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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回 死里逃生

    京墨眸中厉色闪过,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手中一柄短刃夹着风声而出,与蛇影搅在一处,但也只不过阻挡了片刻的功夫,那龙影便冲着他的小腿斜劈而下。

    寒风乍起,鲜红似血的缎带从落葵阔大的衣袖跃出,绕着蛇影极快的飞旋,红芒阵阵像一簇簇鲜艳的烟花,在半空中绚烂夺目的绽放,一点点消磨起蛇影的光华,蛇影与缎带缠斗自顾不暇,给了落葵二人喘息之机。

    趁着这短暂生机,落葵拉住目瞪口呆的京墨,喝了一声:“跑啊。”

    二人夺路而逃,落葵指尖传来滚烫的灼热之感,她没有回头,便知道仅凭那条缎带,只能阻挡蛇影片刻,她心中忍痛,口中默念:“五丝擅美,疾。”

    原本光华暗淡的缎带蓦然青、黄、赤、白、黑五色流转,一个错眼,五色分光化影,夹带着犀利风声在蛇影上穿插而过,织成一枚同心花结,将蛇影牢牢困在原处。

    劲装男子大惊,他并未料到落葵会使出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连连掐诀想要召回蛇影,这才惊觉只片刻功夫,蛇影与他已断了心神相连,他脸色惨白,手上逸出灰蒙蒙的薄雾,笼罩住虚空中的缎带与蛇影。

    落葵回首,并未给他任何脱困而出的机会,抬手遥遥指向缎带,大喝道:“独茧称华,破。”

    五色光华大作,虚空中传来撼天动地的巨大爆裂之声,扬起数十丈高的血色轻尘,轻尘散尽,半空中的淡白蛇影哀鸣一声,片片碎开,融入夜色之中没了踪影,侧目只见劲装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气息全无了。

    缎带转瞬间恢复如常,一个闪动便回到落葵掌中,光华已不复方才那般夺目,其上布满了千疮百孔的刺目伤痕,这条五色缕损毁至此,怕是再难施用了。

    落葵心痛不已,但尚未心痛多久,虚空中便猛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长鸣,旋即探出一只巨手,恶狠狠地抓向落葵。

    此时,杜衡四人悉数料理了数十名剑客,已呼啸赶来,只转瞬间,众人冲到近前,数之不尽的碧色短剑凝实到一处,化作四柄长剑,剑身光华流转,隐隐有龙吟之声。

    四柄长剑同巨手在半空中碰撞飞舞,一时间光华大作,爆破声声。

    而此时异象再生,虚空中再度探出一只巨手,反手化作重拳,重重击向落葵。

    落葵拔下发髻间的木簪,高高抛向空中,那簪子生出金灿灿的光芒,她掐了个决,黄芒极快的分出成千上万道金丝,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上一兜,将巨手的重击之势消减一二。

    巨手在网中微微一颤,从指缝中漏出数之不尽的短芒,波光似水流转,皆从细不可见的网洞中倾泻而下。光芒看似如水一般温软无害,呼啸而至时却带了浓重的血腥之气,光芒敛尽,露出道道锋利的白刃,直逼落葵身前。

    “小心。”被这刀光剑影早已吓得骨寒毛竖的京墨陡然回了神,大喝了一声,抱住落葵扑倒在地,而锋利的白刃堪堪在

    京墨的小腿上轻轻斜过。

    衣衫登时刺啦一声破开,这一刀深可见骨,诡异的是,腿上鲜红皮肉的翻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却不见丝毫鲜血涌出,唯有一股股黑色雾气在伤口处缭绕,触之寒意透骨。只听的京墨凄厉的惨叫一声,头便低垂在落葵肩上,生死不明了。

    白刃见对落葵一击不中,再度极快的连刺而下。

    落葵紧紧抱住京墨,在地上几度翻滚,才堪堪躲开锋利的刀尖儿。她勉力甩动长袖,自袖中飞跃出上万只萤火虫,双翅挥动间便是红霞漫天。她狠狠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上头,红霞蓦然变得浓厚粘稠,任凭白刃在红霞中百般搅动,那片霞光犹自岿然不动。

    “京墨,京墨,你怎么样。”有了这漫天的红霞暂时困住巨手,落葵再度唤出数只墨色飞虫,在京墨受伤的双腿处来回盘旋,转瞬间,他便悠悠转醒,呻吟了一句:“我,我还活着么。”

    落葵摇头,正打算宽慰他几句,却听得头顶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红霞散尽,只留下无数只灵性尽失的萤火虫,生死不明的漂浮着,她脸色煞白,挥一挥衣袖,萤火虫悉数没入衣袖中。

    而此时巨网也被冲破,巨手在虚空中一捞,将白刃握在手中,没有了任何阻拦,巨手落下之势比方才更急更猛,夹着风声呼啸而下。在这重压之下,汩汩鲜血自京墨的唇角溢出来,他脸颊惨白,眼皮沉重,再度昏了过去。

    危难之际,虚空中响起凤鸣之声,一尾泛着银光的长鞭蓦然甩出,数支五色翎羽在巨手前纵横交错,光幕似涟漪般一圈圈荡漾,阻挡住了巨手的下坠之势。

    夜风拂尽光幕,出现个黄衫男子背立在落葵面前,银色长鞭如同流星般在他周身盘旋不定,而一柄短刃架在自己的脖颈处,镇定中有些许轻颤,冲着虚空喊道:“你若再上前一步,就看我命丧当场。”

    虚空中并没有回应,唯有风声回旋,静谧了片刻,两只巨手皆化作一捧沙砾,在夜风中消弭殆尽。

    杜衡四人终于腾出手来,赶至落葵身边,望住黄衫男子的背影,与落葵面面相觑。

    落葵望住那男子的背影,眸光微闪声音渐低:“曲,元参,你怎么来了。”

    曲元参身子一震,并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我,路过而已。”

    暗沉沉的深夜里,没有人声没有虫鸣,亦没有一丝烛火,雨后的层云散尽,一弯月轻轻柔柔的探出头来,冷月清辉寂然洒落四围。

    空落落的街巷中传来悠悠荡荡的声音,如同天外来音般震耳发聩,那是车轮碾过雨后湿滑的青石板,车前的风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像只眼睛望住这些变故。

    车内静谧,夜风掀动车帘,月华透过缝隙轻柔洒落,软垫上以银丝绣着端庄隽秀的素兰,光芒温润,如同风下泣露,纤影自斜。

    落葵盘膝而坐,调息了良久,才缓过口气,扬眸望住对面的曲元参,叹道:“元参,你

    不该来的。”

    曲元参秀美的脸略带凄苦之色,两指搭在她的腕间,神情凝重:“如今的你与他拼命,如何拼得过。我这来了,你还接连被毁了五色缕和神木簪,还伤得这样重,苏子知道了,定要骂死我的。”

    落葵理了理袖口,从边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丸药服下,摇头道:“不妨事,这点伤不算甚么,只三五日的功夫便好了。不过今日见识了你的凤灵域,果然练得极好,若当年的我对上如今的你,恐也没有几分胜算了。”

    “你惯会取笑我,连他对上当年的你,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我如何会是你的对手。”曲元参脱口而出,说完却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了。

    落葵察觉到曲元参的不自在,只一笑:“你这是妄自菲薄了。”

    曲元参松了口气,拱了拱手,万般感激道:“还得多谢当年你与苏子将这五支凤翎送与我,我才能有今日的修为。”

    落葵却毫不在意的一笑:“你有缘得了凤灵域这本奇书,我与苏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话未完,落葵的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她勉力压下,在心中暗叹,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若是苏子知道她被人打得半死,定会后悔没有留在青州看热闹,念及此,她轻笑道:“你可不许跟苏子说起今日之事。”

    曲元参了然笑道:“若苏子知道你被打的半死不活,只怕宁可放着美人不看,也要巴巴的跑回来看你的笑话,而如今这笑话叫我看着了,我怎么着也得与他说上一说,让他好好悔上一悔。”

    落葵笑到岔气,牵动了身上的暗伤,疼的倒抽冷气,齿缝间咝咝作响:“那你快给他去信罢,回来的晚了,我的伤若是擅自好了,他可别后悔。”

    曲元参笑道:“你还有力气说笑,伤的还是不重。”

    京墨斜靠在车中,身上鲜血淋漓,只剩一口气吊着,一直昏睡不醒,落葵抚了抚他的脸庞,忍住心痛道:“我的伤不打紧,只是京墨的伤,颇有些棘手。”

    打量了京墨一眼,曲元参叹道:“是我无用,曲家接连作孽,我却无力阻止。”

    落葵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道:“与你无关的事,别往自己身上攀扯,还嫌自己背的债不够多,不够重么。”

    曲元参心中藏着个姑娘,眉目含情唇边含笑,仿佛在望着自己,他心中清甜,脸上挂着淡薄而苦涩的笑意,缓缓道:“我欠她的债,终是难还了。”他扬眸:“听闻许侯爷要送她进宫,可是真的么。”

    落葵一时黯然,这消息自然是确凿无疑的,她的画像月前便送进宫了,她生的年轻貌美,宫中又久未曾添过新人,陛下自然一眼便相中了她,只消挑个合适的时机送进去了,可这话,落葵无论如何也不忍宣之于口,她一笑:“你听谁胡诌的,许侯视三姑娘如珠如宝,怎舍得送到宫里去受罪,不过是为了打消霖王的念头,有意放出的流言而已。”

第四十七回 趁伤许婚

    曲元参摇头:“你不必瞒我,我都知道了,我与她能有今日也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年曲家作孽深重,即便我费尽心思,也不过偿还了一二而已,如今报应不爽,终是来了。”

    落葵望住他,默默良久,才劝慰道:“虽说这世间之事,有许多非你我之愿,更有许多非你我之力能改变,可想同谁在一处,不想同谁在一处,总是能随了自己的心罢。”她微微一顿,笑道:“元参,你与她之间尚未尘埃落定,此时便灰心还早了些,你今日救下了我,还是好好操心回去要吃甚么苦头罢。”

    行到一处岔路口的栅栏边儿上,值夜的差役大喝一声,马车倏然停下,这会儿子时刚过,若非是大有来历之人,这样犯夜外出,被差役拿住,少不得要挨板子。

    杜衡早有准备,跳下车来,满脸堆笑的对差役说了一箩筐讨好的话,又往两个差役的手中塞了不少银子,二人这才对视一眼,吃力的挪开栅栏,马车再度吱吱呀呀的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刚进水家大门,一行人轻手轻脚,奈何还是人多嘈杂,惊动了歇在树梢的宿鸟,扑棱棱扇动双翅,一群群扶老携幼的冲天远去,树冠剧烈的晃动不停,枯枝败叶像雨点般纷纷落下。

    院中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屋内安睡的人,原本漆黑的屋子突然烛火通明,房门猛然打开,竟然是曲莲竟和丁香一同出来。

    见此情景,曲元参不由的脸色微微一沉,惊愕的几乎要咬了舌头尖儿:“小妹,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落葵几人各个身上带血,连曲元参亦是如此,曲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栗,她自小养在深闺,从未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杀戮场面,掩了口几乎忘了喘气。

    愣了良久,曲莲满眼是泪,声音打颤道:“大,大哥,我,我来找落葵玩儿,大哥,你,你怎么来了。”

    夜风微凉,拂过落葵的眼帘,隐隐生痛,她早知道有些事瞒是瞒不住的,即便瞒也无法长久。曲莲看到血淋淋的今夜,那么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便捅破了。落葵转头对杜衡附耳吩咐道:“你先留下,我还有事交代。”

    曲元参轻抚曲莲的肩头,满眼都是疼惜:“小妹,这么晚了你没回来,伺候你的人说你一连几日都在城西水家,我不放心,出来寻你,夜深了,走罢,跟大哥回去罢,父亲该着急了。”

    见曲莲凝眸不语,落葵知道她放心不下京墨,不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曲莲是不会轻易离开的,遂握了握她的手,道:“夜里凉,有甚么话进屋说罢。”

    曲元参却上前一步,拦住了曲莲:“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了都不回家,父亲会担心的,走,跟大哥回去。”

    曲莲侧目望住京墨,只见他的伤势比方才更重了一分,一身白衫子尽被血染透了,斑驳的如同落在雪中的纷纷红梅,口中仍不住的渗出血珠,她心痛难忍,舍不得离开,深吸了口气,连连摇头

    道:“不,我不走。”

    “你现在不走,父亲明日便会来捉你,那么你便休想再出府门半步了,你可要想清楚了。”曲元参手心儿里渗出细密的汗来,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招,没能看住曲莲的心,他疼惜而又担忧的望住她,她这样天真未经世事,若卷入其中,怕是会引来泼天大祸,只是,他默默叹息,只是这乱世中,谁又能真的独善其身呢。

    曲莲却只一味地拉着京墨,看他在昏睡中艰难喘气,看着他满头满脑豆大的汗珠子纷纷滑落,黏住鬓边散乱的发丝,打成了卷曲的结,又眼看他脸色渐渐白了,连呼吸也若有若无起来,泪不禁一滴滴的落下来:“不,我不走。”

    曲元参长吁了口气,心知此时的曲莲迷了心窍,生怕自己逼得急了会适得其反,将她推得更远,只能另想法子将她从这漩涡中拉出来,他冲着落葵施了一礼:“曲莲,就劳你费心了。”

    “有我在,你放心。”落葵微一颔首,她望着曲元参头也不回的离开,不禁百感交集,自己与曲家的恩恩怨怨他都清楚,可他的赤诚之心就像是一盏茶,温润的正好,如今又将曲莲拖进旋涡,自己更加愧对他的那份赤诚。

    京墨仰面躺在床榻上,口中漫出的鲜血益发多了,不住的用巾子去捂去盖,却如何也捂不住。边上浣洗巾子的一盆盆清水,尽数染成了一汪血水。

    而更要命的是,京墨伤着的那两条腿,非但无法动弹,望上去更是没有一丝伤痕,没有流出一滴血。落葵眉心紧蹙,这诡异的两条腿中的是吸髓毒功,看起来没有伤口,可骨髓深处却已被毒物侵蚀的千疮百孔,轻则从此卧榻终生,重则气绝而亡。

    这一幕,她是经历过的,当年父亲便是如此死在苏子怀中,后来是爷爷如此死在京墨怀中的,如今是躲不过的生死离别,逃不脱的流年转换,让她再度经历一次这样的劫难。

    尖利的指甲深深抠在肉中,落葵眸色一瞬,她要给京墨治伤,却又不方便当着外人,旋即扬眸望住曲莲道:“劳你去京墨房中给他寻一身干净衣裳,这血淋淋的,再着了凉,便更麻烦了。”

    见曲莲出去,落葵冲着呆若木鸡的丁香吩咐道:“妆台上的海棠花匣子里有个墨玉瓶,拿出来。”

    丁香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连声应着,颤抖着手取出个漆黑如墨的玉瓶:“姑娘,是这个么。”

    落葵点头:“给我罢。”她从瓶中倒出三丸药丸,雪白浑圆馥郁清香,她的手微微一顿,望住杜衡道:“拿刀来,替我取血。”

    杜衡陡然跪在了床前,流泪道:“主子,主子,您原本就受了伤,用属下的罢。”

    落葵摇头:“京墨中了吸髓毒,你的血并不合用。”

    杜衡狠狠叩了个头:“主子,墨公子的性命是要紧,可主子您的性命更要紧,属下恕难从命。”

    落葵缓缓道:“只是取些血,哪里就伤及性命了,你不必忧心,回头去掌门师兄那多拿些药,我服了

    便没事了。”

    杜衡知道多说无益,只好从腰间取出一柄雕花短刃,在落葵的腕间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随后掐了个决,两指在血痕处抹过,一团红雾从指缝间钻了出来。他用两指夹住,放入一盏寒气缭绕的冰玉碗中,与三丸丹药相融,以寒气化开,一勺一勺喂进了京墨的口中。

    落葵的脸色雪白,脸颊却微微泛红,像是雪地里映上了红梅花影,喘了口气,平静道:“你回罢,去掌门师兄那讨了药回来。”

    杜衡应声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曲莲捧了衣裳进来,京墨在此时转醒,气息渐匀,可一双眸子仍暗淡无光,满脸皆是痛楚的苦笑,定定瞧着落葵:“咱们这是,活着回来了。”

    “回来了。”落葵拍了拍他的手,拢了拢他染了血迹,杂乱不堪的发髻。

    京墨上下打量了落葵一番,虚弱道:“脸色不大好,你可受了伤。”

    落葵心间顿暖,强撑着笑意道:“我还好,你放心,你先别说话了,养一养精神,躺几日便会好的。”

    京墨却低低笑了数声,脸色又白了一分,眉间紧紧蹙起,声音一分一分低了下去:“那老头太厉害了,我怕是好不了了,咱们可说好了,若是我残废了,你可不许嫌弃我。”

    落葵垂眸一笑:“不嫌弃。”

    京墨大喜,自己果然没有白白舍身相救,他紧紧捉住落葵的指尖,盯着她的双眸,缓了口气,哧哧一笑:“我不嫌你丑,你也别嫌我瘸,可不许悔婚。”

    在宫里这七日,以自己的血为引替太子入药,落葵折损了不少精血,心脉原本是虚透了的,方才又取血给京墨救命,更是虚上加伤,禁不住半点的心波荡漾,可听得这种令人神思摇曳的话,她的心还是无可救药的一漾,热血猛然涌到口中,她忙就着丁香的手胡乱灌了几口香茶,才勉强压了回去,抬手摩挲着京墨的脸,手上的血迹斑斑点点印在他苍白的面上,像是乱七八糟抹了一脸胭脂,她低笑一声,笃定道:“好,我不悔婚。”

    京墨闻言大喜,没有血色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纹,他艰难抬起手,竟然与落葵来了个击掌为誓,只是他虚弱的紧,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便觉眼皮儿沉重的厉害,连睁开眼的力气都给耗没了,索性靠在她肩头一笑:“你可不许反悔。”

    曲莲捧着衣裳尴尬的在旁边立着,此刻的她,只想让自己变成个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木头桩子,可又不甘心看到当做看不到。趁着落葵虚弱喘气的功夫,她急道:“先换衣裳罢,湿漉漉的容易着凉。”

    落葵点头:“丁香,你帮墨公子换衣裳罢,他腿上不方便,动不了。”

    静谧片刻,曲莲拦住了伸手接衣裳的丁香,眸光婉转似水,脸颊绯红像是染露蔷薇:“还是我来罢,你忙了一宿,一口饭都没吃呢罢,丁香,你去熬些粳米粥,落葵,你去躺一躺罢,我来照顾京墨。”

第四十八回 你是谁

    这一整夜的折腾,落葵也觉精神不济,可和衣躺到床上后,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闭上双眸便是满眼的刀光剑影血光点点,直到鸡鸣之声响起,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彼处,曲莲小心扶起京墨,在他后腰塞了个苍青色攒金丝春梅云锦厚靠枕,低眉臊眼的去解他的腰带,京墨慌忙伸手去拦,却一把按在了她的手上,不禁大:“不,不用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曲莲轻轻巧巧的拨开他的手,羞怯道:“你能动么,你若能动,谁稀罕帮你宽衣解带。”

    京墨垂首默然,动自然是动不了的,受了伤的身子,虚汗一茬一茬的出着,和着衣裳上半干的血迹,湿漉漉的黏在身上着实难受,寒津津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若不及早换了干净衣裳,只怕伤势未愈又染上了风湿。

    他愣神儿的功夫,腰上一松,腰带已被曲莲解开,只觉身上一凉,长衫已经褪下,露出白皙的胸膛来,曲莲霎时羞红了脸,忙扯过锦被盖上,垂首道:“冷么,先盖着锦被,我给你换件长衫,你抬抬胳膊。”

    曲莲手上轻柔,衣裳换的也麻利,只是在不经意时,指尖总会触碰到京墨裸露的肌肤,生的滑腻健硕,令她留恋不已。她触到京墨伤腿,指尖冰凉,唇齿打颤:“痛么。”

    京墨痛的直抽冷气,拍了拍她的手,浅笑:“不痛,我好着呢。”

    话未完,曲莲刷的一下便泪流满面,捏着帕子捂住颤抖的唇,呜咽道:“你,你往后莫要再如此冒险了。”

    京墨勉强挪了挪身子,抬眼望住她,诧异道:“怎么哭了,被我这副模样吓着了。”

    曲莲掩面而泣,不住的哽咽:“我这是,心疼你。”

    京墨手忙脚乱的给她擦拭眼泪,世间怎会有这般柔情似水的姑娘,会心疼他的伤痛,亦会体谅他的难处,心头渐暖,曲莲在他心中的分量渐渐举足轻重起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感慨万千:“曲莲,我无事,早就不痛了,你莫要哭了,你这般哭,我也会心疼的。”

    曲莲这才含泪一笑:“好,你歇一会,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说着,她又流下泪来:“京墨,你往后,莫要再事事瞒我了,你出去冒险,出去拼命,出去,出去。”她哽咽道:“不管出去作甚么,事事都要告诉我,我陪着你。”

    握在手中软若无骨的小手似乎融到了京墨心里,甜丝丝暖融融软绵绵的,着实受用无比,他的笑从心里透出来:“好,好,我会的,会的。”

    曲莲泪中带笑,低伏在他的胸膛上,娇羞低喃:“以后,以后我们互为依靠,我离不开你,你也莫要离开我。”

    这软糯细语入耳温柔,那伤似乎也真的不那么疼了,曲莲满脸的泪痕落在京墨的眸中,亦格外的惹人怜爱,曲莲不知何时散了发髻,如瀑乌发在耳畔低垂蜿蜒,京墨抬手拂过那光滑如段子的乌发,将鬓发别在她的

    耳后,心里想的却是落葵若能有这样柔情似水之时,自己便是顷刻就死了,也值了。

    天边微白,日头渐高,在天的尽头幻起晨曦,那颜色越发鲜红浓烈,像是在天边铺开一袭血衣,家家户户皆升腾起袅袅炊烟,有饭香伴着朝阳,在静谧的街巷间缓缓散开。

    一盆盆净水泼街,将水家门前的淋淋落落的血迹冲刷干净,灶火烧的正旺,隐约可见染血的衣裳在火中翻滚着,劈啪作响。

    门外突传叩门之声,是杜衡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云公子来了。”

    落葵猛然坐了起来,拿凉水扑面醒了醒神儿,又湿着手抿了抿微乱的发髻,才道了声:“请。”

    云良姜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个花梨木雕花食盒,从里头端出薄皮春茧包子、笋蕨馄饨、七宝素粥和肉末虾仁鸡蛋羹。一样一样搁在方桌上,眉眼轻愁,却仍笑着:“听元参说你伤着了,过来瞧瞧你。”

    落葵瞧着方桌上的四样吃食,皆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买起来却麻烦,云良姜买这四样,真正是穿街过巷跑遍全城,她并非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动容,浣了浣手,笑道:“元参倒是嘴快。”

    云良姜轻轻一笑:“他嘴快,我腿快,这正好。”

    落葵扬眸望着云良姜,他生的眉目如画,身姿如玉,柔而不阴,反倒有几分英武之气,是青州城中名头仅次于无双公子的世家子弟,但无双公子神秘无常,待人冷薄,少有人得见真容,而云良姜家世显赫,性情有趣温和,素常对人皆是笑语晏晏,不知有多少姑娘溺在他的笑中难以自拔,晋和公主便是其中之一。落葵仍记得在盛德轩楼上,看到云良姜现身时的盛景,大姑娘小媳妇疯了一般在街面上欢呼,冲着他扔了数之不尽的佩囊首饰,愣是将他的脸砸的起了包,而柳陌街更是不做旁人的生意了,皆等着这颗冤大头来一掷千金,换佳人一笑。

    晨光微熹,寂静无声的挪移,在天青色纱窗上留下淡薄的痕迹。遥远天边大朵大朵的云彩被风吹散,露出空旷孤独的大片天空,就如同两人的心,孤零零的无声相对。

    落葵抄起桌上的白瓷粉彩梅枝阔口碗盛满了粥,垂首安静的一勺勺喝粥。云良姜算得上是重情重义了,只要她遇险,他都会赶着来看她丢人,回回不落。

    云良姜默默给她夹菜,盛粥,一如往昔的绝口不问出了何事,因何受伤,只轻轻叹了口气:“下回再去寻死,记得叫我。”

    落葵失笑:“叫你作甚么。”

    云良姜眸光一转,挑起唇角像是在笑,可笑中却满是愁绪:“好赶得上埋你。”

    落葵扬眸轻笑:“若有一日我暴尸荒野,便叫杜衡一把火烧了撒了便是,无谓留些甚么在这世上。”

    云良姜的心蓦然紧了一下,如密密麻麻的针砭一般,疼的无孔不入,他知道落葵如此拼命不绝,终有一日会丢了性命,也知

    道他劝不动落葵,有心帮她护她,丢人的修为却成了绊脚石,他这才不问,权当不知,只夹了个包子过去:“多吃点,都瘦了。”

    落葵垂首,语焉不详的唔了一声,云良姜的心,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是个好不容易才爬上岸的溺水之人,再度面对滔天之水,绝不会再轻易跳进去了,况且,她的路愈走愈窄愈凶险,无谓拉不相干的人一起涉险赴死,她一双冷眸益发清寒,淡淡道:“良姜,以后有事叫杜衡传话罢,你就莫要再来我这里了,我与京墨的婚事是早晚的事,你也是该议亲的年纪了,你我不好过从甚密,徒增流言。”

    云良姜怔了片刻,淡白的日光洒在落葵的侧颜上,朦胧的不似真人,像是隔了重重云雾,那样冷,那样遥不可及,他呆坐着,良久才回过神来,木木道:“好。”

    人走了,茶凉了,屋内云良姜的气息却仍萦绕不绝,落葵心间忽的一酸,像是被双手紧紧抓住,揪的生疼,她却没有压制这酸疼,任凭心间的疼如层层潮涌,蓦地眸底潮湿,却只一瞬,只一瞬便如常了,她默默哀叹,果然,自己是那个最冷绝之人。

    缓过了劲儿,落葵起身,却在京墨屋外驻足不前,隔窗相望,她正好望见曲莲呆坐在京墨床前,她竟不眠不休的在这里守了他半夜。那一双杏眸浸满水雾,哀伤的眸光如同藤蔓,紧紧绕在昏睡不醒的京墨脸上,那别样的眸光令落葵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异样的情绪攀过心头,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曲莲听得门帘轻响,飞快的回首瞧了落葵一眼,却又飞快的转过头去,再度定睛望住京墨,像是一错眼,便会瞧不见了。

    落葵双手捧住一只白瓷湘妃竹编西施杯,坐在了京墨床沿儿,透过茶水氤氲的雾气,深深打量一眼脸色苍白的曲莲。

    彼时的她像是失了魂魄,一动不动的在床前坐着,眸子转动,一会儿望向落葵,一会看着丁香,最后沉沉望住京墨,眸光似水有说不尽的疑惑。

    落葵望了她良久,长叹如秋风微凉:“想问甚么便问罢。”

    听得落葵蓦然出声,曲莲惊得神魂归位,但她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该问些甚么,唇边微微颤了颤,嗫嚅着轻声道:“落葵,你与京墨,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京墨没有告诉你么。”落葵浅笑着望住她。

    此言一出,竟牵动了曲莲的哀伤,这些日子来她连遭重创,先是以为与落葵是知心人,谁料落葵除了名字是真的,旁的都是假的,后来以为与京墨是知心人,谁料他竟也欺瞒自己,她默默摇头,眸光闪动,终于无声的淌下泪来。

    落葵笑意微凉,被雾气笼着愈发凄清,像是要将手中滚烫的茶水浸个冰凉,连声音也凉意透骨:“先父乃关内侯水天无,先母乃长乐长公主。而京墨的父亲乃散伯京松节,母亲乃榕郡王之女淑华县主。”

第四十九回 药苦心甜

    曲莲缓缓起身,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眸子,神情惊恐万分,像是被夜风惊起的宿鸟:“你们,你们是皇亲,你便是,便是逾制册封的那位卫国郡主。”

    落葵牵了牵嘴角勉强一笑,蓦然提起的郡主二字,令她的心顿生凄凉,她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了,又有多久未曾光明正大的见过宫里之人了,曾经的那个卫国郡主恍若隔世,她不禁口舌发苦,抿了口茶算是回甘:“甚么郡主,不过是父母双亡,太后怜惜罢了。”

    见落葵坦诚相告,曲莲的疑心渐消,可环顾四围,心中却又顿生疑窦,诸国中皇亲国戚与平民百姓之间的沟壑极深,连居住之地都泾渭分明,云楚国也莫若如此,即便是曲家富庶至此,宅子也只能建在内城,入不得皇城半步,而落葵竟然会住在此处,显然于情理不合,她深深蹙眉:“那你,那你为甚么不住在皇城里的侯府,却要住在外城这么个破落地儿。”

    落葵定定望住曲莲,数年坎坷,早练就了话说一分藏九分的本事,她抿了口茶,唇齿间的清苦直苦到了心间:“我是皇亲不假,可我自幼丧母,父亲又得罪了人早早便不在了,我无根无基,又仇家甚多,皇亲的身份只会给我招灾,为了自保我才搬离了侯府,搬来了外城。”

    曲莲与落葵已认识了近三年,那种一见如故的情谊,令她以为她们是知己至交,却未曾料到她竟隐瞒了如此大的惊天秘密,她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过眼前的姑娘。她脸色益发难看,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那我,那我大哥知不知道你的来历。”

    “知道。”落葵垂首,青碧的茶水中漾出她冷清低沉的眉眼,她的身份曲元参一清二楚,只瞒了曲莲一人而已。

    良久,听得曲莲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大哥得知我与你结识后,是那样的担忧,几次三番的劝我不许与你来往,起初我还怨他嫌贫爱富,原来,原来并非如此,原来大哥才是真心为我好。”

    “曲莲,事关许多人的性命,我不得不隐瞒,瞒了你如此久,是我对不住你。”曲莲的神情流转,心思微动,皆一丝不拉的看在落葵眸中,她用力握住曲莲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像数九寒天的大雪,直凉到她心中去了。

    曲莲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甚么,只是不住的轻轻摇头,眼眸却盯住京墨的脸庞,一眼不错的望着,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想了想,却又将手探进被里,握住京墨一双毫无知觉又同样冰凉的手,心下才定了几分。

    见此情景,落葵心中之痛难以诉说,唯有无言良久,也许在以后,挚友或是仇敌终将一个个离去,伤人终会伤己,她只垂首抿了口茶,掩饰住眸色悲戚,徒留一室茶香。

    日头渐高,照的屋内暖意顿生,窗外秋风乍起,呜呜咽咽卷起院落中的落叶,扑出老远,不知最终会扑向何处

    ,就如同人生这个未解之谜,只是一转眼,真相和欺骗就迷了人的眼,须得抽丝剥茧层层分辨。

    院中石桌上搁了一锅浓稠清香的粳米粥,还未走到近处,便已嗅到清甜的气息。

    落葵坐在桌边,瞧着丁香轻轻道:“我已用过饭了,你忙了一宿,赶紧坐下吃一些罢。”眼见丁香并不敢伸手去拿碗,只战战兢兢的坐住半张椅子,已不复往日的亲昵天真,她且叹且笑:“怎么,怕了。”

    闻言,丁香垂首不语,只是绞着帕子,一味的摇头。

    丁香年幼天真,并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惶恐与惊惧,落葵心道,这样也好,总比面对一个善于隐藏心事之人来的容易,她氤氲着粳米的清香,缓缓道:“怕了并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作甚么。”

    丁香倏然抬起头,目光坚毅而笃定:“姑娘,姑娘,哦,不,是郡,郡主是好人,我不怕。”

    落葵微微一笑:“可是有些事,关乎性命,真的不怕么。”

    丁香心间一紧,额上沁出薄汗,却仍旧镇定道:“除了爹娘,郡主便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虽念书不多,但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郡主吩咐我的,我都不怕。”

    人心难得,乱世中的人心更见可贵,落葵垂眸,可人心也善变,不变只因诱惑不足,她素来行事谨慎,绝不将人心押在万一上,只将人心握在预料中。她单手一翻,掌心中蓦然显出一丸猩红的药丸,递到丁香面前,温言道:“若你想要留下,便将这个服下,他日你我主仆情谊善始善终,我自会给你解药,若你不愿,现在我便可以给你银子,放你离开。”

    丁香从未经历过这个,在水家这数月,杜衡教了她衣裳怎样浣洗,屋子如何收拾,甚么饭菜合姑娘的胃口,甚么时候不能进姑娘的屋子,却独独没有教过她这个,她出身乡野,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便是乡里的里长,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郡主这样大的官儿,略显稚嫩的脸上一片惶恐。

    这种事,旁人是没法子相劝的,只有自己想通了想开了,才能安生过日子,自己自然没有害人之意,但绝不可无防人之心,落葵虽心下不忍,但没有丝毫心软。

    丁香定定望住落葵手中的药丸,红的像妹妹心口处的那颗朱砂痣,想到年幼而不知所踪的妹妹,她转瞬便定了心思,没有丝毫挣扎,抖着手接过药丸,再抖着手塞进口中,艰难咽下,双唇颤抖的厉害:“主,主子,婢子,婢子吃了。”

    原以为丁香会选择离开,谁料她竟如此利落的服了药,落葵不禁微怔,倒真的是个硬骨头的姑娘,她神情不变的点了点头:“好,你下去罢。”

    秋日里暖阳高照,举目望去,院落一隅的菊花锦绣盛开,姹紫嫣红的格外艳丽夺目,颇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绚烂,如

    同繁花似锦,春光如练。

    在院中听得京墨转醒的动静,落葵急急进屋,只见他靠在曲莲怀中,身上盖着宝蓝色团花薄棉锦被,精神尚可,不禁松下一口气:“京墨,可觉得好些了么。”

    京墨微微点头,试着想要挪动腿脚,奈何却根本无法动弹一下,竟然狠狠的捶了一下大腿,不禁落下泪来:“可是我这腿,怎么还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莫不是真的要残废了。”

    落葵的脸色苍白,缓缓攒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安心:“我仔细替你切过脉了,你的腿伤并不寻常,唯有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才能医好,我歇上数日,便去阴火山脉与北山替你找药,你放心,定然不会让你残废了。”

    京墨微微闭了下眼眸,拉着她的手,手心出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那两处地方他听长辈们提起过,其间凶险也是早有耳闻的,他不愿落葵以身犯险,可若就此成了废人他也难以甘心。

    左右为难之下京墨终于摇头:“我不怕残疾,我只怕你将命搭在那,与你的性命相比,我的腿不算甚么。”

    落葵无所畏惧的扬眸一笑:“你一瘸一拐的来娶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难看呢。”

    “难看是别人的,命才是自己的。”京墨头摇个不停,语气坚决:“阴火山脉和北山那么大,要找那两样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我不愿你以身犯险。”

    落葵拧了把热巾子给他擦了擦脸:“去深山里找药,自然没那么容易,所以我必须去一趟,靠着推演占卜之术才有找到的机会,你放心便是,我并非是毫无准备的以身犯险。”

    这一幕幕如同一根刺,扎的曲莲心头微痛,她轻咳了声,手缓缓探到被中,想要捏一捏京墨的手,谁料却被他尴尬的躲开,曲莲不由脸色微白,轻咳了一声权当掩饰,旋即仰面望着落葵道:“落葵,我与你一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落葵眼风扫到了她黯然的神情,更加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也好,那么,”她抬眼望住丁香:“丁香,你陪着墨公子到北山下的镇子等我们。”

    丁香盈盈称是,曲莲却紧紧蹙眉:“为什么要京墨到北山等着,不能在青州等着么。”

    落葵吁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北山的玉髓草采下后,十日内便得入药服下,否则便会药力全消,十日内,我们是绝没有法子赶回青州的。”

    曲莲点了点头,她的眸光在丁香与京墨身上来回打转,良久,她含羞带臊的开了口:“那,我陪着京墨去北山罢。”

    落葵见她神情怪异,只以为她是因孤男寡女要一同远行有些羞怯,并未往深处细想,随即点头:“好,那丁香你就留在青州照看家里,曲莲,你陪着京墨去北山等我们,只不过你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京墨又是个残疾,可得留点神。”

第五十回 话不投机

    曲莲定了定心思,颔首道:“你也要小心。”

    不待落葵说甚么,京墨先笑起来,奚落道:“她才不用小心呢,她又不是甚么弱女子,只是个披了副姑娘皮囊的男子。”

    此间事毕,曲莲喜滋滋的回府收拾行装,准备陪着京墨走一趟北山,盘算着路途中找点甚么由头,能够圆了心中所念。

    午后秋阳温暖,明晃晃的斜入屋内,窗下玫瑰釉钧窑束口花囊与瓶口的一脉枫叶,红艳艳的夺人眼眸,像是榴花繁盛,烈烈如火,一个恍惚错眼,竟有瞧出了泣血的苍白。

    丁香服了药,着实低沉了一阵子,可她想了又想,觉着落葵如此做并没甚么不对,当初自己家那般破落,可平白多了个生面孔,爹娘还小心翼翼的防备了好些日子,想通了这些,她也就释然了,毕竟她只有十四岁,又素来憨直的很,放下心事后,笑容益发的孩子气了,不停念叨着落葵清减了许多,过几日又要跋山涉水的去找药,得趁着这几日在家,弄些鱼啊肉啊的好好补一补,再多备一些路上的吃食,她想了想,这宅子里也没甚么值钱的物件,也没甚么可守可看的,不如自己跟着同去,路上吃的喝的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想着,丁香微微垂首,扭扭捏捏的轻声道:“主子,不如我随主子同去东闽国罢,我好歹出身此国,路也熟些。”

    落葵握了握她的手:“东闽国你叔父家如狼似虎,你不怕么。”

    丁香怔了一怔,笃定摇头:“不怕,为了主子,刀山火海我都敢下。”

    落葵深感她的一片忠心,但此去千难万险,何必要扎堆一起受罪,她轻抚着丁香缎子般的秀发:“我知道你的一片心,可我还有比同去找药更要紧的事让你去做。”

    丁香轻声:“喏,主子尽管吩咐。”

    落葵凑近丁香的耳畔,轻声道:“我要你去守着一个人,要日夜寸步不离的守着,吃的用的一应都要过了你的手,看仔细了,要一直守到我回来。”

    丁香从未见过落葵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知道她所托之事绝非小事,敛眉道:“主子叫我去做,我一定做好,不会给主子惹麻烦的。”

    只不过是一夜功夫,丁香便少了往日的孩子气,落葵心中不忍,牵起她的手:“好孩子,你去守着的那个人十分要紧,交给旁人我放心不下,你一定要谨慎小心。”

    丁香深深颔首:“主子放心,我记下了。”

    落葵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好孩子,过几日,杜衡会送你过去的。”

    墙根儿处的菜地长势喜人,架上的黄瓜豆角绿莹莹娇艳摇曳,卷心菜圆润齐整的码在湿润的土里,胡萝卜露出的一点点橘色,掩在绿叶中的西红柿鲜红欲滴。

    丁香叉腰立在菜地跟前,仔细审视她每日辛苦打理得来的收成,甚是满意。她仔细斟酌了晌午要烧的菜

    肴,开始动手摘菜。

    没人闲话打岔,再加上落葵一夜未眠,只在天明时打了个不甚安稳的盹儿,这会儿守在床前有些困倦,掩口连着打了几个哈欠,酸涩的眼眸不禁淌下泪来。

    京墨的手心发黏,微微出汗,拉了拉她的手,弯起唇角勉力一笑:“困了便去睡,熬了一夜,眼圈都黑了,仔细又长白发。”

    落葵狠狠揉了揉眼窝:“丁香在灶间烧饭,留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罢了,等用罢饭让丁香来守着你,我再去睡。”

    京墨不怀好意的一笑,拍了拍床榻内侧:“若实在困得受不住,便在这里眯一觉好了。”

    落葵蓦然红了脸,撇过头去嗤道:“你想得美。”

    “我当然想得美了。”京墨打了个响指,笑得开怀:“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这会儿再想一想也不算甚么。”

    落葵啐了他一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也知道是小时候。”

    秋日暖阳照在身上,令人生出懒洋洋的温暖,太阳光的味道实在好闻,她也实在是困倦的难以支撑,索性眯起眼眸趴在了床沿儿,刚想做一场美美的白日梦,却在迷蒙间听见京墨开口询问:“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你下手。”

    落葵仍旧睡眼惺忪,但脑中却清明一片,下手之人并非只是想除掉她,更想除掉太子,那么除了霖王,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如此恨自己与太子了,她抬起头,替京墨掖了掖被角,开口却是另外一番说辞:“我的仇家不少,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是谁,不管是谁,总归这回是有惊无险的度过去了,只是伤了你,我心中有愧。”

    京墨抬手轻抚她的脸庞,满眼疼惜:“我又何尝不心疼你呢,你一个姑娘家身子骨弱,若是伤在你身上,可就要遭大罪了。”

    落葵反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好。”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京墨笑道:“手这么凉,来,我给你暖暖。”说着,他将落葵的手拉进被中暖着,冰凉的手上刚有点热乎劲儿,他的手便开始不规矩了,顺着滑腻的手指缓缓往上,不意触碰到落葵腕间的伤痕,他一怔,忙掀开锦被去看,入目一道淡白的刀痕,惊道:“你这手,怎么伤着了。”

    适逢杜衡端着紫檀木莲纹茶盘进来,听得此话,接口道:“当时墨公子你伤势凶险,主子割腕取血做药引子,才保住了公子的性命。”他听叔父杜桂提起过京墨在扬州纳妾宿妓之事,不禁着实心疼落葵,生怕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会因这个人伤心,于是半真半假的威胁了一句:“如今墨公子的血里淌着主子的血,他日墨公子若是负了主子,那么属下也要对墨公子做同样的割腕取血,还了主子的血。”

    听得此话,京墨吓了一跳,他既心疼极了落葵的付出,更是怕极了杜衡方才的一

    番言语,何为负了,又何为不负,他想不明白,左右此生是要娶了落葵的,既娶了她,那自然便是不负了,不负她也不负此生。他想通了此节,便望住落葵,握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我定永不相负。”

    落葵见京墨神情有异,想是被杜衡的一番言语给吓着了,听得他这般剖白之语,便是甚么伤啊痛啊都消了,只觉心间暖洋洋的,像是有了他的这句话,便万事足已,遂也笑了起来:“我知道。”

    茶盘上的白瓷莲瓣药碗不冒热气了,落葵捧过来,仰起头将琥珀色的药汁一饮而尽,这药极苦,苦的几乎呕了出来,她从盘中抓了一大把糖霜蜜饯塞进嘴里,边吃边咬牙切齿道:“杜衡,这药怎么如此苦。”

    “这糖霜蜜饯是蔗糖腌的,太甜了些,主子还是少吃些罢。”杜衡却没接她的话头,反倒笑着顺过菡萏莲瓣圆盘,远远端到身后的紫檀如意方桌上:“免得到时多长了几两肉,主子还要哭天抹泪的往下减,岂不浪费了如此好的蜜饯,还是留着属下慢慢吃的好。”言罢,他又笑着往药碗兑了少许热水,递到落葵跟前,逼着她将剩的那点儿药底子喝个干净。

    被人逼着喝药的感觉着实痛苦,落葵捏着鼻子躲开那碗口,苦笑道:“杜衡,你上回翻出来的书说神仙下凡叫甚么来着,叫甚么,对,叫渡劫,我这七灾八难的,又碰上你们两个讨债鬼,我一定是个神仙下凡来渡劫的,等我渡完了劫位列仙班,看我怎么收拾你与苏子。”

    “好好好,主子是来渡劫的,那您老何时渡完劫啊,劳烦您喝完药赶紧渡完劫赶紧走,也好叫我们这些人沾一沾鸡犬升天的光。”杜衡笑着把药碗推到她的鼻尖底下,一眼不错的盯着她。

    落葵瞟了一眼碗底,只望了这一眼,便觉得口中满是那药的苦味儿,再多喝一口便要呕了出来,她凝神想了会儿,静悄悄的端着药碗,不动声色的凑到窗下,窗下那张海棠花束腰小几上放了个玫瑰釉钧窑六角盆,她打算趁着杜衡不在意,一股脑倒个干净。

    还未待她付诸行动,便听得杜衡阴恻恻的笑了一声:“主子,那盆绿梅是太后赏的,若是药死了,可是欺君之罪,主子莫非是打算因为一碗药而求死么。”

    落葵冷哼了一声,咬着牙将药底子一饮而尽,顿觉连头发根儿都苦的竖了起来,咬牙切齿的恨声连连:“你现在说话益发跟苏子一模一样了,一个苏子就够疯癫的了,再加上一个你,咱们这水家干脆改成疯人馆得了。”

    杜衡深以为是的点头笑道:“我这就给他去信,让他这个主子亲封的疯人馆馆主早日回来。”

    落葵轻嗤了一声,借着递药碗的功夫,背过身儿去对杜衡附耳吩咐道:“这几日你安排好丁香入太子府的事,再传令下去,我从北山回来之前,所有人全部蛰伏下来,不得生事。”

第五十一回 婚约算甚么

    落葵的声音低微,再加上京墨心中有事,一时间走了神儿,没听到二人的只言片语,直到杜衡打帘出去,漏进一丝温暖的阳光,明晃晃的照上的眼眸,他才回过神来,问道:“经了昨夜的事,我总是心里不安,我来青州也有些日子了,京里的事也听说了一些,方才我左思右想,能有这么大胆子敢在宫禁行凶的,除了霖王旁的也没谁了,不过我听闻霖王一向安静,你与他又素无往来,他怎么会突然对你发难,阿葵,你怎么会得罪了他,他可是现如今最得宠的皇子了。”

    霖王安静,落葵只一笑,不管自己究竟有没有得罪过他,他也不会放过自己的,这么多年来,他几时真正安静过,只是自己防范的严,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罢了,她沉吟着缓缓开口:“若说得罪,我确实得罪过他,数月前,刑部黄宣前往雍州察查贪腐一案,我觉着他是个难得的好官儿,便安排了父亲留下的人手一路跟着他,近日此案已有了结果,可偏这么巧,黄宣生母身亡,他丁忧去职,而雍州上下官员皆是霖王的党羽,就连朝中也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他趁着我入宫侍疾,对我下手,也并非是不可能的,我想这一切,霖王绝脱不了干系。”她刻意隐瞒了太子中毒一事,隐去了自己与太子的关系,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信不过京墨,还是担忧他的安危,总之,她并未将这颗心交给他,在心底深处,她总归没有将京墨视作依靠。

    京墨微怔,他并不十分清楚落葵的底细,只以为这是她管闲事管出来的麻烦,旋即拉过她的手,半是埋怨半是忧心,轻轻柔柔的劝道:“你看你这闲事管的,若是黄宣查不出甚么,亦或是死在了雍州,霖王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对你下手了。”

    落葵思量许久,觉得应该对京墨言明一二,也好叫他有所防备,毕竟他如今身在青州,置身漩涡之中终难独善其身,她斟酌道:“京墨,从前你在扬州,不懂这其中之事,如今你来了青州,日子长久,我慢慢再讲给你听,你便会明白了,这些事其实也没你想的这般凶险,往后行事小心点便是了。”

    京墨很是不认同落葵的说法,连连摇头:“此案一出,朝中定然要掀起血雨腥风,不知有多少官儿们要丢了官帽断了前程,你想想,你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自然要想法子断了你的生路。拿自己命去搏人家的财,鸡蛋碰石头,如何拼得过啊。”

    落葵扬眸,眸底苍凉一片:“那些个贪腐之人本就不该立于庙堂之上,刮骨疗毒自然是会痛的,可痛过之后便是清明朝局朗朗晴空,这点痛又算得了甚么呢。”

    京墨摇头,眸光灼灼的望住她:“如今的官场,贪腐之人多了去了,岂是能管的过来的。阿葵,听我的话,以后闲事莫理,安稳过日子不好么。”

    鲜血裹着方才咽下的苦药涌到喉间,清苦异常,苦的心

    都生出痛来,这样的语出惊人,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冰凌子,又冷又硬的戳人心扉,让这颗心一分分的凉了下去,落葵将白瓷粉彩盖碗狠狠放下,薄瓷与鸡翅木小几冷冷相碰,她的眸光微冷:“闲事,民生多艰怎么会是闲事。”

    京墨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怒与不善,手心中益发沁出汗来,嘴上却不肯服软:“只要咱们过得好,管他们艰不艰呢,难不成你不去管,云楚国就要灭国了么。”

    落葵抿了口冷茶,才发觉京墨这句话比冷透了的茶水还要冷,方才被他暖出的那点柔情蜜意,只这一句话,顷刻间便抵消的干干净净,心间十里荒凉,偏着头望住他:“自然不会灭国,但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阿葵,究竟是旁人的财路要紧,还是咱们的生路要紧。”京墨拉住落葵的手,苦口婆心的劝道。

    心中阴霾一片,口中苦涩难忍,落葵偷着冲了一盏蜂蜜水,边搅边喝:“若是庸碌无为一生,活着也没甚么用。”

    京墨摇头:“阿葵啊,难道你想不明白么,只要留的命在,甚么事做不了呢。”

    落葵强迫自己软下心肠,软了言语,更软了身段儿,冷眸深深望住京墨:“京墨你放心,命自然是要紧的,我往后行事会更加小心的。”

    曲老爷的正房夫人早逝,没了夫人约束的他,连着纳了六房妾室,再加上府里的丫鬟婆子,深深宅院中女眷众多,有说不完的蜚短流长,今日说的最多的便是大姑娘的是非,听闻她整日里溜出府门在外头撒野,今日终于被大公子堵了个正着,提溜回来锁在了闺房之中。

    女眷们都在等着看这位大姑娘的笑话,要知道曲家规矩森严,女眷们是不可以随意离开二门的,但她偏偏例外,仗着曲老爷的宠爱和大公子的纵容,一个不留神就跑的无影无踪。

    曲莲一回府,便喜滋滋的对曲元参说,要陪着京墨一同去北山,她原以为曲元参会答应此事,谁想一贯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听闻此事后却是气得跳脚,一把铜锁并一条链子锁紧紧锁了她的闺房,任凭她在里头如何的哭闹砸东西,也不许丫鬟婆子小厮靠近分毫。

    而此时的曲元参,没有一丝一毫的镇定,心中惊怒异常,又是忧心她的安危,又是怕此事被父亲知道,会横生枝节,任凭曲莲在里头哭嚎不停,他也硬着心肠怒吼:“不行,不行,此去北山千难万险,我绝不会放你去的。”

    曲莲扒着门缝哭的伤心,泪水涟涟打湿了衣衫:“大哥,哥哥,求求你了,求你放我去罢,我会多带几个随从一起去,不会有事的,大哥,你信我,不会有事的。”

    曲元参从门缝里望见她泪水,一颗心早被她哭的软了,几乎抑制不住要放她出来,一想起此事的凶险

    和后果,他狠狠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小妹,不是大哥不心疼你,你年纪小不懂事,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凶险。”

    曲莲纤细的手指从门缝挤出来,想要拉住曲元参的手:“哥哥,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们跟人结了仇,结仇有甚么,咱们曲家的仇家还少么,哥哥,我不怕的,我不怕。”

    “结仇。”曲元参在心底苦笑一声,哪里只是结仇这样简单,甚么样的仇怨,能逼得人不死不休,他疼惜道:“小妹,你与我说实话,你为甚么非要跟着去,你与郡主相交不过数年,情谊不过尔尔,我想,还没有到生死相随的份儿罢。”

    曲莲一时语噎,沉凝良久,才脸庞微红,结结巴巴的开了口:“我,我,我想与京墨在一处。”

    长长的叹息掠过门缝,曲元参与京墨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对散伯府京家并不陌生,他早听闻过这位散伯府的世子,与关内侯府水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并不单单只是一纸婚约这样简单,曲莲这样天真不经事,却搅进这样不死不休的恩怨中,结局显而易见,终难得以保全,门锁叮叮咣咣一阵乱响,曲元参猛然打开门,摇头叹气:“曲莲,我想你还不知道罢,他与郡主是有婚约在身的,你再如何痴心一片也是无用了。”

    “婚约,他们果真有婚约么,难道那婚约,竟不是京墨说来玩笑的么。”曲莲只觉心尖儿处的肉被深深撕裂开一块,痛的冷汗淋淋,她听京墨提起过婚约之事,却一直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是玩笑之语,没想到,没想到竟是真的,她蓦然手脚发软,一下子靠在了门边儿。

    曲元参打定了主意,既然知道曲莲与京墨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孽缘,那么还是早早将她的心思消于无形的好,他绝然摇头,出言笃定:“不是玩笑,是真的婚约,我自结识郡主,便知道这婚约,这婚约是关内侯与京散伯定下的。”

    曲莲脸色由白到红,由红转青,最后恢复如常,她轻轻而笃定的笑了起来:“有婚约与成婚终究是两回事,我会尽我所能与他成婚。”

    “曲莲,我们平民百姓如何能抵得过天家富贵,更遑论你一个庶女了。”曲元参吃了一惊,一把拉住曲莲的手,连连摇头。

    “哥哥。”曲莲扬眸,姣好的面容笑如生花:“哥哥,京墨不是那种势利之人,他从不在意嫡庶之别,若他心中有我,便不会因我只是个商贾之家的庶女而嫌弃我。”

    曲元参轻轻抚过她的发髻,叹息道:“曲莲,郡主与京世子的婚约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的,莫非,莫非你肯委屈自己做他的妾室。”

    妾室,曲莲退了一步,她虽是个庶女,但养的骄纵,向来比嫡女还要尊贵几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给人做妾,她偏着头,声音温婉却又坚定:“不,我不做妾,我要做京墨的正妻。”

第五十二回 各怀心事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除非毁了那桩婚约,否则你在他心中便是重于泰山,也是不可能做正妻的。”曲元参厉声道。

    “那便毁了婚约。”曲莲陡然厉声大喝,脸上再无一丝往日柔弱之色,反倒狠辣坚毅,旋即却又低声绝望的声嘶力竭:“那便毁了婚约。”

    曲元参亦是从未如今日这般绝望过,想要再度劝说,却又惊觉词穷,面对曲莲泪水涟涟,决然坚决,他纵有满腹的话,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曲莲拉住曲元参的衣袖,娇滴滴的垂泪道:“哥哥,我能嫁给散伯府的世子做正妻,你也是高兴的,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曲元参垂首无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心所求,不过是曲莲能够觅得良人,她能离开曲家是自己最为乐见的事,可京墨也未见得是她的良人。

    既非她的良人,那么还是能拆散便拆散,长痛不如短痛。他艰难开口:“他是散伯府的世子,我们如何能高攀得上,这件事,哥哥帮不了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庭前植了一树照水芙蓉,这时节满树半白半粉半赤的繁花,风吹波光花影动,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在荡漾清波中投下半池锦绣繁华,蔚然妖娆。

    “谁,谁是散伯府世子,谁高攀不上。”一声惊诧从垂花门外传出来,竟是曲天雄稳中带惊的声音。

    他一向最心疼这个女儿,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这厢听闻曲莲一回来便哭闹不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自然放下手头上所有事情,匆忙赶过来时正好听到曲元参的话,不禁心思大动。

    曲元参神情复杂的望住曲天雄,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曲莲娇嗔的靠过来,添油加醋的将京墨的来历说了个大概,说的曲天雄眉开眼笑,不住的点头。

    “爹,您就放我去罢,好不好,好不好。”见曲天雄的神情,曲莲就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遂亲亲热热的挽住曲天雄的臂弯,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儿,却已经眉眼俱笑了。

    曲天雄叹息:“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着实不放心,不过那孩子的人品家世着实贵重,虽然比不上许侯府的二公子家世显赫,但你嫁过去是正妻,不必当妾室去看正室的脸色,错过了也着实可惜的很。”他思忖片刻:“这样罢,多带些人手去,对,银子也要多带些,莲儿啊,你切莫担心甚么,有爹爹在,会把诸事安排妥当,一定叫你如愿嫁进散伯府中。”

    出了曲莲的闺阁,向西一拐,两扇斑驳的木门锁闭了荒芜已久的后园,园中一处天然地热,冬日里暖意融融的,在这一向湿寒的青州实属罕见难得,曲莲的生母是曲天雄的妾室,一向怕冷,曲老爷买下这这宅子后,便将后园给了她,谁料她福薄,在生曲莲时难产死了,曲老爷为免睹物思人,命人封闭了后园,再没有踏足此地一步。

    曲莲虽然是

    庶出,但她是曲家的头一个女儿,生母活着时又是最得宠的妾,故而向来被当成嫡出的大姑娘养着,比哥哥和后来出生的妹妹都要得宠些。

    曲天雄和曲元参一路无言,透过钟灵毓秀的太湖石,正好望见荒废后园里那一人多高的蒿草,在秋风中呜咽,像是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女子,躲在没人的地方掩面哭泣。

    “父亲,您为甚么要放曲莲去。”在安静无人的园子里,再不用担心有什么不堪事会被人听了去,曲元参终于艰难开口。

    曲天雄望也不望他一眼,只凝视着远方,言语中别有一番深意:“那样好的人,不抓在手心儿里,岂不可惜了。”

    曲元参扬眸,冷冷道:“利用就是利用,您何必说的这样冠冕堂皇。”

    碧树琼花间隐现丹楹刻桷,那是整个曲家姑娘闺阁中最为富丽华美的一座,彰显了曲莲在家中的地位,在曲天雄心中受宠的程度,可在曲元参看来,那座华美异常的闺房,却像一座金丝牢笼。

    曲天雄回望了一眼那座金丝牢笼,又死死盯住曲元参,冷笑道:“若是你告诉曲莲这是利用,她便再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那么你应当知道会是甚么后果,元参,你可还记得月姑么,可还记得她是如何殒命的么。”

    “父亲,曲莲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您真的狠得下心这样对她么。”曲元参蓦地红了双眸,再望一眼迎风蒿草,如玉佳人早已化作红颜枯骨,深埋于那片荒芜之下,现在,连她的女儿都要重蹈覆辙,自己却束手无策,他有些恨,恨自己束手无策。

    “至亲,”曲天雄凉薄的长吁短叹:“莫非霖王与太子吴王不是至亲么,莫非陛下与长乐长公主不是至亲么,夺嫡之路步步惊心,哪一步踩的不是至亲骨血,至于曲莲,即便我不利用,也会有旁人利用,她身为我曲家的骨肉,理应为曲家献身。”曲天雄瞟他一眼:“你拿性命维护的郡主,也并非是心地纯良的善类,否则她早告诉曲莲自己的来历了,又怎会等到今日瞒不住了才说。”

    “她的双手自然并不干净,但至少她并没有害过无辜之人,更没有害过曲莲,”曲元参回望一眼曲莲的闺阁:“可父亲您呢,您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利用。”

    “是么,她没有害过无辜之人么,那么吴王满门当年是如何死的,你不会不知道罢。”曲天雄只一笑,笑人命如谜团,再如何用心也无法牢牢握在自己手心儿中。

    曲元参冷冷望住他:“吴王,吴王殿下的那条命。父亲,我也在等着看,看吴王殿下的血仇,究竟会报应在谁的身上。”

    “报应。”曲天雄冷笑一声:“若这世间真的有报应,那也该报应在她的身上,我与吴王之间并无仇怨,若非她几次三番的挑拨逼迫,我又怎会狠心要了吴王的性命,说起来这也是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你且说说看,这血

    仇该当算到谁身上。”

    曲元参一时语噎,风拂动衣衫,上好的云锦生出之声,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震得他耳朵生疼,嗡嗡直响。

    良久,曲天雄定睛相望:“元参,她与为父并没甚么不同,皆是为了大业,万物皆可舍弃的。”他冷笑一声,有意挑起曲元参的怒意:“元参,你这样帮她,莫非是对她动了甚么歪心思,你常自诩是君子,这样朝三暮四可不是君子所为。”

    曲元参只不以为意的挑挑眉:“我心中有谁我清楚,您也清楚,是君子还是小人世人自有定论,倒是父亲您不择手段罔顾人命,实实在在才是小人所为。”

    曲天雄浑浊的眸光狠狠闪动,怒气冲冲的抬手,重重的挥了下来,最后却只颓然的叹了口气,指尖贴着他的脸皮儿刮下来:“元参,曲家这数十年陷得太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只能拼死向前,前有霖王,后有万毒宗,一个不慎并不是满盘皆输这样简单,而是人命,是曲家满门的性命,为父所做的这一切,不是无情寡义,只是无奈自保而已。”

    闻言,曲元参只觉心间一阵阵的抽痛不止,曲家原本可以是简单的商贾之家,做着简单的生意,过着简单的日子,如何会走到今日,走到绝路上去,用数之不尽的人命去挑弄风云,外人看来的风光无限,内里子却早已烂透了,阴暗的见不得人,既然阴暗已久,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甚么的,亦非简单人力可以扭转的,那么便是多说无益了。

    秋风掠过眼睫,冰凉刺痛,曲元参迎着那令人心间微痛酸涩的风,黯然离去。

    暗影中闪出个小厮,躬身低声道:“老爷,靛蓝不知如何发现了瑞家的下落,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曲天雄脸色大变,不及多思多想什么,便挥了挥衣袖,道:“走。”

    自青州一路向东,行上一个月的旱路,可以看见一片极宽极广的外海,深蓝色海水平静如镜,被日光一照,亮如水银,海中生灵全无,普通人掉落海中竟能稳稳浮起而不下沉,在海中乘船走上半个月,就能够到达一片如七星连珠状的陆地,那便是素有外海明珠之称的东闽国,此国民风淳朴,多数都群居在巨大的围屋当中,而零星偏远的人家,也皆是数户一同居住在村寨中。

    此处远离内陆,谋生十分不易,船只成了往返外海与内陆的唯一工具,家里有没有船,有大船还是有小船,有一艘还是有很多艘,成了判断一户人家富裕还是贫穷的唯一标准,也是这户人家能否娶上媳妇,娶得媳妇貌美还是貌丑,能娶得上几个媳妇的关键所在。

    在东闽国,有的几户人家共同拥有一艘巨舟,而有的则是一家拥有多艘巨舟,平日里精明强干的男子乘舟远航谋生计,而女子则在家中操持家务,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东闽国。

第五十三回 东闽一战

    宽广的深蓝色外海中,时时有巨舟往返驶过,如同散落在空中的点点星辰,忽而一阵狂风掠过船身,落葵在船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望着在不远处同样摇摇晃晃的岸边,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像是往事猝不及防的扑了过来,将眼帘扯的生疼。

    东闽国临海,冬日里地气温暖无雪,可那一年那一日,青天白日里起了几声滚滚闷雷,重重黑云像破烂不堪的旌旗,张牙舞爪的布满整个天空,一阵北风卷过崇云,云层低压直坠地面。

    彼时,东闽国的码头上修建了巨大的广场,广场北侧起了数十丈的高台,高台之上矗立一杆旗杆,尖利的杆顶直入云霄。

    巨大的黑色码头广场上残缺不全的肢体散落如碎石,鲜血潺潺从伤口涌出,有人还活着,发出低微痛楚的呻吟,有人已死了,掩埋在逆流成河的狼藉血水里,一动不动。

    剩余的百余名四肢健全,破衣烂衫的死士,手拿刀枪剑戟,鲜血从刀尖儿,枪头,剑身,戟缝中不断滴落,像是刚从血水中捞出,将高台围的水泄不通,他们个个身上带伤,看上去勇猛无比,可望向高台之上时,眸中却生出胆怯之意。

    那高台上只余下六个人,六个人中只有三个尚且能勉强倚剑而立,鲜血哩哩啦啦糊住眼眸脸庞,有自己的,有敌人的,身上的铠甲被狠狠劈开,露出破烂的衣衫和掀开的皮肉与狼狈的血迹。

    天地间蓦然起了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如白棉扯絮。狂躁的北风呼啸陡卷,将临海码头上的参天巨树棵棵摧断,巨大的树枝呼啸而飞,轰然砸在或活着或死去的人身上,鲜血像倾盆大雨,裹挟着哀鸣阵阵,纷纷四散而去。

    只一瞬的平静死寂,百余名死士便再度向高台涌来,刀枪剑戟微晃,发出霍霍之声,高台之上的三人没有丝毫惧意,眸光阴冷扫过,此时的他们早已不是血肉之躯,是妖,是魔,是不知痛不畏死的,流干了血也要战到最后一刻的勇士。

    忽而狂风平地而起,深蓝色的海面卷起巨浪,那滔天巨浪银白,寒气逼人,浑身染血的红衣少女立在浪头,素白的脸赤红的眼,满头墨发如同鬼魅的手,掬起一蓬蓬银色浪花。

    狂风卷起似血红衣,如云广袖,少女眼神冰寒凌厉,就像她周身打着旋儿飞扬的冰雪,只望了面前众人一眼,整个深蓝海面刹那间便冰封一片,那冰面极厚极广,一直覆盖到黑色广场之上,覆盖到广场上或死或活的肢体上。

    少女的右手虚晃,凭空握住一张弯弓,那弓极大,通体晶莹如同玄冰打造,在她手中生出迫人的寒意,直逼人的双眸,令人无法直视亵渎,令人生出逃意。

    漫天北风悲嚎呼啸,银色浪花化作漫天长箭瞬时握在少女左手,她举起弓箭,露出伤痕累累的腕子,身侧大风呼啸,如同凄厉的鬼哭狼嚎,她搭弓

    射箭,数箭齐发,晶莹长箭冲破遍地飞雪,悉数扑向围住高台的死士。

    “落葵,不要啊。”广场高台之上,高高矗立的旗杆之下,发出凄厉而绝望的大喊。

    少女的眼珠儿绝望的转了一转,旋即厉色一闪,漫天的风雪陡然变大,冰锥掠过,风声如同苍鹰泣血,长风倒卷,黑云翻腾,长风卷起少女的衣裙,火红似血如朝霞满天,翩然欲飞,她冷冷吐出一个字,每个字都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破。”

    墨发掬起越来越多的银色浪花,在半空中凝结成长箭,少女极快的搭弓射箭,一刻不歇,长箭呼啸而过,掠过耳畔长发,扑向广场上遥遥相立的死士。

    广场上登时哀嚎遍野,漾起数丈高的漫天血迹,裹挟着残肢断臂重重砸回冰封的广场,狼藉鲜血的漫过破败的战甲衣衫,漫过残缺的肢体,血色中有个人影狼狈窜出,只狠狠回望了红衣少女一眼,便掠过一阵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此时,少女的双臂才缓缓垂下,如云广袖似扯破了的残霞云絮,在腕间狼狈的飘动,她脚下的广袤浮冰发出之声,冰缝以燎原之势写满整个冰面。

    少女身形微晃,腕间发出轻微的碎裂之声,如斯疼痛沿着经脉一路蜿蜒,直痛到内心深处,而原本该蓬勃有力的腕间脉搏,瞬间变得细若游丝起来。她方才用的术法,虽威力极大,但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儿,若非逼到了生死一线,她断然是不肯用的。

    少女呕出口鲜血,稳了稳心神,只一个闪动便跃到远处的高台上,双膝发软瘫在轻雪中,紧紧抱住躺在地上的男子,那男子在地上躺的久了,被轻雪覆盖住了薄薄一层,少女伸手拂去他额上发间的雪,却奈何越拂越多,像是一夜间白发丛生。

    血染红她素白双手,染红她含恨双眸,她的声音越发凄厉,一字一句都泣血而出:“哥哥,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

    男子血淋淋的手轻颤,抚过少女的脸庞,声音低幽恍若从地狱而来:“为国为民,我死得其所。”他缓过一口气:“你,你,你待我投胎后,再替我报仇罢,我,我可不想与他们同踏黄泉路,更不想到了地下还,还跟他们斗。”

    少女反手紧紧握住男子的手,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会连连点头,复又连连摇头,酸涩难忍的泪在眸底凝结,只一瞬,便已是泪流满面。

    男子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珠,气若游丝道:“羽儿,羽儿呢。”

    话音方落,便有人抱了个襁褓婴儿上前,跪在男子跟前,那孩子双眸紧闭,睡意正酣,仿佛方才血雨腥风的杀戮,只是怆然一梦,少女颤声道:“哥哥,羽儿在这里,他很好,很好。”

    男子双眸紧闭,长长舒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眸光已如黎明前的天光一般暗淡,断绝了生机:“

    小妹,羽儿,羽儿,便托付给你了。”

    天光放晴,地上风歇,漫天大雪消弭于无形,偌大的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终于碎裂重重跌入深海,这一刻天地齐怒,此一时草木含悲,巨大的绝望悲痛从脊骨涌至喉间,这恨早已扎在心间生了根发了芽,经了血雨腥风生离死别,终于根深蒂固的成长,终于长成了参天巨木,在身体里无孔不入的恨,遮盖了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光亮。少女哽咽难言,方才伤人的万千长箭仿若皆钉在了自己心上,身上,骨缝上,痛极却无言无泪:“哥哥,你放心。”

    一场血淋淋的前尘旧梦,神思恍惚间,那个鲜血淋漓的人在眼前晃动,满是血污的狰狞面孔,在少女面前缓缓垂下了头。

    “主子,主子,主子醒醒,醒醒。”

    落葵在杜衡的连声轻唤中醒来,三年前的血腥,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束手无策,她艰难痛苦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双手不由的紧紧握住:“羽儿如何了。”

    杜衡低声劝慰道:“小公子一切安好,主子放心,方才主子一连声儿的叫吴王殿下,殿下若是瞧见主子这般伤心,也不会安宁的,当年吴王府灭门之祸滔天,唯独留下小公子这一脉骨血,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万望主子保重自身,小公子年幼,尚且得依靠主子。”

    指缝太宽,光阴太瘦,岁月悄然流逝,那一日却太难忘怀。

    三年前血雨腥风犹在眼前,旧人早已成了故人,被生死隔开不得相见了,不伤心又岂是如此容易之事,即便时过境迁,想起当年仍是心痛难忍,落葵略微沉吟:“数月来一直忙于雍州大灾之事,已许久未见羽儿了,他如今三多岁了,是时候开蒙了,现如今青州时局不稳,家里又人多眼杂,杜衡,去封信给杜仲,命他护送羽儿去总坛避一避,请白及为羽儿开蒙罢。”

    “喏。”杜衡思量良久,才缓缓道:“主子是不放心墨公子么。”

    落葵神色平静,凝望住同样平静的海面:“京墨是个没甚么坏心思的,但他心浅藏不住事,涉世不深,极易会为人利用,杜衡,日后议事要格外小心谨慎,咱们的事能不叫他知道,便无需叫他知道,能瞒一日便瞒一日,这世间,总是知道最少的那个人最安全。”

    船头的一眼炉灶上,长嘴双花纹铜壶咕嘟嘟冒着滚滚热气,杜衡端了雕缠枝花纹银盏过去,斟了盏热茶递给落葵:“喏,属下记下了。主子,海上风凉,喝点热茶罢。万幸主子没有晕船,此番为了救太子与墨公子,主子所伤不轻,要格外保重才是。”

    隐有风声过耳,海上掠过一抹极淡的银光,离得近了,方才隐约可见是一只银光闪烁的飞鸟,日头一照,竟如同纯银打造一般,那只鸟稳稳落于船头,一动不动的立着,竟不似活物。

第五十四回 吓唬人

    杜衡微微一笑,指尖拈花掐了个决,七彩琉璃之光落于鸟首之上,那鸟儿咕噜一声,从口中吐出一丝银光,在海棠木雕花小茶盘上打了个旋儿,几行蝇头小楷浮现而出,隐隐银光闪烁。

    看完之后,杜衡一抹茶盘,字迹顷刻间消散不见,他给落葵杯中续了点热水:“信上说,三日前,吏部尚书白术与刑部尚书辰砂联名将雍州案上奏,御史台也同时发难,上本参奏霖王贪腐,陛下下旨严查,霖王押入掖庭狱待审。依着主子的吩咐,咱们跟着白芍供出来的人,果然大有收获。趁着霖王在掖庭狱待审,咱们断掉了他的一家赌场和两家黑市钱庄。”

    “好,此番一箭双雕,既能够洗刷了当年大哥的冤屈,又能够断了霖王的钱袋子。”落葵凝望著无边无际的湛蓝海面:“日后,他在朝中的羽翼也要陆续断掉,怕是够他心痛一阵子的。”

    杜衡沉声续道:“主子,文元也离开了青州,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落葵心下一沉:“他最后是在何处失去踪迹的。”

    杜衡道:“文元一离开青州,咱们的人便一路跟着,最后是在徐州附近跟丢了的。”

    落葵微微闭目,脑中呈现出一副巨大的地图,徐州所处之地在其间隐现,她沉吟道:“从青州去北山,徐州是必经之地,或许。”一丝清明划过她的灵台,明亮极了,她眉心微曲:“或许文元也志在北山,我们小心点,莫要撞上了。”

    东闽国海域极广,一望无际的海域将几块陆地围拢在中央,形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独立之国,此国只有一个码头,位于都城瀛洲,是进出东闽国的唯一的入口,码头皆是以雕了诡异铭文的黑色巨石铺就而成。除了有重兵把守,还布下了厉害的阵法。

    据传东闽国这块陆地形成之初,外海与陆地统统被一只九翼邪龙所占据,搅得民不聊生。后来是一位除魔卫道之人与九翼邪龙打了一架,以九阴山脉为界,立誓绝不侵扰九阴山脉以外的人族。那高人在这块陆地上布下了个阵法,那些铭刻了诡异铭文的黑色巨石便是阵眼所在了。

    随后东闽国在这块陆地上立国,又将码头建在了此处。离码头不远,便是一个个庞然耸立的围屋,妇孺孩童嬉笑着往来交织,这里阳光好海风盛,人人都生的健壮矫捷,就连肤色也是耀眼的古铜色。

    两个人头戴斗笠,身披粗衣,穿街而过,正是不眠不休赶了半个月的水路,来到东闽国瀛洲的落葵和杜衡,他二人上岸之后,不做丝毫停留的一路往南面去了,最后在一处坟茔前停下脚步,冷风穿过坟间枯草,流光洗去碑上字痕,时光匆匆,早已将这个杳无人迹的埋骨之地远远抛开。

    落葵伫立在坟前,摸着碑上斑驳的字迹,凝望了许久许久,心头和双膝皆是沉甸甸的,狠狠踉跄了一下,她重重跪坐在泥土之中,颤着手斟满一盏酒,和着清

    泪在坟前洒落,喉间哽咽:“哥哥,小妹看你来了。”

    眼前这片土里深埋着的,正是当年的吴王周泓武。彼时的吴王因力主彻查雍州贪腐一案遭人陷害,合府上下皆贬黜去了兖州。

    谁料,吴王合府上下在流放途中遇袭,断了退路,退无可退只好转道逃去了东闽国,岂料在东闽国却有个更大的天罗地网,冲着他们落了下来。

    落葵与苏子虽提前得了消息,马不停蹄赶来相救,但船上迎风破浪十几日,早已吐得筋疲力尽,刚到岸迎头又是一番恶战,带来的人手只余下十之一二活了下来,这一仗,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却仍无可奈何的看着血腥惨事的发生,看着持重温厚的大哥最后一回牵起她的手,唤她一声小妹。

    时至今日,落葵一闭上眼,还能望见那一日的漫天血光,还能听到那一日的痛苦哀嚎。那一日令她真真切切的明白,她以为的来日方长终成一场空,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来日方长,有太多的人都是乍然离场,没有留给她追悔莫及的机会。

    落葵抬起一双手看了看,这双手究竟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她只是明白一件事情,这些人命,这些血迹变成了报应,报应在了她的亲人身上,那些年流的泪太多了些,几乎都流干了。如今的她只觉心痛,眼底却干涸一片,流不出一滴泪:“杜衡,大哥躺在这里,一定会很冷的。”

    杜衡搀住她微颤的手,将她扶到树下坐着,一字一句的咬着牙根:“主子,此番雍州之事得以了结,吴王殿下的冤屈必然能洗脱干净,他可以瞑目了,不会冷的。”

    落葵微微点头,洗刷冤屈又如何,那个人终究回不来了,生而为人,是带着冤屈日日熬着,还是留下清名决然死去,这是个亘古难辨对错的抉择。她略一沉吟,想起件要紧的事,扬眸道:“杜衡,丁香从前的家离此处有多远。”

    杜衡明白她的意思,垂首道:“依着地图,不过就是二里地的路程,主子可要去看看么。”

    落葵眯起眼眸,冷道:“难得来一趟,自然是要去看看的,但那样黑心肠的一家子,只是看看却是不够。”

    杜衡抿唇一笑:“主子的意思是要好好吓唬吓唬他们么。”

    落葵定定望住杜衡那张温厚的脸,瞧着他温和的眸光中映出自己刻薄的冷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吓唬人的功夫最好,自然是你去最合适,我瞧个热闹便好了。”

    二人拐了个弯儿,拐去了离此处不远的村子,在那里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极快的离开了。

    瀛洲的最南侧是一片连绵不断的高山密林,树干叶片通体皆成诡异的红色,远远望去,整座山像是被火烧着,但此处山高林密,终日不见阳光,置身其中像是冬日般阴沉沉寒浸浸的,而山中常有人口

    走失,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世人传言这山中盘踞着一条巨龙般的怪兽,却又比龙多生了几对翅膀,口口相传之下,这山便成了禁山,猎户们只敢在山边儿处砍柴打猎,深山密林再无人敢踏足半步了。

    这一日晚间,落葵和杜衡穿过密林,终于来到了这片诡异的阴火山脉下。

    落葵在树下盘膝而坐,月华笼住她身前的一只罗盘,她凝神片刻,只见一道微光逼至眼前,她唇边微动,默默念道:“密室密行,出;入于月中,落。”

    那道微光旋即凝实起来,落葵指尖轻点,引着那道月华在指尖打了个转,血珠子盈盈沁出,与月华融在一处,没入罗盘之中。

    罗盘嗡鸣作响,一跃而起悬到半空中,落葵低眉,轻喝了一声:“与身为一。”罗盘便稳稳的浮在了虚空中,其上光芒大作,落葵掐了个诀,阔大的衣袖轻拂,仿佛一阵疾风掠过,那光芒化点,飞旋不停。

    落葵起身,步似凌波衣袂翩翩,接连不断的白芒打在罗盘之上,登时化作灿若星辉一片,那光芒渐渐由白转蓝,往一处凝聚而去,一只蓝盈盈的小兽凭空出现,只见其生的龙首麋身,身后拖一条细长牛尾,足下蹬两双马蹄,身披鱼鳞,通体耀目蓝光。

    那小兽方一现身,便吐出一枚枚流淌着蓝芒的水珠,绕着它的身躯缓缓旋转。

    落葵口中法诀不停,那水珠亦越转越快,最后化作一枚枚金光闪闪的小字,几个闪动之后,一阵夜风拂过,金光小字化作一捧砂砾,消弭于虚空之中。

    落葵的身形剧烈晃动起来,双手缓缓下垂收了法诀,罗盘坠地的瞬间,小兽登时重新化作一捧光芒,归于天地之间。

    杜衡疾步上前扶住落葵,轻声道:“主子,如何。”

    落葵将罗盘收入怀中,极目望向远方:“咱们一路向西,定能寻到龙鳞草。”

    杜衡低声道:“主子,苏将军说过,此山中有九翼邪龙盘踞,可得当心些。”

    落葵眉心紧蹙:“传闻那只九翼邪龙是从上古时存活至今的,古书中说名叫昆布,十分的难缠,若非只有阴火山脉中才有龙鳞草,我也是不愿意来的,若我修为尚在,凭咱们两人联手,也并非不可一战,可如今。”

    杜衡抬手看了看掌心,有微黄的光芒在闪动。他倏然握拳,轻声道:“主子放心,属下带了观里的至宝出来,定然万无一失。”

    落葵抿了抿唇,粲然一笑:“咱们只是找几株草药,哪里就这么巧,会碰上他了。”

    山高林密,深蓝天幕之上星子璀璨,如同洒下数之不尽的银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挤过缝隙洒下万千星辉,这阴火山脉果然极大,虽有了大致的寻找方向,可落葵二人在偌大的山里转了半宿,才一头扎进了西边儿山脉的林子里,仰头望住漫天星子,才觉出寒夜深深,已是双腿疲累。

第五十五回 找到龙鳞草

    杜衡抖开靛蓝色棉布包袱,从里头翻出秋香色厚锦软垫铺在地上,这才扶着落葵坐下,又拿了黑狐皮大氅盖在她的身上,轻声道:“这山里夜露中,主子且歇一歇,属下拢堆火给主子暖暖身子。”

    话毕,他的身影在林中如一阵风般忽隐忽现,随即传来利剑破空之声,又听得一阵噼啪作响,再抬眼时,他已抱着大捆干柴,身后负两只野兔,从密林中钻了出来。

    他仔细理出一块空地拢了火堆,料理干净兔子肉,架在火上,火苗方才触到油腥,便蹿起老高,肉香登时扑鼻而入。

    火堆旁的铺首衔环长颈铜壶咕嘟嘟冒出热气,落葵提壶倒水,反手递给杜衡一只莲瓣银盏:“夜深了不宜饮茶,你喝些热水驱驱寒气罢。”

    杜衡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翻动架在火堆上炙烤的兔肉,笑道:“主子饿了罢,这就好了,主子再稍等等。”

    落葵就着篝火热气,轻嗅肉香,原本并不觉十分饥饿的腹中,登时馋虫碌碌,她使劲儿皱了皱鼻尖儿:“烤好后洒上盐巴,便更香了。”

    杜衡依言而做,撕下一只兔腿递了过去,笑道:“主子大半夜的吃了荤腥,只怕明日便要多长两斤肉了罢。”

    落葵万般惭愧的长吁了口气:“那有甚么法子,只好吃饱了再做打算,要不现下先喊一喊吓唬一下这浑身的肉,万一吓得不敢长出来了呢,就像你今日吓唬丁香叔父那样。”

    杜衡笑的呛住了,遥想当年的落葵,修为高深之时的她,那般英姿飒爽惊艳才绝,在世间难逢敌手,可如今却弱的如一捧轻尘,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念及此,他不禁心下寂寥,三年前也是在东闽国,漫天血色中是落葵舍了一身修为拼死搏杀,这才保住了这些人后来的死里逃生,他眸底泪色潸然:“主子,三年了,你的修为终于恢复了些许,方才占卜之时,已然不用属下的法力了,属下,属下。”他话未完,一时哽咽难言。

    落葵低眉,这修为终难重回到三年前那般了,如今低微的只能催动罗盘,她不忍据实相告,生怕令杜衡失望,手伸到篝火顶上,笼住如春暖意,扬眸轻轻巧巧的一笑:“你不知道我有多厌烦了舞刀弄枪,染了血的衣裳洗都洗不干净,还要被苏子唠叨不够勤奋,原想看着你们拼命,我坐享其成的,如今竟不能了。”

    杜衡知道落葵有意宽他的心,心间再如何万般可惜,也只好顺着她的话笑道:“主子说的有理,主子是女儿家,因着脾气不好原本就议亲不顺,若再整日里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只怕更是要搁在家里嫁不出去了。”

    落葵狠狠横了他一眼,咬牙笑道:“你如今益发的本事了,口齿竟这般伶俐,连我都敢打趣了。”

    杜衡笑而不语,只拿着树枝,笼了笼火堆,火星迸裂劈啪作响,温暖扑面而至,山里风大阴冷,他烤了烤手,声音低沉似有哀愁:“这一趟出来,主子可瘦了些。”

    落葵

    捏了捏手腕,腕上的翡翠对镯晃晃荡荡,轻轻松松便推到手肘处,她轻笑道:“瘦了好,省衣裳料子。”

    杜衡且笑且叹,在离火堆不远的空地上铺了深灰色厚绒毯,绒毯之上又铺了厚锦大条褥,接着在条褥四围以剑戳出四个极深的土坑,捡了四根又直又长的树枝戳在里头,系上一顶宝蓝色厚锦帐幔,帐幔外的鎏金铜熏炉中燃了驱虫香。

    落葵失笑:“我说包袱怎么如此沉,你竟带了这些出来,不嫌累啊。”

    杜衡回首笑道:“掌门师兄说了,此番出门,若主子掉一根头发丝儿,他就要将属下剃成秃子。主子若瘦了一两肉,他就要将属下给活剐了。”

    落葵失笑:“剃秃了你活剐了你,我掉的头发少的肉,也补不回来了。掌门师兄比狐狸还精,断然不会做这种既得罪人,还出力不讨好的事。”

    这一整夜,杳无人烟的林子里,阴狠的毒物与凶猛的野兽都窥视着树下两人,但那火堆燃的极旺,树下半睡半醒的杜衡手握长剑,十分警惕,惊退了数之不尽淌着口水的血盆大口。

    阴火山脉中的最深处是布满了火红密林,每棵树每片林都生的一模一样,进入其中入赘迷宫,只能在里头活活绕死,穿过火红密林便是一处开阔之地,尽头的山壁上刻着三个火红大字:“阴火洞”。而山壁上却没有府门,只有红光缭绕,隐隐有极厉害的禁制,山腹里头传来几声哀嚎之声,令人心头一跳。

    山腹中掏出个极大的厅堂,四围皆是开凿之初的模样,并未做丝毫装饰修缮,只在斑驳的石壁上嵌入一颗颗巴掌大的东海神珠,用来替代烛火的亮光。

    空旷的厅堂内只摆了一座石质圆桌,边上错落搁了几个石头圆凳。桌上莲花熏炉轻烟袅袅,两只暖玉小盏光芒润泽,隐隐有一团火在盏底闪烁。

    两个男子在洞内相对而坐,一个头生短角,一个头戴高冠。

    高冠男子慢慢啜了口茶,声音如同金玉之声,铿锵其鸣:“如今四方分崩离析,若你我二人联手,定能一统妖界。”

    短角男子轻轻一笑,瓮声瓮气的开了口:“是你想一统妖界,老夫可从未想过此事。”

    高冠男子坦坦荡荡的高声笑道:“若老夫一统妖界,那这东闽国从此任老兄往来。老兄当年与陵光定下的契约,就此作废。”

    短角男子凝神片刻,摇了摇头:“老夫知道你打的甚么主意,陵光神形俱灭了,他那大丫头以身封印了鬼帝,二丫头又是个不成器的,虽承袭了南帝,却终是修为低了些,至于其他三方,青龙一族与你们互通秦晋之好,白虎一族势微,西羌那孩子是敦厚有余,胆气不足;至于玄武族嘛,自从苏叶迷上了白薇,玄武族与北方早就是青龙族的囊中之物了。眼下这形势与你大有好处,你,坐不住了罢,可你别忘了,青龙一族的老六是个天纵奇才,仙茅那厮更是诡计多端,当年

    他如何夺取的妖帝之位,你,不会忘了罢。”

    高冠男子落下一枚黑子,阴阴一笑:“仙茅如今修为如何,老夫可是十分清楚的,至于老六,他若肯老老实实做了我的女婿,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否则区区一个后辈,如何敌得过我与老兄的联手呢。”

    短角男子定定望住黑白棋盘,眸光闪动:“你可别忘了玉京山。”

    高冠男子眉心一跳,不以为意的笑道:“玉京山上那老妖怪多少年都没露过面儿了,当年陵光家的大丫头与魔界打的你死我活,也没见那老妖怪出来帮她,她可是那老妖怪最看重的弟子了,这么些年了,他到底还活没活着,都未可知。”

    短角男子终于不再犹疑不定,挑了挑眉稍,瓮声瓮气的一笑:“好,那么,老夫就替你盯着不庭山与不周山的小辈,余下的,就看你的本事了。”

    晨起,天光初亮,温暖的阳光落到了阴火山脉中,也变得寒津津的,晨露染身更添凉意逼人。落葵抖了抖微微潮湿的裙角,趁着晨光正好,二人一路向西,边走边找。

    走出密林,林木越发稀疏,没了树冠遮挡,阳光渐渐温暖,驱散了阴火山脉中的阴气。

    而稀疏的每棵树上竟然都盘着数条通体邪红的小蛇,尾生小钩,一动不动。若非那蛇腹微动,从口中溢出一缕缕红芒,当真会令人误以为是死物。

    落葵扬眸望了一望,便对杜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钩蛇原本长在永昌郡的水中,昼伏夜出,食人牛马,现如今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竟还挪到了树上,莫非永昌郡的水干了。”

    杜衡环顾四围,轻声道:“这山着实诡异,生出些妖孽也不足为奇。”

    落葵知道现下并非深究此事的好时机,即便深究也究不出个子丑寅卯,微微颔首:“走罢,现下这些蛇都睡着了,小心点便是。”

    穿过布满钩蛇的树林子,入目便是一弯赤色溪流静静流淌,杜衡目及远方,遥望了一圈,略带喜色的惊呼了一句:“找到了,主子,找到了,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那弯赤色溪流边儿上,生了几株不起眼的植物,绿意盈盈弱不禁风,每一枚绿色叶片上,都铭刻一条活灵活现的赤色小龙。

    落葵疾步上前,两只手指小心翼翼的夹起其中一枚叶片,端详良久,才点点头松了口气:“不错,正是龙鳞草,且已经成熟了,给京墨入药正合用。”

    闻言,杜衡大喜,蹑手蹑脚的将溪边的龙鳞草尽数采了下来,连同根须放到一只寒气缭绕的玉盒,小心收好。

    就在杜衡采下龙鳞草之时,阴火洞外缭绕的诡异红芒猛然分开,打里头飞出一团黑雾,只几个呼吸间,一个头生黑色短角男子从虚空中闪了出来,在二人面前站定,他的眉心点着一对黑色翅膀,闪着微弱的光,看起来着实诡异。

第五十六回 两败俱伤

    这一张脸生的高鼻深目,颇有异域俊美之感,眼角还有淡淡的墨色花纹流转,给俊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冷然,他抬眼望住二人,最后眸光落于落葵身上,笑如生花:“老夫当是谁,原来是陵光的大丫头来了,当年你巴巴的跑到老夫这里讨要一个人族,与老夫打了一架,怎么,两败俱伤伤的不过瘾,今日又惦记上老夫的龙鳞草了,老夫这里的东西便如此好么,叫你如此的念念不忘。”

    自打此人出现,杜衡便如临大敌,死死挡在了落葵面前,眸光警惕的缩了一缩,偏着头望着来人,沉声道:“阁下是,九翼邪龙,阁下认错人了,在下只是误闯贵地。”

    “不错,你眼力不错,老夫正是九翼邪龙昆布。”昆布仍旧望着落葵呵呵一笑,眸光却渐渐冷了下来:“不错,不错,老夫的确认错了人,你们两个是人族,区区人族,竟然敢打龙鳞草的主意,便都给老夫留下罢。”

    话毕,昆布原本收敛的气息狂涨,他冷眸微缩,一张口,喷出一股黑色阴火,张牙舞爪烧向二人。

    “你休想。”杜衡不慌不忙的抬手,扬出一道厚重的黄色光幕,挡在了九翼邪龙身前。他原想抵挡一阵子,让落葵能逃出去,可面对这等上古时便存于世间,老的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岁数的老妖精,逃是逃不出去的,也逃不远的,唯一的生机便是拼命。

    那黑色阴火与黄色光幕相撞,轰的一声,一股毁天灭地之力重重击在光幕上,随着阵阵轻响,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了光幕,嗡鸣一声,黄色光芒顿时暗淡下来,不过转瞬的功夫,便化为虚无。

    昆布哈哈大笑不止:“瞧你们两个人族也没甚么本事,怎会如此大胆,来取我的龙鳞草。”

    杜衡不语,只眉心忍痛之色一闪而过,他双手相对,一股刺目的光华在掌心中越来越大,虚空中浮现黄色的九层小塔,玲珑剔透,滴溜溜的缓缓转动间,光华大盛,迎头冲入黑色阴火之中,将其尽数涤荡殆尽。

    “你们两个人族倒也有些本事,竟有稼穑塔这等妖族宝物。”昆布轻咦了一声,手上却丝毫不乱,漾起丈许高的滚滚黑气,原本淡薄的黑色阴火再度滚滚袭来,将玲珑小塔压得左右晃动,无法在乌黑一片的阴气中稳稳直立。

    杜衡咬了咬牙,默念了一句:“以土为重,破。”

    稼穑塔滴溜溜一转,从塔身中逸出大片黄色砂砾,在乌黑阴气中席卷而过,将阴气冲的七零八落,惨淡一片。

    见局势陡转,昆布阴恻恻的一笑:“老夫还真是小瞧你了,不过,你们与老夫拼命可拼不过。”

    言罢,他眉心处的双翅印记破肤而出,化作一尾寸许长的黑色小龙,脊背上的双翅花纹流转,每闪动一下翅膀,黄色砂砾便稀薄一分,稼穑塔便哀鸣一声。

    形势急转直下,落葵眸光狠厉,咬牙大喝:“那可未必

    。”

    她手上寒光一现,一柄短刃在掌心中极快的划过,鲜血登时漫了出来,素手一挥,鲜红的血迹纷纷扬扬没入稼穑塔中,那小塔的光华凝实起来,转瞬间生出六座一模一样的塔来,如同七星连珠样排列开来,大片砂砾化作一缕刺目黄芒,如同七柄利剑合一,在黑色阴火间沉沉划过,划开一道水波荡漾,将龙脊上的一对翅膀从中间破开,翅膀随即枯败凋落坠地,而那黑色小龙哀鸣一声,渐渐呈出消散之势。

    一击即中,落葵紧紧拧着眉心,双眸妖异赤红,轻吐个“分”字,那七座小塔几个闪动,分化成四十九座小塔,将昆布团团围在中间,塔身滴溜溜转动,薄薄的黄芒凝成无数柄的薄刃,夹着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冲着他疯狂刺来,若一个不慎,便要被刺成蜂窝。

    昆布的后脊一阵发寒,这种置之死地的感觉,在他活了这长长久久的岁月里,只出现过两回,而这一次是第三回,偏着头望住眼前之人,自己曾经吃过两个疯子的亏,而眼前这两个人显然也疯了。

    “不,这不是稼穑塔,这是灭妖塔。此物早该毁于那一场大战中了,你们,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此物。”他猛然收了阴火,厉声尖叫起来:“住手住手住手,为了区区几株龙鳞草就要拼命,你们疯了,老夫可没疯。”

    稼穑塔扑了个空,在虚空中滴溜溜转个不停。

    而落葵与杜衡皆是微微一愣,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这小塔究竟是个甚么来历,只知道此物是关内侯水天无留下的,言明此物为稼穑塔,乃观中的镇观之宝,十分好用,但,昆布为何会称呼此物为灭妖塔,且如此惧怕。

    对峙了会儿,杜衡将小塔收回掌心,但戒备之心丝毫不减,沉声道:“既如此,我们可以走了罢。”

    昆布望着杜衡手中的小塔,唇边溢出浅笑,却移眸望向落葵,别有意味的一笑:“走,你们拿了老夫的东西,不给个交代就想走,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凉薄的秋风掠地而过,卷起枯败落叶,扑簌簌飞向远处。

    落葵瞧着对面那只生的秀美,看起来像人的妖怪,想起那个九翼邪龙吃人的传闻,神情一滞:“我听闻九翼邪龙吃人。”她上前一步,微微一笑:“莫非阁下想要这个交代。”

    “人有甚么可吃的,又腥又酸,怎么做都不够美味,老夫不吃人,老夫只喜欢女人。”昆布抬起手指隔着虚空勾了一下落葵的下巴,眼眸中仿佛有一汪春水微微荡漾:“老夫缺一副上好的炉鼎,观你的肉身正为合用,你若是做三年炉鼎供老夫修行,那这龙鳞草就归你们了。”

    落葵也是修仙者,自然知道炉鼎是何意,她又惊又羞,怒目而视:“你休想。”

    “如此,便各凭本事罢,你凭本事离开此地,老夫凭本事留你做炉鼎。”昆布轻笑一

    声,一团黑雾化作一条巨龙迎面冲来,而稼穑塔从杜衡掌中脱手而出,轻吟一声,缠上了巨龙周身。

    事已至此,便是再多说也无用了,落葵默然无声的站在了杜衡身侧,抬手按在了他的背心,手心处的血痕再度湿润起来,血珠子又稠又浓,在杜衡的周身盘旋,随即如雨滴般没入塔身。

    稼穑塔再度逸出纷纷扬扬的砂砾,而那砂砾与鲜血融在一处,像是活过来一般发出震天动地的嘶鸣,凝实成一座丈许高的独目巨人,冲着巨龙狂吼连连,眉心处的独目狠厉的转动,斜出手腕粗的利剑,冲着巨龙狠狠一斩而下。

    巨龙身上的黝黑鳞片泛起滚滚黑雾,利剑一斩而下,发出金石碰撞之声,被远远反弹而开。

    轰的一声,利剑转瞬邪红,再度重重斩下。

    金石之声大作,黑雾渐渐稀薄,巨龙身上的黑色鳞片凋落过半,露出血淋淋的龙体。

    而利剑上也布满惨烈伤痕,不复方才的光芒锋利。

    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重重黑雾后头传来数声重重的咳声,黑雾猛然散尽,只见昆布发髻凌乱,衣衫上隐现血痕,唇边的血迹还来不及擦,已然半干,着实狼狈不堪。

    落葵轻挥衣袖,巨人拖动沉重的身躯,退到二人身侧,而稼穑塔也几个闪动,回到杜衡掌心。

    其实二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在一味强撑。落葵的脸色雪白,连唇边都隐隐发白,像是一身的血皆被人抽了个干干净净,身子沉重无以为继,倚靠着树干才堪堪站得住,而杜衡双手颤抖不定,呼出的气息夹着丝丝血腥之气,凌乱不堪,就连法诀也只掐到一半便溃散,显然已是法力枯竭。

    昆布原也没想真的要落葵做炉鼎,只想再确认一番她那诡异的血,不曾想这两个疯子拼了命要跟自己同归于尽,他挺了挺腰身,擦去唇边的血迹,不知扯动了哪道伤口,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嘲一笑:“老夫活了这么些岁月,竟叫你们两个人族给打的这么狼狈,说出去老脸都要丢没了。” 他侧目望着落葵,似有笑意:“你这精血还真诡异,老夫瞧着养了不少蛊,有些蛊竟连妖族都罕有,老夫真用得着,这样罢,你留下一半精血,老夫便放你们走。”

    “一半精血,阁下胃口可真大,还真敢要。”杜衡冷笑一声,稼穑塔滴溜溜转到昆布头顶上:“听闻阁下坏事做绝,我若就此灭杀了阁下,也算功德一件罢。”

    昆布缓缓起抬手臂,掐了诡异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而双手的掌心有两团漆黑如墨的火焰熊熊燃烧,气息凶煞远超方才的阴火,他只任由这两团火在掌心烈烈,却并未扬出,呵呵一笑:“虽然你们有灭妖塔在手,但能活到老夫这个岁数的,又岂是这么容易被灭杀的,只怕你还未能杀得了老夫,却从此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第五十七回 北山,我来了

    落葵二人一时语噎,此等老妖精是真正的不死不灭之体,有着极强的自愈力,想要灭杀谈何容易,眼下落葵体力不支,杜衡法力不支,而昆布显然还有压箱底的招数未使出来,再斗下去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他们束手就擒了。

    见落葵二人面露迟疑,昆布的黑色瞳仁转瞬成双,化作一对复,直愣愣的盯住落葵二人。

    落葵瞧了一眼,只觉心旌荡漾的厉害,再侧目望向杜衡,已是双眼失神,旋即她狠狠咬破了舌尖,指尖沾上鲜血,在杜衡的眉心抹过,他转瞬间便回了神。落葵转眸,毫不畏惧的迎向昆布:“阁下的摄魂复修的极好。”

    昆布大喜,他起初只觉落葵的血于自己有大用处,却未料到竟还能令人在转瞬间恢复神智,他自然更加势在必得,旋即双手微扬,便要将两团漆黑火球远远抛向对面。

    “好,我给你。”落葵转了几个念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迟疑,极利落的在腕间放出血来,鲜血成线,在腕间滴溜溜一转,于虚空中划出一道殷红弧线飞向昆布。

    昆布悠悠一笑,一张口将那条血线吞了进去,满意的咂了咂嘴:“老夫所料不错,你的精血果然同当年陵光家的大丫头一般,有同样鲜美的神魂之力,如今有了你这点神魂之力,老夫又可以在这世上蹉跎些时日了。”

    落葵冷笑一声,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老妖精倒是识货,本姑娘好歹也是修仙之人,也曾经修为高深,横的不可一世,神魂之力当然非同一般。若是当年,我的血又怎能如此轻巧的就便宜了你。”

    昆布却丝毫不怒,笑道:“好汉尚且不提当年勇,更遑论你个臭丫头了。”言罢,他做了个恭送的姿态出来,半真半假的一笑:“二位慢走,老夫恕不远送,若下回想念老夫了,只管来,放心,我既不要二位的人,也不要二位的血。”

    自东闽国乘船离开,上岸后一路往北,约莫行上两个月的路程,便到了云楚国与北谷国交界之处,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处终年被云雾笼罩的连绵崇山,而仙山北山便隐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寻常人走到山中,不仅进不了北山,甚至连北山的山门也是难以看到的。

    崇山峻岭的山脚下有一处不大的无名镇子,方圆不过十里,人家不过百十来户。但因着这处镇子是距离北山最近的镇子,进入崇山峻岭寻找仙家福地前,都要在此处留宿一两日稍作休息补给,故而像模像样的客栈却遍布镇子,足有数十家之多。

    这一日,一辆马车绝尘驶入,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曲莲从马车上跳下来,后头车夫上前,从车门处背下京墨,挑帘进去,曲莲在柜上撂下一锭银子,道:“掌柜的,开两间上房。”

    掌柜在柜上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头也不抬:“没了,就剩一间房了,住不住。”

    曲莲一哽,抽了抽唇角哑然:“没有上房,旁的也行。”

    “连茅房都住上人了。”掌柜瞟他们一眼,又低下头

    继续拨拉算盘珠子。

    二人面面相觑,京墨在心里盘算,不知道今日是个甚么日子,这无名小镇中的客栈竟如此紧俏,他们一入镇子便开始找客栈,一连找了数十家,皆是客满,如今这已是最后一间客栈的最后一间房了。

    眼看着天色向晚,若不勉强住下来,便只能露宿街头了,曲莲眉心微蹙,抿了抿唇,对掌柜道:“行了,一间就一间罢。”

    车夫背着京墨上楼,放到床上靠坐着,收了曲莲的银子后,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顺手啪的一声,将门带上了。

    这一声关门声,在曲莲心上悠悠荡荡的打了个转儿,像是打开了她的心门,身子禁不住狠狠的颤了一下,然后便是长长久久的寂静。

    一阵晚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将一扇窗吹的吱呀作响。

    曲莲起身去关窗,听得京墨一阵急促的咳声,转身又匆忙去倒水,却手忙脚乱的打翻了杯盏,在娇嗔惊呼声中打湿了衣裳,她原本穿了件月白底满绣芙蓉交领长衣,被水这么一浇,隐隐有肤色透出。

    京墨倚在床榻上,眸中闪过惊艳之色,旋即似笑非笑的翘起唇角。

    曲莲瞟了他一眼,脸红耳赤的嗔道:“看甚么看,背过身儿去。”

    京墨狭促一笑,笑得猛了,连连咳嗽起来,憋得脸色通红,曲莲忙倒了盏水递到他的唇边,京墨抿一口水瞟一眼她,一眼递一眼瞟过去,终于忍不住的放声大笑:“快将衣裳换了罢,湿漉漉的小心着凉。”

    曲莲将动未动,正手足无措之时,听得有人敲门,这声音如同她的救赎,将她从脸红心跳的**中解救了出来。

    开门一看,正是小二送了饭菜酒水上来,一样一样布在桌上,有荤有素倒也丰盛。

    曲莲费力的将桌案拖到床边儿,两个人一个斜倚在床边儿,一个坐在对面,心不在焉的用完饭,那衣裳湿漉漉的黏在她身上,只觉凉冰冰着实冷得慌,薄寒袭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紧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看,让你换衣裳你不换,着凉了可没人管你。”京墨悠悠荡荡的声音在她对面响起,不知他揣着怎样的心思,是真的心疼曲莲,怕她着凉伤风,还是那把火烧的他心猿意马,难以抑制,总之,说出的话格外魅惑。

    这把魅惑的声音牵的曲莲心头一悸,不由自主的走到床前坐下,取过床尾的包袱,抖出件姜黄色满绣折枝桃花外赏和豆绿直纹长裙,颤声悠悠:“那你转过身去,不许看。”

    京墨闭上双眸,心怀坦荡的哧哧一笑:“我不看。”

    曲莲瞧着他斜倚在床头,脸庞如玉,有说不出的好看,瞧得她心猿意马,吐气不稳,又见他果真紧闭双眸,一脸正气浩然,暗自里竟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像是弄丢了甚么最要紧的东西,只暗骂了一句正人君子有甚么好,半点风情也不解。

    不多时,曲莲轻笑一声:“好了。”她眸光寂寥的望住京墨,红唇嘟了嘟:“我听说落葵的父

    亲是关内侯,是那个修为高深,善于用兵的关内侯么。”

    京墨笑着点头:“自然是他,除了他,这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关内侯么。”

    “那这便奇了。”曲莲在圈椅中来回腾挪,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着。她着意没有系腰带,中衣也只松松裹在身上,这样一挪动,领口登时微松,中衣斜到一边儿:“我听闻关内侯修为之深,兵法之精,难有人企及,怎么养的女儿却这么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呢,落葵是个姑娘家,不懂得用兵之道也在情理之中,可怎么连修为都如此不济呢,他可是落葵的亲爹,不会私藏至此罢。”

    “这,”京墨眸光游移的瞧着她,想挪动却挪动不开,像一把蛛丝缠绕在上头,他狠狠咽了口唾液,心间发痒舌尖微颤:“关内侯是年纪大了才得了阿葵这么个独女,他又没有儿子,自然对阿葵娇宠的厉害,我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是有些修为的,许是她贪玩,后来便全忘了罢,至于用兵之道,她一个姑娘家懂那个作甚么,倒是苏子,他承袭了关内侯的衣钵,着实厉害。”

    “苏子。”曲莲一向对这个神秘的无双公子感兴趣,听得此话,她登时来了精神,眸子放光有万般神采,直起脊背身子前倾,轻喃道:“我从前便听说过无双公子之名,自打你来了,我才知道他竟是水家的管家,他如此的厉害,怎么会甘心做个任人驱使的总管。”

    京墨的双手藏在锦被中紧紧握住,才艰难道:“他是关内侯的义子,是侯爷一手养大调教的,为了报养育调教之恩,即便是再不情不愿,也得忍着不是,我想,待阿葵出阁,他便可自立门户了罢。”

    借着从曲莲手中接过茶盏的功夫,京墨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当真是肤若凝脂,只这一下便叫人心间荡漾难以自拔,他心间动荡的厉害,暗自可惜,落葵的手没有这般滑腻,微微有些粗,那是历经了风雨过后的坚韧,不够温软娇嫩,不够惹人怜惜动心。

    曲莲像是看出了京墨动荡不停的那颗心,眸光悠悠荡荡的像带了钩子一般,婉转娇媚的轻笑道:“那可未必,落葵乃是长乐长公主之女,原本封个县主已是皇恩浩荡了,逾制封了郡主,可见陛下和太后有多宠她,苏子跟着她,那是他有眼光。”

    京墨按下扑通通直跳的心,笑道:“那是自然了,长乐长公主是太后独女,当今陛下唯一的嫡亲妹子,关内侯又军功赫赫,虽说关内侯年岁上比长乐长公主大不少,但他二人也是一桩良配,奈何长乐长公主福薄,生阿葵时难产而亡,太后与陛下自然对她怜惜不已,这才逾制册封了郡主,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不是我与你这样的寻常之人能够轻易得罪的。”

    窗外月色皎皎,更声遥遥,已是二更天了,是关门闭户,安寝入梦的时辰了。

    白瓷粉彩盖碗轻轻搁在榆木方桌上,玫瑰色茶水悠悠一漾,漾到曲莲心间,她脸上霎时染上娇艳欲滴的蔷薇色。微微侧目,外头已经漆黑一片了,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生出难以启齿的情绪:“这可怎么才好,只有一张床。”

第五十八回 一朵解语花

    京墨微怔,支起身子,大刺刺的拍一拍床榻内侧:“这有甚么,你睡这里。”

    曲莲含羞垂首:“这,这如何使得,孤男寡女的。”

    京墨扬眸一笑:“那不然我睡地上。”

    曲莲羞怯的更加厉害,一抹绯红从耳朵泄到脖颈:“这便更使不得了,你身上有伤,若睡地上再生了寒疾,可不得了。”

    京墨一时无言,只怔怔望住她小巧玲珑的下颌。

    别有意味的暧昧婉转漫开,曲莲吹灭了几盏灯烛,只留下窗下那盏明烛,罩上珊瑚色灯罩,屋内顿时昏暗下来,一个少女娇媚的影儿在地上拉的纤长。

    曲莲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寂静中一阵摸索之声,她换上素色暗花儿的寝衣,半响挪不动步子,不知过了多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才坐在了床尾处一点点往上挪,随后用锦被裹住自己,侧目一笑:“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早起呢。”

    京墨艰难的咽了口唾液,不禁紧闭双眸连连点头,声音发颤:“嗯,那,你,你背过身儿去。”

    曲莲扑哧一笑:“为甚么。”

    京墨只觉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不禁口舌发干:“看着你,我,我睡不着。”

    曲莲缓缓靠近他,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两颊微红像是饮了酒,眼波荡漾的望住他:“你不是坐怀不乱的么。

    京墨吁了一口气道:“我虽不是小人,可也着实算不上君子,你若再如此瞪着我,我可不知道会做出甚么事来呢。”

    气氛益发尴尬而暧昧,如同暖黄色的灯烛,在心间缭绕,见京墨只是一味说笑,接下来却并未真正做出甚么,曲莲心里微酸,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拿锦被裹紧了身子,缓了口气,不禁岔开话题:“你与落葵怎么了,我瞧着像是生气了,她走时你都没与她道个别呢。”

    京墨枕着手臂躺着,怒气早已经消了,只余下无奈:“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此番生气,还不是因为担心她,她却全然不受,还埋怨我没有家国之心,曲莲,你可知这次的祸是如何惹出来的么。”

    曲莲摇头:“落葵只说是遇上了仇人,旁的并未说甚么。”

    京墨原想将事情和盘托出,可落葵那张冷脸蓦然在眼前一晃,他登时吓的噤口不言,凝神想了良久,才捡些无关紧要的说给曲莲听了,最后才懊恼的叹了口气:“我担忧的是她的性命,她反倒怨我自私凉薄,若不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谁会愿意管她是不是多管闲事呢。”

    曲莲心中一酸,佯装头回听闻此事,满脸的震惊:“婚约,你与落葵有婚约。”

    京墨点头,想到临行时落葵的冷薄,只觉心痛难忍,怕与她之间的婚约终成一场空:“是啊,婚约是长辈们立下的,那时她刚出生,如今她贵为郡主,而我却家道中落,婚约只怕是要不作数了。”

    “落葵才不是如此嫌贫爱富

    的人,只不过成婚么,总是要和自己中意的人成婚的么。”曲莲抿唇一笑,劝慰道:“好了,她原本就是这样要强的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你说的没错,若是连自己都过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么。”

    京墨心中生出暖意,他与落葵青梅竹马,相识多年,原以为她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岂料她还不如刚刚结识数月的曲莲,更能体察自己的心意与难处,他伸出手,原想捏一捏曲莲的手,偏着头一笑,却只碰了碰她的指尖,道:“是这句话了,我终究是为了她好,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曲莲吊着眉梢,深深的失望凝于眸底:“你担心的是她,她担心的却是别人,只是呢,你介意的是她的心里没有你,若真是觉得委屈,我倒是有个法子试一试她的心意。”

    “是么,你有甚么法子。”在与落葵的关系中,京墨最没底气的并非是家道中落,而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陡然听闻曲莲有可以试探人心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支起身子侧耳倾听。

    曲莲抿唇一笑,出言婉转:“你可以让她与你一同回扬州定居,若她心中有你,便一定不会拒绝的。”

    “是么,若是心中有我,便不会拒绝么。”

    曲莲凑到京墨跟前,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眸底春色荡漾:“当然,若是心中有你,是可以放弃郡主之位的。”旋即,她低语喃喃,像是在说自己卑微的小心思,这声音低不可闻,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若是我,一定会放弃一切的。”

    外头夜风掠过枝头,树枝摇曳叶片缠绵,屋内烛火微动跳跃,轻烟撩人熏香魅惑,婉转直到人的心扉深处。

    不知京墨想到了甚么,竟狠狠一把推开了曲莲,结结巴巴道:“你,你离我远一些,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同塌而眠已是犯了大忌,莫要再贴得如此近了,莫说我已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婚约,你我也不可逾越半分。”

    此话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将曲莲的满腔子热忱与满眼的娇柔浇了个七零八落,她暗自咬了满口银牙,及笄之后,父亲请了合欢阁的妇人入府传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选在君王侧,可后来因为自己是庶出的女儿,门第上差了些,连宫墙都没摸着便落了选。

    曲莲没算到自己头回施用便铩羽而归了,她不甘心,若非他真的是木讷的令人发指,那便是君子的令人发指。这点不甘心激起了她满腔子的斗志,一次不成还有十次,十次不成还有百次,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逃不脱自己的手掌心,男子也是一样。

    曲莲偏着头一脸无辜,温软春意自眸底一层递一层的推到京墨心底:“谁说不是呢,我虽非落葵那般出身显贵,但也非寻常小门小户,若非为了照应你,也是绝不肯犯这个忌讳的。若是,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我。”她动了心肠,越说越发伤感,眸底晶莹,泪珠儿盈盈欲落:“我,我可就只能去投河了,

    我一个闺阁在室女,为了你的伤势,甚么清白脸面都豁了出去,谁想,谁想你竟当我是不检点之人,我,我。”话未完,泪无声无息的便滚了出来,在脸上泪雨滂沱:“我,我还是,还是死了干净,还能,还能落个贞烈的名声。”她抬手拉过锦被覆在脸上,看不清楚脸庞如何,只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落葵遭逢大变前性情如何,京墨未曾见过,而遭逢大变后,她那颗心直如块石头,又冷又硬,几乎连娇柔都不会,又何曾会哭,京墨虽见过不少姑娘,除了京家养的娇纵无比,遇上不合意的便只会撒泼打滚的姑娘外,便是跟在他身边服侍,惯会曲意奉承的丫鬟,从未见过曲莲这等轻柔似水,体贴人心的姑娘,他的心顷刻间便被曲莲哭的软糯无比。

    他拉下覆在曲莲脸上的锦被,抬眼相望,只见芙蓉秀面上挂着盈盈泪珠,真真是梨花带雨格外娇艳,他难掩心旌摇曳,一边捏着被角给她拭泪,一边浅笑哄着:“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知道你个是好姑娘,一心为我好,我方才是与你说笑呢,可谁想你的脸皮儿比阿葵薄多了,你放心,我向来口风严谨,不会坏了你的名节的。”

    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开娇俏笑容,曲莲破涕为笑,眉梢挑起淡淡的桃花色:“你不嫌弃我便好,我便很高兴了。”

    京墨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儿,半是调笑半是怜惜:“你个小傻瓜,打从第一眼见着你,我就把你放在心里了,又怎会嫌弃你呢。”

    “是么。”曲莲又圆又大的眸子无辜软弱,眉眼俱笑道:“你心里果真有我么。”

    京墨点头点的笃定:“自然是有的,你小我几岁,我拿你当亲妹妹呢。”

    曲莲抿了抿薄唇,低眉浅笑,甚么哥哥妹妹,不过是寻个冠冕堂皇亲近的借口罢了,这原是该自己搜肠刮肚寻的亲近借口,现下有了这么个绝好的由头,岂有放过之理,她眸光纯净温软,无一丝邪意的笑道:“那往后,妹妹我便唤你一声墨哥哥了。”

    这一声娇软轻唤,唤的京墨心间狠狠忽悠了一下,只觉眼前这少女比落葵温柔了千百倍,轻声细语如解语花般,低眉浅笑似染露风荷,总归是一颦一笑间都格外惹人怜惜,他的心渐渐向曲莲倾斜而去。京墨想,人生实苦,若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女子解语温柔,那便也能苦中作乐罢,他又想,若他要娶的落葵能像曲莲这般,多几分解语温柔,少几分严苛固执,那此生便是完满无缺了。他不由自主的叹道:“落葵若有你一半温柔体贴,我也此生无憾了。”

    曲莲唇边上扬勾出浅笑,她知这只是京墨的痴心妄想,但唯有妄想才可以天花乱坠,这妄想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失望大了,才会心生绝望,绝望后的转身放手才会无法挽回,只要他转身时,自己恰好在他身边,那么便万事顺遂了。

    深夜里烛火燃尽熄灭,颠簸了这一路,终于望到了北山的影儿,二人悬了月余的心终于塞回到肚子里,安安稳稳睡去,黑暗中一只如玉素手,缓缓抚上他的脸庞。

第五十九回 无妄之灾

    晨起,天光大亮,小二在外头轻轻叩门招呼他们下楼用早饭,曲莲收拾利落开门,往小二哥手中塞了二两银子,小二会意的点点头,小心将京墨背下了楼。

    早饭极为丰盛,一屉薄皮春茧包子并一碟蓬糕,一碗笋蕨馄饨,一锅五味肉粥,一碟素蒸鸭并一碟玉灌肺,还有一碟什锦酱菜,满当当摆了整个桌案,曲莲一会夹个包子放入京墨碗中,一会夹一筷子小菜喂到他的口中,神情亲昵,很是自然。

    桌上只剩些残羹冷炙之时,客栈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声音虽大却隐含虚弱:“京墨,曲莲,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曲莲回首一瞧,见是落葵,抿唇轻轻柔柔的一笑:“你们可算赶来了,这一路上还算安稳么,没遇上甚么危险罢。”

    从东闽国死里逃生,落葵二人片刻不敢耽搁的往北山赶来,一路上风餐露宿,她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了,劈手夺下京墨手中的碗,连扒了几口粥,才得出空来说道:“我们还好,就是饿得慌。”

    杜衡束手立在她的身后,接口道:“此番我们遇上了九翼邪龙,差点丢了性命,主子也受了伤,得在此处歇歇脚再去北山了。”

    只这一句话,便说的京墨无端低下了头,想起昨夜的无端猜忌,他又羞又怯,又悔又愧,一时间五味杂陈不敢抬头,良久,他才拉过落葵的手,瞧见横在掌心和腕间已经泛白的刀痕,眸光殷切:“怎么伤的这样重,你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只是些皮肉伤,养两日便好了。”落葵一笑,并不以为意。

    落葵觑了眼曲莲,只见她脸色微白,神情怅然,不由的有些唏嘘,大家姑娘的确娇弱,只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之苦,曲莲便瘦了一圈儿,她叹了又叹,回过神来道:“杜衡,你别站着了,赶紧坐下吃点东西,养足了精神,午后出发去北山。”

    “怎么如此着急,歇一晚明日再去罢。”京墨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又是心疼又是担忧,既心疼她为了自己疲于奔命,又担忧她发觉自己昨夜与曲莲同居一室的不堪,不禁左右为难。

    落葵边扒拉饭边摇头,一句话便定了京墨不安的心:“不歇着了,早去早回,迟则生变。”

    “那么,我随你们同去。”曲莲想了想,这一路上与京墨的情意渐深,尤其是昨夜同塌而眠,她在京墨心中定是占了不小的分量,那么如今与其陪着京墨在客栈里等消息,倒不如跟着落葵去北山搏一搏,好叫叫京墨时刻记着自己今日替他搏命,她拉过落葵的手,软言细语道:“放心,我绝不拖你们的后腿。”

    京墨摇头摇的极快:“不行不行,你们都走了,谁管我。”

    曲莲掰着手指头笑道:“一日三餐让小二哥送到楼上去,五谷轮回之所就给你置在床头,你杵着拐杖也能将就些,味道大是大了点,但胜在方便,你便忍耐一二罢。”

    落葵笑道:“你且想一想以后能站起来走路,

    便甚么苦都能受了。”

    京墨勉强唔了一声,算是不情不愿的应下此事。

    秋意微凉,但午后的阳光却暖意融融,落葵三人从小镇出发,一路往那片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赶去。

    这片群山不愧为藏着仙山的所在,更不愧为修仙者趋之若鹜之处,端的是碧蓝苍穹,云雾缭绕,处处琼花玉树,连阳光都是耀目的金色,像绸缎一般从叶间滑落,所到之处皆被染上悠长的金辉。

    落葵伸手在金辉上一触,那光芒登时洋洋洒洒的四散而去,她笑道:“这一趟还真是没白来,如此洞天福地,保不齐会有成了精怪的花木小兽。”她望住杜衡笑道:“若是能抓到几只,咱们俩的伤说不定便能顷刻间痊愈了。”

    杜衡闻言,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根树杈,在地上一番胡乱扒拉,敲敲打打,扒出一堆烂泥枯枝,摇头道:“主子,好吃的精怪在哪里,莫非遁地了。”

    落葵拿树棍子从泥土里翻出一根扭曲挣扎的蚯蚓,挑到杜衡眼前,这蚯蚓生的奇异,竟是从未见过的火红色,周身像是燃气一把火,她一本正经道:“喏,就是它了,生食可成地仙。”

    那火红的蚯蚓狠狠吓住了曲莲,她娇嗔着惨叫一声跳到远处,指着落葵道:“落葵,快快,你快把那虫子扔了,我自小便害怕这种无骨无爪的长虫。”

    落葵扬眸笑了起来:“那你可没有口福了,我调的蛇羹可是一绝呢。”

    曲莲登时弯下腰来,狠狠的干呕不停,蛇,她一想到软若无骨的蛇在地上时而扭曲,时而盘旋,就只觉嗓子眼儿如同卡了鱼刺,不呕出来不罢休。

    杜衡倒是十分镇定,两只手指拈起扭动不停的蚯蚓,扔到土里,笑道:“这么个小东西,只怕吃了成不了地仙,反倒成了地府的小鬼儿了。”

    三人从午后转悠到夜半,面对着一棵巨大的合欢树束手无策,这是一棵平平无奇的树,竟连一朵花都没有,除了足够巨大,当真瞧不出半点不同,若非落葵拍胸脯子放言此处便是北山的山门所在,杜衡与曲莲是绝不肯相信的。

    围着这棵巨树绕了百八十圈儿,转的头晕目眩,也没找到进入北山的法门,落葵靠在树上凝眸,猛然眸子放光,抠起树皮。

    杜衡笑道:“主子,这树有年头了,树皮也长得结实,当心抠坏了指甲。”

    落葵满腹惆怅的叹道:“我是在想,若是这树成了精怪,保不齐我把它抠疼了,它便会现身,那么咱们便可找到进入北山的法门了啊。”

    话音方落,一抹黑雾从云头落下来,那黑影中传来一声轻笑,旋即挽出一条黑纱,在三人身前徘徊起来。

    曲莲的脸都吓白了,死死拉住落葵的臂弯,结结巴巴道:“落,落,落葵,你还当真将树精给抠出来了么,这,这,这这这树精居然还是个女的,不对,

    是雌的。”

    那黑雾中轻咦了声,像是探出一双眸子,眸光冷冽的在落葵身上打了个转,黑纱蓦地化作一条沉重的铁链子,将她死死捆在原地。黑雾中紧跟着传来破空之声,一柄寸许长的黑色冰锥直逼她的眉心而来。

    情势危急,杜衡无暇多想,双手一搓,掌心相对处,玲珑稼穑塔迎风见长,黄色光芒大作,与黑色冰锥重重相撞。

    叮叮咣咣一阵乱响,那黑色冰锥登时断裂一滩碎冰,落在地上,顷刻间便化作一汪水,渗入到泥土里。

    而敷在落葵身上的铁链子随之松开,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杜衡脸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稼穑塔极快的飞旋,黄芒渐渐凝实成一座透明冰墙,将落葵等人围在中间,冰墙表面一阵光芒流转,隐隐有华美的亭台楼阁印在其中。

    黑雾中噼啪之声大作,数道黑蒙蒙的闪电击在冰墙上。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冰墙狠狠晃动了几下,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整个墙面。

    落葵与杜衡对视一眼,难掩惊愕之色,即便二人重伤未愈,难以全力激发稼穑塔,但也不至如此的不堪一击,莫非,莫非黑雾中人是个比昆布还要难缠几分的妖孽。

    杜衡脸色阴沉难看,大袖鼓胀,迎风向前,双手掐了个诡谲的手印,稼穑塔上破空之声大作,从塔身中飞跃而出一丝丝血痕,快如闪电般没入冰墙。

    冰墙上蓦地燃起一把火,火光四射,形成一个个飞快旋转的漩涡,只消看上一眼,便是头晕眼花。

    这些漩涡吸力极大,将黑蒙蒙的闪电尽数吞噬干净。

    见一击未能建功,黑雾中人并不打算就此罢手,那黑雾里接连飞出冰花,冰雹,冰霜,冰凌诸如此类,在屏障前叮叮哐哐响个不停,透过屏障相望,落葵感慨不已,莫非若是有缘,连一盆水都能修成精怪,看来自己往后不可轻易糟蹋任何水,否则他日水修成了精怪,便会把自己扎成血窟窿。

    可眼下,眼下现下这场灾却来得着实莫名其妙,人都说一言不合便开打,可自己尚未开口,对面那团黑雾便打上门来,落葵看了看手里的树皮,莫非自己抠下来的这块树皮其实她的脸皮,抠花了她的脸。

    如此这般的消磨之下,冰墙还是被击打的千疮百孔坑洼不平,连密密麻麻的漩涡也转的缓慢下来。

    见此情景,落葵不动声色的扎破掌心,握住了杜衡的手。

    一线线血丝没入冰墙,斑驳的墙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的修复如初,而冰花之类也泥牛入海,纷纷没入冰墙,没了踪影。

    曲莲躲在落葵身后,已吓得腿肚子打转,结结巴巴道:“落,落葵,我,我怕。”

    落葵笑望住她,让她安心:“别怕,没事。”

    杜衡默默松了口气,侧目,只见落葵苍白如纸的脸色,心下沉重,这下子可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了。

第六十回 逃出生天

    对面黑雾中藏着的女子,显然也并非泛泛之辈,见一时无法攻破屏障,反倒不慌不忙的慢慢消磨,方才那些冻成冰的水,又原样轮番儿上阵,如猫儿抓鼠一般反复戏弄起来。

    如此消磨之下,要么血尽人亡,要么束手就擒,不,不能如此,落葵眸中闪过决然之色,轻叱一声,素白广袖迎风,结了个手印,口中念出一连串诡谲的咒语。

    下一刻,她的眉心红光大作,伴着阵阵悠长的嘶鸣,一只异兽几欲从额前破肤而出。

    杜衡飞快的回首,只瞧了她一眼,便脸色大变,正要出言阻止,却见落葵眸光微冷,凌厉的高高扬起手,额前的异兽蓦地一个闪动,挣扎而出。

    那异兽生得极为狰狞,昂首长长嘶鸣,身躯化作漫天纷纷扬扬的血雨,在半空中划出半弧,旋即分出两股,一股没入杜衡脚下,一股缠住曲莲的双足。

    杜衡大惊,厉声惊呼:“不,主子,不,主子,属下不走。”他察觉到了落葵要布阵,可此阵法布置不易,是以落葵的精血为代价,一次最多能将两人远距离传送出去,但却唯独,唯独无法传送施法之人,此等损己利人之事,非到万不得已,不是至亲之人,是绝不肯用的。

    落葵打定了主意,眸光微闪,狠厉道:“走,不必管我,我有脱身之策。”

    曲莲原本惊惶的变了脸色,听得落葵此言,知道落葵是在设法送她与杜衡离开,不禁心生感激,定睛望住她,不再挣扎甚么了。

    落葵望着二人略一颔首,指尖红芒不断的落血雨中。

    轰隆隆的雷鸣之声阵阵,二人脚下的血雨极快飞旋起来,凝聚成一个个斗大的符文,闪动着微微金光。

    而此时,黄色冰墙终于惨烈哀鸣一声,轰然倒塌,重新化作虚空中的一捧沙砾,归入小塔深处。

    黑雾一阵剧烈的翻滚过后,黑气一敛,从里头款款而出个全身黑衣的女子,只见脸白如玉,长眉入鬓,脸带煞气,一言不发的挥手。

    一道滴着鲜血的红绸凌厉而出,还未攻到近前,便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但是二人脚下的符文已开始缓缓转动,落葵指尖微颤,血丝不断没入其中,金光也随之变得刺目了,她额角渗出薄汗,余光瞥见隐含杀意的红绸之光,厉声喝道:“杜衡,爆。”

    杜衡忍痛蹙眉,指尖轻点稼穑塔,一息之间,那小塔以迅雷之势飞跃到女子头上。

    而塔身无声无息的蓦然涨大,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笼罩住女子。

    女子顿时脸色微变,身形几个闪动,想要脱离小塔笼罩的范围,却惊觉那股气息如影随形,她竟逃无可逃。

    不待女子有甚么旁的动作,杜衡恶狠狠的吐出个“爆”字。

    噗噗噗数声轻响,小塔表面蓦然出现数道裂痕,竟无声无息的爆裂开来,天地间顿时电闪雷鸣,狂风黄沙席卷而过,皆冲着女子

    而去。

    与此同时,最后一枚金色符文也凝实完成,所有的符文连成一片金光刺目的阵法,金光将杜衡与曲莲紧紧包裹,嗡鸣声中,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就在二人即将被传送离开的瞬间,狂风黄沙里蓦然探出白玉骨手,冲着阵法狠狠一抓,抓住了一角灰袍,滋啦一声,灰袍断裂开来,金色符文与二人皆没了踪影。

    见此情景,落葵心下一沉,骨手显然在瞬间破坏了阵法,抓住了杜衡的衣角,不知会不会出现旁的意外。她喉间腥甜,猛地噗出一口血,却又听得不远处雷鸣之声渐消,遂掐了个诀,唤出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在身前聚拢。

    只见远处电闪雷鸣消失,狂风黄沙敛尽,露出女子狼狈的身影,她双眸流血,喋喋冷笑:“你果然厉害,好好好,多少年了,都没人能让本座如此狼狈了,好,今日本座就将你们挫骨扬灰,永不轮回。”

    言罢,一股红雾笼罩在红绸上,剧烈翻腾起来。

    哗啦啦巨响过后,原本被稼穑塔自爆摧毁的红绸红芒大作,竟化作一段环环相扣的锁链,而锁链之上有黏稠的血液翻滚,里头隐隐有凄厉的惨叫声传出,定睛相看,那血液中裹着数之不尽的痛苦脸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落葵脸色惊变,怒斥了一声:“万魂链,你们竟用了如此多的生魂炼制此等阴毒之物。”

    那女子的眼角高高挑起,笑的媚而阴毒:“好眼力,你既认出了此物,那么,你的生魂,本座也勉为其难收下了。”

    落葵哪里有甚么脱身之策,所谓的脱身之策不过用来哄杜衡的,情势危急,总不能三个人扎堆儿一起死,总要跑出去几个活的,但闭目等死也素来不是她的所为。

    万魂链哗啦啦响个不停,像一条血淋淋的长蛇,一个闪动,便直冲落葵而来,那血腥气中夹着凌厉的杀意,叫人无处躲避。

    落葵扬眸死死盯住万魂链,指尖遥遥指向数以万计的萤火虫,轻轻吐了个“爆”字。

    北山山势险峻,密林广袤,崇山峻岭间罕有人至,十分静谧,一湾碧水无声的蜿蜒而过,秋日里繁花凋零,草木渐萎,暮色中的溪水有袅袅雾气升腾,颇有几分云雾缭绕的仙境意味。

    溪畔的青石之上,有一男子倚石而坐,石青色的长衫曳地,衣角一半没入溪水中,泡成了深深的松柏之色,一半浸在苔藓里,染成了瑰丽的青碧色,男子却全然不在意,只抿了唇衔叶而吹。

    “救命,救命啊,救命。”一声声凄厉而仓惶的惨叫声响起,打断深幽的曲子,暮色中冲出姜黄长衣的少女,一边回头一边踉跄向前奔跑,娇俏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想是拼命奔逃了许久,额上香汗欲滴浸透了散乱的发髻,连长衣跑的也散开来。

    抬眼乍见溪边的男子,她一双杏眸睁的极大,像是见到了溺水之人见到了小舟,拼了命的攀爬过去,呼

    救声益发惨烈仓惶。

    而少女身后催命似的跟着一团黑雾,原本是不紧不慢的戏弄追赶,可发现这少女竟越挫越勇,跑了这么许久都没有讨饶放弃的意思,黑雾中人也渐渐没了耐心,一个闪动便越追越紧,眼看着就要追到近前。

    听到少女大声呼救,黑雾中人蓦然怒了,探出一只白玉般的手,五指纤长,冲着少女的头顶抓去。

    少女回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颓然倒地,冲着男子大声惨叫道:“救命,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救救我。”

    男子微微侧身,唇边微动吐出了口中叶片,叶片看似轻飘飘的击中了玉手,两两相撞却发出金玉之声。

    那玉手缩了一缩,黑雾中轻咦道:“茯血。”

    男子眸光一缩,身姿未动,可身侧的一杆翠竹却剧烈摇动起来,细长的竹叶簌簌轻响,金玉之声大作,震耳发聩,在沉沉静谧无声的暗夜中传的极远。

    黑雾中人极是利落,一看少女有了难缠的帮手,丝毫没有多做纠缠,只转瞬间消失于暮色中。

    少女惊魂未定的瘫在地上,腿软的站也站不起,走也走不动,缓了半响,才羞怯怯的望住男子,只见他三十几岁的书生模样,弯月样的双眸似有轻愁不散,整个人冷冰冰的似月华清寒。她的心登时忽悠一下,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来,这样好看的桃花眼,若是笑起来,定是如繁花绽放,春风乍临一般温暖,她含羞带臊的道谢:“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乃青州曲家之女曲莲,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那男子默不作声,目不斜视,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只抄起边上的白瓷染青花酒壶,就着壶嘴,仰头痛饮了一口。

    曲莲低垂眼帘,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倏然抬眸,轻咬下唇,再度软糯开口:“还请恩公告知高姓大名,小女子回家后定为恩公立个长生牌位,时时焚香祝祷,祈求神明保佑恩公一生顺遂,福寿安康。”

    她的声音原本便轻柔无双,现下又刻意捏了嗓子,夜风送来几缕野菊花的苦香,将她的声音送的婉转入耳,听来如香玉满怀,令人心旌动摇。

    那男子却始终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夜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他也不曾抬手掠过一回,只微阖双眸,神情淡然,略带凄苦之色。

    曲莲暗自腹诽不已,这是个甚么样的人,若非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真以为这是个死人,凝神想了会儿,一双杏眸浸在了水雾中,哽咽垂泪:“恩公莫非以为小女子起了甚么歹心,才不肯将姓名实言相告,小女子只是报恩心切,绝无他想,还请恩公成全。”

    她低低抽泣,泣声幽幽如同春日里的杏花微雨,一点点的染醉了人心,夜风掠过散开的衣襟,有些冷,她抬手紧了紧。

    谁料那男子竟丝毫不为所动,神情半点未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只抄起酒壶又痛饮了一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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