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回 隔空传信
此番见到空青的手段,不由的益发惊讶,他轻描淡写的模样,看起来似乎要更深藏不漏一些,难怪川谷这么个神君也对他青眼有加,果然是四灵家族之人,不可貌相啊。
此间事毕,空青扫了京墨与曲莲一眼,凑近苏子,耳语道:“你方才没有好好打罢,区区几个不成器的老道,一张不堪大用的符咒,一个呼吸间你也就破了,真难为你足足拖了一盏茶的功夫,拖到我来。”
苏子眸光一缩,知道自己所为是瞒不过空青的,又感念他没有说破此事,笑的十分明朗:“空青,你果然知情识趣,是再圣明不过的了。”他抿了抿唇,眸光掠过落葵的脸庞,附耳道:“那么我送你的这英雄救美之良机,你可还满意。”
空青深深一笑:“满意极了。”
苏子笑着伸出手去,算盘精的本性暴露无遗,十分的心安理得。
空青了然,眸光闪动,对他的精于算计甚为服气:“你不愧是个管家,果真打的一把极好的算盘,你是川谷的义弟,他当是传了你不少好东西,想来寻常之术你也是看不上的,这样罢,我传你一道苍龙世家的秘术,可修炼神魂之力,如何。”
苏子一时怔住了,他没料到空青出手竟如此阔绰,先是借着搭救文元之事,送出了辰角那样的宝物,如今又借着此事,送出神魂修炼之术,他心底清明无比,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即便空青与落葵立下七宿心誓,也不至对水家之人好的这般极致,如此看来,这还真是一朵桃花不假,他转眸笑道:“如此甚好,若能修炼神魂,那于我修成仙君之身是大有益处的。”
见苏子与空青叽叽咕咕半响,一瞬儿低眉,一瞬开怀,京墨撇了撇嘴,心道,想是苏子攀上了高枝儿,得空青指点道法修为,不禁羡慕异常,只不过他对一向空青冷言冷语,若是此刻太过殷勤,有损脸面,可若自己也能得了他的指点,从此修为一日千里,那么落葵也不敢再小瞧了自己,他忍了又忍,还是端了一盏茶递过去:“空,空青大哥,你也教教我罢,若他日你赶不回来,我们也可自保不是。”
空青瞟他一眼,原想张口拒绝,但凝神了会儿,还是让落葵取来了笔墨纸砚,低声吩咐:“落葵,磨墨。”
落葵依言,缓缓磨开墨汁,空青望了她一眼,唇边微抿一笑,微微失神,便执笔写了几道法诀,递给众人,淡淡道:“先将这些背熟,五日后我再传你们一些心法。”
夜色渐浓,桨声灯影里的淮水潺潺流向远处,雕梁画栋的船上灯火渐次明亮,辉映着历经了几代繁华的河面。
风吹过水面,流光潋滟成细碎的万千星芒,或明或暗,或柔婉或洒脱,或艳晦或清绝,皆是这座城池眼花缭乱的风景。
在淮水河旁走上一遭,夜风中卷着如兰似蜜的气息,缱绻令人沉醉,轻软柔婉的笑语在耳畔打个旋
儿,像是生了钩子般的双眸,勾着人举步就往船上走去。
这座位于南祁国腹地的金陵城,比之青州城更加繁华艳丽,更加缱绻多情,素有自古帝王州之称,是南祁国都城的不二之选。
此时,金陵城的东南角蓦然发出一声嗡鸣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动了正忙着花前月下会佳人的众多男子,有人大着胆子想去探查一番,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异宝现世,可凑到近前一看,却惊觉那里是皇家夏日里前来消遣避暑的御园所在,莫说是有异宝现世,就算是有美人成堆,也再没人敢上前一步了,生怕没见到异宝美人,先丢了性命。
巨大的地下空间内,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星芒烙在地上,连成一只状若怪兽的百丈大小的阵法,散发出一层深一层浅,仿若水波荡漾般的蓝芒。
阵法外侧立着个面容娇憨的少女,白袍赤足,头戴金色发带,眸中有风霜之意,满脸焦急神色,望着悬浮在身前的一枚蓝芒流转的石头,那石头不过拇指大小,但却是个炼制极为不易的法器,维系着少女至亲的安危。
阵法中盘坐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同样的白袍赤足,头戴金色发带,望之显然与少女同出一族。
他伸出枯瘦的手,一点手中的长杖,无数道蓝色光柱蓦然从杖中激射而出,没入阵法中。
阵法嗡鸣一声,蓝芒随之缓缓流转,深浅不一的光芒像是黏稠的液体,渐渐搅动融合成一枚符文,符文闪着微弱的蓝芒,慢慢靠近了那枚上下浮动的蓝色石头。
老者双手不断变幻,一道道法诀从他的手中不断飞跃而出,落在符文上。
符文蓦地一个闪动,飞到了石头上方,旋即向四围散开,将石头牢牢包裹在其中。蓝芒益发亮得刺目,缓缓旋转,从石头中抽出一道不断扭曲的白芒。
少女见状大喜,不待老者吩咐,便捧过了一盏青铜灯,灯上一只青鸟振翅欲飞,她双手捧着青铜灯,置于白芒下。
老者轻喝了一声,一道法诀落于青鸟上,那鸟像是活过来一般,从口中吐出一道五彩霞光,冲着白芒飞卷而下,将其吞入腹中,随后,青鸟的眼珠转了一转,像是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
“好了,灵仙,留影石已然隔空传出了,大祭司很快就会收到的。”老者从阵法中踉跄走出,方才那法诀显然消耗极大,老者虽修为高深,却也有些伤着了。
灵仙疾步上前,扶住老者,忧心忡忡道:“老祖,大祭司会去救哥哥么。”
老者幽幽望向空无一人之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刀劈斧砍般的深深沟壑,那沟壑里写满了笃定,点了点头道:“会的。”
与此同时,与金陵城万里之遥的青州城不越山脉深处,寒潭之下的山腹空间,悬浮在密室中的一只青铜灯突然光芒闪动,其上的青鸟展了几下双翅,从口中吐出一道白芒,落于下头的玉盒中。
那玉盒上头寒芒顿时聚拢,将白芒困在其中。
随后,密室一
侧的青铜铃铛叮咛叮咛响了三声,便有人疾步走进寂然无声的密室,伸手取走了镂有异兽的寒玉盒。
入夜,一如往昔的静谧无声,落葵这处宅子远在城边儿,天刚擦黑时,四下里便已是杳无人迹,而月色极好,光华如水的轻泻,给静谧的四周平添了几分旋旎。
京墨如鬼魅般闪进落葵房中,忙不迭的从袖中取出个东西递给落葵:“前几日有人到铺子里,我收的,你瞧瞧。”
那是一半螺钿镜,落葵取出之前在盛泽街买到的另一半螺钿镜,拼在一处严丝合缝,正是一整个儿,她怔怔瞧着,仿佛自远处飘来渺渺轻笑,恍惚间,镜中隐约多了个红衣裳的人影儿晃来晃去,飘飘渺渺的看不真切,像是个清瘦女子,一袭黑色长发挽过,像是墨色羽翼袭过落葵的心间,像是有些曾经记得,却刻意不去记得,渐渐也就不记得的过往一层层揭开,却只是个绰绰影子,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旋过,最后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的心尖儿上像是架了柄未开刃的钝刀,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慢慢磨,终是磨出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可转瞬间那刀刃却又转了方向,再度一点点的磨,直到将一颗心磨得满是伤痕,却诡异的没淌出一滴血。
真痛阿,比犯了家法被藤条抽要痛上千千万万倍,以往落葵受家法时,苏子总是不顾一切的扑在她身上替她挡着,受着,现下,割心之痛竟然让她有些晕,竟都有些记不起青梅竹马的苏子模样了。
落葵颤抖着缓缓抬手,下意识的揪住胸口,就在揪住的一刹那,那痛瞬间不见,仿佛她方才只是跌落在旁人梦中,如今梦醒了。
她摇了摇头牵出笑意,心底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大抵是话本戏文看多了,才会有这么多古怪的念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是弄成个疯子岂不麻烦。
“落葵,落葵,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我该不会又买着假货了罢。”京墨推了她几下,她这才缓过神儿来,勉力一笑:“没什么,我看这东西不错,你好好收着罢。”
京墨颔首,歉疚低语:“那夜,是我不对,落葵,原谅我好不好。”
落葵冷眸瞧着他,一动不动,从他的眸中瞧出各种情绪,有心虚有愧疚有浓浓的**,却唯独没有绵绵深情,她眸光一瞬,声音微冷:“罢了,也是我不好,将你打疼了。”
这冷薄令京墨生出阴郁,他想,落葵终难像曲莲那般柔婉娇媚,可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的低语:“落葵,你放心,我以后,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落葵抽手抽的极快,侧目瞧见窗下人影绰约,像是苏子与杜衡二人,心下一凛,想是苏子有甚么急事要说,遂掩口打了个哈欠,连眸光都迷离了:“京墨,我乏了,想睡了,有甚么事儿,明儿再说罢。”
第一百三十七回 是敌,是友
“好,你歇着罢。”京墨暗暗咬牙,转过身后,眸光阴郁的回首,只见落葵果然微阖双眸,并未瞧他一眼,他暗叹,成了婚,你的身子便是我的了,到那时我想怎样便怎样。
门帘微动,落葵忙抬头去看,却不料等来的竟不是苏子二人,而是空青,她微讶,瞧着那一双深眸,不知该说些甚么,只是手不经意间触上空青白日里写的法诀,心头一悸。
空青的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极有光彩,冲着落葵微微一笑:“来与你讨杯酒喝。”
落葵烫了一只粉彩豆绿梅瓣杯盏,斟了盏青梅递过去,指着灵芝纹紫檀圆桌上的薄纸,轻轻一笑:“幸而我再不用学这些了,这法诀实在太难,还是喝酒来的容易些。”
空青眸色微微一暗,抿了一小口喃喃道:“往昔你便爱喝酒。”
落葵一怔,无意识的问了句:“甚么。”
空青深眸中划过些清霜,微微一凉,但仍神情如常的温和一笑,摇摇头道:“没甚么。”旋即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原来你在看这个,我听说过这卷书,极其的晦涩难懂,早先听苏子说你精于推演占卜之术,果然不假。”
苦涩在落葵心头层层漫开,恍如隔世,她不动声色的摊开双手看了看,暗叹了一句,除了推演占卜之术,这些年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终究甚么都没留下,时至今日,她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了,抿了口酒,青梅入喉,清甜中微微带着些许辣意,她轻轻浅笑:“我也只是会些皮毛罢了。”
“我也会些推演占卜之术,与你切磋一二可否。空青眼波在她身上悠悠一转,看的她无端低了头。
落葵心中悠悠一荡,竟说不出甚么拒绝的话来,只默默点了点头,道:“你出身四灵世家之一,切磋二字,我可担不起。”
空青抿着薄唇,不置可否的一笑,深眸中像是有万般情意,在她身侧俯下身来,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落葵的脸被他的碎发拂过,微微发痒,不由的脸色一红,不待他写完,便慌忙起身,拿了紫金铜雕花火钳子,心神不宁的拨弄炭火。
“这些推演占卜之术你先修习着。”空青将写好的薄纸递了过去,笑道:“待我返回族中,再寻些秘术给你,你可莫要偷懒,万不可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落葵捻了捻薄薄的纸边儿,冷眸中难得有了一丝温情和暖意,笑意亦从唇边漾到了眸底:“那是自然,不会辱没了你偷出来的秘术的。”
空青望的有些失神,心神荡漾下,他进了一步,难以自持的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落葵的手,谁料她竟像是受了惊吓般向后缩了一下,他的心猛然空了,眸光黯然,手失落的调转了方向,抄过桌案上的粉彩豆绿梅瓣杯盏,一手指着其中一道占卜术,隐含失落道:“这道法诀粗浅,你先修习给我看看。”
落葵定了定心神,从海棠木小几上取
过一座碧玉博山炉,点燃了里头的伴月香,香意清幽淡雅蕴有正气,芳泽溢远如月色缭绕。
袅袅青烟中,落葵捧着薄纸一字一句瞧得仔细,看了良久,她取过罗盘移步到了窗下,依照纸上所书法门,缓缓催动。
一缕月华透窗而入,斜斜洒在罗盘之上,随着法诀的变换,那月华成线,缓缓流转,她额上隐约有汗沁出,法诀陡变,月华蓦然凝聚成一粒粒刺目圆珠,悉数没入罗盘之中。
而此时,空青双眸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青芒,深深望著落葵,似乎要望到她的灵台深处。
法诀再度变化,落葵脸色却陡然一白,那罗盘嗡鸣阵阵,原本没入其中的圆珠纷纷溃散,重新化为一缕月华,夜风拂过,月华化作一捧轻尘,极快的消散不见了。
她吁了口气,回首苦笑道:“我还是修为低下,法力浅薄了些,无法修习这些高深的推演占卜之术,怕是要糟蹋了你的一片心意了。”
空青笑着试探了一句:“落葵,你可否让我切一切脉。”
落葵心头没由来的一慌,趁着收起罗盘的功夫,将手缩回袖子,藏的严严实实的:“不必了,我的身子一向有苏子看顾,不必劳烦青公子了。”她忆及当年,微微出神,淡薄的笑影儿益发生了寒意,像是窗外茫茫雪色,这些年来,她从不肯对外人提及往事,如今也是一样,更遑论眼前之人深不可测,并不足以令人深信。
空青深深望住她一眼,嗫嚅着唇角,良久却只长吁了口气。
落葵如法炮制的掩口打了个哈欠,做出困极了的模样,喃喃的口齿不清:“夜深了,我实在是困得撑不住了,青公子请回罢。”
空青微怔,终是无言,手藏在袖中紧紧握了一握,转身离开。
廊下寒风倏然而过,将人心吹得冷透。他在廊下静立良久,脸色晦暗不明,万般心事终化作一声长叹,回首踟蹰道:“我听闻,我听闻,你与京墨的大婚之日定在了来年三月二十八,是么。”
落葵愣了个神儿,凝眸望住夜色中的朦胧人影,愣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样,斜倚在门边,言语平静淡薄的如同冬日寒风道:“是。”
空青心中的伤感如同雪意不停,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他,给不了你温暖与依靠,你为何还要嫁他,你可问过自己的心,究竟想不想嫁他,究竟会不会后悔。”
落葵微怔,她要的温暖一直都很简单,不过是左手握住右手那般,若京墨给不了,那便自己给予自己,她神色平静,言语亦是平静:“我不后悔。”
寒冬深夜,院中杳无人声,也无风声,唯有轻雪纷纷,不停的落在两个人之间,像一道寒冷冰封的深深沟壑,难以逾越。
此间事毕,门帘微微一动,苏子二人轻手轻脚的进来,他们在外头等了许久,早已等的心焦。
炭盆里炭火烧的通红,苏子拿着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炭火,仰头望住杜衡,沉声吩咐:“方才你说的,再说仔细些。”
杜衡束手而立,微微躬身道:“是,属下看得清楚,今日青公子刚一进城,就与曲天雄见了面,青公子修为深不可测,属下不敢跟得太紧,故而并不知道二人究竟说了些甚么。”
哐啷一声,苏子将火钳扔在地上,脸上已怒色难掩,但仍旧语出平静:“七宿心誓的反噬极为厉害,他倒是敢。”
落葵拍了拍他的肩头,思量道:“他二人见面之处在哪。”
杜衡毫不迟疑的笃定道:“就在东城门的茶水摊上。”
落葵啜了口温热的安神汤,思量道:“他们私下见面,怎么会选在这么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地儿,半点都不避讳。”她略一沉思,望住杜衡道:“依你所见,他二人是偶遇,还是有约。”
杜衡蹙眉思量了许久,才斟酌道:“依属下所见,曲天雄是有意在那里等着青公子的,倒是青公子,乍见曲天雄,狠狠愣了一下。”
落葵微微颔首,将安神汤一饮而尽,捏着帕子拭了拭唇角:“依我看,大抵是曲天雄查到了青公子的来历,特意等在那里,能够收为己用最好,若是不能,使个离间计也不错。”
杜衡微怔,眸光流转,有些不甘心道:“那,那此事就这般作罢,不再深究了么。”
“自然不是。”苏子轻声一嗤,拨了拨紫铜炭盆里通红的炭火,轩眉微挑,桃花眸中冷意凌然:“此事我亲自来做,你们不必再跟了。”
杯盏上淡白的热气氤氲过落葵的脸庞,暖融融的十分舒适,她低眉浅笑,笑意冷薄:“苏子,若真查出他有甚么,你打算如何做。”
苏子挑了挑眉,唇边逸出一缕戏虐的笑:“嗯,废了他的修为,关在家里如何。”
落葵垂眸不语,一双深眸在她眼前不断的晃动,终是幽幽一叹:“此事再容我思量思量,你莫要擅动。”
苏子握了握她的手,有些犹豫踟蹰,终于咬着牙道:“好,还有,我要离开一阵子了。”
落葵凝眸相望:“怎么了,出了甚么事。”
苏子望了杜衡一眼,杜衡会意的略一颔首,单手轻挥,荡漾白光投在了墙上,光芒一阵扭曲流转,随之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之声。
白光之中凝出一片黑漆漆的沼泽,咕嘟咕嘟的不停翻滚着恶臭的气泡,灰红色的日光映照在沼泽上,散发出淡淡的死亡的气息。
沼泽上空盘旋着一条背生四翅,通体邪红的巨蛇,冲着下方吐出猩红的芯子,而蛇躯巨大,将整个沼泽遮盖的密不透风,在巨蛇的不远处,立着个衣袂飘飘的敦厚男子,笑眉笑眼间的阴霾浓厚,冲着巨蛇之下苦苦支撑的那个人,仰首大笑道:“玄明兄,在下劝你莫要再抵挡了,还是随在下去庐陵坐几日客的好。”
第一百三十八回 心生隔阂
玄明立在巨蛇投下的大片暗影中,面前竖着一副巨大的骸骨的白骨,抵挡住巨蛇吐出的墨绿色毒液,他苦苦掐诀,掐的手指头的要肿了,每掐一下法诀,便甩出把豆大的如雨汗珠子,他身侧歪七扭八的倒伏着无数白骨,这些白骨原本皆是完整的身躯,此时已被人打零散了,白森森的半浸在乌漆墨黑的沼泽地里,十分诡异。
听得男子此话,玄明狠狠啐了一口,拧着桃花眸骂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屁,甚么做客,有你这样请人做客的么,你这分明是绑票,本公子不去,打死也不去。”
男子的笑容狠狠一滞,单手一挥,巨蛇登时做出俯冲而下的架势来:“那么,在下只能成全玄明兄,将你打死了。”
玄明显然比男子哽的更厉害,这分明不是折子戏里的套路么,自己方才骂完那一句,男子应该说的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在下对你不客气,捉你回去了,这老小子,瞧着笑眉笑眼可亲可善,竟是个动辄喊打喊杀的狠人,他歪着头龇牙一笑:“无尘,你个傻得冒泡的老小子,杀了本公子,就拿不到赎金了。”
无尘却是洒然笑道:“无妨,活人有活人的价,尸首有尸首的价,在下不计较多少,有多少拿多少。”
玄明暗骂不停,心中盘算着灵仙应该早已被传送出去了,若是方才的传送阵法没有出差错,此时的她应该已经离开了云中城的范围,他挑眉一笑,桃花眸中没有丝毫的惊恐惧怕之色:“罢了罢了,本公子便宜你个活人的价钱罢。”
言罢,玄明撤了法诀,双手一挥背在了身后,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来。
而随之,白光嗡鸣一声荡漾敛尽,徒留下虚空中玄明余音袅袅的惨叫:“你个老小子,下手轻点,若是伤了本公子的皮肉,赎金要少三成的。”
落葵有些傻住了,瞪着苏子张口结舌道:“这就,完了,苏玄明呢。”
苏子幽幽叹了口气,摊了摊双手,无奈的摇了摇头:“完了,这是玄明走前影下的,他耗尽了法力,将这情景隔空封印在了灵仙带走留影石上,灵仙一路不眠不休的赶回了南祁国,才将这留影石上的情景送了来,此番南祁国动用了隔空传信,又得缓上大半年了。”
落葵暗了暗生疼的额角,疑惑道:“好端端的,万毒宗为何要绑了苏玄明,他的身份是如何露出去的,大老远的,他带着灵仙去云中城作甚么。”
苏子登时垂眸不语,只沉沉望了杜衡一眼。
杜衡忙着轻咳了一声,道:“这个,不是,那个天一宗嘛,升仙大会嘛。”
落葵转瞬回了神,狠狠拍了额头一下,转了话头:“是了,是了,苏玄明一向招摇过市,露了身份也不足为奇,叫他受受罪也好,省的他以后总是喝花酒不给钱。”
苏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方才低落沉郁的心亦松快了几分,笑道:“幸而你与玄明素未谋面,否则非得打起来不可。”
落葵瘪了瘪嘴,一本正经的沉声笑道
:“那就劳你大驾,走一趟长和国庐陵城,顺便废了苏玄明的修为,若真的有打起来的那一日,叫他只有挨打的份儿。至于南祁国那。”她略一沉思,单手翻花,手上蓝光大作,掌心中蓦然呈现出一枚蓝光潋滟的珠子,凝出这枚珠子后,她的脸色白了几分,伸手递给苏子,道:“这珠子里的御水之力足可施展三次隔空传信,你途经长安时,交给杜仲,让他送去南祁国。”
苏子翻手收好,点头道:“你放心,我将事情都安顿好了,明日就启程,我还要赶回来过年,吃你烧的年夜饭呢。”
落葵心下微沉,那个看似敦厚的男子,实则是万毒宗的护法之一,名叫无尘,数年前苏子曾与他交过手,彼时的他在苏子手下走不过三招,如今自然更加不足为虑了,只是庐陵是万毒宗宗门所在,藏龙卧虎危机四伏,并不单单只有无尘一名高手,苏子此去,绝不会如他所说的那般顺遂简单,但她仍是抿唇一笑,轻松道:“好,你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日薄西山,最后一缕阳光被重重拉到层云后头,四下里涌来暗沉沉的夜色,京墨在晚饭时分回来,瞧了眼满桌子的菜,挑了一筷子清淡素菜,悲悲戚戚的一叹:“早知道吃这些,我就在外头吃了饭再回来的。”
“有的吃就不错了,不想吃便饿着。”落葵瞥了他一眼,少有的冷言冷语。
一连数日都未见到空青在水家出现,曲莲终于憋不住了,笑意温婉,如和煦春风拂面,问了一句:“空青呢,怎么不见他。”
“不知道,好几日未见到他了。”京墨噙着浓浓笑意,一眼不错的望着曲莲。
“那些法诀我有些地方不懂,还想找他请教一二呢,罢了,以后再说罢。”曲莲笑望着京墨:“空青可有私下与你偷偷传过艺。”
京墨微怔,笑着摇摇头。
曲莲抿了口茶笑道:“他给落葵私下传艺过,我都撞见好几回了。”
落葵冷薄笑道:“我又无法修炼,他与我私下传甚么艺。”侧目瞧见京墨暗沉沉的脸色,一双眼眸盯着她,怒火几乎要烧到她的心间,她的心间冰寒一片,指尖泛起微凉,知道他又生了疑:“没影儿的事儿,你莫要胡乱猜测。”
京墨却怒道:“你莫要与我说这么多,你明知已与我定下婚事,却还与空青攀扯不清,你若还顾念我的面子,便与他正经断了往来。”
落葵哑然,眉心微曲道:“我几时与他攀扯不清。”
“若非你与他攀扯不清,他能赠你镯子么,能几次救你于危难之间么,你高烧那几日,也是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你,吃不下睡不着的,许家来闹事的那一夜,你死活不肯与我亲近,将我撵了出来,却又与他说了半宿的话,我且问问你,你与他究竟有甚么私房话要说,你与他如此亲昵,究竟将我置于何地。”京墨再忍不住,将藏至心底多日的
疑问悉数倒了出来,越说越恨,脸颊憋得通红。
这一声声诘问,皆像是在打落葵的脸,痛极却又说不出口,她垂首,碗中一汪菠菜汤绿如凝碧,映出她茫然的眉心,几时有这样的事,许家来闹事那一夜,她的确与人说了半宿的话,但那人分明是苏子与杜衡,她好端端的清白之身,生生被人污了个泥里打滚,浑浊不堪,只觉心间堵得生疼,她昂首,不言不语的冷冷凝望京墨。
京墨冷笑道:“你看着我作甚么,你是当我眼瞎么。”
落葵啪的一声将筷子重重摔在桌案上,扬眸道:“你是信不过我么,若信不过我,那婚事就此作罢,你自去寻你信得过的姑娘,如何。”言罢,她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曲莲,只见她眉心隐隐生出喜色,若非这点喜色,落葵当真会以为方才她只是无心,只是脱口而出,并非刻意。
此言一出,着实吓着了京墨,他本意并非要悔婚,只是见不得落葵与空青亲近,想要以此逼迫她离空青远一些,可谁曾想,她的硬气远超自己的估量,他软了姿态,道:“我自是信得过你的,只是信不过他而已,好了好了,我一时气愤口不择言,你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落葵不言不语,垂首间有些许失神,不曾想一个恍惚,筷子脱手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却正看到京墨的脚探进了曲莲的裙底摩挲,她狠狠打了个激灵,再定睛去看时,却无半点不妥。不禁叹了口气,果真是思虑过重,疑心太深了。
席间气氛尴尬,哽的人有些食不下咽,杜衡晦气的抬手,重重给了京墨额头一筷子,打出一痕微红,淡淡道:“往后说话过一过脑子,主子与谁说话,跟墨公子有甚么关系,墨公子你管得着么,若墨公子往后再这般口不择言,不必主子开口,我就先将你撵出去,若墨公子被撵了出去,从此就休想再进水家半步了。”
如今连杜衡都敢这般训斥挤兑自己,京墨顿觉脸上无光,也再吃不下半口饭了,重重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见他离开,曲莲指着落葵,怪嗔了一声:“哎呀,你呀,真是的。”见落葵并无反应,她狠狠一跺脚,也撂下碗筷,追了出去。
落葵定睛相望,眸光一直追着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不见,才垂首连扒了几口饭,凝神道:“空青之事,查的如何了。”
杜衡忙低声道:“有眉目了,据曲家里的人说,上次文公子之事过后,霖王便下了严令,要曲天雄查出此事的来龙去脉,他果真有几分本事,查来查去,查到了青公子出身苍龙世家,霖王便起了拉拢之心,吩咐曲天雄如此行事了。”
落葵缓缓放下筷子,吁了口气,冷嗤一声:“霖王,只怕没有拉如此简单,然后呢。”
杜衡低声:“此事最终未成,曲天雄被霖王狠狠斥责。”
落葵一时无言,良久,才吩咐道:“这些时日莫要再与曲家之人联络,将那桩事做起来罢。”
杜衡一凛,忙应声称是。
第一百三十九回 你敢打我
用罢饭后,外头下起雪来,雪片细密如棉如絮,在暗夜中结成冷冷的白色薄雾,落葵拉着杜衡在屋内对弈,忽而一阵风裹着雪片掠进来,落葵打了个寒颤,杜衡忙起身去关窗,却见京墨和曲莲同执了一把红色油纸伞立在院门,回首诧异道:“主子,这么晚了,墨公子与曲姑娘去干嘛了。”
落葵执了白子,一时间不知该落到何处,咬着下唇,抬眼望了望窗外,眸色微暗,淡淡道:“天刚擦黑他们便出去了,不知道作甚么去了。”
杜衡推开棋盘,看了她一眼,笑道:“主子心不在焉的,不下了。”
“分明是你要输了。”落葵嗤的一笑,缓步走到窗前,瞧着外头的两个人,不禁心尖微痛,自打婚期定下来后,她并未从京墨的眸中觉察出欣喜,反倒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动,她与他之间客气有余,疏离渐长。
“主子,你没事罢。”杜衡冷眼瞧着院中的两个人,声音闷闷的在她身后响起。
落葵微怔,脸色微微一沉,如常笑道:“我能有甚么事儿。”
“门口冷,主子进来再说。”杜衡将她按在椅中坐下,一边收拾棋盘棋子,一边轻声道:“赐婚之后,属下就觉出了墨公子没一日痛快过。”
“我知道他为甚么不痛快。”她噙着笑意,可眸中却渐渐有了泪意,她早已没了眼泪,泪意也只是转瞬之间,便随风消散,一同散尽的还有委屈绝望,悲伤与胆怯,只冷然道:“杜衡,你说罢。”
“主子入宫侍疾的那一日,陛下暗中召见了墨公子,主子,你猜得到是为何罢。”杜衡敛眉垂首,伫立在旁,淡淡愁绪自唇边溢出来。
果然,能以区区一个女子了结之事,又何须兵戎相见,这女子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并非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就好,落葵的唇边逸出冷笑:“我才是最合适的和亲人选,奈何却早早有婚约在身了,陛下召见京墨,是以利相诱,让他与我退婚罢。”
杜衡不屑的撇嘴:“属下才不怕他退婚,他若是悔婚不娶,主子自然有别的法子不去和亲,可主子若是嫁错了人,这一生就难以回头了。”
落葵却摇头道:“可他终究没有答应。”胆怯这回事,一旦有了契机,便会冲破所有坚强的外壳,以燎原之势烧过心间,原来胆怯是横在情事中最难跨越的鸿沟,不知道有多少风花雪月折在了这上头。她垂下头去,自己从来不是胆小怯懦的人,从来没有怕过谁也没怕过事,原以为京墨会答应陛下,与自己退婚,谁料他竟拒绝了,这拒绝让自己心生胆怯,头一回有了势弱和悲戚,喃喃道:“我知道他与我始终不是一条心,但他终究没有答应陛下,我又如何能置他于不顾。”
杜衡头一回发了火,将原本已收好的棋子尽数砸到了地上,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他的声音已有些愠怒:“可他这样朝三暮四,终究不是可托付的
良人,主子,你真的要嫁他么,属下替你不值,不值。”
“那么,你可查出甚么来。”落葵眸光微冷,言语薄寒。
杜衡无奈的摇了摇头:“除了举止亲密些,倒没有瞧出旁的不妥,只是主子知道的,有些事只在面儿上瞧着,是瞧不出甚么来的。”
落葵的笑容益发冷然,她一抬头,便看见京墨和曲莲的身影渐渐逼近,在帘上投下两道剪影。
杜衡瞧着二人进来,眼眸如薄刃般剜过二人,绽开薄寒冷笑:“还真是风雪同归啊,你们湿漉漉的还回来丢人作甚么,干脆在外头歇了得了。”
“我,我只是想出去转转,一个人又有些怕,才拉了京墨一起去的,你干嘛这样说我们。”曲莲满脸委屈的撇一撇嘴,旋即握住落葵的手,娇怯怯道:“落葵,你不生我的气罢。”
曲莲指尖似乎还有京墨的气味,落葵手上微顿,气味皆从指缝间漏了出去,只余下丝丝凉气。原本敛的极好的冷笑再度铺天盖地而来,她掩饰的噙了口茶,神情倦怠,微微一顿,她望住京墨:“京墨,我有话跟你说。”
曲莲与京墨对视一眼,只见京墨眸光微闪,冲着她不易察觉的轻轻颔首,她才神色一松,转身离去。
房中空落落的只余下两个人,梅纹琉璃香炉逸出袅袅轻烟,无声的散开,静谧良久,落葵终于开口:“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郁郁寡欢,你一直想问我为什么会同意婚事。你想问我究竟是因为想要嫁你才同意的婚事,还是因为不愿和亲才同意的婚事,对么。”
心事一朝被人戳破,京墨顿觉脸上挂不住,转瞬间变了几种脸色,最终坦荡一笑:“是,我一直在想,若是你不愿和亲才同意的婚事,那么你完全可以去找云良姜,毕竟太后一直有意替你们俩赐婚,可近日我又听到一个说法,说是陛下忌惮关内侯府的势力已久,云氏家族的权势也不容小觑,陛下是绝不会允许你们二人成婚,坐看云水两家成联手之势,所以我又疑心你是没得选了,才退而求其次同意与我成婚。”他定定望住落葵,想从她的眸中看出波澜,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奈何她的冷眸清寒如昔,只能看到他自己仓惶而心虚的脸,不禁踌躇道“落葵,流言纷纷,我真的能信你么。”
落葵扬眸,望向暗沉沉漆黑一片的夜色,旋即收回眸光,望住京墨认真道:“我上那封启本并非因为和亲之事。”
京墨虽然微微点头,但仍神情犹疑,是真是假都只是落葵的一家之言,他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了,便不再多问一句,亦不肯多说一句,只转身就走。
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暗沉沉寂然无声的廊下,突传一声叹息,紧跟着就是京墨尖着嗓子叫嚷起来:“你,你干甚么,你偷听我们说话。”
落葵匆忙起身去看,却见京墨立在门外,手正恶狠狠的抓在
空青的腕子上,一双星眸圆瞪,怒目而视,眸中的怒火像是要将眼前之人烧成灰。
而空青衣袖迎风,猎猎作响,深眸冷然,被京墨捏住腕子,却不闹不怒,岿然不动,只嗤笑一声:“我听了,你待如何。”
听着话音不对,落葵忙着伸手去掰京墨的手,一边掰一边轻声细语的哄着:“京墨,你作甚么呢,来,放手,快放手,放手,放手罢。”
京墨不依不饶的吵嚷起来,说的口不择言颠三倒四:“我为何要放手,他来路不明又鬼鬼祟祟,在外头偷听咱们说话,有事没事就往你房里钻,你说,你跟他究竟有没有甚么,你说,你心里究竟有谁。”
落葵蓦然抬手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重重甩在了京墨脸上,红了双眸,怒斥道:“你若是悔婚,直说好了,不必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泼脏水,我水落葵也不是非你不嫁。”
此言一出,京墨顿时松开了空青的腕子,伸手一把钳住落葵的脖颈,将她摁在墙上,双眸赤红如同喋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狠毒:“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你不是非我不嫁,那你还想嫁谁。”他反手一指空青,怒道:“嫁他么,是他么,水落葵,若我娶不到你,也绝不会让旁人娶到你。”
话音尚在,京墨却陡然松了手,脸色苍白的腾腾退了几步,噗的一声喷出口鲜血,而一只掌印印在了月白色的衣衫上。他惊惧不已的抬起头,怒目望住空青:“你,你,你敢打我。”
空青两指轻轻搓了搓,深眸微缩,偏着头淡淡一笑:“你威胁落葵,我如何不能打你,我打你了,你若打的过我,只管来。”
京墨直起身子,冲着空青啐了口血水,他虽纨绔,但也有些修为在身,这种羞辱,他自然不肯承受,他双手轻挥而过,只听得破空之声大作,虚空中闪出一道剑芒,冲着空青迎头刺来。
落葵深知空青修为的可怕,更知道京墨对上他绝讨不到半点好去,她厉声大喊道:“京墨,住手,住手,快住手。”
京墨像是疯了一般,大喊道:“我打他,你心疼了,心疼了是么,我不止要打他,更要杀了他,让你谁也嫁不了,只能嫁我。”
空青不躲不避,只是讥讽了一句:“那你就试试看。”他冷薄一笑,只抬了抬手,那道剑芒在顷刻间竟然溃散不见了。
京墨大惊失色,飞身而出冲到了空青面前,再度凝聚出一柄剑芒,直冲空青的眉心而去。
空青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声,伸出两指,以迅雷之势夹住了剑芒,稍一扭动,剑芒便寸寸断裂,跌入虚空中化作虚无。
京墨随之脸色一白,吐出一口血来,他眸中厉色闪过,正欲有所动作,可左脸却已挨了重重一个巴掌。
“这是替落葵打的,是你应得的。”空青抡圆了胳膊,冲着京墨啪啪抽了四个大嘴巴,那巴掌声极大,震落了檐上的轻雪,也打的京墨口鼻流血,在雪地上滴答出无数暗色的花。
第一百四十回 就打你了
京墨的那副好皮囊在重重的巴掌下轰然坍塌,两颊高高肿起,像是在口中塞进了两个馒头,肿起的脸颊将原本又圆又大的星眸挤成了两道缝,连睁开都成了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他艰难的睁开眼,只见空青竟遥遥立在落葵身侧,而落葵也丝毫没有想帮自己之意,他不由得又恼又羞又怒,亦无暇顾及打不打得过空青,逃不逃得了性命,只紧握了双拳,毫无章法的冲着空青打去。
空青挑起眉梢,蔑然一笑,只是单手一摆,像是击中了京墨的脖颈,他登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一侧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砸在了西墙上。
西墙上的雪覆盖的极厚,被京墨这样重重一撞,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扑在他的身上,素白的雪和着猩红的血,染了他满头满脑满身,狼狈的令人不忍侧目。
京墨瘫软在地上,挣扎了良久,才扶着墙站起身来,他虽一向怯懦,但此等天大的羞辱激起了他的恨意,他踉跄着步子,血从他的鼻中,口中,胸膛流下,在他的身后蜿蜒出长长的血痕,他一步步走到空青跟前,和着口中的血水和断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总不能一直跟着阿葵,总有她落单的时候,有种的,你就打死我。”
空青默默叹息,他原是不想双手沾染人族之血的,沾的多了惹来天罚,他也承受不起,但话至于此,只有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了,毕竟,落葵的性命比那倒霉的天罚更要紧,他淡然道:“你既然一心求死,那么,我只好成全你就是了。”言罢,他绷着薄唇,缓缓抬手,一缕剑光直奔京墨而去。
未及剑光逼近京墨,他便已觉出了毁天灭地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心下惊恐万分,只恨自己莽撞,更狠自己没有多生几条腿,既然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那么,那么服软求饶才有一息活命之机罢,他顿时双膝一软,四肢伏地,肿着腮帮子,说起话来嘟嘟囔囔:“青,青公子,我方才,方才口不择言,青公子,求青公子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求求你。”
“青公子。”京墨话未完,空青身后响起一把冷然的叹息,幽幽道:“青公子,罢了。”
空青神情微滞,指尖轻轻一晃,剑光登时倾斜,擦着京墨的脸颊掠了过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血噗的一下便漫了出来。旋即讥讽笑道:“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也想威胁落葵,实在是痴人说梦。落葵既说留下你的性命,那便留下罢,只是你要记着,你的性命时刻握在我的手中,我随时可拿。”
京墨不语,只狠狠咬着唇边,留下一道暗恨的齿痕。
“京墨,京墨。”曲莲凄厉的惨叫一声,从屋内飞奔而出,扯下了裙摆裹在京墨脸上,血潺潺不断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她哭道:“京墨,京墨。”旋即回首恨声道:“落葵,你怎么这样狠的心。”
落葵不语,只转身进屋,取出一只金色小罐,遥遥扔给曲莲,冷然道:“一个时辰敷一次
药,明日就好。”
京墨眸光暗淡,早已心如死灰,轻轻握住曲莲的手,只说了一句走,二人便相互扶持着,消失在了茫茫雪色中。
落葵怔怔望着,鼻尖酸涩,眸底像是蓄满了湿润,她高高扬起头,那湿润顿时逆流成河,将空落落的心尽数填满,缓了良久,她才绝望开口:“青公子来的好巧。”
空青不语,却突然出人意料的抬手,衣袖在落葵眼前拂过,她登时双眸紧闭,身子向后仰去,他一把揽住她,打横抱在怀中,轻手轻脚的放在四柱大床上,旋即一挥衣袖,门无风自关。
虚空中突传之声,旋即一枚莹白玉琮上下浮动而出,空青神情凝重不已,掐了个诀,青光在落葵指尖极快的绕过,凝出一滴血来。
他指尖轻点,那滴血轻吟声声没入玉琮之中,玉琮上登时弥漫起一层层鲜红薄雾,那薄雾滚滚,在玉身上缭绕片刻,便如同被夜风拂过一般,消弭于无形了,而那玉琮,仍是莹白一片,未有丝毫变化。
空青脸色大变,苍白如雪,踉跄着跌坐在床沿儿,眸中含泪,痛苦异常的连连摇头:“为何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怎么会这样。”
从外头无声无息踱进来个人,是文元,他抬起隐含苦笑的脸:“羌戎之玉未曾变色,她是确凿无疑的人族,老六,放手罢,你与她终是一场孽缘。”
空青暗自垂泪,手在落葵的脸颊轻轻摩挲:“不,不,便是人族又如何,三哥,我错过了那么多年,这一回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放手了。”
文元吁了口气,反口诘问:“老六,你可还记得当年,她是因何而死,因谁而死。”
此话如同一记惊雷,劈的空青从慌乱中回了神,是了,强行逆天而为,只会灰飞烟灭,是了,当年之事是一团霾尘,霾尘走到心里,落下几粒,光阴虽然斗转,但那几粒霾尘从未减少,渐渐在心里扎了根,弥漫出大片令人窒息的灰霾。他艰难的张了张口,觉得呼吸艰难,自己与落葵隔世相逢已是天大的不易,时至今日,自己想的竟不是护她周全,反倒是千方百计的害她再死一回,他含泪苦笑,深觉当年川谷所说才是警世恒言,落葵沾上自己还真是倒霉,一次一次死在自己的手中。
文元接着叹气:“老六,你可想过,若一旦东窗事发,凭你在族中的地位,顶多受一番责罚,顶多修为散尽重修罢了,可她呢,她就要灰飞烟灭难有生机,她不冤枉么。”
空青嗫嚅着唇角,退了一步,含泪摇头却说不出一字一句来。
文元缓缓走到空青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劝道:“放手罢老六,趁着她尚未对你动情。这一世,你与她能无情的平和相伴,还能留待来世,也该知足了。”
空青不甘心的摇了下头,轻轻道:“三哥,三哥,许是我,许是我掐错了诀,再试一次好不好,三
哥,再试一次,你再试一次。”
情之一字,终是难解,他们兄弟几人皆败在这个字下。
文元无奈颔首,移步到床沿儿,两指搭在落葵的腕间,他暗自发力,那皮肤之下隐约可见活物上移,像是一只线虫沿着经脉缓缓挪动,良久,他脸色惨白,惊慌失措:“老六,她竟是百蛊之体,你不知道么。”
空青愕然摇头:“我,我,我并不知晓。”他匆匆上前,两指搭上她的细腕,一番查探后,脸色益发难看,失魂落魄的连连摇头:“三哥,三哥,她的经脉,她的经脉为何枯萎至此。”
文元哀叹道:“她周身经脉枯萎,这一世不止修为难以寸进,寿数恐也不会太长,难道她从未对你说过其中缘由么。”
空青黯然摇头,这世间有太多不可逆天而为之事,经脉枯萎便是其中之一,便是他今日的修为也不可逆转,除非,除非令她忆起前尘往事,除非,除非自己甘愿承受那生生世世不可磨灭之恨。他默默良久,又是心痛又是哀伤,喘着粗气急促道:“三哥,三哥,古籍中或许会有适合的心法,虽无法令她修为尽复,但至少,至少能阻挡经脉枯萎之势,我去找,千难万难我都去找。”
文元狠狠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啊,真是关心则乱,差点坏了大事,你但凡定下心思,也能察觉到她血脉中的异常,也不至如此了。她既是百蛊之体,那这羌戎之玉便是无用了,你既疑心他爹是水麒麟一族的叛徒,那么老六,你怕是得走一趟此族了。”
空青凝眸:“好,我去借此族圣物。”
文元摩挲着袖口,有些踌躇:“我始终想不通,若他爹是水麒麟一族的叛徒,若她果真是个半妖之体,那么他爹怎么敢让她与人族结下婚约,而她爹为何会投身嗜血道,莫非,莫非嗜血道中的功法,能够令她沾染人族气息而不惊动执法长老么。”
空青默默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爹能想到以百蛊之体掩盖她的真实血脉,那想来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我走一趟万载蛮荒,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不可。”文元却拦住了他的话头,摇头沉凝道:“老六,你寻个由头把东西借出来即可,这丫头的身世能不说就别说,省的美人没抱着,惹自己一身麻烦。”
空青知道文元的意思,事实并无定论,若贸然泄露,必定后患无穷,他转眸望向落葵,方才切脉,他关心则乱,实则她除了经脉枯萎并无旁的不妥,不禁抬手含情脉脉的轻拂过她的脸庞:“我始终在你身边,是你的依靠,我会保护你的,寿数不长亦无妨,你在一日,我便陪你一日,这一世没了,还有下一世,还有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文元微微颔首,道:“既如此,还是稳妥些好,消了这丫头今夜的记忆罢。”言罢,他指尖跃出一道青芒,没入落葵的额头。
第一百四十一回 冤家路窄
是夜,雪扑簌簌下了半夜,厚厚的积雪堆在枯枝上,偶尔传来不堪重负的跌落之声,落葵在这轻微的声响中醒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忘了甚么要紧事,可想来想去却是徒劳,听着声声入耳的轻响,终于睡意全无,躺在那辗转反侧,她想,若京墨真的负了她,她真的愿意忍下委屈嫁了,或是忍下委屈退婚。她猛然坐起身,摇头低喃:“不,我忍不了。”
遥望窗外,雪意渐消,终于还是停了。
落葵裹紧了大氅,趴在窗边儿,推开窗,一股冷冽的寒风扑面,吹的人灵台清明,再无一丝犹豫。
仰头望天,深黑如墨的苍穹间一弯清月,冷月清辉照人心扉。
漫天璀璨的星子,一点,一颗,一把,一簇,在苍穹间连成浩瀚的一片。
与父亲短暂生活的那几年,记忆最深的便是坐在他的膝头看星星。
父亲指着天际,低沉的告诉她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哪一簇是将牛郎织女永远分开的天河。
告诉她天上的每一颗星,都是地上的一个人,人死后,都会回到属于他的那颗星。
她仍记得父亲眸光暗沉,声音嘶哑的指着天上的一颗星,告诉她那是她的母亲,在天上看着他们,告诉她终有一日,他也会回到母亲身边的那颗星上看着她。
丫头啊,这一世无论长或短,都莫要让自己后悔,莫要逼旁人作恶。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过,落葵一动不动,任长风挽过乱发,只仰头望天,看着属于父母的那两颗星子。
翌日,雪后的阳光没有多少暖意,四处浸淫着干燥寡淡的寒冷,老梅树上的花盏越是寒冷越是怒放,蜜蜡金黄一树灿烂,寒风过处,便是满院子透骨冷香,令人心神清朗,落葵攀下一枝并蒂腊梅,别在自己的衣襟上,行动间清芬馥郁。
落葵亲手挽起当年父亲为她梳的最后一个发髻,鬓边一枚海棠珠钗,是母亲的遗物,一袭红衣似血,是她在打人生最后一仗时穿的颜色。
盛泽街仍如往昔般热闹喧嚣,人潮拥挤。
落葵独自出门,在流光斋议完事,又交代了几桩要紧之事,便已是晌午了,念着丁香今日做的羊肉汤,缓缓往回走,她今日没有乘车,没有叫人跟着,独自一路缓缓走来,再缓缓走去,走这一路,算是同苏子一般走了一回天涯,斩断过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远远的有人闹市纵马,踏过呛人口鼻的尘土,踏过慌乱惨叫的人群,毫不顾忌人命的一味往前。
落葵刚刚回过神来,便见一匹高头大马,仰头嘶鸣着冲自己踏足而来。
她躲闪不及,眼看着便要横尸马蹄下,周围的人群生怕溅了自己一身血,纷纷尖叫着四散逃去。
恰在此时,一个年轻的红衣男子飞身跃起,抓住发怔的落葵,拖着她的胳膊带她远离马蹄,四目相对,只一瞬间,落葵心下沉到了谷底,顿生不祥,是他,竟千里迢迢从北谷国追到了这
里,她也绝然没有想到,自己与他的第二回相见,竟是这么的俗套。
而那男子微怔,显然也在英雄救美的俗套中认出了落葵,心下懊悔难当,懊悔充这个英雄,救她干甚么,不如让马一脚踩死她来的痛快,他转念又想,不对,若她死了,自己所求之事便又少了个指望。
不待他有甚么动作,落葵就已经暗自提了口气,不顾一切的飞快掠过人群,往城南方向跑去,只这火光一瞬,她便想好了前路与退路,这样一个祸害,若引回了家却又无法一举击杀,只要给他留了一线生机,那便是后患无穷,故而不能回家,不能去骐麟观,最好将祸水引到靛蓝蒙馆,至于如今容身的水家,只能摒弃了。
这些年虽然无法正经修炼,但落葵也没有闲着,练了些俗世的武功,尤其练了轻身功夫,用以逃跑。而苏子炼制的冰弓简直是逃命的力气,她略一催动,体内发出若有若无的嗡鸣,一道红芒转瞬间横在了她的足下,托着她浮光掠影般的一路向南,房屋树影飞快的掠过,凛冽如刀的寒风割过耳畔,只余下呜呜之声。
不必回头,她便察觉到身后的男子如影随形,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她顿觉不妙,知道凭自己这点微末的御空功夫,是绝无法摆脱身后男子的。
而在更远的身后,则呼呼啦啦跪了满地的人,黑漆漆的脑袋像算盘珠子一样,码的整整齐齐的,皆是颤巍巍的大声疾呼:“仙师,我见到仙师了,仙师,仙师。”
更有胆大心细想发财的,跟在二人身后跑了一路,一边跑一边嚎叫。
“仙师,赐小可一枚仙丹罢。”
“仙师,赐小可万贯家财罢。”
“仙师,赐小可一些美人罢,不用多,十个即可。”
听着这余音袅袅的声嘶力竭,如此危局之下,落葵仍是忍不住嗤的一笑,暗骂了句,十个美人,也不怕无福消受。她一边像一道淡淡红色流光极快的向前,一边掐诀在路过的乱石上留下标记,若她真的失手被擒,凭着这些标记,掌门师兄也能找到她。
终于,身后男子失去了耐心,一缕剑光追了过来,横在了她的面前。
落葵登时停住,反手一扬,一簇流星般的红芒旋转刺向男子。
男子红衣翩跹,伸手一捞,便将红芒尽数捞在手中,再张开时,红芒悉数化作点点猩红的飞虫。
落葵力竭,只扬起冷眸看着他,抿了抿薄唇,一言不发,知道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男子挑眉冷笑:“你的弓呢。”
落葵不语,弓,弓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遇上这么个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的疯子,拿弓出来只能死得更快,调息了这片刻,她利落的转身,再度跃起,遥遥看到飞雪茫茫中的那座城隍庙,荒废已久,虽说那也不是个容身的好去处,但总比死在野地里被猛兽啃了,尸骨无存的好。
刚刚掠过城隍庙倒塌的院墙,落葵便察觉男子便再度追了上来。她再度扬手,放出一枚红色圆
珠,那珠子深处隐有水波,伸手冲着珠子轻点,圆珠几个闪动,便不见了踪影。
做完这一切,金灿灿的剑光便再度追了过来,如同残阳晚照,横在了她的粉颈上,男子继续戏弄般的轻笑:“小妖女,你的弓呢。”
落葵不语,只扬起冷眸狠厉的望着他。
男子狭长的丹凤眼隐含杀意,冷峻的脸上满是孤怪的神情:“小妖女,太白山下一别,咱们有三年未见了,没料到竟在此处相见了。”
落葵满脸的薄寒冷笑:“江蓠,你堂堂天一宗的少主,竟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就不觉脸红么。”
江蓠一阵恶寒,狠狠打了突:“你,就你还小姑娘。”他一抬手,艳丽的锦缎从手上滑到手肘,露出腕间一道道暗红色的累累伤痕,刺目惊心:“拜你所赐,养了三年都没养好。”
落葵挑眉,冷眸含笑,笑意极寒,拖长了尾音且笑且叹:“哦,才三年么,如此说来,江少主此来是寻仇的么。”她利落的将长袖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江少主若觉得不解恨,砍了便是。”
江蓠微怔,初遇落葵时,他是狂喜的,转瞬却又是踟蹰的,他深知落葵修为的可怕,当年自己招数尽出也只能自保而已,可又见她拔腿就跑的仓皇模样,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追了过来,再见她进了这破败的城隍庙里,原以为她会使出甚么阴招陷阱,他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谁想她竟摆出这样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他不由的一怔,警惕的退了一步,偏着头阴厉的笑道:“我不要你的手,你只告诉我苏凌泉在哪,你与我的旧账便一笔勾销了。”
落葵唱了出空城计,只是不知能唱多久,但愿能撑得到掌门师兄赶到,她扬眉,吐出冷冰冰的三个字:“不知道。”
江蓠半是恼怒半是调笑:“小妖女,莫要拿这种话来诓骗我,当年太白山下,你宁可拼尽茯血派也要保他,我可还记得清楚呢。”
雪色投在落葵脸上,脸庞如玉般凝白,她侧身而立,一脸的漠然,像是再说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事:“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个茯血派的叛徒,怎会告诉我他去了何处。”
江蓠收了剑光,他素来性子高傲,平素仗着修为高,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早就不耐烦与落葵这样说一半藏一半的周旋了,听得这话,哪里还顾得上管有没有陷阱阴谋,至于打不打得过眼前之人,打了才知道,即便打不过,至少自己还跑得了,他利落的一伸手,两指扣住落葵的咽喉,眸中杀意凛然:“你说不说。”
落葵被掐的冷汗淋漓,脸色惨白,却仍死死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江蓠见她一毫无还手之力,二没有逃走之能,竟硬生生的抗下这不堪的痛苦死不开口,不禁神情怪异的松了手,偏着头仔细打量她:“小妖女,你的修为呢。”他陡然放声大笑,笑够了才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定是练那邪门歪道的功夫练得走火入魔了,修为尽费了罢。”
第一百四十二回 心如死灰
落葵暗叹,空城计终于唱成了荒腔走板,看来自己果真不是唱曲儿的那块料,她秀眉一挑,无所畏惧傲然大笑:“关你屁事,你要杀便杀,说那么多废话,也不嫌累得慌。”
江蓠神情古怪的望着她,心道,真是个奇怪的小妖女,当初太白山下她狂傲至极,一张血弓数箭齐发,气势凌厉逼人,如今修为尽费手无缚鸡之力,却仍这般狂傲,这小妖女,狂起来的样子竟这样招人恨,恨得他只想抽她几个耳光解气。
天阴沉的厉害,憋了半天的雪终于纷纷扬扬洒落,一团团一簇簇,轻拂过二人的鬓边,寒意从心底漫出来。
江蓠耳廓微动,听得几缕人声,渐行渐近。
他一伸手,掐过落葵的手腕,将她推进破败不堪的城隍庙中。
刚在地上站定,外头传来推门声,紧跟着一个柔婉娇媚的女声道:“这是甚么破地儿。”
一个嬉笑男声道:“行了,就在这躲躲罢,待雪小些再走罢。”
这两个声音入耳熟悉,落葵浑身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江蓠伸手一捞,捂住她的嘴,推着她躲进破烂的神龛后头,威胁道:“小妖女,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落葵想的却是,你干脆现在马上立刻就杀了我罢,实在不行,便戳瞎了我罢,好歹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透过破烂的佛龛,正好望见一男一女走进庙中,男子一袭胭脂红团花云锦袄子,温情的笑语晏晏,女子着杏红色撒花云锦窄袄,露出葱黄色细折长裙的裙边,嘟着朱唇,像是在赌气。
男子脸上隐隐有些微肿,那道剑伤已经愈合,结了深色的疤,他捡了块稍许干净的地面,脱下袄子铺在地上,露出大红织锦中衣,拉过女子搂坐在他怀中,咬着耳朵窃窃地笑,像一只偷欢的鼠儿:“想死我了。”
女子头一偏,连赌气时的声音都是软糯勾人的,说的人心间一荡,直入云霄:“想死了,你去找落葵好了,她才是你正经的未婚妻,找我干甚么。”
男子将她按在怀中,调笑道:“我就是要找你,怎么,你不乐意跟我么。”
女子恨声道:“你惯会欺负我的,我问你,陛下要你与落葵退婚,还许了复你伯爵爵位,你为何不肯。”
男子阴恻恻的一笑:“我不会与她退婚的。”
“那,那你不要爵位了么。”女子登时直起身子,又羞又怒,又惊又恨。
男子刮了下女子的鼻尖儿,笑道:“爵位也要,婚约也要,你也要。”
落葵瞪大了一双眼眸,怔怔望着两人,唇边微颤,满脸震惊。
江蓠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外头两个人,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实在怕落葵出声,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要了两个没甚么修为之人的性命,只抬手在她身后轻点了下,她登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了,连眼睛都无法
闭上,只能怔怔望住外头发生的一切,像薄刃割过心头,一刀一刀生疼滴血。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起身,只见她发髻微松,几缕乱发散在鬓边,显得风情十足,她一边系腰带,一边道:“那你,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怎么办。”
男子声音嘶哑,仍有些力竭不稳道:“我非得要了阿葵不可。”
女子嘟着嘴气恼道:“你心里又没有她了,干嘛非得要了她,非得娶了她,你要了我还不够么。”
男子摇头,言出狠厉:“你不懂,我心里没她,也得娶了她,只有娶了她,才能有那许多的荣华富贵,才能名正言顺的将她禁锢在我的身边,让她从此困死在这婚约里,再不能跟旁人。她可以为了不去和亲而许嫁给我,我自然也能为了荣华富贵而去娶她。”他陡然发了狂般大叫:“阿葵就是我的噩梦,我得不到,旁人也别想得到,我宁可毁了她,也不会便宜给别人。”
女子缩了缩身子,惊恐的望着男子,抱着他的胳膊,娇嗔道:“那,那,那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男子捧着她的脸庞,笑的十分阴沉:“以后,以后我们不能露出个首尾来,待我安安稳稳的娶了她,她就是我的妻,夫为妻纲,荣华富贵都捏在我的手心里,她就是那件儿破衣裳了,扔到哪算哪,到那时,我迎你进门做个平妻。”
周遭的一切静悄悄的,仿佛那一双人,那一段过往,说过的话嬉笑的脸皆如浮梦,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寒风卷着雪片,从破损的窗掠进来,坠落在佛龛上,染了积年的灰尘,那污浊的灰尘日日夜夜积在那里,并不因雪的莹白而有所改变,反倒是那雪,化在了灰尘里,化成一汪深色的水。
落葵微微张着干涸的唇,像是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像是长长久久的窒息,窒息的心痛不已,她情愿自己顷刻便瞎了,聋了,疯了,死了,也不愿瞧见这一切,原来戏文里唱的都是假的,是哄人的,男子用戏文一边哄着这个女子为他舍生忘死,一边哄着那个女子为他飞蛾扑火,再转头对另一个女子说着青梅竹马。
她虽从未动过宁教我负人,不叫人负我的念头,但面对背叛,也向来处置的心狠手辣不留一丝余地,眼前这些,她自是心痛的无以复加,心中的恨意也深入骨髓,恨得想要撕碎眼前的两个人。
江蓠侧目望着她,见她眸光悲痛愤恨,心下已猜到了大半,心道今日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既抓到了这么个小妖女,看了一场活春宫图,还看了一出好戏。
外头的雪渐渐小了,只余下零星的点点雪粒子,男子拉起女子,亲昵的手牵手,笑语晏晏的走出城隍庙。
听得脚步声渐远渐消,江蓠这才抬手,在落葵身后轻点了一下。
落葵闷哼了声,仍旧一动不动,只紧紧咬着牙关,咬的口中腥甜一片,鲜红的血渗出唇角,她的双手狠狠拳起,尖利的指甲嵌入肉
中,掐出指痕血丝仍不自知,只知道心疼欲裂,只知道口苦欲呕,她蓦然眼前一黑,仰面向后狠狠的砸了过去。
“小妖女,小妖女。”江蓠吓了一跳,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没费甚么力气便将她抱了出去,放在神龛外头的空地上,心道,这小妖女怕是从来没吃饱过罢,怎么这么轻,一入手全是骨头架子,实在寡淡无趣,也难怪人家瞧不上她。
他环顾四围,找了几个破旧不堪的蒲团垫在落葵身下,解下石青色刻丝雀金呢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四面透风的城隍庙,实在冷的刺骨,江蓠想了想,又举步出去,捡了些干柴进来,笼了堆火。
不多时,落葵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江蓠那双隐含孤怪冷笑的丹凤眼。
江蓠调笑一声:“哟,小妖女,你醒了,竟然没死了。”
落葵挣扎着起身,伸手一摸,竟在自己身上摸到了江蓠的披风,她微怔,扬眸向外,只见天色向晚,雪意停住,冷冽的寒风从破损的窗户刮进来,她木木的呆坐半响,原来,原来并不是一场梦,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恨顿时如潮涌。
江蓠拨了拨柴火,飒然轻笑:“我这一生,最恨负心人,最恨抢旁人心上人的混蛋,我若是你,若心里有那男的,就把那女的杀了,若心里没那男的了,就把他俩一并杀了。”
痛到极致,落葵倒也不觉得心有多痛,有多绝望了,竟隐隐有一丝庆幸,庆幸不是成婚后,才看清楚这一切,到那时才真是悔青了肠子也无用,只能咬牙当一回寡妇了。她扬眸盯着江蓠,干干道:“你不知这世上最痛苦的并非是死,有的是比死还痛苦的事么。”
眸光在她惨白的脸上打了个转,江蓠牵动唇角,笑的狠厉:“我怎会不知,当年苏凌泉强占了朝颜,还逼死了她,我就是死,也要把他翻出来,送他下黄泉。”
落葵嗤的一声冷笑:“你打得过他么。”
江蓠此生最恨的,便是被人提及打不过苏凌泉这件事,他顿时恼羞成怒的翻了脸,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恶狠狠的咒骂道:“我现在打不过,还有将来,还有十年,二十年,我比他年轻,他终有一日年老体衰,我定能杀了他的,一定能。”他跟疯了似的,死死掐着落葵的手腕,将她掐的气若游丝,声嘶力竭的喊道:“小妖女,你说,你快说,苏凌泉到底在哪,在哪。”
朝颜此生最在乎正邪之分,最看重礼法二字,最终困死在这两个字里,落葵心如明镜,当年之事究竟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朝颜的死后清名,自己又怎能在她身后平添是非流言,至于苏凌泉的下落,谁也别想从她的口中问出半句话来,落葵惨白着脸,咬紧牙关抵死不开口,不求饶不辩白不喊冤,只与江蓠怒目而视。
江蓠恼羞成怒,一指点在了落葵的命门处,狂躁的怒吼道:“小妖女,你说不说,说不说。”
第一百四十三回 发了疯的江蓠
落葵冷汗淋漓,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眼前发黑,像是看到了黄泉之门,她咬着牙,断断续续的冷哼嘲讽,咒骂不停:“你...你见色忘义,程家...程家家主趋利避害,你..你们狼狈为奸,才..才缔结了这桩婚约,你才是...你才是...才是那个逼死,逼死朝颜的混蛋,畜生,王八蛋,是你,是你逼死了程...程朝颜。”
这些话像是尖利的细针,狠狠扎进心里,痛极却不见一丝血。
江蓠痛的蓦然松开了手,唇边轻颤,双眸含泪,仰天长啸,震得枝头枯叶簌簌而下,屋顶轻雪纷纷扬扬,良久,才声嘶力竭的喊道:“不是的,不是的,朝颜,朝颜,朝颜是许给我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朝颜,朝颜是答应了的。”
落葵缓了口气,双手撑住神龛,一脸的冷笑,断断续续的继续嘲讽咒骂:“朝颜...朝颜连你的面儿都没见过,凭甚么...凭甚么叫她答应你你,凭...凭你的名儿比旁人的名儿好听么,凭...凭你是天一宗的少主么,江蓠,你...以势欺人,强逼婚嫁,还有脸说甚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个天一宗的...少主,你这个所谓的名门正派,在我们这些邪门歪道眼里...眼里狗屁不如。”
江蓠被她骂的无地自容,只觉自己合该千刀万剐了去赔朝颜一条命,他反手就是一个恶狠狠的耳光,将落葵打翻在地,恶狠狠的连声痛骂:“小妖女,小妖女,我不许你再说了,你不许说了,朝颜不会的,不会的,苏凌泉是嗜血道的魔头,不会的,不会的。”
这一个耳光使足了江蓠的力气,抽的落葵眼前发黑,脸庞肿起老高,发髻散乱的扑倒在地,海棠珠钗跌落在灰尘里,她忙捡起来擦了擦灰,珍视异常的收进袖中,转身冲着江蓠啐了一口血,扬眸冷笑连连:“甚么正邪,都是...放屁,你们天一宗的太上长老不正么,可他视...视苏凌泉为忘年知己,正邪,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她知道今日难以幸免,这一死死不足惜,可朝颜不能枉死,她说的字字泣血,句句铿锵:“你才是那个混蛋,王八蛋,卑鄙小人,若非你...逼问程家家主朝颜的下落,若非你以程家满门逼迫朝颜现身,她又怎会被逼无奈,又怎会在落梅谷饮恨自尽,苏凌泉,苏凌泉,又怎会,会。”落葵心痛难言,几乎说不下去,撑了许久,才倒抽一口冷气,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决然:“江蓠,你们以势欺人,强逼婚假,枉杀人命,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江蓠,你此生都别想打败苏凌泉,你不配,不配。”
这一字一句皆锥心,早将江蓠的心智击打的溃败,他退了一步,偏着头,赤红的双眸几欲喷火,脸愤怒到扭曲变形,一脚踹在了落葵的心口处,恼羞成怒的大喊:“不,不,你胡说,你胡说,你们这些邪门歪道惯会胡说八道,蛊惑人心。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逼死朝颜,你,你是从何处听说我逼迫程家,逼得朝颜自尽,你,你胡说。”
落葵登时吐了口血出来,脸色煞白,咬牙冷笑:“不必...不必听
说,朝颜...朝颜究竟因何而死,你...你你比我清楚。”
“你说,苏凌泉在哪,在哪。”江蓠俯下身,掐住落葵的脖颈,手下使了狠劲,几乎要将那粉颈掐断。
落葵兀自咬牙忍痛,脸色青白,冷汗淋漓,仍旧一言不发。
江蓠蓦然松开了手,笑意阴森:“小妖女,你既不肯说苏凌泉的下落,那么留着你也没甚么用处,杀了你,还能替死在你手上的正阳道人报仇。”
言罢,他手上剑光一闪,直冲落葵的咽喉而去。
落葵不躲不闪,闭目等死,心间坦荡一片。
谁料,死没等来,却等来哐当一声,她睁开眼一瞧,只见长剑坠地,江蓠右手微颤,面露古怪:“小妖女,你,不怕死么。”
落葵无所畏惧的扬眸,直直望住江蓠:“你要杀便杀,少说废话。”
真狂啊,江蓠心道,这世上,果然有这般不贪生不畏死的狂傲之人么,这妖女究竟凭甚么这么狂,江蓠的神情益发孤怪,孤怪的调笑:“小妖女,你若求饶,我必定放了你,还带你回天一宗,让你修为尽复。”
落葵像是听到甚么可笑之事,笑的两颊酡红,几乎笑出了两行清泪,竟捡起长剑,递到江蓠手中,侧目而视,一脸讥讽藐视:“你休想。”
夜色降临,这处城隍庙荒废已久,罕有人至,寂静的如同一处死地,只听得到火堆里噼啪声。
暖融融的火光映照在落葵脸庞上,红芒摇曳映衬,清冷的眸微酡的脸,绝然的神情惨白的唇,有说不出的诡异。
江蓠抓着长剑,剑光微闪,长剑便没了踪影,他抬手,衣袖轻挥而过,袖中跃出一缕红芒,一头拴在了落葵的腕间,一头系在了自己腕间,他手微微一动,那红芒登时没入二人的骨肉,消失不见了。他眯着狭长凤眼,轻轻喋笑:“你不说无妨,你不去也无妨,左右以后你怎样,是我说了算的。”
那道红芒乃是天一宗的捆魂索,专为对付嗜血道中人所创立,落葵知道此术的厉害,被锁住的嗜血道中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修为法力尽数被禁锢,形同寻常之人,切一旦离开施法之人的三丈之远,便会心痛欲裂,转瞬间便会被捆魂索送回到施法之人身边,除非施法之人身死,或者主动收了捆魂索,被锁之人此生都无法离开。自己修为尚在时,这捆魂索于她而言,破除只是挥手之间的事,可如今,如今,她倏然变了脸色,跳着脚破口大骂:“江蓠,你个王八蛋,你无耻,下流,你枉为名门正派,你这个疯子。”
江蓠却只略笑了笑,对这难听的话置若罔闻,指尖逸出一缕红芒,在斑驳的墙壁上写下一行字:“苏凌泉,本少主将小妖女带走了,若有种,便来天一宗要人,我恭候大驾。”并留下了大大的江蓠二字,笔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嚣张至极。
写完之后,他回眸一笑,揽过落葵的肩头,不顾她的挣扎,飞身跃起,翻过残垣断壁,在她耳畔轻声道:“小妖女,咱们且赌一赌,赌苏凌泉会不会去救
你。”
落葵不语,只扬起冷眸,满是愤恨的瞧着他,她自是不会寻死的,于她而言,眼前并不算甚么死地,受些折磨罢了,早晚,她要将这折磨原封不动的还给眼前之人。她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动,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法力,放出一只猩红的萤火虫,打着旋儿落于角落的灰尘里,挥动双翅闪着微弱的红芒。
城南的一处地下空间里,巨大的池子里成了半池子猩红血水,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咕嘟嘟不断翻滚着拳头大小的气泡。血池中泡着许许多多的壮硕男子,整个身子淹没在水中,只露出紧闭双眸的头颅。
血池四角分别耸立着四只形态各异的铜制雕塑,面目狰狞的张开血盆大口,口中不断的流淌出手臂粗细的潺潺血水,尽数落于池中,而水面却丝毫不见升高,定睛相望,那池中荡漾的血水竟如同被甚么东西吸引着,皆源源不断的涌向众多男子,在众人周身打了个旋儿,便仿若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潮水般扑了过去,钻进众人的身躯,而男子身上随即亮起红芒,如蛛网般的脉络从心口处一点点散开,极快的布满了整个人。
血池外头立着个白面书生,躬身掬起一捧血水,那水像是活物,在他掌心挣扎扭动不定,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书生略一沉凝,单手狠狠一握,将血水凝成一只玲珑血蛛,恭恭敬敬递给了身侧的男子。
那男子整个人都缩在黑袍里,像是见不得人一般藏头藏尾,接过玲珑血蛛,仔细望了良久,才点了点头,从胸口吐出闷闷的暗哑之声:“不错,此次寻来的这些人根骨奇佳,凝练的竟如此之快,看来,不必再等上半年了。”
白面书生微微颔首:“主子所言极是,大约三个月后的月圆之夜,便可再行祭炼了。”
黑袍男子面露一丝浅淡的笑意,沉声道:“万毒宗借此次升仙大会出手,接连拿下了各国各门派的紧要人物,他们出手雷厉风行,你我也不能落于人后,必要在七星图出世前祭炼大成,到时才能有一线得手的把握。”
白面书生应声称是,双手掐诀,一道弯月状的猩红光芒飞快的掠过水面,顿时激起浪花无数,裹着腥臭之气的血水扑向血池中的众人,转瞬便将那些生死不明的男子淹没进深不可测的池中,不见了踪影。
雪夜,雪珠子扑棱棱打在人身上,转瞬化作一汪水,渗透到衣裳里。厚厚的积雪覆在枯枝上,偶尔压折了一枝半枝,裹着纷纷扬扬的轻雪,啪嗒一声清脆坠地。
时值亥正时分,静谧无声的夜里,踩着城门关闭的时辰,一行黑衣人策马扬鞭而来,为首之人却一身半旧的灰蓝道袍,洗到发白。
这一行人胯下所骑之马生的十分怪异,分明是马的身躯人的四足,通体灰紫色的皮毛,光泽耀目,而鬃毛却是一团团赤紫色的火焰,从头顶一直烧到了脖颈,马背上一对蓝紫色的翅膀紧紧收拢贴服在两侧,上头一线线紫芒忽明忽暗,那马鲜红色的眼珠子一转,在夜色中格外诡异可怖。
第一百四十四回 望江楼上望大江
此马是异兽数斯与千里驹杂交而出异种,兼有数斯的善于飞行和千里驹的善于奔跑,能够不眠不休不止疲累的狂奔十日之久,培育起来颇为不易,故而从未在市面上售卖流通,也就没起甚么名字,只作为了暗地里的一记后手。马背上的黑衣人在城门口停了片刻,便高高一扬赤紫色的长鞭,飞快的出城,扬起无数染了灰尘的雪花。
奔袭了一个多时辰后,天地间茫茫一片,极目望去,杳无人烟,为首之人跳下马来,双手交错掐了个诀,凛冽寒风登时滚滚盘旋,形成一处巨大的漩涡,他紧闭双眸,指尖轻点,那风蓦地四散而去,像是全无章法,实则一缕缕凝实着奔向四面八方。
只半盏茶的功夫过后,他耳廓微动,蓦然睁开双眸,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飞身上马,一言不发的向后扬鞭,身后的人马一拥而上,冲着北方疾驰而去,在他们的身后留下数道流光溢彩的紫芒。
下了一整夜的雪,晨起天光放明,是个格外好的晴天,初阳辉照薄雪,散出淡淡清绝的影儿。
和煦的冬日暖阳映照下,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掉光了叶子,树皮斑驳剥落,极目远望,远处的浮云像是被冻住一般,厚厚的积在半空中,几欲落雪。晨起的冷冷薄雾中,竹篱茅舍隐约可见,斑驳的石桥桥头人影绰约,远远的人语声声,干燥冷薄的气息中有冷香萦绕不绝,左右环顾,却又不见花在何处。
这个村子位于岔路上,一边儿通往梁州城,一边通往荆州城,离着梁州约莫五六百里地,而离着荆州城却是千里之遥了,常有赶路之人在这村子中借宿,慢慢的,村中也开了几家小小的客栈,村口处也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茶摊儿,供往来之人歇歇脚。
此时天色尚早,茶摊上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人皆穿了夺目的红衣,男子正捧着一只大海碗喝粥,喝得吸吸溜溜十分过瘾,显然已是饿的极了,他浑身暖意融融,腾起淡白的薄雾,抬眼瞧了瞧对面的少女,见她不吃不动,登时怒火攻心,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却又不敢勃然大怒,只勉力咬着牙低声道:“赶紧吃,吃完接着赶路。”
少女抬起一双冷眸,毫无情绪的瞥了他一眼,仍旧端坐着一动不动。
男子倒也没有动怒,也不再说甚么,只嘿嘿一笑,吃完将碗往前头一推,嘴一抹,捏住少女的腕子往身边一扯,冷道:“走。”
刚走出去几步,寒风拂过,衣裳猎猎作响,男子蓦然想起甚么,眸光在少女身上打了个转,伸手捻了捻她那鲜艳的赤色衣袖,入手滑腻温润如同软玉,显然是上好的蜀锦,上头海棠缠枝纹样绣的娇艳无双,正是扬州绣娘的手艺,除了宫里,寻常人是见都见不到的,他冷嗤一笑:“你这衣裳是穿不得了,太扎眼。”
少女脸色微白,眼下一
派淡青,恶狠狠的白了男子一眼,甩开他的手,走到茶摊儿外,扬眸静立,不言不语。
男子嘿嘿低笑一声,不知跟摊主咬了甚么样儿的耳朵,竟哄得摊主翻了两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出来。男子接过来,捡出一身塞到少女手中,推着她进了屋,恶狠狠的威胁道:“换上,不然打死你。”
少女仍旧没甚么情绪的瞥他一眼,冷笑着进了屋,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裹着灰色袄子,灰布裙子走了出来,连头发也变成了寻常的发髻,只在上头斜簪了枚素银簪子,颇有洗尽铅华之意。
男子此时亦换好了衣裳,将头上晃眼的金玉冠换成了一方纶巾,俊朗的模样倒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采,只是不能开口说话,开口说话便是十足十的斯文败类,看来这与生俱来的败类气质是不可磨灭的了,他乍见少女出来,眸光微微一亮,冷嘲热讽起来:“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模样,走罢。”
少女暗自咬着后槽牙,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一边咬一边暗骂不止,甚么挨千刀的王八蛋,本姑娘早晚要将今日这些都还给你,甚么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么断手断脚扔去喂狗,不不,还是废了修为卖去合欢阁供人玩乐比较有趣,她越想越笑,竟笑出了声。
这一男一女便是奔袭了一整夜,赶到此地的江蓠落葵二人。昨夜,江蓠拉着她,冒着一阵儿急一阵儿缓的雪,片刻不停的赶了整夜的路,这一路没有合过眼,终于远远的离了青州城,却半途中拐了个弯儿,奔向了这个去往梁州城和荆州城必经的一处偏僻村镇,在村口处的茶摊上歇了歇脚。落葵冷笑,这江蓠还真是个胆小鬼,生怕她在这一路上动了甚么手脚,留下甚么行踪,竟带着她有意偏离了前往北谷国的方向,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也不嫌累得慌,不过,她中了捆魂索,神魂气息法力修为尽数被封印,如何能在沿途留下印记,而与苏子和掌门师兄冥冥之中的那点神魂相连,在中了那阴毒法诀的一瞬,便已经消失殆尽了,生路,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了。她揉了揉酸软的膝盖,心中默念,病一场罢,病的起不来身走不动道儿,看江蓠会不会嫌她是个累赘,还会不会带着她长途跋涉。
倚在树旁,落葵静静远望沐浴在晨光中的村子,这般湛静的岁月,与她生平所历之岁月完全不同,她亦从未奢望过能有这样平静安好的一日,可这一刻却令她心生向往,若有的选,谁不愿做一个温婉娇柔的女子,有可堪倚仗的夫家,谁又愿在算计人心中度日,双手沾满血腥,她暗暗叹了一声,若流光能在这一刻停下,永远留住该多好。
江蓠察觉到落葵并未跟上来,回首正瞧见她瘦伶伶的依树而立,寒风挽过长发,虽然惨淡落魄无比,整个人像一捧沙,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但冷眸凌厉丝毫不减,比风更寒几分。
他不耐烦的疾步上前,一把拽
住落葵的长发,将她拖到身旁,弯起唇角讥讽道:“你是想逃么,莫要痴心妄想了,你如今这副模样,我若还能叫你逃了,不如叫我羞愧而死。”
落葵没有回头,那双冷眸连转都没转一下,只扬眸望住远处,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蓠登时怒火燃心,这一整夜,不论他对落葵说甚么作甚么,打也好骂也罢,她都不还嘴不抵抗,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冷清模样,一言不发一眼不瞧,晚饭早饭皆没吃一口,摆明了端着个寻死的念头。看来她十分清楚,中了捆魂索,各种花样的自尽皆没了用,唯有将自己饿死累死还有点用处,但,江蓠眯起丹凤眼,冷冷一笑,他怎会坐看这小妖女绝食而死,这简直是个笑话。
湘平江的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翻滚,浩浩汤汤从庐陵城中滚滚东流入海,沿江两岸酒肆客栈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廊檐下挑出各色旗帘儿迎风招展,遮蔽了沿江两岸的大半天空,只隐约露出一线线的明亮。幌子下酒香和菜香肆意,而北风送来一丝半缕的冷梅幽香,熙熙攘攘热闹喧嚣中竟有种别样的孤寂。
寒冬时节,湘平江的江水虽然刺骨冰冷,但流淌依旧,丝毫没有冰封之意,江中舟船往来如织,随着碧蓝色的江水一起一伏,晃晃悠悠的缓缓驶向远方。
斜阳映照下的江水金波粼粼,一叶扁舟随波起伏,船头上伸出一杆长杆,那撑杆的老船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撑着羸弱的舟,在翻滚的江水迎风破水,几度盘旋沉浮,颇有几分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豪气。
“客官,已到庐陵城了,老头子这就靠岸罢。”老船夫借着风力摇船,与江水博弈,回首大声笑着,风声将那笑声传的悠长。
隔着乌篷,船的另一头立着个头戴玉冠,身着苍青色长袍,外披雪青色披风的男子,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温润的玉佩。他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眸,瞧着江边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忆起当年在这楼上饮酒吃肉的意气风发,生出一丝丝恍如隔世的寂寥:“不必了,老人家,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他反手扔出去一吊铜钱,正中老船夫的怀中,而他则轻身跃起,如蜻蜓点水般踏着翻滚汹涌的江水,雪青色的披风迎风翩跹,整个人像是一片将化未化的暗色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进了临江的一扇半开的长窗,翻身坐在了窗下空着的位子上,静静遥望着老船夫撑舟而过。
跑堂的伙计是眼睁睁的瞧着男子从窗口跳进来的,这等如鬼影般的身形,他顿觉自己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张了张嘴刚想惨叫,却见残阳正照在男子身上,在地上投下淡淡的虚影儿,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儿,一边拿白净的抹布擦干净桌案,一边堆了满脸笑意,殷勤道:“客官想吃点甚么,小店的拿手绝活宸肉,客官要不要尝尝。”
第一百四十五回 望江楼上遇劫难
男子微微颔首,这三层小楼乃是庐陵城中的名楼望江楼,外侧青砖黛瓦,马头墙高耸,雕梁画栋或清新淡雅,或古朴深厚,而楼内回廊九曲,雕花隔窗花纹繁复,都彰显了此楼的不寻常。此楼是庐陵城中最具盛名的酒肆,素来有两绝,一绝乃是宸肉,而另一绝则是一楼的琵琶女,此时,琵琶女正在调弦,一声半声的嘈切从楼下遥遥递入三楼。
“这样罢,有劳小二哥拣四样贵店的拿手菜端上来,再温上一壶黄酒即可。”男子淡淡道,递给伙计一吊铜钱,摆手一笑:“剩下的不必找了。”
伙计登时大喜,转过头去数出几枚铜钱,小心收进袖中,才轻快的下楼去了。
残阳斜照,光阴正好,风从窗棂拂过,送来沁人心脾的冷香,叫人心头一震。
楼下传来声声如泉水般清澈的琵琶音儿,一声声遥递而入,涤荡人心,男子亦伸出两指,随着悦耳之声,用骨节轻轻叩着桌案。
不多时,那琵琶声陡转,变得低沉浑厚,像闷雷过窗敲在人的心上,震得人心一线线像低谷沉下去,就在人心要跌入谷底之时,琵琶声陡然舒缓,像春夜里的绵绵细雨,带着温润的气息拂面而至。
这琵琶声轻缓柔软,如同靡费之音,微微裹着甜丝丝的芬芳,在虚空中盘旋,只将听者的心勾的荡漾不已,琵琶声却又顿了一下,像是伸手握住了一把虚空,连人心都空了下来。
声音乍停,有人耐不住性子,嚷了一嗓子,正欲探头向下,瞧瞧一楼出了何事,却又听得琵琶声渐起,声音短促硬朗,不带丝毫软意,犹如金戈铁马踏过,激起听者无穷无尽的胆气与杀意。
只是这杀意转瞬即逝,带着些意犹未尽变换了曲调,像是有人耳鬓厮磨轻语低喃,心亦随之安宁平静,生出不负此生之意。
一曲终了,有人大赞了声好,随之便听得此起彼伏的打赏声,但那琵琶女却始终没开口说上一句话。
男子亦是击掌赞叹,趁着小伙计上菜的功夫,递了一吊铜钱给他,叫他赏给楼下的琵琶女。
小伙计喜滋滋的捧着铜钱,转过身的功夫便从上头取了几枚下来,想想仍不过瘾,又挑了几枚塞进袖中,才大跨步踏过雕花木梯,咚咚咚的往楼下跑去。
刚刚跑到二楼转角处,楼下突传噪杂之声,像是马匹嘶鸣着踏门而入,紧跟着楼下便炸了,有一阵阵砸东西和女子凄厉惨叫声交杂着传来,间或一声半声短促的男子咒骂声,和不由分说就噼啪作响的甩巴掌声。
小伙计探头向下一望,登时连滚带爬的跑回三楼,踉跄着摔在了楼梯口,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的已连不成一句整话了:“茯,茯,茯血来了,来掳人了。”
这句话像是一枚巨石投进湖心,三楼先是短暂的安静了一下,旋即转瞬间炸开,原本正津津有味的尝菜品赏美人的食客们,顿时惨叫着四散而逃
,有的抱着头往桌下钻,却全然忘了将翘在外头的屁股一同藏好;有的飞身躲到十六架紫檀木屏风后头,可那屏风是镂花的,隔着花样的缝隙,正望见后头一个紧贴一个,瑟瑟发抖的绰绰人影。
更有甚者,推开长窗向外一望,只见江水汹涌,颇有胆气的咬牙大喝一声:“老子宁可去喂鱼,也绝不叫茯血的人抓了去。”喝罢,一条腿颤巍巍的迈过窗棂,可另一条腿却软的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
唯有那身披雪青色披风的玉冠男子,反倒解开披风,轻轻搭在一侧的直背交椅上,闲庭信步的薅住那男子的衣领,将他拉回来扔到地上,又缓缓走回去,斟了一盏温热的黄酒,仰脖一饮而尽。
雕花木梯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听这声音,来人众多,几乎要踩塌了楼梯,一群身披血色长袍的男子,亮着手中的寒光凛凛的弯刀冲上楼来,有的刀尖儿上还滴着血,显然方才,有人命折在了这柄刀上。
为首之人是个刀疤脸儿,顶着满头鸡窝似的乱发,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着,环顾一圈,凶神恶煞的大喝道:“都给本座滚出来,你们这等藏头露尾的鼠辈,还有脸活着,扔到喂鱼都嫌肉臭。”
地板抖若筛糠的晃个不停,低垂曳地的水红色帘幕颤抖的像狂风过水,良久,藏头露尾的人终是没有走出来半个。
刀疤脸儿嘿嘿一笑,身形闪动,弯刀从腰间弹射而出,快如一道白光,接连掀翻了几张老榆木桌案,夹着风声斜钉在了墙根处的桌案上,刀尖在桌案上对穿而出,嗡鸣着颤动不停。
而桌案下的人登时大声惨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儿,连滚带爬的躲到了角落里,唯一一张没有被掀翻的桌案下,屁股朝外的那个人显然已经吓傻了,不叫也不动,只是身子下头漫出一汪水,将身上贵重的云锦暗花长袄浸透出一片水渍,带着微微的腥臊气。
端坐桌案旁的玉冠男子却岿然不动,横在眼前的这柄弯刀,落在他的眼中,只是道寻常的下酒菜,他默然瞟了一眼,伸手夹了一筷子宸肉。
彼处,在弯刀擦着桌案肆虐之时,刀疤脸儿也没闲着,明明身形离屏风尚有几步,但他血色衣袖微微起伏之下,竟有一股狂风席卷而过,虎啸之声大作,将十六架紫檀屏风吹了个七零八落,这价值千金的不菲之物在倒地之前,又被刀疤脸儿劈空一脚,竟从大开的长窗冲了出去,径直砸进了边上翻滚不停的江水中。
只听得“咚”的一声,江水溅起丈许高,随之传来一声暴跳如雷的怒骂:“去你大爷的,哪个王八羔子乱扔垃圾,砸了小爷我的船,小爷这船可是新做的,涧边木堂的手艺,价值千金,你个混账玩意儿赔得起吗。”
刀疤脸儿短眉倒竖,反手一挥,洞穿在桌案上的那柄弯刀蓦然拔出,冲着窗口飞跃而下,只听得窗外一声短促的哀嚎,紧跟着有重物落水,溅起丈许高的水花,从窗口溅到屋内,而水花
里裹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刀尖上还滴着粘稠猩红的血。
屏风后头的人一个摞一个的倒伏在地上,从呛人的灰尘中回过神来,看到的恰好是这一幕,顿时吓得连叫也不会叫了,短暂的寂静后,这屋里的腥臊气益发厚重,已然冲淡了饭菜香气,显然无法再安稳的吃下去了。
玉冠男子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袖上染的薄尘,冲着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小伙计扔了两吊铜钱,淡淡道:“去买上好的沉水香来,去一去这尿骚气。”
小伙计早已吓得掉了魂儿,哪里敢接这钱,只低眉顺眼的抖着身子不敢出声。
刀疤脸儿握着弯刀,刀尖儿冲着玉冠男子点了点,冲着左右大笑道:“瞧见没有,这还有个没吓尿的,这庐陵城中还真有些高人呢。”
左右的血袍男子附和着哈哈大笑:“可不是么,大哥,这种杂碎哪里用得着大哥动手,平白弄脏了衣裳,小弟们也就料理了。”说着,这些男子摩拳擦掌,亮着弯刀霍霍向前。
玉冠男子却目不斜视,不慌不忙的夹了一筷子霉鱼,使劲咀嚼了几口,才狠狠啐到了刀疤脸儿的身上,登时在血色长袍上染了灰白色的污秽,男子嗤笑道:“这都是甚么杂碎,真他娘的倒胃口,小二,把菜撤了,换菜。”
小伙计正趴在地上,一点点的往前挪动,一手握着一吊钱,而另一只手伸长了,小心翼翼的去那拿另外一吊钱,听得玉冠男子此言,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头咚的一声栽在了地上,装起死来。
而血袍男子们登时大怒,齐齐嚎叫了一声,举着弯刀冲着玉冠男子劈了过去。
而玉冠男子仍旧不慌不忙,身形如鬼影般躲闪开来,一柄柄弯刀登时劈了个空,玉冠男子转瞬间挪到了桌案对面,连头都没抬,只端着个杯盏,痛饮了一口。
刀疤脸儿顿时怔住了,今日显然碰到了个难缠之人,他起了几分兴致,挥了挥手,叫左右暂且退后,这样的硬骨头,他自己尚且不能玩个尽兴,哪能留给旁人玩。
左右之人对视一眼,无声的缓缓后退,在楼梯口布下了个口袋,成了包围之势。
刀疤脸儿呵呵一笑,踢了踢小伙计,见他一动不动装的十分尽心尽力,不禁挑了挑两道短眉,三角眼撇着玉冠男子,一条腿踩在了一条长凳上,整个人跨在了小伙计的面前,拿刀尖儿点了点小伙计的额头,道:“诶诶,别装了,本座不是傻子。你若从本座的胯下爬过去,本座饶你不死。”
小伙计抬了抬头,脸上憋得青紫一片,挪动了下身子,却终究没有往前爬上一步。
刀疤脸儿像是逗弄他一般,冲着堵在楼梯口的血袍众人们,大喝了一声:“弟兄们,来,帮他一把。”
楼梯口那走出来四个血袍男子,像是做惯了这种事,一拥而上,有人按头,有人捉脚,将挣扎不断的小伙计抬了起来,作势要从窗口扔到江里去。
第一百四十六回 望江楼中兄弟情
刀疤脸儿晃了晃寒光凛凛的弯刀,指着萎缩在墙角的众人,仰头大笑道:“瞧见没有,不愿意从本座胯下爬过去的,就丢到江里去喂鱼,当然,交个女人给本座也能活命。”
残阳沉沉,最后一线光明坠落在了湘平江深处,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迈出这头一步。
小伙计已被挂在了窗棂上,两只手死死扒着窗棂,因用力过度,骨节突出到扭曲,额角青筋爆裂,清隽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但小伙计的手扒的越来越没力气,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子,脸色因惊恐而变得惨白。终于,他哀嚎一声,松开了已抓到扭曲的手,声音凄厉的破了音变了调儿,而身子像一根绷断了的琴弦,划过暮色四合的天。
就在此时,玉冠男子飞身跃出窗外,转瞬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接连坠江,终于刺激到了众人濒临崩溃的心神,有人大喝一声,揪着身边方才还卿卿我我的女子,一把推到刀疤脸儿面前,然后疯狂大叫:“给你,给你,都给你,都给你。”
女子脸色惨白,踉跄倒在了刀疤脸儿的脚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一双美眸几欲沁血,绝望的瞪着男子。
男子同样绝望摇头,绝望的大喊大叫,将那一把嗓子喊到嘶哑:“别怨我,别怨我,我想活,我不想死,不想死。”
刀疤脸儿提着弯刀,拿刀拍了拍女子娇嫩的脸,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发黄的大板牙:“瞧见了没,扔到江里也未必会死,可交出了你,却一定能活,这就是他选的道儿。”
女子瞪着眼瞧了瞧对面的男子,回过头又望了望身侧这个男子脸上的刀疤儿,狰狞里写下了她今后的命运,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索性也不再挣扎,只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一道嗜血的齿痕,旋即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血从她的唇边缓缓漫了出来,她两眼儿一翻,向后仰去。
“大哥,这贱蹄子咬舌头了。”早有血袍男子上前,狠狠掐住女子的脸颊,掐的她双唇微张,只见里头血腥一片。
“倒是个烈性子的,只是打量着如此就能一死了之,也未免太低估本座的本事了。”刀疤脸儿抬手,衣袖在女子脸上轻挥而过。
女子口中潺潺流出的血登时止住了,不多时,她悠悠转醒,惊觉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可怕人间,霎时脸色苍白,口中呜呜咽咽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旋即,她被血袍男子拖到了一侧,绳捆索绑之后,丢在了墙根儿边儿。
刀疤脸儿冷冷一笑,冲着血袍男子抬了抬下巴,血袍男子会意的点了点头,揪着方才推出女子的男子衣领,将他推下了楼,随即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咚咚声,那人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惨叫狂笑着逃了出去。
有了人带了个始乱终弃的头,后面的人自然从善如流的弃旁人的性命如履,来换自己的一条生路,此地转瞬间成了人间炼狱,男子纷纷满脸嫌弃的将自己身边的女子推了出去,而不去计较推出去的是自己的
妻室,还是爱妾,或是红颜知己。只顾着仓皇逃命的男子,在离开这片死地前,竟无一人回顾一眼那些哀哀哭泣的女子。
一阵喧闹后,这原本乌泱泱几十号人的屋内,登时只余下了没带女伴出门的四个人,这四人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至交,堪称异性兄弟,一起喝过花酒,一起顶撞先生,一起打过同窗,一起睡过娇娘,一起讨过贼赃。
此时,这四人面面相觑,他们既没带女子出来,又没上好的水性傍身,看来眼前只是死路一条了。
静谧了片刻,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从四人中越众而出,竟冲着刀疤脸儿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阁下是只要姑娘么。”
刀疤脸儿一怔,没料到此等乱局中,竟还有如此恭敬有礼之人,旋即微微正了正身子,吊着眉梢道:“老子可没断袖之癖。”
文弱书生继续轻声道:“在下吃得少,会干的活多,除了不会暖床,旁的都会,还请阁下网开一面,带了在下走,放过在下的几位哥哥。”
“老四,你干甚么,要去也是我去,几时轮到你了。”他身后响起一把虚弱之声,像是生了甚么重病。
文弱书生头也不回道:“大哥,平日里都是三位哥哥照应小弟,如今也该小弟出来担一担事了。”
刀疤脸儿呵呵一笑,存了心想要看四人倒戈相向的模样,摆了摆手道:“本座说了,只要女子,你们四人不论是谁,只要交三个女子给本座,本座就立刻放了你们。”
话音方落,四人中便有个清悦之声争先响起:“好,在下答应了。”
刀疤脸儿挑着短眉一笑,伸手抄过来个青瓷香炉,点燃一炷香,道:“如此甚好,一炷香内你若带了女子回来,他们就都能活,否则,本座就将他们统统扔下去喂鱼。”
不待那人接话,便有个容长脸儿的男子越众而出,转身冲着三人道:“还是我去罢,我府上离此地最近,老三,你照顾大哥和四弟。”
那个清悦之声登时出言阻拦道:“二哥,不可。”
容长脸儿正欲说话,病弱男子却重重咳了数声,道:“都莫要挣了,谁的命都是命,若为了自己活,逼旁人送命,往后,咱们兄弟四人谁也活不安心。”
三人听了此话,皆默然垂首。
病弱男子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刀疤脸儿面前,抬头直视于他,缓缓道:“用旁人的命换我兄弟四人的命,我兄弟皆做不出,阁下要杀便杀,我四人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缓步向前,聚拢在了病弱男子身侧,做出一副引颈赴死的姿态来。
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香炉上的轻烟渐胜,织成一副淡白的薄雾,袅袅上旋,微微火星缓缓蚕食着线香,过火之处一寸寸变白跌落,他们四人的命,也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香,生路就如同外头的天,一点点被黑暗吞噬殆尽。
刀疤脸儿的眸光在四人脸上打了转儿,淡淡
道:“香,快烧到一半儿了。”
此言一出,容长脸儿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旋即决然的拔腿就跑,丢下身后三人齐齐大喊。
“老二。”
“二哥。”
屋内挨着墙角,置了一座莲花状的青铜更漏,更漏声声,像极了黄泉路上的镣铐,望乡台上的思念,奈何桥头的不舍,每一滴都落在三人心头,声声催人绝望。
暮色陡然吞噬了雕花窗格,青瓷香炉中的线香终于燃尽了,一阵风过,状若轻尘,酉时的那滴水,晃了晃,落了下来,落到了三人心上。
刀疤脸儿瞧了瞧仍没有动静的楼梯,像是早已料到这情形,嗤笑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弯刀,寒光在三人脸上依次闪过:“谁先来。”
说起话来声音清越的那个男子走了出来,抬了抬周正的方脸,从容道:“我来。”
“三哥。”文弱书生疾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三哥,我先来。”
病弱男子拖着脚步,走到二人身边,笑道:“都是一死,我身为大哥,自然是我先来,大哥在奈何桥头等你们,到了下面,咱们还是兄弟。”
言罢,他无所畏惧的迎向刀疤脸儿的双眸,淡淡一笑:“还要多谢阁下,全了在下几人的兄弟之情。”
刀疤脸儿只笑了笑,单手一弹,弯刀打着旋儿冲着病弱男子飞去,像是一轮满月,从天而降,投下略带血腥气的温润光华。
弯刀转瞬间逼近了病弱男子的脖颈,眼看着他就要血溅当场,只见从窗外闪进一缕微芒,当的一声,击在了弯刀上。
那微芒看着羸弱而不堪一击,可击打在弯刀上,却发出了沉重的巨响,弯刀一击而飞,砸到了墙上,光华敛尽后,弯刀竟断成了两截掉在了地上。
刀疤脸儿大惊失色,正欲张口大骂,却听得楼梯口处一阵嘈杂,他回首一看,只见容长脸儿煞白着脸,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后头小厮还压着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他不禁微微眯起三角眼,若有所思起来。
见此情景,病弱男子登时大叫起来:“老二,你疯了。”
而方脸男子和文弱书生亦是呆如木鸡,愣在了当场。
容长脸儿眸底含泪,艰难的张了张干涸的嘴,最后反手抓过三个少女,往刀疤脸儿身前一推:“给你。”
三个少女显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一脸茫然的瞧了瞧刀疤脸儿,却见他面容狰狞而丑陋,受了惊吓的退了几步,畏缩在容长脸儿身侧,夹着哭腔齐声喊着:“爹爹,爹爹,爹爹。”
容长脸儿抖着手,依次抚过三个少女的脸庞,垂泪道:“爹爹不能舍了旁人的性命,你们三人是爹爹的血肉至亲,只能舍了你们。”话未完,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三个少女磕了个头:“爹爹,对不住你们了。”
刀疤脸儿蓦然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果然是手足情深,父女寡恩啊,本座收下了。”
第一百四十七回 望江楼中行侠义
他挥了挥手,三个血袍男子一人抓一个,将三个少女拖到了墙根儿,三个少女不停的挣扎哭喊,血袍男子毫不怜惜的甩了几个大巴掌下来,少女白皙的脸登时红肿一片,双眸一片水雾,却也不敢再哭闹了。
容长脸儿跪在地上,双手狠狠抠进青砖的缝隙里,眸底的泪终于喷薄而出,落在的地上。
刀疤脸儿挥了挥手,示意血袍男子们将二十几个女子带走,肆意大笑:“好了,你们四人,不必死了。”
死一般的寂然中,那笑声张狂而喋血,如同忘川河中水被吹到了人间,血腥气熏得人心生绝望。
“不活了,都不活了,我要杀了你,畜生。”就在此时,方脸男子突然心神崩溃,声嘶力竭的大吼了一声,面容狰狞,疯了一般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飞身扑向刀疤脸儿。
刀疤脸儿眯了眯双眸,狠厉一笑,身形不动,却以手为刀,冲着方脸的脖颈,斜劈而去。
眼看着方脸男子就要血溅当场,离他不远处的三人齐声大喊,声音绝望而凄厉:
“老三。”
“三哥。”
千钧一发之际,半开的长窗被风拂过,晃了一晃,陡然伸进一道凌厉的猩红剑影,在方脸男子腰上飞快的一卷,将他拉开半寸,而那手刀沿着他的手臂掠过,只听得滋啦一声,方脸男子的半边衣袖被风扯成了碎片,手臂上硬生生剥下一层皮来,鲜红的血转瞬漫出,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方脸男子惨叫一声,倒飞而出,砸到了三人面前。
三人登时聚拢而去,容长脸儿在他手臂上轻点了几下,见血慢慢止住,文弱书生忙着撕下一角,手脚麻利的替他包扎好伤口。
而病弱男子则抬起头,警惕的四处张望,想要看看突然出手之人是何方神圣,可找了许久,剑影跃出之地始终空无一人。
“鼠辈,给本座滚出来,藏头露尾的算甚么好汉。”刀疤脸儿见手刀劈空,登时恼羞成怒,两指冲着空无一人的长窗轻弹,随即一枚墨绿色的长钉掠过虚空,泛着阴毒的气息。
虚空中蓦然一阵扭曲,长钉登时调转了方向,狠狠钉在了窗棂上。
而玉冠男子提溜着**的小伙计,笑嘻嘻的从长窗外飞身而入,转瞬便端坐在了直背交椅中,反手将小伙计丢在地上,旋即执杯浅酌,点了点头道:“酒尚温,不错,不错。”
湿漉漉的小伙计显然是被摔疼了,揉着屁股清醒过来,刚刚站起身,便瞧见眼前剑拔弩张的情景,登时吓得趔趄着跌在了地上,方才摔疼的屁股,更是雪上加霜。
玉冠男子瞟了他一眼,奚落了一句:“小二哥,你是吃甚么长大的,这一身的贼肉,差点没累死我。”
小伙计坐在地上咻咻喘气,只见血袍男子聚拢过来,渐成包围之势,他胆寒的不敢多说甚么。
刀疤脸儿心绪有些不稳,胸膛一起一伏,显然陷入了艰难的挣扎中,良久,他忌惮的望住玉冠男子,斟酌了一句
:“茯血拿人,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玉冠男子头也不抬,偏着头嗤道:“你拿你的人,我喝我的酒,怎生的废话如此多。”
刀疤脸儿眸光一缩,猜不透这玉冠男子打的是个甚么主意,他虽生的粗野了些,修为也并不高深,但胜在心细如发,才屡屡得到重用,委派了些重要之事,眼下这情形,他十分清醒,并非是争个输赢的良机,这样不知深浅之人,还是少惹为妙,他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立时离开。
血袍男子们见状,口中骂骂咧咧的,驱赶着女子们就要往楼下走去。
可刚走了几步,楼梯口蓦然燃起一条火带,火光冲天,热浪滚滚,那火似乎颇为诡异,这般熊熊烈焰,莫说是雕花木梯了,便是整座望江楼,顷刻间也能舔成了灰烬,但那雕花木梯却在熊熊火光中安稳如昔,并没有要烧毁的模样。
血袍男子们彼此对视一眼,伸出手去试探的碰了碰火光,顿觉滚烫灼人,众人登时停在了火带前,不敢寸进了。
玉冠男子手上的小动作没逃出刀疤脸儿的三角眼,不禁短眉一跳,恼怒的望向他,厉声喝道:“阁下这是何意。”
玉冠男子笑了笑,轻轻踢了一下脚边儿浑身发软 ,站不起来的小伙计,嗤道:“你搅了我的酒兴,就想如此走了么,也为免太不将在下放在眼中了。”
刀疤脸儿掂量了下自己与玉冠男子间修为的高低,若是打起来,自己是打得过,还是跑得了,掂量了半响,发觉自己哪一样都做不到,终于咬着后槽牙,气势上软了半分,道:“那么,阁下意欲何为。”
玉冠男子眯着桃花眸,眸光如刀,从刀疤脸儿身上剜过去,最后沉沉落于众多灰头土脸的女子身上,反手一指,轻轻笑道:“将她们留下,你们就可以滚了。”
刀疤脸儿大怒,但仍克制着怒气,勉强平静道:“若是本座不肯依从呢。”
话音犹在,玉冠男子袖中跃出一道红芒,以迅雷之势选中了个血袍男子,在他腰间飞快的一卷,遥遥拉出了窗外,随即惨叫声与重物落水声夹杂而至,激起丈许高的湘平江水,从窗口洒了进来,在地板上洇开深浅各异的水渍。
玉冠男子轩眉微挑,眯着桃花眸,啜了口酒,轻轻巧巧的戏虐笑道:“扔下去喂鱼喽。”
刀疤脸儿怔了一怔,已有些色厉内荏,梗着脖子开口恐吓道:“你究竟是何人,敢与茯血为敌,本座看你是活够了。”
玉冠男子咧开唇不屑一笑:“甚么茯血不茯血,老子就是看你们不顺眼,就想跟你们打一架,如何。”
“那么,你就去死罢。”刀疤脸儿酝酿的足够多了,觉得自己全力一击之下,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他蓦然大喝了一声,掌心相对狠狠一搓,无数枚墨绿色的长钉破空而出,他双手前推,长钉顿时扭转纠缠成一尾长鞭,伴着震耳欲聋的锵锵声,长鞭将玉冠男子团团围住,转瞬散开,再度化作无数枚长钉,猛然向他刺了过去。
这些招数在转瞬间便一气呵成,并没有给玉冠男子太多反应和招架的空隙,只见他被长钉围了个密不透风,显然已毫无逃生之路了。
呆立在旁的四个人乍见玉冠男子现身,原本欣喜若狂的,以为是天降高人绝处逢生,谁料高人眼看着就要被扎成了刺猬,四人绝望的对视一眼,默默哀叹,只怕转瞬间又是一场惨局。
锵锵声响过,长钉紧紧收拢,而玉冠男子站立之处依旧没甚么动静,并没有人逃生而出。
刀疤脸儿抖了抖脸上狰狞的刀疤,仰天哈哈大笑:“本座还以为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嘛。”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却发现楼梯口处的火光丝毫未有减弱之势。
“不对,有诈,快躲开。”刀疤脸儿直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得耳畔呼呼风过,无数道赤色红芒从密不透风的长钉内探出来,遥遥卷向众多血袍男子,随即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扔出了窗外。
那些赤色红芒像是灵性十足,不断伸展飞卷,唯独避开了呆若木鸡的刀疤脸儿。
不知疲倦的流淌着的湘平江,迎来了最为热闹的一个晚间,暗沉沉的暮色里,从望江楼半开的长窗飞出许许多多挣扎不停的人影,如同下饺饵一般掉进江中,激起无尽浪花,令人称奇的是,那些人坠江后,像是被一双手按住了身子,死死按到了江水深处,直到江面上不断翻滚的气泡渐渐平息下来,那些人才涨着肚子飘到了江面上,打着旋儿飘向湘平江的下游。
此事后来成了震惊一时的血案,庐陵府尹遣了数十条舟船,在湘平江下游打捞了三日之久,才将那几十名泡的发白的河漂儿捞了个干净,随后便是旷日持久的查凶,追凶诸事,但查了个天长日久,卷宗堆了半人高,终是一无所获,府尹向来事务繁忙,这等束手无策的疑难悬案的卷宗,渐渐积了厚厚一层灰,束之高阁再无人问津了。
这些自然是后话,众多血袍男子坠江后,刀疤脸儿登时成了空头首领,终于难掩震惊之色的缓缓转身,只见他引以为傲的杀招灵气全无的掉在地上,仔细看下来,竟无一枚长钉是完整的,他顿时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来。
玉冠男子眯着桃花眸,像望着死人一般望着刀疤脸儿,平静道:“这就吐血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刀疤脸儿慌乱不已,拔腿要跑,可楼梯口滚着烈焰,窗前堵着个活阎王,这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他不禁面色惨白,抖若筛糠,身下不争气的淌出一滩水,带着微微骚腥气。
玉冠男子淡淡一笑,旋即衣袖轻拂,众多女子身上的绳索纷纷松开掉到了地上,被绳捆索绑之人转瞬换成了刀疤脸儿。他伸手揪住刀疤脸儿的衣领,在身后拖着,走过那四人之时,点头淡淡道:“你们不错,不错。”
四人顿时跪倒在地,头磕的咚咚直响,磕出了星星点点的血痕,齐声喊道:“多谢义士搭救之恩,敢问义士高姓大名,在下定要给义士修建生祠,立长生牌位。”
第一百四十八回 乱坟岗中审故人
玉冠男子却只一笑,缓缓走过众多瑟瑟发抖的女子之时,挑眉淡淡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莫要怪他们负心,要怪就怪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怪你们自己蒙了眼,经此一难,下回,可要睁大了眼找个良人。”
言尽于此,玉冠男子拖着刀疤脸儿,走到长窗前,口中衔叶,发出清冽悠长之声。随后他一手提溜着刀疤脸儿,一手抖开雪青色披风披在肩上,翻窗而出,足下乍现一道若隐若现的红芒。他缓缓落于湘平江上,只见不远处的江畔赫然停着一叶扁舟,他踏水而行,飞身落到了舟头,轻声道:“走罢。”
庐陵城西是一片乱坟岗,说是坟,但却从未有人前来祭拜过,而坟里埋着的人,也多数是活不起死不起更埋不起的可怜人,死后连一副最薄的棺木都没有,更遑论甚么陪葬品了,只用张破草席一卷,在此地挖个坑草草掩埋,如此贫瘠的一片坟地,连盗墓贼都懒得光顾。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没有人修葺,原本就是草草掩埋之处,坍塌成一个个阴森森的洞,被大雨泡过,被狂风卷过,露出白森森的骸骨。
这一年的夏日里,连着下了几场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没有将天劈个窟窿,反倒将乱坟岗附近的树劈的焦黑,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的扭曲着,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生长成一副诡谲的姿态。
此地太过晦气,世人皆是有多远便躲多远,若有实在躲不开,必经此地之时,也要请几道得道高人写下的符咒带着,还得找些个阳气旺盛的壮汉结伴而行,才敢缩着脖子走上一遭。
而如今这寒冬时节,冷冽的北风穿过树枝,呜呜作响,更添了几分阴冷恐怖,此地真正成了无人踏足之处了。
偶有几只耐寒的乌鸦停在树梢,啊啊的叫上几声,像是宣泄自己的寂寞,更像是要打破眼前此地的死寂。
暗夜沉沉中,远远的有人靠近此地,脚踩在干枯的断枝上,清脆的啪嗒一声,传的极远,将树梢上的乌鸦惊得扑闪着翅膀,冲天而去,而躲在洞穴里的老鼠们,扭着肥硕的鼠躯,拖着细长的鼠尾,吱吱叫着四散而逃。
那人的身影修长而清绝,身后还拖着个沉甸甸的暗影,他疾步走到乱坟岗深处的一棵歪脖子树下,将那暗影就地一扔,砸起地上积了许久的厚厚灰尘。
旋即那人双手掐诀,一缕微芒掠地而过,枯枝败叶登时的聚拢而来,他点燃枯枝,微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他的脸庞,赫然正是在望江楼大展威风的玉冠男子,而那个沉甸甸的暗影,正是坏事做绝的刀疤脸儿。
玉冠男子讥讽的瞧了刀疤脸儿一眼,啪的一声,毫不留情狠狠抽了他一个大巴掌,见他的脸颊转瞬间肿起老高,才破口骂道:“醒了就别装死了,不然给你大卸八块,叫你不能囫囵个儿的去见阎王。”
刀疤脸儿一个咕噜爬起身
来,再无半分方才不可一世得嚣张模样,翻身跪地连连磕头,三角眼益发掉的厉害了,边磕边大声呼喊冤枉:“前辈饶命,饶了我罢,饶了小人罢,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茯血派素来杀人不眨眼,小人不敢得罪啊。”
玉冠男子眨了眨眼,轩眉一挑:“你可想好了再说,这是你最后的活命之机了。”
短暂的静谧后,方才冲天而逃的乌鸦,又纷纷落到了树梢上,啊啊叫个不停,叫声嘶哑难听至极,刀疤脸儿的心像是有无数只猫在不停的抓挠,他喉咙发干,脸色比露出地面的骸骨还要惨白,挣扎了良久,才嗫嚅着唇角道:“小人,小人,小人是,是万毒宗的下属,只是,只是冒用了茯血的名头,四处拿人。”
玉冠男子脸色薄寒,轻嗤一声:“区区一个万毒宗的传令使,也敢自称本座,也敢如此托大,看来本座得剁了你的舌头,再剐了你的肉,才能给足了你教训。”
刀疤脸儿大惊失色,狠狠缩了下身子,颤声道:“前辈,前辈教训的是,教训的极是,小人,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偷偷抹了一把虚汗,小心翼翼觑着玉冠男子的脸色,讨好道:“前辈,前辈果然修为高深,掐指一算,就能算出小人是传令使。”
玉冠男子横了他一眼,一语惊人:“菖蒲去哪了,他可是出了名儿的护短,你是他手下的人,本座抓了你如此之久,按道理说,他早该来了啊。”
刀疤脸儿背上猛然炸开一层白毛汗,舌头打了个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堂主的事,小人,小人,小人不知。”
玉冠男子反手就是一巴掌,眸底漾出一层层隐含杀意的笑:“本座让你想清楚了再说。”
刀疤脸儿捂着高高肿起的脸,暗自腹诽,这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活阎王,心狠手辣也就罢了,还将万毒宗摸了个门儿清,如今他若是说了实话,迟早会死在严苛的宗规下,可若是不说实话,顷刻就会死在这个疯子手上,他眸子一转,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还是先保住眼前这条命才好,遂抖了抖脸上得刀疤,口齿不甚利落道:“堂主,堂主去了,去了梁州坐镇。”
玉冠男子凝眸一笑,果然,梁州的万毒宗分坛前些日子被一锅端了,苦心经营了数十年,一朝化为虚无,连堂主都被杀了,斑蝥果然坐不住了,竟舍得派了最得力的菖蒲前去重整河山,那么此间事毕,自己要走一趟梁州,总要再给斑蝥心上插把刀,伤口上撒把盐,才不枉相识一场。他幽幽开口,恍若黄泉来音:“那么,如今庐陵分坛是无尘在坐镇么。”
说一句是说,说十句也是说,刀疤脸儿眸中闪过挣扎之色,毫不迟疑的点头道:“是,是无尘护法兼任分坛堂主之职,坐镇庐陵。”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继续发问:“无尘抓回来的那些人呢,关在何处了。”
刀疤脸儿登时闭紧了双唇,下意识的想要摇头,但
对上活阎王的一双桃花眸,眸底像蹦着一团绿莹莹的鬼火,他登时将不知两个字狠狠咽了回去,虽然此事乃是宗中的隐秘,也且不深究眼前这活阎王是如何得知的,只说自己,若他将此事和盘托出,不必此人来杀他,单是宗规就会对他不死不休了。他踌躇良久,扬眸望住眼前之人,那双桃花眸,实在是眼熟至极,像是在何处见过,他张了张干涸的嘴,艰难道:“前辈,前辈是茯血,茯。”
话未完,只听得啪啪两声,他的脸上又重重挨了两个巴掌,玉冠男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本座若是你,就绝不会说下去。”
刀疤脸儿顿时回了神,是了,此人凶名在外,出手向来不留活口,自己若是守口如瓶,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若是不能保守秘密,那唯有死路一条了,他顿时磕头不停,额上的血淌了下来,将两道短眉糊成了一片,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看起来凄惨无比:“小人,小人知罪,小人不说,小人绝不会泄露此事,求,求,求前辈饶命,饶小人一命。”
玉冠男子抬眸望向远处,平静道:“本座许久不曾杀人了,你若对答的叫本座满意,本座自会饶你一命。”
刀疤脸儿再无半点迟疑,能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中逃得性命,已是上天垂怜了,他不敢再做甚么非分之想,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个干净:“如今庐陵分坛迁去了城外六百里处的流坑。属下去过一回,这就把地图给前辈影下来。”
说着,他双手掐诀,一捧黑乎乎的雾气在他的掌心腾起,越聚越多,他轻喝一声,单手一挥,那黑雾顿时散开,在乱石腐土的地上铺开阔大的一片。
刀疤脸儿想了许久,一会儿挣扎一会颓然,最终决然的叹了口气,指尖在黑雾上飞快的点过,每点一处,那处便泛起黑漆漆的似水微澜,微澜敛尽后,黑雾上便渐渐呈现出了山石,树林,溪流和房屋,不多时,这些实景便填满了整片黑雾,活脱脱是一副村寨景象。
寒风阵阵,实在阴冷无比,但再冷,也及不上刀疤脸儿心中的一片冰寒,他今日透漏了宗中隐秘,从此便背上了背叛宗门的名声,只余下逃亡天涯这一条路了,他哀叹了一声,罢了罢了,能活着已是万幸,还管得了在何处活着,活不活的好。
玉冠男子边看边点头,此人虽修为不济,但记忆着实惊人,竟能将只去过一回之地记得如此详尽,也难怪他凭着只见过自己双眸一回,便能认出自己来。
刀疤脸儿长长吸了口气,口中法诀陡然变换,指尖凝出一滴鲜血,他飞快的在地图上写起字来,只是转瞬的功夫,闪着微光的地图便呈现而出,他单手一挥,地图缓缓卷了起来,他双手握着此物,高举过头,恭恭敬敬的递给了玉冠男子:“前辈。”
玉冠男子道了声多谢,继续问道:“最后一件事,流坑如今布了多少人手。”
第一百四十九回 村是龙潭虎穴村
刀疤脸儿凝神,掐指一算,道:“流坑里如今寻常弟子足有五十二三人,而像小人这般修为的传令使有八人,散人有两人,还有就是护法无尘了。”他抬眼偷偷瞄着玉冠男子,半是讨好半是试探:“这些人自然不是前辈的对手,只是无尘抓来的那些人都被分别关押了,前辈若是一处处找下来,怕是有些费事。”
玉冠男子神情如常,目不斜视的淡淡道:“你不必试探本座,本座自有法子找到要找之人,而你,若老老实实在此处呆到本座回来,本座自会饶你一命。”
刀疤脸儿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道:“小人一切听从前辈的吩咐。”
话音方落,玉冠男子唇边微动,一声声晦涩诡谲的法诀从唇边逸出,刀疤脸周身随之散出一层淡薄红雾,雾气中隐现一个个流转不定的符文。
玉冠男子轻吐了个封字,那些符文登时连成一片,雾气嗡鸣一声,裹着刀疤脸儿顿时消失于虚空之中。
这法诀显然极为耗费心神,一切归于平静后,玉冠男子的眸光顿时多了一分萎靡,他盘膝坐下,掌心朝天落于膝盖,闭目静静吐纳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周身腾起淡淡的红色雾气,才缓缓睁开双眸,此时已是精光凛凛。
从庐陵城出来向西六百里,远远有连绵群山成拱挹之势,一座青砖黛瓦,气势恢宏的村落依山傍水而建,清澈的河水在村中蜿蜒而过,在村内汇聚成一片清可见底的湖水,这湖水可洗衣可烧饭,可浇地可泡澡,是村民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珍贵水源。
从前这片湖水人人可用,后来万毒宗占据了流坑村作为分坛所在,竟用阵法将这片湖笼罩了起来,美其名曰为了防止歹人下毒,而村民们若要用水,只能每隔三日的黄昏时分,来此处等万毒宗之人解开阵法,至于万毒宗的弟子,却没有此种限制,随用随取,十分方便。
如今正是寒冬时节,旁处皆天寒地冻,万物凋零,可因着流坑地气暖,河岸古木尚有绿意,而十里竹海更是随风摇翠,远处青山依旧,泉瀑倾泻,实乃极佳的山环水绕之境。
流坑原本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往来十分便利,民风也算质朴,有些个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家,每到用饭时分,让孩子在村里转个圈儿,不但能填饱肚子,还能带些饭菜回去。
可后来万毒宗看上了此地,打死了硬骨头的里长,蛮横的将原本的村民都撵去了村中一隅居住,令人称奇的是,朝廷却像对此事全然不知一般,不闻不问,任由万毒宗在村落外建起了高墙,又在主要巷道的头尾建置了望楼,用于望防御,使得这座村落严密的俨如一方城池。
村民们恪守从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见到万毒宗之人,也是能躲就躲,能忍便忍,数年下来,除了不能随意出村,倒也相安无事,而万毒宗之人素日里在村中行事做派,也如普通村民一般,天长日
久之下,此地渐渐沉寂下来,并不如起初那般引人注目,周围之人也忘了此地是万毒宗的分坛之一。
这村落素日里少有人烟,往来皆是相识之人。而这一日的黄昏,残阳夕照,在湖中投下波光粼粼的碎金之时,村口处却凭空聚集了不少灰袍人,皆抬头定睛望住巨大牌坊上盘旋着的那条三首腾蛇,凡有人从此处往来,三首腾蛇必定会吐出一团拳头大小的紫雾,在来人的头顶略一盘旋,渐渐的有下坠之势。
而来人也不慌不忙,只将早早就握在手中的腰牌亮出,冲着紫雾轻轻一晃,那团紫雾顿时凝聚成一枚紫芒大作的符文,轻轻悠悠的没入虚空,不多时,村口便泛起一阵涟漪,随之撕开一道缝隙,将来人放了进去。
村口处聚集的灰袍男子虽多,但都井然有序的如法炮制,与相熟之人打着招呼,结伴进入村落中。
隔着河岸,寒风掠过那片苍翠依旧的十里竹海,如同掀起层层碧色波浪,竹影摇曳婆娑,一起一伏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
这片竹海极大极深,藏上一个半个人极难被人察觉,是再好不过的窥视流坑村之处了。
玉冠男子藏身于远处的竹海深处,微微眯着桃花眸,眸中精光毕现,遥望着村口的一切,正如刀疤脸儿当日所言,三日后的今日,正是在外行事的分坛弟子回来复命的日子,此种复命,足足要持续三日,此时村口阵法大开,只留下三首腾蛇识别真伪,是进出此地的最好时机。
他两指夹着刀疤脸儿的腰牌,仔细端详,只见黑漆漆的木牌上缭绕着阴毒的气息,木牌正面盘旋着一条鲜红的三首腾蛇,而反面则浅浅雕了“传令使”三个古朴大字,最下方则用小篆写下了刀疤脸儿的名字:仁杞。
这村中修为最高的是无尘,无尘在万毒宗修为算是上乘,在江湖中也素有名头,这名头落在灵犀二字上,所谓灵犀,一则言语温和如春风拂面,向来与人交好,最擅长体贴人心;二则他所修功法十分诡异,对法力波动反应十分灵敏,甚么幻形术隐身术敛息术在他面前,皆用处不大。
即便是玉冠男子的修为比无尘高上许多,但也不敢甘冒奇险,用幻形术在村中浑水摸鱼,毕竟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屠村的,悄无声息的来,再悄无声息的救人,在悄无声息的走,才是上策。
他极目望住那条三首腾蛇,那异兽显然也不寻常,凝神片刻,他一脸肉疼的从怀中摸出张面具,指尖抚摸了良久,才将此物紧紧贴合在脸上,只见脸上一个扭转,转瞬间他就换了张脸,赫然变成了刀疤脸儿的模样,连头发都与其一模一样。
这面具贴在脸上,无需法力催动,便能随心所欲变换成任何想变之人,但此物有个十分致命的缺陷,便是只能变幻五日,五日后变幻失效。且炼制颇为不易,所需材料又罕见至极,每一张动辄都要砸进去千金,曾有人笑言此物乃是烧钱之物,比直接在脸上动刀子毁容更加
令人肉疼,而如今他脸上这张,已是数年来所炼制的最后一张了,如何不心疼。
换好脸后,玉冠男子凝神片刻,双手掐诀,无数道红芒无声无息的落于竹海深处,他口中念念有词:“披星戴月,意合乾坤地,疾。”
红芒蓦然凝聚成无数枚拳头大小的圆珠,而每一枚珠子里都封着一滴蔚蓝色的水珠,这些圆珠漂浮在虚空中,每一枚的表面都折射出十里竹海中的一杆迎风摇曳的翠竹。
玉冠男子身上的雪青色披风蓦然飞出,整个人缓缓升到半空中,身影被密密丛丛的竹海掩映着,苍青色的长袍迎风翩跹,整个人仿若一杆翠竹。
他双手如车轮般飞快的旋转交叠,那些排列杂乱的圆珠,随之无声无息的缓缓旋转,以诡异的姿态没入地面。
“天明吞却,封。”玉冠男子口中的法诀陡转,那些没入地面的圆珠登时低低嗡鸣一声,层层赤色薄雾掠地而起,其间符文隐现,威力摄人。
玉冠男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满意的点了点头,缓缓落地,衣袖轻拂,掠地的薄雾如同被风拂尽,不见了踪影。而他随之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灰袍,理了理衣袖衣摆,自竹海中从容走出。
村口处的三首腾蛇依旧冲着玉冠男子吐出一团紫雾,他如法炮制的晃了晃腰牌,紫雾亦是化为巨大的符文,随之虚空撕裂开一道缝隙,他随之大大咧咧的挤了进去。
村落中青砖黛瓦的屋舍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马头墙上萱草低垂,黛瓦缝隙间存着一星半点的莹白轻雪,将化未化。其中一处寻常屋舍的隐秘处,供着密密麻麻数十盏雕花清油灯,诡异的是,屋内四围黑漆漆的,清油灯尽数熄灭着,此地凝聚着浓郁的黑暗与死寂,而就在玉冠男子进入流坑村时,那些放了半间屋子的灯中,蓦然亮起了其中一盏。
玉冠男子在村中缓缓走着,此处巷道又窄又细,但却四通八达,排列的极有章法,外来人贸然进出此地,必定是要迷路的。
刀疤脸儿好歹也是传令使,虽然在分坛中的地位并不算高,但在分坛中尚算有权在手的修仙者,还是流坑中占了一席之地,有了那么一座小小的宅子,只是位置偏僻了些。
玉冠男子凭着脑中那副详实的地图,一路向刀疤脸儿的宅子走去,途中还偶遇了几个相熟之人,他怕露出破绽,只语焉不详的打了声招呼。
这流坑村并不算太大,玉冠男子不疾不徐的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刀疤脸儿的落脚之处,据他所说,这宅子里除了个常年看宅子的老门房,再没有其他人了。
两扇朱红木门紧紧闭着,门上的朱漆是新刷过的,红艳艳的十分喜庆,门上嵌着一对精巧的铜门环,残阳落在上头,熠熠生辉。
玉冠男子在宅子前站定,轻轻叩了叩门环儿。
“谁啊。”门后传出老迈之声,门吱呀一声拉开道缝,半张堆满皱纹的脸在门后隐现。
第一百五十回 城是卧虎藏龙城
一见玉冠男子的模样,那老门房登时拉开了门,满脸笑意的恭恭敬敬道:“小人就算着到日子了,主人该回来了,主人此番可要多呆些日子。”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这宅子果然不大,穿过门房,连个像样的回廊和影壁都没有,入目便是个开了一片菜圃的小院儿,紧跟着便是正厅,厅内青砖墁地,正中摆了一对儿雕花圈椅,两侧摆了四张直背交椅,并不名贵,雕花不甚精致,但胜在擦得锃光瓦亮,而厅内也没甚么多余的摆设,只是溜着墙根置了一地老梅盆景,玉冠男子在圈椅内歪着,做出一副桀骜的模样,模仿着刀疤脸儿的声音道:“我呆不长,复完命就走。”
老门房赶紧斟了杯热茶,双手捧过去,恭敬道:“主人这个时辰回来,必定还没吃晚饭罢,主人先歇一歇,小人这就去弄饭。”
那杯盏的白瓷薄透,可杯中的叶片粗大茶色浑浊,也没甚么茶香,显然是有些年头的陈茶了,看来这刀疤脸儿在外头吆五喝六的十分威风,回到这分坛,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么。
玉冠男子挑了挑唇角,戏虐一笑,轻轻放下杯盏,轻叩桌案若有所思道:“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分坛可有甚么大事。”
老门房想了片刻,躬身道:“没出甚么大事,不过就是有几个与主人相熟的之人娶妻纳妾孩子过满月,给主人下了帖子去喝酒。”说着,他从布满薄灰漆木大柜中取出个罩漆雕花匣子,将里头的颜色喜庆的帖子递给玉冠男子,恭敬道:“主人瞧瞧罢,明儿晌午就有一场酒,主人正好回来了,可要去做一做。”
玉冠男子抄过白瓷杯盏,微微垂首,心思转的极快,看来这老门房实在低微,是问不出甚么了,那么不如明日去混顿酒喝,顺便打探打探消息,他虽知道了苏玄明就关押在此地,但至于守卫如何,可有阵法这些事,却是全然不知的,于他而言,贸然救人虽不是寻死,但搞不好就是害人,害死了苏玄明,他岂不是白跑了这一趟,他凝神想了想,捧着杯盏一饮而尽,点头道:“也好,在外头奔波了这些日子,也是累着了,歇歇也好,你去给我备份礼,明日我走一趟。”
老门房躬身道:“喏,那么小人先去弄饭。”
冬日里天黑的快,还未待饭菜上桌,天已然黑透了,玉冠男子缓步走到后院隐秘处,定了定神儿,一道白芒落在指尖,随即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有的顺风飞跃,有的逆风而去,向四围不断的散开,而雪青色的披风在月华下摇曳着银光,这等红的鲜艳,白的惨淡的景象,在茫茫夜色中,像极了冰寒两重天。
足足过了三炷香的功夫,消失不见的血丝终于回转了一线,在男子指尖微微盘旋,转瞬便没了进去,他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句:“苏玄明啊苏玄明,幸而我与你是血脉亲人,否则要找到你还真得费一番手脚。”
月华洒落,映照在玉冠男子脸上,格外疏朗清绝,他微微眯起一双桃花
眸,眸底隐含风霜轻愁。
梁州城一向是边陲重地,此城向西三百里,与长和国接壤,向北六百里则是北谷国的边境,而向南五百里,便进入了南祁国,故而各种消息皆在此地互通有无,而各个宗派的分堂分舵分坛堪称诸国最全。此城称得上是各国探子奸细满街走,修为高深之人头碰头。
如此鱼龙混杂之地,城防自然也极为严密,守城士兵并捕快之类皆是修仙者,但也只管得了明面上不出人命,却不从过问暗地里血流成河。
这一日,城门刚刚打开,便有一男一女进了城,望之满身风霜,疲惫不堪。
那姑娘显然是累的极了,方才蓬头垢面灰突突的进了梁州城,她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肯在挪动半步了。
而男子是个火气大的,乍见姑娘就地耍赖不肯起身,便抡圆了胳膊抽了她一巴掌,恶狠狠道:“少耍花样,赶紧走。”
“我走不动了,我不走了。”姑娘抬起头,不依不饶的几欲落泪。
这一男一女,正是风尘仆仆赶到梁州城的江蓠与落葵二人,这十日里,江蓠带着落葵白日在不起眼的村镇中住下,半夜里披星戴月的赶路,为免青天白日的御空而行惹来围观,继而泄露了行踪,他只敢在夜间施展御空之术,脚程自然慢了许多,终于在近十日的风餐露宿中赶到梁州城。
彼时江蓠倒还好,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打起人来手劲十足。而落葵就没这么好了,这一路上迎着细雪冒着寒风不停的赶路,她早已虚透了,半真半假的瘫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
梁州是个繁华大城,人人生的粗手大脚,憨厚无比,素来民风淳朴而粗犷,少有买人卖人之事,更少有沿街乞讨之事。乍见个蓬头垢面的姑娘瘫在地上起不来,又见边上灰袍男子撸起袖子,抡圆了胳膊,冲着姑娘抽了过去,围观之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落葵挨了一巴掌,登时扑倒在地,索性趴在地上,捂着肿起来的脸庞,狠狠挤了挤双眸,硬是挤出几滴尴尬的冷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不停:“你个杀千刀的啊,你有了新欢,就不要糟糠啊,竟然千里迢迢的从青州把我拐到这里。”
正打算举步而走的江蓠登时张口结舌的愣在那里,这一路行来,挨打也好挨骂也罢,落葵都咬牙受了,没叫过一声,没求过饶也没落过泪,可这,眼下这唱的是哪一出,他一时半会儿没能转过弯儿来,不知这个心眼儿多的堪比筛子的妖女,到底打的是个甚么主意。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见他满脸茫然,顿时心间发笑不知,一把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捏着簪头的梅花,尖利的簪尖儿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儿,撒泼一般的嚎哭不停,哭的发髻散乱,狼狈不堪:“你,你要迎那个不要脸的进门,迎就迎罢,还要用我的嫁妆迎,嫁妆不够,还要卖了我。”她一边哭
,一边拿簪尖儿狠狠顶住脖颈儿,竟戳出了鲜红的血痕:“哎呦诶,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我不活了啊,活不成了啊,我还是死了干净啊,你个王八蛋,我死了变成鬼,也不能饶了你跟那个小贱货。”
绕是江蓠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副撒泼打滚的泼妇模样,他原是防备着路上落葵会使各种花样逃走,甚么头痛脚痛肚子痛,却没料到她竟一个字儿都没提过,除了头一日不肯吃饭,挨了一巴掌后,就变得乖顺无比,叫吃便吃,叫睡便睡,叫走便走,没有丝毫要逃走的意思,却没想到进了城,她竟出人意料的唱起了这出。
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商量着要去报官,江蓠着了急,劈手便又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你胡说甚么,你走不走。”
围观之人登时一片哗然,有人吵吵起来:“诶诶诶,你怎么打媳妇,你这个人忒不是东西了,还打媳妇。”
“就是就是,没本事的汉子才打媳妇,花媳妇的嫁妆。”
“报官罢,赶紧报官罢。”
“就是,瞧着怪可怜见的,早晚得被他打死。”
江蓠恶狠狠的等着围观之人,脸憋得通红,力竭而词穷道:“她不是我媳妇,如何打不得。”
围观之人哗然之声更大。
“甚么,不是你媳妇,那就是拐来的了,拐来的也不能打啊。”
“青天白日的拐卖良家妇女,还要逼良为娼,这就更得报官了。”
眼下这情形,江蓠急的满脑子薄汗,凭他的修为,来这么一个两个捕快士兵,他并不惧怕,怕的是来上千儿八百个,他是个异国人,秉承着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再如此闹下去,少不得要引人注目围攻,若是再揭破了他裹挟云楚国之人,保不齐梁州的修仙者都要群起而攻之了,好汉难敌众手,他也会肝颤,也会恨爹娘少生了一双腿。
他眯着狭长凤眼,蓦然伸手,撩开落葵鬓边的乱发,捧住她的脸庞,尚未说话,便已是恶寒阵阵:“好了娘子,别闹了,我不娶她了还不成么,走,咱们回家罢,别叫旁人瞧笑话了。”说着,他握住落葵的腕间,狠狠一掐,伏在她的耳畔威胁道:“小妖女,别耍花样,就凭这些人也拦不住我,你也跑不了,别再连累无辜之人丧命了。”
落葵眸光一转,她本就没打算这样逃跑,只是想在梁州城中留下自己的踪迹,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便见好就收,免得惹恼了这个疯子,再平白多挨一顿打。她冷眸隐隐含笑,将素银簪子别回发髻,温柔顺从的垂泪道:“官人,我走不动了。”
江蓠恶寒的更加厉害,在心底呸了一声,谁是你官人,你这么个妖女,谁娶了你谁才是到了八辈子的霉,他忍着恶寒,不情不愿的咬牙道:“我背你。”
言罢,他蹲下身来,让落葵轻轻伏在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