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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回 我在哪

    山里的夜风格外冷,溪边水气极重,比别处又格外冷了几分,点点寒霜染身,茫茫薄寒掠过,曲莲有些耐受不住,不禁鼻尖发酸,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又紧跟着打了几个寒颤,抬眼瞧着那男子,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像是死了一般,全无半点反应。她不禁益发恼怒,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任由自己在这里冻着,若是搁在平日里,她早就破口大骂了。

    可眼下她却不敢肆意妄为,此人修为之高,连那团黑雾都避之不及,她想,唯有跟紧了他,才能平安的找到北山仙山。鼻尖儿一酸,她又狠狠打了个喷嚏,冷得哆哆嗦嗦道:“恩,恩公,小女子是来寻北山仙山的,求恩公指点一二。”言罢,她再度喷嚏连连。

    那男子终于有了反应,反手冲着曲莲扔了个打火石过去。

    曲莲忙捡了过来,连打了几下,不知是手法不对,还是力度不够,竟连丝毫火星儿都没打出来,她嗫嚅着唇角,娇媚的开了口:“恩公,小女子,小女子不会用这个。”

    那男子像是不耐烦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前,“啪”的一声,利落的打着了火,引燃明亮温暖的篝火。旋即瞧也没瞧曲莲一眼,再度走到溪边,倚石而坐,目不斜视。

    曲莲忙凑过去烤火,缓了良久,才驱散了满身的冷意。她提心吊胆的逃了一路的命,逃出生天后,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儿总算松了下来,见那男子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声音轻软道:“夜深露重,恩公也过来烤烤火暖暖身罢。”

    那男子却又灌了一口酒,仍旧没有回头,仍旧一言不发。

    见他这副模样,曲莲又羞又气,暗骂了句该死的酒鬼,铁了心要撬开他的嘴,听听他是否因声音嘶哑难听,才抵死不开口,遂轻移莲步走到男子面前,娇媚从骨子深处透出来,呵气如兰:“恩公是在修炼闭口禅这类厉害的功法么,难怪恩公能够一招制敌,能在这荒山野岭中得见恩公,小女子着实三生有幸。”

    此言一出,男子竟闭上双眸入定了。

    曲莲顿时窘迫极了,脸红耳热的怔了半响,终于愤愤不平的回到篝火旁,百无聊赖的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做得不对,没能引得男子青眼相加。

    而男子脸上波澜不惊,无一丝情绪,而旧事早已猝不及防的涌现,惹来锥心之痛。

    那一年,青岩山顶初相遇。

    他三十三岁,亦邪亦正,素有风流之名。

    她十六岁,娇俏单纯,出身名门之后。

    冰天雪地里,他与她因为一株千年雪灵芝动起手来,她分明打不过他,却毫不退让,他分明覆手间便能击杀她,却手下留情,打到最后,雪灵芝被一头熊瞎子截了胡,啃了个精光,而他与她却双双跌下悬崖,幸而青岩山的雪厚,没有摔了个粉身碎骨,倒霉的是他摔断了右腿,而她摔断了左腿。

    他见她冷的哆嗦,好心扔了壶酒过去。

    谁知她竟不领情,将酒扔了回来,翻了翻眼皮儿,奚落道:“

    谁稀罕你的酒,我自己有酒。”

    他失笑,头一回见出门带酒的姑娘。

    天寒地冻的,两个人隔得老远,你一口我一口,将各自的酒袋子喝了个底儿朝天,可仍旧冷的发抖。

    他和她不约而同的望向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山洞。

    拖着伤腿一点点掏干净了洞口,那洞口狭小,只能容得下一人进出,而里头却大,一眼望不到底。

    她望着他,双眸闪着狡黠的光,笑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保不齐这里头有宝,若是你不要,可就便宜我了。”

    他明知她是憋着坏主意,想哄着自己先进洞里探探路,却不揭穿她,只讥笑道:“你是传奇话本看多了罢,还真以为会有掉下山崖捡到修仙秘籍,或是挖到宝藏这等好事么。”

    她神色如常,做出抢先爬进去的架势来:“这么说你是不要了,你可别后悔。”

    他挤过她身旁,笑着爬进洞口:“有没有秘籍宝藏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

    她哽了一哽,还未及细琢磨此话的意思,他已经钻进洞里了。

    爬出去几步远,他停下来,回过头来笑得一派正经,眸中却隐含疏狂:“方才掉下来时,若你不拉我一把,你便不会摔下来,而我摔断的也就不是腿,而是脖子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自当以身相许。”

    她的脸蓦然红了,明眸隐怒,骂道:“无耻。”

    只一瞬间,他与她四目相对。

    一个暗笑你个臭丫头。

    一个低骂你个登徒子。

    后来,惊闻程家遇袭,他不顾一切去了。

    只见满地死尸,不见遍地血水,他霎时明白了谁是元凶首恶。

    他不敢直视她沁血的双眸,更不敢回答她泣血的诘问。

    他与她,沟壑之深,血仇之恨,终于决然挥剑,斩断过往。

    一弯弦月悬在枝头,溪水潺潺,倚石而坐的男子猛灌了一气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苦,他默默想起那句话,你狂傲不羁嗜血狠辣,江湖中颇有风流之名,而她纯良中直系出名门,你二人原就不是一路人,勉强在一处只会伤人伤己,结局惨烈。

    他指尖微动,竹竿上落下一片叶,停在他的手上,衔叶而吹,曲终怅然,是了,是我错了,是我偏执不认命,偏不叫你离开,纵然我娶不到你,也绝不叫旁人娶了你。

    月影下的溪水波光粼粼,潺潺水声入耳,像是少女轻灵笑声,男子回神,举酒邀月,月下垂泪:“对不起。”

    曲莲定定望着,不觉已是痴了,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男子,一时怒一时癫狂,一时喜一时垂泪。她想,这谜一样的男子,真让人移不开双眸。

    北山仙府中,落葵睡了长长的一睡,酣畅淋漓的一觉,但却做了个噩梦。她深陷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中,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男子在天边幻出五彩霞光,将半边天际染上异样的光华,旋即整个人如

    同通红的火球般光华大盛,翻滚起赤红波涛恶狠狠的扑上天边一个鬼脸,轰然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过后,天地间似乎在顷刻间安静下来,杳无人声一般的死寂。

    落葵只觉撕心裂肺的心痛猛然袭来,垂下头才发现,怀中竟然搂着个女子,她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身躯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最后没入虚空,原本晴好的天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陡然间乌云密布,满天星辰坠落下来。

    那泪水仿佛在这一刻流尽了,身子僵直着难以动弹,手上还保持着抱着那女子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一个小姑娘惊恐的扑到她的身边时,她才发现周身围上了数之不尽的黑甲士兵。

    她双眸赤红,左手揽住那小姑娘,右手执剑,道道寒光闪现中,二人一路疯狂的逃离,不知遇了多少黑甲士兵,经了多少拼杀,那一袭染血的红裙飘过,像是扬起满天的血迹,筋疲力竭的斜倚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喘着粗气,却无力还击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黑甲士兵冲杀围拢上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剑向着自己与小姑娘的头顶落了下来,她煞白了脸,紧紧拥着小姑娘,抬手捂住她的双眸,在她耳畔低声一句别怕,姐姐陪着你。

    谁料却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之惊,神魂俱裂之痛,她睁开眼一瞧,只见片片白光闪过,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后,翩然而至的个身着灰袍的男子,正是上回梦到过的男子,敛了一贯的浅笑立在她与小姑娘面前,她怔怔望着他,两行长泪在脸颊上蜿蜒而过,转瞬间心便定了下来,一言未发便昏了过去。

    噩梦惊魂,落葵在梦中慢慢转醒,只觉眼窝湿润,仿佛还挂着泪,脑中像是少了点甚么要紧的事,她拼了命去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倒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直痛到骨髓中去了。

    落葵挣扎着起身,却见柴门旁的灰袍人影,衣角被撕裂了一角,她不禁一怔。

    那人听得动静,忙回首过来扶住她,眉眼间掩饰不住浓浓的狂喜之色,长长松了口气:“主子醒了,可算是醒了。”

    “杜衡,你怎么会在这。”落葵仍有些蒙,环顾了简陋的屋舍一圈,道:“这是,这是何处,咱们,这是被抓了么。”

    杜衡摇了摇头,道:“那黑衣女子着实厉害,破了主子的阵法,属下没被传送出去,也如主子一般被万魂链所伤,醒来便在此处了。”他捏了捏肩头手腕,疑惑道:“只是属下除了浑身酸痛,并未有旁的伤势,实在是奇怪。”

    “那你刚刚可见到甚么人了。”落葵木木问道。

    杜衡又极快的摇了摇头:“不曾,自属下醒来,还未见过半个人影儿。”

    落葵点点头,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到院落中,这才发现院中透着阵阵桃木香气,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可以瞧见,院落屋舍皆是由桃木搭建而成,并不设一砖一瓦一石一土,而屋内的摆设亦皆是桃木,桃枝与桃花,这大绿配上艳红,倒也明艳,她不禁暗笑,虽说桃木辟邪,可过犹不及,放多了说不定反倒会招来甚么脏东西。

第六十二回 川谷与青蛇

    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万魂链击中的瞬间,神魂剧痛,仿佛顷刻间便要魂飞魄散了,而闭上双眸前望了一眼,巨大的合欢树后仿佛凭空多了个更加巨大的山谷,好像还有个人影从谷中从容飘出,她迷蒙中还生了疑,神仙不都是用飞的么,不是只有鬼才是用飘的,莫非这所谓的仙山,其实是住了一只鬼么。

    又记得紧跟着似乎有人搭上她的腕子,一丝丝凉意透骨而入,心渐渐定了,迷迷蒙蒙中似乎躺在了凉丝丝的竹床上,落葵沉沉睡去,睡的却又不甚安稳。

    山里原本就比平原冷了几分,而秋寒更是深重,竹床十分的凉,迷迷糊糊中,她像是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哆嗦。旋即便有一声轻叹入耳,有人轻轻托起她的腰身,在身下垫了厚厚的条褥,又给她盖了锦被,她原是想睁开眼瞧一瞧是谁这般贴心,却又只觉的浑身到处都痛,直痛到骨头里去了,痛的几乎没有力气睁开双眸。

    她还记得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过,手像是被紧紧握住,耳畔有三个陌生男子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过来。

    “大师兄,是谁伤了她。”

    “看这伤势,是婵衣的万魂链,她损了不少精血,伤及根本了。”

    “不妨事,有我在,甚么伤都不妨事。”

    “老六,你才用过一次追魂术不久,此番再用,怕是会伤及神魂的。”

    “无妨。”

    声音渐低,低不可闻,而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中十分熟悉,却又始终想不起是谁,彼时她努力的去回忆,但只忆出一片空白,渐渐的,丝丝缕缕的淡香萦绕而来,她有些瞌睡,渐渐的睡了过去。

    “你醒了,我还以为我救了个活死人回来,正打算挖个坑把你给埋了,省的占地方。”陡然有个人走进院中,着实将落葵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瞧,是个圆脸男子。

    “我是北山神君川谷,我救了你一命,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也是担得起的。”他见落葵有些痴傻的愣着,笑着主动的自报家门,旋即却又埋怨道:“我救了你,你不道谢也就算了,难道连名字也不打算告诉我吗。”

    落葵被这把敦厚的声音惊得回了神,果然是身在北山仙府了,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连忙循声望去,只是,只是眼前这位神君着实不像书上画的那般仙风道骨,他生的细眉凤眼,圆鼻头厚嘴唇,脸盘与身形都圆润异常,看上去很是温和敦厚,莫名有眼熟。

    心下暗叹,也难怪他是飘出来的,而不是飞出来的,估摸着这种身量落到地上,只怕会将地砸个大坑,他定是不敢随意飞的罢。她并不敢随意答话,自己对妖魔鬼怪之事的了解,皆是从苏子口中听来的,听的时候也是昏昏欲睡,听一半忘一半,只依稀记得北山神君是个甚么妖怪修成的神仙,也许苏子

    曾讲过北山神君的禀性,但估计她也早就着米饭给吃了个干净,不由的对自己的不学无术狠骂了一句。

    面对这等活的早已忘了自己活了多久的神仙,落葵是不敢冒昧称他大哥的,更不敢随意招惹,生怕一不留神犯了他的忌讳,再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自己给弄死了,那可就亏大了。她不敢冒失,只干巴巴的行礼道谢:“多谢神君前辈救命之恩,小女子名唤水落葵。”

    “别,别,”川谷反倒惊了一惊,后退着连连摆手:“可不敢这么叫,甚么前不前辈的,我可担不起,别回头再把我叫老了,我可是正当年呢,就叫我大哥罢。”

    他的岁数,做自己的老祖宗都绰绰有余,叫他大哥是她占了他的便宜,他都不计较,那自己还矫情甚么,有便宜不占岂非不识好歹,落葵最大的好处便是顺杆儿爬,知足惜福,哪里还敢再叫甚么前辈,索性遂了他的意,恭恭敬敬唤了声川谷大哥,再陪着他喜笑颜开的讪讪一笑。

    讪讪笑了个过瘾,落葵瞧他越瞧越觉得眼熟亲切,便趁着这点眼熟亲切,她猛然想起那个黑衣女子,遂出言询问道:“大哥,那个黑衣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并未与她说过一句话,也并未得罪过她。”

    川谷定定瞧着她,眸光闪动在她身上连连打转,蕴着一丝隐忧,良久,才缓缓开口:“那女子名叫蝉衣,出身魔族,也是个大有来历之人,她杀人从不问缘由,此番杀你们,自然也没甚么缘由,丫头,下回你若再碰上她,万不可拼命,拔腿就跑便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落葵拼命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我又打不过她,可不是就得跑么,只是怕是跑也跑不过她。”

    川谷戏虐笑道:“那你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落葵笑的干净疏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万一风水轮流转,再相遇是她打不过我,只能夺路而逃了呢。”

    川谷微微一愣,对她这种过一日算一日,自己哄着自己玩的风格十分赞许,笑眉笑眼的连连点头:“有理,十分有理,活着时就想活着的事,死时再想死了的事。”

    见川谷被自己哄得高兴,落葵赶着趁热打铁,笑嘻嘻的讨要起玉髓草来:“大哥,我是来北山求取玉髓草的,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川谷摆了摆手,大刺啦啦的一笑:“区区一株玉髓草,后山多得是,你自己采去罢。”

    落葵与杜衡一路向北,在后山处人迹罕至之地果然看到了玉髓草,像野草一般长的遍地都是。在这风口上立了半响,极目远眺,别说是人了,就连个人妖,或是个鬼都没见到,山鸡野兔倒是见到不少,个个皆养的肥硕流油,竟还有体型硕大的野猪从一侧的林中窜过。

    杜衡闷头采玉髓草,一株一株又

    一株,装满一只玉盒仍嫌不够,顷刻间竟将那大片玉髓草采去了小半,他望着身边的几只玉盒,心里直咚咚打鼓:“主子,你说川谷神君见到少了这么些玉髓草,会是甚么样。”

    落葵揣着个坏心思,头也不回道:“杜衡,你可看过苏子私藏的那卷《三界传》。”

    杜衡不明就里:“看过,如何,这书与川谷神君有何干系。”

    落葵一本正经的笑道:“那书上说千万年前世间分为三界,其一是如我们这般的人界,其二是我们死后落入的魔界,其三便是仙界,只是不知为何,数百万年前仙界没有几个正经人修成的仙,反倒是妖怪横行霸道,故而早早改换了门庭唤作了妖界,仙帝也顺理成章变成了妖帝。”

    未待落葵说完,杜衡的脸刷的一声便白了,胆战心惊道:“那么主子的意思是,这川谷神君其实也是个妖怪了。”

    落葵益发的神情凝重,深深颔首:“自然是了,你别看川谷生的人模人样,和善客气,其实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妖怪,听苏子说出自上古诸怀一族,而此族好食人,尤其是稍有修为的童男童女,喏,便是你这样的。”

    杜衡吓的退了一步,但见落葵哈哈哈哈狂笑不止,这才知自己又被她戏弄了,便抬了抬手,作势想要打她,想了想着实打不得,若是今日打了落葵,只怕他日回到青州,自己便要被群殴了。那巴掌终于没敢落到落葵身上,反倒重重拍到了自己腿上,气闷的在地上翻翻找找,盼着能撞上一只修为不高的精怪,也好一解心头的郁闷。

    翻找间,杜衡一脚踩上个绵软物什,忙挪开了脚定睛一看,竟是条通体凝翠的小蛇,不过三尺来长,大拇指粗细,十分的小巧玲珑。他惊喜的呼喊了一声:“主子快来看,这是不是好吃的精怪。”

    落葵忙凑了过去,但见那条蛇生的十分细弱,在地上弯弯曲曲的盘起,通体青翠,望之的确比寻常的蛇生的好看些,却没瞧出甚么旁的稀罕之处。她咂了咂嘴道:“常言道秀色可餐,如此好看的蛇,想必也一定比寻常的蛇要好吃许多,即便不是甚么精怪,也能解馋不是。”

    言罢,她找了根树杈,小心将青蛇叉进布袋中,脑中已想了百种吃法,如此细小的蛇,若是干炒,只怕凑不够一盘子,煲汤的话,肥肉少了些,怕是不够鲜美,她仔细一想,还是找川谷讨些仙酒,泡一坛子蛇酒带回青州,窖上十年八年,想来定是十分醇香,还有补中益气之效。

    将这想法说与杜衡听了,杜衡也觉甚好,几乎嗅到四溢的酒香了,故而一回到川谷的仙府,他比落葵还要着急许多,不知对川谷说了几箩筐的阿谀奉承,竟从他的酒窖中,生生搬出了一坛子千年陈酿,就连盛酒的坛子都是琉璃水晶所制。

    打开坛子盖,当真是酒香扑鼻,只这么轻轻嗅了一下,便诱的人难以自拔,几欲醉了过去。

第六十三回 蛇去哪了

    既是泡蛇酒,那么工夫便的做足全套,杜衡依着落葵开的方子,又从川谷的药房中抓了些青风藤、黄芪、人参、丹参、当归、牛膝之类的药材,打算一并泡在酒中。

    落葵捏着那青蛇的七寸,提到眼前端详良久,只觉这蛇上的一对角生的面熟,心中暗道奇怪,蛇头上为何会生出角来,莫非都要多长点东西出来,才能修成妖怪么,譬如说如昆布那般修成了人样儿,头上却还是有角,可川谷呢,川谷头上却并未多点甚么,或许,或许他是多了条尾巴,只是藏的好罢了。

    正胡思乱想时,耳畔传来杜衡的声音:“主子,这泡蛇酒,蛇是该活着泡还是死了泡。”

    “自然是活着泡,若这蛇真是个甚么精怪,活着连内丹一起泡了,功效定会更好些。”言罢,落葵便要将整条蛇塞连同大包的药材,塞进酒坛中。

    那蛇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去处,在落葵的两指之间拼命的挣扎起来,甚至昂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望住她,竟生出些悲哀神情。

    落葵心中晃了一晃,眸光闪动,含笑叹道:“好蛇儿,回头我认真诵一回经,好好超度超度你,愿你来生落地便是个人身仙胎,不会再被人泡了酒。”

    杜衡却听得翻了翻眼皮儿,笑道:“被主子颠三倒四的诵经超度一番,恐怕来生还得是个小兽。”

    落葵白了他一眼,把青蛇并药材统统扔进坛中,那蛇方才没入酒水里,便开始上下剧烈的翻腾,随后酒中升腾起一串串气泡,由大变小,由密变少,最后那蛇安静下来,在酒中盘着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落葵将坛子口封好,拍了拍手笑道:“成了,杜衡,你且收好,回青州时可别忘了拿。”

    杜衡小心的将酒坛子收进包袱里,回首一脸正经的笑道:“属下就是忘了将主子带回去,也不能忘了将如此金贵的蛇酒带回去。”

    此间事毕,有小童过来请落葵二人出去用早饭,在石桌前坐定,落葵才发现北山仙府里的早饭简薄的厉害,每人面前一只盘子,盘里盛了数个青桃,不用吃上一口,只看上一眼便口舌发涩,酸的牙都倒了,真难为了川谷能吃的这般津津有味。

    落葵摇头叹道:“原以为仙山中物产丰富,必然是吃得好住得好,不然怎么人人都争着得道成仙呢,谁料想竟是如此艰苦,还不如做个俗人呢。”

    川谷笑道:“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人人都想成仙,那是因为成了仙能活得久,你以为旁人都似你一般,生了张好吃的嘴。”

    落葵皱了皱鼻尖,一脸的嫌弃:“若是让我成了仙,却整日只能吃这个,那我还不如立时便死了再重做一回人。”

    环顾一圈儿,这山腹中装点的极为简明,浑圆硕大的随珠嵌在石壁上,权当做灯烛来用,也并无更漏之类的计时之物,不知

    此时是个甚么时辰了,遂开口询问川谷。

    川谷望住石壁上一枚不起眼的随珠,上头有拇指粗的流光转动,俨然与更漏有几分相似,他啃了一口青桃,笑道:“天都亮了,已经辰时了。”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心里止不住的慌张,与曲莲已然分开了如此之久,她跑出去一整夜了,素来生的娇弱,又没在荒山野岭中待过,不知她有没有回到镇子,还是流落到了别处,心下惴惴难安,若曲莲有个甚么闪失,自己岂不是对不起曲元参,想到这些,原本便难以下咽的青桃,顿时哽在了喉间,她凝神望住杜衡,忧心忡忡道:“杜衡,你出去寻一寻曲莲罢,要格外当心。”

    杜衡点点头,应声称是,转身离去了。

    用罢早饭,落葵忙着回去看她的宝贝蛇酒,谁知一进门,便踩上了满地湿漉漉的狼藉,只见包袱掉在地上,晶莹剔透的酒坛子碎成了渣滓,醇香无比的酒和着药材淌的满地都是,而那条蛇,青色的蛇,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落葵心疼的惨叫一声,震得屋檐上的草扑簌簌直往下掉。

    川谷以为她撞见了鬼,急忙冲了进来,慌张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出甚么事了,谁踩到你的尾巴了。”

    “你才长尾巴了呢。”落葵瘪了瘪嘴,指着地上心疼道:“你这堂堂仙府里怎么还会闹贼,我泡的蛇酒里的蛇被人给偷了。”

    “蛇,甚么蛇,哪里来的蛇。”川谷大惊。

    落葵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在你那后山玉髓草丛里抓到的,青色的,头上还生了一对角,俏得很。”

    川谷惊得张大了嘴,用手托住下巴,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把那蛇泡了酒了,莫非你问我要仙酒就是为了泡它。”

    “嗯,是啊,那么瘦伶伶的一条蛇,做蛇羹不够鲜美,干炒不够一盘子,除了泡蛇酒,也没什么旁的更好的吃法了。”落葵点头,言语中颇为无辜,只是一条蛇而已,川谷竟能吃惊至此,着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妖怪。

    川谷像是听说了甚么惊天秘闻,连连摇头叹气,分明是想笑,可竭尽全力忍着,忍得着实辛苦:“偷了便偷了罢,后山溪里多的是水蛇,再抓一条便是了。”

    落葵万般可惜的抿了抿唇,吁道:“只能如此了,不知道你那溪里的水蛇,有没有那条青蛇生的那么俊。”她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如此,便早早的开膛破肚了。”

    川谷再忍不下去了,火急火燎的冲了出去,直到出了院子,到了一处隐秘之处,才肆意的大笑不停,笑的泪涕横流直不起腰来。

    这府邸极大,川谷的笑声响亮,夹着风声悠悠荡荡的,传的极远,府中的小童们听到这肆意而又张扬的笑,不禁面面相觑,都在琢磨着,莫不是主人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发了疯癫,才会笑的这样难听。

    “川谷,你

    还敢笑,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不赶紧多熬几碗浓浓的醒酒汤来。”隐秘之处里传出一声忍笑呵斥。

    “哈哈哈哈。”川谷却且走且笑,笑的泪涕横流,捶胸顿足,益发肆意张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戏,竟叫我赶上了,焉能不笑个够。”

    那隐秘之处里,文元与一个青衫男子相对而坐,文元抬手,一缕微光在那男子眉心处微微顿住,打了个旋儿钻进去,那男子闷哼一声,悠悠转醒,只是脸上的颜色仍不那么好看。

    文元也着实绷不住了,索性不再忍着,刚把醒酒汤给青衫男子灌进去,便连连拍着桌案笑的喘不过气来:“可,可算是醒过来了,再喝点醒酒汤罢。”

    青衫男子虽然醒了,但还是满脸醉意,说话时舌头也不甚利落,连连绊住牙齿:“还不是,还不是三哥,三哥与大师兄出的馊主意,害的我,我在那酒里泡了那么久,差点儿没醉死我。”

    文元连连摆手:“这事可跟我没甚么关系啊,我只说你要先试探试探她,看她是否还如从前那般胆小,我可没让你把自己送到她跟前泡蛇酒,我怎么知道她如今的胆子这样大,不怕被蛇咬还抓来泡酒。”他上下打量了自己与青衫男子一番,摇头道:“再说了,你我兄弟分明是龙,哪里长得像蛇,她如今的眼神儿可真不济。”

    青衫男子醉的眼皮子直打架,睁也睁不开,索性用两指提着上眼皮儿,在心中暗叹,她何止如今的眼神儿不济,从前的眼神儿也不怎么好,否则怎会,怎会做的那般决然不留余地。

    “也是你没用,你分明不是蛇,哪里有甚么七寸,竟被她抓住泡了酒,你没长脚么,就不会跑么。”川谷一只手端了十几碗醒酒汤进来,一碗接一碗的给男子灌了下去,灌得他出了一脑门子汗,酒也发散了大半。

    一口饭没吃到,反被灌了满肚子的汤汤水水,还是冷透了的,青衫男子顿觉肚子胀得生疼,呕了一口酸水儿,望向川谷的眸光益发不善,恨声道:“我如何跑,不管怎么跑,都难保会吓晕了她。”

    文元奚落道:“你既心疼她,那便是你活该受这份罪了,你原本酒量就不行,如今又在酒里洗了个澡,哼,非得头疼个三五日不可。”

    山腹中掏出的隐秘之处,四围皆是斑驳石壁,未做一丝修缮,望之有几分古雅之意,明亮的阳光蕴着温润的湿气斜入洞内,半人高的水玉白瓷落地花瓶供着一束怒放桃花,也染了几分水气,格外娇艳。此时正值秋日,寻常的桃花树连叶子都黄了,可川谷这里的桃花却开的如霞似锦,艳丽无匹。

    川谷珍视异常的拂过那花盏,手上也染了清润的花香,摇头笑道:“不过这罪着实没白受,她现如今的胆子大得很,甚么都敢吃,若是推个人到她面前,告诉她,此人十分美味,只怕她能想出一百种吃法来。”

第六十四回 拖命之恩

    文元亦是赞同的连连点头:“她吃谁倒是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如今胆子够大,老六,你往日里的那些赫赫战功终于用得上了,可以拿出来好好的跟她炫耀一番,毕竟自古美人爱英雄么。再者,你不必担心露了真身,会把她吓跑了。”

    川谷却摇头笑个不停:“我倒是不担心她会被你的真身吓跑,倒是很担心她会时时惦记你真身的味道,想把你煮了吃掉。对了,”他笑的合不拢嘴:“她方才夸你的真身长得俏呢。”

    青衫男子眉开眼笑道:“是么,她真的这么说的么,那我这酒泡的委实不亏。”

    文元差点从鼻子中喷出酒来,呛得连连咳嗽:“一条蛇她都能看出俏不俏,那她见了你现在这模样,岂不是要发了花痴,迈不动腿了。”

    川谷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这还用说么,我师弟的模样错不了,保管她一见钟情。”

    文元狠狠弹了一下空青的脑门,埋怨道:“你看看,幸而当时我替二哥出来照应紫菀,才能在青州遇上她,当时我说我找到她了,你与二哥还不信,非说我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这回信了罢,再说了,我有这么老么。”

    川谷望住青衫男子,频频点头:“看来你与她着实缘分匪浅,幸而你们先来了北山料理失踪人口的事,若是先去了青州,怕是要扑个空的,不过师弟,以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青衫男子点点头,想起旧日里那些伤心事,不禁红了眼眶,也没了方才的笑模样,痛饮了一口醒酒汤,缓缓道:“可是三哥,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来北山吗。”

    “为何而来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文元敲着桌案,缓缓道:“我只知道,若是此番你们二人再没个好结果,以后就再见无望了。”

    青衫男子默然摇头:“三哥,我不知道。”

    文元凝神良久,却扑哧一笑:“不过这丫头当真与从前不同了,除了胆子大了许多,心眼子也多了许多,自打在青州城中见了我一面,竟派人日日夜夜的盯着我,她的疑心病可是够重的,以后有你受的。”

    川谷亦是笑道:“我瞧瞧那丫头去,你们俩慢慢商量,看如何既不被吃掉,又可以哄得美人归罢。”

    旧事如同书页,在他的脑中翻个不停,每翻一页,就像心尖儿被薄刃剜了一刀,那刀口又多又密,被淋漓鲜血汹涌漫过,痛到痛极,已觉察不出痛来,青衫男子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他寻了她这么多年,曾想过无数次再次相见的情景,可没料到真的再次相见,他竟全然没了主意,脑中只余一片空白,叹道:“我也知道如今我与她身份有别,那么三哥,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么。”

    文元啜了口茶,缓缓道:“虽说她如今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可日后你行事还要格外仔细,切不可露出破绽来,切不可沾染上她的气息,若是被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知道了,你或许能留

    的性命,可她却是绝无生机的。”

    良久,青衫男子长吁了口气,胸中那口闷气不吐不快:“我知道,我记下来,可是三哥,她是来北山寻玉髓草的,她是来救一个叫京墨的男子的,三哥,她真的将我全都忘记了,看她现在这模样,我着实乱了方寸。”他一向话少,此番却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是何等的痛彻心扉,一连灌了数口醒酒汤,脸上泛起红晕。

    文元闲闲的拨弄着手中的杯盏,凝神想了会儿,笑道:“怎么办,你个榆木脑袋,自然是让她心里眼里只有你,要死要活的跟着你,撵都撵不走才好。”

    “这,这能行么。”青衫男子满腹惆怅,神情微痴,连灌了几碗汤水,竟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倒抽一口冷气道:“三哥,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辣。”

    文元凑过来闻了闻汤水的味道,皱眉笑道:“这川谷还真贴心呢,知道往后你用力气的地方多着呢,竟将这竹叶青酒起出来给你补身了。”

    见空青瞠目结舌,文元奚落不已,嗤的一笑:“你个呆子,还是我给你支个招罢。”他竖起两根手指在青衫男子眼前晃动不已,高深莫测的笑道:“一会儿你就冲出去,说她的命其实是你救回来的,川谷平白抢了你的功劳,不管她信不信,先将这救命之恩坐实了,这救命之恩嘛,当然是以身相许来报答了,姑娘家都脸皮儿薄,你就脸皮厚一点,不对,是不要脸一点,贴上她,跟着她住进他们水家,来个日久生情。”

    青衫男子嘴张的老大,可以塞下一只拳头,迟疑道:“这,三哥,这行吗。”

    文元弹了下他的额头,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行,我那张一千两的借据便是你的敲门砖,我看她穷的很,左右也是还不起的,还能将你轰出去么,单凭你这副好皮囊,别说她有甚么心上人,就算是成了婚,也能将她给搅和散了。”他的衣袖在案上轻拂而过,案上登时多了几卷书卷,一股脑全推了过去,不怀好意的一笑:“这些戏本子,你拿回去好好研读研读,你若是想抢人,三哥我肯定撸袖子帮忙,对了,还有你二哥四哥和五哥,凭咱们几个,看谁能拦得住。”

    饮了盏茶,青衫男子一伸手,掌中多了一个寒光粼粼的手环,他凝眸望了良久:“这太虚环当年她一直带着,如今便物归原主罢。”

    文元微微颔首,笑影儿薄薄的,掩着千头万绪的轻愁:“罢了,你留在此处看护她罢,既然如今的她胆子大了,那你与她也算有些缘分,我先回去与二哥商量下如何帮你抢人,还有老六,族中铁律,不可插手人族兴衰存亡,不可用修为法力伤及人族性命,你在人族行事,要切记切记,否则遭了反噬,一切悔之晚矣。”

    青衫男子怅然若失,一言不发。

    身处北山,隐约可闻到这时节并不该有的桃花香气,幽然沁人心脾,若是在平日里,落葵定

    是要寻一寻这桃林,好好赏一赏寻常人间没有的良辰美景,可她惦记着曲莲,心乱如麻惴惴不安,生怕她遭了毒手。

    川谷不以为意的一笑:“你慌甚么,杜衡那小子不是出去找了一圈儿了么,既没找着人,也没找着尸首,那就是好消息,若是个有福气的,就不会有事,若是个没福气的,死了也是命数。不过丫头,你与杜衡的命皆是我救回来的,这救命之恩,总要有所表示的罢。”

    落葵扬眸轻笑:“那你且说说看,要如何表示你才满意。”

    “自然是要夸一夸我的天人之姿了。”川谷一脸正色,满面笑容。

    落葵蹙眉,望着川谷如同艳丽无匹的牡丹花般的笑容,不,是开败了的牡丹花,枯枝败叶发黄了的那种,不觉哽了一哽,有些难以启齿,只好硬着脖颈子违心道:“那个,这个,你是我见过的生的最眉目清秀的妖怪了。”

    川谷脸色微变,还未及说话,他身后传来一声狂笑:“眉清目秀,还最眉目清秀,你这丫头见过几只妖怪,只怕川谷是头一只罢,才会将败絮当金玉,瞧他生的眉目清秀了罢。”

    话音落下,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从川谷身后踱了出来,话语中隐隐带笑:“川谷,你惯会抢人功劳的,如今竟又将我的功劳都抢了去。”

    这声音在落葵听来,格外熟悉,定睛一瞧,只见不远处立着个青衫男子,长身如玉,天青色长袍似一树天外来花,在不甚明亮的厅中冷然绽开。

    她不由自主的进了一步,只见眼前那人一袭如瀑的黑发散着,长至腰际,只在头上束了个髻,脸庞英朗,眸光极冷极静,像极了深潭静水,而一张紧紧抿着的薄唇却蕴着淡薄的笑意。这是一张极清俊的脸庞,出落的令男子惊艳,令女子自惭。

    川谷上上下下拍了拍衣裳褶子,不以为意的呵呵一笑:“你只是将她拖进了我的仙障,她的命可是我费了功夫救回来的,你那顶多只能算是拖命之恩。”

    “也对,你是堂堂神君,而我只是个道法微末的人族,如何能与你抢功劳。”那人笑着奚落了一句,旋即望住对落葵深深一笑,眸中有微芒闪过:“我叫空青,是我将你拖进仙障的,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罢,也是要报答一二的罢。”

    良久,落葵才觉出如此盯着个陌生男子看,是多么的有违苏子平日里的教导,是多么的不够端庄贤淑,这才回了神,但仍不由自主的一眼接一眼瞟他,瞟着瞟着,白腻两颊泛起了红晕。她心上似凉风袭过,淡薄的熟悉感弥漫开来,如山野间的繁花低回,不知名却丽色照眼。她脱口而出:“我,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川谷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扑哧一笑:“接下来是不是该说,你二人在梦里见过了。”他偏着头望住落葵,哧哧笑个不停:“哟,你这不长进的丫头,撩人的套路用的很是顺手么。”他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为什么就没有小姑娘撩拨我呢。”

第六十五回 草鸡见凤凰

    落葵笑的尴尬,脸颊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着实没甚么不好意思,她偏着头,坦荡笑道:“你不懂得自古深情留不住,最是套路得人心这句话么。”

    川谷一时语噎,他着实未曾料到,面上看起来清冷无双,生人勿进的落葵,在遇上皮囊好看的男子时,脸皮却超乎寻常的厚,他不禁摇头暗叹,人啊,不论到何时,都是看脸的。

    落葵望住空青,心中却越发奇怪,眼前这个人,分明瞧着十分眼熟,却实实在在没有见过从不认识,不由在心里叹了声,大男人长这么好看真是糟蹋了。自己一向以为苏子已经算是男子中顶好看的人物了,可与此人一比,才真是草鸡见了凤凰。转瞬一想自己身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似乎没法子报答救命之恩,但礼数上却不容有失,遂深施一礼:“水落葵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空青微怔,指着川谷轻笑着问她:“你叫我前辈,那你叫他甚么。”

    落葵不明就里:“大,大哥啊。”

    空青回首对川谷就是一通冷嘲热讽:“你还记得你多大年纪么,你都这么老了,这一声大哥,你倒能心安理得的受着,也不嫌臊得慌,我都替你臊得慌。”

    转瞬,空青又浅笑着对落葵续道:“我是个修行的人族,只比你虚长了十几岁,你叫他一声大哥,却叫我一声前辈,那我岂非生生占了他的便宜,他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如此罢,你便叫我空青好了。”

    此言一出,川谷撇了撇嘴,在心底奚落的暗笑连连,连温厚的眸子也隐含狡黠之色。

    絮絮叨叨说了这一通埋怨,敢情是嫌弃自己将他喊老了,莫非这些老怪物们都这般的小气怕老,落葵顿时哑然失笑,只好陪着张笑脸叫了声:“青公子。”

    空青微怔,旋即叹了口气,这样生分的称呼,着实不那么中听,他叹了一声:“是空青。”

    落葵无奈,救命之恩也好,拖命之恩也罢,都是恩情,都是要还的,她只好从善如流道:“空青。”

    话音方落,空青顿时眉眼俱笑,这一笑如唇边生花,春光明媚,在昏暗的厅堂中亮起光华,可眼眸中却似乎有泪一闪而过,落葵微怔,再去看时,却没有了泪的踪影,她怀疑自己睡得有些多了,都睡迷糊了。口中喃喃念叨着他的名字,灵台清明,她脱口而出:“你,你是不是认识文元。”

    空青微微一怔,转瞬间便回了神,轻哦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页薄纸抖了抖,笑道:“你便是欠了我一千两银子的水落葵,我可算是找到债主了,如此多的银子,如此久的时日,我竟一分利息都没见着,着实亏得慌。”

    落葵摸了摸袖口,心虚的有些结巴:“这个,那个。”她想了想,拔下发髻间的梅花头白玉钗,听到心碎之声,肉痛的在手中握了握,咬着牙递了

    过去:“这个给你,权当日息。”

    那钗是昆仑仙玉所制,所费乃一整块仙玉,价值不菲,是当年及笄时,太子所赠的及笄之礼。空青一见落葵的神情,便知此物是她的心爱之物,果真如文元所说,她穷得很,是还不起如此一大笔银子的,要靠抵物件儿来还债,遂安心极了,笑着推了过去:“我要这个姑娘用的物什作甚么,没得还让人以为我是偷的呢,待你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我听三哥说你有一处大宅子,还怕你赖账么。”

    落葵最大的好处便是识趣,见他的确十分为难,并不想收这么个姑娘的物什,遂心安理得的将钗别入发髻。

    恰在此时,川谷腰间的铜铃一阵轻响,他诧异道:“今日我这里怎如此热闹,走,出去瞧瞧去。”言罢,他长袖一甩,裹住落葵与空青,极快的像山门处掠去。

    晨光如同碎金,摇曳在青黛色的远山间,淡白的薄雾袅袅,将青山碧水掩映的若隐若现,此时的北山与夜色中的完全不同,少了阴冷诡谲,多了几许清雅秀丽。

    巨大的合欢树也变了模样,与之前全然不同,巨大的树在晨光里闪着点点金光,每一簇金光中,皆绽开一朵纤细悠长的粉白花朵,风穿过树冠,花影摇曳,金光细碎,整棵树像是赤金打造,极尽绚烂华丽。

    而树下立着个黄衫女子,大大的杏眸如同浸在水雾中,隐含泪光,满脸焦急的望向山口处,风穿过她的衣衫,带起嫩黄的光。

    落葵冲着女子疾步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笑着挥手:“曲莲,曲莲,你可还好么。”

    曲莲又惊又喜又后怕,一把扑到落葵身上,嘤嘤哭了起来:“我,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别哭了啊。”见曲莲平安无恙,落葵总算松了口气,抹了抹她的眼泪,轻声道:“曲莲,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曲莲哭的惨痛,声音哽咽:“是一个怪人救了我。那个怪人一招便打退了黑雾,后来又将我送到这里,只是他,他或许是个哑巴罢,他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她回身一指:“喏,他就在那。”

    众人极目望去,歪脖子老树下,清瞿男子席地而坐,风姿隽爽,腰间别着碧玉萧,却衔叶吹一曲忧伤,一头乌发映着温暖的阳光,如锦缎般垂着。

    只这一眼,落葵心底便扬起一场大雨,她眸色阑珊,隐含皑皑霜雪,垫着脚尖儿,蹑手蹑脚的走到男子身后,还未及说话,男子便一把抓住落葵的手腕,带着醉意回头:“臭丫头。”

    落葵撇了撇嘴,伸手抄起边上的酒壶,灌了一口,抬眸定定望着男子,那双桃花眼依旧水光潋滟,整个人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偶有风过,长发被吹的四散,露出一缕灰白的额发,那是三年前一夜白头,她鼻尖一酸,喉间哽咽,却仍牵动唇角一笑

    :“看起来还好。”

    男子亦是清朗一笑:“你看起来也还好。”

    见此情景,曲莲又惊又喜,喜的是此人并非是个哑巴,惊得是落葵竟与他相识,心下不禁一酸,咬着牙暗自撇嘴,她认识那个让自己想抓在手中的京墨,认识这个让自己心头狂跳的男子,怎么是个不寻常的男子,落葵都认识,她疾步上前,酸溜溜的笑道:“落葵,你,你们认识,你怎么认识如此多的男子。”

    男子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只眸中带愁,瞧着落葵饮酒轻笑。

    落葵握住她的手,笑若生花:“曲莲,他就是苏子啊,是你心心念念而不得见的无双公子啊。”

    曲莲朱唇微张,一脸惊愕,无双公子,这男子果然当得起无双二字,她欣喜若狂:“你,你,你果真是无双公子。”

    苏子依旧没看曲莲一眼,只深深望着落葵道:“你不在家待着,怎么一个人跑到北山了。”他抬眸望见山口处的杜衡,脸色微沉,扬声道:“你过来。”

    杜衡一路小跑,在他身侧束手而立,垂首低语:“苏将军。”

    苏子颔首,沉声道:“为何会来北山。”

    杜衡一时踌躇,他不敢说是落葵伤着了,更不敢说是落葵甘冒奇险,跑来给京墨寻药,怕被骂,他骂不过苏子;更怕被揍,他打不过苏子。

    落葵笑着替杜衡解围:“你莫要逼问杜衡了,是我要来的,我来找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疗伤,在此处遇险,被川谷救了回来。”他乡遇亲人,这是最欢喜之事,更遑论这亲人是她的至亲,生生世世都不愿分开的至亲,她的双眸中满是盈盈笑影儿,两颊微红,格外好看。

    听得此话,苏子原本隐隐含笑的脸,转瞬间便阴沉了下来,一把握住她的肩头,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一番,捏住她的手腕切了个脉,除了气血虚弱,并无更严重的伤势,多调理些时日也便好了。

    他脸色稍霁,抬眸望住杜衡,眸光不怒自威:“杜衡你说,你是如何照看的主子,当家法是个摆设么。”

    杜衡唯唯诺诺的低下了头,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答话,他素来清楚落葵在苏子心中的分量,也十分清楚遇袭那一夜,的确是自己大意了,带的人手少了些,才累及落葵与京墨受了伤。

    落葵拍了拍苏子的手,笑着替杜衡开脱:“数年不见,你的脾气见长啊,此事不关杜衡的事,你也看到了,我的伤不要紧,只是京墨伤的极重,几乎残废了,我此来就是替他寻药的,你还记得京墨吗,我与他有婚约在身,你总不愿我到头来嫁个残废罢。”

    此言一出,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曲莲瞪大了一双眼眸,眸底有泪,强忍着盈盈欲落。

    而空青,空青神情如常,只在心底狠狠抽痛,果然岁月如刀,每一回流转,皆在心口雕下悔恨,只可惜岁月无法回头,悔恨亦悔不当初。

第六十六回 化干戈为玉帛

    唯有苏子微怔,旋即疏朗大笑:“是他受伤了么,那不要紧,若是残废了,你正好与他退婚,若我在,定会拦着你给他找药,说不定还会在他心口插上一把刀,叫他死的透一点。”

    落葵瞪着一双冷眸,不解道:“你从何处瞧出来他并非我的良人。”

    苏子抚着她的发髻,笑容如春意乍临:“你与他打的厉害么。”

    落葵不屑一顾的瘪嘴:“自然厉害。”

    “那谁更厉害一些。”苏子隐含笑意的追问了一句。

    落葵拧着眉头,思量道:“大约是不分伯仲罢。”

    “若我整日里与一个姑娘相较高下,你说我把她当姑娘了么。”苏子灌了口酒,话里有话的补了一刀。

    落葵偏着头笑道:“你的意思是从未将我当做姑娘罢。”

    苏子长吁了口气,怒其不争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就装糊涂罢,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落葵浅笑,自然是装的,有些话说透了,便也没甚么意思了,京墨整日里与她相较高下,并非未曾把她当做姑娘,而是他的薄情与无趣令他捉摸不透,他摸不透自己在她的心里究竟有无分量,有多重的分量,才会不断地试探,试探她的底线在何处。

    她一笑,自己这颗心,岂是试探便能摸得透的,转眸望住曲莲,只见她一眼接一眼的偷看苏子,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还随手扯了一节枝条在指尖撵着,用来掩饰羞涩。

    落葵笑望着苏子,却冲着曲莲抬了抬下巴,另有所指道:“苏子,你这张脸果然无往不利。”

    曲莲窘迫不已,一张脸红彤彤的像是被火烧着,又羞又怯的嗔道:“落葵,你,你胡说甚么啊。”

    苏子却神情不变,眸光不转,只是一连气儿的灌酒。

    眼见二人说的热闹,川谷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眉眼俱笑:“原来你们认识啊,我原本还想瞧个热闹呢。”

    “瞧甚么热闹,这是我兄长。”落葵牵起苏子的手,一贯冷清的眸光闪着淡淡的喜悦。

    川谷不语,略点了点头,回首瞟了空青一眼,苏子抓住落葵手腕之时,他便瞧见空青的神情异样了,原以为他会动手打人,谁想他竟生生忍了,差点忍得吐了血,他在心底暗叹可惜,可惜没瞧见空青打群架是甚么样儿。

    落葵清越的眸光在苏子打了个转,扬眸浅笑:“苏子,你逼问了我一顿,我还没问你呢,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来北山。”

    苏子掐了掐手指头,笑的益发肆意:“我掐指一算,你会在此处被人打的半死,特意赶过来看你丢人的。”

    落葵怒极,狠狠捶了他一下,恶狠狠的瞪着他,抿唇不语。

    反倒是川谷哈哈大笑起来:“早知道你有这个嗜好,我便不如此早的出去救这丫头了,让她被打的半死,也好让你看个乐呵。”

    闻言,落葵将满口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咬的两腮生疼。

    苏子却极凝重的冲着川谷深施一礼:“阁下救了在下小妹,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了,要在下如何报答,在下都不会拒

    绝的。”

    川谷瞧了苏子一眼,悠悠一笑:“我原本是想让这丫头报答的,你既如此说了,那这救命之恩,就由你来替她报罢。”

    苏子轻轻颔首,坦然道:“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

    川谷眸光一瞬,笑道:“这样罢,与你小子个天大的好处,我堂堂一个神君,当你的师父绰绰有余罢。”

    言罢,他身板绷得笔直,一脸的喜笑颜开,等着苏子跪下磕头拜师。

    听得此言,落葵一怔,心道,川谷啊川谷,你提甚么不好,偏要提拜师二字,只怕要被打脸打得生疼了。

    果然,苏子并不领情,只狂放一笑:“这个,在下恕难从命,先师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绝不会另投他人门下。”

    川谷一代神君,开口收一个道君为徒已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谁想他却将这脸面打到了地上,且打的生硬直白,川谷不禁脸色难看的黑如锅底,怒气冲天:“你这是在打老夫的脸么。”

    苏子拱了拱手,坦然道:“在下不敢。”

    “不敢,老夫瞧着你可胆大得很,想来是有些本事的。”川谷转瞬间翻了脸,双手一搓,一尾寒光凛凛的银鞭冲着苏子甩了过去。

    苏子脸色一寒,长袖迎风翩跹,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只听得轻灵剑声响过,银鞭便被血色红芒层层缠绕,困在半空中。

    落葵一时唏嘘,他还是三年前的他,没有变,她默默一叹,他的锥心之痛早已深入骨髓,将那份不羁紧紧困住,只偶尔露出一丝,告诉世人,他仍是当年的他。

    曲莲惊喜的连眸子都不会转了,只一眼不错的盯着苏子,生怕眨一下眼,便会再也看不见此情此景此人了。

    川谷亦是微怔,侧身对空青低语:“瞧见没,竟是嗜血道的修仙者,这一招应当是茯血的风灵血剑,已修炼大成了,难怪他一个道君敢这样狂。”

    空青微微颔首,低声轻语:“向来有真本事的人都很狂,原来你是觉得丢了面子,才对小辈下手的,不过川谷,他的修为与你不分伯仲罢,你大约占不到甚么便宜。”

    川谷轻嗤:“他算是个小辈么,你信不信,就他这等天资,要不了三五年,我对上他就只有被打的落荒而逃的份儿了,不过你倒是还可以一拼。”

    “话说如今的你对上他,也只有挨揍的份罢。”空青丝毫不给川谷留甚么脸面,略笑了笑便揭了他的老底。

    川谷一张老脸窘得通红,他身形微动,被血芒困住的银鞭却蓦然一抖。

    数声短促的雁鸣声响过,一朵银色火焰在银鞭周身浮现而出,滴溜溜一个转动,那火焰凝实成四把牛角状的弯刀,夹着滚滚火星,冲着苏子狠狠刺去。

    曲莲“啊”的叫了一声,一只手微微发抖,紧紧攥住落葵,而另只手掩着口,杏眸瞪得极大,满是忧色。

    落葵却不惊不忧,只蕴了浅笑静静相望。

    只见苏子眸光一缩,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疾风般倒射而去,而衣袖却向前鼓胀,飞跃出一道红芒。

    剑声轻灵,那红芒冲着弯刀狠狠一卷,旋即

    “轰”的一声巨响,红芒裹着弯刀瞬间爆裂开来,其中一把弯刀登时化为点点银色火苗,在虚空中微弱闪动,而余下的三把弯刀叮铃哐啷的掉在了地上,光华暗淡,灵气全无。

    川谷登时身形轻晃,脸色一白,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空青忙扶住他,担忧道:“如何。”

    川谷黯然摇头,刻意压低了声音:“无妨。他毁了我的四角之一,果然厉害。”

    空青奚落道:“叫你不要打,你偏要打,这下脸面丢完了罢。”

    川谷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自嘲的一笑:“我怎知他竟是个疯子,打起架来这般厉害。”

    空青眸光一缩:“可这样霸道的身手,还不知祭了多少无辜生灵才练成的,嗜血道的修炼之法承自魔族,修炼之快是你我远不可及的,只是修炼之法太过凶残,到底落了下乘。”

    川谷亦是一叹:“话虽如此,但我看这小子不错,有胆量又疏狂,不错,甚合我的心意。”

    空青笑道:“你是被他打怕了罢。”

    晨光里的苏子衣袂翩跹,合欢树的碎金点点洒落在他身上,漾起一层又一层的金波,直如谪仙。

    苏子广袖轻挥,那些微弱的火苗哀鸣一声,化作虚无,他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浅笑,定睛望住川谷,道:“阁下还要打么。”

    川谷极利落的收了银鞭,指尖轻点地上的三把弯刀,雁鸣阵阵,弯刀瞬时没入他的身躯,他偏着头,敦厚的脸上挂着难得的冷笑:“阁下竟有此等修为,难怪你不愿拜我为师,也罢,老夫也不为难你,你与老夫拜个把子做个兄弟如何。”

    夹着桃花清香的风掠过脸颊,苏子只愣了个神儿,转瞬便神情如常,大大方方的一笑,拿过落葵手中的酒袋子,敬到川谷身前,坦荡道:“承蒙兄长不弃,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见苏子丝毫没有扭捏之色,川谷这才哈哈大笑起来,心安理得的接过酒袋子,灌了一口,满脸喜悦,连声叫好。

    原以为是要大动干戈,不打个你死我活,至少也要两败俱伤,谁料只各自出了两招,也并未有什么大的损伤,一言不合就开打转瞬竟变成了仙府结义,这情景变换的太快,落葵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彻底怔住了,一向认为苏子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谁料百年难遇的碰到个神君,竟然比苏子还要出格,难道当年的川谷,便是凭着行事出格成的妖怪。

    落葵笑望着川谷,一脸戏虐:“也不知苏子给你灌了甚么**汤,你竟上杆子要跟她拜把子,不过他虽长得不差,可着实不是甚么好人,小心糟蹋了你的北山。”

    曲莲不动声色的挤到苏子跟前,一脸娇羞的扯住他的袖子,柔声道:“无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厉害呢。”

    苏子却只瞟了她一眼,竟冷冷的扯过袖子,退到落葵身侧去了。

    这般明显的拒绝,令曲莲脸色十分难看,她瞪大了双眸,眸中浮起层层水雾,泪珠子摇摇欲坠。

    落葵见情形不对,忙笑着挤兑川谷:“川谷,你认了个兄弟高兴的昏了头罢,就把我们晾在冷风口里吹风么。”

第六十七回 砍柴做饭

    川谷也是眼明心亮的很,奚落的眸光在苏子脸上打了个转儿,嘿嘿一笑,笑的苏子神情不悦,又想起自己打不过他,这才忙领着众人进了仙府,不,是妖怪洞。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大喜之事,更何况是青梅与竹马的相见,原本是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但这根竹马在生人面前一脸冷薄寡言,而落葵这颗青梅亦是言语谨慎,兜兜绕绕没有一句要紧的,不过就是说些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再说一些无关痛痒的笑话。

    曲莲一如从前,恪守大家闺秀之礼,脸颊绯红,滴酒不沾,杜衡则是端着喝酒误事的想法,以茶代酒灌了个水饱,余下的几人,皆是好酒之人,不管酒量大小,皆是起初端着酒杯抿了几口,觉得不够过瘾,终于十分默契的换了大碗,灌了个痛快。

    抬眼望着苏子,还是那张从小看到大的熟悉脸庞,眉眼俊逸的令身为女子的落葵,顿生嫉恨之心,直想泼点甚么,毁了他这张令女子神魂颠倒的脸。侧目又见曲莲神魂颠倒的模样,再想起川谷上杆子要收他做弟子,弟子做不成,却又上杆子结拜做兄弟,焉知不是因这张脸的福气,落葵对这个看脸的世道顿生绝望,直想作个自我了断,免得给这世道抹黑。她凝眸睇了他一眼,长叹了口气:“苏子,你在外头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桃花眼更好看了,你叫我情何以堪啊。”

    “既知道自己长得一言难尽,那你还出门作甚么,平白丢我的人。”苏子抄起个酒壶,灌了一口,他素来喝酒甚少用杯盏,说是不够肆意痛快,对着酒壶喝一半流一半才是名士风流的本色。落葵却不以为然,常骂他是浪费,浪费酒也浪费银子。

    不知为何,自从苏子来了北山,频繁蹦出青梅竹马这句话来,一直好脾气的空青,便越发焦躁起来,笼在暗影中的那张脸越发的难看,最后眸光在二人脸上打量一番,甩了手沉了脸坐在椅中不言不语起来。

    落葵与苏子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倒是川谷笑了个前仰后合,指着二人道:“你们俩个左一个青梅竹马,又一个两小无猜,犯了空青的忌讳。”  二人继续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川谷笑得愈加开怀:“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这根呆竹马被一颗不开窍的青梅抛弃过。”

    苏子笑道:“你生的如此中看,竟还会被人抛弃,这姑娘怕是眼神儿不好罢。”

    空青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深深望住落葵,有万般繁杂的情绪,望的她无端垂下头,脸颊上泛起微红,这才抿了口茶,淡笑着点头:“说的不错,她的眼睛是不大好。”

    不久,苏子肚里馋虫闹了起来,说是要吃饭,落葵推了盘点心过去:“我们方才吃过,你先凑合吃点点心罢。”

    其实临行之前,京墨生怕三人找不到集市镇甸,买不到吃食,到头来没被妖魔鬼怪打死,反倒活活饿死了可大大的不值了,故而在包袱中塞了满满的的干粮,又怕她们没有盘缠,流落街头,

    卖艺卖身却又没才没色,故而又塞了不少的散碎银两进去。

    可后来三人只顾着与那一团黑雾打架,后来又忙着分头逃命,包袱早就没了踪影,大约是打架打丢了,左右是便宜了那团黑雾。哦,对了,川谷说过那脸带煞气的美人儿名叫蝉衣。

    此处是川谷的地界,有没有吃的自然得问他,自落葵醒来,除却吃了口又酸又涩的青桃,也未曾吃上一口正经饭,饿得急了倒是喝了不少的水,生生灌了个水饱,那么苏子,也只好委屈的啃一口青桃,饮几碗生水聊以果腹了。

    苏子嘴刁,只咬了一口,便又放了回去,了无生趣的喟然长叹:“我要吃肉,你烧的。”

    落葵扶额叹了三叹:“此处没柴没肉,连灶台都不知道冷了几百年了,我去哪里给你烧,有点心吃就不错了。”

    杜衡瞟了苏子一眼,撇嘴道:“主子方才也只是将就着吃了点青桃子,吃的口舌发苦,也没像你这般挑剔,你就将就将就罢。”

    苏子苦着一张脸,想要硬生生挤出一把泪,奈何水喝得太少,挤不出泪来,只能直着嗓子干嚎:“我在外头辛苦挣钱养活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寡淡的口舌发苦,肠子都要青了,就想吃一口你烧的菜,你都不肯成全我,这日子过的真是没滋没味的,活不下去了,简直活不下去了。”

    落葵知道苏子是装的,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低眉顺眼哭兮兮的样子,他在外头又冷薄又狂傲不羁,在家里却是最贴心不过的,她受不住他的一番痴缠,可惜对北山不熟,只好眼巴巴的望着川谷,巴望着他能发了善心,带她去找些吃的。

    不待川谷将这热闹看完,空青便笑的眉眼弯弯:“走,我带你砍柴捞鱼去,正好我也嘴馋了,川谷这吃的也着实寡淡了些,他一心一意要当个出家人吃斋念佛,折磨我们作甚么。”

    北山不愧为洞天福地,山里山鸡野兔野猪之类皆长势喜人,养的膘肥体壮,奔跑起来十分有力,带出簌簌风声略草而过,落葵看的垂涎欲滴,萦绕心头的唯有一个念头,便是人生在世决不能暴殄天物,定要统统抓了来一饱口腹之欲。

    却又见这些野物奔跑的极快,实在不是自己能够追的上的。那么,身边这个人呢,她移眸望住空青,笑道:“你是修道之人,想来轻身功夫不错。”她指着那些在林间奔跑的野物:“那么应该可以追的上它们罢。”

    从前见她时,空青从不敢显露修为,生怕吓到了她,此番再度相见,她没有丝毫胆怯,他心下喜悦,终于有了一展修为的机会,他怔怔望住她,一眼不错,生怕眨个眼她就不见了,笑道:“你喜欢哪个,待会捉来给你养着。”

    “养着。”落葵扑哧笑出了声,旋即大笑不止:“养这些劳什子作甚么。”

    空青被笑的云里雾里,一脸尴尬,勉力微笑道:“怎么,你不是喜欢这些么。”

    见空青一脸无辜,落葵猛然想起,这世间隐世不出的家族世家众多,的确有一些家族不食未经家养驯化的野物,也有一些家族只食水中之物,更有一些家族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她扬眸望住空青,莫非他便出身这些家族之一,否则怎会如此不食人间烟火,遂有心试探一二,便笑道:“是喜欢吃这些,莫非你未吃过么。”

    原本空青并不尽信川谷之言,这下子便十足十的信全了,如今的落葵,已经十足十的吃尽人生百味了,他退了一步,偏着头略略迟疑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你还喜欢吃甚么。”

    活了这十数年,落葵过眼的皆苏子那般红尘味儿甚浓之人,莫说甚么修身养性不杀生不食肉,便是一餐饭里少了肉都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  如今陡然见了空青这样出尘之人,越看他的模样,越觉得他寡淡的有趣,不禁玩心大起。落葵笑道:“其实我吃东西并不挑剔,素常爱吃些心肝肺之类罢了。”

    空青哽了一哽,艰难笑道:“甚好,甚好。”

    落葵暗暗咬疼一口后槽牙,谨记苏子的谆谆教诲,大家闺秀要笑不露齿,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桃林,抿了抿唇笑的无比矜持:“那里的柴不错。”

    她绷着笑意,假装斯文的模样,在空青看来着实有趣,他看的有些失神,听得此话,不禁哑然失笑:“你还真会挑地方,那桃林可是川谷的宝贝。”他像是想起甚么有趣的情景,长眉一轩:“砍了川谷的宝贝当柴烧,烧出来的菜会不会也格外美味些。”

    落葵想了想,径直走进桃林,环顾枝繁叶茂,花色艳丽的桃树:“盛德轩的烤鸭极有名气,美味的妙诀便是拿果木做柴,我想,拿桃花树做柴,烧出来的菜也该有桃花香罢。”

    空青深以为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在桃林一阵刀劈斧砍,每一刀都像是砍在川谷心上,绯红的花瓣簌簌如雨下,像是他的心在滴血,不多时,二人便砍下两担柴堆在林边。

    在林边默默良久,空青心中暗暗庆幸,庆幸再度相见,竟是如此的平静而美好,没有阴谋算计,亦没有牵绊挂念,他顿觉十分圆满,不由自主的伸手拂过落葵的额头,见落葵受了惊吓躲开,他忙掩饰一笑:“发髻上沾了枯草。”

    闻言,落葵忙抬手去拂,果然拂下几丝萎黄的枯草,她冷眸含笑,望着空青的眸光,心中深处竟生出异样,她不解其意,只好尴尬一笑:“若是猎不到野物,苏子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啃一啃这些柴了。”

    空青亦是笑道:“为了不崩坏了他的牙,还是多猎几只野物罢。”

    言罢,他钻进密林,极快的穿梭,落葵一时之间难以追上,只听得有长箭破空之声,不多时,便拎了十数只野兔并数只山鸡,一只羊,又顺手接过落葵肩上的柴,一路往回走。

第六十八回 吃,还是不吃

    行至一处溪边,溪水清澈蜿蜒,一眼便望见溪底浑圆的卵石和细沙,卵石间竟有数条水蛇游过,落葵想到那一坛子未竟的蛇酒,忙握着树杈连叉数下,终于叉住一条水蛇,她捉住七寸之处,点头道:“总算又捉住一条蛇,回头再问川谷讨一坛仙酒才好。”

    想到泡在酒里的感觉,空青就开始颤抖,窒息之感萦绕不绝,极为勉强的抽了抽唇角,牵出诡异笑容:“你胆子着实不小,竟还敢捉蛇,难怪你见到川谷这样的妖怪,也没半分害怕。”

    落葵回首俏生生一笑:“这蛇又没毒,生得又如此细小,拿来泡酒最合适不过了。”

    空青讪讪:“除了蛇酒,你还拿甚么泡过酒。”

    落葵掰了掰手指头,像是存心恶心空青,特意捡了些古怪的东西来说:“其实也没甚么稀罕的,不过就是寻常的蝎子蜈蚣,蟾皮水蛭之类的,其实白花蛇泡酒最好,只是我从未捉到过。”

    空青眼前像是有数不尽的蝎子蜈蚣,蟾蜍水蛭在轮番转动,他自然是不怕这些小虫小兽,可一想到这些是入口的,便只觉五内翻江倒海的厉害,生怕她再说出甚么更难以下咽的物什来,连忙打断她的话:“快回罢,只怕苏子饿的要发疯了。”

    “好。”落葵抬眸,见两捆柴并十几只野物皆在空青身上挂着,难得的生出些许羞愧之心,便伸出手去:“给我一捆柴罢。”

    空青抬手,像是无意般掠过她的额头,见她仓惶躲开,只好讪讪笑道:“这点东西还累不到我,山路难行,你好好走回去便罢了。”

    山路并不难行,虽然是连绵群山,但山路平坦,满目翠芳,风景甚好,颇有几分野趣,落葵看风景看的入了神,竟好巧不巧的被草根绊住了脚,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当心。”空青淡淡一笑,顺势紧紧牵住她的手,眸中有微光跳跃,望向她有些微痴:“边上是溪水,你是想跌进去将衣裳一并洗了吗。”   可这话说的有些晚了,落葵原本并不是容易脸红羞怯的姑娘,只是不知为何,自打遇上空青,便手足无措起来,手被眼前这个人紧紧牵住,愈发脸红心跳慌乱连连,一边躲一边尖叫着跌进溪水里,鞋袜裙角悉数湿了个透。这下子落葵顿时慌了神,忙蹲下身来手忙脚乱的拧着水。

    溪水刺骨的冰凉,一股股寒意透骨而入,蜿蜒攀上落葵的膝盖,膝盖顿时如同被无数细针扎着,无法抑制的痛起来。她的脸色登时大变,一分分白了下去,额上渗出层层细汗,暗叹一声坏了,积年的腿疾被这冰凉溪水一激,竟在此时发作了。

    空青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她:“怎么了。”

    落葵低垂着眼帘摇头,虽仍是笑着,但含着唯有自己才了然的苦痛冷薄:“水凉,无妨,我歇一歇便好了。”她扬眸望住远处的灼灼桃花,花色繁复如春意重临,岔开了话头:“此时正是秋日里,怎么

    川谷这里的桃花开的这样好。”

    空青望着桃花一时失神,良久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这桃林是川谷的宝贝,他使了妖法,令这桃花四季常开。”

    落葵点头,咬着牙想要起身,这才觉出歇了这一小会儿,腿脚发软并未有任何好转,站起来已成了一件难事,遂掩饰一笑:“你猎到甚么野物了,给我瞧瞧。”

    空青不知她做的是甚么打算,笑的益发艰难,嘴角微微抽动:“我猎了不少兔子与山鸡,还猎到一只羊,你打算如何烹调。”

    落葵翻了翻血淋淋的野物,每一字每一句中都透出珍馐美味的香气:“兔子么,寻常的不过就是签盘兔,炒兔丁,葱泼兔,只不过这些苏子都吃腻了,正好我新得了卯羹的制法,一直没得出空来做,今日正好试一试,对了,还可以蜜醋火烤,十分美味。”

    空青的脸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一向饮食清淡,只以水中的小鱼小虾为食,这些走兽他从未吃过,抬眼望住落葵,她果然与往日大不相同了,从前的她与自己一样,面对这些蝎子蜈蚣蟾蜍水蛭之类的古怪虫兽,遑论亲手去做了,便是做好了端到她的面前,她也是不会吃的。

    落葵察觉到空青笑的勉强,却故作不知,只是翻山鸡翻得十分欢快,一边翻一边笑,冷清的笑中别有深意:“你这山鸡猎的真肥,做炮鸡颇为合用呢。”

    “炮鸡,怎么做。”空青皱眉,他自然从未听过此物。

    落葵像是看到了甚么稀罕玩意儿一般,围着他转了个圈儿,笑的益发欢畅,眉眼喜盈盈的绽开,却冰冷的不待一丝温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炮鸡现如今是九州最火的吃食了,虽说做法各异,但也都大同小异,不过就是活鸡开腹去内脏,不拔毛但裹上黄泥,拿荷叶包严实了,埋在地里,在上面生一堆篝火,待火灭了,鸡自然也就熟了。”

    “我,我素来极少在外头用饭。”这一番对话,空青竟难得的生出羞愧之心,羞愧自己在吃食上的见识浅薄,他尴尬不已:“那这羊呢,如何做。”

    落葵仔细审视了一番体型肥硕的羊,接连夸赞道:“这羊肥瘦均匀,着实不错,羊肚制成羊皮花丝;苏子惦记了好久了,羊舌与鹿舌可以制成升平炙,只可惜没有鹿舌,少一味总觉美中不足;至于羊肉么,我记得在川谷灶房里见到有新鲜的豆粉和面粉,对了,羊肉裹上豆粉烤成格食,还可制成珍郎和索饼,羊肺煮了羹汤也是极美味的。”

    虽听起来血腥气着实重了些,但血腥气中却莫名的有些美味诱人,空青紧紧蹙眉,若非方才探过落葵的神魂,他几乎要疑心自己认错了人,他退了一步,偏着头笑道:“那么,这个开腹去内脏的活,向来都是谁做。”

    落葵在溪水中浣洗双手,洗干净后原打算在自己身上蹭一蹭,惊觉在个陌生男子面前实在不雅,想了想,便将手缩到袖中,在袖扣深处将水渍

    蹭了个干净,这才坦然一笑:“自然是我啊,苏子说血淋淋有碍他的无双之名。”

    空青极艰难的牵动唇角,算是一笑:“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胆子还挺大的,开膛破肚这等事也做的来。”

    一番试探,落葵几乎能够确定,空青并非一般凡俗之人,那么文元也必定如此,既如此,那一千两银子便顺理成章的着实诡异了,她眸光倏然染了霜寒,却仍牵动唇角如常一笑:“猎到美味之物,必然要早早咽下肚里,否则,泡在酒里的蛇都能飞了。”遂万般可惜的长叹道:“若非我一时手软,又怎会跑了条青蛇,还白白浪费了一坛子仙酒。”

    空青蓦然脸色难看,有些青白,哽的说不出话来。

    歇了这半响,虽说腿上仍有些不利落,但勉强可以一瘸一拐的走路了,落葵想了想,从柴中折了一根趁手的当做拐杖。

    空青见她艰难行路,心下不忍,直想拦腰将她抱回去,却又碍着男女大防不敢动手,只不动声色的伸出手来,在她身后做出时时护佑的动作。

    回到川谷府中,刚在地上站定,苏子正瞧见落葵眉心紧蹙,几欲跌倒的样子,忙搀住她,有几分凄惶的轻声问道:“腿疾犯了,待回了青州,我给你好好调个方子。”

    落葵摇摇头,佯怒的狠狠拧了他一下:“若非你嘴馋,我还能弄湿了鞋袜。”

    苏子扶她进灶房,剁了细细的姜汁,丝毫不避嫌的要为她擦揉膝盖,落葵忙推开他的手,眸色落于外头的曲莲身上,那沐在阳光下的如花美眷,光阴正好,令人怦然心动,只是神情微微凄苦,不禁叹了口气:“你还说我不知男女大防为何物。”她冲外头努了努嘴,笑道:“曲莲正瞧着你呢。”

    “她自去瞧她的,我又不会少块肉,与我何干。”苏子挑了挑唇角,笑着如数家珍:“等回了青州,你看上甚么衣裳鞋袜首饰,我都买给你啊,还有还有,我看到空青猎了一只羊,我要吃热锅子。”

    落葵回首啐了他一口:“呸,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给你寻热锅子。”

    他指了指墙角,一笑如春花灿烂:“早就与你备好了,喏,杜衡与你打下手。”

    她抬眼一瞧,那,那热锅子也太,罢了,勉强能用罢,遂挽起袖子收拾起来。

    谁料川谷却在外头气的跳脚痛骂:“苏子,你个小兔崽子,竟然将本神君炼丹的丹炉偷了出来,你说,你要作甚么。”

    苏子回首,大大方方的一笑:“自然是你这个做大哥的,给我这个做小弟的接风洗尘了。”

    川谷哽的难受,铁青着脸倚在树下,望着空青低声骂了一句:“都是你惹来的麻烦,这简直就是一群小妖精,比我这活的忘了岁数的神君还要像妖怪。”他摇摇头叹道:“这臭丫头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被子苓这小子给教坏了。”

第六十九回 收礼了

    空青淡淡一笑,只目不转睛的望着落葵在灶房里忙碌的身影,眸光一刻未曾落于别处,猛然间想起些事,招了招手将苏子叫过来,低声试探了句:“你,出自嗜血道罢。”

    苏子眯了眯双眸,坦然点头:“是又如何。”

    空青轻声道:“没甚么,只是瞧你的修为高深,以道君之身对上川谷也不落下风,但你既是落葵的兄长,可为何她却修为低微。”

    涉及自家隐秘,苏子不欲多言,只一语带过:“她的体质不宜修炼。”

    “那她的腿怎么了,我看着脸色都变了。”

    腿伤是落葵的败北之战,苏子更不愿多提,眸光不由的低沉而狠戾,却挑眉淡淡道:“没甚么,陈年旧疾罢了。”

    空青微微颔首,原本便深不可测的眸子愈发的暗了下去,如同深秋中的一抹幽潭,寒意透骨,原来如今的她身上的痛那样多,折磨那样多,想着想着,他不禁心间大恸。

    热锅子端上桌,川谷虽气的跳脚,可一闻到热腾腾的香气,也忍不住嘴馋挤了过来,吃相像极了上古凶兽饕餮,而空青依旧淡淡的模样,只是望向落葵时,方才露出些笑意来。

    落葵着实想不通,川谷如此好吃,如何成的神君,莫非是从前神仙奇缺,就不管甚么歪瓜劣枣都统统招了去,她怎就没赶上个好时候,否则这会子总也位列仙班了,哪还会被婵衣追得如过街老鼠,狼狈不堪。

    正吃着饭,川谷觉出这些饭菜香味异常,有些淡薄的熟识之感,他猛然撂下碗筷,迟疑道:“你们的柴,是打从何处来的。”

    落葵满脸茫然,搓了搓手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空青不以为意的抬眸一笑:“从你那桃林里砍的。”言罢,夹了一筷子菜给落葵,深深望住她,眼中波光流转,竟是万般柔情:“手艺不错。”

    川谷刚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筷子指着落葵与空青,厚唇微颤愤愤起来:“你,你们,你们吃了饭赶紧走。”

    落葵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极为正色道:“砍你那棵桃树当柴烧,是因为那树上的桃花开的最丑最碍眼,砍了它是做了件善事,你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川谷登时一口饭上不来咽不下,哽住了。

    空青微微一笑,这一笑,真真是美颜如玉,君子无双,笑得川谷面色铁青。

    眼见落葵的伤势养的不错,已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再容他们住下去,只怕要烧了林子,拆了仙府,将个北山生生祸害了,川谷便不由分说的打发他们回青川。

    空青将他们送出山门,彼时脉脉余晖落在他的侧颜上,有一种令人微微失神的清俊。他一伸手,掌心中蓦地多了个手环,悠悠笑着递给落葵:“初次相见,这枚太虚环赠你,此物虽然并不名贵,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这可不行,原本我就欠着你一千

    两银子不知道怎么还,还有一份救命之恩没法子报答,要是再收了你的见面礼,我要几辈子才能还的完,这可不能要。”落葵一笑,笑中有些克制的疏远和冷薄,缓缓将他的手推开。

    空青蹙了蹙眉,固执的将手环塞到落葵手中,又固执的淡淡道:“拿好,我有事要办,便不能送你们回青州了,山高路远,你们要格外当心才好。”

    那太虚环被日头一映,寒光隐现,她瞧着上头绰绰约约的人影,有些失神,转瞬一笑,却又将太虚环塞回他的手中,走到苏子身旁,垂了眼帘不言不语。

    曲莲却在他二人身上落下些笑意,羞怯怯的从空青手上接下太虚环,眸光紧盯着此物,灼热而欣喜:“落葵骄矜,我替她收着。”

    几人一路向镇子赶去,曲莲硬生生的将太虚环套上落葵的腕子,笑道:“别糟蹋东西,我看着像是银的,着实沉手,好歹也值些银子的。”

    “你收下的,给我作甚么。”落葵脸色微沉,眉眼敛的全无一丝笑意,褪下镯子塞回她手中。

    “落葵,发甚么火嘛,我看空青不错,生的好看出手也大方,想必是世家子弟,你也改改你的性子,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总归要靠着夫家过日子的,若是太凶了,总是不好。”曲莲侧身,将镯子悄悄放到落葵的包袱中,轻声劝道。

    从初秋离开青州,一路行来天气已经转凉,凉薄的秋风乍起,轻轻拂过月白底绣水青色团花外裳,冷风中的落葵抖了一抖,心间堵的厉害,但实在疲累不堪,没有力气起甚么无谓的口舌之争,只默默接过苏子的酒袋子,边走边喝。

    看她喝得急了,辣酒入喉,呛的满脸通红,苏子夺过酒袋子别在腰间,又从包袱中取出水青色披风,系在她肩上,伸手笼了笼她的肩头,款款而笑:“这世间的人,被迂腐二字所累的还真不少,落葵,你就是最好的,谁也不配对你挑挑拣拣。”

    落葵挑起唇角一笑,继续喝酒。

    曲莲狠狠皱了皱鼻尖,她不傻,听得出苏子是在嘲讽自己,霎时便红了脸,她想不明白,自己的言行举止皆合乎闺秀教养,自问从无半点逾举不妥之处,苏子为何会对自己全无好感,她暗暗咬了口银牙,低垂眼帘不语。

    到客栈安顿下来,落葵借用了此处的灶房,挽起衣袖下厨烧了几道菜,皆是平日里苏子为了满口腹之欲,特意逼着她去学的拿手菜。

    苏子对菜品一向要求极高,而一向都是落葵下厨烧菜,苏子坐等吃喝,她自然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有时抱怨数句,苏子竟还振振有词曰这是大家闺秀必备的手艺,惹来她不少白眼,恨声连连,大家闺秀都有丫鬟伺候,她这样的,顶多算是伺候大家闺秀的丫鬟。但自打苏子离家后,她就懒散起来,这一路行来风雨兼程,历经了种种险境,怎能不烧些好菜压压惊。

    苏子忙着将龙鳞草与玉

    髓草入药,京墨嫌苦不肯痛痛快快的喝,苏子竟两指狠狠掐住他的脸颊,硬生生将药灌了下去,这两样不愧是仙山灵药,京墨用了丹药,伤势见好,已可以下床走动了,连胃口都更好了些。

    京墨捧了只大海碗吃的吸吸溜溜,胡吃海塞了一腮帮子的饭,一本正经吁了口气:“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是你们回不来,我可该怎么活。”他从未如此凝重,亦从未说如此丧气的话。

    “京墨,你饿死鬼投胎啊,你是几辈子没吃过饱饭。”落葵敲了敲桌子,摇头苦笑。

    苏子给落葵夹了一筷子菜,一张嘴便令人喷饭:“你们长相堪忧,命格都也够凶悍,阎王爷怕惹事,定是不敢收你们。”

    曲莲眸光似水,紧紧黏着苏子不放,见苏子仍旧毫不理会自己,她轻咬下唇,转而望住京墨,捏着帕子拭去他唇角的饭粒,眸色灼灼的一笑:“你是担心我们回不来,还是你的救命灵药回不来。”

    京墨瞟了她一眼,呼吸有些不稳当了,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掩饰一笑:“这么一桌子好菜好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曲莲瞧出了京墨的难以自持,笑的愈发温婉,眉眼间如月华洒落:“我们自然不会有事,一路上有贵人相助,走时还有厚礼相赠,这一趟去的着实划算。”

    “唔,”京墨眸光渐渐灼热起来,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急切道:“得了宝贝还不给我瞧瞧。”

    曲莲拿过落葵的包袱,取出里头的太虚环,笑得沉静:“你瞧,这是落葵收的镯子。”那太虚环寒光凛凛,月光轻笼,流泻着星辰般的微光,曲莲拿着镯子与落葵的手腕比了比,衬得原本细弱的手腕温润如玉。

    京墨的眼眸缩了一缩,脸上的笑意已渐渐冷了下来:“一看就知不是凡品,是那个妖怪川谷送的么。”

    曲莲笑着接口:“不是,是空青送的,你是没见过此人,长得好看极了,你与苏子加起来,都敌不过他。”

    京墨撇着嘴,从鼻中冷哼了一声,酸溜溜道:“我与苏子加起来就是四眼儿俩鼻子,那是妖怪,能好看到哪去。”他回过头来望着落葵,唇边讥笑:“你一个大姑娘,怎有脸面与个陌生男子私相授受。”

    落葵听出了京墨言语中的不善,想着既担了这恶名,那倒不如就收了这东西,算是补偿,遂将镯子套上手腕,一脸薄寒冷笑:“我愿意,与你何干。”

    京墨登时哽的难受,一口饭也吃不下了,拂袖而去之时,带掉了方桌上的莲瓣粉彩白瓷大碗,啪的摔在地上,白森森的碎片刺痛落葵的双眸,也刺破京墨的心。

    落葵微微仰起头,只见月影暗淡,浮云染尘,唯有星辰闪着微光,她觉出太虚环有异,垂首却见此物与星芒有那么一瞬间的相映。她心上微动,指尖触上太虚环,眸光一瞬,仿佛与此物有了些许心意相通,微怔间,那熟识感又变得陌生起来,灵台转瞬清明,清明之后却是一片茫然。

第七十回 失望透顶

    秋夜凉如水,小镇位于山边儿上,比别处更加冷了几分,朔风在枝丫间飞快卷过,像是要将凋落过半的叶片再度席卷而下。半开的长窗被夜风吹得吱吱呀呀轻响,那风又冷又薄,像是寒冬一夜而至。

    积了一层厚厚油灰的烛台上狼狈燃着个蜡烛头,光线晦暗不明,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熄灭,落葵凝眸,拔下发间的银簪拨了拨,蹙了蹙眉,仍觉烛光不够亮堂。

    杜衡转过身去,从包袱里取过青铜雕花灯座和明烛点亮,又掐了个诀,一线白光落于烛火上,赫然正是一枚拇指大的浑圆随珠,正在明烛上方缓缓转动。而榆木方桌上蓦然亮如白昼,照上落葵的单薄的肩头,影影绰绰烙在地上,瘦的益发像页薄纸。

    床边黑漆小几上搁了座小巧的铜狮熏炉,里头燃一束安宁香,轻烟袅袅,在虚空中划出诡谲而淡薄的痕迹。

    落葵素手一翻,掌心出现几枚素笺,她依次看完,悠悠长吁了口气,离开青州数月,积了太多未竟之事,看来今夜有得忙了,她伏案疾书,一个时辰后才写完,递给身后的杜衡,吩咐他连夜返回青州料理。

    杜衡离去后,落葵按了按额角,衣袖在方桌上拂过,桌案上蓦然出现一只罗盘并一本泛黄残本,她垂首,一字一句读的仔细,时而提笔在书卷上记上几笔,时而一记法诀打在罗盘上,显出几缕微芒。

    忽而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在寂然无声的深夜里格外分明,不必回头,落葵便已听出是京墨来了,步履有些沉重和踉跄,她未及多想什么,抬手在桌案上极快的抹过,罗盘并书卷登时消失不见,而随珠也跟着没入她的衣袖中。

    做完这些后,落葵忽觉肩头一沉,耳畔腥热,竟是京墨一边饮酒,一边将下颌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落葵回眸,只见京墨脸色惨淡,双眸中布满猩红血丝,满身熏人的酒气,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酒,现下仍在不停的继续喝,她虽不知道出了甚么事,但能逼得京墨这样心浅的人都借酒消愁,想必不会是小事,忙扶他在床沿儿坐下,轻声道:“这大半夜的,你喝这么多酒作甚么,早些去歇着罢,明日咱们就启程回青州了。”

    京墨狠狠打了个酒嗝,呵出的酒气熏在落葵脸上,又热又腥,满腹的话按了几次也没能按下去,终于脱口而出:“我不想回青州了,我想回扬州。”

    落葵侧过脸,躲开熏人的酒气,心道想是京墨怕了,回去也好,至少能有个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她侧身取过两张银票递过去:“不回青州了,也好,这二百两银子你拿着,足够在扬州置些产业了,你省着些花,日子会好过的。”

    京墨心中郁结难散,追着她的脸颊双眸不放,酒意微醺,壮了怂人胆:“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一起回扬州,买一间宅院,过寻常日子。”

    落葵的眉心

    跳了一跳,京墨素来是个没主意也没胆气的,几时突然转了性儿,变得这般有主意又有胆气了,若非有人挑弄,那就真的是酒壮怂人胆了,她疑惑蹙眉:“你这是怎么了,出甚么事了。”

    夜风从长窗掠进来,掀起天青色软烟罗帘,京墨的脸隐没在帐幔投下的影儿中,神情焦灼不安,只伸手握住落葵的肩头,紧紧握住,咬牙切齿的发了狠:“你只说,肯不肯罢。”

    落葵挣扎着甩开京墨的手,黑灰色的犹疑从冷眸深处漾出来,直直望住京墨:“你这是怎么了,发甚么疯呢。”

    “我不想你再以身犯险了,我想要你与我一同回扬州,阿葵,此番是伤了我,下回若是伤了你怎么办,如此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只过了几个月就过够了,你过了这么些年还没过够么。”这些话在京墨心中早已斟酌良久,不管出自真心还是试探,此番说出来着实令人感动。

    安宁香的味儿十分奇特,初嗅如三月草长般疏落清爽,仔细再嗅却又有丝丝草药的苦涩,沿着肌肤渗入骨髓,从舌尖儿苦到心尖儿。

    积了灰的烛台上,寸许长的蜡烛头的微光狼狈的闪了闪,终于被和着酒气的风吹灭了。

    青铜雕花灯座里的明烛仍亮着,却也不复方才的明亮,像被一双大手覆盖,只留下指缝间的微光。

    落葵的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想相信京墨此言是出自真心,真心担忧她的安危,真心替她着想,而她也没有失去清明,京墨素来胆小没有主意,今夜说的这些话,多半是被人挑唆,至于是谁,她蓦地冷笑,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她的心一半如春温暖,一半如冬寒冷:“好,等大局安定,我们便去扬州。”

    话音犹在,京墨却突然间便发了狂,狠狠踢翻了地上的酒坛,连着踢了好几下,直到将酒坛踢成了碎片,酒蜿蜒的满地都是,重重的啪啪声像是在打落葵的脸:“大局大局,你心里只有大局,何曾有过我半分,难道云楚国没有你,没有你筹谋大局,就要灭国了么,我偏不信,阿葵,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要甚么似锦前程荣华富贵。”

    他心底陡然冒出来个奇怪的念头,若是,若是落葵成了他的人,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是不是一切都会由得自己做主了。这念头紧紧攫住他的心,让他无暇去想事败后的结果,便将念头付诸行动。

    京墨扭头吹灭了明烛,伸手一捞,将踉跄逃到门口的落葵禁锢在怀中,垂下头凑近了落葵,在她的脸上呵出滚烫的热气,唇越凑越近。

    “京墨,你干甚么,你疯了么,你放开我,放开我。”落葵顿觉不祥,怒火焚心之下,她不住的拳打脚踢,大声怒骂不停。

    愤怒的拳脚皆如雨点般打在京墨的身上,他却丝毫没有退让躲避之意,反倒将落葵死死逼到墙角,一双眼眸几欲喷火。

    落葵几番搏命后身子虚弱,没有力气与京墨这样身强力壮的男子周旋,连连挣扎中失手碰翻了铜狮熏炉,香灰洒在她的脚面儿上,一阵阵灼热之痛,她提起一口气,伸出手来重重甩在了他的脸上。

    京墨捂着火辣辣的脸愣在那里,心里一片冰凉坠入谷底,却仍不忘将她按在墙角,唇不由分说的便凑了过来。

    见这一巴掌并未打醒京墨,落葵心生绝望,她原是不想惊动苏子的,怕京墨会吃亏,可眼下,在自己吃亏与京墨吃亏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后者,遂高声冲外喊道:“苏子,苏子,快来,快来,救我。”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靛蓝色的棉布门帘重重甩在门框上,苏子夹着冷薄的夜风闯了进来,愤怒的提起京墨的衣领,一巴掌将他抽到一旁:“京墨,你是想寻死么。”

    此时的落葵狼狈极了,发髻散乱拂面,发间的梅花头白玉钗跌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她整个人冷颤不停,每一寸肌肤都像浸在了雪里,冰冷而绝望。她从未想到,京墨发起疯来竟是这般下作不堪,突破她的底线。

    这十几年的过往经历中,仇怨也好,痛恨也罢,她与他们,要么当面捅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非死即伤;要么背后使阴招,借旁人的手让人非死即伤。但,但绝不会做伤男子尊严,毁女子清白之事。

    落葵垂首坐在床沿儿,赤着足踩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面上,挣扎中那双绣鞋早不知踢到何处去了。她怔怔望着苏子捡起断在地上的梅花头白玉钗,收进檀木小匣子中,又怔怔接过温热的白瓷碗,仰头喝完浓浓的安神汤。

    忽的肩头一沉,是苏子将玄狐大氅覆在她的肩头,将她紧紧裹在怀中,轻声道:“好了,没事了,哥哥守着你,看谁敢再欺负你。”

    苏子那一掌扇的极重,京墨的脸转瞬便肿起老高,唇边渗出丝丝猩红血迹,酒意也蓦然醒了大半,再听得此话,他颓然蹲在墙角,整个人蜷缩在暗影中,剑眉紧蹙星眸扭曲,嗬嗬直哭,哭的泪流满面:“我只是担心你的性命,再这样与霖王斗下去,迟早会连命都斗没了。”

    落葵靠在苏子怀中,听得此话她心间微痛,是啊,这种事情做久了,连自己这种见惯了生死之人都会有心生胆怯的时候,更遑论京墨了,他从未经历过风雨,也未见识过杀戮,一路走来虽有坎坷却无关人命,骤然见了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当时能够镇定,过后却只会越想越怕。

    她恨极了怨极了,更后怕极了,不敢想今夜若没有苏子,结果会是如何,她知道有那段旧事在,有幼时的情意在,自己迟早得原谅京墨,但,她咬住一口银牙,并不打算就此轻易原谅京墨,否则以后他会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那么以后只会永无宁日了。落葵眸光冷薄的望住他,无恨无怨的平静道:“我死我活都与你无关,你走罢。”

第七十一回 佳期如梦

    京墨难掩满身满心的失望,原来在落葵的心中,他京墨的安危远不及所谓的大局要紧,他借着酒意撒泼刨根问底,却只问出了这么个结果,真真是多此一举,自取其辱了,不禁黯然神伤的默默转身。

    暗夜深沉,客栈内外寂然无声,京墨扶着雕花栏杆,漫无目的的缓缓走着,整个人失魂落魄,神游方外不知在想些甚么,只是木木的往前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

    听得门儿响,曲莲回首,冲着神情呆滞的京墨嫣然一笑:“回来了,想着你喝了许多酒,我煮了醒酒茶等你回来。”

    京墨原本心如死灰,乍见这温婉如春的娇俏笑颜,心顿时暖化了,捂着脸坐在曲莲身旁,苦涩一笑:“曲莲,还是你最好。”

    曲莲捧着芙蓉茶盏递到京墨眼前,她指尖纤长白嫩,比芙蓉色的茶盏更加娇艳,浓郁的茶香缭绕,腾腾热气氤氲,曲莲的脸庞笼罩其中,笑容格外娇俏温婉:“你喝一点罢,不然明日该头疼了,天大的事也没有身子要紧。”

    京墨一只手掠过曲莲的指尖,顺过那盏茶,未饮一口却放在了方桌上,只凝眸望住曲莲浅笑温柔的脸,叹道:“曲莲,你总是这样知情识趣,叫人疼惜。”

    曲莲满脸羞红,垂眸笑道:“你这话说的,像是落葵不知情识趣一般。”

    京墨捂着脸,苦笑道:“她,她这辈子只会打打杀杀,哪里会懂知情识趣。”

    曲莲含笑抬眸,却见京墨唇边的血迹,她惊道:“哎呀,你,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快,快给我瞧瞧。”

    “别,别看了,难看不说,还丢人。”京墨死死捂着脸,不肯撒手。

    曲莲却不由分说的扒开了他的手,怔怔望住那半张肿起来的脸,一言未发便泪流满面:“你,你,谁打的你,是,是落葵么。”

    京墨指了指另外半张脸,咧嘴苦笑,夹着丝丝痛楚的抽气声:“这边儿是阿葵打的,她手劲儿小。这边儿是苏子打的,他下手真狠。”

    曲莲一边垂泪,一边打湿了帕子,小心的给京墨净面,娇声愤恨道:“这个苏子,怎么能动手打你,我,我。”她愤然的将帕子扔到铜盆里,溅起满地水渍:“我,我找他去。”

    京墨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笑道:“你去找他作甚么,说甚么,他能听你的么,他这辈子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关内侯的,一个就是阿葵的,曲莲,我知道你心疼我,对我好,别去找他自取其辱了。”

    曲莲怯怯伸手,去抚那肿起来的脸,不停的落泪:“那,那,那就这样算了么。”

    京墨脸色阴郁,算了,怎么会就这样算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连爷爷都未舍得打过他一下,他默默道,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今日之辱,且待来日罢,他将曲莲的手按在脸庞上,叹了口气:

    “不这样算了,还能如何,我骂也骂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他定睛望住曲莲,款款道:“我只盼着成婚后,阿葵能改一改性子,能像你一样知情识趣。”

    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像是谁的心狠狠疼了一下,这样凉的秋叶,注定会有人心疼,会有人心冷,也有人心中生出别的念头。

    曲莲抿了抿唇角,捏了块八宝酥喂到京墨口中,低眉道:“姑娘家的本分不就是谦和温柔,嫁人后伺候好官人么。”

    京墨一时心暖,一时叹息:“你懂得的道理,阿葵却不懂得,真不知她的脑子是不是用来祭天的香炉,只能装得下摸不着的虚无,却装不下摸得着的日子。”他默默想着,若落葵有曲莲的三分柔情该多好,若曲莲有落葵的三分家世,那又该多好,若自己能享了齐人之福又该多好。他心下一凛,这念头荒诞,落葵性子坚毅,绝容不下此事,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的好,遂摇了摇头,将不该有的荒唐念头逐出脑子,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着罢。”

    曲莲露出惊惧之色,一边摇头一边瞥向门外,娇滴滴的声音漫出来:“京墨,我,我有些怕,我怕那一日追杀我的黑雾又来了,我,我可不可以在你房中将就一宿。”

    窗外树影婆娑,眼前红颜娇艳,京墨心神荡漾,犹豫了会儿,曲莲自是不能睡地上的,而自己大病初愈,自然也不能睡地上,这同塌而眠实在有悖礼法,他侧目瞧着宽大的床铺,叠两床被褥,睡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心道,罢了罢了,左右也不是同塌而眠了这一回,遂笑道:“也好,这床够大。”

    曲莲甜甜一笑:“京墨你真好,有你护着我,我就安心了。”

    雕花四柱大床上只有一个浅绛色云纹迎枕,一床妃色团花厚锦被褥。曲莲愣了会儿神,转身出去,不多时便怀抱着个水红色团花迎枕并绛紫色撒花厚锦被褥进来。

    她趴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窝。只娇羞了会儿,便宽了大红满绣金色团花长袄,只着了粉红色中衣,坐在床沿儿垂首,脸颊飞起团团红晕,娇羞道:“不早了,歇着罢。”

    窗下的一对明烛燃的正旺,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

    京墨的心随着那温软细语狠狠晃悠了一番,丝丝异样的情绪攀上心头。

    他抬手宽了胭脂红团花大袄,只着了月白色绫缎中衣,与曲莲并肩坐在床沿儿,语焉不详的唔了一声。

    曲莲抬首,只眸光潋滟的瞧了他一眼,便飞快的垂下头,小巧的耳垂霎时红透了。

    京墨缓缓抬手,拔下曲莲发间的赤金缠花衔珠金凤簪,如青云般的乌发,登时似水垂泻,透骨的幽幽女儿香疯狂掠过他的心间。

    曲莲垂首,一点点挪到床内,钻进内侧的绛紫色撒花厚锦被褥里,微微闭目,长长的眼睫羞怯的颤抖不停。

    京墨狠狠舒了口气,吹熄床头

    的明烛,屋内登时黑漆漆一片,只从长窗探进些暗淡月华。他头枕着双臂,侧过脸去看曲莲,月华淡淡洒在她的脸上,格外柔情似水,不禁叹了口气,像是有万般遗憾:“曲莲,你真好看。”

    曲莲蓦然睁开了眼,杏眸像是浸在水雾中,宜喜宜嗔:“落葵不美么。”

    自然是美的,只是那美格外冷清,没有鲜活气也没有烟火气,不娇艳不诱人,京墨猛地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心道,或许落葵便是美在骨的那个,自己看不透罢了,他默默望着眼前这像是沾染了夜露般盈盈娇艳的美人儿,心生怜惜:“不如你美。”

    曲莲小巧的下颌缓缓搁在京墨肩上,绫缎光滑微冷,她叹了口气:“她虽不如我美,可你还是喜欢她,不喜欢我。”

    喜欢么,也许罢,京墨在心底幽幽叹息,他扪心自问,究竟是喜欢多一些,还是执念多一些,他着实有些分不清楚,自幼相识的情分,他心底是有她的,虽然她冷清寡淡,她不近人情,倔强苛刻的令人发指,可她终究有自己难以企及的权势富贵,娶了她,自己无需劳碌奔波便可安享一生。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若将这些身外之物都去除了呢,她只是个不够美,寡淡无趣的冷清姑娘呢,或许,或许自己就未必如此心甘情愿了罢。

    京墨侧过身子,怔怔望着曲莲,心底陡然生出妄念,这样柔情似水的姑娘,才是最该娶回家做妻子,过日子的罢。他情难自已的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曲莲滑腻的脸庞,感慨万千:“若你是她,该有多好。”

    曲莲长长的眼睫微微抖了一下,她知道京墨今夜被落葵所伤,寒透了心,稍稍一点柔情蜜意便能温暖入心,她柔软的眸光中闪过万般情意,柔软的声音中含了深深的诱惑:“京墨,你,可喜欢我。”

    月华似水,点点洒落,京墨猛然直起身子,放下宝蓝色锦帘。他以手支面靠近曲莲,鼻尖几乎要抵上她的鼻尖,星眸流转直直望住她,轻轻吐出天籁之音:“喜欢。”

    这两个字是曲莲梦寐以求的,一朝成真,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瞪大了杏眸,呵气如兰:“再,再说一遍。”

    京墨缓缓靠近曲莲的耳畔,呵出温热的气息:“曲莲,我喜欢你。”

    京墨并非未经人事的少年,在扬州时也收过通房丫头,也有过几场露水情缘,他视为寻常,这世上的大户公子少爷,能有几个没有通房侍妾。

    但自打他决定来青州后,就与她们挥泪斩断了过往,是抱着一心一意与落葵过日子的心思而来的。谁料来了青州后,落葵不止绝口不提婚事,更是连身都不叫他近上半分,他心中憋屈的无以复加。

    窗外月色如绮,缓缓透窗而入,照上微微晃动的宝蓝色锦帘,那帘上绣了大朵大朵娇艳欲滴的合欢花,帐幔微动,花影婆娑,旖旎风光氤氲满室。

第七十二回 旧识

    这一日,临近黄昏,日影西斜里,一缕薄烟打着旋升到半空,大门虚掩,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丁香在灶间忙活的身影,落葵推开门,倚在门边笑着喊了一句:“还是丁香烧的饭香,我都要饿死了。”

    丁香撂下锅铲子,一路小跑的扑了过来,两只手在身上蹭了蹭,才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主子可算回来了,快急死我了,嗯,看着是瘦了些,听衡先生说主子这一路上没吃好,是得好好补补。”

    落葵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庞,笑道:“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阵子,担心甚么,来,咱们家的大公子回来了,你也来见见罢。”说着,她把丁香拉到苏子跟前,笑意融融:“丁香,这是咱们家的大公子苏子,苏子,这是丁香。”

    苏子与丁香一照面,都愣住了,丁香脸上更是莫名腾起红云,静了良久,倒是苏子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跑到青州来了,我不都说了么,得空会回去瞧你的。”

    丁香转瞬间红了眼眶,磕磕巴巴道:“苏公子,三年了,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我,我,爹娘没了。”

    秋风凄凄,悲伤的情绪似水流泻,苏子脸色突变,吃了一惊,递了条帕子过去:“没了,怎么会没了,我走时不还好好的么。”

    丁香将帕子郑重其事的收起来,却抬手抹去泫然欲滴的泪,咬牙恨声:“公子走了不足半个月,叔父就打上门来要债,逼死了爹娘,还把我们姐妹俩给,给卖了。”她扬眸望住苏子,只一瞬便又红了脸,慌乱的低垂眼帘:“幸而遇上了主子,将我从合欢阁里买了回来。”

    苏子朝着院里院外望了望:“那,沉香呢,你们俩没在一起么。”

    丁香再忍不住了,一下子哭出声来:“我一直在找她,可没有找到,公子,你帮我找找沉香,你救救她罢。”

    落葵早已将两个人打量了个遍,从丁香眸中瞧出了点别样情愫,那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眸光,有万般光彩,她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等等等等,你们是旧相识么,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丁香,这是怎么回事。”

    人生若是在苦水里泡的久了,要么极度的羞怯而胆小,要么极度的偏执而勇敢,丁香就是羞怯而胆小的姑娘,吃了太多的苦,苏子出现,是苦中不多的甜,忆起当年之事,她只会羞怯的一笑,却胆小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我来说罢,丁香,饭做得了么,主子饿的快吃人了。”到底是和丁香相处过一段时日,苏子实在清楚她羞怯的性子,笑着化解她的尴尬,就着饭菜香味将旧事缓缓道来。

    三年前沧桑巨变,苏子心灰意冷之下,出门游历散心,一路东行到了东闽国,在阴火山脉救下了被九翼邪龙掳走的丁香,还治好了丁香父亲的重病,在她的家中住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他们朝夕相处,丁香对他会有些情愫暗生也未可知,只可惜彼时的苏子刚刚经历了一番重创,哪里有心思琢磨什么情深缘浅。

    京墨听完事情始末,笑盈盈的开了口:“如此说来,苏子还是丁香的救命恩人呢,小丁香,苏大公子这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呢。” 他突然望着苏子大笑起来:“救命之恩,自然是以身相许了,苏子,不如你娶了丁香罢。”

    落葵登时喷了口水出来,连咳数声,瞪着京墨半响说不出话来,别有意味的情愫在席间蜿蜒,像是微凉的晚风拂面,她只好用轻咳来化解满院子尴尬,笑道:“丁香,先坐下吃饭罢,一会儿都凉了。”

    丁香脸红似彤云密布,轻手轻脚的布好了饭,呐呐道:“不,不,我能伺候主子与大公子便心满意足了。”

    用罢饭,落葵在房中收拾,将千难万险从北山带回来的蛇酒小心收好,回眸对苏子道:“酒虽可解千愁,但到底是穿肠毒药,你,还是悠着点罢。”

    苏子提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顿,怅然失笑:“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连酒都不能自在痛饮了。”

    落葵煮好了醒酒汤,斟了一碗递给他,嬉笑道:“你就知足罢,我没像爹爹那样,拘着你不许饮酒就算不错了。”她冲着蛇酒抬了抬下巴:“特意给你泡的。”

    忽的门帘轻响,杜衡进来低声回禀:“主子,霖王的事,陛下有了决断。”他微微一顿,见落葵凝眸,续道:“霖王放回自己府中了,陛下命他幽闭自省,无旨不得外出。”

    晚风阵阵,拍上半开的长窗,扑簌簌的轻响,在静谧的屋内回旋,听来如同惊雷。

    落葵将剥胎粉彩小盏轻轻一搁,薄瓷磕在紫檀雕花方桌上,脆生生的清响。她有些气闷,声音发冷:“如此大的案子,不止贪赃枉法,更关乎国体民生,还牵扯到黄宣生母的一条命,怎么只是幽闭自省这么轻描淡写。”

    杜衡躬身:“前日,青州府抄了一窝盗匪,供述称是他们抢劫未成杀的人。而青州府尹因处置不明,被革职了。”

    “土匪。”落葵唇边逸出冷嗤,双眸似寒潭净水,冷的吓人:“是甚么样不开眼的土匪,竟然会去寒塘十六弄那种地方抢劫杀人,青州府尹也是可怜,平白当了替罪羊。”

    “主子说的是,陛下耳聪目明,怎会轻易被蒙蔽,他只是有心偏私罢了。”杜衡低声续道:“前不久王后有孕,陛下大喜,霖王纵然有天大的罪过也不算罪过了。”

    落葵捻着腰间的羊脂玉佩,触手温润,心间却是冰凉,止不住的冷笑。世人皆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实实在在是句笑谈,雍州大灾,上下官员沆瀣一气,将赈灾银两切成块来分,全然不顾冻死饿死病死的数以万计的灾民,到头来,这数万条性命却始终敌不过一个皇子的性命,一场贪腐查下来,或流放或抄家或砍头的皆是马前卒,皆是做了首恶巨贪的垫背者。

    苏子不知何时将那坛子蛇酒翻了出来,那酒已从透明琼浆化作凝碧玉液,隔着水晶坛子都能隐约嗅到馥郁酒香,想到这酒明年才能痛饮,他默默咽了口口

    水,皮笑肉不笑的扯动脸皮儿:“王后早过了有孕的年岁了,此番再度有孕,想了不少法子罢。她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苏将军说的是。”杜衡沉声道:“王后请了国手石耳先生入宫,贴身调理身子,这才一举有孕的。”

    丁香端着个雕花红漆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汤碗,她将菡萏色莲瓣瓷碗放在落葵手边,轻声道:“晚间主子有几声咳嗽,我在燕窝里放了些雪花梨,主子试试看。”言罢,将青花白瓷薄胎碗放在苏子手边,含羞道:“今日燕窝炖的有些多了,匀出来一碗,大公子尝尝。”

    苏子只冲着她一笑,轻声道了个谢,却再没甚么旁的反应,也未尝上一口。

    落葵拿白瓷勺缓缓搅动碗中粘稠的燕窝,凝白半透如同水晶一般,听得丁香所言,不禁失笑,笑过后却是怅然,丁香的心,怕是一片错付了,罢了,既知是一片痴心错付,那还是早早了断了痴心才好,她暗自盘算要寻个时机,将丁香送出青州,将她与苏子隔开,免得这世间又平白多一个伤心人。

    正想到出神,杜衡却笑着替苏子解围:“小丁香,有大公子的,怎么没有我的,枉我还辛苦指点你修行,小丁香,你偏心哦。”

    丁香的脸蓦然红了,直红到耳根,小巧的耳垂白里透红,像是两朵娇艳的海棠,她垂首,声音细如蚊蝇:“我,这,我这就去给衡先生盛一碗。”

    说着,她拿托盘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窘迫却不失机灵的眸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落葵一勺勺喝着燕窝,突然想起除恶务尽,否则后患无穷这句话来,眸光一缩,沉声吩咐:“杜衡,收紧人手不可擅动,霖王绝处逢生,只怕会一雪前耻,他发起疯来可是谁都敢咬的。”

    “喏,属下这就去安排。”杜衡凝神片刻,续道:“青州府尹出缺,陛下提拔了天冬出任府尹一职。”

    落葵眯起双眸笑了:“青州府尹官位不高,却是青州城的父母官,不可谓不要紧,天冬持身中正,不涉党派之争,陛下用他用的放心。”她凝眸望住远处:“黄宣眼下如何了,他的母亲没了也是我的罪过,是我考虑不周,高估了曲天雄的良心,才会害了他母亲的性命。”

    杜衡缓缓道:“黄大人一切安好,属下已加派了人手照看,只待他三年后起复。”他想了想,轻声道:“还有一桩事,日前陛下提起吴王殿下,有意将吴王殿下迁回皇陵安葬,旨意不日就下来了。”

    有长风在廊下回旋,像是箫声悠悠,如诉如泣,抬眼望向繁花落尽的庭前,梧桐树影儿绰约烙在地上,身姿挺拔高洁,像是从前故去的那个人,与多年前一样立在那里,扬眸笑望。

    只觉心头一紧鼻尖发酸,落葵连忙紧闭双眸,让滚滚长泪在心间逆流成河,良久,她才颤声道:“当年陛下冤杀了大哥一家,如今真相大白,他怕是后悔的要呕出血来了,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再如何悔不当初,厚葬亦是无用了。”

第七十三回 曲莲逃婚了

    杜衡亦是心下微沉,忙递了白瓷粉彩梅枝阔口碗过去,里头盛了半碗琥珀色的药汤。

    落葵双手捧着,一饮而尽,稳了稳心神,取过一张素笺,边写边道:“一场贪腐查下来,只怕雍州大半官员都要被革职,朝中也会有所牵连,杜衡,你连夜将这名单送进太子府,请太子斟酌任用罢。”

    一连数日的静谧,过的是悠闲自在,这一日晚饭时,门外陡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砸门声,听起来像极了曲莲的声音:“落葵,快开门,开门啊。”  丁香忙丢下碗,匆匆去开门。

    落葵抬眸,只见曲莲花容失色的立在门口,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显然是在玩离家出走的把戏,一进门便扑到她身上敞开了怀哭,哭的是泪水横流。

    “曲莲,出甚么事了。”落葵一把将她按在椅中坐着,她哭的妆也花了,眼也肿了,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动人。

    “我爹逼着我嫁给许府二少做妾,我不肯,他便将我关了起来,我是偷跑出来的。”她抽抽搭搭的哭着说了个大概。

    “你爹怎么舍得让你去受这个罪。”落葵心下冷笑,曲家已是青州城中数得着的有钱人家了,为了前程,曲天雄连逼婚这等事都做得出,那许府二少爷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家中权势,光是流连花街柳巷也就罢了,可但凡是他看上眼的,也不管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统统不放过,单单是娶回家做妾室的,十个手指头要数上两回还数不完,现在又要曲莲去做妾,曲天雄倒真称得上是枭雄呢,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舍得出去。  曲莲一抹泪水,杏眸瞪得又圆又大,还带着些红肿:“我爹贪财,想要生生将我卖了去,哪里还会心疼我遭不遭罪。”

    京墨气急,重重的捶了下桌案,许是捶过了头,疼的他倒抽一口冷气,嘴里还不忘骂道:“真混蛋,他是你亲爹吗。”

    曲莲登时脸色涨得通红,又哭又骂:“不许你骂我爹。”

    “对对,那是你亲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京墨挠了挠头,讪讪笑道。

    “落葵,落葵,”曲莲拉了拉她的衣袖,又哭了起来:“你能不能让我在你家躲一躲。”

    落葵捏了捏她的手,劝慰道:“你别怕,我家里虽窄,却也有你住的地方,你住一辈子也没关系。”

    如此,曲莲在水家住了下来,一连数日,曲天雄也日日都来,想接曲莲回去,可回回都被她跳着脚骂了出去,曲天雄只能红着脸抹着汗讪讪回去,第二日晨起再来劝,晚间再告辞,跟应卯似的,一日不落,一刻不晚。

    而应付曲天雄的事皆由京墨去做,他原是不想出这个风头的,只是曲莲拿那一纸契约相逼,他不得不依,只在暗地里同落葵感叹,原以为曲莲最是温婉柔弱的,原来也有如此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的时候。连她爹都敢跳着脚的骂出去,若是心再狠些,怕是要抄起扁担打上了罢。不过转念一

    想,曲天雄逼她给人做妾,委实过分了些,许是真伤了她的心罢。

    曲天雄最后一趟来,曲莲躲在屋里死活不肯见他,他长叹了一声,从袖中取了包银子交给京墨,后又低声下气的对他说:“曲莲这丫头太任性,叨扰贵宅了。”

    京墨心里早已喜不自胜,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曲老爷放心,只是侯府那边......”

    “还能如何,多赔些银子就是了。”曲天雄很是沮丧,深深望了眼曲莲藏身的屋子,迎着阳光头也不回的走了。

    晨曦如金,温暖人心,他渐远的背影格外孤独,思绪如潮汹涌,过往历历在目,曲莲陡然打开门扑入空落落的庭前,她若是再早出来一刻,怕是要忍不住随她爹回去了。

    毕竟十数年来无坎坷无忧愁,皆因他的护佑,到底是骨肉至亲心中难舍,曲莲素来心软,早已哭的抽抽搭搭的,两眼肿的如桃核般了。

    京墨绷着脸忍住笑意,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塞到曲莲怀中,说道:“你爹心疼你,你不愿意的事儿,他也不勉强你,只是许府不好打发,你爹说了,让你且安心在这住着,少出门,莫要叫那许府二少再撞上你了。”

    她点点头,却又把银子塞了回去,心里早就软了,可嘴上仍死扛着不肯饶人:“哼,我才不稀罕他的银子,保不齐哪天他又想着把我卖给哪个有钱人家了。”

    京墨心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戳破她,只嘿嘿笑了数声,拿过那银子掂了掂,笑道:“真不要,这可不少呢,若是不要,可就便宜我了啊。”

    她头一瞥,狠狠道:“不要。”

    许是这一番折腾实在太累,落葵歇了个午觉,睡得极其安稳绵长,醒来时天已黑透,京墨的大嗓门在院中叫嚷着落葵这个懒东西,怎么还不起,倘若误了他的大事,看自己如何收拾她。

    自那日京墨做了突破落葵底线之事后,二人先是十日互不相见,后来是半个月的相对无言,再就是京墨无休止的撒泼痴缠,装傻哄逗,落葵心中清明一片,即便她与他有一纸婚约羁绊,但她与他的关系,也有太多寂静岭上散不开的浓雾,彼此之间都看不清。

    但,但那婚约是父亲对京府的承诺,是对京墨之父舍命相救的报答,即便再恨再怨,她也既不能悔婚,又不能杀人,只能忍下这一切,忍下以后长长久久岁月中的迷雾重重,嫌隙争吵,念及此,她只好深深吁了口气,将此事揭过不提,与他重归于好。

    听得京墨在院中喊叫,她猛然想到今儿个是鬼市开市的日子,一个月就两回,错过了这回,就要等到月底了,京墨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去鬼市转上一转。

    想到这些,她急忙起身,反正是夜间,谁也瞧不分明谁的模样,索性只草草梳妆了下,收拾停当打开房门,险些与正打算再度砸门的京墨迎面撞上,落葵不待他叫嚷甚么,就拉着曲莲先发制人:“快

    走啊,还磨蹭甚么,天都黑了。”

    京墨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头,撇着嘴道:“算你识相,走罢。”

    落葵一边走一边回头:“苏子呢,不去么。”

    “不知道野哪去了。”

    虽是夜深,却不人静,青州的夜一向繁华热闹,如此的好月色,会做生意的商贩们自然不会错过,纷纷捡了一片月色明亮之处,铺开摊子扯起嗓子吆喝着买卖。什么丝的稠的衣裳,什么南北各地的小吃,什么平日里不多见的奇花异草,还有些稀罕小玩意儿,若是花点心思留意,就连春宫图之类物件都能寻得到。

    只不过这些繁华热闹的景象以魂桥为界,皆聚在盛泽街至观前口这一带,而一过了魂桥,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魂桥以东是青州出了名的绝地,这数十年来,魂桥以东常有落单之人莫名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渐渐的这里便人迹罕至起来。即便是艳阳高照,无比晴好的午后,阳气最鼎盛之时,人处于此处,也会顿觉阴气逼人,鬼气森森的,寻常人对此处是唯恐避之不及。

    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诡异之地,竟成了青州赫赫有名的鬼市所在,每月只开市两回。开市之日,不知从何处涌出如此多的商贩,所售之物皆是平日里最罕见的,每每开市,往往都会出些稀奇古怪之事,原本是些胆大之人才敢踏足此地,可后来传出,有人竟在此间寻到了稀世珍宝,从此富甲一方,故而前去凑趣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正所谓人为财死,不管鬼市平日里有多古怪恐怖,可是日久天长之下,鬼市竟成了个众人最向往之地了。出门之前,落葵已与京墨讲了鬼市的种种,故而他对此行也多了一番好奇心。一路走,一路瞧,眼睛都不够使了,异常兴奋的不停念叨着,念叨的落葵几乎疑心他是否曾受尽了开不了口的苦楚,故而如今才如此的话痨。

    而曲莲却极静,静的几乎要人忘了她的存在,她胆子本就小,现下越是临近魂桥,她握着落葵的手就越紧,而手心不断沁出湿黏的汗,就连身子都在微微抖着。

    落葵静静望了她一眼,微点了下头,重重握住她的手,算是安抚,对于胆怯,越是如哄孩童般的哄着,便会越怕,怕意就像在心底扎了根,挥之不去烧之不尽。

    曲莲羞赧的笑了笑,面颊上飞出两片红霞,煞是好看,京墨见她这副模样,嘿嘿一笑,眸光却移到落葵的面上,笑道:“曲莲,不用怕,没什么可怕的,落葵生的丑,即便有小鬼,也要被她吓跑了。”

    “是啊是啊,我生得丑,可架不住曲莲好看,若是被哪个好色鬼看上了要抢去做鬼夫人,可怎么好。”落葵捏了捏曲莲绯红更深的面颊,曲莲作势要打她,却被她躲开,瞧着曲莲的如花美貌,落葵一笑,她与曲莲相貌,确如京墨常说的那样,有七八分相像,可曲莲是温婉倾城,她却是眉眼英气。

第七十四回 一起去鬼市

    曲莲深深看了看眼跟前的魂桥,眸光暗淡,面色愈发青白:“别闹了,这会子我可真有些怕了。”

    落葵握紧她的手,并不多说甚么,只笑着拉着曲莲踏上魂桥,谁料就在足尖触地的一刹那,竟当真有一阵阴风透骨而过,吹的她后脊梁自骨缝间直窜寒风,而曲莲已然面色煞白,吓得魂飞九霄云外了。

    说来也怪,这感觉只是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更奇的是,方才望向对面,并无半点人声人影,一切皆是静悄悄毫无声息的,可这会子一踏上魂桥,对面像是被谁施了障眼法,猛然间便人声鼎沸,摊店林立,好一派热闹喧嚣的集市景象。

    落葵咂了咂嘴,抬眼却见京墨无丝毫的心惊,亦无半点的胆怯,昂首阔步的越走越快,一边暗自笑他是人为财死,一边拉着曲莲紧随其后,不知是这魂桥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长,还是真有什么古怪,只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过了桥,身处于鬼市中了。

    这鬼市只是名头吓人,细瞧与平日里的寻常集市并无差别,只是如水轻泻的月色,似乎半点都没有照到此间,四处里昏暗极了,故而每个摊儿前都悬着一盏暗淡的灯,映的各色物品皆流淌着怀古的光华,很是魅惑人心。

    一入鬼市,京墨就兴奋的两眼放光,简直是十足十的财中恶鬼,在集市中如没头的苍蝇般来回乱窜,不多时便没了踪影,落葵也乐的个耳根清净,并不去管他。

    许是发觉了这鬼市并无甚么不妥之处,曲莲也放开了性子四处闲逛,此刻不知看上了甚么稀罕玩意儿,蹲在一个摊儿前不肯走,还不住的回首冲落葵招手:“落葵,你瞧这金钗多好看。”

    女儿家就是爱这些个钗啊环啊的,落葵自然也不例外,疾步跑过去看,果真是个别致的金钗,怨不得曲莲如此喜欢。

    “姑娘果然是好眼力,这金钗可是当年百里霜与水蔓菁的定情之物。”那小贩的声音暗哑难听,嘶嘶声如蛇吐信子,令落葵二人狠狠地打了个激灵,不由的侧目望去,这不看则以,一看才要叹一声造化弄人,这本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年轻面庞,只可惜了一道张牙舞爪的刀痕从眉心直劈到下巴,硬生生的毁了这张脸,任谁看了都顿觉面目狰狞。

    落葵身为水家的女儿,自然知道水蔓菁与百里霜的名头,水蔓菁是她们水家往上数上数代的女儿,在三百年前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嫁给了惊世才子百里霜为妻,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而后来的事因太过久远,再加之她不爱打听事儿,就不得而知了。

    她哽了一哽,难以置信的问道:“此话当真么,如此久远之事,怎知你所言非虚呢。”

    小贩一声声喋笑,落葵惊着了,这世上竟还真的有比哭声还要难听的笑声,格外的刺耳刺心,她不由的连连蹙眉。

    响,小贩收了笑,有些窘态:“姑娘仔细看一看金钗的背面,刻有他二人的名号。”

    落葵将凤钗翻过一看,那背面果然极规整的篆刻着百里蔓菁,情定不离几个小字,只是这字既不似百里霜的行文,亦不像水蔓菁的笔法,倒像是,像是苏合香的字。

    她惊诧不已:“这,这怎会是苏合香的字迹。”这字迹如同晴天响雷,在她脑中划过一些波澜,快的难以抓住,亦捉摸不透,只是那片波澜圈圈散尽后,复又成了一片空白。

    她曾听她爹说过,苏合香是与百里霜齐名的才子,据传说二人还是至交好友,且水蔓菁原本是许配给苏合香为妻的,可水蔓菁却与百里霜私定了终身,苏合香秉承着君子不夺人所爱的原则割爱。

    而水蔓菁与百里霜的定情信物竟是他的题字,东西虽是对的无疑,可关系却乱的错综复杂,原本便是久远不可追的旧事,愈发的扑朔迷离了,莫非,莫非真的如传言所说,这定情信物原本是苏合香的。

    一听落葵方才的惊呼,那小贩笑的愈加开怀,笑声和面庞似乎也没有了方才那般可怖:“姑娘果真识货,这回可相信了吗。”

    “这东西多少钱。”还未及落葵再细问些甚么,曲莲就抢着问道,落葵遂笑望不语,曲莲却附耳说道:“我一见你的神情,就晓得了。”      岂料小贩却慢吞吞道:“若是知己,白送都可,反之,千金不卖。”

    落葵二人登时傻了眼,千金不卖,别说她没有千金,纵然有千金,也断断舍不得如此挥霍,这才想都没想的将此物放下,此等宝贝她是无福消受了,还是少看为妙,免得看少了甚么,再被讹上可就说不清了。

    见二人转身离去,小贩也并不拦着,只在她们身后说了句:“青州水家,这金钗我送与你,你可敢收着吗。”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登时震得落葵张口结舌,只得用手兜住下巴,免得掉在地上被人当成鬼追打,脚下也不敢再动,没出息的抖若筛糠。   这鬼市当真是诡异的很,头一回才见过的人,居然能把她的来历摸个门儿清,她脸上又没写着水家两个字,莫非他是个奇人,能掐会算,还是,还是她撞见鬼了,不知不觉,衣衫被冷汗浸透,她胆子虽大,可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鬼,而人怕鬼,这是不变的定律。

    良久,身后没了动静,落葵仍旧不敢回头,直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头,耳畔传来咯咯笑声:“落葵,原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呢,竟也是个纸做的老虎,一捅就破。”

    “哎呀,曲莲,你吓死我了。”她狠狠的抖了个激灵,这才长舒了口气,一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摆摊之人,仿佛一直都不曾有过甚么小贩,令她疑心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愈发的心惊肉跳:“曲莲,人呢。”

    曲莲摊开双手摆了摆,眉心微蹙:“许是走了罢,我也吓得没了魂

    儿,过了半响听得身后没了动静,才敢回的头,人就不见了,喏,只有这个。”越过她的指尖,目极之处,一支金钗静静的躺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瞧不出与旁的发钗有何不同。

    只是有了今夜的一番奇遇,落葵再不敢将它当作寻常之物,既送了她,她索性好好收着,留待来日罢。

    “京墨呢,野哪去了。”惊了一身冷汗之后,落葵想到京墨,许久没有见到他,不知他又遇到了什么,左顾右盼找了半响,也没瞧见他的身影,曲莲眉心有一丝丝隐忧:“落葵,京墨不会出什么事吧。”

    夜色沉沉,鬼市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喧嚣不复,却仍不见京墨回转,落葵不由得也多了几分心焦,曲莲更是关心则乱,一想到之前在北山遇险之事,她急的几乎要哭出声来。

    “原来你们在这,让我一通好找。”京墨突然出现在曲莲面前,见她泪水盈盈,佯装正经道:“曲莲,你哭甚么,是不是真的被色鬼看上了,不怕,把落葵与你一并送去,也好做个伴。”

    曲莲气急败坏,狠狠捶了他一拳,又紧跟着踢了他一脚,那粉拳绣腿原本也伤不着他什么,只是他佯装吃痛的弯下腰,逗得曲莲笑骂不停:“你个没良心的,我与落葵生怕你出事儿,你可倒好,没个正形儿。”

    京墨平日里嬉笑怒骂没有正形儿,而曲莲却对他青眼相加,难不成大家闺秀在绣楼上关久了,看惯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天,过眼的都是中规中矩之人,陡然一见京墨这样刁滑异于常人的,竟将败絮当成了金玉。落葵笑着摇摇头,遂一扬手中的金钗:“京墨,我们得了宝贝,你呢。”

    京墨登时垮了脸,如打了霜的黄瓜,蔫头巴脑的丧了气:“好玩意儿是多,可我不认得真假,不敢随便出手,怕受了骗,花冤枉钱。”

    “没出手也好,这鬼市委实诡异了些。”曲莲环臂而立,四下里已人迹寥寥了,不只是她,落葵也觉出阴风恻恻,拉着她的手,侧目望着京墨:“夜深了,快回罢。”

    魂桥桥头摆了个首饰摊儿,看的人多,买的人却寥寥无几,只有个男子递给小贩二两银子,再接过一枚光华流转的金钗。

    彼时落葵已踏上魂桥,眼角余光瞥见那枚金钗,只觉眼熟,又瞥见一角天青色长袍,更是眼熟,她回首,抬手缓缓拔下发间的钗,金凤口衔珠串,每颗金珠皆镂雕成缠枝蔓菁花,内里包裹着一颗浑圆的随珠,每行一步,赤金光芒与清浅月华流转不定,清润如星似月,光照一室。

    她拿着钗,遥遥与男子手中的钗比了一下,旋即将钗簪回发髻,抿唇一笑,疾步上前,轻轻拍了下男子的肩头,笑道:“空青,你花二两银子买个假货作甚么。”

    空青回首,却见是落葵,他淡薄的眉眼间皆是如春笑意,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这金钗是假的么。”

第七十五回 不速之客

    小贩早听得落葵的假货之言,恶狠狠的瞪着落葵,恼羞成怒道:“臭丫头,你胡说八道甚么,滚滚滚,滚远一点。”

    落葵扬眸一笑:“你这钗可有甚么名目。”

    “名目。你要甚么名目,一支钗还要甚么名目。”小贩冷哼了一声,眸光躲闪,已有些心虚了。

    空青近了一步,偏着头道:“不对,你方才明明信誓旦旦,说这是三百年前百里霜与水蔓菁的定情之物。”

    小贩登时哽住,唇边牵出讥笑,在心底暗骂,我说是就是么,你真是傻透了,这世上有几个像你这样人傻钱多的,自然骗一个是一个了。

    夜色深沉,鬼市上的人像是被一阵风卷走,只转瞬间便空落落的,只余下空青落葵与小贩对峙,而京墨与曲莲不远不近的站着,揣着各样心思,眸光阴郁的望向二人。

    夜风阵阵,拂过魂桥下的水,卷起淡淡的血腥之气,曲莲凑到京墨耳畔,幽幽轻声:“你看,他就是空青,是不是很好看。”

    京墨不动声色的望了落葵一眼,抿了抿薄唇干干道:“这便是你说的君子世无双么,很平平嘛。”他瞥了曲莲一眼,抿嘴道:“你们还是见识太浅薄,轻易就被个纨绔子弟给骗了。”

    “纨绔么,看上去比你可君子多了。”曲莲娇柔凝望京墨,只见他的脸色一寸一寸暗下去,抿嘴温婉一笑:“你说,他买这么个姑娘用的东西作甚么,我看,那钗是买来送给落葵的。”

    京墨的脸色已阴沉的可以滴下墨汁,如暴雨前的层云,沉沉低压,难以抑制的要举步上前,说几句难听话。

    曲莲拉住他,恍若全然不知他的怒意,却声音婉转如水的火上浇油:“落葵若不是对他有意,也不会收了他的镯子,你说是不是,听闻他还曾借给落葵一千两银子,替丁香赎身,啧啧啧,还真是出手大方,家底丰厚呢,不过落葵贵为郡主,甚么富贵没见过,怎么还会对他动心呢,或许。”她微微一顿,贴在京墨的耳畔,柔情蜜意流转着浓浓的水雾:“或许,或许他还有些旁人没有的厉害本事。”

    笑语晏晏皆像是无意无心之言,但字字句句都像刀子在割京墨的心,他恨极了,后槽牙咬的生疼,怒目圆睁,恶狠狠的瞪着落葵与空青亲近谈笑,一言不发。

    那厢,落葵冷笑着步步紧逼,小贩终于硬着头皮承认曾说过这钗的来历,她唇边勾起冷冽的淡笑,缓缓道:“那么,你知他二人的定情之物,是原本要给谁的吗。”

    小贩咬着牙,暗恨这杀千刀的程咬金,抿着唇一言不发。

    空青来回瞧着二人一对一答,不知所谓,凑到落葵耳畔隐隐含笑:“这金钗竟还是个定情之物么,那我买来正为合用呢。”

    落葵微怔,只以为他买来是送心仪之人的,并未往深处细想,轻笑了一声:“那幸而你遇上了我,否则你就要送人个假货了,叫人笑话了。”她瞧着哑口无言的小贩,摇头讥讽:“

    你连这金钗的真正来历都不知,还敢卖假货,难怪这假货做的不这么真呢。水蔓菁原本是与苏合香定的亲,这金钗原本是苏合香亲手所制,要送给水蔓菁的,可后来,水蔓菁与百里霜互定了终身,苏合香便在此物后面,篆刻上了百里蔓菁,情定不离几个字赠与他们,而你这枚金钗后面,光秃秃的一片,半个字也没有,可见真是个假货。”言罢,她暗自抹了一把心虚的泪,其实她也不知三百年前那桩旧事究竟如何,方才的一切全是猜测之言,但也足以唬人了。

    小贩有些色厉内荏,却又不肯轻易退让半步,只恶狠狠望着她:“这等隐秘的事,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落葵眯起冷眸,牵动唇边,嗤的一声轻笑:“你可知我是谁吗。”她缓缓取下发间金钗,与空青的那支钗比了比,挑起唇角冷笑道:“我便是水家的女儿,这才是我水家祖上传下来的金钗,你可要瞧瞧吗。”

    两支钗并在一处,高下立现,她伸出一只手:“二两银子拿来,破烂儿还你。”

    见小贩迟疑,落葵仰首望天,四围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有,果然是个人鬼皆厌弃的绝地,她瞟了小贩一眼,莞尔道:“这时辰,府尹大人怕是已经歇下了罢。”她近了一步,眸光闪动,偏着头补刀:“你说若是将府尹大人从芙蓉帐里拖出来,他会不会恼羞成怒,赏你百八十个大板。”

    此事终了,空青竟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一路跟她回了家,坚持要在她家住下,跟她学一学识古物的本事。

    落葵望了望院内院外,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实在太多,贸然住进来个生人,只怕自己的一双眼眸不够用,不禁蹙着眉头,颇觉为难:“空青,并非我不肯留你,我们水家素有规矩,法不外传,若是你想学,须得正经拜我为师的。”

    空青却抿着嘴一笑:“拜师就拜师,这有甚么难的。”说着,他一甩衣摆,顷刻之间做出下跪行礼的姿态来。

    落葵大窘,空青的行为举止瞧着中规中矩,显然是正人君子中的典范,可没料到他怕自己赖账不还银子,为了赖上自己,竟连脸都不要了,她惨叫一声跳出老远,急的脸红耳赤,瞪着冷清双眸道:“你,你这是作甚么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收你做徒弟,这不是要折我的寿么,我还没活够呢。”

    空青左右为难:“那可怎么好,其实我也并不想学的多么深厚,略知皮毛,让我少折些银子就好了。”

    京墨早就对空青心生警惕,趁着落葵跳开的功夫,死死拦在门口,不叫空青迈进院门一步,也不叫他看到落葵一眼,只撇着嘴厌弃道:“早说了法不外传,你挺大的个人,还这样纠缠不休的也忒不要脸面了。”

    夜黑如墨,院落中的一丛丛野菊染过秋霜,开至极盛绚烂,月影下风动花移,清寒的月华在深橘浅黄的纤长花瓣上撒了淡淡银光。野菊之香,清幽中夹着苦涩,冷冽入心。

    空青仰起头,越过京墨望住落葵,将她的脸庞牢牢印在深眸中,一眼不错的望着,厚着脸皮继续磨洋工:“落葵,那一千两银子我不要了,换你教我几招总可以的罢。”

    京墨踮起脚尖儿,想要挡住空青的脸,谁想他踮起脚尖儿,仍比空青矮了一点,不觉恼羞成怒,大声喊道:“阿葵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你算个甚么人,走走走,赶紧走。”

    落葵京墨后头探出半张笑盈盈的脸,笑容狭促:“银子要不要在你,教不教你在我,若你真不要银子了,我就却之不恭了。”

    空青蹙眉,哽的厉害,这下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他决意听从文元的教诲,将不要脸发扬到底,伸手扒住门框往里挤,一边挤一边道:“那不行,你怎么半点拿人手软的意思都没有。”

    这下可真的惹恼了京墨,他深吸了口气,一把推开空青,口气益发不善:“走走走,赶紧走,这宅子统共就这么几间房,也住不下这么些人,要是你露宿街头冻出个好歹来,我们也赔不起。”

    秋风瑟瑟,夜深人静之时,这厢喧闹不停,早惊动了左邻右舍,亮起灯烛探出头来看热闹,落葵见势不对,忙将京墨拉开,把空青让进院中。

    曲莲在一旁看了许久,心思流转不停,若落葵心中另有了他人,那么与京墨退婚便是迟早之事,她定下心思打趣道:“京墨,你找这许多由头,不肯容空青住下,怕是因为他长得比你好,家底儿比你丰厚,你自惭形秽罢。”她近了一步,微微一顿:“我倒觉得,他与苏子同住一屋正好。”

    不知何时,苏子悄无声息的斜倚在院门口,不知他揣着甚么心思,竟冲着空青咧嘴一笑:“若是你不嫌弃,便与我同住一屋罢,不过呢,这房钱与饭钱总是要交的。”

    落葵拉住苏子,低声埋怨了一句:“苏子,我还欠着他一千两银子呢,怎好要他的钱。”

    “你就这会儿找我要,我也没有啊。”空青咧嘴一笑,抖了抖袖子:“我这会儿穷的,口袋比脸还干净几分呢。”他在袖中掏了半响,掏出二两银子:“喏,就这还是方才落葵帮我讨回来的。”

    “那就更得让你住下了,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罢。”苏子侧身,对空青不怀好意的附耳轻笑:“你这么个至阳道中人,也有求到我们嗜血道的这一日,我岂能轻易放过。”

    空青微怔,瞬间觉得自己是自投罗网来了。

    苏子丝毫没有给他深思熟路的机会,清朗笑道:“空青又不是想要学咱们水家的秘术,你有甚么不能教的,再说人家还救过你的命,救命之恩只是让你教给他一些识古物的本事来报,你还推辞,知恩不报才是丢了咱们水家的门楣。”

    落葵抿了抿嘴,无奈道:“既如此,那你便在西屋住下罢,热虽热了点,但苏子一向爱吵闹,与他同住一屋的话,怕扰了你的清净。”

    此言一出,空青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来,倒是京墨撇了撇嘴,神色郁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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