过行事随心,肆意妄为罢了。”

    见苏子喝起酒来没完,落葵生怕他喝坏了身子,忙夺下酒壶,换了醒酒汤过去,苏子无奈的摇摇头,盯着她落井下石起来:“臭丫头,你当真愿意嫁给京墨么。”

    愿意么,落葵的心晃了一下,扪心自问,京墨舍命救了自己,那么在这桩婚事上,便容不得自己有什么迟疑与犹豫,她缓缓道:“苏子你知道的,此次我在宫中不慎露了行迹,是京墨舍命相救的,否则便真的没有人整日对你尖酸刻薄了,你说这份恩情,我是报还是不报,如何报。

    这一番言语,落在空青心中,字字锥心,他默默叹息,或许当年,落葵承受的也是这般锥心之痛,当年之痛是他加诸在落葵身上的,如今要他承受这般报应,他承受的心甘情愿,便是加上百倍千倍,亦百转不悔,空青强自欢颜,抢在苏子前头开口道:“若说有救命之恩便要以身相许,那么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还有赠银之恩,你又该如何相报。”

    “我,这个。”落葵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道:“你这落井下石来得倒快,可惜我早没了爹娘,不然现生一个妹妹许给你也还来得及。”

    空青噗的喷出一口酒,呛得连连轻咳,正色道:“你重情重义自然是好,但你千辛万苦的替他寻药疗伤,也算偿了他的救命之恩罢,况且便是要报恩,也有千种万种的报法,实在无需委屈自己。”

    苏子在情事中历尽千帆,看情事自然比落葵通透的多,桀骜道:“若他是你心尖儿上的人,嫁了就是,若不是,弃了便是,你犹豫甚么。若顾虑悔婚会被人嚼舌根,说甚么皇家凉薄,那便更是可笑了,你管旁人说甚么,不过都是屁话而已。”

    落葵无限怅惘,百般犹豫:“你方才也说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私德不修四个字,我怕我承受不起。”

    他狠狠一拍桌案,忍不住跳脚痛骂一番:“说甚么私德不修更是放屁,定下这婚约时你才刚刚出生,你懂甚么,可有人问过你同意与否,那么现如今,凭什么你要被一张废纸,一句屁话,困住一辈子。”

    落葵扑哧笑道:“苏子,你好歹也是俊雅公子,怎么骂起人来竟像个莽汉野夫。”

    空青起初对苏子有些成见,觉得他出身嗜血道,嗜血道中人素有行事狠辣不择手段之名,没想到深交下来,才惊觉他处事明达为人坦荡,毫不矫揉造作,实在是可交之人,这一番斥骂更是是痛快,不禁连连点头:“苏子的话,我深以为是,订下婚约时,你是不能选也没得选,如今有的选了为何还要困守。”

    落葵回眸望住二人,这二人所言皆不合礼教,可听来却十分有理,她心下震惊:“倒是巧了,太后与你二人所言竟一般无二,前日我给太后上了一道启本,请太后指婚,可太后驳了,她说我是长乐长公主唯一的骨血,是她心尖儿上的人,也幸而我不是皇子公主,不必因利益同盟而缔结婚约,那么我出阁便一定要嫁个自己心尖儿上的人,才不算委屈了。”

    苏子为太后这一席话痛饮了一壶酒,才畅快道:“义父人到半百才有了你这个独女,长乐长公主又难产去世,你是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若他们瞧见你如今这样委屈自己,只怕也不会安心的。太后是个明白人,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并非是因京家落魄,而是因着京墨长居扬州,你二人至今方才见过两回面,着实谈不上甚么情意,她不愿因一桩上辈人定下

    的婚约而委屈了你,这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你。”

    落葵有些走神,想着苏子所言,不禁矛盾重重,太后最重礼法,说出的话却也与苏子一般无二,她自然是过来人,可说到底只嫁过一回,又早早的守了寡,恐怕早不知晓现如今的情事风向如何呢。

    而苏子不同,他是此中老手,于情事中游刃有余,每一步都紧随现世风向,奈何他时运不济,在万花丛中打了无数个滚,不知碾碎了几多红花绿叶,还是无疾而终。

    她也知情之一字,马虎不得亦勉强不得,可是苏子给他看了那么多话本传奇,里头的才子佳人个个都是彼此心尖儿上的人,但到头来,姻缘还是不能长久,可见单单有情也是远远不够的。

    落葵无奈摇头,看来此种事仅靠着口口相传道听途说是不中用的,还是得实践里头出真知啊,遂苦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有情也未必能够长久,无情反倒不易伤心。”

    苏子垂眸,世事的确如此,他也为此伤透了心掬了一把泪,可这世间懂得却做不到的事太多,推己及人,他自然想看着落葵一生顺遂,遂笑道:“你才十几岁,听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八十岁,心如槁木老气横秋的。”他顿了一顿,道:“落葵,我教你读书,是教你明理,而非迂腐。”

    空青亦是笑道:“若非听苏子说你才十几岁,听你素日里说话行事,我当真以为你同川谷一样,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

    落葵瞟了二人一眼,抿唇笑道:“你二人你来我往说的倒痛快,我自然知道青春年少,有大把的好日子在后头,实在不必如此通透,合该肆意畅快一些才好,可是苏子,你我身上有太多无法舍弃的东西,事关人命,如何能不顾虑。”

    黑漆漆暗沉沉的天幕上掠过几缕云,诡谲的变幻身影,一如变换不定难以捉摸的人心,苏子默然,自己也曾舍弃一切,结果却是惨败,还连累了无辜之人丧命,让一场原本就不该有的孽缘,染了千里血色。

    夜风簌簌而过,菊花纤长的花瓣在风中飞扬,被吹落下几丝,夹着冷清清的幽香掠过人心。

    见苏子神情凄苦,落葵心知牵动了他的愁肠,忙拍拍手,难得的娇俏一笑,唇边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格外清丽无双:“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明儿就要死了,今儿才急着寻个两情相悦的嫁了,我与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干嘛要如此着急的下定论。”她暗道,虽说自己是在挑弄人心中讨生活的,思虑周全筹谋万千方能长久,但好在出身显赫,家中有月例俸禄有生意田产,一向是锦衣玉食,比之寻常百姓的日子不知优渥几何了,实在不该再有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

    苏子翘着唇角,牵出个诡谲的笑:“来日方长,只怕你二人是久处生厌,再将那点子情意磨得丁点不剩,最后反目成仇。”

第八十回 说红颜红颜到

    深秋时节的青州,秋阳斑驳,带着沉郁的暖意洒落,秋叶寂寥,没有一丝鲜活气,澄碧的高空中有成行的秋雁飞过,悲鸣声声,这时节,景致最好的去处,就是城外山上的一片红叶烈烈,如同春光乍临,灿烂繁盛。

    一到深秋时节,盛德轩门前就排起长队,都是冲着这里热锅子而来,此处的热锅子与别处的不同,此处的热锅子以鲜骨熬汤,又加了各色滋补药材,闻着香气盈人,而吃着更有滋补养气之效,更有人说多食有延年益寿之效。

    这世间之人万千,各有各的执念,但皆不约而同的对一件事有着相同的执念,那便是活的长一些,久一些,最好活的过家里养的那一缸乌龟。故而乍闻吃了盛德轩的热锅子可以活的长久些,也不管是真是假有用没用,皆趋之若鹜,天天吃顿顿吃也便罢了,更有甚者拿汤汁当水喝,有没有延年益寿尚未可知,反倒是往五谷轮回之所跑的勤了些。

    深秋时节盛德轩热闹抢手,即便是一楼厅堂里的位子,也是重金难求的,更莫说在二楼凭栏的雅间儿里,折一脉染霜红叶插瓶,再热腾腾的吃一锅热锅子,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那更是打破了头都挤不进去。

    这一日,原本是要排到半月后才有的二楼雅间儿,凭着无双公子的名头,硬是将原本定好雅间的食客给请到了一楼,一抹温暖阳光斜进二楼雅间儿,晒的人懒洋洋的有些瞌睡,石桌上一锅热锅子咕嘟嘟冒着热气,汤水乳白肉色鲜美,令人不觉胃口大开。

    云良姜刚挑了一筷子菜,正打算往嘴里送,抬眼却正好瞧见曲元参失魂落魄的模样,忙捅了捅身侧的苏子,努努嘴:“苏子,苏子,你瞧瞧,知道失心疯甚么样儿了么。”

    这顿热锅子,苏子占了头份功劳,自然吃的最为舒适惬意。他大咧咧的往栏杆处一靠,打了个响嗝,拿巾子擦了擦唇角的油渍,眼角漾开笑意,如春日里绽开的艳丽桃花:“他若是不得了失心疯,这热锅子怎么会便宜了你我。”

    脉脉枫叶供在瓶中,秋光流转之下,红艳艳的似一抹燃烧的火苗,温暖的秋阳照在上头,枫叶仿若沁出血来,艳色照眼。

    而曲元参却始终木木的一动不动,对这些打趣奚落并没有甚么反应,他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甚么,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苏子暗自叹了口气,望着云良姜,绷着笑意又道:“良姜,你的身子可好全了。”

    这话简直是在云良姜的伤口上狠狠插了把刀,再撒了把盐,他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的扔了根筷子过来,正中苏子的光洁的脑门,听得苏子闷哼一声,他这才笑的直拍大腿:“该,叫你配哪种见不得人的药,害我丢尽了人。”

    苏子揉了揉额前的红印子,头也不抬的大快朵颐,恨不能将脑袋扎进热锅子里吃个痛快,且吃且笑:“知足罢你,我家那杜桂

    ,一向是个心狠手毒的冷面人,若非落葵拦着,只下了双份儿的药,你就不是在青州城丢人了,只怕早就把脸丢光在九州全境了。”

    凉风掠过脸庞,像是被人生生打了个冷薄的耳光,又响又脆,打得云良姜眼冒金星头发晕,杜桂的口齿他是领教过的,虽说面冷话少,有问才有答,没有问绝不轻易开口,只是一旦开口,便是怼天怼地怼人怼鬼,不将你怼的三日吃不下饭绝对是砸了招牌,连挤兑起自家主子都毫不嘴软。云良姜抹了抹一脑门子冷汗,讪讪道:“你们一家子都是奇才,我可惹不起。”

    微风送来一缕半缕的菜香,勾的曲元参回过神来,他的心也如那脉枫叶般在滴血,搓了搓手讷讷开口:“嗯,那件事儿,你们俩当真没甚么法子么。”

    听得此话,苏子黯然神伤,这世上原本便没有无解之事,有些事使了银子可解,有些事动些心眼儿便可解,而有些事非得填进人命才可解,他舀了一勺子肉递过去,有心宽慰曲元参一句,可说出的话却不由自主的成了锥心之痛:“有没有法子是一回事,你有没有命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你若总是如此水米不进一口,他日饿死了,我们俩再有法子也帮不了你。”

    曲元参点点头,勉强吞了口菜,神情如同嚼蜡:“我实在是,一想到菘蓝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就实在是吃不下睡不着。”

    人生苦短,在心中来过一阵子的那个人,只怕曲元参要用一辈子来怀念了。苏子垂首,默默无语的啜了口汤,汤水入口,苦涩如黄连,用一生来怀念的又何止曲元参一人,还有苏子自己。

    楼下一阵喧嚣,远远的有马车驶近,车上挑出一杆明黄色的旗帘,上书个极大的“许”字,这杆明黄旗帘昭示着皇室选定了许府的姑娘为陛下后妃,这是车驾便是送姑娘进宫的。

    云良姜听的动静,探出身去望了一眼,见果真如前日打探的消息一般,许府是今日送三姑娘进宫,他今日坚持要在盛德轩张罗这顿饭,还一定要用这间二楼雅间儿,为的就是想让曲元参目送三姑娘一程,权当斩断前尘,权当泪过新生。如今车驾渐近,他叹息如风:“这青州城还真是地皮邪,念叨谁,谁便来了。”

    曲元参心中有事,思绪飞出去极远,无暇仔细斟酌这句话,只茫然诧异道:“甚么。”

    云良姜冲外头努了努嘴:“许府的车驾在下头,送菘蓝入宫呢。”

    咕噜噜的车轮声如同惊雷,碾过曲元参的心,他眸光微滞,身子狠狠一震,毫不犹豫的抬腿跨出了二楼栏杆,如一叶飘零的秋叶,顷刻间便要落到楼下去了。

    苏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将他狠狠扯了回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曲元参仰面砸到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却仍不忘挣扎着向楼下冲去,一字一句皆钉在二人心上,泣血而出:“

    苏子,良姜,让我下去,我求求你们了,求你让我下去见她一面。”

    “你别动,元参你别动,别动,你可知道你这样一动,便是满门死罪。”苏子死死按住曲元参,让他一动也动不得。其实他也很想放手,让曲元参跳下去一搏,可这放手一搏不知要搏进去多少人命,他曾经搏过,结局却是一败涂地,他不愿眼睁睁的曲元参重蹈覆辙,拼尽所有人的命。

    曲元参瞪大了双眸,脸色难看至极,躺在地上气的咻咻喘着粗气:“苏子,良姜,我求求你们,我就躲在人群里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我,我绝不会莽撞行事的。”

    云良姜丝毫不相信一个为情所伤,几乎要发疯之人的话,定定望住曲元参的双眸,难以置信道:“果真。”

    曲元参咬牙切齿的发誓赌咒:“果真。”

    苏子与云良姜对视一眼,觉得此时此刻彼此的嘴脸十分可恶,像极了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云良姜默默拉起曲元参,正了正他的发髻,拍去他衣裳上的浮尘,去告别总要有个告别的样子,蓬头垢面的不像话。

    而苏子,拍了拍曲元参的肩头,叹息一声:“走罢。”

    青州城中每日里都有热闹可看,但大多是东家婆媳打架了,西家男人养了外室,南家老爷打死了逆子,北家的正妻终于熬死了老爷,发卖了曾经得宠的小妾,这些寻常人家的寻常热闹,看多了便也乏味无趣极了。像眼下这种能够光明正大看的皇家热闹,却不多见,街口处不多时便挤满了人,曲元参三人挤在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中,眼看着车驾渐行渐近。

    曲元参瞬间便红了双眸,泫然欲泣,一双手藏在袖中紧握成拳,骨指根根分明,骨节隐隐发白,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冲着许侯爷深深施了一礼:“小侄见过侯爷。”

    而彼处,苏子和云良姜的手正伸在半空中,尴尬的将收未收,对视一眼,转瞬间便做出见势不妙,便要裹挟着曲元参夺路而逃的架势来。

    缰绳猛然收紧,马匹高声嘶鸣的停了下来,许侯爷深深望了曲元参一眼,旋即眸光暗淡的躲闪开,目视远方,出言淡然:“贤侄,木已成舟,贤侄何必自寻烦恼。”

    曲元参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所说之话为外人听见,给两家招来泼天大祸,他一张脸愁苦异常,低声哀求不断:“侯爷,求您让我见一面菘蓝,侯爷,侯爷。”

    二人离得近,声音压得低,街市上又喧嚣至极,看热闹的皆以为这只是个寻常子侄前来送行,可唯有车内之人知道,此一别便是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车帘微动,素手轻颤,从里头掀开窄窄的缝隙,可只是微微一顿,那手便决然松开了,车帘沉沉的无声坠下,将那方才照进车内的一线明亮紧紧锁闭在外头。

第八十一回 转身万年

    许侯爷回望了马车一眼,收回眸光缓缓摇头,虽亦是轻声细语,但言语坚决无一丝回旋的余地:“贤侄,何必为难老夫,无缘之人相见,不但于事无补,还要累及许曲满门,望贤侄三思才好。”

    青州城的深秋干燥少雨,风大沙多,狂风卷起砂砾,在曲元参的眼帘上打个不停,他的眼角酸痛不止,勉力咬着牙才没流下泪来,脸上更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只施了一礼,像极了赶来送行的寻常子侄,轻声道:“前路难行,请侯爷格外当心,小侄便送到此处了。”

    言罢,他侧身而立,望着许侯爷扬鞭策马,后头车辙滚滚,一行车驾再度前行,碾过无尽轻尘。

    阵阵凉风扯动曲元参的眼皮儿,微微有些疼,这疼像无数枚无孔不入的针,透过皮肉穿过骨髓,直直刺到他的心里去了,一颗心被扎的千疮百孔,痛极却又无血。

    是啊,自己终是那个无缘福薄之人,见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伤人伤己,伤及无辜,曲元参的眸光暗了又暗,终于默然无语的目送着车驾远去,他几乎呕出血来,这一走便是万事俱休,他深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为力,连告别都无处可寻。直到那车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他仍旧默默良久,秋风中有他熟悉的香粉回旋,掠过他的脸颊鼻尖,像诀别时的那双手,冷清的令人心生绝望。

    回到盛德轩楼上,云良姜一边发誓赌咒,再也不信伤心的得了失心疯之人的话,一边拿手指头狂敲桌案,且怒且叹:“曲元参啊曲元参,我约你与苏子出来,便是知道今日许侯爷要送菘蓝入宫,想让你在这楼上目送她一程,方才你是想还是我与苏子,还是想还是你们家和曲家满门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方才之事若是叫宫里人听了去,咱们有多少条命,也不够往里填的。”

    曲元参心痛难忍,直想寻个无人之处,大喝一声嚎哭一场,却也只能生生咬牙忍住:“是我太过心急了,可是,可是苏子,事到如今已尘埃落定,你,还能有甚么法子么。”

    风安静下来,没有继续如刀锋般刮过人的脸颊,热锅子也渐渐平息,没有咕嘟嘟煮着汤水,无尽的死寂中,热锅子上的滚滚热气仿佛了唯一的活物。

    苏子缓缓撂下筷子,紧紧抿住薄唇,凝神良久,才幽幽道:“这世间没有甚么事是无解的,我自然是有法子的,只是元参,我须得要你一句话,是不是不管怎样你都要与菘蓝在一起,即便以后逃亡江湖,或是死无全尸,也在所不惜。”

    “是。”曲元参重重点头,神情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苏子心下沉重,人生在世,最怕的莫过于拥有后再失去,而最难的也莫过于摧毁后再重建。眼下,眼下的曲元参便是面临如此境地,可有些选择做了便是做了,或生门或死地,都只能硬着头皮咬牙走下去,这世间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他定了定心思,从袖中掏

    出个玉瓶,慎之又慎的摆在桌上:“其实自我回到青州就给你们备好了,一直没拿出来,只是不想让你们走上绝路。”

    云良姜眸光闪动,围着玉瓶打了个转儿,连连咋舌长叹:“这里头是,就是那个药。”

    苏子深深颔首:“不错。”他长眉一轩:“元参,有了这个药,你与菘蓝从此就远遁江湖了,不,是逃亡江湖。”

    曲元参伸出手去,不由分说的将玉瓶捞在手中,紧紧握住,生怕此物凭空生出双翅,会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

    云良姜眼明手快,一把握住曲元参的手,阻止他将玉瓶收进怀中,神情凝重的没有半点笑意:“元参,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事败了,不光是你与菘蓝的命,还有许家曲家满门的性命,纵然菘蓝是万死不悔,可曲许两家的满门何其无辜。”

    曲元参眸光深深,像是要穿透重重秋色,直望到宫苑深处去,寻到那望眼欲穿之人,可望了良久终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他头也不回道:“我知此事须得仔细筹谋,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你既明白,那么,不到筹谋得当的那一日,我是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云良姜狠狠掰开曲元参的手,以迅雷之势将玉瓶抢了过来,揣在自己怀中,捂得跟传家宝一样,轻声道:“这药我先替你收着。”

    曲元参微微点了下头,知道云良姜是一心替他着想,怕他冲动之下会自寻死路,他冲着苏子深深施了一礼:“我力弱,不足以谋成此事,还要劳烦你替我传个话,请郡主劳心费力,替我筹谋一二。”

    苏子扶起他的手,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此事极为凶险,并不是靠打上一架便能解决的,使银子动心眼儿填人命缺一不可,帮与不帮皆是两难,他既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愁苦一生,却也不能看着他们白白送死,只能颔首道:“我与落葵自然会帮你,只是此事不易,你须得有几分耐心才好。”他在心底哀叹,眼前这情景与当年何其相似,但愿,但愿结局全然不同。

    话言尽于此,一切皆是未知,做了或许未必胜,可若不做必定是输,盛德轩的热锅子再如何美味,三人也是食不知味了。

    饭毕,各自归家。

    曲元参念及前程悲愤不已。

    苏子回望旧事感慨万千。

    而云良姜活在当下最是喜笑颜开,他的收获最大,那药捏在了他的手中,就等于是捏住了曲元参的命门,以后叫他请吃饭他就不敢不请喝酒,叫他打人他就不敢不下狠手。占了这样大的便宜,他几乎笑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儿,露出白森森的后槽牙。

    残阳似血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昏暗的暮色从天际边缓缓流淌而来。风灯低垂,晚风寂寞的在廊下穿行,灯火孤独宁静的摇曳,灯影无声幽幽的挪动。

    丁香忙了半日,张罗了满桌子的菜,大半皆是芥蓝、蕨菜

    、菠菜之类的素菜,唯有一碟子芙蓉豆腐与一碗虾仁蒸蛋算是荤腥,还有一锅炖的软烂鸡丝粳米粥,这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望之十分落胃爽口。

    可京墨却只瞧了一眼,便寡淡的口苦无味,嫌弃之语如同滚滚江水滔滔不绝,说的丁香脸色发红,神情窘迫,只会垂首低语道:“这个,我去重做,墨公子再稍等等。”话毕,她却窘迫的更加厉害,落葵的月例银子本就不多,家里又凭空多了这几张嘴,便更加捉襟见肘了,幸而今日曲莲回了家,否则又得多烧一个人的饭菜,多费些银钱了。

    落葵自然知道丁香的为难之处,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拦住了她:“重做甚么,我看着挺好。”

    京墨皱眉撇嘴,他是山珍海味吃惯了的,自来了青州,日子过的一日不如一日,吃的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止没了山珍海味,竟三五日才能见上一回肉,他始终想不通,金尊玉贵的落葵如何会过得了这般贫寒的日子,挑了一筷子芝麻菠菜闻了闻,他撇过头去,委屈道:“整日里吃这些素菜,我都快变成兔子了,我要吃具山房的莲房鱼包。”

    落葵只瞟了他一眼,便垂首不语了。

    京墨见落葵没了下文,小心的凑到她跟前,讨好道:“阿葵,一起去罢,那的莲房鱼包实乃人间一绝啊。”

    落葵生性慵懒懈怠不愿动弹,平日里无事,多走一步路都嫌累得慌,就更别说为吃一口饭而穿过半个城了,那还不如让她饿着呢。

    见落葵垂首不语,丁香十分识趣,拿粉蝶穿花盅子盛了一盅鸡丝粳米粥,轻轻放到落葵面前。

    落葵捏着汤勺,十分安静的一口口喝粥,这粥炖的极好,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她低眉浅笑:“青菜萝卜保平安,我没长那么富贵的胃口,吃不了那么富贵的菜。”

    京墨被噎的哽住了,富贵,自己与落葵相比之下,还是落葵更为富贵些,他哽了半响,腆着一张美好的笑脸,凑过去道:“走罢走罢,我想去吃了,你就当陪我去还不成么。”

    桌案上碗碟儿错落,素白的胚子上描着粉蝶穿花的图样。残阳如金,静静流淌在上头,碗沿碟子边皆染上一层金粉,光彩琉璃。

    落葵捏着帕子拭干净唇边,余光掠过焦灼不安,满院子打转的京墨,漫不经心的平静道:“你自己去罢,我就不走动那么远的路,累得慌。”

    京墨原想脱口而出个“好”字,可话到嘴边察觉到不妥,想了想却又道:“叫杜衡套车,套车去罢,不累。”

    落葵摇头:“不了,坐久了车晃得头晕,你自个儿去罢。若觉着自己吃饭无趣,便叫上曲莲一起,具山房离曲家不远。”

    京墨如蒙大赦,登时笑的如怒放的牡丹花,艳丽无匹:“好,好,那我给你带一些回来。”他又想了想,伸出一只手:“好阿葵,给我些银子罢,叫上曲莲一起,又要给你带一些回来,我这点银子怕是不够的。”

第八十二回 谁是谁的谁

    落葵哀叹不停,几乎要一头栽倒在桌案上,知道自己穷的令人发指,还嘴馋的不可一世,这算是宁可穷死绝不馋死么,她有些无言以对,只捂着滴血的心肝儿,从佩囊里摸出锭银子递过去。

    晚风微凉,层云飞卷,看着像是憋着一场秋雨,但丝毫挡不住京墨追寻美味的脚步,他接过银子,喜笑颜开的出门去了。

    苏子摇了摇头,京墨这副好吃懒做的纨绔模样,实在不入他的眼,他蹙眉撇嘴,满脸的不屑,半是感慨半是不甘:“落葵,我得给你调个治眼睛的方子了。”

    落葵秀眉一挑:“甚么。”

    苏子冲着京墨出去的方向努了努嘴,狂傲道:“你得是有多瞎,才会将败絮当做金玉。”

    落葵想了想,觉着自己这识人不明的罪过扣得实在冤枉,挑了挑眉稍,撇嘴笑道:“这人可是父亲挑的,你是在说父亲眼神儿不好么。”

    苏子抬手,狠狠敲了她的额头一下,且笑且叹:“叫你肆意编排长辈,想跪祠堂了罢。”

    落葵缩了缩脖颈,克制住想要挠花苏子的脸的那双手,浅笑道:“不说父亲,就说你罢,你同京墨一样,也是十足十的好吃懒做,可我不是也拿你当金玉呢。”

    这话也许是对苏子最大的否定与抹黑了,他一边吃饭,一边恶狠狠的望住落葵,脸色不虞,咬牙啐了一口:“拿他与我比,他也配,我会算账会打架,会挣银子会管家,他除了会吃还会作甚么。”

    落葵低眉一笑:“好好好,你最好用了,他是拍马也追不上你的。”反手夹了一筷子菜给他,浅笑着转了话头:“今日可有甚么要紧事。”

    苏子风卷残云的连扒了几口饭,将饿的前心贴后背的肚子填了个半饱,才满足的开口道:“依你的吩咐,霖王在太子府中埋下的钉子已尽数拔除,我已开始着手料理太子府外头的眼线,大约年前便可拔除干净了;第二桩事,吴王殿下的遗骸已经运回青州了,观星斋占卜了三个日子,待陛下选定后,会将殿下迁入皇陵安葬;其三,御史台的宛童奉旨出任三州巡察使,不日将南下前往扬州荆州梁州三地,巡查盐业与矿业。”

    暗黄色的竹丝帘子被高高卷起,长风贴着地面卷过落叶,泛黄的秋凉在庭前似水蔓延,到底是天气冷了,连饭菜也凉的快了些,落葵往盘底添了些热水保温,瞟了一眼门外,这院中看着空落落的没甚么人,可是贴着地面却隐有一蓬蓬灰蒙蒙的薄雾,将院子围了起来,偶有落叶飞鸟落了下来,薄雾登时一阵翻腾,似水波荡漾,而落叶飞鸟登时向被狂风卷过,调转方向落到院外去了,这些薄雾并无旁的用处,只是在议事时,任何人都无法无声无息的探进来,更无法靠近这屋子十步之内。

    热好的菜入口温热适宜,落葵边吃边说,越说脸色越暗,声音越沉,隐含怒气:“三州的盐业与矿业沉疴已久,近十年已有愈演愈烈之势,三州的盐税与矿税越交越少,去年归

    了包堆儿竟只交了不足两成,国库日渐空虚,北有北谷国虎视眈眈,陛下便是有心迎战,也钱粮不足。三州官场上这起子黑心肝的,穷了国库富了自家,早该放手狠狠整顿一番了。”

    苏子摩挲着碗边儿,今年似乎格外不太平,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没有停过,想起三州乱象,他不禁愁绪顿生,哀叹了一声:“宛童这趟差事不好出啊,三州官场鱼龙混杂盘根错节,把持盐业矿业近十年,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少不得要使绊子下黑手的。”

    落葵顿觉心间生堵,有些食不下咽了,不禁重重撂下雕花银筷,吁了口气:“贪了这么些年,他们也该知足了,痛痛快快交出来,朝廷也不会赶尽杀绝,只可惜人心若是知足,又如何会有得陇望蜀。”

    苏子饮了口青梅酒,思量片刻,沉声道:“三州的水浑,宛童身边那点护卫,绝难挡得住明枪暗箭,我想着,还是叫素问带几个人暗中跟着去罢,他在三州主事多年,对其中形势最为熟悉。”

    落葵微微颔首,旋即单手挽花,手上浅浅的蓝色水纹微澜,转瞬,一枚清波荡漾的玉佩现于掌心,伸手递给苏子:“也好,把这个交给素问罢,三州的人手随他调动,授他便宜行事之权。”

    水家两代人在三州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皆埋下不容小觑的势力,耐心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等到揭开伤疤,刮骨疗毒的这一日,苏子摩挲那枚清水玉,凭着此物,足可在三州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二人虽吃得多,但吃相并不难看,一席饭用下来,除了偶尔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并无旁的声响,甚么喝汤声吃饭声,哪怕是筷子汤勺碰到碗边声,都听不到一丝。

    说完了朝中的要紧事,苏子想到曲元参所托之事,不禁脸色微暗,斟酌一句:“今日许侯送菘蓝入宫了。”

    一语惊人,虽然这事情早已有了定论,但今日听来仍觉惊心,落葵不禁担心起曲元参,二十几岁锦衣玉食的公子,一路行来从未遭受挫折,过得顺风顺水,如今一朝受挫竟是如此绝然,她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只是,没有谁能够一生顺遂,那些沟沟坎坎,过去了便是在心底打个记一辈子的结,过不去便是在前路挖个迈不过去的坎,落葵忍痛相问:“元参如何了。”

    苏子微微一顿,看似平静,眸底却有水波微漾:“自是伤心的。”

    晚风微凉,苍翠的竹竿迎风摇曳,无数微黄的竹叶萧萧坠下,一声声轻响,划过人心,凌乱不堪。

    落葵定定望住苏子,眸光流转,她不忍再问,再问下去,便是再徒增一个伤心人,索性噤口,只默默的吃饭。

    饭毕,丁香撤了桌案碗筷,彩绘莲花红漆茶盘上搁着雨过天青色的小盏,君山贡茶的清波在盏中荡漾,茶香淡而悠远,清苦回甘。

    紫檀木方桌上摆了四个莲瓣白瓷小碟,分别搁着梅花酥、荷花酥、桂花糕与太师饼,皆是趁着花开时节采下花头,晾干所

    制,清口落胃。

    丁香又在错金香炉中换上百合香,干净淡雅的香味缭绕,冲淡了方才浓郁的饭菜之味。

    沉默无声了良久,苏子终于平静下来,神情如常道:“元参请你我帮忙相助,他,想搏一次。”

    落葵心间微痛,痛的不敢抬头,生怕被苏子看出来,她吁着茶盏上的热气,头也不抬道:“进了宫的女子想出来,唯有死后抬出来,现如今她刚入宫,圣眷正隆,贸然行事恐有差池,待陛下的新鲜劲儿过去后,我再替他谋划,告诉元参,凡事谋定而后动,来日方长,不可操之过急。”

    她曾吃足了贸然行事的苦,扬眸望住对面那个人,他将凄苦深藏眸底,嬉笑怒骂皆如往常,可唯有落葵知道,他终将孤苦一生,她不禁想,若当年,若当年他没有带那少女离开,结局会不会不同。

    更漏声声,愈噪复静,一声声皆落入人心,落在她的心上,也同样落在他的心上。

    “好,我去与他说。”苏子无声许久,终于黯然转身,抬腿就要迈出门去,一道孤清的影儿斜斜烙在地上。

    “哥哥。”落葵蓦然回神,在苏子身后拼尽了全身力量,声嘶力竭叫住他,叫的喉间隐痛,旋即她隐有泪意,声音低沉:“哥哥。”

    “我无事。”苏子身形微顿,只挥了挥手,却始终不敢回头,他生怕让落葵看到他的满脸凄苦和落寞,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相依为命近二十年,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个人,纵然他将满心的旧伤掩饰的再好,也还是被她一眼看穿。

    苏子跌跌撞撞的出门,克制这许多年的满心悲愤绝望喷薄而出,他转身踏着苍翠竹枝跃起,衣角萧索的拂过同样萧索的竹林,枯黄的竹叶登时如雨纷纷,裹挟着秋风呜咽落地。

    飞身擦过屋檐,苏子坐在了屋脊上,他只觉一颗心被撕得粉碎,垂首,殷红的血滴滴打在灰瓦上。

    如今的苏子,听不得一个搏字,听到便心如刀绞,听到便悔愧难当。是他心中的执念害了她,他以为自己能保护她,最后却还是害她枉死,那天真赤诚的红衣少女,终是再也不得相见了。

    暗夜深沉,无星无月,屋顶上坐着个人,清泪沾衣,长风拂过乱发,萧声幽幽切切,如浓愁不散。

    当年,铁竹山下再相遇,他与她已势如水火。

    一个是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大人。

    一个是天下正阳道名门的三姑娘。

    一个要娶茯血派的圣女。

    一个要嫁天一宗的少主。

    她几番逃走皆被抓回,几番拼命皆被束手。

    他狂言:“你若嫁人,便只能嫁给我。”

    她冷笑:“你休想。”

    他挑眉狂笑:“你嫁给谁,我便杀了谁。”

    她愕然:“他是天一宗的少主。”

    他笑意更狂:“少主,算个屁。”

第八十三回 白日做梦

    这世间的千般伤心事,唯有突如其来的生离与死别最让人伤的措手不及,当年的苏子,曾经以为岁月漫长,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挽回和拥抱,可谁料一个转身就变成了天涯,一次离别却成了永别。那一年的分别,他与她猝不及防的惨烈结束,真的成了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夜风拂过,落葵立在院中,仰起头去看屋顶上凄苦的那个人,看着看着,便鼻头微酸,喉间哽咽,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苦痛的难以喘息。她忙紧闭双眸,让眸底的湿润尽数倒流回心底。她知道,当年那场生死相隔就像横在苏子心口的伤,从不提及并非是伤好了结了疤不痛了,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去触碰,因为只轻轻一碰,那痛便疯长,仍是血淋淋的一片。

    念及往事,落葵悔的想拔了自己的舌头,剁了自己的手,如果当年自己拦住了苏子,没有说那个“走”字,结局会不会就此改写,苏子的心间是不是就不会多一座孤坟,那荒野是不是就不会埋葬了红颜。

    这一日,一艘巨舟平稳缓慢的驶过运河,后头跟着数十条略小的大船,渐渐逼近青州城,青州位置极佳,车船便利,有陆路有运河,四通八达,走水路比走陆路要快上几分,只是在九曲十八弯处容易碰上水匪,搞不好便是船毁人亡,故而不是这种大船巨舟并不敢轻易走运河回青州。

    巨舟在离青州十几里处陡然停了下来,船头聚集了不少甲兵,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河面,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惊呼。

    “出来了,出来了,快快,快捞上来。”

    运河中有个黑漆漆软绵绵的物件儿,随波荡漾沉浮,巨舟之上伸出一杆长杆,在河中划过长长的水痕,拖拽着河中的物件,离船身愈来愈近,最后几个熟知水性的精壮甲兵悉数下河,将那个物件捞了出来,湿漉漉的摆在船上。

    有个亲兵模样的男子跑到太子面前,垂首行礼,恭敬道:“殿下,是小姑娘,看样子像是失足落水,属下按了按,没有水吐出来,应该是没气了。”

    这一年九州灾荒不断,世道并不太平,河里有些浮尸并不稀罕,只是这样小的孩子丢了性命,难免让人心疼,太子悲天悯人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真是可惜了,马辛,你去看看,先找找主家罢,若是实在找不到,就送青岩山化人场罢。”

    马辛应声称是,疾步行到小姑娘跟前,正吩咐人用白布将她裹起来送到后舱,却脸色陡然一变,伸出两根手指,先是探了探她的鼻息,又在脖颈上试了试,惊喜道:“殿下,殿下,这孩子还有气儿。”

    余晖斜斜的照进庭前,悄然无声的笼住绣架上绷着的暖黄色光滑缎子,像是染了轻尘的旧时光,在落葵针脚下静静流淌。

    落葵垂首,一针一线绣的仔细,针脚下生出一串串紫色

    的花,一抹抹深紫浅粉,像是沾了露珠一般盈盈弱质,嫩黄的蕊空灵卷曲,若是一阵风过,那花如同活过来似的,隐隐生香。

    这花绣法繁复,配色杂多,落葵挑起几缕丝线,迎光比了比,又仔细斟酌了针法,才小心的绣上几针。

    见她神情肃穆,下针前竟还浣了手焚了香,空青大奇,放下书卷凑到跟前,仔细端详:“莫非这绣品是要送给我的,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会绣的如此虔诚。”

    “是拖命之恩,不是救命之恩。”落葵瘪了瘪嘴纠正一句,手上不停的飞针走线,头也不抬的笑道:“你这梦做的倒是极美,只是做的早了些,天还未黑呢。”

    空青拈过她发髻边的一片萎黄落叶,像是有无尽的惆怅:“白日梦自然是要在白日里做了,否则如何成真呢。”

    “好罢,你于我到底也有拖命之恩,待我闲了,去街上给你买一方纶巾束发。”落葵低眉笑道:“这副繁花似锦要赶在冬至前绣出来,好作为年礼进献太后,太后高兴了,这年才好过。”

    一听是买的,空青的心便沉下来一半,但转念又想,落葵亲手买的便是极好,若是再能哄着她为自己戴上,那便是再好不过了,遂笑道:“这绣品既是年礼,又是进献太后的,为何不绣松鹤延年或是牡丹之类的,反倒要绣这禾雀花。”

    落葵微微失神,眸光微凉像覆盖了轻雪:“先母出生时,庭前的一株禾雀花绽放的极好,太后见禾雀花,便如同见到先母,便会感念未能善始善终的母女之情。”

    空青飞快的转过些思绪,微微一笑:“那么你呢,你出生时,可开了甚么花。”

    杜衡刚煮了茶,拿团花纹黑漆小茶盘端过来,闻言不禁嗤嗤低笑:“青公子还不如问问主子出生时,可下了多大的雪,打了多响的雷呢。”

    “我可不像你,听你叔叔说,你出生时那才是六月飞雪,千古奇冤呢。”落葵啐了一口,旋即垂首接着绣花:“说来也是巧了,我出生时,原不是禾雀开花的季节,可那株禾雀还是开了花,开的极好,太后每每说起此事,也说这是我与先母的母女情分,是天定的。”

    禾雀花,空青心下有了主意,挥动衣袖,虚空中涟漪微澜,一株禾雀在其间显现出来,层层叠叠的花瓣盈盈,半白半绿,比之绣品上的半紫半粉的紫色禾雀,更显清新雅致:“你绣的紫色禾雀并不少见,但苍龙世家的花圃中却有一株绿色禾雀。”

    落葵素来花草只觉美好,但对着花开花谢,皆生不出伤春悲秋之情,觉得还不如一把蒜苗,一颗白菜来的切合实际。只这禾雀花不同,冥冥之中将她与母亲连在了一起,她从未见过生母的模样,家里连一幅画像都没有,只听苏子提过一句,说是母亲生的极美,落葵不及她的十之一二。她在庭前种下这与自己和母亲缘分匪浅的禾雀花,权当时时祭奠无缘相伴的生母,此番乍见从未见过的绿色禾

    雀,自然欣喜异常:“这苍龙世家的人不凡,连花也不凡。”

    空青笑的温暖和煦:“你若喜欢,下回我再来青州,便给你带来。”

    “如此不凡的禾雀花,落到主子手里,怕也是一棵不开花的狗尾草罢。”杜衡摇头轻笑,递给落葵一只水青色莲瓣西施杯,眸光闪动似是有话要说。

    落葵轻笑不语,垂首见茶水微漾,一枚绿莹莹的叶片浮在其中,一动不动,她冲着杜衡点了点头,杜衡了然的侧过身,将落葵挡在自己身后,挡的严严实实。

    她素手一翻,指尖沁出微红,两指在茶水中一捻,那枚一动不动的叶片登时散开,化作点点微弱的绿光浮在杯盏里,阵阵微光流转,那些绿光布成一个个细小的字迹,她沉着脸色看完,默默吁了口气,将茶水尽数泼到了地上。

    恰在此时,丁香从地里摘好了一篮子菜,孩子气的笑道:“主子绣花费眼,大公子说多食胡萝卜可以明目,今日吃胡萝卜炖排骨可好。”

    胡萝卜,兔子,落葵翻了翻手掌,连着吃了几日的胡萝卜,只觉自己都快吃成了胡萝卜精,她一脸正色:“丁香,你可知道苏子为何这几日总要做胡萝卜么。”

    丁香蹙眉不解,一脸天真:“大公子说叫主子多食胡萝卜明目。”

    “非也非也。”落葵摆了摆头,也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苏子不知发了甚么疯,说是想尝尝广寒宫的玉兔烤着吃是何滋味,这才大摆胡萝卜宴席,想将它引下来烤着吃掉。”

    空青哈哈大笑,笑的直不起腰来:“你家苏子果然实风骨奇特,世人提及广寒宫,皆是想看一看嫦娥的天人之姿,可你家苏子却想的是吃玉兔肉,只是我听川谷说,这数万年来,那兔子早不知生了多少窝,广寒宫如今成了兔子宫了,那些数之不尽的兔子几乎要把广寒宫给啃秃了,苏子若真能将它们都引下来,嫦娥定然感激涕零,保不齐会对他以身相许呢。”

    树荫之侧,一个人影儿被拉的纤长,苏子默不作声的在那摆了半日棋谱,听得此话,他从树荫儿下踱了出来,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我又不好女色,要那嫦娥作甚么,吃不得养不起的,还是兔子更合我的心意。”

    杜衡收好杯盏,重新斟了盏茶递给落葵,勉力忍笑,一本正经道:“是啊是啊,苏将军最是正派,连合欢阁的门打哪边开都不知道呢。”

    苏子剜了他一眼,哼道:“我早晚得撕了你的嘴,省的你带坏了旁人。”他扬眸望住丁香,温和的笑意如春风拂面:“丁香,今日青公子过来了,再做些鱼虾罢,免得人家埋怨咱们家小气抠门,到咱们府上连饭都吃不饱。”

    丁香脸庞微红,垂着眼帘不敢去看苏子,只一味地含羞垂首:“难怪大公子说主子上辈子一定是个饕,吃尽世间万物,而青公子则是一条鲲,只食水中之物,养主子可比养青公子费银子多了呢。”

第八十四回 倒霉孩子

    落葵撇了撇嘴,捉了针在发髻上蹭了蹭,想到方才南祁国传回的消息,蓦然抬头:“青公子,泥鳅你可吃否。”

    空青一时怔住了,见落葵神情无异,像是一时兴起问了句寻常话,但他深知眼前这个少女并非甚么善类,还是狠狠打了个寒噤,原本想说不吃,可舌头明显比脑子快了一分,脱口而出:“尚,尚可。”

    落葵狭促一笑,垂首绣花不再看他,只吩咐道:“丁香,去切一块豆腐回来,再将缸里吐了三日水的泥鳅捞出来,今晚我亲自下厨,给空青换个菜式。”

    丁香清亮亮的应了一声,转身去买豆腐。

    晚风中的苏子微微一笑,笑容诡异。

    空青侧目,耳聪目明的他正好望见苏子诡异的笑,顿觉不祥,微微迟疑,话还是脱口而出:“不,不必了,我晌午吃的有些顶了,晚间要空一空肚子,否则便要胃不和寝不安了。”

    落葵不语,只勾了勾唇角,算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院中一片静谧,几个人各怀心事,绣花的绣花,饮茶的饮茶,摆棋局的摆棋局,皆忽略了未说清楚的泥鳅之事,此时,院门处一阵嘈杂,竟是杜衡带了马辛进来,后头还跟着一顶软轿。

    落葵登时神情凝重,沉声问道:“今日二哥回京,这个时辰你不在府里伺候,怎么过来了。”

    马辛深施一礼,恭敬道:“回郡主的话,今日太子殿下回京,途径九曲十八弯,救起了个小姑娘,殿下命小的送到郡主府上,请苏将军设法救治。”

    太子如此宅心仁厚,落葵心下稍安,这么多年的尔虞我诈,他仍保有难得的赤子之心,这着实难得,不禁微微颔首:“那便送到北屋罢。”

    马辛挥了挥手,便有小厮从软轿中背出个气若游丝的姑娘,跟在丁香后头,小心送到北屋安置下来,又悄然无声的悉数退了出去。

    那无名姑娘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脸色青白,瘦骨嶙峋的仰面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吊着,面上看着没受甚么伤,很像是溺了水昏迷着,可剥去身上一层层湿漉漉的衣裳,才真正显露了隐藏着的触目惊心和罪恶。

    娇小的身子上,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有手指掐的,牙齿咬的,软鞭抽打的,尖针扎的,仔细看下来,竟还有大量猫抓过的爪痕,看的人心惊肉跳。

    这屋里一片死寂,可以听得到苏子恶狠狠的磨牙声,他斟酌良久,才捻起一枚枚银针,寒光次第闪过,在无名姑娘身上飞快的落了下去。

    昏黄的烛火映上落葵的眼眸,眸光是并不常见的狠戾,她舒了口气,破开心中的郁结,打开手边的花梨木雕花箱笼,取出一只白瓷青花小罐,掏出一些透明膏体,躲开苏子的手,小心翼翼的涂抹在深浅不一的伤痕上。

    落葵的手温暖轻柔,每涂抹一下都十分小心,生怕弄疼了这个觉不出疼的姑娘,生怕

    让她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在涂抹腿上的伤痕时,她觉出不对劲,示意苏子把姑娘的两腿蜷起来,伸手在试探查验一番,蓦然变了脸色,咬牙恨声:“禽兽。”

    空青眸光一瞬:“甚么意思,这么小的丫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落葵眸光狠辣,一脸的戾气,在盆中浣洗了帕子,小心擦拭姑娘干涸的唇边:“这么小的丫头都能下的了手,骂他们禽兽都是侮辱了禽兽。”

    透过淡白的窗纸,可以望见黄昏时分的似血残阳,朗朗晴空万般不舍的被融进了血水中,疾风卷过云朵,似血水翻腾,无声无息的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像是眨眼的功夫,天便黑了,夜色便降临了。

    苏子收起银针,拉过宝蓝色富贵牡丹被褥,小心盖住无名姑娘**的身子,叹息中夹着浓浓的血腥气:“已经行过一次针了,若行过三次针后,这丫头再不醒,可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落葵手上微顿,眸光阴冷掠过无名姑娘的脸庞:“如此小的孩子,真是作孽啊。”

    三人默然,屋内十分静谧,苏子伏在案上疾书,笔端行云流水般掠过纸间,那轻微之声却入耳分明,落葵握着无名姑娘的手,那手没有一丝温度,极冷,似冬日寒冰,直冷到她的心里。

    苏子脸色亦阴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小心将方子叠得齐整,递给了杜衡:“照方抓药。”他又转头望住丁香,吩咐道:“杜衡抓药回来后,你亲手煎药,三碗水煎做一碗,一日三回,姑且一试罢。”

    窗下摆着几盆紫菊,细长花瓣洋洋洒洒的流泻,昏黄的烛火映在上头,如丝丝缕缕上好的锦缎,光华流转,晚风掠过,似水花影被拉的纤长。

    空青转过几个念头,救人这等事,宜早不宜迟,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冲着苏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将小姑娘扶起来,谦逊的斟酌了一句:“我来试试罢。”

    苏子扬眸吃惊道:“青公子,你竟还通晓医理么。”他抬手在空青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笑的了然通透:“是了,咱们修炼之人,谁身上还能不受些伤,你怕是久伤成良医了罢。”

    空青微笑点头:“可不是么,我伤的多了,医理便也就无师自通了。”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皆炊烟袅袅,饭菜长香。一路闻着别人家的菜香走回家,便是肚子原本不饿,闻着这菜香也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彼时,京墨的一只脚将将跨进院门,正欲摆出一副掌柜回府的架势,大喊大叫一番让人出来迎他,却见北屋里人影绰约,其中一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而另一人则是神憎鬼厌的青公子,再听得他语出讨巧,恨得后糟牙都咬了个七零八落。

    京墨咬着后槽牙,铁青着脸如一阵风般闯了进去,不管不顾的死死拦在床沿儿,不让他靠近床榻半步,生怕他真的医好了这个小姑娘,抢了

    头功,在落葵跟前露了脸。

    他这一串行如流水的动作,扎扎实实是个习武修炼的好坯子,不去修炼习武,实在是暴殄天物,落葵惊疑不定:“京墨,你这是作甚么。”

    京墨却不理她,只偏着头似笑非笑望住空青,讥讽道:“既是无师自通,那你还是别试了,不学无术,平白丢人事小,害了这小丫头的性命事大。”

    空青不语,只弯起唇角笑了笑,从进了水家那日起,他实在没把京墨当回事过,只要闹得不过分,他自然视而不见,甚至有些乐见京墨拈酸吃醋胡搅蛮缠,毕竟醋吃的多了,才会心生嫌隙,才会毫无信任的翻脸。至于他的胡搅蛮缠,落葵心狠,是绝不会吃他这一套的。

    他讥讽的瞟了京墨一眼,微微抬了抬手,在京墨身前掠过,京墨便站不稳了,从床头跌跌撞撞晃到床尾。

    曲莲跟在京墨身后进屋,正好看到这一幕,忙拉起他,对着空青娇声怒道:“青公子,你这是作甚么,青天白日的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听得此话,空青的脸皮抽搐般动了一动,却仍旧面无表情。

    倒是苏子嗤的一笑,心道,王法,这世间王法管不了的事多了,打个人而已,王法才懒得管这档子闲事。

    京墨瞧了瞧无动于衷的落葵,又瞧了瞧怒气冲冲的曲莲,一时感念不已,轻轻握了握曲莲的手,轻声道:“算了曲莲,算了,咱们俩打不过他,这满屋子人打得过他的那个,又不会替咱们出头。”

    这样孩子气的话显然是冲着苏子说的,可苏子向来不吃这一套,话成了一阵风,刮过耳边,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落葵与苏子只是对视了一眼,哑然失笑,却谁都没有开口说甚么。

    空青亦是一笑,伸出两指,搭在无名姑娘的腕间,不过三个呼吸的功夫,便有了定计,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倒了一丸药丸递给落葵,带了薄薄的欢喜轻声道:“拿水化开。”

    落葵并未开口问上一句为何,这种隐世不出的大家族,就像是古墓里挖出的稀世陪葬品一般罕见,见一回活的不易,而见一回肯显露本事的更加不易,她自然从善如流的倒了碗水,将药丸化开,存了心想瞧瞧苍龙世家的本事。

    灌了药,空青示意苏子将无名姑娘扶起来,单手掐诀,两指按在了她的额头,指尖微颤,一缕不易察觉的微芒钻了进去。

    落葵定睛相望,冷眸中隐有蓝芒闪动,在微芒钻进无名姑娘额头的一瞬间,她瞧出了些许端倪,那微芒深处竟隐隐裹了条细小的青龙,高高昂起龙首,她耳廓微动,低低的龙吟之声若有若无的掠过,心下顿时有些不安,却又想不通为何不安,她偏着头,发现那条细小青龙十分眼熟,想了良久,才惊觉那青龙竟与自己在北山时抓到泡酒的青蛇十分相似。她心中狠狠一震,眸光阴郁的望向空青,若非自己多疑,那便是他隐瞒了些甚么。

第八十五回 无事不来

    空青丝毫未察觉落葵的异样,他闭目良久,方才缓缓道:“这丫头还是太小,我只能察觉出她是逃出来的,旁的便一无所获的。”

    眼见空青未能建功,京墨喜色盈眉,他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自然更不会放过现世报,连连撇嘴,将方才的讥讽原样扔了回去:“自己不学无术,还有脸赖人家年幼,真不知是谁给你的勇气呢。”

    空青对京墨的讥讽充耳不闻,只转头对落葵道:“这丫头伤的不轻,好在没有性命之忧,我再多施几次法,最多半年也就醒过来了。”言罢,他暗暗握住一把虚汗,其实这话说的着实心虚,原本只是一两个月便能料理的病症,却硬生生被自己拖成了大半年,只是为了造一个接近落葵的借口,令她欠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原来事到临头,谁也做不成圣人口中的那个君子。

    昏黄的烛光在无名姑娘的脸庞摇曳,将那稚嫩的脸庞映照的莹白无血,落葵的手在她脸上摩挲,疼惜道:“虽无性命之忧,可这孩子也遭了大罪,须得好好调理。”

    晚风掠过半开的窗,送来一缕缕秋菊苦香,帐幔低垂摇曳,小姑娘瘦伶伶的身子如同一页薄纸,在秋香色帐幔深处若隐若现。

    瞧着这样小的姑娘,苏子怜惜的心肝肺都疼了,他斟酌道:“这孩子的身子虚透了,我看得每日二两参养着,才能好的更快些。

    “我每月份例里原就有八两参,三年前我病了那一场,太后明里暗里又着意赏了不少,一直没怎么动,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丁香,就照苏子所说,先如此养着这姑娘罢。”落葵对这些身外之物素来并不看重,能用得上的才是宝贝,用不上的摆着也是占地方,说着,她示意杜衡回房取参。

    每日二两参,天爷呐,那得是多少银子啊,京墨瞟了那姑娘一眼,暗自翻了个白眼儿,这么一大笔银子花给不相干的人,这不是缺心眼儿么。京墨想起落葵曾为了几两银子的饭钱,与自己斤斤计较,如今却对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大方,他心间微酸,有些嫉妒,又有些愤恨,酸溜溜道:“这么些参,若是不吃,拿去卖了也不少银子呢。”

    落葵扬眸,瞟了他一眼:“卖掉换了银子,让你拿出去肆意挥霍么,那我还不如拿来救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京墨一时语噎,愤愤不平的垂首不语。

    就在此时,杜衡抱着个挂了琵琶锁的楠木箱子摆在地上。

    打开箱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一只只狭长锦盒,锦盒里药香浓郁,靛蓝色的绒布上放着上了年头的老参。落葵将钥匙塞到丁香手中,凝神吩咐道:“这箱子参就交给你了,每日取二两炖了,给这姑娘补身子,今日起,你便挪到北屋住下,若这姑娘有个风吹草动,即刻来回我。”

    丁香将钥匙小心的挂在腰间的豆绿如意绦上,应声称是:“主

    子,先用饭罢,天气冷,饭菜凉的快,吃了冷菜冷饭是要伤身的。”

    落葵颔首,招呼了空青一句:“走,青公子,用晚饭罢。”

    听到用晚饭三个字,又想到落葵特意吩咐丁香捞出来的泥鳅,空青身躯一震,笑容僵硬无比:“甚好,甚好。”

    刚走到院落中,杜衡便急匆匆的过来,低声附耳道:“主子,晋和公主来了。”

    “谁,晋和,她怎么来了。”落葵脸色微变,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看来是不能利利索索的吃口饭了,遂疾步回房宽了外裳,卸了钗环,长发登时如瀑垂在身后,她以迅雷之势钻进姜黄色团花锦被中,做出一脸愁苦病容之色,心中犹自庆幸,幸而自己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否则这会子卸妆净面也来不及了。趁着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她故作虚弱的声音透窗而出:“苏子,我风寒未愈,不好过了病气给公主殿下。”

    苏子扑哧一下笑的直不起腰来:“臭丫头,你若去了云韶府,定能成个角儿。”

    话音未落,晋和公主的车驾便停在了院门口,有侍女扶着她下了车,她扫了眼黑压压跪了满院子的人,唯独没有落葵的身影,不禁寒了脸色,冷笑道:“卫国姐姐好大的架子,本宫来了,都不出门迎一下的么。”

    落葵窝在床上,隔了微白的窗纸,瞧着窗外婷婷袅袅的朦胧少女,心下喟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自己帮了云良姜,自然是得罪了晋和公主,但她并未出声,既是装病,那便要装的彻底,做足全套。

    苏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回公主殿下的话,我家主子风寒未愈,已卧床三日了。”

    晋和公主轻咦了一声,眉眼冷然,唇边的笑意却十分甜美娇俏:“那么本宫来的还真是时候了,苏总管,引本宫去看一看卫国姐姐罢。”

    苏子愣了一愣,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晋和公主踏足水家令人费解,而突如其来的探病示好更是令人生疑,但,公主亲来探病是无上尊荣,他似乎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只好一个咕噜爬起身,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

    刚刚进的屋内,炭火的温暖扑面而至,隐带兰花幽香,晋和公主顿了一顿,果然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平日里的情谊看起来不过尔尔,但这赏赐全在刀刃上,丝毫不见浪费,她踱着步环顾,解下桃红色撒花披风,扔到侍女手上。

    这屋内常年燃着沉水香,沉郁的香味掩盖之下,尤有清苦的药味儿氤氲开来,紫檀方桌上搁着白瓷莲瓣阔口碗,碗里还剩了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晋和公主端起来闻了闻,果然是药,且味道极苦,她不禁蹙了蹙鼻尖儿,暗叹,看来还真是病的不轻。

    苏子偷瞄了晋和公主一眼,心里暗笑不止,幸而方才犯懒,未及时将药碗收起来,否则,还得多熬一碗药给落葵灌下去,装病么,不灌药怎么能叫装病。他

    一边暗笑一边忙收起紫檀木粉彩四季屏风,勾起床前的杏黄色流烟厚锦帘,露出床上一把单薄的人来。

    晋和公主眸光一亮,神情复杂,说不清是喜是忧,苏子早在床沿儿摆了一把紫檀木直背交椅,她却不肯落座,只伸手去扳落葵的身子,触手间,竟是薄薄的皮肉下裹了一把冷硬的肩头。

    落葵像是刚刚醒来一般,揉着惺忪的睡眼,定睛望住晋和公主,装出一脸惊惶的模样,挣扎的便要下床行礼,口中连连告罪:“公主殿下驾到,臣女未能远迎,失礼了,求殿下恕罪。”

    苏子死死咬着呀,憋着不敢笑出声来,心中暗叹,落葵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更高了,忍了半天笑,他回首吩咐丁香:“丁香,奉茶。”

    眼前之人的确脸色不好,清瘦而又蜡黄,实在不像康健有福之人,晋和公主不疑有假,不禁叹息,这少女并不比她大几岁,却早早的父母双亡,如今又缠绵病榻,恐寿年难永,自己跟一个又病又弱的人,计较个甚么劲儿,她伸手扶了一把,笑中多了一分真情实意:“卫国姐姐说笑了,姐姐病了,做妹妹的怎能不来探望。”

    落葵笑的含蓄,她不傻,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她怕是无福消受的,只好打着哈哈道:“公主殿下此言,臣女愧不敢担,愧不敢当,着实受宠若惊。”

    晋和公主抻了抻胭脂红蜀锦缕金丝衣袖,直言道:“妹妹此来,也是有事相求的,还请卫国姐姐成全。”

    落葵呆了一呆,眉心的愁色久久不散,求,晋和公主堂堂天潢贵胄,怎会有事求到自己头上,她陪着笑脸道:“公主殿下只管说,臣女定然尽力而为。”

    晋和公主捋着腕间的一对翡翠缠金丝玉凤镯,水头极好的镯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之声,她轻轻笑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妹妹今日去了二哥哥府上吃酒,着实喜欢二哥哥那的阴阳合香木手串,二哥哥说是卫国姐姐所赠,妹妹便厚着脸皮来了,想问一问姐姐可还有富余的,可否也赠妹妹一串。”

    听得此话,落葵几欲呕出一口老血来,果然是无福消受的示好,那阴阳合香木是天目国独有之物,生长极慢,想要做成手串,足足要长上千年之久,因着此物有凝聚天地灵气,缩短修炼时间之功效,千百年来修行之人趋之若鹜,几乎要将此物挖绝了。

    落葵沉了沉心思,用一串手串打发了眼前这个难缠的姑娘,倒也不算亏,她莞尔一笑:“也是臣女不够周全,忘了公主殿下也是修行之人,臣女这里正巧还有一串,便奉给公主殿下罢。”言罢,她瞧了苏子一眼。

    苏子会意,打开床尾处的箱笼,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嵌琉璃雕花方盒,打开来,只见里头静静卧着一串手串,每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圆珠上浅浅雕了缠枝葡萄,香木本身的白霜点点凝在上头,那葡萄就像染了水气,鲜活了起来。

第八十六回 胡萝卜和泥鳅

    晋和公主小心拈起来捧在手心,仔细端详良久,那手串静静卧在掌心中,丝丝缕缕的幽香婉转,像是龙涎香与女儿香的混合,她暗自点头,果然是极品的阴阳合香木,对她的修炼是有极大的好处的,三哥哥果然所言非虚,卫国郡主这里果然是有些好东西的,她心满意足,俏生生的笑道:“如此,妹妹便多谢卫国姐姐了。”

    落葵端着一脸大方的笑容,咬着后槽牙,轻声道:“不算甚么稀罕物件儿,公主殿下喜欢就好。”

    晋和公主得偿所愿,将手串套在腕子上,毫不掩饰的盈盈笑意从眸底漏出来,又跟着客套了几句,才婷婷袅袅的扭着腰肢离去了。

    此间事毕,落葵耍赖一般在床上不肯下来,只捧着心口肉疼的哼哼良久,饭也不肯吃,茶也不肯喝,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眸,像是真的病了。

    苏子失笑的连连摇头,一边给她拢拢发髻,一边笑不迭的哄她,说是回头再去天目国寻一棵阴阳合香木,给她做上一整套的发簪手串项圈儿戴着,她这才笑了起来,跳下床来,踢拉着绣鞋往院中去了。

    院中石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看着丰盛无比,却多半都是胡萝卜,有胡萝卜炖排骨,胡萝卜炒豆皮,胡萝卜炒黄瓜,还有一盆汤捂得严严实实的,落葵望住这些给她补眼睛的菜,只觉满眼黄橙橙的,比正午时分的日头还要刺目几分,忙闭了双眸缓缓神儿,再去看时,那些排骨豆皮黄瓜之类的,却都风卷残云般没了踪影,只余下益发黄橙橙一片的胡萝卜,她皱了皱鼻尖,对着苏子怒目而视:“苏子,还我的排骨。”

    苏子将每块排骨上皆咬了一小口,言语间关怀之意十足,可笑容却狭促极了:“你绣花绣的眼睛疼,着实需要吃些胡萝卜补一补。”

    落葵横了他一眼,扬起拳头,擦着他的鼻尖儿掠过去:“若有朝一日引下来广寒宫的兔子,我绝不会让你尝到一丝儿肉的。”

    苏子定定望住她的嘴,像是瞧见了甚么好笑的情景:“你可是吃不得吃兔子肉的,若是吃成了三瓣嘴,便更嫁不出去了。”

    早在苏子夹干净桌上各色大鱼大肉之前,京墨就眼疾手快的抢了几块排骨下来,这会子悉数夹到落葵碗中,温柔笑道:“我给你抢出来的,快吃快吃,小心一会苏子又来抢你的。”说着,他从排骨上剥下肉丝,喂到她的口中:“小心烫。”

    落葵得意洋洋的瞟了苏子一眼,哼道:“苏子,你是真小气,小气到家了。”

    苏子瞪着眼,反唇相讥:“你是真小人,小人得志了。”

    风掠过边上的幽篁,惊落满地枯叶,又是一阵心痛袭来,被人抢了心爱之物,落葵郁结难平,愤愤道:“晋和今日来抢了我的阴阳合香木手串,你又来与我抢吃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空青的眸光在落葵与京墨两人的脸上打转,眼瞧着京墨对落葵体贴入微,又见落葵对京墨笑语晏晏,他心中又酸又疼,一时失神,笑道:“不过是一串阴阳合香木手串,你若喜欢,我再寻一棵来,再做成手串就是了。”

    京墨撇了撇嘴,不屑道:“青公子好大的口气,不愧是世家公子,出手就是大方,只可惜了阿葵是有主之人,你别错了心思。”

    曲莲亦是轻笑着补刀:“青公子,阿葵是有主之人,你的心思若用的少了怕是不顶事的,只一棵烂木头怎么够,总要十棵八棵才够的嘛。”

    空青脸色不虞,他并不擅长与人斗嘴,尤其不擅长与女子斗嘴,遂垂眸不语,但又觉得这牙尖嘴利的女子说的也不错,落葵不是寻常姑娘,见过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只一棵烂木头恐怕的确不够。

    落葵眼睫微微颤动,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空青,便知道他的心思不在饭菜上,全在人的身上,遂揭开汤锅盖子,连豆腐带泥鳅舀了满满一勺子,送到他的碗中,眸光闪动笑容含蓄:“青公子尝尝这个罢,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水中之物。”

    夹了一筷子豆腐泥鳅在碗中翻来覆去,豆腐是真豆腐,泥鳅亦是真泥鳅,只是做法看起来颇为怪异,嗅了嗅扑鼻的怪异腥味,空青微微蹙眉:“这是,甚么菜。”

    “此菜名唤玉函泥,做法颇为繁复。”落葵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那缸里的泥鳅都是养了数日,将腹中的污浊之物尽数吐干净了,活着凉水入锅,与那块嫩豆腐一同蒸煮,泥鳅耐不住水热,便往凉豆腐里钻,待水滚了几滚后,豆腐与泥鳅也便都熟了。”她的笑容灿烂,可灿烂之后却有阴霾层层压顶,她终将这阴霾化作手段,冲着空青而去。

    这笑落在京墨眸中,酸溜溜的有些刺心,他不耐烦叫嚷,满口的冷嘲热讽:“叫你吃你便吃,一道菜而已,莫非你要扒出这泥鳅的生辰八字,看看你吃的吉不吉利,才肯吃么。”

    落葵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咽了,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话里有话道:“看来下回烧菜,得翻遍了黄历,合了鱼虾的生辰八字,才能做了请青公子赏光了。”

    空青也是在人心中滚过几滚泥的,他再如何不屑于揣测人心,也听出了她话中的刁难之意,为免她再出狠招,只好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口,在口中抿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趁着左右无人注意,吐到了一旁,泥鳅坠地的瞬间,便化作一丝青芒没入泥土里,自觉没露出丝毫端倪来。

    落葵不动声色的起身,换过青瓷莲瓣香炉的熏香,正好瞧见这一幕,她眸光微冷,伸手拎下卷了边儿的竹叶,唇边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来。

    一顿晚饭吃的各怀心思尴尬无比,几乎吃的人噎的背过气去,吃完了饭便各回各屋,假装用功也好,蒙头大睡也行,没吃饱的还可以去灶间再吃一顿。

    京墨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进了房,一进房便绕过紫檀木粉彩四季屏风,“咚”的一声,四仰八叉的倒在四柱雕花大床上,重重拍了拍身边,道:“来,过来。”

    落葵端着白瓷绘五彩花卉盖碗,垂首饮茶,身姿未动,想着些旁的事,有些心不在焉:“过去作甚么。”

    京墨揣着个坏心思,声音磨得格外魅惑好听:“陪我躺一会儿。”

    落葵扑哧一声,差点从鼻子里喷出茶水,被这句话惊得回过神来,瞪着双眸子惊恐万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疯了罢。”

    京墨直起身,瞧着屏风上影影绰绰的人,声音悠悠荡荡的勾人心魄:“我是疯了,恨不能今日便娶了你。”

    落葵闻言一时心慌,手一抖杯盏中的水便歪了出去,撒到桌案上,浸湿了一纸花笺,那是京墨今日晨起从门缝塞进来的,满纸桃花艳如彤云,小小的男孩爬到树上摘了满捧桃花,而小小的女孩则立在树下,仰头笑望,边上提了一句词:“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花笺被茶水这么一浇一泡,字迹缓缓化开,绽开一朵接一朵的墨色的桃花,从纸上开到她的心上,这画上绘的是幼年的京墨爬树摘桃花,为她调配桃花膏的场景,她的脸微微一红,心神狠狠荡漾,几欲将已经赐婚的消息宣之于口。

    张了张口,落葵终于还是将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今日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若告诉京墨婚事已定,还不知他要纠缠到几时,她凝望着屏风之后的朦胧人影儿,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头碰头躺在那,看书说笑话的日子,心一下子就软了,轻轻柔柔的哄了一句:“天晚了,你先回罢,明日,明日宫里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京墨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旋了出来,先是绊倒了屏风,叮叮哐哐的砸到床榻之上,他只回头瞧了一眼,接着往外冲,却又一脚踢翻了紫檀方桌前的梅纹方凳,一个踉跄扑倒在落葵身前。

    落葵吓了一跳,忙着将他拉起来,拍拍灰理理衣裳正了正发髻,笑意不止:“你慌甚么呢,摔疼了罢,快起来。”

    京墨却只是一味的傻笑,握住落葵的手贴于脸上,眉眼间的笑意像藏不住的春色,一个劲儿的漏下来:“当真么,你说的是真的么,你不骗我,果真不骗我。”

    落葵被他眸中的火苗烧的心间一晃,急匆匆的将手抽回来,藏在袖中,笑的眉眼弯弯:“我几时骗过你,你且安心回去罢。”

    京墨虽失落于落葵的冷清,不肯与他过多亲近,但这失落也只是转瞬即逝,他难掩狂喜:“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了,你早些歇着罢。”

    落葵凝眸望住他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模样,心间暖意一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气他这样的孩子心性,笑他如此的不懂藏心事。

第八十七回 所为何来

    夜色渐深,薄而透的窗纸上摇曳着枝丫剪影,像年节时剪得吉利花样贴在上头,落葵捧着灯烛微微倾斜,多引燃了几盏灯,她的侧颜轮廓原本有些硬朗英气,此刻,昏黄的灯烛笼罩上来,却多了几分柔婉温暖。

    想着不会再有外人前来拜访,落葵轻轻叹了口气,唤丁香打了水进来,漱口净面洗手,宽了月白色绣折枝梅花云锦外裳,只着了月白色中衣,松了发髻,卸了钗环,乌黑长发在单薄纤瘦的背上如瀑流泻,她拿过檀色缎带松松挽起,揉了揉绷得生疼的额角,开始一针一线绣那幅繁花似锦。

    寒意从足下蜿蜒而上,攀过膝头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去。落葵冷的跺了跺脚,垂首一针一线绣的专注,那幅繁花似锦已绣好了大半,只余下几片碧叶,她配了嫩绿色的丝线,八股绞入一股樱草色,绣出一片叶子。

    丁香抿唇一笑,烧了个热腾腾的紫铜描金五彩手炉塞到她的怀里,想了想,又烧了个双福掐丝珐琅扁脚炉让她踩着。

    刚刚收拾停当,杜衡便急匆匆的进来,颇有些为难的轻声道:“主子,晋和公主又来了。”

    落葵扶额哀叹了一声:“她,她怎么又来了,她又惦记上我这的甚么了。”

    “甭管她惦记甚么了,主子快躺下罢,装病要紧。”丁香笑着铺好被褥,扶着一脸病容的落葵躺下。

    杜衡窃笑不已,说起来落葵也真是个奇才,一张脸说变就变,可以清丽无双,可以艳丽无匹,就连病容也是说装就装,转瞬间便虚弱的起不来身下不了床,好像顷刻间就要咽气了一般。

    这厢落葵刚刚装妥当了,那厢晋和公主便笑盈盈的打帘儿进来,这回却没有坐在杜衡备好的直背交椅上,反倒坐在床沿儿,亲近而又娇俏的笑道:“方才在卫国姐姐这里得了串手串,妹妹很是高兴,回去左思右想,总得给姐姐送些回礼才好,想着姐姐身子不好,便从母妃那里寻了棵千年雪参,赶着送来给姐姐补身子。”

    屋内烛火婆娑,淡淡的一道暗影,摇曳在晋和公主的脸上,她的脸颊圆润白皙,有薄薄的一抹绯红,是那种极为健康的美,与病歪歪的落葵,仿若一阵风便能吹散了的样子完全不同。缕金百蝶穿花胭脂红窄袄更衬得她美的发光,眸光温柔似水,笑起来娇俏艳丽。

    可望着那笑,落葵却无端生出一丝不祥,自己与晋和公主素日里并无往来,因着云良姜之事,甚至可以说是有仇,今日她一连来了两回,想必是会应了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遂矜持而疏离的笑道:“公主殿下客气了,臣女愧不敢当。”

    说着话,便有侍女捧着个扁长的冰寒玄玉盒上前,玉盒上雕了一支斜逸而出的雪莲花,翻滚着丝丝缕缕的寒气,屋内猛然便冷了几分。

    丁香见状,忙向炭盆里加了一捧兰花炭,拿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火

    星迸裂,烧的正旺的火苗舔上木炭。

    打开玉盒,寒意扑面而至,一尺来长的雪参散发着淡淡银光,果然是个烫手的好物件儿,落葵不敢伸手去接,笑的益发尴尬:“这么好的参,臣女如何敢收,公主殿下实在是折煞臣女了。”

    晋和公主笑的娇俏,言语间也甚为亲近:“卫国姐姐说哪里话,妹妹并无旁的亲姐妹,而卫国姐姐是长公主之女,太后的嫡亲骨血,又是父皇逾制亲封的郡主,宗室女中自然是姐姐最为尊贵,再珍贵的物件也是用得的,若是姐姐不收,便是嫌弃妹妹的一番心意了。”

    落葵心下一沉,实在琢磨不出晋和公主打的是个甚么主意,但她言至于此,便不好再推辞了,只好见招拆招了,吩咐丁香将雪参收好,才又笑道:“如此,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晋和公主这才满意的笑了笑,沉默无语了会儿,她忽的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这屋子并不大,东西也不多,墙上的壁瓶,桌上的香炉,地上半人高的花瓶皆不算名贵,但却清丽雅致,花梨木条案上随意搁着不起眼的文房四宝,倒是边上一卷卷堆积如山的书卷格外引人注目,她瞧得仔细,眸光微转,扫过妆台上的妆奁匣子,别有意味的笑道:“听闻卫国姐姐及笄时,二哥哥送了姐姐一根昆仑仙玉发钗,梅花头的,十分精美罕见,只是怎么未见姐姐戴过。”

    落葵心思微沉,淡淡一笑:“可惜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了,臣女有次不慎将钗掉到了地上,断掉了,还想着寻个手艺精良的工匠,给修一修呢。”

    晋和公主娇俏的哎呀一声,满脸可惜:“昆仑仙玉所制,还真是可惜了呢,不过,母妃宫里有位经年的老师傅,打的首饰最为精妙,修首饰的手艺自然更是一绝,不如将钗交给妹妹,请那位老师傅修上一修可好。”

    落葵微怔,旋即微笑道:“那老师傅是贵妃娘娘宫里的,臣女如何敢僭越擅用,公主殿下说笑了。”

    晋和公主步步紧逼:“话可不是这般说的,那钗是太子殿下亲赠,如何使唤不得母妃宫里的人,左右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姐姐就莫要客气了。”

    落葵哽了一哽,不管这是一片好心还是别有居心,她都推辞不得,只好吩咐丁香去妆台上取梅花头白玉钗。

    而晋和公主却眼明手快,追到妆台前,恍若无意的笑道:“二哥哥总夸赞卫国姐姐清丽,妹妹这回可要开开眼,看看姐姐的钗环都是甚么样儿,回去也好照着打几套,也好叫二哥哥也夸一夸妹妹。”

    落葵顿时张口结舌起来,她原想跳下床来阻止,可自己眼下是个卧床几日的病人,如何能行动利落,只好眼睁睁的瞧着晋和公主去开妆奁匣子。

    晋和公主像是对那八十一格的花梨木妆奁匣子起了十二分的兴致,一格一格的打开,拿出里头的首饰细细端详,一边瞧还一边笑着品评一番,看

    到中意的,还吩咐边上的侍女记下样子,回去照着打上一套。

    见她这副模样,落葵的心转瞬沉到了谷底,那匣子里旁的钗环首饰也便罢了,独独是暗格里的物件儿不可示人。晋和公主今日这两趟,显然是有所图谋的,她正欲开口说些甚么,却眼睁睁的瞧着晋和公主将手伸向了暗格。

    落葵急的直抹汗珠子,却又不好说些甚么,毕竟此时说甚么都显得自己心虚,更让人生疑。

    就在这时,丁香斟了盏茶,弯着身子,将豆沙绿底鹅黄腊梅纹盖碗高举过头,奉到晋和公主手边,恭恭敬敬的颤声道:“公主殿下请用茶。”

    晋和公主目不斜视,只唔了一声,接着伸手去开暗格。

    丁香脸色煞白,暗自咬了咬满口银牙,忽的手狠狠一抖,将温茶浇到了晋和公主的手上。

    晋和公主登时惨叫一声,反手便是一个巴掌,将丁香抽到地上,俏丽的杏眸瞪得又圆又大,怒斥了一句:“你个贱蹄子,是怎么侍奉的。”

    这一巴掌抽的极狠,丁香脸庞转瞬间便红肿了起来,她惊吓不已,跪在地上哆嗦着身子,连连磕头告罪。

    落葵亦跌跌撞撞的爬到地上,跪着叩头告罪道:“是臣女治下无方,伤到了公主殿下,求公主殿下恕罪,臣女定然严加管教这婢子。”

    晋和公主的脸变了几变,转瞬却伸手扶起落葵,弯起又圆又大的眸子,笑的天真而和煦:“哎呀,卫国姐姐这是作甚么,妹妹是脾气大了些,姐姐莫要怪罪才是。”

    落葵借机重新躺回床上,歉疚笑道:“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捏着帕子,缓缓擦拭手上的茶水,她素来养的细皮嫩肉,那茶水只是温热,虽并未伤到她甚么,但仍是红了一片,她作势抽痛了一声,忍痛道:“姐姐这里可有烫伤的药膏,妹妹的手还是有些疼。”

    “有,臣女这里有上好的芙蓉膏,保管公主殿下的手不会留疤。”说着,落葵忙不迭的冲着丁香递了个眼风。

    丁香垂首,跪着去妆台前取过羊脂白玉小罐儿,膝行到晋和公主跟前,叩了个头,见晋和公主微微颔首,她才低着头,小心的替在她手上涂抹药膏。

    晋和公主打量了丁香一番,伸手去摸她眉心的朱砂痣,见她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这才笑道:“姐姐的这个丫头虽说粗手笨脚,可这眉心天然的一点朱砂痣生的着实讨人喜欢,不如给了妹妹回去好好调教些时日,保管还给姐姐个聪明伶俐的丫头。”

    丁香微怔,极快磕头告罪道:“婢子,婢子不敢。”

    一双冷眸划过些阴霾,晋和公主不停的说着闲话,显然得不到所图之物,四绝不肯轻易罢休的,落葵心里打了个突,微微蕴了抹冷薄的笑:“公主殿下瞧上了这丫头,是这丫头的福气,只是这丫头的出身不好,怕是宫里容不下她。”

第八十八回 另有所图

    “哦。”晋和公主玩味一笑:“甚么出身。”

    落葵瞧了丁香一眼,丁香会意,从妆台匣子取出一只照漆雕花的狭长木盒递给了她,她打里头取出一张身契,双手捧着奉给了晋和公主:“公主殿下请看,这是这丫头的身契,她是臣女从合欢阁里买来的,公主殿下若带进宫里去,只怕会坏了规矩,污了皇室清听。”

    晋和公主端详良久,终于微微颔首,可惜道:“是了,这般出身,的确不配。”她本意也并不在丁香身上,只是借着此事多纠缠片刻,她顺手接过丁香手中的小罐,把玩了一番,悠悠起身,缓缓挪向妆台,轻轻将羊脂白玉小罐儿放回原处,只顿了一顿,便猛然打开了方才未能打开的暗格,惊呼了一声:“哎呀,姐姐这枚步摇打的着实精美,宫里也没有这般手艺。”

    她手里握着一支赤金琉璃七宝鸳鸯珊瑚步摇,整支钗以赤金打造,通体金光炫目,而琉璃所雕的鸳鸯光华流转,通体羽毛以佛家七宝镶嵌,而鸳鸯口衔两串颜色极正的红珊瑚流苏,华美异常。

    落葵眉心一跳,到底还是被她给翻了出来,罢了罢了,顶多就是晋和公主因为这枚步摇恨极了自己,但她终究只是个娇宠而单纯的少女,养的任性霸道却没甚么坏心眼儿,只是,她是如何知道这枚步摇的存在的,却是要仔细查一查了。

    晋和公主握着那支步摇,定定望住钗头不起眼处的“良姜”二字,心里又酸又涩,恨意丛生,恨得牙根冷颤,咬牙笑道:“卫国姐姐像是从未戴过这枚步摇。”

    明亮的烛火狠狠婆娑了一下,那抹烙在墙上的暗影也跟着狠狠摇动了一下,落葵坦荡而平静笑道:“是,这步摇太热闹。”

    赤金步摇冷硬,硌的晋和公主手心生疼,她偏着头,冷冷一笑:“卫国姐姐不喜欢热闹。”

    落葵平静如昔:“是,不喜欢。”

    晋和公主追了一句:“热闹的人呢。”

    落葵知道晋和公主问此话的意思,也知道她想听甚么,其实于自己而言,人热闹与否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心,落葵坦荡一笑:“人热不热闹要紧么,心才最要紧。”

    晋和公主蓦然怔住,娇俏的杏眸闪过些悲戚却又倔强的神色,紧紧握住那枚步摇不肯放手,良久,才平静道:“卫国姐姐既然不喜欢这枚步摇,可否赠与妹妹。”

    落葵轻轻点头:“好。”

    不知今日是个甚么日子,晦气的紧,简直是个赔钱大出血的日子,先是一串阴阳合香木手串,后来又是一支富贵的钗,送走了难缠的晋和公主,落葵冷汗淋漓的瘫在床上,拥着锦被怔怔良久,心里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儿,是舍不得么,还是不甘心么,亦或是,或是松了口气,直到丁香端了热水进来请她净面,她才回过神来,轻轻抚了抚丁香脸上的掌印,心疼道:“疼么。”

    丁香笑着摇头,神情有些黯然:“不疼,只是还是没能拦住晋和公主,是婢子无用。”

    落葵拍了拍她的手,叫

    她安心:“翻出来就翻出来了,不是甚么要紧事,你把那罐子芙蓉膏拿去敷面,过几日就好了。”

    丁香垂首称是,拧了把温热的帕子递给落葵。

    忽而门帘儿微动,闪进来个人影,丁香回首一瞧,忙着收拾好铜盆和紫檀方桌上的水渍,又斟了盏热茶,才无声无息的垂手退了出去。

    落葵头也不抬的对来人淡淡道:“你那满肚子的话憋了一晚上了,若是隔了夜,仔细肠穿肚烂。”

    “晋和走了。”苏子笑着握住她的手,觉出冰冷异常,忙又塞了个青花玉瓷手炉给她。

    落葵瞧了眼花梨木妆奁匣子,声音低沉道:“走了,方才晋和过来,将那支步摇拿走了。”

    “哪个。”苏子微怔,旋即回过神来:“良姜送的那个么,拿走了也好,叫良姜也断了念想,不必再做些无谓之事了。只是从前晋和一直以为你与良姜议亲,是太后的一厢情愿,如今见了那步摇,只怕明白了其实此事两厢情愿的,以后你进出宫城,她少不得要为难你了。”

    落葵扬眸轻笑:“晋和只是刁蛮任性了些,并没有甚么坏心眼儿,为难也为难不到何处去。”

    因着落葵畏寒,房内早早便笼了炭盆,苏子往黄铜炭盆里添了兰花炭,又拿着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让火燃的更旺些。他觑着落葵的脸色,见她神情如常,并不像是憋着火气的模样,才蹙着眉一脸疑惑:“今儿晚上是怎么了,你素常并不是爱刁难人的,怎么今儿处处带刺儿,还与京墨一唱一和,都冲着空青去了。你那会儿吩咐丁香捞泥鳅出来,我虽觉着不对,但也没往深里想。”

    落葵的手指在烛火上拂过,昏黄的火苗上蓦然显出几行字迹,闪着淡蓝色的微光,她抬了抬下巴,眸光蓦然阴厉下来:“这是南祁国今日传过来的信儿,你自己瞧瞧罢。”

    苏子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微变,伸手拂尽字迹,斟酌道:“苍龙世家派出的一十三名弟子日前竟然尽数返回本族了,且在诸国期间,未见与任何家族势力有过任何往来。这,那么空青所言便是漏洞百出了。”

    落葵定定道:“晚间他给那丫头疗伤时,我从他的法诀中瞧出了龙影。”

    苏子沉吟:“他出身苍龙世家,法诀中有龙影并不稀罕。”

    落葵托腮摇头:“不,我在北山时,抓到一条青蛇泡酒,后来跑了,我方才仔细端详了半响,他法诀中的龙影与那条青蛇十分相像,除了多生了四足。”

    苏子敲了敲桌案:“龙与蛇原本就生的像,一时看差了也是有的,只是苍龙世家做事没头没尾,实在诡异了些。”

    “龙是龙,蛇是蛇,我若连这个都分不清,你就真的给我调个治眼睛的方子了。”落葵凝眸,眉心微曲含了隐忧:“我心下总有些不安,我怀疑从与文元头一回见面,咱们便被他们盯上了,彼时我查了他的底,怕是他也查了咱们的底,可怕的是咱们没能查出他们,他们却将咱们查了

    个底儿掉,苏子,此番咱们的纰漏出的就实在太大了些,几乎是要命的纰漏了。”

    苏子吁了口气:“若他们是有所图谋,有备而来,那么盯上你我,细查你我也是意料之中的,你我行事,不也是向来要细查了底细么,这不算甚么纰漏,况且他的身份也已经查实了,想来不会有甚么不妥了。”

    落葵的手轻抚过绣品上凝碧叶片,在一枝一叶间分辨难测的人心:“那活着入锅的泥鳅便是试金石,他倒真的是难以下咽,趁我不备吐了个干净,我并不疑心他的来历,只疑心他的来意,苏子,如今局势不明,若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苏子进了一步,缓缓拿过她手里的绣品,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指尖沁凉透骨,言语笃定温暖:“他已立下七宿心誓,即便真的是另有所图,也断然不敢不敢生事的,更不敢蛇鼠两端,你且宽宽心,莫要如此思虑过重了。”

    不敢么,这世间从不缺胆大之人,亦有太多料想不到之事,落葵不敢有半分懈怠大意,她凝眸不语,只垂首饮茶,自己初懂事就学会了看人脸色,会说话时就学会了揣测人心,后来无法用动武解决一切了,便学会了用挑弄人心来度日,一个简单粗暴,一个细致缜密,但同样是杀人,拔刀时同样要小心溅到血。

    呜呜咽咽的风自半开的窗掠进来,干枯的黄叶如同纷飞的蝶,一只只鱼贯而入,越过桌案拂过青砖地面,有一片停在落葵的肩头,闪着昏黄的微光。

    落葵伸手拂下,两根手指在叶片上抹过,上头登时显现出淡白的蝇头小楷,她默默看了许久,这则消息来的太巧了,巧的叫人生疑:“文元进京了,未与空青相见,便不知所踪了。”

    苏子刚接过那黄叶,尚未来得及细看,耳廓微动,便听得窗下缓缓而来的脚步声,那脚步与旁人的不同,像一枚叶轻飘飘的落下,刚刚触到地面,便又被风卷起,轻灵而又迅疾,这宅子里有此等身法的,除了他便只有空青了,他蓦然握紧了手,那叶片在掌心中化作一捧沙砾,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空青的声音恰逢其时的传来:“落葵,你这里有吃的没,我饿了。”

    落葵与苏子对视一眼,罩了件半旧的白底绣木兰青团花常服,又用木兰青缎带束起长发,才了然一笑:“尚有些点心,你进来用一些罢。”

    空青推门而入,憋着一脸讪讪的笑意。

    落葵神情如常淡薄:“怎么,果真饿的胃不和寝不安了。”

    空青不语,只如同嚼蜡般咽了几块点心,又心神不宁的饮了几盏茶,才面露忧色,支支吾吾的说起一件很是棘手之事:“方才族中传信过来,说是三哥文元在青州境内失踪了,族长为保弟子安危,已召了全部在外的弟子返回族中,而我恰在青州,族长命我全力查找三哥下落。但我对青州城极为生疏,全然没有头绪,此来,便是请你与苏子相助一二。”言罢,他冲着二人拱了拱手,一脸赤诚。

第八十九回 倒霉的文元

    眸光闪动,落葵挑了挑眉稍,声音薄寒隐含冷笑:“是么,此事竟如此紧急,贵族一十三名弟子寸功未建,便被召回了族中,我瞧着文公子的品貌修为皆不及你,莫非他来历不凡么。”

    空青暗自庆幸,晚饭间的一番敲打刁难,幸而自己转醒的够快,料到是文元行事出了纰漏,叫落葵疑心了自己。也幸而,幸而文元的意外出的恰逢其时,能叫他有个绝妙的说法,他吁了口气,微微抬头,以笃定的眸光回应落葵的重重疑虑:“三哥出身尊贵,我二人虽都是嫡系,但此嫡系非彼嫡系,三哥是嫡出,而我却是庶出,嫡庶之别,天差地别,想来你是明白的。”

    落葵一手捻着丝线,一手捉着银针,迎光比了比,丝线穿洞而过,她头也不抬的接着绣那副繁花似锦:“青州城虽不大,宅子却多,倘若存心藏个人,再无几分机缘,是不大容易翻得出来的。”她仰起头,叹息如夜风微凉:“青公子知道的,丁香的妹妹沉香也在青州城中走失了,我撒出人手去,寻了她近半年的功夫,仍是不见半点踪影。”

    博山炉上轻烟袅袅,更漏声声声分明。

    空青脸色难看极了,愣了半响,才凝神挥动衣袖,虚空中一阵涟漪,蓦然呈现出一个白衣男子的模样,缓缓道:“我知此事如同大海捞针,但却不得不做,我苍龙世家的嫡系子弟,绝不能无缘无故折在青州城里,这是我能追踪到的三哥最后的气息,我对青州城并不熟悉,你们瞧瞧,可能认得出这是此地。”

    落葵见过文元两回,自然是认得他的,那白衣男子正是他的模样,她怔了良久,文元所处之地,亭台楼阁富丽堂皇,看那门楣显然并非寻常府邸,仔细辨认下来,她与苏子对视一眼,心里打了个突,这地方着实是意料之外:“竟然是霖王府,文元最后出现之地是在霖王府中,平白无故的他去霖王府作甚么。”

    空青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连连摇头:“三哥此番是擅自离族,并未与任何人交代去向,来了青州也未与我相见,若非因三哥留在族中的凝魂石突然碎裂,怕是不会有人知晓他被人禁锢了法力,消失于青州城中的。”

    落葵低眉,这算甚么,投敌不成反被抓,还是使个苦肉计当细作。

    靛蓝色厚棉门帘轻轻打在门框上,闷闷的一声轻响,丁香端了花梨木团花小圆茶盘进来,将上头的白瓷卷云纹药碗放下,轻声道:“主子,喝药罢。”

    听得喝药二字,落葵总有传奇话本中妇人谋害亲夫的恍惚,她紧紧蹙眉,瞧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满口苦涩道:“苏子,这药的怎么与平时的不同。”她微微一顿,眸光流转:“你,该不会下毒了罢。”

    苏子呛了口茶,重重拍了下她的额头,道:“想甚么呢。”旋即又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笑的一本正经:“便是下毒,也得等你嫁出去,挣了大把的聘

    礼回来再下毒啊。”

    “扑哧”一声,空青喷了口茶出来,眸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掠过,真是一对儿有趣的兄妹,若是五哥在,定会对苏子生出相见恨晚之情来,保不齐要将他抓回族中去,逼迫他只能对自己说有趣的话,不许对旁人有趣。

    落葵咬着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瞧着丁香收拾完桌案,轻声道:“夜深了,你早些歇着罢,叫杜衡过来守着就行了。”

    丁香应声称是,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

    苏子思忖片刻,重重一拍紫檀方桌:“文公子的事也好办,连夜探一探霖王府,便能知道文公子到底在不在那了,若是不在,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落葵轻轻点头:“也好,那你就去一趟罢。”

    空青暗自勾了勾唇角,算是胆战心惊的逃过一劫,隐隐后怕:“我随你同去,三哥修为虽不及我,但寻常人也是无法轻易禁锢了他的法力的,你我同去,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天边微明,一线明亮的晨曦透窗而入,带着深秋寒凉,如同这屋内一时无声的静谧,自苏子与空青去了霖王府,落葵便心事重重的,整夜辗转在半睡半醒间,直到窗纸微白之时,她终于睡意全无了。

    披上件玄狐皮大氅,落葵拿了火折子点燃炭盆,手提火钳子翻动火炭,令这炭火染的通红均匀。她一边烤手一边打瞌睡,心中发笑,自己这是挨着枕头便精神百倍,坐在那却成了点头瞌睡虫,这才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足十啊。

    她打瞌睡打的欢畅,一绺青丝垂下来碰到炭火,丝丝缕缕烧的也欢畅。

    直到焦糊之味儿大作,门从外头被人猛地撞开,苏子一脚踢翻了门口处的屏风,端着盆水迎头泼下来,落葵才醒过来,仍尤自茫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神情木木的恍惚道:“苏子,大冷天的,你是要冻死我么。”

    苏子拎起她烧焦了的头发梢,怒其不争的点着她的额头道:“你且跟我说说,你是头发也冷了,想烤一烤火么。”

    见她满头满身的冷水,狼狈不堪的模样,空青着实心疼,捏着衣袖拭去她额上的水,疼惜道:“好了苏子,你快找衣裳出来让落葵换上,仔细她着凉。”

    苏子却不依不饶,一边楠木螺钿顶箱衣柜中翻找衣裳,一边絮絮叨叨的埋怨不停:“你啊,能不能叫我省点心,夜里不烧炭盆怕冻着你,烧了炭盆怕你着了炭气,现下又多了一桩,还要操心你会不会把自己给当炭给点了。”

    “想是她昨夜忧心,一宿没睡,这才打瞌睡大意了,你便别说她了。”空青又好气又好笑,苏子这一连串的絮叨,听起来是埋怨,但实打实的是心疼,还真应了那句话,明明是一片好心,偏要捧出驴肝肺给人家。

    苏子转身拉开六折紫檀

    木珊瑚七宝屏风,又放下杏黄色流烟厚锦帘和外层的秋香色乌金云秀薄纱帘,把喷嚏连连的落葵推进去换衣裳。

    待苏子埋怨的口干舌燥,猛灌了几口冷茶,火气消了大半后,落葵小心翼翼的才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仍旧冷的薄唇微颤:“如何,可在霖王府中找到文元。”

    空青的眉心拧成个大大川字,苦恼不已:“找是找到了,可事情有些棘手,三哥的确在霖王府中不假,只是他的法力悉数被禁锢,人也昏迷不醒,且关押之处设了极厉害的结界,这结界于我而言,自然是不堪一击的,只是破除之时难免会弄出动静,引来看守之人,我二人之力恐难以将三哥安全带出来,故而我与苏子未敢擅动。”

    晨风穿过树冠,那硕果仅存的几片萎黄枯叶,沙沙作响的尽数飘落,树冠之上余下一只空落落的鸟窝,那窝春日里出生的幼鸟皆已长大许多,这时辰早跟着大鸟飞了出去觅食了。

    落葵望着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进飞出,顿觉鸟生艰难,想着得空要劝一劝苏子,莫要再吃甚么烤鸟蛋了。

    苏子啜了口茶,沉声道:“落葵,事情有些棘手,若要救出文元,便要设法弄清楚霖王拘禁文元的缘由,看守他的人手安排和结界的来历,才好放手去救,否则贸然出手,惹得霖王投鼠忌器,只怕会杀了文元泄愤,到那时可真是一场空了。”

    “既如此,那就去查一查罢。”落葵一伸手,拈过发梢处哩哩啦啦落下的小水滴,晶莹剔透的水滴在她的掌心缓缓凝聚,结成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丝丝缕缕的蔚蓝色水雾在珠子深处流转,最后化做一只麒麟兽首,一伸手将珠子递给苏子:“你拿着信物与他见上一面,查清楚霖王拘禁文元的缘由,关押地点的安排,我想霖王抓了文元,既然没有立时杀了他,那便是另有所图的,文元暂时不会有甚么性命之忧,我们尚有时间缓缓为之。”

    “好,我 这就去。”苏子点了点头,那珠子凉气缭绕,入手冰寒透骨,他猝不及防,被狠狠激了个哆嗦,不禁笑骂了一句:“我不过就是浇了你一盆冷水而已,你至于用冰寒御水来冻死我么,你真是有仇必报的典范。”

    苏子吃亏便是落葵占便宜,她挑起唇角,笑若生花,眉眼挑的又高又得意:“这便是现世报了,谁让你总是仗着修为高深,欺负我没够。”

    空青见那珠子十分眼熟,似乎在典籍中见到过,至于冰寒御水,他更是在典籍中翻阅过,似乎是妖族水麒麟一族的御水之术,不禁暗自生疑,脸上却不露分毫:“这珠子可有名目,可是水麒麟的御水之术么。”

    苏子未曾料到空青也只此术,只当他出身苍龙世家,家学渊博,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扬眸笑道:“此术是义父传授与落葵的,没想到你竟也知道,不错,正是水麒麟的御水之术。”

第九十回 我不信你

    空青垂眸,心中狐疑不止,这御水之术虽算不上水麒麟一族的秘术,水麒麟一族中几乎人人都会修习,就连此族的人族后裔也能修习一二,但需得有水麒麟血脉才能催动,血脉越精纯,催动之后的威力越大,至于冰寒御水,更是御水之术修炼大成才可催动的,莫说是此族寻常的人族后裔,便是此族的嫡系子弟,也没几个能修成此术。

    他清楚知道落葵是血脉纯正的人族,并无一丝一毫的水麒麟血脉,竟使得出御水之术,更能催动冰寒御水,只是这颗珠子却无半分威力,不得不令他疑窦顿生。他疑道:“你们,你们不是出自嗜血道么,怎会将正阳道的功法修炼的炉火纯青。”

    苏子昂首傲然:“甚么嗜血道正阳道,不过修行法门不同罢了,义父天纵奇才,一心想将二道功法融会贯通,消除隔阂偏见,才会有了落葵修习的冰寒御水,奈何天妒英才,他老人家抱憾而终,而嗜血道与正阳道仍旧水火不容。”

    空青实难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天资之人,不禁心生向往:“难怪你的修为如此之高,原来是有高人倾囊相授。”话虽如此,但他仍对落葵的血脉存疑,只是诸多疑问在未经查证之下,他一句也无法宣之于口,遂笑道:“我在家族典籍中看到过此术,很是高深,只可惜我苍龙世家体质特殊,无法修炼此术。”

    “幸而你无法修炼,你的修为已十分高了,若是再修炼了此术,还叫不叫我们活了。”落葵不愿自家隐秘泄露太多,不愿再继续这个话头,笑着转言。

    苏子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顺手拿过条巾子在落葵头上缓缓揉搓,将水珠吸干后,摸了摸仍旧潮湿长发,笑道:“落葵,赶紧将头发擦干,着了凉我可没工夫管你,我还得去搭救苍龙世家的宝贝疙瘩呢。”

    随着棉门帘的一起一落,房中霎时只剩落葵空青二人,一时寂然,水不停的从她湿漉漉的发梢滑落,滴在炭盆中的轻响声声入耳。

    这轻响挑动落葵的心扉,令她不由的脸红心跳,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打破这寂静:“那个,那泥鳅,是我太多疑了。”

    晨起风凉,将窗下的一脉赤线金珠摇曳拂动,此花是双色秋菊,纤长花瓣内侧赤红外侧金黄,在冷风中层层跌宕起伏,漾起一层赤红一层金的波涛,像是铺开似血残阳。

    空青抬手,轻抚过她湿漉漉的长发,声音温软,像是一阵轻柔春风拂过她的心间:“你时时谨慎处处小心,这很好,也唯有如此,你才不会被伤害,才能护住自己与身边之人,你如今这样,我很放心。不过,”他的眸光含情,似乎要滴下水来,语气益发和缓轻幽:“不过,你再如何防备他人,也实在无需防备我。”

    落葵被这眸光望的不知所措,无端的垂头不语,发梢的水似乎都落在心间,一滴滴重重落下,激起无尽的涟漪,那

    心痛又毫无征兆的袭来,彻骨之痛过后,那涟漪与心痛才归于平静。

    她仰起头,神情平静言语平静,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嗯,这个,你我立下了七宿心誓,生死一体,是我疑心太重了,以后断不会如此了。”

    空青眸光微暗,手在她的发梢微顿,神伤不已:“便是没有那心誓,你也不必防备我至此。”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脖颈上,冷的落葵直打哆嗦,落葵狠狠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旋即耐不住冷的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

    她垂眸心道,你一个苍龙世家的宝贝,正阳道的中流砥柱,若没有七宿心誓,鬼才信你的话,不把你当做潜入嗜血道窥视的细作,一掌打死就算便宜你了。

    空青若有看透人心的本事,若知道了她此时所想,定会觉得自己是应了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话,保不齐能气的呕出一口老血来,但他不知道,他只觉落葵想事情时的神情格外专注好看,又觉她冻得发抖时的模样益发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听得她又连打了几个喷嚏,空青这才回过神来,忙燃了炭盆,又伸手拎过落葵**的长发,置于炭盆上,一缕缕烤的小心仔细。

    这静谧而温情的一幕,着实令人脸红心跳,落葵的心中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通跳个没完,脸上热腾腾的,从耳垂子红到了脖颈子,她一向镇定,从未如现下这般慌乱无措过,她想用挪动身子来掩饰自己的慌张,却听得空青悠悠轻笑:“别动。”

    落葵恍若听到长发过火之声,登时不敢动也不敢回首,紧张扭捏拘谨在心中轮番荡漾而过,她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恢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如常道:“差不多了罢,我的脖颈子都累僵掉了。”

    日影微澜,细碎流转透窗而入,斜斜洒落在二人周身,落葵侧身而坐,消瘦的身影益发清冷的没有鲜活气,空青不语,只一绺一绺的挽过她的长发,这是如今唯一能够握在掌心中的真实,他私心里想让这长发湿一点,再湿一点,让他能握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北屋里,一声低微稚嫩,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声扯破寂静,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挣扎呻吟,期间还夹杂着喃喃不清的字句。

    守了她一夜的丁香登时惊醒,一路小跑的冲到落葵门前,狂喜着重重拍门:“主子,主子,那孩子醒了,那孩子醒了,主子,主子。”

    落葵惊喜若狂,这消息将她从无穷无尽的尴尬中救了出来,她忙起身,将半湿的长发草草挽成个髻,簪了枚素银簪子便冲出门去,抓着丁香的手,连声笑道:“是么,醒了,太好了,走,看看去。”

    京墨听得动静,也从屋内出来,正好瞧见空青跟在落葵身后,从她的房中出来,他心下一慌,此时天刚亮,孤男寡女

    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是个人都会想左了,更遑论是看空青不顺眼的京墨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赤红着脸大声嚷嚷道:“空青,你怎么从阿葵房中出来,你,你你,”他回首抓住落葵的腕子,怒火中烧慌不择言:“阿葵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大清早的,他怎么从你房中出来了,你们,你们做甚么了,这,这便是你昨日与我说的好消息么。”

    落葵心中微冷,连笑意也薄寒:“我说的,你信么。”

    “我,我。”京墨迟疑,他要的不过是落葵的一个说法,但这个说法他究竟相信与否,自己却全然不知。

    落葵勾起唇角,讥讽一笑:“既然不信,那又何必非要我来说,你说便是了,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我不说。”京墨怒目相视,手上使了大力,那细腕之上瞬间印出几个通红指印:“那么龌龊之事,你做得出,我却说不出。”

    落葵吃痛不已,连连挣扎却挣扎不开,她恼怒不已,抬眸恶狠狠的去剜京墨的脸,心中腹诽,若是从前,早将他打的生活不能自理了,如今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悲可叹。

    不甚明亮的日头被浮云遮蔽,暗影一丝丝洒在院中,斑驳的树影儿挪到落葵额头,像是在眉心烙下诡异的花钿,她并非百口莫辩,而是不屑辩白甚么,她深知若心有疑虑,说甚么都是空口无凭,不若慢慢等慢慢看,让时光涤尽疑心。

    四围寂静无声,空青心中一时恼怒一时欢喜,恼怒京墨的猜忌之心如此重,亦欢喜他二人之间的信任如此不堪一击,他不言不语的抬手,看似没有用力,却轻轻巧巧便拨开了京墨的手,旋即一丝青芒落在他的肩上,他腾腾腾连退了几步,最后重重摔在了地上,挣扎了良久都没能起身。

    见京墨灰头土脸的颓然瘫在地上,落葵于心不忍,眸光更是戚戚,伸出手去拉他:“我与青公子着实没甚么,只是在议事,你莫要想这么多。”

    京墨却甩开了她的手,撑着地挣扎起身:“议事,”他眸光在落葵与空青身上连连打转,冷笑一声:“你是当我傻么,你与他有何事可商议的。”

    曲莲冷眼瞧着,心下欢喜,安静了许久后,在熊熊怒火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落葵,你的头发怎么都湿了。”

    京墨这才留意到落葵满头半湿的长发,怒火烧得更旺了:“是啊,你二人商议何事能将头发都浸湿了。”

    薄寒的风簌簌而过,掠过眼帘,吹凉心间,落葵微微眯着双眸,只觉京墨那一身胭脂红团花锦袄艳丽的十分刺目,她移眸凝望遥远的天际,不再出言分辨一句,只是心中有些痛有些悔,常说的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如此罢,自己未曾一颗真心尽托付,又有何可奢望的可愤怒的,她与他终将是至亲至疏夫妻罢了。

    徒有青梅竹马,全无信任坚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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