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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回 千年

    玉竹的曳地裙摆拖过满地凌乱的竹叶,微微簌簌,她的面色微白,眉心仿佛有一丝忧色,美人蹙眉向来惹人怜爱,只可惜暗夜沉沉无人识。

    她一路无声无息的行至书房,轻轻靠在树下凝望良久,远远房内烛影绰约,白商陆端坐于窗下桌案前,垂首执笔仿佛在写些什么,对窗外的情形分毫不知。

    透过窗棂,玉竹望了许久,徘徊许久,几番抬手,终是没有勇气叩门,直到天边微明,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玉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白商陆竟然陡然起身,望了窗外许久,最后将写了一夜的薄纸拂到地上,可那页薄纸上写了整夜竟都只是空白,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全部都知道,只是他们都在等待中错过了彼此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的心思,你不言我不语,只怕就更分辨的清楚了。

    真不知白商陆是没有做将军的命,还是天生的扫帚星,这一仗他仍旧是大败,被石决明扛了回来,败军之将本不会有人相迎,可白商陆抬眼一瞧,如血残阳笼罩的城门下却立着玉竹,容色淡然仿若无事发生,牵一匹瘦马相迎。他神情微动,却只在转瞬之间便散尽了,艰难道:“来看我的狼狈不堪。”

    玉竹扫了他一眼,眸光却落在了石决明的身上,抬手撩过额前的碎发,轻笑一声:“你又不是头一回大败而归,有什么可看的,我只是来看看故人。”

    白商陆痛的紧闭双眸,仔细一瞧,仿佛眼角还挂了些许泪珠儿,他一身的重伤轻伤,大败已折损了他的名望,而玉竹冷如寒冰的言语,更是击碎了他仅剩的自尊,如何能不痛,故而他一入房门,便陷入昏迷,整夜只喃喃说着什么,仔细一听,竟是玉竹的名字,守在他身边的玉竹怔了一怔,对石决明说道:“他不能死。”

    石决明一怔,摇摇头:“你可知道他受的什么伤。”

    玉竹抿着唇角一笑,如春日繁花绽开:“知道,有你我在,什么伤都伤不到他。”

    石决明的手一顿,指尖的珠串簌簌散开,夜风自窗棂袭入,细碎的粉末纷纷扬扬,仿佛一层轻纱,将他的神情笼的不那么分明,声音却及其决然:“他的死正是你的解脱,我求之不得,怎还会帮你。”

    玉竹定定相望,终年哀伤的眸子亮如晨星,闪着异样的光彩,格外的从容:“你会的。”

    石决明死死拽住她的手,满是哀痛的连连摇头:“我不会的,玉竹,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你的。”

    玉竹却决然抽出手,取出一把匕首,在眼前一晃,喃喃道:“你会的,你知道的,若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言罢,她重重望了石决明一眼,他眸光一暗,颤抖着捧了盏灯过来,将匕首烧热,在白商陆的胸口与玉竹的掌心上划过血痕,玉竹凉凉一笑,抬手按在了白商陆的伤口上。

    不知过了多久,玉竹缓缓收回手掌,面色青白,如微白的天边,无一丝血色,折腾了一整夜,天边露出微光,那是世间的生机,亦是白商陆的生机。

    石决明抬起手想抚一抚她的面庞,却终是在她面颊边上停驻,良久,才长叹一声,负手立在窗下,目光游离不知落于何处:“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声音淡而远,一如玉竹现下的脆弱光景。

    “没什么打算,过一日算一日。”玉竹坐在床边,眼眸一刻不眨的望着白商陆,仿佛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了,才要在这一刻,将这一生都看尽。

    “你在这也不痛快,干脆同我走罢。”石决明总算鼓起勇气,疾步行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

    玉竹摇摇头,极快的抽出手,轻笑道:“只求你一桩事,不要告诉他此事。”

    晨曦如血,斜入房内,在青砖烙下深深浅浅的金色痕迹,白商陆缓缓醒来,眸光一如往昔的淡漠,甚至有些恨意,死死掐住了玉竹的手腕,冷冷道:“你就如此恨我,恨不得手刃了我。”

    玉竹一怔,拦住了本想解释的石决明,仍旧淡笑:“呆了这么些年,功夫都费了,刀锋偏走,还是没能杀了你。”

    话未完,她已被白商陆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扬起的轻尘蒙了她的双眼,蒙了那一张断了生机的面庞。

    在那之后,便是半枫荷一直侍奉在侧,直到白商陆痊愈,而玉竹是真正的缠绵病榻,一病不起。白商陆从未过问过她的病,仿佛她从未病倒过,或者是她从未出现过。

    反倒是石决明,每日都打发人快马加鞭送来各色药材和补品,隔三差五的亲自来看玉竹,毫不忌讳白商陆怨且恨的目光。

    就这样拖了大半年的功夫,玉竹的身子竟有了好转,勉强可以起身下床,只是比身子盛时的她添了几分憔悴孱弱,她想,或许这便是回光返照的意味

    这一日,白商陆拦下在院中闲闲而行的玉竹,眉眼间皆是寒意:“过几日我要办喜事。”

    “喜事,是冲喜罢,只怕你的身子熬不到大喜之日。”玉竹抬了抬眼帘,淡然的话如白刃,只想一刀取了他的性命,多一刻都不想让他活着。她有这样的本事,能单骑闯战场,功夫自然不差,只是从前,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那是她不愿记起的从前,也是他一剑割舍的从前,或者说,再如何的想让他死掉,却也不想让他真正死掉。

    “要叫你失望了,我早已痊愈,要纳半枫荷为妾。”

    “她也配。”斜阳里扬起一阵轻笑,透着几多寂寥,再如何的繁华似锦,花事荼蘼,终是要落幕了。

    “她若不配,你便更不配.....”

    “怎样,想休了我,娶她为妻。”玉竹扬起头,眸光落入竹林深处,眼角缓缓攒出落寞笑意。

    “那又有何不可,她如玉之身跟了我,为妾是天大的委屈了。”

    此言一出,玉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要紧的不是他娶的是谁,不是娶得那个人能不能生养,要紧的是如玉之身。原来他不是不在意她的过往,而是如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难言,才会将情绪敛得极好。

    玉竹的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灰败的如斜阳里的暗影,无一丝神采:“若要她进门,除非我死。”

    “不必。”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掷到她面前:“我已写了休书一封,你不必寻死,下堂求去便可成全了我。”

    玉竹腾腾退了几步,死死盯着地上那一纸休书,蹲下身去,极快的揉在掌心,眼窝里聚起水雾,却在起身前逼了回去,令人察觉不出她曾软弱过,轻笑着丢下冷冰冰的两个字:“多谢。”她最终等来了这一天,表面装得冷淡无谓,笑着去掩饰,其实心里比什么都疼。

    白商陆一阵错愕,他看明白她是在以淡漠对抗淡漠,往日里她的种种努力,落在白商陆的眼中皆是错的,她做什么都是过,说什么都是错,一眼花开,一眼花落的光景,疏离隔阂便已种下,在心底生根发芽。

    她跟过石决明,这是她人生最大的败笔,洗不清剪不掉,终归都只是她的过错,她与白商陆也只能错过,许下的期诺都成了空白。或许当初,她在石府时就一脖子吊死,也要好过如今备受羞辱,凄凉度日,好歹还能落个贞洁烈女的清誉在身。

    白商陆是她心中最放不下的,原本以为他对她亦是如此,可直到他彻底放下她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失去的不单是错付的真心,国破的那一刻,她本就该殉了那染血的河山,为了他才苟活到今日,如今这活着的唯一理由都失去了,她的眸光黯然失色,灰白的没有生机。

    之后种种,与玉竹再无关系,有了那纸休书,她不再是白商陆的夫人,她只是亡国公主,白商陆能容她住在白府,已是顾念旧情了。

    白商陆迎娶半枫荷的那一日,前厅热闹喧嚣,觥筹交错,白商陆身着大红吉服,眼角眉梢皆难掩喜色,他娶玉竹之时都未曾有这样的喜色,其实想想也就明了了,那时的他只有难以介怀的羞耻感,怎还会溢满喜色。

    在那偏僻到数年不见人影的屋子里,玉竹着了正红衣裙,描画了精致的妆容,遮盖住灰败的容颜,平静的躺在榻上,心口处的匕首闪着刺目金光,鲜红的血迹漫过,仿佛那一年绽开的骨红照水梅。

    一袭如瀑青丝散至脚踝,夜风拂过白衣乌发,如她飘零惨淡的收场,她终是死了,死在了这个微凉的飘雨秋夜,这是她预料之中的结局,是自她跟了石决明那天起,便已注定了的结局。

    玉竹的死惊动了石决明,他不顾一切的赶来,扑到玉竹的棺木上痛哭:“玉竹,玉竹,这就是你要等的人,这就是你说的值得等待的人,他值得吗,玉竹,你为什么这么傻。”

    他转身揪住白商陆的衣领,一步步将他逼入墙角:“我将她完完整整的交给了你,你为什么要毁了她,为什么要休弃她,为什么要逼死她。”

    “完完整整,你这个始作俑者,根本没有资格来训斥我。”白商陆远远望着红颜尽逝,面上淡薄的毫无情绪,同他往日看玉竹时的神情无二,并没有因她的死,而起些许波澜。

    她与他之间,爱的深浅难测,本就不平等,她的爱深如一眼万年,而他的爱浅如惊鸿一瞥,原就没有深情,又何来悲恸难掩。

    石决明抬起玉竹苍白的腕子,臂弯内侧赫然烙着一颗如血红点,那是她清白之身的明证:“她只是我名义上的妾室,我从未碰过她分毫,新婚之夜她就对我言明,她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若要逼她从我,她就唯有一死,我敬她重她爱她,不愿逼迫她,而那些流言,不过是我有意

    放出来试探你,看你对她是否真心,可笑啊,可笑那些流言,竟成了你逼死她的借口。”

    “不,你骗我,你与她都在骗我。”白商陆的面色刷的一下惨白,石决明死死盯着他,扒开白商陆的衣领,露出他胸口的的一道伤痕,再翻过玉竹的手:“你看看,好好看看,这世上还有谁会拿性命去爱你,像她一般没有杂念的爱你,若不是她替你以血换血,你以为你能熬得过蛊毒,还会有命去娶什么新人,玉竹她早晚都会死的,你就如此的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及,要早早的逼死她。”

    石决明退了几退,握着玉竹的两柄长剑,夹带着满腹恨意刺了过来,根本不给白商陆半点躲闪的余地,在他的脖颈上留下深深的血痕:“这一剑,是还她第一回救你的情意。”

    剑身抽离,带出斑斑点点的血珠洒落白墙,又朝另一侧狠狠刺去:“这一剑,是还她第二回救你的情意。”

    这两剑刺得恰到好处,即不至令他失血过多当场毙命,却也留下了要带上一辈子的狰狞痕迹,格外的刺目惊心。

    随着玉竹的死,事情到此是真正结束了,一切的纠葛都夹杂着血色落幕,所有的爱恨间都竖起生死高墙,从此她与他,无关相思无关恨,石决明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转身道:“至此你们恩怨两清,再无瓜葛。”他俯身抱起玉竹,那温柔的样子,仿佛她还活着,可以听到看到他的一切,他轻声道:“走罢。”

    直到这一刻,白商陆才回过神来,才明白死才是最彻底的失去,世间再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待他,会拿性命去爱她,他一把拽住了玉竹的裙裾,指甲抠的发白,如他的话语一样苍白无力:“不,你不能带走她,她是我的夫人。”

    “你的夫人,哼,我还要多谢你的一纸休书,成全了我们。”石决明抖了抖那页薄纸,浅浅墨色隔开了半生情缘,他挥了挥手,登时冲过来数十个随行侍卫,七手八脚的将白商陆拉开,石决明背对着他,冷冷道:“你可得好好活着,你要时刻记得,你身上流着的,是玉竹的血。”

    白商陆颓然跌坐在地上,眸光暗淡,灰败的脸如残阳坠下后的暮色,了无生机。侧目,一枝翠竹摆在棺木中,像极了玉竹孑然而止的娇嫩年华,她身后千年的光阴似水流转,传说中只余下了圆满的戏份。

    千年前的光阴随着玉竹的死就此湮灭,只一瞬间,众人便回到了青州的那处院落。

    曲莲的生魂已经归位,自千年前的旧事中醒来,抬眼望着落葵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的笑起来,笑的那样畅快舒心:“没有想到,我无意间滴入螺钿镜的血,竟帮我解了心头大患,落葵,我果然料得不错,翻出千年前的这桩旧事,你会痛不欲生,如此一来,京墨就会对你彻底死了心,我再不用日日担心你们会藕断丝连,这样才不枉费我用生魄进献螺钿镜七日,落葵,千年前,你害了我的骨肉,千年后,你又害了我爹的性命,如今看着你痛苦难当,我心里实在是痛快。”

    落葵蜷缩在苏子怀中,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浑身战栗不止,脸上苍白无一丝情绪,亦无一道泪痕,仿佛泪已随着千年前的旧事流完了,双眸已经干涸,她眼珠木然一转,嗓子已是倒了:“你,便是当初的半枫荷。”

    京墨缓缓挪到她的跟前,抬手想要抚一抚她的面庞,却被一直沉着脸色的苏子重重打开,他张了张嘴,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落葵冷眼望着他,他的眸中映出自己的模样,一如当年了无生机的苍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心甘情愿,亦是他们的自作自受,她恨他们,更不会原谅他们,她抬眼望着京墨,复又望向曲莲,冷然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与你们,死生永不相见。”

    苏子扶落葵躺下,冷笑着一步步逼近曲莲,抬手捏住了她细弱的腕子,似笑非笑:“曲莲,你修为大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着,他将那腕子捏的益发的紧了。

    曲莲一惊,又羞又怒的连连挣扎,却挣扎不开,只怔怔望着腕子上印出青紫色的指痕,旋即血脉涌动,沿着手臂一路蜿蜒,在腕间一阵翻腾,像是有无数条虫子藏在血脉深处,不断的想要破开肌肤冲出禁锢。

    落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醒着,睡时,是无休无止的噩梦,惊出一身身的冷汗浸透衣衫;醒时,是无知无觉的吞下送到唇边的一切吃食,无笑无泪亦无话,任谁唤她,都只是微微动动眼皮儿,再没旁的动静,人一分分的瘦下去虚下去,原本还可以倚在廊下站上一会,看落叶纷飞,云卷云舒,后来便只能倚在榻上坐一会,看日出日落,光阴飞逝,再后来便只能躺在床上,看红烛滴泪,轻纱摇曳。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皆是摇头叹一句,哀莫大于心死,医得了病,医不了心。

第四百四十一回 天绝毒

    见霖王抬手去接,那女子眸光莹莹似水,牵出一个诡谲的笑,旋即羽扇一合,一柄短刃从从扇柄中疾射而出,直冲霖王的喉咙而去。

    短刃速度极快,却在离霖王喉咙一寸之处被击落,叮叮当当掉在地上,一阵轻响,随后席间大乱,有府兵围住宴席,有人高喝抓刺客,有人扭住了女子的双臂,有人按住她的头,将她整个人按在地上。

    霖王缓步上前,抬手捏住了女子的下巴,劈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女子的脸登时高高红肿起来,他狞笑一声:“曲家灭门后,我念你孤苦,收你做义妹,你竟恩将仇报,妄想刺杀本王。”

    苏子望住曲莲微白的脸庞,手撺在袖中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女子竟是下落不明的曲莲,他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落葵拉住,微微摇头。

    只听得曲莲声嘶力竭道:“你害死我爹,害了我们曲家,我在你府中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日,奈何我技不如人,今日死则死矣,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霖王笑了笑:“做了鬼,也是个没用的鬼,你能奈我何。”言罢,他挥了挥手,左右侍从鱼贯而出,就要拖了曲莲下去。

    “慢着。”落葵看也不看曲莲一眼,只起身缓缓道:“这么个好皮囊,只一刀砍了岂不可惜,三哥可否卖小妹个人情,把这美人赏给小妹,小妹自有大用处。”

    霖王眸光流转:“早就听闻小妹善蛊,莫非要用这贱人试蛊。”

    落葵轻轻一笑,答道:“可不是么,”她一抬手,掌心中放出一点红芒:“三哥你瞧,这是小妹新制的蛊,唤做流光,这蛊只能给女子种下去,可以让女子不老不死,只是控制不住的要找男人寻欢,我想试试效用究竟如何呢。”

    霖王眸子放光,呵呵笑道:“哦,这蛊当真这么有趣么。”他抬手命人将曲莲押到落葵面前:“我倒真想看看了,若是小妹就此给她种下去,是不是我们即刻就能看到春宫图啊。”

    言罢,众人皆哈哈大笑,笑得曲莲一脸赤红,怒目相视:“水落葵,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落葵微微一笑:“有没有冤仇,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说着,她掐住曲莲的手腕,寒光一现,就要腕间划下口子。

    霖王却在此时开口:“小妹慢着,小妹开口,我这个当哥哥的是该大方些的,可这贱人是刺客,想杀了我,就这如此送给小妹,我着实吃亏了些。”

    “那三哥想要小妹用什么来交换呢。”落葵心中有一丝不安。

    霖王的眸光在苏子和落葵脸庞上打转,旋即笑道:“我听闻侯爷当年给苏总管种了暗影蛊,这蛊天底下只此一份,一旦种下,可凭空增加修道之人的修为,我一直神往,若苏总管肯取蛊送我,那么,这贱人我就送给小妹,任你处置,可好。”

    落葵还未说话,只见苏子越众而出,冲着霖王和落葵施了一礼:“三殿下,主子,属下此身皆是主子所有,主子既用得着这姑娘的肉身,那便取了属下身上的蛊送与三殿下罢。”

    笑容在落葵唇边缓缓凝住,她深深望住苏子,平静道:“你可知取暗影蛊的痛苦,非死即伤,而取蛊之后,你将修为尽废,那么,我留你还有何用。”

    苏子挺了挺腰背,以笃定的眸光回应落葵:“属下知道,属下愿意。”

    此言一出,落葵心中一阵抽痛,已明白了苏子的心意,他决意已此身换曲莲这条命,即便修为尽废,即便没了性命,他也心甘情愿。

    落葵咬着牙根儿笑道:“既然你如此忠心,那么我自然也不能辜负了你的忠心。”她回首望住霖王:“还请三哥给小妹寻个安静之所,好让小妹将暗影蛊双手奉上。”

    霖王笑道:“这好办,就请小妹和苏总管,对,还有这个贱人,随我一起移步密室。”

    出了此事,宴席自然是无法继续,众人各怀心思的散去,一步步走到密室门口,落葵满目哀伤的望住苏子,苏子只一笑,汗津津的手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她回身对苏灵仙沉声道:“苏灵仙,你不必进去了,在外头守着。”

    素来取蛊,是将全身的血放尽,那么蛊虫取出后,人也就因血尽而亡了,而取暗影蛊却不同,无须放血,但过程却比放血更痛苦,更容易丧命。

    霖王饶有兴致的看着苏子靠坐在椅上,被人紧紧缚住,上身**,露出紧实的胸膛,不由的发出一声感慨:“早就听闻苏总管是重情之人,”他瞟一眼跪在地上的曲莲,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阴戾笑道:“若苏总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苏子望一眼落葵,冲她微微颔首,平静道:“属下这条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有用,属下甘愿。”

    霖王笑道:“只是不知,苏总管是为了这个贱人,还是真的为了我这小妹呢。”他凑近苏子的耳畔,却朗声笑道:“不过,本王可提醒苏总管,这个小贱人早已不是完璧之

    身了,你可要三思。”

    见苏子身躯微震,霖王回首笑道:“听闻小妹修为尽废,这取蛊之事怕是要力不从心了,还是让我的人来做罢,放血取蛊,我的人还是做的好的。”

    落葵平静一笑:“三哥多虑了,小妹虽然修为尽废,但内力尚有一些,取暗影蛊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三哥看着就是了。”

    霖王缓缓退开,只见落葵紧紧握住一柄寸许长的薄刃,手微微颤动,尖利的刀锋触上苏子的胸膛,缓缓滑动到心口处,她清楚的记得,有十二条蛊虫种在了苏子身体里,那么,便要在心口处画上十二朵梅花,朵朵见骨。

    密室中烛影摇动,落葵额间有汗珠滑落,她紧紧咬住下唇,手上寒光凛凛,一闪而过,终于挥手将薄刃刺入皮肉,只这一刀见骨,血便顺着刃尖漫了出来。

    “好,小妹的功夫果然了得,”眼见鲜血漫出,霖王蓦然高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得色和兴致,连连咂舌。

    鲜血淋淋落落,从落葵的指缝间漏了下去,恍若黄泉路上的曼陀罗开了满地,她深吸一口气,在苏子心口上雕出一朵见骨梅花。

    血漫到曲莲脚下,她抬头,只见苏子仍旧抬着头,唯有双手握的极紧,指尖发白,青筋绷出。

    落葵继续雕花,她下手又稳又准,十二朵梅花朵朵见骨,每一朵都像雕在自己身上,她觉不出疼,只觉得自己一双染血的手,像是在黑漆漆的深渊里搅动,人已心痛到木然。

    那柄寸许长的薄刃,可以削皮挫骨,无坚不催,苏子的心口血不停歇的漫出,双手紧紧握住椅子靠,轰然一声,拦腰折断,他仍直着身子,任凭汗液和着鲜血滚滚而下,却岿然不动。

    十二朵梅花微微颤动,像是被寒风吹动坠于雪地。落葵痛楚的吁了口气,内力灌注于手,旋即,十二条鲜红的蛊虫蠕动起来,从十二朵梅花中颤巍巍的探出,尽数落于她的掌心中,她翻手,将蛊虫放入盒中,起身递给霖王,缓缓道:“三哥,十二条蛊虫奉上。”

    霖王点点头,叹了口气:“辛苦小妹了,这贱人,归你了。”他回首,只见苏子脸色苍白,气息衰弱,已是修为尽废的样子,突然有些心疼道:“也可惜了苏总管了。”他顿了顿:“小妹身边没了得力的人,不如这样,三哥从府兵中挑几个得用的,给小妹送去。”

    落葵笑道:“三哥费心了,如此,多谢三哥了。”

    是夜,苏灵仙在苏子屋里和灶间进进出出,忙乱一片,一盆盆净水送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她的脸色益发难看。

    苏子高烧七日,终于退了下去,一睁眼,入目的就是杜衡焦灼的脸,他喃喃开口:“杜衡,你怎么在这。”

    杜衡大喜:“大公子,大公子,你可算是醒了。”

    苏子艰难道:“我这是,怎么了。”

    杜衡拿过浸湿了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他干涸的唇边:“大公子都不记得了么,你取了暗影蛊,高烧了七日。”

    苏子抬起手掌看了看:“我记得,杜衡,以后主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杜衡红了眼眶:“大公子,你好好养着,会没事的。”

    苏子握了握双手,只觉体内法力涤荡,竟不像修为尽废的样子,心下一惊,吃力的握住杜衡的手:“落葵呢,落葵呢,她怎么了。”

    杜衡长泪缓缓:“主子,主子取了自己的暗影蛊给大公子种下了。”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为什么不拦着她,她已经修为尽废了,取了暗影蛊,她会没命的。”苏子嘶吼道。

    杜衡哭道:“属下,属下拦不住,主子的性子,大公子你清楚的,主子说,她说她早已修为尽废,留着这暗影蛊也没什么用处。”

    苏子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喃喃道:“我要去见她,带我去见她。”他说着,喷出一口血来,急切道:“空青呢,他走时留话,说是有危险就去找他,你找了没有。”

    杜衡忙俯下身子:“找了找了,大公子,是属下亲自去找的,就是按着青公子走时留的法子找的,可这都七日了,青公子还是没来。”

    苏子颓然闭上双眸,泪从眼角缓缓斜逸:“扶我去见她,我要见她。”

    庭前一阵疾风掠过,梧桐叶子打着旋飘落,在院中铺了金灿灿的一层,赤着脚踩上去,冷硬的枯叶划过,有一点点疼。

    推开房门,秋日晴好的暖阳在房中流转,有一线轻尘在明亮中飞扬,房中燃了香,上好的安息香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儿氤氲开。这屋子里那低浅的呼吸声和克制的抽泣声,令人心间一悸。

    就着昏暗的光线,只见丁香伏在落葵床前低声哭泣,苏子艰难的挪了过去,在床沿儿坐下,拉过她的手,心痛难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落葵的手在苏子掌心动了动,望住苏子,一瞬,笑道:“哭什么哭,你要早些把修为修回来,不然以后,谁护着我。”

    苏子泪眼朦胧,却咧嘴一笑:“从前不都是我护着你么,以后也是。”

    落葵轻叹:“曲莲走了,走时让我告诉你,她欠你一条命,一定会还你。”

    “我心甘情愿的,不用她还。”

    说话间,一蓬青色的人影掠到床前,像一阵清风,一言不发的抬手,在落葵身上轻点几下,她登时紧闭双眸,没了动静。

    “空青,你,你可算是回来了。”苏子大喜之下蓦然起身,起的猛了,有些晕眩的抵在了墙角。

    空青歉疚道:“苏子,我回来晚了,害你们俩受苦了,你放心,我已经封住了落葵的心脉,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我会每日给她修复心脉,你就安心修行,不要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至此之后,空青每日都守在床前,有青光从指尖逸出,绕着落葵的额头打了个转,缓缓向下,一路挪到她的心口处,最后像是扭动了一下,钻了进去。她登时面露痛苦,眉心紧蹙的难以舒展,身上无知无觉中便冷汗淋淋,湿透衣衫了。

    空青这才松下一口气,脸色微白,显然一连半个月的修复心脉,对道法深厚的他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损耗,他回首,对苏子道:“看起来是好多了,估摸着不出三日,落葵就能醒过来了。”

    听着她似有似无的微弱声音,苏子已熬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手上捻着御医开出的厚厚一摞方子,仍勉力神情如常的告诉杜衡,主子只是着了风寒,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可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便再装不下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夹带着哭腔反反复复咬着她的名字:“落葵,落葵,你起来啊,你起来与我吵架,看,我又乱花银子了,又买了假货了。”

    而郁李仁蜷在她的臂弯间,低声呜呜咽咽:“师妹,师妹,你忘了师父临终时的嘱托了吗,你起来啊。”

    可她只是木然的看他们两人一眼,背过身儿渐渐沉沉睡去。

    这一日,落葵的脸红的像是要溢出血来,手触上她的额头,滚烫的如同被烈焰烤着,整个人焦躁的翻来覆去,神志不清起来。

    苏子见状不妙,忙搭了个脉,登时脸色大变,苍白如雪,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凄惶道:“空青,空青,你快过来看看落葵。”

    空青匆匆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她滚烫的手,一道白芒钻进她的掌心。

    良久,他才舒了口气缓缓道:“这便是落葵幼时所中的天绝毒么,果然厉害。”

    苏子深深颔首,一双清秀星眸波光哀伤,声声凄凉幽幽:“是,这天绝毒五年前便发作过一回,我束手无策,是六曲大师出手才压制了下来,原本不会这么快便再度发作的,可这回,她伤了身子又伤了心,才会发作的这样凶猛。”他眉心紧蹙,无知无觉的淌下来泪来:“六曲大师一向行踪不定,这回可真是要了落葵的命了。”

    空青拍了拍苏子的肩头,平静道:“有我在,这点毒不算什么。”言罢,他抬手轻点落葵的眉心,一丝微芒缓缓渗了进去。

    这几日,雨一直不停歇的下着,一阵紧一阵缓,似乎无休无止没完没了,落葵只觉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迷糊,身上一时滚烫如被火烤着,一时又冰凉如坠寒冬,辗转反侧终是睡不安稳,往事像是窗外的树影,在眼前摇曳不定,袭上心间。

    落葵自幼没有母亲,父亲又总是很忙,总是苏子与她做伴,每日晨起,揪头发将她从床上撵起来,教她读书习字;春日里,暖风乍起,苏子给她梳上个垂挂髻,扎个五彩纸鸢在山野里放飞,她与苏子并肩躺在树荫下看天高云淡,繁花似锦。

    仗着关内侯府的名号,苏子与她惹下不少祸事,每日里都有不少人打上门来,找父亲说理要赔偿,如此几番下来,父亲扯了根藤条,在祖宗牌位前将苏子与她抽了个半死,大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自那日后,苏子与她便被锁在府里,轻易不许出门。但父亲越发的忙了,经常三五日都见不到一回,丫鬟婆子也管不了苏子,一个错眼,苏子便带着她翻过墙头,出门惹得鸡飞狗跳。

    后来也是一个秋日,十月秋凉,中秋家宴刚过,父亲不知为何坏了事,临终前嘱咐苏子和她好好活下去,好好护着太子,她到那时才知道父亲整日里在忙些什么,没有忧愁的闺阁日子打那时起到了尽头。

    秋去冬来春尽,在翌年的夏日里,苏子抓个了个时机,执意去替父亲报仇,失手被擒,爷爷带着京墨来了,来到落魄的,散了家人的关内侯府,就是在彼时,那样月白衫子的少年,站在繁花烈烈,如火如荼的石榴树下,染了半身红艳艳的花瓣,冲着她笑,想来便是在那时,她才与京墨一见误终身的。

第四百四十二回 无解

    转瞬,那些折在她的算计里的人,一个个狰狞着面孔扑上来,一阵阵蚀骨之痛袭来,报应不爽,竟来得这样快,这样猛,令人措手不及,她眼前只余下血淋淋的一片,薄红散尽,赫然转了梦境。

    她斜倚在一个陌生的庭前饮茶,那茶是自己从未品过的,但是又熟悉的滋味,品着品着,眼前猛然多了个姑娘,和她穿着一样的白衣白裙,有着同样一双寒星明眸,但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也在慢慢啜着茶水。

    还没待她拔腿就走,打树荫下踱出来个笑眉笑眼儿的男子,抬手将白衣姑娘的杯子渡了过来,品了一口笑道:“喝茶多没滋味,喝酒才有趣呢。你在这悠闲品茶,却将人家扔在冷风口里吹风,也太不厚道。”

    “子苓师兄,你这可是将道德仁厚放在灯笼里,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了,你从来都是落井下石还嫌慢的人,什么时候厚道过,若如今改邪归正了,你自己大可以领他进来嘛。”白衣姑娘抬了抬眼帘儿,瞥了他一眼。

    子苓子苓,又是这个听起来令人心痛不已的名字,落葵怔住了,默默望着这两个人,只见子苓续了盏热茶递过去,撇嘴一笑:“我怕你将我和他俩一起打出去。”

    白衣姑娘冷哼一声:“算你明白。”又听得她朗声冲外头吩咐道:“你去告诉那两个人,若他们还不走,我便要开启护荒大阵,到时他们魂飞魄散,可别来怨我。”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落葵在心中暗叹一声,再度抬眼,果然看到子苓噗的喷出一口茶来:“那么个丧良心的死了也就死了,可他若死了,你不会心疼么。”

    “他死了自有旁人心疼,轮不到我。”白衣姑娘脸上一红,心间微痛,口中却硬着冷然道。

    子苓皱起鼻子轻嗅了几下,奚落一笑:“咦,死丫头,你这的醋瓶子倒了,怎么这么酸,你吃醋归吃醋,可不要连累旁人无辜丧命。”

    眼睁睁的瞧着白衣姑娘的脸登时红似彤云,落葵的心下竟也泛起酸意来,只觉自己的脸庞也烧的火辣辣的,不由的抬手抚了抚脸庞,猛饮了几口茶才将那股子闷气压下去,听得白衣姑娘冷哼道:“吃醋怎么了,许他朝三暮四,就不许我吃个醋么。”

    子苓打量了白衣姑娘半响,旋即冲着指尖的一只火鸟,不住的笑起来:“大师兄,大师兄,惊天秘闻,臭丫头吃醋了,你想不想知道吃谁的醋么,给我三百两银子,我就告诉你。”

    白衣姑娘满脸羞红的冲上来去夺那只火鸟,可还是慢了半分,只能眼睁睁的望着火鸟化作一抹白光,转瞬间消失不见,她苦着脸眯了眯眼,旋即又抿嘴一笑:“吃个醋而已,你何至于如此开怀,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我就不信了,若你知道了她的心思,还会不吃醋么。”

    子苓哽住了,良久才长吁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白衣姑娘抿了口茶,微微点了下头,轻咬了下唇边,低声道:“当然,不然我吃醋干什么,酸的我胃疼。”

    “是了。”子苓从屋角下抄出一坛酒,仰头猛灌了几口,丧气道:“若是她肯,我还能跑到你这里借酒浇愁么。”旋即自嘲的一笑:“我常教你在情事中别做怂人,可我自己却做了怂人。”

    “她肯或不肯,总归对你一片赤诚,绝无隐瞒欺骗,可我。”白衣姑娘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庞,有些不敢看子苓的眼眸,咬牙忍了良久,方才仰起头,直直望着他,淡淡道:“你见过他之前的那个她么,是不是与我长的很像。”

    落葵像是被一口酒哽住了,从嗓子眼儿里辣到了心眼儿里,火辣辣的疼,心里不知道怎么了,莫名的就想起了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芜花,芜花,这名字她心中一闪而过,心也随着一分分沉下去,这个名字像是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听到时就会喉间哽咽,想到时便会心间大恸,好像这个名字和另一个名字紧紧的系在一处,就像是对京墨一样,不能想起不能听到,他的生死贫富悲喜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再没有念念不忘,有的只是永不会原谅。

    此言一出,子苓蹙着眉心打量着白衣姑娘,良久,才如常笑道:“你这么一问,仔细看下来,确是有几分相似的,但这又怎么了,你若心有疑问,直接问他就好了,难为自己作甚么。”他饮了口酒,沉声道:“咱们活了这么些年,谁还能没有些见不得光的过往,你还这么看不开么,若说隐瞒,你对他怕是也没有赤诚相待罢。”他递给她一坛酒,看着她灌了一口,笑道:“说你是怂人,还真是一点不假,丫头,你以为你的一世很长么,其实短的可怜,你顾及了那么多人,到最后错过了,说不好便是一世都错过了。”他偏着头望着她,沉声道:“你好好想想,你不会后悔么。”

    余音尚在,眼前这两个人已没了踪影,庭前的紫玉兰已开至荼蘼,眼看花事终了,温厚的花瓣被风轻拂,纷纷扬扬的落下,落在落葵的发间,她身躯微震,眉心紧蹙,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尖叫着苏子,苏子,在噩梦中

    惊醒,抬眼望着窗外树影摇曳,一轮圆月洒下清冷的月华,是重生了吗,不,她原本便活着,只是浑浑噩噩了这些日子,该醒了。

    听得隔间里的动静,苏子和空青齐齐冲了进来,一人递了盏茶过去,一人拭着她额上的汗,叹了句:“可算是缓过来了,你这回毒发的凶猛,可要吓死我了,幸好有空青在,不然我真的要和你一起死了。”

    “是么,才四年便又发作了么。”落葵仰起头,苍白的脸庞微微泛起些血色,冲着苏子牵了牵唇角:“苏子,我饿了。”

    “好,好,我去烧,我去给你烧饭,你歇一会儿。”苏子抓着她冰凉的手,口中溢出一连串语无伦次的大笑。

    空青握着她的手,那腕子上的太虚环在无知无觉中,已可以轻松推到她的手肘处了,那样一分分的瘦下去,瘦的令他悔不当初了:“落葵,若我知道有今日,我不会救曲莲,宁可让她丧命,也不愿你受这样的罪,这样熬着。”

    落葵垂首去望那杯中的一汪凝碧,仿佛是太后新赏的茶,茶香氤氲,她转着杯子,嗓子嘶哑:“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之事,即便没有当日,也会有如今,躲是躲不开的,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我又欠了你一条命,可要怎么还。”

    空青低声一笑:“欠得多了就成了糊涂账,那便糊涂着还罢。”

    “你醒了就好,那些过往,你不愿想起,便都忘了罢。”苏子捧着清粥小菜进来,搬过张桌案放在床前,按下她的手,将粥一勺勺喂给她,轻笑道:“你自小到大,只要病了,都是我给你喂饭,真不知我要喂到何时去。”

    她脸微微一红,眸中无一丝暖意,口中平静道:“苏子,你放心便是,那些伤害太深无法忘记,人生苦短,我没必要大度给谁看,我做不到不恨,更无法原谅,以后我只当他们死了,不在危难时落井下石已是我最大的大度了。”

    苏子握着她的手,轻笑道:“我知道,我的落葵只叫会别人吃亏。”

    落葵哼了一声,瞟他一眼:“你是在夸我刻薄了。”咽了口粥,她哼道:“你还是好好修行罢,早些把损了的修为修回来,曲莲的修为大涨,若有朝一日你和她对上了,仔细被她打掉了牙,那才是大笑话呢。”

    用早膳时,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声音极大且慌乱不堪,苏子蹙着眉头,嘟囔着去开门,刚开了条门缝,就看见京墨白了脸色立在院外,他登时沉了面色,重重将门关上,恨声道:“大清早的,真晦气。”

    “谁啊。”落葵扒着粥,含混不清的问道。

    “没谁,要饭的。”

    落葵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是京墨罢。”

    苏子撇着嘴皱眉一笑:“你就不能装个糊涂吗。”

    话音方落,京墨带着哭腔的声音急切响起:“苏子,苏子,你开开门啊,你救救曲莲罢,救救曲莲。”

    三人面面相觑,但都没有起身,砸门声夹杂着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在秋日清晨里格外凄厉,惊得树梢上的孤鸟哀鸣一声扑簌簌的飞到天际边。

    落葵叼着根咸菜怔了半响,无一丝情绪的碰了碰苏子的手肘,苏子眸色沉沉的瞧了她一眼,起身去开门,而空青却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手,掌心中温热的气息,缓缓暖过她冰凉的指尖。

    京墨神色慌张的冲进来,握住苏子的肩头,眸中满是血丝:“苏子,苏子,曲莲昏迷不醒三日了,请了无数的大夫来看,药石无灵,苏子,你,你也是有医术在身的,你去瞧瞧她罢。”

    苏子推开他的手,斜了他一眼,轻慢的一笑:“昏迷三日,青州的大夫都看遍了,还药石无灵,我这江湖游医的本事怕耽误了曲小姐,你还是另请高明罢。”

    “曲莲,曲莲不像是重病,像是中邪,苏子,苏子,你救救她。”京墨的泪扑簌簌落下来,哑着嗓子连声哀求,转瞬他又望着落葵哀声连连:“落葵,落葵,我知道我没脸见你,可我实在没了法子。”

    一听此话,落葵登时撇过头去,不动声色的递了个眼风给苏子随即就低下头去,一勺子一勺子的喝起粥来,像是身边这个人和他所说的事情,与自己全然无关。

    秋日的碧空湛蓝,几缕浮云在秋风里变幻了模样,暖阳渐高,点点碎金洒在角落中的一丛竹林,秋风窸窣而过,翠色如洗,碧影惶惶。

    苏子和空青回来时,已是日影西斜,一张脸映在脉脉余晖里满是愁绪,落葵布好晚膳,头也不回的淡淡道:“能救便救,不必顾及我。”

    苏子摇摇头,望着空青道:“还是你说罢。”

    空青在她身侧坐下,斟酌良久:“你还记

    得那片螺钿镜吗,曲莲是被此物摄了生魄,才会渐渐昏迷,若是拖的时日久了,便会丧命。”瞧见她脸色微变,他叹口气续道:“我能救她,但得用你的心头血。”他紧紧捏住她的手:“你,想不想救她。”

    “心头血,为什么是我的。”落葵哽了一口粥在喉间,有些食不下咽的委屈和苦涩。

    “此事我以后会给你交代,我只问你,信不信得过我。”空青盯着她的双眸,缓缓道。

    她眸色一瞬:“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但我不欠她什么,我不愿为了她的性命,而去做违心的事。”言罢,她抬头,望住远处:“我恨不能要了她的性命,如何还会愿意救她。”

    苏子摇摇头:“我知道,她伤你深重,可我确实不忍见死不救,更何况,更何况元参走时,求我照顾她,护她性命。”

    “你已经救过她一回了,还不够么。”落葵撇过头去:“苏子,我不会逼你做两难之选,你也别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苏子却蓦然跪下,竖起一根手指,哀声道:“最后一回,好不好,最后一回。”

    残阳被夜色吞噬干净,风灯照亮庭前一池芙蕖,这时节,芙蕖凋谢圆叶萎黄,风拂过池水,漾起粼粼微漪。与苏子自由相伴长大,太清楚他的脾气秉性,仁厚的令人心疼,不被伤到体无完肤,是绝不会忍心见死不救的。

    落葵定定的望住他:“好,不过我并未为了她,是为了你,是为了让你清楚知道她不值得。”

    “好,我施法后,也许你会想起你的前尘往事,也许有些会是你不愿想起的。”空青抚着她的发丝,轻声道。

    落葵微怔,她心间无知无觉的漫过一层层钻心的痛,掌心中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指尖冰凉颤抖,空青紧紧握住,在她耳畔低语:“别怕,一切有我。”

    晚间,一顶软轿悄无声息的将曲莲抬进水家,安置在落葵房中,一切准备妥当后,空青回首对落葵低声道:“我要取你的心头血,会有些痛。”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轻柔而笃定道:“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取了心头血,她晃了几晃,苏子忙搀住她,虚弱的沿着墙根瘫了下去。瞬间,螺钿镜翁鸣起来,发出一圈圈涟漪样的青光,盘踞在她心上的那些寒光,也异动起来,脑中头痛欲裂。

    抱着头瘫在墙根里,数之不尽的前尘往事纷沓而至,像是个红衣女子,一颦一笑时,一生一死间,看起来像是旁人的一出戏,却又像极了自身的一出戏,直到她在心口上扎上一柄尖刀,彻骨的心痛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湮灭。

    “落葵,落葵,你这是怎么了,空青,你停下,别再施法了,落葵很疼。”苏子彻底乱了阵脚,紧握着她的手,对着空青连连求情:“我错了,我错了,不救了,咱们不救了。”

    她的神志渐渐模糊,苏子如何求的,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手很凉,直凉到她心尖去了,仿佛是在转瞬之间,这屋中之人被螺钿镜的青光笼罩,回到了千年之前。

    “空青,这,这是何处。”苏子抱着昏昏沉沉的落葵,瞧着全然陌生之地,满眼尽是惊恐。

    “这里是千年前的黎国,我认得。”落葵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怔怔望着已经脸色煞白的京墨,泣声道:“你也认得。”

    京墨再无法自持,哭着去捉落葵的手:“落葵,落葵,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落葵缩在苏子怀中,一双眼眸毫无神采,唯有长泪默默流下:“在这里,你不该叫我落葵,你该叫我玉竹。”她缩向苏子怀中更深处,咬牙恨道:“苏子,我便是千年前的玉竹公主。”她颤巍巍的指着京墨:“他便是千年前的白商陆,苏子,你好好看看,看看这个人是如何负了我的。”

    空青拉过她的手,已凉的如冬日里的寒冰,心间大恸:“落葵,对不起,对不起。”

    落葵哭着摇头:“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蠢,被他伤了一回又一回。”

    钩藤如何与白参做那笔交易,外人不得而知,空青三人也未打算偷窥甚么,只一味的前行。

    泽兰身受重伤,气息奄奄,身子虚弱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显然无法再长途跋涉了。

    空青摇头叹息着施了个法,令她现了真身本体,收入养灵带中,安心休养生息。

    四下里没了外人,空青和文元骑着马,出了这样大的变故,谁都没有了闲聊说笑话的兴致,只默默的走着。

    “三哥,这事,有蹊跷。”马蹄声哒哒哒响了一路,空青也沉静了一路,盘算了一路,眸中精光一闪,蓦然开口道。

    文元一愣,不明就里的问道:“甚么,甚么蹊跷。”

第四百四十三回 六曲

    自入春一来,荆州、豫州、梁州这三州便未下过一滴雨,田地龟裂,溪河干涸,人打街市上一过,便扬起厚厚的灰尘,现入了夏,天愈发的酷热难耐,青草碧树皆被晒的发黄卷边,田地里一颗庄稼都未能幸存下来,皆被晒成了空壳,绝收了。

    国主请了无数的道法高人设坛求雨,自大旱以来,摆了数场法会,巴望着老天爷能赏几场雨下来,可每回都只是阴沉了天乌云密布,风瑟瑟而过,刮的树摇曳不定,那雨却不见丝毫踪影。

    后来,三皇子请了极有名的高僧六曲,前来设坛作法求雨,竟还真的落下一场雨来,虽说只是一场刚刚打湿地面的雨,但聊胜于无。

    “落葵,落葵,不好了,出事了。”苏子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南运的鲜果到了不少,他去挑一些回来,好给大家伙儿去去暑气,可才出去了一刻钟便匆匆回来,一进门便大呼小叫起来。

    落葵躲在树荫下,摇着蒲扇来回踱着,稍稍有些习习凉风,但额上仍渗出细密的汗来:“什么事,南运的鲜果被人抢完了,你没抢到。”

    苏子猛灌了一口水,喘着粗气道:“不是,人口走失的事,太子让查的那件人口走失的事,有结果来了,杜衡查出来这些失踪的人,皆是日落后在魂桥落了单的,自两年前第一个人失踪,前后加起来,总有数百人了,更蹊跷的是,这些人皆是阴时出生的女子。而据杜仲传过来的消息看,这数十年来,周边诸国均有人走失,也皆是阴时出生的女子。”

    “什么,都是阴时出生,还都是女子。”落葵变了脸色,猛然打了个激灵,勉力平静的望着苏子。

    苏子颔首:“是,而且杜衡查出来,这件事跟六曲脱不了干系。”

    落葵的心紧紧皱起,寒意一阵漫过一阵,沉凝半响:“不会的,六曲不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我也不信,可杜衡查出来,凡是有六曲出现过的地方,都有女子失踪。”苏子敲着桌案,缓缓道。

    “苏子,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太子,告诉杜衡,尽快找到六曲,我要当面问一问他。”落葵拍了拍刚摘完菜的手,舀了些水净手,水中映着她紧蹙的眉心,漾起微澜。

    苏子点点头,斟了盏茶递过去:“我也是这个意思,已经吩咐了杜衡了。”

    黄昏时分,残阳似血,杜衡却匆匆进来,冲着落葵二人施了一礼:“主子,苏将军,六曲被抓了。”

    “怎么可能,六曲是得道高僧,法力高深难有敌手,怎么会轻易被抓,是谁抓了他。”

    “是太子,太子今日回青州,正撞上六曲摄生魄,彼时他法力枯竭,毫无还手之力,咱们的人亲眼看着太子把他关进廷尉府监牢了。”杜衡沉声道。

    苏子捻着指尖,沉凝道:“落葵,人赃并获,由不得咱们不行,这次六曲怕是劫数难逃了。”

    落葵摇头:“不,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落葵裹着厚厚的大氅,捧着手炉,立在一间监牢门前,望着端坐其内的高大背影,低低叹息:“大师可还安好。”

    六曲身形微动,却并没有回身,低低叫了声佛号:“老衲一切都好,有劳施主挂念。”

    落葵凝神望住他的背影,像是瘦了些,算起来,自己最后一回见六曲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与苏子在东闽国遇袭,血咒蛊毒发作,六曲得知消息后,星夜急行赶过去为她压制毒性,才有了今日的自己,这样的人,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伤天害理:“大师可有话对我说。”

    六曲一笑:“不知老衲与令尊的情谊,可否请的动施主放老衲出狱。”

    “好。”落葵凝眸,他手戴枷锁脚戴镣铐,上头贴了许多符咒,封印了法力,若非如此,这小小的监牢,如何能困得住一代佛门高僧,她点头:“好,大师放心,我必尽我所能还大师清白,救大师出狱。”

    “不,老衲本就不清白,不劳施主费心费力。”他蓦然转身,太高了手上的枷锁,一双冷眸直直望向落葵:“若施主还感念老衲的救命之恩,就请施主这就放了老衲。”

    落葵退了一步,蹙眉道:“大师莫非是不要清白只要出狱。”

    “施主不敢么。”

    落葵一笑:“是不敢,大师可知道,这样一走,此身就再不清白了。

    六曲摇头:“那些枉死之人,老衲自会给他们个交代。”

    话音方落,落葵便已转身:“清不清白,分辨了才知道,大师且安心等上几日。”

    云楚国的皇子成年后,都会搬离宫城,在青州城另则府邸居住,太子亦是如此,只是太子的府邸规制与寻常王府不同,自有一派巍峨气势。

    “二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就这一次。”落葵一想到六曲落魄不堪的样子,心下就越发不忍。

    太子淡淡道:“六曲滥杀无辜,是我

    亲眼所见,小妹,你凭什么就这样相信他的清白,又凭什么相信他会有个交代,就凭数年前他救过你的性命么。”

    “我信他,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太子一笑:“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小妹,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了,我自会料理的。”

    “二哥,即便你杀了六曲,那些枉死的人也不会活过来了,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自辩清白的机会。”落葵声嘶力竭的喊出声来。

    “小妹,当日靛蓝那样的身份,三弟那样的咄咄逼人,你都不曾退缩,怎么,在你看来六曲的命是命,无辜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太子陡然冷了声音:“小妹,本宫不希望你因为这么一个丧了良知的人与本宫生分了。”

    落葵颓然跪下:“是,谨遵太子殿下旨意。”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角落处的芭蕉上,在凹凸的墙上烙下斑驳的暗影,院落中寂然无声,连树上声嘶力竭的蝉鸣都渐渐低了下去,四下里被烤的极热,蒸的人湿了发鬓,汗了衣衫。

    六曲是当今世上最有名望的高僧,这名望的背后,却藏着一桩见不得光的旧事,鲜有人知。大约是五十年前,六曲那时是个只有三十岁的高僧,名声在外自然约束就多,他却因为一个姑娘冲破了那些约束,执意还俗,还俗之后遭遇了什么,为何又再度皈依佛门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姑娘似乎是死了,他们最终没能善终,这桩事内情也因时过境迁,再难获知了。

    那姑娘死后,六曲将她的魂魄封印在剑门关深处,关内侯与六曲是忘年之交,曾陪着六曲寻过多种能使那姑娘重生的法子,只可惜皆未能成功。六曲得到过一块死玉,可以摄生魄镇鬼魂,若是聚了数万生魄鬼魂,再有一副合用的肉身,足可令人重生。

    落葵凝神想了片刻,指尖轻叩桌案,眉心紧蹙,忽而她重重拍了下桌案:“重生,重生,原来六曲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为了那个姑娘,果真是费尽心机了。”

    “最近青州走失的人皆是阴时出生的女子,这么说来,他并不冤枉。”苏子饮了盏茶:“亏你还那么信得过他。”

    “我是信得过他。”落葵抬眼望住苏子,眸光灼灼:“时至今日,我仍相信他良心未泯,苏子,你别忘了,那些人的肉身都没了踪影,我想,是六曲留了下来。“

    “是,茯血一派中有些功法,是可以保存肉身不坏,再借助精怪神魂补足失去的生魄,令人苏醒的,六曲和义父曾在茯苓山修行过数年,他知道这功法也并不奇怪。”苏子饮了一盏茶,眸色闪动:“那又如何,太子不听劝,六曲又不肯说实话,即便我们猜出了些事情,也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若想救下那些无辜之人,又替六曲脱罪,少不得翻出他的那件桃花旧事,那么身败名裂是躲不过的,落葵长吁了一口气,终是意难平:“六曲不听咱们的,总会听她的。不管如何,还是得去一趟剑门关,做不成高僧,能保住性命也是好的。”

    “好,此事宜早不宜迟,今日听太子的口气,这几日就要定了六曲的罪了。”苏子知她心下不忍,抚着她的发髻,叹了口气。

    “不错,我们要赶在六曲被定罪之前,将那姑娘的魂魄带回来,才有把握办成此事。”

    “尚有几日,我去剑门关走上一趟,你在青州照看六曲。”苏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缓缓道。

    落葵瞧着缓缓挪动的树影,吁了一口气:“剑门关远在徐州泸沽湖深处,离青州单程便要十几日,凭你的脚力,怕是没法子在短短几日内打个来回。”

    空青缓缓走过来,负手而立,淡淡道:“我走一趟剑门关,五日之内定能回来。”

    二人猛然回首,苏子轻叩着桌案,眉眼处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冲着他深施一礼:“对啊,你脚力快上很多,你肯帮忙自然最好。”

    “不过,”空青狭促一笑:“我有个条件,一个人跑一趟实在无趣,我要落葵与我一同去,给我解闷。”

    “我,”落葵蹙着眉头怔了一怔,不待她说些什么,苏子便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晚间,苏子似着了魔般,不停的往落葵包袱里塞着银票、干粮、散碎银两、衣裳等物,直把一个包袱生生塞成了三个包袱,落葵愁眉不展,一样一样的拿了出来:“苏子,你给我装了这么多东西,我可背不动。”

    苏子又一样一样的塞进去:“本就没打算让你背,让空青背。”

    空青含着极淡笑意,眸中却隐隐有些喜色:“什么都无需带,我们五日内必能回来。”

    他眸光灼灼落在落葵身上,微微一笑,其实凭他的修为,一个时辰内去剑门关取了魂魄回来也是极容易的,可他存了私心,难得一个与落葵私下同行的机会,他不愿白白放过。

    苏子抚着落葵的头发,笑道:“落葵又懒又馋,若是不将银子和吃的带够了,我怕她将你给活吃了,

    那就没人带她回来了。”

    空青扣着桌子轻笑:“苏子,你如此放心不下落葵,干脆随我们一同去罢。”

    苏子不屑一瞥:“我才懒得动呢,有你在,自然性命无忧,只是你长得太过好看,恐怕会太不安全,落葵若是一时间把持不住,闹出逼娶强嫁的事情来,丢了我的人。”

    落葵一盏茶浇在他身上,挑眉怒道:“你留在青州,我怕这里的姑娘会吃亏。”

    一入徐州地界,是一副与青州全然不同的景象,青州除了远山远水尚有几分绿意,余下的全是街市,楼台林立,人声鼎沸。而徐州不同,入目皆是生机盎然,各色夏花挑在翠色里,芳香氤氲。

    青州与徐州相隔万里之遥,原本按着落葵的脚力,半个月内能赶到徐州已属难得了,她一直都知道空青是修仙者,但未想到只几个时辰,便已到了泸沽湖边,一路上景致变幻,匆匆而过,耳畔只有呼呼风声。她想,空青应该并非只是个寻常的修仙者。

    落葵与空青自虚空中闪出,落在一处紧邻泸沽湖的镇子里,她忙不迭的从空青的臂弯中挣脱出来,低垂着眼帘面色微红,盯着自己的裙角一言不发。

    空青哧哧低笑一声:“此处离泸沽湖不远了,我们在这歇上一夜,补点吃食,进了泸沽湖便没有镇子了。”

    这处镇子并不大,客栈也才两家,且只有一家偏僻少人的客栈余下一间空房,落葵急了,对空青低声道:“只有一间空房,这可怎么办。”

    空青狭促一笑:“好办,要么同住一房,要么露宿街头。”

    彼时暮色四合,原本平静的天猛然卷起狂风,乌沉沉重云层层聚拢,天阴的几欲滴下水来,掌柜扒拉着算盘珠子连声催促:“住不住,眼看着要下雨了,不住就走远些,莫要挡着门。”

    话音尚在,一阵狂风卷着雨丝呼啸至门前,四下里腾起重重水气,雨势渐大,打在灰瓦上噼啪乱响,自廊檐如溪水般垂下,街市上顷刻间积水横流,蜿蜒成河,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了。

    落葵望了望外头,真真是望雨兴叹,无计可施了。

    空青眉眼处狭促笑意更浓,扔给掌柜的一锭银子,不由分说的拉着落葵上了楼,丢下一句话:“备些饭菜,再温一壶酒。”

    推开门,倒是窗明几净,极为宽敞,窗外能瞧见隐在延绵不绝的雨丝中的青山绿水,一树凌霄蜿蜒至墙头,垂下一簇簇橘色的花盏,在窗边被雨水打的摇曳生姿。

    落葵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好什么。”空青狭促一笑。

    落葵抚着自窗沿儿的垂进来的凌霄花,回首笑道:“还好地上够大,你睡的下。”

    空青一愣,一口茶哽在喉中,眉心微皱却唇角含笑:“为什么不是你睡地上。”

    落葵在窗边坐下,撑着脸颊叹了口气:“尊师重道嘛。”她回首一笑:“虽然你未正经拜过师,但好歹我也教了你几天。”

    “即是尊师重道,我亦教过你推演占卜之术,算是两两相抵了罢,且此番出来我是帮你,你怎么好意思叫我睡地上呢”空青望着她,那满含笑意的眸子中,似乎有小火苗微微摇曳。

    落葵复又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好罢,那我只好吃亏一回,我睡地上。”

    空青绷着笑意,正欲说些什么,小二却推门进来,摆了两冷盘四热菜并一壶温酒。

    落葵斟了一杯酒递给他,极郑重道:“此番,多谢你了。”

    空青微微一笑:“小事而已。”他夹了口菜,勉力咽了下去,脸色难看似如乌濛濛的天色:“这菜,委实难吃了点。”

    落葵狠狠咬了一口米饭,皱着眉头:“比我的手艺是差了许多。”

    “吃你烧的菜,吃刁了嘴。”

    “那是,苏子也常如此说。”对于烧菜,她很是傲然,掰着手指头轻笑:“苏子常说,我长得不美,脾气又差,家世也算不上好,但就只菜烧的好这一桩好处,便不愁嫁不出去。”

    “我觉得你样样都好。”空青笑着去捉她的手,却被她不动声色的躲开,空青微微黯然,转瞬神情如常,唇边蕴了暖暖笑意,如跳跃的昏黄烛火,燃了一室暖意。他挑了一筷子菜,手悬在半空中,有些放不下来的迟疑:“我盼着你时时都这样高兴,我盼着你是真的放下那些事。”

    落葵放下筷子,望着空青的那一双乌黑的眸子,眸光一瞬,那跳跃不停的昏黄灯火,映的他的面颊温润如玉,令人心生暖意。吸了口气,沉溺在往事中,那声音仿佛自很远从前传来,含了几分孤寂:“放不放下又能如何,现下我只当那个人死了,只盼着太子顺顺当当的继位,我与苏子可以回南祁国安稳度日,再不做这个劳什子公主。”她饮了口酒,偏着头笑望着空青:“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罢。”

第四百四十四回 梦境

    空青神情微微一滞,挪到她的身侧,抬手欲抚一抚她的发,手却在半空中停驻,眸色微微一暗,只斟了一杯酒递给她,在她耳畔低语:“我就是个寻常人,哪有什么可说的。”

    她啜了口酒,冷冷清清的一笑:“你哪是什么寻常人,你们大户人家规矩严,可你整日里在我水家厮混,他们都不找你的么。”

    “我,”空青怔怔瞧着她,猛然低垂了眼帘,有些心虚道:“我是我们家最厉害的,没有人敢管我。”

    一盏清酒中漾起微澜,微澜里一声低低轻笑,他的话并不那么令人相信,但这世事无常,人心变换,又有几分人心,几句话语是实实在在可以相信的。

    空青见状,忙笑着岔开话头:“我方才听人说,晚间这小镇会有个集市,售卖的都是别处没有的稀罕玩意儿,一起去看看可好。”

    落葵极快的扒了几口饭,笑道:“好。”

    泸沽湖是有名的仙家福地,而剑门关则是古战场,数万年来,有不少胆大心细之人踏足此地,得到了许多外边见不到的稀罕之物,而泸沽湖边上的这处镇子,是进入泸沽湖和剑门关前唯一的一处补给之地,故而许多人在出了剑门关和泸沽湖之后,便会将一些自身用不到的物件在此处售卖,这处镇子便天然形成了一处集市,生意做的极为热闹。这集市与青州的鬼市有几分相像,只是没有鬼市的森森阴气,且多是以物换物。

    开市之时,雨已经停了,落葵与空青一路走一路看,猛然在一个摊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捻起一枚微黄的珠子,在眼前晃了晃,微微蹙眉:“这珠子,瞧着眼熟。”

    空青在她身侧笑道:“找到什么宝贝了。”

    落葵将珠子放在掌心中搓了一搓,捧了过去,抿嘴笑道:“你瞧瞧。”

    “这是,”空青微微一怔:“这是,东海神珠。”

    落葵微微颔首,微黄的珠子在她的掌心中悠悠晃动,在暗夜中散发出如月华般温润的光芒,她凝神端详良久,笑吟吟道:“这应当是苏子之前买来的玳瑁簪上双珠中的一枚,这下可好了,苏子见了,一定高兴坏了。”

    她抬起头,笑望着年轻摊主问道:“这个,你想换什么。”

    那年轻男子摸了摸后脑,含羞一笑:“我想换一个姑娘能用的物件儿。”

    落葵与空青对视一眼,笑道:“我有一件姑娘用的,你要看看么。”

    见那年轻男子点头,落葵从袖中取出那枚一直随身带着的金钗,含笑递了过去,那年轻男子仔细端详了良久,喜色盈眉道:“姑娘可愿将此物换给在下么。”

    落葵笑道:“我这支金钗远不及你的珠子值钱,你确定要换么。”

    那年轻男子笃定的点点头,已取出一块蓝色绒布,小心翼翼的将钗包好,放在一只锦盒中。

    落葵一笑,却反手将珠子递给空青,笑道:“这么宝贝的东西,放在我这可不安稳,还是你收着罢。”

    走了几步,远远便望见街角处有一个小摊,摊前围了几个孩童,笑嘻嘻的指着摊上一个圆盘,争先恐后道:“我来转,我先转。”

    落葵登时眸光一亮,疾步上去,望着那摊上的物件挪不开步子。

    空青跟过去一瞧,登时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这个。”

    那木色圆盘上画了飞禽走兽、吉祥花果和戏文里的人物,圆盘中心有一支长长的指针,用手一转,那指针便飞快的转动起来,只片刻功夫,转速减缓,最后停在一个图案之上。

    而圆盘边上放了一块白色石板,那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的来回浇铸,顷刻之间,便画出了指针所指的那个图案来。

    落葵一边看一边咂舌,甚至不由自主的吞了点口水,娇俏一笑:“是啊,我幼时最喜欢吃糖饼儿,可惜父亲总说这东西不干净,不许我吃,每回苏子领着我出府,都会偷偷给我买上一个,我舍不得吃,总是拿着看,一直到府门前时,才舍得吃完,后来苏子看我实在馋得慌,竟然自己去学了这门手艺,在家给我做糖饼儿。”她神色黯然下来,幽幽一叹:“后来,父亲走了,我和苏子也越发的忙了,谁也想不起做这个,吃这个了。”

    空青望着她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娇俏笑意,一时间失神,抬手轻拂过她的头发,宠溺笑道:“苏子待你真好。”

    “是啊,”落葵怅惘一笑,自父亲去世后,说是她与苏子相依为命,其实是苏子抚养她长大,护佑她平安,他学会的何止做糖饼儿这一门手艺,他赚钱的手艺,拳脚功夫和逃命的本事,大抵都是那时学会的。哦,对了,还有郁李仁,郁李仁修

    行千年,原本是个不染红尘的雅仙,可在这数十年间,却与苏子一同担起了红尘俗世。微微低垂了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水雾,转瞬脆生生的笑道:“不知道苏子什么时候能骗个姑娘回来,不然我那些彩礼都白攒了。”

    眼看那几个孩童一人拿着一只糖饼儿,喜笑颜开的散去,落葵笑盈盈的正欲抬手去转那指针,手却被空青按住,不由的一怔,只见他递过去十两银子,冲着老人轻声道:“老人家,一样画一只糖饼儿。”空青回首凑到落葵耳畔,轻语喃喃:“一日只许吃一个,吃多了仔细牙疼。”

    落葵脸上微红,只觉耳垂**辣的烧了起来,口中却强辩了一句:“若今日不吃完,就会化掉的。”

    空青扑哧一笑,越发离得近了:“你当我的法术是摆设么。”

    说话间,十二只糖饼儿递到了落葵手上,她像个孩童一样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哪个都舍不得下嘴,最后捡了一只最小的,画了只玉兔的糖饼儿,把剩余的糖饼儿悉数塞到空青手中,嗔道:“不许偷吃哦,我要带回去给苏子尝尝。”

    落葵一向清冷,少有这样笑逐颜开的娇嗔之时,彼时月华初露,微微映上她的侧颜,那模样像极了月下昙花,美的令人移不开双眸,却又转瞬即逝。

    空青正瞧着出神,不意有窸窸窣窣的水滴落下来。

    落葵忙不迭的用手掩住头顶,惊呼道:“坏了,下雨了。”

    话音尚在,那雨扑簌簌的下的大了,空青一言不发的拉着落葵跑到廊下避雨,她抽出手,掩饰的抬手去撩额前的碎发,愁道:“这里的雨真怪,说来就来。”

    空青眸底情深熠熠,宛然一笑如生花,缓缓抬手,刚触上她的脸庞,落葵便如同受惊般猛然躲开,脸上已是羞红一片,眸光躲闪着低声道:“你作甚么。”

    “别动。”空青轻笑一声:“我这会儿不饿,不会吃了你的。”旋即手上微芒一现,缓缓抚上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肩头,那湿发和衣裳转瞬间便干了,他浅笑道:“都淋湿了,仔细受寒。”

    这温厚如春的疼惜与苏子的如兄如父的疼爱不同,更与父亲的严厉冷峻不同,令落葵心中升起暖意,像是漏了一拍似的突突直跳,脸上不由的漾起绯色,良久,心绪才稍稍平复,她抬眼望着长雨不停,踟躇道:“夜已这样深了,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空青微微沉吟,猛然间打横将落葵抱在怀中,手上掐了个诀,周身微芒闪过,将簌簌不停的雨丝挡在了外头。

    落葵登时面如彤云,在他怀中连连挣扎,不意他却越搂越紧,在耳畔低声附耳道:“别动了,若掉进水里,你便只能穿湿衣裳了。”

    “看来你的法术还真是个摆设。”落葵引袖掩面,在暗影中嘟起嘴,奚落道。

    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二人便出现在了客栈房间中,落葵脸上红晕稍退,只见窗外雨势越发大了,雨丝如幕,不远处的碧水青山皆被雨掩住,没了踪影,风裹挟着雨扑了进来,屋内登时腾起一团团水气,她忙起身去关窗,不意空青也来关窗,手按在了她的手上,他紧紧握住,在她耳畔低语:“有我在,往后定不会让你受苦。”

    窗尚未关严,沿着窗缝卷进一缕风,吹的灯火晃了几晃,落葵忙抽出手,低垂着眼帘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多谢你几次相助。”言语中几多疏离,空青眸色一暗,如同有些暗淡的烛火,抿了抿唇角,仍旧含着浅笑。

    落葵抬眼望了望他,那隐在烛火之后的淡淡笑意,心间再度漫开那淡薄的熟识感,她微怔,却没什么言语,抬手连灌了几口酒,喝的猛了,呛得连连咳嗽,面色酡红,眸色隐隐有些迷离了。她撑着脸颊,喃喃道:“空青,你歇着罢。”旋即踉跄抱了一床锦被铺在窗下,正欲和衣躺下。

    空青却拉住她的臂弯,笑道:“地上凉,你还是睡床上罢。”

    落葵嗤的一笑:“别,明日去剑门关,打架还得靠你,你可金贵着呢,不能着凉。”

    空青笑道:“那,你若真的心疼我,那就让我也睡床上。”

    落葵撇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斜倚在窗下,醉意袭来,又有些困倦,眼帘也缓缓垂了下来,声音渐低,吐出两个字来:“休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只有夹着哨声的风从窗前拂过,檐下一声半声的落下雨滴,一弯弦月攀上云头,透过微微发白的窗纸,洒下些若有若无的光华。

    空青缓缓踱到沉沉睡去的落葵身边,伸手抚了抚她微蹙的眉心,抚过她的面颊发梢,轻叹了一声,打横将她抱到床上,自己则在床沿儿坐着,一眼不错的望着她的面庞。

    良久,他狭促一笑,将落葵抱到了床榻内侧,自己在外侧躺下

    ,唇角含笑着愣了半响,却侧过身去将她揽在怀中,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他垂首望着臂弯间她的脸庞,一阵阵幽香袭来,不禁情意大动,再度吻了上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写字。”落葵耳畔猛然想起个又惊又怒的声音,怔了一怔,自己分明在睡觉,怎么又写起字来了,是了,又做梦了,最近总是多梦,怕是要喝些安神药了,自己平日里就没这么勤勉,在梦里竟然这么用功了,她抬起头,竟然还是那个看不清脸庞,而身形像极了空青的青衫男子,可那男子却与另一个白衣姑娘相对而立,那姑娘头也未抬,淡淡道:“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你着什么急。”

    落葵心间微讶,这梦境竟是如此真实,像是自己曾经历过,这话像是自己曾经说过,是那种刻骨的真实。

    “那不是普通的婚约,是你世伯和我父亲定下的婚约,谁也改不了。”那男子拉住那姑娘的腕子,直直望着她的眼眸,眉心紧蹙道:“你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姑娘低垂了眼帘轻笑一声:“我以为,嫁与谁都一样,都不过如此一生罢了,若因一纸婚约和你父亲翻脸,赔上整个南方,着实不值。”

    “你,嗨,”青衫男子恼怒之下,衣袖重重一甩,桌案上的东西悉数摔在地上:“我愿舍弃一切,你也不愿与我搏上一搏吗,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啊。”

    “搏,”那姑娘冷笑一声:“我拿什么去搏,拿我南方数百万子民的性命去搏吗。”

    青衫男子退了数步,直到退无可退,红了眼怒道:“你睡了这么些年,连禀性也变了吗。”

    姑娘依旧稳稳坐着,淡淡道:“我原本就是这样的禀性,你不知道么。”

    青衫男子颤声道:“可在九婴族中。”

    “在九婴族中是逼不得已,”那姑娘打断他的话,淡然道:“我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在意,不用因对我心怀愧疚感激而来娶我,更不必因此忤逆你父亲,从此我与你再无瓜葛,你可以安心的想念芜花,亦可以安心去娶旁人。”

    青衫男子紧紧盯着她的脸庞,良久,却低笑一声,一把拉住她的腕子,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将她按在了床榻之上,因用力过度,在皓白玉腕上箍出暗红色的指痕,他眸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朱唇,不由分说的便吻了上去。

    落葵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慌乱不堪的抬手去捂自己的双眸,却赫然发现被按在床榻之上的人竟然是自己,两只细腕被那男子的左手高举过头,紧紧按住,而右手窸窸窣窣的攀上她的衣领,几下便扯开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那男子在她耳畔温言细语:“原来,你吃起醋来这样的蛮不讲理。”

    落葵只觉一张脸**辣红彤彤的烧着,不住的扭动身躯,想要从他身下挣脱出来,却只觉一只滚烫的手在她的身上缓缓滑过。

    她又羞又怒,浑身战栗不止,豆大的泪划过脸颊,流到那男子的唇边,冰凉的泪陡然惊醒了他,忙不迭的离开落葵的身子,颤声道:“我,我。”

    落葵扯过床榻上的锦被衣衫不整的身子,抬手重重甩在了他模糊不清的脸上,脸色青白隐含怒意的恨声道:“滚。”眼看着他含泪离开,她再度抑制不住的淌下泪来,顷刻间便将锦被浸湿,蔓延开大片泪花。

    “你也给我出去。”落葵耳畔传来一声怒吼,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缩到了床的最里侧,而那个白衣姑娘坐在床沿儿上,脸上残红已经褪尽,冲着悄无声息进来的灰袍男子吼道:“你是故意任由他轻薄我,见死不救的么,他是不要脸,你是丧良心。

    灰袍男子心知理亏,心虚而讨好的递了盏茶过去,干笑一声:“给,润润喉咙再骂,再说了,他这算不得轻薄了,你俩虽无夫妻之名,但早有夫妻之实了。”他抿着嘴勉力忍着笑意,忍得着实辛苦:“不过我倒是没有料到,他整日里一副正经模样,事到临头竟连用强这手段都使得出来。”

    白衣姑娘指着他冷笑一声:“苏叶,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商枝定下这么一纸婚约,还让商枝入赘,我和他连面儿都没见过几回,怎么好端端的你要将我们俩凑到一处,还逼着我对他说违心的话。”

    “这主意可不是我出的,是白微出的,商枝中意了白微那的丫头,一心求娶,他爹不允,才想了赐婚这么一招,试试他们二人是否真的情比金坚,咱们与他们一家颇有些交情,我也想借机试试他对你的真心有几分,便应下了。”灰袍男子咧嘴一笑。

    白衣姑娘怒极反笑:“如此说来,我就这样成了你们的试金石,我就不明白了,咱们什么时候跟他们一家交情颇深了,是你自己跟白微交情颇深罢,若是商枝不敢顶撞他爹,不敢退婚怎么办。”

    “不会,你这么厉害,他必定不敢娶你,更何况还是入赘,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灰袍男子笑了起来。

第四百四十五回 剑门关

    “甘遂说的还真没错,你还真是怂人情路多坎坷,你和他的事拖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了断了,你若一醒来,就去和他表明心迹,我何至于出此下策。不过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儿,你这回是不愁嫁不出去了。”

    “哼,他还好意思说我,他不是怂人,怎会被欺负的没有招架之力。”白衣姑娘不屑的撇了撇嘴,环顾了下四周,奇道:“我闹了这么大的笑话,难得三师兄不来凑热闹。”

    “他,”灰袍男子叹道:“他才没这个功夫呢,子苓惹了祸,他和川谷一同去崇吾山求情去了。”

    “子苓师兄这次是铁了心了,苏叶,你说他不会有事罢。”白衣姑娘有些忧心忡忡。

    灰袍男子笑道:“不会,有你师父的面子在这放着呢,你啊,还是好好操心操心自己罢。”他哑了口茶续道:“如今诸事安稳,待茵陈和白苏从玩够了回来,你便慢慢将南方的政务交给她,往后就安心等着他来迎娶你好了。”

    白衣姑娘脸色微红的啐了他一口:“你再胡说,若是他这回被你的下策气跑了,我跟你没完。”

    一场雨过,晨起的天湛蓝如洗,浮着几缕薄云,天边燃起朝霞,伴着蝉鸣,暑意顿生。放下竹丝帘子,屋内凉意习习。透过帘缝极目望去,不远处青山悠悠,碧水如镜,光阴正好,浮生静谧。

    落葵想到昨夜的梦境,羞得耳垂发烫,转念有想到醒来时躺在床榻上,心里又有些发虚,正想的出神,忽而门响,她回首一望,空青正捧了些清粥小菜进来,笑着招呼她:“过来吃饭,我们一会去泸沽湖。”

    落葵微微颔首,却仍自不动,迟疑道:“昨夜,我,”

    空青眼风中藏着笑意,却正色道:“昨夜我已睡下了,你喝多了些,睡着睡着就自己爬到床上将我踹了下来,我只好去睡地上了。”

    落葵登时红了脸,揪着腰间的络子,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便不好意思的一笑:“那,对不住你了。”

    “若真觉得对不住我,往后就别喝这么多酒,你若是多踹上几回,我可经不住。”空青一笑,眸中布满血丝,落葵心中暗叹自己果然是小人之心了。

    镇子外有一处山坳中,一汪清波碧水在低洼处徜徉,晨雾中满是清甜的水气。极目远眺,水之尽头矗立着一处石塔,极高极远,似是直入云霄,那汪清波碧水便是泸沽湖,自泸沽湖往南,行至深处,便是剑门关了。

    二人在此处歇了片刻,空青再度揽住落葵的腰身,几个闪动,二人便身处在一处崇山峻岭间了。远远望去,高耸的山峰像是一对宝剑矗立,斜插入山涧中,宝剑之上镌刻着三个硕大的字:“剑门关”。此处关门狭窄,只容一人出入,如此便形成一道高耸入云的天然屏障,造就了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

    此处亦是个人迹罕至之处,野物皆养的肥硕,苏子曾说过,在青州,花着大把的银子都未必吃得到纯正的野味,即便有,也多半都是人工饲养冒充的,不知喂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是会吃出毛病的。

    落葵觉得他这话相当有理,在此处可遍地都是如此天然的东西,倘若这样都不享用,才真是暴殄天物了。

    空青似乎瞧出了她所想,笑道:“你稍等等,我去捉几只野物回来。”

    落葵脆生生的一笑:“真是奇了,你们修仙者莫非能读懂人心。”

    空青哧哧低笑,竟然全然不避嫌疑的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唇边:“你都流口水了。”

    她登时面如彤云,窘得手足无措,抿着嘴立在树下,赌气似的不言不语,不多时,空青捉了几只野兔回来,掐了个御火术烤着吃了,顿时香气溢满山谷,又逮了几只山鸡背在身后,说是风干了做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那香气扑鼻,随着微风阵阵袭来,落葵勉力管着自己的双腿,连咽了几口唾液,撇过头去不理不睬,空青见状,蕴了极深的笑容,撕下兔腿丢给她,她面如彤云,嘴上仍不肯饶人,恨声道:“背着这些东西,你也不嫌累赘,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你跑不动我可不管你,不过你的御火术竟还有这样的妙用,若是修练不成,回去支个烧烤摊子也是不错的。”

    空青笑容更深,他一向神情淡淡,笑也浅淡,若非细瞧,几乎察觉不到,但这样眉眼俱笑之时,如春花绽放,直逼人眼,见落葵笑意宛然,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拂了下她额前的碎发。

    落葵的心跟着他的手颤了一下,掩饰的一笑:“人常道幸福,何为幸福,就是你吃着野兔,然后在我哀求的眸光下,扔给我个兔腿儿。”旋即,便又脆生生的笑起来,那声音清脆,如银铃般在山间盘旋。

    空青笑望着她,眸中极亮,微微失神,喃喃一句:“若你能一直如此自在,我情愿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落葵微怔。

    空青却极快的回神笑道:“没什么,再歇一歇便赶路罢。”

    进了剑门关,本以为此处是古修罗战场,又一向少有人烟,定是个不毛之地,谁料竟是遍地的奇花异草,好一个绝妙之地。

    越往里走,四处皆是芳草萋萋,红花碧树,竟有稀罕的披着五彩羽翼的鸟儿闲闲栖在树上。

    行到一处山涧,一棵参天巨树立于眼前,密密匝匝的枝干顶着巨伞般的树冠,将天遮了个密不透风,日光自缝隙间漏下来,在地上旋着忽明忽暗的印记。

    行在树下,静心一听,仿佛有潺潺水声,本以为是风拂动叶片的簌簌响动,可转过身去一瞧,竟有一汪清泉自树冠落下,深深渗入地下,叶片皆洗的凝碧发亮,像是碧玉雕琢而成,裸露出的树根泛出炫目的银光,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落葵连连称奇,此水是无根之水,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流向何处,她跺了跺脚下,如此多的水渗入地下,这土却丝毫不见泥泞。

    一个错眼,竟有一个破衣烂衫的身影从眼前飘过,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瞧,果真是个清瘦的背影,极快的渐行渐远,那背影于她而言,有一种熟悉的诱惑,那人像鬼魅一样浮在虚空中,移动的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转过巨树,树后是一处不大的山丘。

    落葵来不及招呼空青,拔腿便追了过去,眼前却什么都没有了,她狠狠揉了揉双眸,再度凝神,依旧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山丘,她以为是幻觉,以为是数年的思念翻起,令自己神魂失守了。

    一只白森森的骨手,从她背后扯破虚空探了出来,眼看着就要抓上她的后心,空青在此时飘了过来,飘得无声无息,骨手倏然缩了回去,无踪无影。

    空青急促开口:“落葵,你怎么了。”

    落葵蓦然回神,摇头:“没什么,眼花了,以为有人。”

    空青点头:“你要当心些,此处曾是古战场,人不见得有几个,孤魂野鬼应当不少。”他凝神望住山丘,眼眸中有一丝青芒闪过,像是可以望见山腹深处去,良久,微微颔首:“不错,就是此处了,这里是剑门关深处,又怨气极重,一定封印了个年头很久的怨魂。”

    落葵绕着山丘来回打转,转了几圈却没有寻到入口,不禁微微蹙眉,焦急不已。

    空青微微一笑,掐了个诀,手边光芒毕现,单手在虚空中划了个弧,那青光“噗”的一声没入山丘,眼前一切登时如水波漾漾,泛起涟漪。

    再一细瞧,哪里还有什么山丘,只余下一处光秃秃的石壁,似刀劈斧砍般横在山峰上,给人一种突兀之感。

    石壁前头还竖着个光秃秃的石碑,怕是年久失修,满眼的残破不堪,正歪歪斜斜的一半嵌在泥里,一半露在外头。原来此处哪有什么青绿山丘,不过皆是旁人存心造的幻境,不知情的见了,只怕是绕着山丘转上一百年,也是瞧不出什么来的。

    “这,这要从何处进去,难不成要穿墙而入。”落葵摸了摸头,一脸苦相的望着石壁,惊恐的说道。

    空青抚了抚她的发丝,存了看好戏的心思:“那你岂不是要撞个头破血流。”

    落葵剜了他一眼,面色由红变白,又从白到泛青,最后颓然垂首,恨声道:“咱换个法子进去罢,譬如说,譬如说你施个法术,将它炸开。”

    “将它炸开,然后将我们都活埋进去。”空青笑的开怀,掐了个诀,飞出一团白芒,没入无字石碑,单手缓缓上扬,石碑之上青光大放,出人意料的是,此物却稳稳当当的扎在泥里,纹丝不动。

    眨眼间的功夫,绕着此物的白芒转瞬化作嗞嗞作响的火蛇,通体红光灼烧起石碑,岂料烧了一炷香,那石碑却无半分焦黑的痕迹,这破旧石碑竟有如此定力,定非凡品。

    落葵眉心已现出了道道黑线,不无沮丧道:“这可如何是好。”她脚下的地面坚硬如石,毫无泥土的松软,抠了半响,也没抠出什么名堂,倒是抠出了满面惊恐。

    空青双眸微眯,凝神目视着那石碑,抖一抖衣袖,自袖中飞出一条柔若无骨的银丝,如水蛇一般缠在石碑之上,那石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曲起来,渐渐缩小。

    见石碑脱离了泥土,他一挥手,缩小后的石碑呼的一声跃入他的掌心,此时与方才大为不同,竟光洁如玉,晶莹剔透,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粗陋的模样。这么个不起眼儿的石碑,竟还是个内秀的。

    空青祭出那缩小后的石碑,此物虽在在此处沉寂了万年之久,却灵敏异常,在石壁前一晃,眼前泛起玄色涟漪,一圈一圈的散尽过后,石壁轰鸣着显出一扇石门,那石门随即哀鸣一声,吱吱呀呀的侧开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门缝来。

    一瞧不用穿墙而过,落葵大喜过望,

    冲空青笑道:“空青,我收回昨日的话,你的法术绝不是个摆设。”她疾步上前探身望了望,里头黑漆漆的一片,似是一无所获,却也没遇到什么阻拦,回首笑道:“看来咱们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去了。”

    空青缓步跟了上来,掐了个诀,二人的周身笼上一层白光,将那白光将洞内映的明亮如昼,且厚重的湿气尽数挡在外面,落葵正要笑着道谢,一抬头,却见空青微微一笑,竟要来捉她的手,她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上微悸,忙缩了回来,愣了片刻,紧跟着进去。

    一路无言的向前行着,行至一处开阔之地,是个极大圆形的厅堂,一眼望去空无一物。

    此处已是山洞的尽头,极目望去并无旁的去路,却仍旧不见那女子魂魄的半分踪影。

    正诧异之时,空青袖中的那块石碑却有了异动,翁鸣阵阵,几乎要不受控制的钻了出来,他掏出来一瞧,原本莹润如玉的石碑这会子已泛起了五彩霞光,灼热的烫手。

    此物从他的掌中一放出来,便跃到了半空中,幻化成了一只五彩鸟儿,高低鸣唱,连续不断吐出如皓月般的冷光,清清淡淡的洒在四处。

    渐渐的,虚空中显出一团白色光芒,里头仿佛裹着个姑娘,如死物一般悬在那里,不,那就是个死物,那是个姑娘的魂魄。

    而鸟儿鸣唱似是早已停了,抬头一瞧,那石碑早已没了灵性,寂寥的悬在那,仿佛随时都会哀鸣一声化为虚有。

    一招手,空青将此物收了回来,方一触到他的掌心,石碑竟真的颤了几颤,化作点点五彩霞光,灰飞烟灭了。他微微抬手,一道白光缠绕上那姑娘,极快的收入他的袖中。

    此间事了,空青揽着落葵,几个闪动回到了泸沽湖,依旧是山色青翠,繁花绚烂,一汪碧水照芬芳,连弥漫的气息亦是香甜糯人的。

    归心似箭的他们正打算再度闪动,匆匆赶回青州之时,却迎面撞上了苏子和杜衡一行人。原来落葵刚走,六曲竟然就破开封印,逃出了廷尉府监牢,还顺带手掳了倒霉的八皇子做质,苏子他们一路跟着,跟到泸沽湖却跟丢了。

    得知取到了那姑娘的魂魄,苏子紧绷了数日的弦才算松了松,缓缓道:“落葵,我要用义父的唤魂之法唤醒此女,看看数十年前究竟出了何事。”

    “好,六曲定是冲着她来的,早些知道内情早做准备也是好的。”落葵深深颔首,空青微微一笑,绑缚在那魂魄身上的白光转瞬隐去,他将落葵拉到自己身后,对苏子沉声道:“唤醒她后,可能会凶性大发,我来护着你们。”

    苏子面露喜色,深施了一礼:“多谢。”

    随后他一脸凝重的单手掐诀,手臂微扬,甩出些许褐色光芒,裹挟着那魂魄定在半空中,旋即掌心相对,凝聚出个浑圆的碧色光球,迎风鼓胀,呼啸着狠狠扑向魂魄,只一个摆动便没了进去,那魂魄挣扎起来,里头仿佛还传出了阵阵惨叫声。

    见此情形,他一刻不停歇的在掌心中凝聚出同样大小的碧色光球,源源不断的甩了出去,依次没入魂魄,里头的惨叫声愈发的大起来,在半空中久久盘旋,令人听的毛骨悚然。

    直到最后一颗光球也没了进去,那惨叫声竟戛然而止,然而天地间只静谧了片刻功夫,魂魄便开始剧烈的上下颤动,嗡鸣声像极了平地里炸开的惊雷,震耳欲聋。

    随后那姑娘缓缓睁开双眸,神志有些不清不楚,渐渐的,她的身形容貌愈发的清晰起来,竟是个容貌清秀,眉眼如画的姑娘。

    她不由分说的向苏子扑过去,厉声厉色道:“六曲,还未到唤醒我的时候,你怎么又来了,我不要见你,我早说过不要你可怜我,我死则死了,就让我痛痛快快的死,你为什么要苦苦维持我的魂魄不散,让我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原以为恶鬼阴魂定是通体泛着黑气,阴气森森,谁料这女子周身竟是白雾缭绕,一袭白衣白裙迎风翩跹,面庞上虽无一丝血色却极其秀美,若非眉心有一处已凝聚成黑色印记的戾气,当真会令人误以为她是仙女下凡。

    空青一见那女子凶神恶煞的扑了过来,指尖微扬,一道白光悄然无声息的没入她的虚无鬼体,将她捆缚了个结结实实,她登时落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她躺在地上,眼眸圆睁,环顾四周怒道:“你们是谁,六曲呢,他把我叫醒,不就是要我骂他的么,怎么又躲了,是了,他已被我骂了五十年,总算是厌倦了,总该放我走了罢。”

    “他不是不肯见你,他如今有件大事要做,我们放你出来,是有事让你相助。”苏子难得的敛了嬉笑,极郑重道。

    落葵犹豫了一下,辗转的行至她的身侧,她的凄然灼的他们都有些心痛,数十年前究竟出了何事,若是六曲见到她的这副光景,不知会是怎样,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四百四十六回 情仇

    她抬眼瞧着落葵,唇边明明含着笑,眼角却渗出豆大的泪滴来:“名字,我叫香茹,六曲早就修炼大成了,还把我害的不人不鬼,我恨毒了他,怎么还会要帮他。”她原本应是个柔软如水,事事顺遂的女子,不该是眼下的这般满腹怨恨,满目戾气,果然该叹一声造化弄人。

    苏子缓步上前:“你可愿再见他一面。”

    香茹似哭似笑喃喃道:“见他,这五十年来,他每年都来见我一次,我早就看够了他那张脸,我为什么要见他,不,不,”她却又连连摇头,改了口:“我要见他,我还要问问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苏子轻轻颔首,缓缓续道:“若是你告诉我们当年你与六曲出了何事,我们可以让你见他一面。”

    香茹扫了他们一眼,含泪一笑:“当真么,好。”她垂着眼帘,嘴角噙着些笑意:“我也想问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我想他也是想知道为何我最终负了他。”

    她面前的地上次第绽开一朵朵暗色的花,沿着青砖缝隙一路蜿蜒,如同她与他那颗早已斑驳破碎的心:“数十年前我们林家,也是个大户人家,我是林家唯一的女儿,上头还有个兄长,父母兄长都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着,惯着。”

    声音渐低,她猛然抬头,苍白的容颜上含着欣喜,那样明艳开怀的笑。也许出阁前的日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明媚,哪怕是日后与六曲在一起,也不曾那样明媚过,更多的是终日提心吊胆的度日。

    她微微眯起双眸,瞧着白墙上的绰约人影,笑的那样凄凉:“夏日初长,独自凭栏,凉处读文书的日子真好,可那样好的日子过的也真快,人总是这样,越是短暂的,才越觉出好来。后来,兄长娶了个厉害的嫂嫂进门,好日子便到了头。”

    撇了落葵等人一眼,她垂了眼帘,一滴滴的泪珠儿落在青砖地上,又很快晕开:“我和哥哥软弱,眼睁睁的看着嫂嫂气死父母,就在那个雪天,我成了个孤女,寄人篱下的孤女。”她冷着一双眸子,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暖意:“你们知道骤失双亲的滋味吗?”她一双手交叉环臂,紧紧抱着,好像仍置身于那个冰天雪地:“是那样冷。”

    “这我们还真不知道。”苏子竟指着落葵,续道:“不过我们知道点别的,喏,她打小就没了娘,我嘛,早就忘了爹娘是什么样儿的。”

    她笑了笑,笑声那样轻,如春日里的柳絮,无声无息的坠地:“说来也是,从没有拥有过与曾经拥有却又失去了,怎会是同样的感受。是我扯远了,父母过世后,兄嫂做主把我许给了刘家的大少爷,原本也是桩门当户对的亲事,那大少爷我也是见过的,文弱书生的模样。”

    她顿了顿,长吁了一口气:“可过门那日我才知道,他得了痨病,郎中说活不过年去,要我嫁过去只为了冲喜,我不愿意了,可还是被绑着拜堂,谁料婚事还是成了丧事,其实守寡也不算什么,我并不怕的,只要清清静静的度日便是了,可刘家的二少爷整日纠缠不休,我知道他的秉性,自然是抵死不从的,最后惹恼了族中长辈,把我打发去了老宅,打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就已经结束了,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这之后的事,就是那桩桃花旧事,她缓缓道出,在后山遇上的六曲,她的人生打那时候起,唱了一曲有始无终的悲欢离合。

    她直直望着虚空,原本悲戚的眉眼猛然展开,绽出浓浓笑意:“后来我遇上了他,他对我那样好,好的让我不想再如此熬下去,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其实我也知道他只是可怜我,对我没有喜欢,但我还是巴望着天长日久,他能对我生出几分喜欢来。”

    落葵叹了一叹,由此看来,人活的太过清明,绝对不是件好事,喜欢如何,可怜又如何,都是情意,过日子有情就能过的长久,香茹或许就是看的太透,才会断送了后半生的明媚生活。

    她悲戚道:“后来我被刘家二少爷掳走,又被他救了回来,他执意还俗娶我,我是满心欢喜的,可是成亲前夜,主持来我院中寻他,想要最后再劝一劝他,我亲耳听到他对主持说,他既救我,就不会再让我孤苦无依,喜欢也好,可怜也罢,他是出家人,不能做出我不杀伯仁,而伯仁却因我而死的事来。”

    她的声音幽远,在虚空中盘旋,仿佛是从数十年前飘来:“其实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真正从他的口中说出,我仍是痛的钻心,连自己都瞒不下去了,还如何瞒得过旁人,只凭着一点点可怜,我还有什么颜面连累他的前程。正巧那一夜,兄嫂来找我,说是被刘家逼得已经没有活路了,偌大的家业眼看就要没了,求我答应与刘家二少爷的婚事。我就想了,想啊,嫁与谁都是嫁,都是如此一生罢了,我便应下了这桩婚事。”

    误会丛生,隔阂遍地,原以为既然两个人相许相知,就该相信彼此的心,可原来他们之间竟不是这样。

    原来香茹从未相信过六曲对她的喜欢,一直都以为是她的一片痴心错付,深究下去,怪只怪六曲从未将喜欢说出口,看来追姑娘,还是言语要重于行动的。其实在嫁给谁的问题上,香茹是犯了糊涂,可怜之情总要好过好色之情,六曲总要好过那不靠谱的二少爷。

    “后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聚满泪珠,仿佛前尘旧事皆在其中层层浮现:“后来,二少爷陆陆续续娶了六房小妾,我只不过是众多小妾中的一个,新鲜劲儿过了,便将我抛之脑后,我并不在意这个,只躲在房中不惹世事,满心以为可以躲过纷纷扰扰,可还是被人诬陷偷情,二少爷不肯信我,执意将我沉湖。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后悔,这是我的命数。”

    “当初若你嫁的是六曲,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落葵想握住香茹的手,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她这才想到,她已死了数十年之久,早是个红颜枯骨了。

    她斜眼撇着他们,眉眼间像是在笑,却不那么真切,她的神情一直都很淡,笑与哭亦是淡淡神情,像是白绢上的淡淡数笔,如同她的人生一般,寥寥存在于空白中:“嫁给六曲,你以为可怜之情能持续多久,人心变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不是今日他变,便是明日旁人变,我只不过是在你来我往的变换中摇摇欲坠,所以,我宁可死在我不爱之人的变化中,也不愿心碎在深爱之人的变化中。”

    落葵心下凄然,此事已过去了数十年,什么真情假意,皆化作了他与她之间死生不复相见的鸿沟。

    苏子笑了一笑,咬着一字一句缓缓道:“你不相信他喜欢过你,可他若不曾喜欢过你,又怎会心痛于你的死,数十年来不择手段的想要你重生。”

    “重生。”香茹痛的微微发抖,冷哼了一声:“什么重生,这五十年来,他不停的折磨我,保我魂魄不散,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困了五十年,这便是他所谓的喜欢么,我还真是福泽深厚呐。”

    落葵微微叹了一叹,莫说是香茹,换做是谁也是不会信的。一个女子倾尽最好的年华,换来的只是最爱之人的可怜,那些过往的言语,过往的场景,如今想起来是何等的轻描淡写,难以相信,可唯有当事之人知道,走过那些岁月,要承受多少的苦楚情殇。

    她近了几步,凝神望着香茹一双好看的眼眸,眸中有泪意婉转:“我们会让你见他的,会让你亲口问一问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你。”

    落葵向空青微微颔首,空青掐了个诀将香茹收入袖中,她沉凝片刻,缓缓道:“六曲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去剑门关见香茹,我们就去那等他罢。”

    苏子有些迟疑:“太子也来了,只不过他领了兵,脚程略慢些,但也在这一两日就到了。”

    日薄西山,剑门关深处一树如如火如荼燃着的石榴花纷纷坠入暮色中,微风拂过,在四下里掀起淡淡甜香,这里少了几分杀伐之气,多了些许凡俗之意。

    围着那处山丘起了一座四方高台,通体漆黑,台上围拢着八根巨大石柱,同样的漆黑如墨,上头篆刻数之不尽的鬼物图样,诡异难言。

    落葵等人隐在重重密林深处,隐约可见八皇子披头散发被敷在高台之上,他绝望的抬起头,脸已瘦的脱了形,全然没了血色,一双眸子毫无神采。

    天完全黑了下来,四方高台周围蓦然燃起灯烛,八根巨大石柱上黑雾缭绕,夹着湿重的水气直冲云霄,连带层云亦被浸染成了墨黑一片,阵阵阴沉沉的风卷过,浓密的墨云聚拢过来,遮住高台之上的一片晴空,人群中不由的一阵阵噪杂起来。

    六曲立在高台之上,衣袖在风下翩跹,他仰起头望了望愈发暗下来的天色,脸上浮现些许煞气,掐了个诀,脖颈上一枚墨色玉佩跃出一缕微芒,缠上八皇子的额头,八皇子登时痛苦的长啸一声,一点气息强大的淡白光晕,从他眉心处钻出来,被六曲极快的收入墨玉。

    他一把扯下墨玉,将它抛向虚空,单手一点,此物嗡鸣起来,虚空也随之翻起层层涟漪,将山丘层层围拢起来,山丘轻轻晃了几晃,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天崩地裂,最终沉寂不动了。

    六曲脸色大变,抬手掐了掐手指,一道微芒没入山丘,一双眸子惊恐的望住山丘深处,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一缕微芒分光化影,成了无数道微芒在剑门关盘旋,良久,他冲着落葵藏身之处怒吼:“什么人在那里,给老衲滚出来。”

    落葵等人在密林中现出身影,被一道青光裹挟着落到六曲面前,还未说话

    ,太子竟带人赶到,将众人团团围住,不由分说便要弓箭手上前,落葵蓦然挡在了六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沉声开口:“太子殿下,看完这场戏,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太子脸色微变,痛惜的望住她,望了良久,才一挥手,弓箭手悉数隐匿不见。

    此时,一个白色身影婷婷袅袅的落了下来,温婉绰约的唤了声六曲。

    六曲无法自持,失魂落魄的冲上前去,伸手抚了一下那身影,一道白光却像水一样漾开一圈圈涟漪,那姑娘一声声低呼像是从天边传来,愈发的急促了。

    他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处,眼眶通红,双拳紧握,连呼吸都变的凌乱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白光陡转,一幕幕不可对人说的过往尽现人前。

    落葵瞧着白光中的两个人,那六曲和香茹,皆是苏子按照香茹记忆中的样子做了个面具,施了个易容之术,而过往之事亦是两人再唱了一曲当年的悲欢离合罢了,她明知道唱的是旁人的事,可情意缠绵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心。

    她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尖细的指甲抠到肉中,抠的渗出血来仍不自知,脸色渐渐白了。

    空青见状,忙扶住她,在她耳畔低唤了一声:“落葵。”

    落葵这才回了神,原来自己以为的放下,并不是真的放下,只是死死藏在了心底,才方方揭开一点点缝隙,那撕心裂肺的痛便铺天盖地的袭来,她以为当他们死了,便可以不恨,原来并不是这样,难怪会有挫骨扬灰这桩事,原来恨到极致,是连死人都不肯原谅,不愿放过的。她按下心神,再度抬眼去看那光幕,却已是另一番风景。

    那是另一片天地,正是隆冬时节,雪下的极大,远处的山脉如连绵不绝的银色巨龙,盘踞在天际边,山间极静,活物皆寻了暖和地儿躲着,连轻软雪片坠地之声都显得格外分明。

    六曲出了深山古寺,他那一双僧鞋踩着被雪掩盖的枯枝残叶,轻盈的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更是不曾留下丁点脚印。

    万年前的六曲,那三十岁的面庞青嫩的能掐出水来,落葵惊诧的发现,原来修了仙也并不意味着时光停驻,依然是会匆匆老去的,幼年时见到的六曲,已是暮年了,不曾想年轻时的他还是很有看头的,只可惜僧袍成了他与滚滚红尘间的万丈高墙,再好看也是枉然。若是居于市井,不知又要惹下几多情债,误了多少如花女子的终身。她不禁微微侧目,瞧了眼同样如玉般容颜的空青,想象不出他暮年时是何等模样,空青发觉她的眸光,微微一笑:“在看什么。”

    她咂了咂舌,眼眸流转,低声长叹:“我一直以为修仙的人是不会老的,眼下看来是以讹传讹了,不知道你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空青定定望着落葵笑道:“那你一直守着我到老,便能看到了。”

    落葵眸光一瞬,挑了挑眉,再度抬眼望向白光,已是转了风景。

    一连半月的大雪封山,寺中的干柴野菜纷纷告罄,主持着六曲进山寻找,这差事原本是不该落在已成了一寺高僧,名声在外的六曲头上,只是阖寺上下除了主持之外,唯有他一人有那份踏雪无痕,日行千里的功力,砍柴挑水挖野菜这等粗活,横不能让主持担待,那就只有主持之下的六曲揽下了。

    纷纷扬扬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绵绵无声的山间,此刻愈发的寂静,天地间茫茫莹白一片。原本被铅云遮蔽的日头,如刚睡醒般懒懒显出光芒,照的羽白雪地明晃晃刺人眼眸。

    六曲背缚着沉甸甸的干柴,步履却轻松如背上无物,甚至还能腾出手来在肩上一拂,带下一片雪后飘落的枯叶。他置于鼻下嗅了嗅,唇边漾起浅笑,比雪后晴空还要明媚几分。

    转过弯去,清冷空气中氤氲着淡薄梅香,原来一处结了薄冰的山涧边上,植了数十株的金钱绿萼。

    这时节,花开隆冬,团团挤在枝头,与绵绵不绝的雪融在一处,只花蕊间的点点新绿,衬得花比雪娇。寒风过处,花瓣嫣然翩飞,几乎令人错认是雪翩然落下,天地间溢满清冽梅香,透骨沁香。

    六曲立在梅林中,看的出神,竟没察觉到不远处的梅树下还倚着个女子,握着柄素色油纸伞,一身的素白衣裙冷的瑟瑟发抖,直到寒风袭来,吹落梅瓣无数,跌在伞面发出轻响,这才惊动了两人。

    那女子转身一见六曲,忙退了几退,刻意压低了油纸伞,伞面遮住她的眉眼,唯露出个微红唇边。六曲顿觉不妥,唱了声佛号,便要转身离去,谁料女子抬高了伞沿,露出苍白清丽的面庞和如墨发髻间的白色绒花,微微迟疑道:“师傅慢走,我有事相求。”

第四百四十七回 情仇(二)

    六曲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

    良久,女子轻声续道:“我的脚崴了......”

    这里大抵便是旋旎的开始,前头的所谓梅香,雪景,山路难行,皆成了旋旎的铺垫,不过是烘托气氛而已。许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又许是出家人亦怜香惜玉,若崴脚的是个男子,只怕六曲会头也不回的甩手离去,不过也不会有男子连崴脚也崴的如此娇羞。

    果然,六曲默然不语的回首瞧了瞧她,又默然不语的俯下身去,背上她,送她回了后山的家,原以为她会容六曲小坐片刻,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只饮一盏茶也算是情分,谁想竟还是一言不发的就将他请了出去,莫非这是传说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看到此时,落葵入了戏,叹了句:“真是过河拆桥。”

    谁想苏子却撇撇嘴道:“瞧见了没,人家这才是大家闺秀,你以为都像你,根本就不知男女有别为何物。”

    “呸,你见过谁家的大家闺秀住在荒山野岭里。”

    “私生的也不一定啊。”

    “苏子就是理多,再没理的事,他都能说出的一二三来。”空青笑道。

    不得不承认苏子的想象力非常强悍,非比常人的强悍,是难得的常有理,只是想象力太丰富了,活的也会十分辛苦,如同苏子,就时常担忧半空中会掉下个花盆菜刀之类的落在他头上,亦或是马车碾过的石子会弹起来砸伤他的额角。

    偶然相遇便叫做偶遇,可自那日的偶遇后,六曲如磐石般的佛心仿佛被拨动,不知是可怜同情在作祟,还是真的暗自喜欢,总之是明里暗里的打听起女子的来历,才得知她名唤香茹,原是大户林家的小女儿,可惜父母早亡,兄嫂做主将她嫁给了另一个大户刘家的大公子,说是嫁实则是冲喜,正拜天地间,新郎便不治而亡,故而她以如玉之身守寡。

    本以为就这般了此残生了,谁料刘家的二少爷对香茹垂涎已久,虎视眈眈,闹的家宅不安。一家人皆谓之是不祥之人,将她撵出了门,打发到了后山的老宅里安身,从此不问生死。

    自得知了香茹的来历,六曲便揽下了寺中所有到山中砍柴,挑水,乃至挖野菜的活计,当然,也不忘给香茹的门前放上些生活必需品。

    六曲做这些,皆做的悄然无声息,放下东西转身就走,从来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这一看就再难拔出,也就错过了许多,错过了透过门缝相望的一双凤眼,和眼底的柔软情愫。

    说起来当年的六曲当真不是个会哄姑娘的,人家苏子追小姑娘,从来都是送些花啊草啊金啊玉啊的,一举便讨了姑娘的欢心,哪里还用得着如此辛苦。

    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着下了许多天,下的大了,一阵紧过一阵,一片片一团团的连绵不绝,下的小了,细细密密,无声无息。山上早已铺了厚厚的积雪,雪深处能有半人多高,而浅处一脚踏进去也要没至膝头。

    寺中的僧人已多日不曾进山,山下也鲜有人上来,唯有六曲,见雪一停,便扛了扫帚,从寺前的山路一直扫到香茹门前,他不愧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也不嫌累得慌。

    可今日的香茹家却与往日不同,往日六曲来,虽是房门紧闭,可窗下总会供着一瓶新摘的梅花,而今日,窗下的梅花早已干枯,散落的花瓣与雪团在一处,碾成了泥土,房门虚掩着,淡白的日头自窄窄的门缝投进去,里头静谧无声。

    六曲轻唤了几声香茹,却始终无人应答,如此雪天路难行,香茹不会轻易出门的,他顿觉不妙,再顾不上避忌什么,“嘭”的一声推门而入,只见香茹煞白着脸倒卧在床边,滟滟血迹漫过白裙,点点如千朵万朵凋零的红梅连成一片,嫣红的格外刺目。

    他想都不想的抱起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佛法清规戒律,此刻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眼眸暗淡,悲痛之色再无处躲藏,若是此番香茹没了,他也就没了,所谓的生死相许,大抵就是如此罢。

    六曲是法力高深之人,治病救人这等事并不用求助旁人。他轻叹一声,搭了个脉。

    香茹伤的也并不重,或许只是些皮外伤,之所以会昏迷不醒,大抵多半还是心病作祟。果然,他眉心的忧色转淡,取出枚褐色药丸置于碗中,以水化开,登时满室药香,透骨幽幽。

    化开药丸是极简单的事,可是如何才能灌到香茹嘴里却成了难事,无论他如何撬,如何抠,药水一触到她的紧闭的唇边,便沿着唇角倾覆下来,茶色的水在面庞上蜿蜒成殇,斑斑点点似他心碎的痕迹。

    他望着她惨白如纸的面庞,方才舒展开来的眉心复又紧蹙,似打了个千千结。

    这屋里极冷,冷的几乎滴水成冰,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上,皓白素手透骨沁凉。

    他暗自叹了一叹,噙了些许药水在口中,俯下身

    去与香茹两唇相碰,缓缓将药渡到她的口中。

    如此反复数次后,香茹终于轻轻“呀”了一声,幽幽转醒,正与六曲四目相对,两唇相依。

    香茹登时眼窝泛红,来不及多想,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六曲的面上,她一个姑娘家本就体弱力小,而他早已练了一身刀枪难入的身躯,这巴掌在他面上滑过,丁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六曲本就不善言辞,这下子更不知如何不分辨了,只默然无语的退到窗下,香茹怔了一怔,缓缓抬手蒙住双眸,肩头耸动,大片水渍自指缝间渗出,却没有发出一丝抽泣声。

    他们一个不言,一个不语,眼瞧着生出误会,这怎能不令人心焦,要知道,多少情深似海也经不住误会隔阂的连番打磨,更何况是眼前的缘深情浅了。

    “六曲也是,怎么就不解释一下。”落葵着急起来。

    “他就是存心轻薄,哪还有脸解释。”苏子道。

    “你看看的他相貌,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哪里像你。”落葵不乐意了,出言替六曲分辨起来。

    “好人脸上又没写着字儿,光看长相能看出什么来,你是看他长的好罢。”苏子抚了抚面庞,颇有些愤愤不平。

    “好人脸上是没写着字儿,可有些人脸上就是写明了我是坏人,那可怎么办呐。”落葵在苏子面上来回瞧着,不禁笑出声来。

    再度抬头望向那白光,那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外头也起了夜风,不断拍打窗棂,呜呜咽咽,像是在附和香茹的面上的泪痕。

    六曲开始不安,不安的拨动掌上的佛珠,一百多颗紫檀珠子早已颗颗磨得浑圆发亮,照出他微微颤抖的嘴角。这些珠子每一颗的不同之处他都烂熟于心,可是这一回,他却连数都数不清楚,脑中只余下一片混乱。

    风声愈发的大了,沿着破了的窗纸呼呼吹了进来,掀起香茹的素白长裙,像一簇白梅在寒风中跌落枝头,凋零在泥土里。

    六曲再耐不住这种如死寂般的相顾无言,嗫嚅道:“香茹,你,你......”

    许是尝到了口中浓浓的苦涩药味儿,其实香茹知晓六曲的为人,那一巴掌只是为了宣泄她心中的意难平,六曲只是正好撞上了,她平静了许多,放下手,眼眸中含了些欲落未落的泪珠儿,神情冷冷似寒冬时节的冰凌:“我,无事。”

    六曲沉沉眸光挪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迹,尚未发问,香茹便续道:“真的无事,我只是来了天葵。”

    他的面上霎时红如彤云,虽仍有疑虑却不再追问,留下一瓶药丸,些许吃食,一捆干柴,走到门前时身形一滞,在窗上放了个火折子,回首微微皱眉道:“天晚了,我先回去,若有事情就将火折子点燃,我很快便会赶来的。”

    推开门,一股子寒风卷着大片雪花狂扫而入,已是暮色四合了,雪愈发下的大了,如棉絮般的雪片掠过层云朵朵,掠过白梅瑟瑟,皆砸在六曲的身上。他黯然伫立,回首再望一眼那破败的小院儿。

    低矮的篱笆早已被积雪堆满,院里院外皆静谧的似乎空无一人,似乎一直都只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着了魔似的在此处来来回回。

    绵绵不绝的雪掩住了六曲离去时的脚印,天黑透时,雪渐渐停了,如墨天幕上悬起一弯斜月,光华如水轻泻,照的雪地,树影,花枝皆清冷透白。

    远远的飞驰过一辆马车,扬起无数纷纷雪片,悉数砸在一旁的六曲身上,马车转瞬间行至深处,不见了踪影,而这车辙印子竟通往的是香茹的住所,不及多想,他足尖轻点,追了过去。

    房中灯火如豆,在窗棂上投下两个暗影,一个仿佛是个锦衣男子,另一个是香茹,两人立在窗下,不知在说些什么,起了争执,锦衣男子动起手来,拉扯间,香茹的发髻散了,长及脚踝的青丝一下子散乱垂泻。

    锦衣男子一步步将她推倒在床榻上,俯身上去,撕扯起她的衣裙,撕扯的只余下素白肚兜。

    六曲赶到时,香茹的哭喊声已变了调,绝望悲痛的扯人心扉,夹杂着男子的猥琐淫笑:“香茹,你的第一回已是我的了,这第二回,第十回又有何不可,你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六曲登时明白了,那衣裙上的血迹哪里是什么葵水,分明,分明是,这世上的恶人真多,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管,他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一脚踹开守门儿的小厮,衣袖轻扫,木门顷刻间粉碎,纷纷扬扬在夜间织成薄雾。他阴沉着脸闯了进去,惊扰了压在香茹身上的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抬起埋在香茹颈间的头,回首望着六曲说道:“哟呵,英雄救美来了,这英雄还是个和尚。”

    他回首狠狠甩了香茹一个耳光,狠狠道:“小贱人,我说你怎么不肯从我,原来有了个相好的,不过你看上了个和尚,口

    味着实不同。”

    六曲的剪影绣在雪洞白墙上,凛凛如神佛现世,原本时时都含了浅笑的嘴角,此番敛得很阴沉,他瞧着香茹被男子掐出红印儿的脖颈,唱了声佛号,衣袖一拂便令桌案轰然倒塌,轻吐出个滚字。

    锦衣男子登时慌了神儿,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还不忘回首恶狠狠的补上一句:“你们等着,我定不会饶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香茹抹了把满是泪痕的脸,面色莹白,眼眸中无一丝光泽,冷冰冰的如数九寒天里的一抹冰封深潭,哀莫大于心死,想瞒住最难以启齿的事,却没能瞒住六曲,她怕是要伤心死了。

    香茹指尖颤了几颤,将衣裳胡乱裹在身上,掩住满是青紫色的掐痕的肌肤,头深深的垂了下去,紧盯着一双床边儿的赤足,默默无语。

    六曲缓行几步,紧贴着床边立着,麻色僧袍间的冷香如白梅万重渐次盛放。

    他沉沉如深潭的眸光浮出软意情深,握惯了佛珠的手想要握住香茹的手,试了几试,终究没有握住:“香茹,此地是住不得了,我另给你寻个住处罢。”

    香茹的足尖微微一颤,缩回裙底,眼眸中水雾漫过,她蒙住双眼,泪珠儿自指缝渗出:“我,我不配你。”

    六曲神色如常,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拉下她紧捂双眼的手,牢牢握住,唇边浅笑道:“配与不配的,不过是俗人俗见,我不理会,你也不必理会。”

    自这一刻起,六曲与香茹算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从此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了。

    落葵暗自一叹,这生死相依委实来的过于蹊跷,一个是新寡的年轻姑娘,另一个是高深的佛门中人,若非梅林中的偶遇,简直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若当日的香茹是个丑妇,那六曲定是不会对她一见钟情,正应了那句话,一见钟情的不是情,是貌,有美貌才会有深情,古往今来令英雄难过的都是美人关,从未听说过有难过的丑人关。六曲修行数十年,仍旧未能免俗,拜倒在了美人关下,不能说他的佛心不够坚定,只能说美人关实在难过。

    夜深了,月华沉沉如水泻,如墨的天幕上点缀寥寥散碎星子,灿若银钉,光华如洗,一轮皓月却似蒙了浮尘,浮出些浅淡清凄的光晕。一盏昏黄风灯在山间渐行渐缓,点点碎金般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映在雪地上的两人身影愈发的颀长。风声凄冷,似夹了柄血刃般划过面庞,疼得透骨,衣角亦被吹的迎风翻起,似是柔软复又凌乱的心底。

    是夜,六曲无声无息的将香茹带进了寺中,瞒过寺中众人,藏在了自己独居的禅房里。

    第二日,六曲对外宣称即日起要闭门参悟佛法,吃喝用度一应送至禅房门口即可。

    幸而他的禅房位于寺中最为偏僻寂静之处,平日里便罕有人至,宣称闭关后,就更无人敢靠近此处了,他更是在四周设了禁制,旁人无法靠近此处一丈以内,更可隔断房中的一切声响,若是有人闯了进来,一时半刻也察觉不到香茹的存在。

    只有一桩事令阖寺众僧觉得异样,自六曲师叔闭关后,这饭量大涨,私下里议论,参悟佛法也是个颇费脑力体力的活儿,修行尚浅的人是做不来的。

    这禅房地上铺的皆是寻常青砖,一面三扇青纱屏风隔出个窄窄的里间儿,堪堪摆的下一张床榻,外间则是六曲平日里参禅之地,两个黄色蒲团摆在地上。

    两人虽有了生死相许之意,却到底没有行嫁娶之礼,为着避嫌,香茹宿在了里间儿,而六曲则留在了外间。

    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可仍是有不同之处,唯一的改变,便是每日东方微曦,六曲亲手摘下供在窗下的一束白梅,清寒梅香掩盖了女子的脂粉气,令人丝毫不觉房中多了一人。

    万万没有料到,梅林中的一朝偶遇,促成了六曲的错踏红尘路,原本可以各不相干的两个人挤在了同一个屋檐下,缘份使然的宿命,执念纵容了心魔,就如西光回照,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仍凄美的令人奋不顾身。

    香茹毕竟是十**岁的姑娘,正是爱说爱笑爱热闹,花一般绚烂的年岁,在这方寸间困得久了,难免会憋闷的很,整日愁眉不展的坐着,六曲便逗她:“我与你诵经可好。”

    她背过身去,嘟着嘴,掩住双耳,做出副厌恶的模样:“不要,你只会诵经,整日都听,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他放下手上的经卷,撑起额角,绷住眉眼间的笑意,正色道:“我只会诵经,这可怎么好,要不给你另寻处人家嫁了罢,便不用听我诵经了。”

    一听这话,她猛然回首瞪着他,一双似水明眸滴溜溜转着,微嗔道:“大头和尚,你若不要我,我便剃了头做姑子去。”

    他再装不下去,笑出声来:“那可不妙,做了姑子要天天诵经,你可要烦死了。”

第四百四十八回 情仇(三)

    她捶着他的胸口,面如彤云般红透,一个不留神,被他拉住腕子,跌坐在他怀中。他握住她的手,眸光歉疚,尚未言语,她便已心领神会,双手环上他的脖颈,低眉浅笑:“即便此生都被困在这里,我也与你不离不弃。”

    大雪又纷纷扬扬一连下了数日,天不亮,六曲便进山砍柴,挑水,直到暮色四合方才回到寺中,而一入禅房,暖意扑面而至。

    香茹已拢了火,热好斋饭,沏了香茶,绿莹莹的水中映出如花美眷的笑颜。

    若褪去那一袭僧袍,他们当真如寻常人家的寻常夫妻一般,只可惜这寻常夫妻唯能立于这方寸之间,见不得光。

    寒风自窗缝间掠进来,掠过香案之上的佛像,一页页翻动经卷,恍如隔世。

    入夜,外头黑漆漆一片,无弦月,无星辰,亦无风声,静谧的令人顿觉时光停驻,岁月静好。禅房内灯火如豆,暖暖的笼一团昏黄光晕。

    六曲盘膝坐于蒲团上,微眯双目敲着木鱼,只是咚咚声不比往日,急一阵缓一阵,就如他的怦然心动。

    他时时睁开眼,瞟一眼坐在灯下,垂首补衣的香茹,点点光晕落在她的周身,抬手间皆漾起似水流光。

    她猛然抬头,弯着眉眼对上他沉如古井的眼眸,浅笑道:“只出去了一趟,瞧瞧你这衣裳,也不知你的功是怎么练的。”

    麻色僧袍的衣袖上划出道长长的口子,破损处被撕得参差不齐,像是枯枝所划,六曲的法力深厚,就那份踏雪无痕的功力,一干众僧就无人能及,寻常情形,是万不会将衣裳弄成这样的。想来是佳人在侧,累及佛心不稳,连法力境界也动荡起来。

    六曲从袖中摸出支簪子递给她,她微讶:“你从何处弄来的。”簪子置于灯下,莹润半透,光华流动,是块上好白玉制的,簪头处雕了数朵纤纤白梅。

    “今日下山给寺中采买,见到这个,就买了回来,你可喜欢。”

    她眸中泛起软意,将簪子递了过去,偏头笑看着他。

    他一笑,稳稳的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髻。

    在镜前晃了晃,她回首浅笑:“大头和尚,你去买这等姑娘用的物什,不怕惹人笑话吗。”

    六曲捻着佛珠笑着摇摇头,他有变化之术,自然是不怕的,只是她不知晓此事,她的这份担心,在这段为世人所不容的情事中,愈显得弥足珍贵。

    她靠在他的肩头,湿漉漉的头发掠过他的脸庞,散发出好闻的花香。

    他用手挽了挽:“好香。”

    “嗯,调了梅花汁子在里头。”她微微点头,面颊上漾起绯红。

    日子过的细水长流,落葵其实很羡慕这样的日子,人常说,日子过的跌宕起伏才会有激情,可是总要遇到阻碍,才能有跌宕,有起伏,只怕阻碍太多,只是她生性懒惰,会经受不住折腾,早早的就缴械投降,有多远逃多远,故而像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才是最适合她的。

    雪下下停停,一连持续了半月,总算盼来了个难得晴好的天,日光和煦,照的雪地微微泛出暖意。

    主持请了六曲到禅房问话,一入禅房,赫然见那锦衣男子也赫然再立,面上溢满洋洋自得的笑意。防来防去竟没防到他有此一招,他自称是刘家的当家人,而六曲勾引他的寡嫂,拐带人口,不依不饶的要请主持给个说法。

    六曲本就理亏,再一听主持说要搜房,更是大惊失色,死死拦住房门寸步不让,在禅房前推搡起来。

    房门猛然大开,香茹冲了出来,跪在主持面前:“主持,是我勾引了大师。”话未完,她已低伏在地,泪珠儿滴滴落于青砖地上,如墨色深沉。

    六曲哀叹声声,眸光暗淡,衣袖间的冷然梅香似染了血腥般狂躁,步履踉跄的揽住香茹,久久不肯放手。

    其实他早该明白会有今日,此事本就为世人所不容,更何况还有个心怀不轨的二少爷。

    主持本不相信六曲能做出此事,可眼下是证据确凿了,佛门戒律岂是儿戏,更何况六曲是得道高僧,名声在外,说白了就是寺中的脸面,如今脸面扫地,他这个主持也顿觉无光,不得不严惩了。

    于是,香茹被锦衣男子带走,至于如何惩戒,那是人家的家事,想管也管不得了,她一步三回头的离去,眼眸中已没了泪水,只余一片朦胧水雾,一潭死水般枯败无光。

    一日一日,六曲在禅房里,不礼佛,亦不参禅,只执了笔,在素娟上绘出他记忆深处,那媚眼如花的素装女子,或执伞依梅,或回眸浅笑,或折枝轻嗅,或素手烹茶,或拨弄琴弦,或垂首补衣。

    一日一日,六曲无法想象,被带走的香茹,要承受何

    等羞辱,他虽未在民间长居,却也知晓民间的规矩,像香茹这样的女子,做出此等有伤风化之事来,是要被浸猪笼的。

    抚着画中之人,一想到香茹或许会身死的结局,难以自持的悲痛自心底漾出,她与他一开始的偶遇,注定了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赌局,纵然是身败名裂,纵然是万劫不复,他也要搏上一搏。

    他陡然扔下笔,迎着晨起的纷纷细雪,头也不回的决然下山,独留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数十年苦修的佛心,早已在与香茹偶遇时轰然坍塌。那双往日里不沾血腥的手,头一回没有用来救人,而用来伤人,染上了无辜之人的血,带走了满身伤痕,满心伤痕的香茹。

    六曲违背心誓,执意要还俗迎娶香茹,主持也难以阻拦,只提出了一个条件,香茹不能住在寺中,以免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他将她送到了后山她原本的住处,日日送各色补品过去,只待她养好了伤,便可行还俗之礼,再行迎娶之事了。

    他还俗的前一日晚间,是个晴好的天,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雪停了,一弯弦月悬在西墙,隔了低矮的篱笆,可以望见天际边的朵朵层云,房内皆是自梅林摘下的红白梅花,重重花影似是隆冬时节开遍了春花,是极好的兆头。桌案上供着一对龙凤喜烛,床榻上铺着大红被褥,顶帐上合欢花铺撒如浮云重重。

    直到此时,方才觉出浮生如梦,浮生之苦过尽,如梦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六曲的手触过桌案上的大红吉服,心下软若轻雪:“喜欢吗。”

    香茹垂着头,面颊泛起羞涩绯红,他缓步上前,牵过她的手,指尖微颤,凉如晚秋深潭:“明日是个好日子。”

    她猛地抬头,眸光如暮春寒星,光华蒙尘像是被铅云遮蔽,心头闪过一丝微薄的念头,浅浅皱眉:“你,不悔,舍弃了你的佛祖,做个俗人,当真不悔。”

    他抿着薄唇,神情坚毅的不可动摇,只微微一笑,尚未有话说出,香茹已软软靠在他的肩上,眸中万般光华流动,牵出个绝世倾城的笑,唇在六曲的唇边停驻,复又缓缓掠过他的面颊,对他附耳道:“别说,什么都别说,我怕你说出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她的指尖在他的心口处画了一个圈儿:“不要说。”

    次日,晴好的天,猛然阴沉起来,纤云低压,隆冬时节竟响起了滚滚惊雷,重重云朵皆化作细雪纷纷,铺天盖地,绵绵无声。

    六曲将禅房扫了又扫,佛像擦了又擦,那些不知翻了多少遍的经卷,摞的齐整,自今日后,就与佛门再无瓜葛,一步踏入红尘,甘心俗世纷扰,他无一丝的后悔。只是,只是这后来的事,越来越偏离他的心中所愿。

    六曲行完还俗礼后赶到后山,怀了满心欢喜,却未能见到香茹,只在桌上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张字条,上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仿佛纸上还有些泪痕。

    他顿时大惊失色,任凭他往日再镇定自若,此时也是方寸大乱了。他生怕是那不良二少爷再生歹念,掳走了她,便不顾一切的赶去找她,却没有她的半点踪影。

    此后种种皆成了六曲的心头刺,他在辗转寻找香茹中蹉跎了岁月,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他为她蓄起的青丝染了白霜,却终是得到了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惊天噩耗,香茹许给了刘家二少爷为妾室。

    一切尘埃落定,六曲枉为他人做了嫁衣。

    六曲发了疯似的砸碎了房中一切物件,双手上青筋突兀,长久以来,他怕极了香茹会遭逢不幸,却也恨极了眼前的这个消息,他为了她,抛弃了信仰数十年的佛祖,却终落了个为人抛弃的下场,这是佛祖对他的惩罚,刻骨的惩罚。

    他匆匆赶到刘家,在香茹的房外吵嚷喧嚣,可香茹始终不肯出来见他,倒是那个二少爷丢下一句话:“你玩了老子的女人,还敢来送死,若不是小贱人伺候的舒坦,我早弄死你了,快滚。”

    其实六曲可以一掌就轻松取了他的性命,可他不忍让香茹再做一回寡妇,只能落寞离去,如那一夜离开后山小院时,同样的落寞。

    自那日后,六曲远遁剑门关深处苦修,刻意回避任何与香茹有关的消息,可他早已凡心大动,再多的苦修也消磨不了他对香茹的万千挂念,他日日诵念的佛经上,描满了她的画像,日日在佛前诵经,全是为了她往后的日子能远离苦难,平安喜乐。

    由此看来,他真是个好人,并不因她的背弃而怨恨,要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都是以怨报怨,甚至是以怨报德的。

    转瞬间,青空曼妙,时光婆娑,青空如眉,曼妙过一年光景,时光如眸,婆娑过四时岁月,总说时间会令人遗忘,遗忘记忆中最苦不堪言的部分,六曲也是一样,也可渐渐忘记与香茹的一切,可还未待他熬到遗忘的那一日,泸沽湖传来令他狠狠一颤的消息,难以自持的淌下两行清泪,他的苦修,再度前功尽弃了。

    那消息传的言辞凿凿,香茹被二少爷冷落,耐不住寂寞,与刘家的下人私通,被二少爷当场堵在了房中,如今要按照族中规矩,三日后将在泸沽湖沉湖。

    此消息一出,六曲竟然取出了那柄尘封已久的冷剑,此剑自从到了他的手中,就再未启封嗜血过,而眼下他将剑身仔细擦拭,剑光闪过之处仿佛漫出狰狞血色。

    若是真的有所谓的命中劫数这一说,香茹就是六曲的命中劫数,一个眼神都能令他赴汤蹈火,一句话就能让他肝脑涂地,这便是劫数难逃。

    三日后,万里晴空,却纷纷雪下,仿佛是书上记载过的太阳雪,这是大凶之兆。

    六曲竟然着了那身大红吉服出门,是铁了心要与香茹成亲,在泸沽湖畔,他掌掌生风,将一个个人带出老远,这种时候,自然是保命要紧,女人算得了什么,那二少爷带了家丁四散而逃,只留下六曲与香茹。六曲不由的指尖微颤,抚着她腮边的紫红指印,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在众目睽睽朗朗晴空之下望着她。

    可香茹的眼眸中却没了往昔的柔软情愫,指着他的鼻尖,大声颤抖道:“六曲,谁让你救我了,谁求你救我了,为什么不让我死,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活着。”

    话未完,香茹便紧闭双眸,无法抑制的大片泪痕自眼角滑落至腮旁,唇边狠狠咬出一道齿痕,六曲什么都未说,反倒一把握住她的腕子,猛然将她拥入怀中,泪水横流,顷刻间衣衫染成一片暗色。

    香茹原本软软靠在六曲的肩头,猛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瞪圆了双眸,直愣愣盯上他背上的冷剑,紧紧地拥住他,眸中决然厉色一闪而过,劈手取下此剑,横在脖颈上。

    六曲上前夺剑,但到底迟了一步,寒光闪过处,血色喷薄而出,扬起纷纷血雾,漫过她的素白衣裙,顷刻间成了六曲身上的大红吉服,红的刺目,凋零成伤。

    他不顾一切的揽她入怀,渡给她浑厚法力,妄想以此为她续命,可他似乎忘了,香茹一心求死,怎会留有生机,她抚着他的脸庞,泪水自眼角滑下,落于他的手背上,倒影出她与他数年的爱恨纠缠,她唇边浅笑,艰难道:“好了,都完了。”

    剑身嗡鸣,她的魂魄转瞬被吞了进去,断无生机了。

    这变故任谁都顿觉猝不及防,原以为六曲救了她出来,可以从此远遁,可以成就一对神仙美眷,谁料到底还是落了个花落人亡,来不及去深究个中缘由,只剩下了悲痛心伤。六曲紧紧抱着香茹,替她换上大红吉服,一步步走向后山小院。

    旋即,那处简陋的小院燃起大火,丈许高的火苗劈啪作响,冰天雪地并那处梅林,均在火中剥离崩塌。

    隆冬时节的风一向极大,火势借着风势,狂风裹着烈火,几乎要烧红天际。六曲立在滚滚浓烟中,望着同样身着婚服的香茹躺在床榻上,被茫茫火光舔舐干净。

    这场火从晨起直燃到黄昏时分,风渐渐住了,自天际落下纷纷雪片,扑簌簌浇灭了烧的只剩零散火星的大火,六曲的身后扯出长长暗影,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滚上一身泥泞。

    他捧起异样惨白的灰,一捧捧放入瓷瓶,花一样的女子,花一样的人生,就如此惨淡收场。

    若他们从未遇见过,或许他仍是佛心如磐石的高僧,她仍是安然度一世的姑娘,这便是劫数难逃。

    香茹一死,那片白光中的人影转瞬没了踪影,白光一卷而过,六曲赤红着双目,握着剑在高台上连连打转,绝望道:“香茹,香茹,你既已经脱困而出,为什么不肯见我,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哪怕你还是只会骂我,也不要躲着我。”

    “我死了五十年了,恨了你五十年,哪里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自虚空中传出个女子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像是极远,又像是极近,听的六曲愈发的焦躁起来。

    他煞白着脸,踉跄着步步后退,那柄剑应声落地:“是,是,我不求你原谅,我耗费了半生修为把你的魂魄封印在剑门关深处,而我这一生所为,都只是为了让你重生。”

    一个若有若无的白色身影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夹着哭腔喃喃道:“重生,没了你对我的喜欢,我要那重生作甚么。”

    “不,不,我怎会不喜欢你呢,香茹,我们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分开了。”六曲慌张的连步子都踉跄起来,怔怔望着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的香茹,眸中满是泪水:“香茹,我会给你找齐骨血,你重生之后,还是会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而我们,我们也会和过去一模一样的。”

    他握住脖颈上的那块墨玉,愈发沉醉的笑起来:“多亏了天无贤弟当年为我找来的这块死玉,这数十年来,我聚齐了数万生魄鬼魂,再加上一副骨血,你就可以活过来了,香茹,我们以后再不用分开了。”

第四百四十九回 情仇(四)

    落葵如寒风扫过,缓缓开口:“家父的名声可不是让你用来败坏的,家父当年为你找来死玉,为的是滋养香茹的魂魄,你却用来行伤天害理之事,枉费家父当年与你相交一场。你只一心重生香茹,但你可曾顾念过那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六曲冷笑数声,几个闪动便到了落葵身侧,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说起来,你的肉身最为合用,只是你是天无贤弟的独女,碍于故旧之情,我不忍心下手。”他环顾四周,冷笑道:“可是,现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转瞬间,呼啦啦冲上来数十名侍卫,将六曲围了个密密匝匝,他仍是冷笑不止,将落葵掐的脸色发白,冲着太子冷冷道:“放我和香茹离开,否则我要了她的命。”

    一阵阵人声噪杂,脚步慌乱,落在落葵的耳中,渐渐听不分明,她只觉眼前渐渐发黑,渐渐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勉力瞧着眼前的一切,却模糊成一片,她以为便要如此去了,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绕着六曲的身子一转将他定住,恍惚间,脖颈上的掐扼松了松,她缓过点神来,才觉察出是空青的法术。

    耳畔猛然间阴风乍起,那个朦胧的白色身影愈发凝实清晰起来,缓缓落地,香茹一双美目含泪,盈盈道:“六曲,不一样了,我们和从前,不一样了。”

    脖颈上的掐扼陡然松开,落葵软软的瘫在地上,极快的被苏子揽在怀中,一滴滴微凉的泪落在她脸庞上,不时有低低的哭声入耳,她勉力一笑,拭去苏子的泪,哑着嗓子一笑:“我还没死呢,哭的早了些。”

    六曲望着香茹,两步并作一步冲过去,却只一把揽住了虚空,清泪落下,哽咽道:“香茹,我,我没能救了你。”

    “不,我不要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了。”香茹凝神望住他:“六曲,你为了保我魂魄不散,杀了太多的人,为了助我重生,造了太多的杀孽,这样的重生,我不要。”含泪一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她抬手隔空轻抚六曲的脸颊,含泪续道:“你可真心喜欢过我。”

    六曲登时泪如雨下:“宁负如来不负卿。”

    香茹敛了满脸泪水,笑道:“如此,我便安心了,六曲,你造的杀孽我来还,你要好好活着。”

    六曲却连连摇头,声嘶力竭道:“不,香茹,不,你若死了,我还活着作甚么。我这一生,只为了让你能再世为人。”

    不待他说完,香茹便打断了他的话,苦笑道:“再世为人,”她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蓦的,她似是喃喃自语:“我曾经心心念念的想要轮回,曾经发下誓言,若能修得来世,我便要饮尽忘川水,忘了与你的一切,再不要遇见你,永远不要遇见你。”

    “好,我愿意,愿意用灰飞烟灭来换取你的轮回之路,我最大的憾事,便是再不能与你相见,如今,能再见你一面,能与你好好说一会话,我今生无憾了。”六曲哀声道,他抚着虚空中香茹的脸,赤红着双眸,泪流满面:“你若能有来世,忘了我也好。”他冲着太子缓缓道:“这些年,我为霖王瞻前马后,他为我巧夺人命,这数十年的筹谋,皆是我的私心而已,只为了复活我挚爱的姑娘,如今事败,我自会做个了断。”话毕,他竟向落葵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

    落葵毫不迟疑的去了他的身边,六曲一笑,从脖子上摘下墨玉递过去,塞到她的掌心,对她附耳一笑:“丫头,你收好,将来,你爹用得着。”

    “你,我爹。”落葵身躯一震,眸色震惊,舌头开始打结:“你,我爹,什么意思。”

    六曲仍是笑着:“你爹,还活着。”言罢,他周身浮现出数之不尽的金色光点,身形渐渐半透虚无,那光点在虚空中凝聚成豆。

    万丈红尘过尽,良人早已是沧海桑田,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放下数十年来放不下的怨念,他的离愁,只给了生死相许的她,再与那怨念无关。

    落葵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手中紧紧握住那块玉,连连摇头,心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香茹望住六曲轻轻笑了起来:“六曲,我来陪你。”

    六曲眉心紧蹙,痛苦的想要抬手阻止她。而香茹一挥手,身躯也渐渐虚化,与六曲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没入死玉。

    死玉周身浮现出重重金光,悬在空中明亮刺目,片刻之后,里头逸出数之不尽的白芒,“嗖”的一声四散而去。其中的一道没入八皇子的身躯,他呻吟一声,渐渐恢复了意识。

    落葵望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六曲和香茹,唏嘘不已,从此以后,她与他便是生生世世不复相见了,这结局时时堵在心头,着实令她无法释然。

    她有些黯然伤神,人前再多的风光无限,也抵不过老来晚景凄凉,一代功成名就的大师,纵然是为情所困,老来害了许多人的性命,但终了又是如此落寞收场,果然是人生在世,

    情最伤人。

    原本晴好的天陡然响起几声惊雷,风卷了灰突突的层云聚拢在青州上空,驱散了数月的蒸人的暑气,雨意渐浓。暮色四起之时,终于降下一场大雨,自廊下腾起重重水气,疾风狂雨,亭台楼阁,青山碧水尽数掩在磅礴的雨中。

    伴着一场雨下,随之而来的是数场雨下,解了四州的旱情,而那桩不可对人言的密事被陛下死死按了下来,不管是宫中朝堂,还是市井乡野,即便是流言最盛的听轩楼皆无人提及此事,仿佛从未有过六曲这个人,也从未有过那场大旱。

    “主子,苏将军,属下查实了,当日死玉中放出的魂魄,不足数十年来失踪人口的十之三四。”杜衡归来,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落葵垂首饮茶,蓦然道:“看来,并非一个人在图谋魂魄。”她捏住死玉,默默良久,吐出一句话,让苏子惊了又惊:“苏子,六曲走时告诉我,父亲,没有死,他用得着这死玉。”

    苏子摇头:“这,义父当初,不会罢。”

    落葵凝神:“我也不知道。”她猛然抬头:“苏子,我在剑门关见到一个人,很像父亲,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是我还是认出来了。”

    良久,苏子长吁了一口气:“若想证实义父究竟是生是死,那么只能开棺。”

    荒野中终年寂静,连月色都照不到此间,林子里一片墨色,诡异的死气沉沉。一点幽黄在林间穿行,晃晃悠悠的如同鬼魅,将后头紧跟着的两道身影拉的纤长。

    踏过浸在夜露中湿黏的枝叶,有积久腐朽的气息,茂林深处立着一个不起眼的孤坟,坟上半人高的野草临风微颤,生前无限风光散尽,死后枯骨唯有野草相伴。

    一只手穿过草间,使了最大的力气将它们尽数拔去,那人跪在地上,斟酒倾洒,昏黄的风灯在坟前摇曳,像是幽魂瞪大了眸子,无声的注视这一切。

    静谧良久,一壶酒洒尽,终于有人开口:“苏子,咱们有大半年没来了。”

    苏子叹息:“是,义父是背着污名走的,埋也只能埋在见不得人的荒野里,就连祭拜,都是见不得人的,终有一日,我们要光明正大的来看义父。”

    落葵垂首不语,良久,轻声道:“动手罢。”

    静夜中一阵叮当,苏子握着一杆长锹在坟间挖起来,不多时便累的喘气,杜衡接过长锹继续,两个人轮换着挖掘,夜色重重更深露重之时,终于露出土里的简薄棺木。

    “落葵,落葵,你来看,这棺木被人动过。”苏子抹去棺木上的潮湿的厚土,一声惊呼。

    落葵跌跌撞撞的奔过去,双手颤抖的在棺木上来回摩挲,棺盖上的长钉被起了出来,只留下一个个深深的钉洞,棺盖微微倾斜,露出细细一道缝,夜风掠过坟间,有浮土簌簌落了进去。

    “打开。”落葵咬牙轻颤。

    苏子和杜衡抬手抵住棺盖,小心翼翼的推开,棺盖打开的一瞬,轻尘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至。

    “空的,落葵,是空的。”苏子先是震惊,接着狂喜起来:“落葵,义父,义父果然还活着。”

    落葵怔了良久,无声的落下泪来,她并非是爱哭而泪多的 姑娘,可棺木揭开的一瞬间,仍旧触及了她心底的脆弱,不禁落下泪来,一滴滴浸入棺木,蓦然她嚎啕大哭,哭声在寂然的林间盘旋,惊起无数宿鸟。

    这一日,空青方一到水家,便觉出了与平日里的不同,院门虚掩着并未锁上,屋内空无一人,桌案上的残羹冷炙显然已放了数日,他在院中唤了数声落葵,紧跟着唤了数声苏子,但都无人应答。

    他慌了神儿,没头没脑的满院子找起来,其实这宅子并不大,他掐个诀便也就看遍了,可他的心已全然乱了,哪里还记得掐诀,只觉一颗心空落落的,无处安放,正魂不守舍间,苏子回来了,一见到他,便一把握住他的肩头,焦急道:“落葵呢,空青,落葵是不是与你在一处呢。”

    空青怔住了,茫然道:“我刚回来,并没有见到她。”

    “什么。”苏子大惊,手上松了一分,喃喃道:“那,那她能去哪。”苏子眉心紧蹙,焦急道:“三日前的黄昏,来了个青衫子姑娘,说是你的表妹青黛,说你在盛泽街上看上点东西,有些吃不准,让她来找落葵过去,落葵就跟她走了,谁知道,谁知道这一走,就走了三日杳无音讯,我撒了人手满青州的找,但都没有找到。”

    四下里寂然一片,正值黄昏时分,余晖脉脉照进院中,那微薄的的金色铺洒下来,暖意融融,可空青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窟窿里,周身寒浸浸的,泛起刺骨的绝望,青黛,青黛,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被他们找到,他猛然转身,丢下一

    句话:“我去找她。”

    落葵在昏睡中幽幽转醒,脑中仍有些昏昏沉沉,环顾了下四周,不远处是一段窄窄的拱桥,桥下有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却又熟悉的紧,像是在梦境中见过,她勉力起身,挪到一处灰败的残垣断壁边上倚靠着,摇了摇头,三日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彼时正值黄昏时分,微薄的金色余晖脉脉洒落,生出些春日里才有的暖意,她与京墨苏子在院中用晚饭,却来了个青衫子的少女,自称是空青的表妹青黛,说是空青在盛泽街上遇到点麻烦,让她来找自己解围。

    落葵不疑有他,便随了她出门,不想刚走了几步,那青黛却翻了脸,冷笑着冲她挥了一挥帕子,她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便在这个陌生之地了。

    她缓了缓神儿,昏昏沉沉中走了一路,那样的漫无目的,失魂落魄的走着,走不到尽头,那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却又无比的熟悉,那样窄窄的一段拱桥,石板被磨得滑溜溜的,如薄冰一般光可照人,每一步都只能格外仔细,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掉了下去。

    立在桥头,极目望去,眼前尽是雾蒙蒙的一片,丝毫望不见对面,而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凄厉哭声,却愈发的清晰。

    她垂首去瞧脚下,乌黑血水在桥下不停地翻滚,时不时的还涌上桥面,一股股腥臭之气浓的令人作呕,定睛一瞧,血水中还盘着数之不尽的巨蟒,蛇身上的花纹像极了上古文字,它们皆仰头吐着猩红芯子,冲着过桥之人面目狰狞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忙退回了桥头,这才猛然发现,桥头处立着一块巨石,上头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字,像是人名儿,她猛然想起曾经看过一本书卷,这地方仿佛叫做黄泉,而这块石头是三生石,她的身子颤栗起来,一阵阵漫过寒意,后勃颈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摸了摸自己的腕子,仍是温热的,并未凉了下来。她微怔,转瞬狂喜起来,原来自己还活着,她还活着,咬了下自己的舌尖,那样疼,不由的咝的一声,淡淡的血腥气逸出来,忍痛喃喃道:“我还活着。”

    “是,你还活着,但离死也不远了。”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落葵转身望去,那女子容貌秀美,眉心点着黑色花钿,发髻梳的一丝不乱,不饰一物,一袭暗花黑色长裙,极有风情,竟是那日在鬼谷有过一面之缘的木香。

    木香一见落葵,怔了一怔:“是你,你怎么会到此处。”

    “多谢你上回的出手相助,这里,是何处。”落葵冲着她深施一礼,抿嘴轻笑。

    木香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缓缓道:“不必客气,此处是黄泉。”她将眸底的水雾掩饰的极好,叹道:“你不能在此处多呆,若是染了鬼气就麻烦了。”

    “你,你说什么,什么鬼气,这里果真是黄泉。”落葵虽惊恐不已,但仍强自镇定的靠在三生石边,声音微微颤抖。

    “你不要怕,我会带你出去的。”木香仍旧握着她的手,一如当年般温暖。

    她微微颔首,稳了稳心神,却转身在三生石上默默的找起什么,木香大奇,笑起来:“你找什么呢。”

    “找我的姻缘呢。”落葵头也不回,幽幽叹道:“难得来一趟,我得找找以后会嫁给谁,对,还得找找苏子以后会娶谁,不然空手回去了,苏子会骂我没用的。”

    木香微怔,不住的摇头轻笑:“你这样的心性,还真死不了,快走罢,不能再耽搁了。”她引着落葵再度走上那段窄窄的石桥,挥了挥衣袖,那翻腾的血河和狰狞的巨蟒顿时安静下来。

    落葵定了定心神,稳稳过了桥,便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佝偻着背向路过的每一个人递上一碗汤水,冷眼瞧着他们悲悲切切的喝下去,她不由眉心紧蹙,一丝丝不安攀上心头,木香捏了捏她的手,冲着那老妇淡淡道:“孟婆,我带了此人过去,那忘川水便不必喝了。”

    那孟婆看也不看落葵一眼,也未言语一句,任由着木香拉着落葵走出老远,走到一座阴沉沉的大殿跟前,木香浅笑道:“那里是轮回殿,别怕,我送你回去。”她的笑意那样温暖,牵着落葵的手,极轻极软道:“以后,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落葵点点头,回首望了眼被黑色薄雾笼罩,堪堪露出点端倪的三生石,口中遗憾道:“可惜了,那上头人名儿太多,没找到我的名字。”

    木香叹了一声:“若是你碰到个有缘人,可偏三生石上没有你与他的名字,莫非你就不敢与他在一处了。”

    “自然不会,即便三生石上没有我与他的名字,我也会逆天而行与他在一起。”落葵笑道。

    “这就是了,那这三生石看与不看也没什么差别。”木香一笑,低声喃喃了一句:“若当年的你是现在的性子,也不会走了绝路。”

第四百五十回 木香

    “你说什么。”落葵蹙着眉头问道:“你说的,是你之前认错的那个人么。”

    木香微怔,缓缓道:“是,她与你长得很像。”她眸光微微一暗,转瞬间就亮了起来,像是燃起了些许火星,缓缓推开轮回殿的殿门,一股湿重的阴气迎面而来,令人身形猛然一滞。

    落葵心生惧意,怕极了黑黢黢暗沉沉的角落里猫着什么怪物,会猛然间冲出来咬了她,她有些不敢挪动步子,不敢迈进去。

    “别怕,出了轮回殿,你就可以回去了。”木香素手一挥,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殿登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拉着落葵缓步进去,抬眼望去,殿中摆了一面巨大的透明晶石,光可鉴人。

    木香怔怔望着那块巨大晶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个十分艰难的抉择,拉着落葵走到近前,缓缓道:“落葵,我想给你看些东西,你不要怕。”

    虽然与木香只是见过两次,但落葵对她却格外相信,像是认识了几辈子一样,她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只见木香掐了个诀,一抹黑雾绕着晶石转了个圈儿,最后嗡鸣一声钻了进去,晶石登时发出五彩琉璃光华,将整个大殿笼了进去。

    “空青,是你。”木香眼眸缩了一缩,闪过些恨意。

    空青淡淡道:“你对落葵说了什么。”

    木香抿嘴一笑:“没什么,让她看了一出戏罢了。”她秀眉微挑:“怎么,你怕了。”见空青薄唇微抿,有悔有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转瞬她便叹了口气,侧目望了望落葵:“罢了,你即来了,便带她走罢,她身上染了鬼气,需带她去仙气浓厚之处调养。”言罢,她抛过去一只玉瓶,冷冷扔下一句话:“服用三粒,再养上几日。”

    空青冲着她深施一礼,缓缓道:“多谢。”

    木香眸色落于阴沉沉的轮回殿门口,话中有恨有怨,有在漫长岁月中凝结而出的遗憾:“不必谢我,若非为了她,我绝不会管你的事。”

    落葵从空青的怀中挣了出来,望着木香消失不见的身影,迟疑问道:“她便是那日的木香,可她为什么要救我。”

    空青揽住她的腰身,低声道:“此事以后再说,先离开这里。”言罢,他和落葵的身影没入虚空之中,落葵再度睁开眼时,已经身在北山川谷的仙府中了。

    “你,你们怎么又来了,上回将我的药材偷了个精光,还糟蹋了我的桃林,这回又想来祸害什么,赶紧走,赶紧走,我怕了你们了。”川谷嘴上絮絮叨叨的埋怨个不停,面上却溢满笑意,奉茶,摆茶点,吩咐人收拾房间,忙个不停。

    空青淡淡一笑:“别忙活了,我们来此处是借你这浓厚仙气,去除落葵身上的鬼气,待不了几个时辰的。”

    川谷摇摇头,笑道:“去除鬼气几个时辰可不行,起码得一整日。”

    落葵一口点心哽在喉中,饮了一大口茶才冲了下去,磕磕巴巴道:“一天,那岂不是凡间的一年,我不见了一年,苏子会急死的。”

    “你且安心养着罢,若是身上的鬼气除不干净,往后才会有大麻烦的,我去青州跟他交代一声,许久不见苏子,还真是惦记的紧。”川谷拍了拍落葵的肩头,话音尚未落下,人已没了踪影,徒留下她与空青两人,她瞧着日影西斜,淡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斟了杯茶递过去,垂着眼帘轻声一笑:“我又欠了你一条命,都不知该如何还了。”

    空青狭促一笑:“以身相许可好。”

    此言一出,她噗的一声喷了空青一身的茶水,一袭青衫像是绽开了一树暗花,凌乱斑驳的一如她此刻的心,遂定了定神,佯装没有听清楚方才的话,故作茫然道:“你说什么。”

    空青抿了口茶,瞧了瞧衣裳,笑道:“我与你说笑呢,可我这衣裳,你得给洗干净了罢。”

    “小事而已。”落葵暗自松了一口气,凝望着杯中的一汪碧水,心头那许多疑问,如同水中的叶片,起起伏伏,盘旋不定,良久,她神情肃穆,极为郑重道:“空青,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黄泉。”

    空青有些躲闪迟疑,勉力一笑:“我是修仙的凡人,带走你的青黛确实是我的表妹,我去水家找你,才知道你被青黛带走了,我赶回家逼问出了你的下落,可仍赶去的晚了些,害你染了鬼气。”

    “那,她为何要将我扔进黄泉,置我于死地。”

    “个中有些误会,她找错人了。”空青略一沉凝,极快的笑着推着她往灶房走去:“好了,快去烧饭,我饿了,不管如何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便别计较这么多了。”

    落葵一边走一边回头嗤的一笑:“她并非找错人了,而是你与我过从甚

    密,她迁怒于我,才想致我于死地。”她望着空青,一脸赤诚的笑道:“若不是她对你有意,便是她的至亲之人对你有意,空青,往后你不要再来水家了,好歹避些嫌疑,我还没活够呢,可不想再去黄泉了。”

    空青一时间哽住了,以前的她心思单纯,从不算计旁人,也从不屑于看旁人的算计,如今的她怎么会一眼识破他的谎话,他尴尬的笑道:“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落葵择了些青菜,在清水里淘洗干净:“古玩这行当,靠的是眼力,一是看人,一是看物。”她抬头笑望着空青,那笑意愈发的萧索:“莫非你忘了我的出身了吗,宫里这些事比你们府中可只多不少的。”

    一时间寂然下来,她切着菜,摇头轻笑,连连奚落:“苏子一介凡夫俗子,好吃也就罢了,你是修仙的,川谷更是个神仙,怎么也这么好吃。”

    “我不白吃,我去砍柴。”空青回过神来,展颜一笑。

    “可怜了川谷的桃林,他回来又要跳脚心疼了。”

    用过晚膳,窗外已月上枝头,清寒如霜的月色洒满北山,落葵立在窗下望了会儿,心中闷闷的,竟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叹了口气,想到川谷仙府的院中似乎藏了不少酒,微微一笑,正欲出门,却与推门而入的空青撞了个满怀,他一扬手上的酒,笑道:“不用去了,我已经拿来了。”

    落葵脸一红,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了。”

    空青凑到她的跟前,附耳低笑:“走,我带你出去逛逛。”言罢,不由分说的揽住她,转瞬间到了上回来北山时,湿了落葵鞋袜的那处溪边。

    夜色沉沉如水,一弯弦月悬在枝桠间,淡白的月色轻轻柔柔的洒落,四下里如轻纱笼罩,夜间山里极为静谧,唯有溪水潺潺之声清脆入耳。

    更深露重寒意沉,一阵紧着一阵的夜风袭过,落葵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衣裳。

    空青拢了一堆篝火,二人席地而坐,火堆中腾起的热气驱散了寒意,有种春意盎然的气息扑面而至。

    饮了一口酒,落葵想到今日之事,仍心有余悸,折了根树枝来回拨弄那火堆里的柴,若有所思的一叹:“我只在书中读到过黄泉,没想到今日去那走上一趟,竟还活着回来了,那木香先前说认错了人,可还是救了我。”

    “木香虽行事乖张,但心地善良。”空青淡淡道:“你没事就好,旁的不必想这么多。”

    她勉力将心底的疑惑逐出去,望着空青,沉沉道:“你们修仙的人,相信有前世今生么。”

    空青微怔,眸色灿若星辰,折了几根柴扔进火堆里,一阵劈啪作响,他渐渐红了眼眶,缓缓道:“你看到奈何桥头的孟婆了罢,她那碗忘川水喝下去,前尘往事皆忘,有今生又能如何,记不起前世憾事,又如何在今世弥补。”

    一口辣酒入喉,辣的她有些泪溢出:“你与木香说的那个她,便是你的憾事罢。”再饮了一口酒,叹道:“我不求来世弥补,但求今生无憾。”

    空青良久无言,却在猛然间握住她的手,掌心中的温热,令她心头一悸,忙不迭的想要抽出来,奈何那手握的极紧,她怔怔望着空青一点点凑过来,额头与她的额头相抵,呵在她面上的热气令她慌乱不已,连连躲闪。

    空青定定望着她的眸子,极正经的轻笑道:“你前世的遗憾,我没法子弥补,但今生我定不让你留有什么憾事。”

    落葵慌了,慌得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连心跳都漏了一拍,低垂了眼帘道:“估计我是把忘川水当酒喝了,喝的多了些,想不起来前世有什么遗憾,但今生,今生,”她猛然想起京墨和曲莲,心间一阵抽痛,泪猛然间涌了出来,她借着仰头灌酒的机会,将泪狠狠逼了回去,咬着牙颤声道:“我今生的遗憾,便是后悔做了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空青顿了顿,不动声色的缓缓凑近,沉声道:“我的遗憾,也是做了个一厢情愿的傻瓜,我也后悔了,若我能早点将一厢情愿变成两情相悦,你便不会那么伤心。”

    那烧的正旺的篝火,温热的火光映着空青的面庞,他抬手抚上她的面庞,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唇边勾起魅惑人心的浅笑,缓缓道:“我不想再后悔下去了,落葵,我喜欢你。”

    此言如同一记惊雷,没头没脑的劈了下来,劈的落葵满心茫然,脑中一片空白,她原本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可这会儿却舌头打结,刚一开口还未来的及说话,便咬了舌头尖,痛的抽了一口冷气,惹桃花这种事,还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修仙的人莫非真的是可以透过相貌看本心的吗,她竟对这个看脸的世道生出些微弱的期许,遂磕磕巴巴的笑道:“你,你说什么。”又咬了咬牙,极利落的说出一句话:“这可开不得玩笑的。”言罢,脸上已彤云密布,红透了。

    “我没有说笑,落葵,我要和你在一起。”空青的唇离她的唇那样近,呵出的热气扑在她的面上,一点点异样的酥麻攀上心头,她登时红了脸庞,将脸躲到了一旁。

    不远处溪水潺潺,夜色渐浓,水面缭绕淡白水雾,夹着花木幽香,婉转散开。

    落葵迎向他的双眸,轻咬着下唇,良久,她缓缓道:“我身中天绝毒,原本就难享天年,如今四年间发作了两回,不知道还可以在这世间蹉跎多少时日,空青,你可以出手替我压制一回,两回,三回,却终难将此毒连根拔除,我,并不想耽误了你。”

    “我不怕。”空青眸色笃定,在夜色中有万般光彩,望之令人心安,他温柔的声音缓缓拂过落葵的心,令她的心微微一动:“只要能一直与你在一起,一天也是天长地久。”

    落葵无端的便低下头,凝白如玉的脸上蕴了一抹羞怯,低垂眼帘轻声道:“你是认真的。”

    空青抬眼望着她,眸中的情意浓的能滴出水来,凑到她耳畔缓缓道:“是,认真的。”

    落葵与空青离的那样近,可以嗅到他衣袖间淡淡的芙蕖香气,她脸上登时腾起嫣红如霞的韵致,说不出的丽色惊人,她心中愈发慌乱,抬眼瞧见空青双眸中分明有一丝喜色划过,遂咬了咬下唇,心口扑通通跳的愈发厉害,猛然想起苏子曾教导自己,若她对着个男子心跳脸红喘气,那必是开了情窍发了花痴,当日的自己曾不屑的撇了下嘴,反唇道,若自己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气,那岂不是死了。可眼下这光景,自己这脸红心跳喘气来的着实不一般,看来苏子也并非一味胡说。

    良久,她才缓缓抬眼对上空青的深眸,缓缓道:“你容我想想。”

    “好。”空青勾过落葵的下巴,她登时面红耳赤,忙将脸撇开,空青轻笑了一声,凑过去咬着她的耳畔道:“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

    翌日一早,二人返回青州,落葵离开时,正值盛夏,再度回来却已经是初春了,天气渐渐暖和,路旁的柳树抽出嫩绿的细叶,几场春雨过后,院前的海棠枝叶长的愈发茂盛,在如凝碧般的绿叶中,星星点点的抽出些绯红花蕾,再经上几场春风暖熏,便会初绽了。

    推开虚掩的院门,杜衡焦灼不安的院中来回踱着,一见落葵进来,他忙起身恭敬的深施一礼:“见过殿下。”

    “杜衡,你怎么会在这。”落葵一惊,缓缓坐下,抿了口空青递过来的茶,是她平日里喝惯了的碧螺春。

    杜衡瞧了空青一眼,有些踟躇,落葵明白他的忌惮与顾虑,淡淡道:“空青不是外人,不必避讳什么。”

    杜衡这才微微颔首,焦急道:“苏将军出事了。”

    落葵抿了口茶,听到苏子出事的消息,茶中丝毫回甘都品不出来,只余下满口苦涩,转瞬,她眉心紧蹙,缓缓道:“是苏子的身份泄露了么。”

    杜衡轻声称是,依旧沉声道:“是,苏将军三日前被廷尉府的人带走了,罪名是南祁国死间。太子殿下命属下等候主子回来,一切看主子的安排。”他顿了一顿,续道:“主子,苏将军的身份极其隐秘,知道个中详情的人,只有主子和属下二人,属下实在想不出怎么会泄露出去。”

    落葵眸子一缩,眸光最深处闪过一丝厉色,揉着额角缓缓道:“知道苏子身份的,可不光只有你我二人。”

    “主子的意思是。”

    此时的庭前,正是初春时节,和暖的风微微拂过,绿了柳色青青,红了海棠灼灼,四下里氤氲着带着暖意的微甜,沁人心脾,可落葵只觉一阵阵薄寒沁骨而入,令她狠狠打了个激灵,连声音都如坠寒冬般凉透了:“杜衡,派人盯紧了散伯府,事无巨细,都要来告诉我。”

    “是,属下安排方海和杜松过去。”

    空青负手淡淡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去牢里接苏子出来就行了。”

    落葵摇了摇头,敲着桌案笑道:“这点事不算什么,不必闹出劫狱这样的动静来,况且若让苏子背着死间和越狱的罪名逃出来,以后只能躲躲藏藏的,再不能随意出门撩拨大姑娘小媳妇,他会恨死我的。”她沉凝了会儿,冲着杜衡沉声续道:“六曲和霖王做下的勾当,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陛下贬斥了霖王,命他在府禁闭,不准参与朝政,无旨不得入宫,殿下知道的,因六曲摄生魄之事,单单云楚国就损了千余条人命,陛下只是这般不痛不痒的处置了霖王,看来陛下只念着云降香的旧情,却从未将百姓的命放在心上。”杜衡微微眯起双眸,捋了捋思绪回道。

    “百姓的命如何抵得过皇家旧情。”落葵嗤的一笑,抿了口茶,凝神片刻,才漫不经心的缓缓开口:“不过,只怕陛下更看重的是皇家的脸面,看中的是他的脸面。”

第四百五十一回 重返

    落葵嗤的一笑,抿了口茶,缓缓道:“不过,只怕陛下更看重的是皇家的脸面。”她凝神思量片刻,声音沉沉:“如今霖王因六曲之事受了牵连,但有王后在,陛下仍是不忍重处的,而我原也不想赶尽杀绝的,可他们既然对苏子下手,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毒了,幸而早早便布好了局,只在做与不做之间,否则要救苏子,还真得费一番周章,正好,我倒要看看,陛下对云降香究竟还有几分旧情在。”
    杜衡点点头:“长和国的使团半月前便已经出发了,杜仲和木莲姑娘都在使团内,算起来今日就该到了。”
    “好,木莲有杜仲护着就好,列侯府上你也得过去一趟,当日是他亲自查抄的南祁国太子府邸,他说的话,陛下向来最是相信的。”落葵徐徐吹了吹杯盏中拂动的叶片,轻声道:“来的是那位迷迭公主吗。”
    “是,”杜衡轻声道:“两国早就互换过八字了,迷迭公主与十皇子八字相合,是天赐佳偶。”
    落葵噗哧笑出声来:“这大国师胡说八道的本事越发的厉害了。不过,长和国送迷迭公主前来联姻,是另有深意的,即便她与咱们的几位皇子八字都不和,也会送她前来的。”
    “主子说的是。”杜衡沉吟道:“主子,苏将军入狱,主子怕是也会受牵连的。”
    落葵痛饮了杯茶,缓缓道:“意料之中的事,这是宫闱丑事,想来陛下也不会大肆宣扬,顶多也就是让我去掖廷狱住上几日,苏子那边,你着人多照应着,不要让他受苦,告诉他,最多半个月,他就能出来了。”
    “是,”杜衡面有忧色:“前日属下去探望苏将军,他正与廷尉府的差役在玩骰子,还赢了不少银子,只是,丁香姑娘也跟着去了廷尉府监牢,说是,说是苏将军坐牢也好,砍头也罢,她都陪着。”
    “这丫头的心思,但愿苏子别辜负了。”落葵望了望门外,淡淡道:“掖廷狱的人快该来了,杜衡,我走之后,一切按原先定下的行事。”她抬眼望着空青,如常一笑:“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去宫里住几日,杜衡他们将事情办好了,我自然就回来了。”
    空青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暖着:“好,我会去看你的。”
    落葵摇摇头,笃定道:“不要。”掖廷狱是关押犯了事儿的皇亲之地,且关进去的多数都是女眷,轻则脱簪着麻,重则囚禁水牢,就凭自己与王后之间的过节,她定不会轻易饶了自己,这水牢之刑是免不了了,剥光了衣裳,半截身子泡在冷水里,那样的自己一定很难看,她抬眼望着空青和杜衡,淡淡道:“你们谁都不许去看我,杜衡,也不许太子去,更不许他去替我求情,有太后在,我不会有性命之忧,你要护着木莲杜仲将事情办好。”
    正说着话,空青身上发出一阵极低的嗡鸣声,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青光之中像是有字迹闪现,他的脸色益发凝重,青光过后,他握住落葵的手:“家里出了点事,我,不得不回去一趟。”
    落葵笑道:“你只管回去,我这里有杜衡。”
    天际最后一缕红霞被吞噬,繁星点点像被揉碎的翡翠,散落在暗色天幕。薄雾散尽,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淡白而柔和月华洒落,四下里寂然无声。
    片刻之后月华渐渐暗淡,像是被丝丝微云遮掩,抬头望去,悬在天际的满月竟在不知不觉间被舔了个细微的缺口,满月渐渐不再完整,像是怪兽张大了嘴,贪心吞噬月华,而黄白月色渐渐化作一片血红。终于,满月完全消失不见,天际间死一般的黑暗寂静。
    不久,观星斋上书国主,称月蚀乃不祥天象,同时,有御史上书,称此次不祥天象,乃是太子失德,结党营私,罔上行私所致。
    由此,云楚国朝堂一时巨变,太子兵权旁落,彻底被架空成了空头太子,不知是有意避一避月蚀不祥的风头,还是真的意志消沉,他称病不出,渐渐的不再参与朝堂议事,渐渐的流言四起,说是此一击对太子造成了极大的重创,只怕不久之后,霖王就要取而代之了。
    长和国与云楚国相隔极远,在几十年前云楚国强大鼎盛之时,为了显示交好诚意,此国曾送了一位世子来云楚国为质,后来,世子归国称帝,许是在云楚国为质时受了太多怠慢,心底气愤难平,从此与云楚国断了往来。
    此番,长和国突然提起联姻之事,且送了国主最喜爱的迷迭公主前来,陛下自然极其重视,由霖王接替太子,一应事务皆由他出面,一时风头无两。
    流光似水,一晃便是半月过去,这半个月里,发生了数件令街头巷尾议论不停的大事,头一件便是王后薨世,举国哀悼,楚帝悲痛过度,一病不起,辍朝半月;第二件为显君恩宽厚,楚帝召回了王后的侄
    子,常年驻守兖州的大将军云石斛回青州任职,加封其为文侯,将地处青州的原南祁国太子府邸赐给文侯居住;第三件下旨厚葬了三十年前在云楚国为质,后来病死的南祁国太子。第四件便是复了关内侯爵,爵位世袭,命卫国公主迁居关内侯府,待公主招婿后,驸马袭爵。反倒是轰动一时两国联姻之事没了下文,就连长和国使团,也在联姻宴席过后,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青州。
    晚间,落葵回来之时,两条腿已经肿胀难行了,被软轿直接抬回了水家,杜衡看的直掉眼泪,落葵勉力一笑,喘气道:“我没事,事情都了了,御医会隔几日过来行一次针,不出几天,我就又能跑能跳了。”
    空青不知是何时回来的,见落葵狼狈的模样,不禁语出狠戾:“杜衡,是谁把落葵害成这样的。”
    “是许贵妃。”
    杜衡余音犹在,空青却在转身间不见了踪影,惊得落葵和杜衡面面相觑,只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已经回转,同时宫里传出消息,因雨后路滑,天又黑,许贵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伤了筋骨,少不得要躺上大半年了。
    消息传来时,落葵惊得将一碗汤洒了出去,目瞪口呆的望着空青,喃喃道:“你做的。”
    空青神情如常,又盛了一碗汤递过去,平静道:“半年不能行走,已经是便宜她了。”
    杜衡咂了咂舌,笑道:“青公子,我可得离你远一点,万一得罪了你,我可倒霉了。”
    落葵垂首,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苏子现在到哪了。”
    杜衡望了望地图:“已经到梁州了,再有半个月就能班师回朝了 。此一役彻底绝了长和国吞灭云楚国的念头,太子重掌兵权,主子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落葵点点头:“是,若非云绛香如此相信长和国主,事情还无法如此顺利。”
    “是。”杜衡抿了抿唇:“当日联姻宴上,双方已经一触即发了,王后还一意孤行选择相信长和国主,幸而大国师是杜仲,才没有真的闹出祸事来,只是当着王后演了一场戏。”
    落葵抿了口茶:“三十年前,云绛香和当年在云楚国为质的长和国世子私定终身,可云氏家族为了家族利益,执意送了她进宫为妃,他二人藕断丝连数十年,情谊不可谓不深重,自然对他说的话是十二分的相信。”她微微一叹:“只是可笑啊,她竟然相信长和国主会相助于她,扶霖王登基。”
    杜衡颔首:“使团临行时,长和国主便有严令,务必吞灭云楚国为属国,彼时长和国的巫师早已渗透到了九州各处,若非有杜仲和列侯,这一仗怕是更要难打。”
    “也是因为列侯救国有功,才未受到牵连。”落葵叹道:“要知道云绛香与人私通,里通卖国,是要株九族的大罪过。”
    养了数日,落葵的腿已经大好,可以从扶着人从房内走到院外,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关内侯府已经修葺一新,请卫国公主迁居,落葵喜出望外,吩咐杜衡收拾行装,搬回侯府。
    落葵强撑着起身,穿花度柳而过,指尖拂过侯府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她等了十二年,终于等到了重回水家的这一日,沿途的每一处痕迹,皆是父亲曾留下的字句,是他泣血的遗嘱,原本以为,重回之日自己会伏在这里哭上一回,却不曾想虽心间大恸,指尖冷颤,泪却未落下一滴,她在心底低叹一声,经了这十二年来世事变幻的连番打磨,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肆意哭闹,肆意大笑的水落葵,她的心亦不似往昔般脆弱的不堪一击,她硬起心肠敛起悲喜,只为守护好这些曾经的过往。
    这一路上,空青都与她时时同行,行到一处绣楼前,落葵停了下来,猛然转过身,笑道:“这是我的闺阁,你恐怕不方便进去了。”
    空青原本正瞧她瞧的出神,并未留意到她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了,仍自顾自的往前走,正与她撞了个满怀,登时来了个双唇相对,空青嗅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一时间失神不已,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反而凑得更近了些,落葵红了脸,略微慌忙的退了几步,拂了拂衣袖掩饰道:“我去去就来。”
    一听这话,空青依旧跟着她,笑道:“你在原来的水家时,就没有闺阁这一说,怎么回了这里,宅子大了,规矩也大了。”言罢,含笑而立,深情款款的相望。
    落葵怔了一怔,尴尬道:“那你想怎么样。”
    空青自顾自往前走着,丢下一句:“你连路都走不稳当,当然得我去帮你收拾闺阁了。”那一双眸子赤诚无比,可在落葵看来,分明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可明知如此,却找不出旁的话来反驳,只得由着他跟着自己,一路跟到了绣楼,望之
    已布满厚厚的灰尘,甚至有缕缕蛛丝在风中摇曳。
    落葵在心中唏嘘一句,什么修葺一新,分明是在应付差事,也就府门和前厅看着光鲜,这后院依旧是破败不堪,须得好好收拾一番。
    进得楼来,抬眼却见空青挽起袖子,正欲收拾,落葵忙拦住,笑道:“这怎么敢当,杜衡待会儿会带人进来收拾的。”
    空青却顺势握住她的手,唇角弯出好看的笑意:“你老老实实的养伤罢,你的闺阁,怎么能容别人动手收拾,还是我来罢。”言罢,他已擦净了一张椅子,扶着她的肩头将面红耳赤的她按在椅中坐下,正色道:“你若不养好腿,以后怎么跟着苏子四处乱跑。”
    落葵垂首浅笑一声,再度抬眼时,只见空青挽起衣袖,洒扫地面收拾桌椅,烧水沏茶,样样做的似模似样,自己从前没有留意到空青也是会料理家事,她一边掰着指头数着,一边暗叹,没想到空青竟时时会有惊喜给她,长得比苏子好看,手脚比苏子麻利勤快,口齿比苏子温厚,这才是苏子总是自诩的如玉君子世无双,她唇边无知无觉的牵出一抹笑,抬手端起杯盏,刚递到唇边,便被空青顺了过去:“茶都冷透了,仔细喝了胃疼。”
    端茶递水之时,空青的手时不时与落葵的指尖碰到,顺势便握了一握,只这一握,她便心头一悸,慌得厉害,忙不迭的抽出手,不知该放在何处,抬眼瞧着那望之令人心安的颀长身姿,不由的在心底暗叹,自己莫不是真的动了心,正出神间,空青正好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笑道:“看什么呢,看的都出了神。”
    她心底一慌,忙笑着掩饰道:“苏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从前都是我做,后来有丁香和我一起做,我以为你和苏子都是一样的呢。”
    空青手上收拾不停,一时间失神,旋即口中笑个不停:“原本我确实什么都不会做,被我的师兄调教了好些年,除了烧饭,我便什么都会做了。”
    杜衡领了人收拾好前厅赶来时,绣楼已经收拾齐整,安顿下来,这楼内的一桌一椅,一景一物,皆是按着落葵对往昔记忆中的模样修缮整理,落葵抬手缓缓轻抚,心下却凄然一片,十二年前那场变故前夕,父亲曾和茯神的父亲商议过,要定下苏子和茯神的婚事,自那之后,茯神看书时便总有些心不在焉,那书页上都是的影儿,自己和茯神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要叫她嫂子,可苏子却一脸的不高兴,闹着不答应,说什么茯神是一身的大小姐臭毛病,他可伺候不起,那时候,前厅虽然阔大,可也热闹的很。
    落葵环顾四周,当初茯神和自己就住在这里,一年里有大半年住在茯苓山,小半年的时间住在这里。可如今,如今这楼里真的空荡荡起来,茯神执掌茯血一派,自己也做了那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再没有过去的日子了,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了,不,还有安静坐在对面,闲闲品茶的空青,她抿了抿唇,干干道:“时辰不早了,你跟杜衡回客房罢。”
    空青两手在身前交叠,眸光狡黠闪过:“我帮你收拾了好了闺阁,你就不能让我多歇一会儿么,还真是学足了苏子过了河就拆桥的本事。”
    落葵张了张嘴,有些哽住了,只能耐着性子,咬着后槽牙笑道:“那你又想怎么样啊。”
    空青啜了口茶,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你看,我打断了许贵妃的腿,替你出了口恶气,又帮你收拾了闺阁。”他笑望着落葵,凑到她身侧,低声道:“我饿了,走不动了,你就行行好,容我在你这里吃了饭再走罢。”
    “你,”落葵脸一红,着实没有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原以为苏子的脸皮已是足够厚了,不曾想空青也跟他一样的厚脸皮,遂轻咳了一声,啜了口茶:“吃饭就吃饭,你至于装的这样可怜么。”她抬眼望着杜衡道:“就把晚膳布在此处罢。”
    空青仰起头,一张脸笑得人畜无害:“这是你的地盘儿,你又这么凶,我若不装的可怜一些,你把我打出去可怎么办。”
    杜衡笑着称是:“若以后主子就住在后园,用膳也分开用,苏将军回来,肯定会闹的。”
    落葵笑起来:“苏子肯定会说我穷讲究,这样罢,还像从前那样,都住在前院儿罢,这后院,就这样空着罢。”
    暮色四起,暗沉沉的天幕缀了数之不尽的星子,落葵没有用下人的习惯,偌大的侯府内,只有她和杜衡空青,还有五六个影卫藏在暗处,故而夜间极静,可以听得到宿鸟归巢的簌簌声,少了苏子,落葵与空青杜衡同席用膳,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用的静默,吃的尴尬而索然无味。
    一连数日,空青和杜衡都在侯府内忙活着,如今的侯府,面上看着光鲜,内里看不着的地方仍有些破败,细微处的活计一点不少。

第四百五十二回 得福

    此时落葵的腿已经好利落了,闲来无事,空青便陪着她进山抓野味,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活鱼;落葵在院中种菜,他便扛了锄头翻地,落葵在庭前种花,他便挖坑浇水,只短短半个月下来,原本破败不堪的关内侯府,俨然已是幅隽永秀丽,自给自足的模样,再不用落葵隔三差五的便要跑去街面上买菜了。
    晚膳时分,落葵在桌上摆开一盘盘菜,口中却絮叨起来:“这是空青捉的鱼,抓的山鸡,掏的鸟蛋猎的兔子。”
    空青抬眼笑望忘忧,念了声佛:“我竟在不知不觉中造了如此多的杀戮,我说这数月间,怎么山里的活物已少了这么多。”
    杜衡却摇摇头,笑道:“属下在想,这些日子大鱼大肉的吃刁了嘴,若青公子走了,主子抓不来这些活物,街面上的死物吃着又不放心,苏将军又那么懒,那我们吃什么。”
    落葵抬起双手看了看:“嗯,是,光凭这双手我是什么也捉不来的。”她咬着筷子头,抬眼望向窗外,那茫茫夜色渐沉,笼上南头的一片翠色菜地,遂长吁一声:“那就只有吃素喽。”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那地里种了白菜、萝卜、韭菜、大葱、蒜苗、黄瓜好多青菜,对了,边上竹林子里还有青笋,每日一样,足够吃上半月不重样了。”
    空青夹了一筷子鱼肉给她,已笑得合不拢嘴:“罢了罢了,你说的那些,只听一听我的肠子都要青了,你若这样吃上半个月。”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奚落道:“那得抹上多少香粉才能盖的住满脸的菜色,仔细外人笑话你们关内侯府贫瘠,连公主都活的这样清贫辛苦。”
    落葵伏在桌上叹了口气,偏过头去望着空青,笑道:“那我就只能把苏子打老实了,让他去抓活物。”她握了握拳头:“他可不敢打我。”
    空青凝神望住她,见她脸庞攀上丝丝红晕,方才低下头来凑到她跟前儿,笑道:“那我呢。”
    落葵将脸埋在臂弯里,娇声瓮瓮的透出来:“我打不过你。”声音中隐含娇羞,她微微一怔,想起当年自己修为尽在之时,苏子曾说过,说她是幼年遭逢巨变,早磨出了一副冷硬的性子和淡然的脸,且练了副笑着打落人家的牙,再逼着人家和血吞的好本事,从不知姑娘家会打架是最吃亏的,而会撒娇才是最要紧的,可眼下,她心间猛然一震,自己与京墨在一起时,都不曾有过这样娇羞的样子,可如今,在空青面前,自己竟在无知无觉中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些许小心思在心中生了根儿,一点一滴的暖意浇上去,渐渐长出嫩翠色的叶子,开出丽色的花来,她抬手蒙住早已通红的脸颊,哧哧低笑个不停。
    空青扒下她的手,一双眼眸流光微转,灼灼盯上她透红的脸庞,低声喃喃:“苏子是不敢打你,,我是舍不得打你,是不一样的。”
    落葵忙躲开他的眼眸,推开他的手:“口渴了,我去起坛酒喝。”她有些慌乱的往院中跑去,不意却踢到了门口的空酒坛,绊了一下,空青稳稳扶住她,就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低笑一声:“我给你抓一辈子好吃的,好不好。”
    落葵的心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怔怔望着他一双似水明眸,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指尖捻着海棠花瓣,想起苏子曾教导她,怂人自古情路坎坷,故而你的良人来寻你时,若你也恰好瞧上了他,就万不可做怂人,否则便只有去找传闻中的忘情药的份儿了,她眸色一瞬,忘情药是什么滋味儿,自己可不想知道,她抬眼望着空青,不知此人是不是自己的良人,苏子也说过,是不是你的良人,试了才知道,等你何时穿过繁花万重,能片叶不沾身时,便能寻到良人了,故而好姻缘一定是被人伤了千千万万回心,才能寻得到的。
    她摇头一笑,自己已经被京墨狠狠的伤过一回了,尝过滋味了,再不想被人伤个千回万回,只要这一回倾心相待,长久相伴就好,遂抬了抬下巴笑道:“好。”
    翌日,苏子和丁香回来,只是丁香体弱,没抗住牢里的苦寒,和沙场上的戾气,一回来便送去观里修养。
    彼时,落葵在灶间忙活着,郁李仁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趴着,一见着他,便冲着灶膛努了努嘴,淡淡道:“回来了就给师妹添柴去。”
    苏子抿了抿嘴,唇角蕴着苦笑,揉着胳膊埋怨起来:“你看我在牢里受了这半个多月的罪,胳膊疼的都抬不起来,又打了几场恶仗,你也不让我歇一歇,一回来就使唤我干这干那。”
    落葵在灶间嗤了一声:“你那分明是掷骰子掷的。”
    苏子凑到她跟前儿,递了包银子过去,讨好一笑:“你还别说,这差役的钱是比盛泽街上那些奸商的钱好挣的多。”
    落葵撇了撇嘴,对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这点儿银子就把你打发了,真应
    该让你在牢里住上三五个月的。”
    苏子微微眯了眯双眸,嬉笑的脸上浮现出煞气:“我自然知道是谁暗地里使坏,原本我对他还有些过往的同袍之情,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那她呢。”落葵轻叹了一声。
    “她,”苏子微微失神,旋即抬手撩过她额前的发丝,长吁了口气:“让杜衡准备起来罢,只是,只是,只是不必伤了他们的性命,叫他们知道厉害,往后不敢擅动就罢了。”言罢,他左顾右盼的望了半响,抿了抿唇埋怨道:“空青呢,我受了这么大的罪,他怎么也不来看看我,给我带点灵丹妙药补一补。”他在灶边添柴,烟熏火燎的,旋即蹙着眉头抹了把脸,却抹了一脸的黑灰。
    落葵扔过去个帕子,尚未开口脸便先红了,望着苏子扭捏道:“苏子,我有事与你说。”
    苏子微怔,转瞬笑得开怀:“我知道了,你与空青在一处了。”他将手中的柴扔掉,一把抱起落葵转了个圈儿:“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安心出门玩了。落葵,不如你去向太后请旨赐婚罢,早早将你嫁出去,我便更放心了。”
    落葵被他转的头晕,连连拍着他的手背,笑声不止:“转的晕死了,快放我下来,快点,菜糊了。”
    苏子将她放下来,她晃了一晃,撑着灶台才站的稳了,缓缓道:“我们虽查出他与各方势力都没有牵扯,家世应当是清白寻常的,也知道他应当是出身南祁国,可你查了那么久,也未能查出他真正来历,背景究竟如何,若太后问起来怕有不妥,过些时日我问清楚了再说罢。”转念想到些事,落葵瞥了他一眼,怒道:“你要出门玩也可以,但自己挣盘缠去,我可没钱。”
    苏子翻着锅里的菜,瞧也不瞧她一眼,笑道:“今日鬼市开市,一同去逛逛,兴许我的盘缠就出来了呢。”
    郁李仁闻着菜香踱进来,听得他们正在说空青,伸出爪子摸了摸脑袋,缓缓道:“我修行千年,按道理说,一个人的修为高低我多少能看出来些,但这个人我却看不透,除非他的修为远胜于我,但这是凡人不可能做到的,除非他是个妖怪。”
    落葵与苏子齐齐转头望着他,齐声道:“妖怪,和你一样的么。”
    郁李仁啐了一口:“再说一遍,我是仙,是仙。”
    “好好好,你是仙。”落葵抬手冲着郁李仁招了招,把他按在灶台上轻轻抚着,有些迟疑道:“师兄,那他身上有妖气么。”
    郁李仁摇了摇头:“我没有察觉出,要么他敛的极好,要么他还真就是个修仙的凡人,只是资质逆天了些,但不管他是什么,来历都不会简单,师妹,我看你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落葵一时无话,反倒望住苏子:“咱们家的大公子什么时候学会怜香惜玉了。”
    苏子难得的红了脸:“丁香是替我受过,这个,我总要有个态度出来。”
    郁李仁嗤笑道:“苏子,你就是嘴硬,这回我可以喝的上你的喜酒了罢。”
    良久,门外响起叩门声,将三人惊得回了神,落葵沉声问道:“谁。”
    “公主殿下,太后有旨。”尖细的声音响起,令落葵心间一震,忙开了门,那内侍只在门口对她附耳数声,她的面色渐次暗了下来,最后挥了挥手,咬着牙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她反手掩上门,一阵恶寒袭上心头,倚在门上良久不做声,空青扶住她,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落葵苦笑一声,瞧着苏子叹道:“原本以为我在宫里是个无人问津的,不曾想竟是个香饽饽。”她缓缓道:“今日云降香的侄子,文侯云石斛面见陛下,向陛下求娶卫国公主,陛下尚未做出决断,太后着人来告诉我,若我不想嫁,须得早作打算。”
    “这半个月来陛下几道旨意齐下,还夺了他的兵权,他岂能不怕,”苏子冷笑一声,薄寒中隐现杀意:“也亏得他能想出此招,若是娶了你,即便日后陛下想动他,也要顾念太后和昭仪公主几分。”
    落葵轻叹一声,如同秋风般卷着前尘旧事从唇边微凉逸出:“当年南祁国内乱,不得已向云楚国求援,父亲带兵增援,与苏木太子、大祭司之女慕容地锦结下极深厚的军中情谊。”
    她顿了一顿,斟了盏茶递给苏子,她知道他心里苦,希望这清苦的茶能令他稍稍回甘。
    苏子饮了盏茶,轻声苦笑:“后南祁国为显诚意,将地锦送进云楚国为妃,太子送来为质,后来地锦生下二皇子,被立为王后。十年后,青州云家送了云降香进
    宫,一入宫便是专宠,生下长公主却夭折了,又污蔑王后与南祁国太子有染,二皇子血脉存疑,逼得苏木太子自尽以证清白,幸而当年太后大义,二皇子与陛下滴血验亲,才保得二皇子一命,才有命立为太子。
    “可地锦王后也因此心灰意冷,病势缠绵起来,她明面儿上看是病逝,可实际上,”落葵一时语噎。
    苏子翻过落葵的手臂,看了看那只百足之虫,又望了一眼空青,惨然一笑:“是啊,当时我刚刚出生。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还没有你呢,父亲被逼自尽,母亲殉了情,若非列侯搜府之时存了些许善念,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又有义父的细心教导抚育,哪里会有今日的苏子。”他一向心宽,少有这样动了哀情的时候,声音微微颤着,当年的旧事今日想来,仍令人心生寒意。
    “若你父亲尚在人世,如今南祁国的太子便是你了。”落葵神情伤感,望着苏子隐隐青白的脸色,叹道:“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受苦。”
    苏子唇边的笑意乍暖还寒,微微寂寥:“太子不太子的我不在意,此番能洗刷了父亲的冤屈,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当年云楚国国力强盛,留在青州为质的,何止你父亲一人,还有长和国的侧柏世子。”落葵的笑容像是笼了一层寒露,连声音都有些微凉:“杜仲前日过来,说赐婚宴上,陛下竟命迷迭公主和三皇子当众滴血验亲,做的何其决然,不留情面。”
    苏子冷嗤一声:“迷迭公主的样貌,活脱脱就是云降香年轻时的模样,再加上木莲这个铁证,陛下竟没有当场呕出血来,我还真是佩服的紧,怕是他着实没有想到,当年污人清白的那个人才是真真正正的不清白。”
    “是啊,当年云降香的长公主出生即夭折,而侧柏世子的侍妾当夜也诞下女儿,却难产而死。这两件事看起来是没什么关联的,若非当年的侍妾是你们茯血一派的,只怕这冤屈永世也不得昭雪了。”她抬眼望着苏子长叹一声:“他们当年做的狠绝,焉知不是为今日自掘了坟墓,我辛苦谋划的这个局,就是要在赐婚宴上,当着百官和长和国使臣揭开,让陛下颜面扫地,恨极了云家,也厌弃了三皇子,云绛香因此以死谢罪,他们才永无翻身的可能。”
    “当年大师姐宁可被逐出师门也要嫁给侧柏做妾,最后却被侧柏活埋灭口,还扼死了师姐的女儿将长公主偷换出来,幸而师尊及时赶去化人场,才保住了师姐的这点血脉,也是木莲争气,她在迷迭公主身边忍辱二十近年,又有你的谋划和杜仲胡说八道,才会有今日的沉冤昭雪。”苏子一笑:“长和国主也真狠得下这心,竟然真的送迷迭公主来联姻,不过他就不怕陛下知道了迷迭公主的真实身世,会一狠心杀了公主。”
    落葵扑哧一笑:“你忘了云绛香了么,她为了这个女儿的性命,也会一门心思的为长和国主谋事。”
    苏子点点头:“不知道陛下以后如何处置三皇子和云家,虽说并未株连,但这种心头之恨终生难消呐。”
    “不管后面如何处置,三皇子从此都与储位无缘了。”落葵思忖片刻,缓缓道:“只是云石斛请旨赐婚这件事,赌的是陛下对云家的军功忌惮多,还是对先母的旧情多,我着实没有把握,并不敢赌,所以,”她紧盯着空青的双眸,一时间痴了,她不愿嫁给别人,可眼前这个人,有太多的变数,出身如何家世怎样她一概不知,就连他是人是妖都难以确定,可她已没有了退路和选择,随即一咬牙,极郑重道:“之前你在北山说的话可还算数。”
    “算数。”空青抬手拥着她,一双眼眸在暗夜中光华灿然。
    “好,那你可要想好了,若是陛下下旨赐婚,你便不能退婚,否则就是欺君大罪。所以若你原本就有婚约在身,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落葵将头埋在空青肩上,若非云石斛的强逼,自己仍迟疑着不敢迈出这一步,说起来她要多谢他的强逼,成全了自己。
    空青一只手捂上笑得开怀的苏子的双眸,一只手紧紧拥着落葵,唇边勾起浅笑,轻轻柔柔吻上她的眉毛,眼眸,缓缓挪下来,最后吻上她的唇,极郑重道:“我要娶你为妻,永不相负,至于我家里,你放心,我要娶的是当朝公主,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苏子从指缝间瞧着二人,一阵轻笑,笑得落葵面红耳赤,苏子扒开空青的手,斟了一盏酒递给他:“空青,我将落葵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他近了一步,对空青附耳低声道:“你若是成了下一个令她恨的人,我绝不放过你。”
    落葵缓了缓心神,揪着腰间的络子,轻笑道:“苏子,这桩事我去请旨不妥,劳你明日拿了我的腰牌入宫请太后赐婚。”她侧目,对空青道:“明日你随苏子一同入宫,太后若盘问你的家世,你可要想好如何回话。”

第四百五十三回 梦境

    晨起,天色极好,碧空湛蓝的如一汪深潭静水,浮云亦是静静的无一丝变幻,偶有微风袭过,像是在静水中投下一颗石子,激起细细碎碎的微澜,缓缓漾开。
    苏子与空青一早入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回转,随后而来的,便是陛下的赐婚旨意,宣旨内侍退下后,空青执了落葵的手,眉眼俱笑,两看不厌。
    “太后原本是不会轻易允了你我的婚事的,但有了云石斛这桩事,她顾念我的难处,也是会允了的,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的。”落葵抽出手,捻着空青的发梢,口中喃喃。
    空青尚未开口,苏子已笑的呛了连连咳嗽,勉力忍住,叹道:“我一直以为空青是个正经人,没有坏心眼儿的,谁知道他竟对太后说他原也并不十分想娶你,可你已有了身孕,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得不娶,而你也不得不嫁了。”
    “啊,”落葵恼了,一把拉住空青的头发,狠狠拽着,怒道:“你真是这样说的。”
    空青虽吃痛不已,却舍不得去拍打她的手,让她松开,只咬着牙,蹙着眉头,嗤嗤笑着:“没有没有,你别听苏子胡说,我只是说你害了相思病,若要你嫁了旁人,怕是会闹出人命来,太后便允了,左右你也不是非嫁给旁人不可的。”
    落葵松下一口气,恶狠狠剜了苏子一眼,揪着他的耳朵恨声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心下却仍狐疑不已,并不十分相信单凭这几句话,便能令太后应下这桩并不如她意的婚事,但她并不想去深究事实,只要眼前这个人对她的一份心是实实在在的,便是足矣。
    苏子一边连连拍打她的手,一边跳着脚道:“空青,落葵可没有嫁妆的啊,你可要想清楚,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空青牵过落葵的手,凝望她的眸子,笑道:“旁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落葵点点头,她面色酡红,并未曾饮酒,眉眼处却隐隐带了酒意,似春日里的桃花艳艳。
    苏子微怔,转瞬笑得开怀:“如此甚好,我倒是省银子了。”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会儿,笑道:“你是公主,公主出嫁礼仪繁琐,最快也得三个月后才能行大婚之礼,嗯,待定下大婚的日子后,我要出去玩上一阵子,等你们大婚之时,我再回来。”
    他拍了拍空青的肩头,笑道:“以后落葵就归你了,不要让她吃的太多,若是长胖了,大婚时穿不上喜服,笑话可就大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宫里先后送来了赏赐,嫁妆等物,紧跟着将大婚之期定在了三个月后的七月初十,据说是由观星斋算出的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落葵拨弄着腕子上的太虚环,闲闲道:“我的婚期定下了,那你们俩的呢。”
    苏子握了握丁香的手,笑道:“我们早早成了婚,才好一起去游山玩水。”他掐着指头算了半响:“三日后就是个好日子,咱们就在那日办喜事,然后一同出门。”
    此话一出,这三日,杜衡忙的脚不沾地,置办苏子和丁香婚事所需的物品,将侯府上下装饰一新,布置好了二人的婚房。
    苏子没有父母,丁香又是背井离乡,婚事虽然一切从简,但办的热闹非凡,一番吃喝过后,落葵和杜衡商量着,苏子不让闹洞房,那怎么着也得去听一听墙根儿。
    她和杜衡听墙根儿听得欢畅,却没留神到一侧的空青眉梢一挑,冲着虚空微微一笑,唇语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虚空中渐渐显出一个只有空青看得见的人影,像是在苦笑:“我来看看她。”
    “你心还真大,来看她和旁人成婚。”空青递过去一壶酒,咧了嘴奚落道。
    那人猛灌了一壶酒,一听此话,呛得连连咳嗽,瞟他一眼:“我的心哪有你大,你都看了她和旁人成婚不下十回了罢。”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院落中的一株海棠花开了,垂着如丹如霞的花枝,在和暖的春风中摇曳生姿,或白或粉的花瓣被风轻拂,扑簌簌从窗缝中钻入,纷纷落在桌案上,床榻上,地上,落英缤纷,带着阵阵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春景重重,这春光中只有落葵一个人,之前,空青回来待了三日,与她一同进宫谢恩后再度离开,直至今日已走了大半个月,音讯全无,苏子也早跑的无影无踪了,她在一日日渐老的春光里心急如焚,不祥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口中的溃疡也随之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心里的苦尽数化作口中的痛,痛的很了,脑中却愈发清明。
    即便再如何心急如焚,忐忑不安,可进宫时脸上还得神情如常,含笑陪着太后叙话,她心里明白,虽然自己常年不在宫中走动,但公主出嫁是大事,必然是要与宗亲们见上一面,客套寒暄一番,该赔的笑脸儿,该尽的礼数,该谢的恩,一样都不能少。
    暮春时节,御园中花事荼蘼,迟迟春日终老,迎着温热刺目的阳光在御园中穿行,可以看到开的格外娇艳的芍药,姹紫嫣红的被阳光映照,如同锦缎般流光溢彩。
    落葵便是在这一边芍药花丛边上,与她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见的两个人碰上了,这才是真正的冤家路窄。
    彼时的曲莲再度怀了身孕,整个人珠圆玉润,散发着温润的光华,六个月的肚子高高隆起,略欠了欠身,一贯温婉的笑道:“见过公主殿下,妾身有孕在身,不便行礼,望殿下恕罪。”
    落葵略抬了抬手,亦是笑道:“伯公夫人客气了,不必多礼。”言罢,她不愿跟二人多做纠缠,转身就要离开,却听得曲莲笑语盈盈的声音追了过来:“听说殿下近日要大喜了,还未恭喜殿下,只不过妾身听说,自赐婚的旨意下来后,一应礼仪驸马爷都未曾露过面。”
    曲莲笑着近了一步,奚落的笑意一分分浮上眉眼:“莫不是这大婚要殿下一人去行礼吗,这可怎么好,上回殿下就被退婚过一次,若这次大婚再有什么差池,可真的要沦为笑柄了。”她掩了口扬起一阵轻笑。
    一阵暖风袭来,拂动白色的衣裙,翩跹翻飞如一只白色的蝶,落葵微微仰起头,如碎金般的阳光迎面袭来,她眯着双眸回首,蕴着冷笑,尚未开口,耳畔却传来一声怒斥:“放肆,公主大婚,岂容旁人奚落置喙,坏了这宫里的规矩。”
    众人抬眼去望,却是太子一行人走了过来,曲莲腿一软,险些摔倒,幸而京墨一把扶住她,但亦是冷汗琳琳,二人齐齐跪下,京墨切切道:“见过太子殿下,内人不懂宫里的规矩,还请太子殿下赎罪。”
    太子并未看京墨一眼,也未叫起,只捏着帕子擦了擦落葵额上的细汗,宠溺的笑道:“你这个丫头,我去太后宫里找你,你竟然走的这么快,一日日的往宫里跑,从来也不去我那坐坐,怎么,嫌弃了二哥了。”
    落葵心中生出暖意,笑颜盈盈:“我哪里敢嫌弃太子殿下,只是大婚之事繁琐,我应付不暇罢了。”说着,她伸出一只手,眉眼俱笑起来:“我大婚,二哥都不送个礼的吗。”
    太子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怎么会少了你的礼。”他回首看着京墨冷冷道:“既然不懂宫里的规矩,那便请宫里的礼仪侍婢好好教一教伯公夫人。”他抬了抬下巴,登时围过来几名内侍,便要架了曲莲去,京墨慌了神儿,连连叩头:“太子殿下,求太子殿下恕罪。”
    落葵拉了拉太子的衣袖,低声道:“二哥,罢了,若是她的身孕出了什么好歹,伤脸面。”
    太子低声一笑:“你一向厉害,竟也会有心软的时候,你忘了他们伤你的时候了。”
    落葵冷了眸色,咬着牙嗤笑了一声:“如何会忘,恨都要恨死了。”
    太子点点头,轻声道:“那你就不要管了,二哥怎样都要替你出了这口气,更何况还有苏子的牢狱之灾。”他回首冷冷道:“既然公主求情,那便不必调教什么了,上回伯公夫人就在此处跪上四个时辰,看来是没跪明白,那这回便再跪上四个时辰,小惩大诫罢。”转瞬笑着冲落葵续道:“走,去二哥宫里坐坐,与我说说你那个未婚夫婿是个什么人。”
    日薄西山之时,落葵回转,远远的便望见府门处,一个人影立在脉脉余晖里,登时一阵阵薄寒袭来,迟疑了片刻,她神情如常的走过去,那人听得脚步声,猛然回首,蕴了丝苦笑道:“落葵。”
    落葵微微抬了抬眼帘,淡淡道:“伯公请回罢,本宫早说过,与你死生永不相见。”
    京墨一把握住她的手,她冷冷甩开,怒道:“放肆。”旋即冷哼一声:“伯公可知本宫这侯府如今藏了多少暗卫。”
    京墨一怔,抬眼怔望着檐下的红绸,喃喃道:“落葵,你果真要嫁了他么,他无官无爵,你不觉委屈吗。”
    落葵眸光凛冽的扫过他的脸庞,声音中蕴了昭然若揭的杀意:“本宫嫁了谁都与伯公无甚关系,你害苏子下狱之时,本宫与你便是世仇了,伯公还是多多顾念自身的好。”
    那凛凛杀意和薄寒令京墨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声分辨起来:“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跟曲莲说起过。”
    “你明知曲莲与谁有弯弯绕绕,你还跟她说,就是置苏子于死地,难道你不明白么。”落葵挑了挑眉冷笑道:“伯公着急来找本宫,想来这些天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罢。”
    京墨蹙了蹙眉,抬手捏住落葵的腕子,沉声道:“是你,是你将曲家的事告诉了太子,太子才给了我两条路,要么休妻,要么流放。”
    “莫非曲家做的那些勾当是我凭空捏造的么,曲
    莲至今都在利用太子宫中的曲家暗线,甚至安排了曲家死士进入太子宫为奴为婢,她在做些什么,你应当比我清楚的多罢。”落葵甩开京墨的手,只觉心中闷的发痛,她眸光微凉,极好的掩饰住心底的哀伤,只冷冷清清的一笑:“那也算不得流放,只是离青州远了些,苦寒了些,你仍是散伯,凭你和夫人的身子,想来是受得住的,比起你们对苏子下的暗手,我已算是手下留情了,伯公好自为之罢。”言罢,她缓步进门,挥了挥手,院内闪出数个侍卫,将门掩上,只听得门外嘶声力竭的一声哀叹:“落葵。”
    夜间,落葵睡得不甚安稳,辗转反侧,直到将锦被和边上的郁李仁一起踢到床底下,才算沉沉睡去。
    落葵睡着,却又像是醒着,爬了一路的山,那山路又长又陡,格外的难走,走到骨头都快散了架,总算看到了山顶上的那一点点屋檐。
    屋檐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敦厚男子,另一个白衣姑娘,眉眼冷清的有些像她,敦厚男子扯了扯那白衣姑娘的衣裳,笑道:“师妹,你看看,你才来了玉京山半个多月,就已经胖了这么多,这衣裳可是新做的,又窄了。”
    “可不是么,”一个俊美的男子从房内踱了出来,笑着凑趣:“她这身儿衣裳可是扯了灵仙雪缎新裁的,费了不少银子呢。”
    敦厚男子笑道:“这样也好,若是师妹学艺不成,能把自己吃胖了,再混上几身好衣裳,也算是意外之喜。”
    腾腾热气中,俊美男子舀了一勺子菜,喊着那白衣姑娘过来,递到她跟前,她就着他的手尝了尝,笑着点点头,他这才将菜盛到盘中,若有所思的一笑:“人家已在山口等了半月了,你是见呢,还是不见呢。”
    不知怎么的,落葵对这个俊美男子格外熟悉,像是知道他的性子,他一向是刀子嘴刀子心的性子,平生最大的乐事便是看人吃亏倒霉惹麻烦,此时眼风中的笑意逸出来,如四月里和暖的风一般温润,神情亦是和善无欺的。她颇觉意外,以为他转了性儿,可垂首间却瞥见了他唇角的一抹戏谑。
    那白衣姑娘显然也瞧见了,存心想灭了他看热闹的心火,便忍笑淡淡道:“师父带着大师兄出门去了,临走时吩咐过紧闭山门,不准放闲杂人等进来的,他爱等,便叫他等着好了。”抬眼望了望天色,淡笑道:“也算他的报应,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还是沤的厉害,只怕又要下了。”
    俊美男子抿了抿干干的唇,有些失望的吁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敦厚男子却走路带风,声音瓮瓮的透进来:“那么个碍眼的人戳在山口,不打出去还留着当花看么,我还嫌脏了咱们的地界儿。”
    话音未落,俊美男子已扔下筷子,撸了撸袖口,拉起白衣姑娘,存了份瞧热闹的心:“对对对,三师弟有日子没打架了,只怕手都痒了罢。”
    “三师兄,上回子苓师兄挑唆你跟隔壁山头的陆吾打了一架,害你被师父罚着跪了三日,怎么,你没跪够啊。”白衣姑娘笑道。
    闻言落葵一怔,原来,原来这个俊美男子便是屡次在梦中被人提起的子苓,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就莫名的心痛不已,现下看到了这个人,心痛竟然没了,有的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敦厚男子瓮瓮一笑:“上回是那陆吾不开眼,调戏镇子里的姑娘,我那是替天行道,这回不一样,我是替妹行道,师父肯定不会罚我的。”
    替妹行道,这话听得落葵心间一悸,抬眼间,只见窗外长雨不停,好像是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与自己流转了很久远很久远的缘分,最终是伤于浅薄的情分,但这个人并不是京墨,是谁呢,她想不起来了,好像这个人,在新愁褪尽后满是旧恨,这个人,她可以不见不念,却终做不到不恨不怨,刚定了定心思,就听得白衣姑娘轻声道:“好,你们将他打出去就是了。”
    子苓登时笑逐颜开,拉着敦厚男子急急去了。
    转瞬间竟入了夜,落葵在不知不觉中到了个无人之处,抬眼望去,群山之中环绕着个深处达数千丈处的水潭,终年雾气缭绕,此刻墨绿色的深潭中倒出一轮皓月,光华清冷,偶有微风吹皱潭中月华并四围如眉峰聚的远山倒影,此时像是初春时节,晚凉沁骨,春寒料峭,她伸手试了试潭水,这水雾却并不寒凉,触手生温,连潭中波光粼粼的水亦是温热的。
    这时节本不是荷花初开之时,恐怕因此处潭水温热,这才熏得一潭新荷翠叶接天,芙蕖殷红如剑,隐隐有水声夹着荷香在风中悠悠转转,惊起歇在青芦深处的夜鸟,发出深沉的叫声冲天而去。
    潭边植了大片的桃花,桃花花意正浓,一半开在水上,一半开在水里,在夜风中婷婷袅袅,深红浅粉遮了半边星空,盘旋的虬枝遮住泊浅水中的一叶扁舟,舟上流萤点点,碧水无声的绕过青石蜿蜒远去,舟边花木丛丛,月光隔着枝桠缝隙如水般漏下来。

第四百五十四回 忘不了

    就在落葵愣神儿的功夫,一道红芒擦着寂然无声的夜色落于舟上,扁舟微微晃动间,红芒散尽,一个红衣姑娘翩然立在舟头,月色下,但见她脸色微白,说不上绝色,只是一双明眸清丽难言,落葵惊诧不已,这红衣姑娘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她的长发松松散开,不饰一物,抬手撩开额前碎发,隐约可见一枚暗红色的印记在额上忽明忽暗,格外诡异。
    几缕浮云掩住清冷月华,一时风过,吹起红袖青丝,姑娘抿了唇轻笑一声,白腻如玉的手微扬,簌簌风声登时盘旋成一处漩涡将浮云尽数吸了进去,露出那一轮圆月,令落葵瞠目结舌的一幕旋即出现,那莹白的月华竟然如清水般朝着姑娘流泻而下,方一触到她额间的印记,便如同活过来一般扭动着钻了进去,转瞬间那印记红光大作,中间赫然印着一只玲珑朱雀振翅欲飞,颜色鲜红欲滴。
    姑娘神情如常,唇角勾起浅笑,指尖轻点之下,那只朱雀鸣叫一声,迎着月华展翅飞去,而此时圆月光华更胜方才,且隐隐有水痕流动,月影微微倾斜,登时一道道手腕粗细的白光伴着阵阵异香缓缓流淌,悉数没入朱雀殷红的身躯,一时间,朱雀周身的红光遮蔽了月华,几乎要染红了半边天际。
    这声势惊人的一幕足足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清冷的月华渐渐如蒙尘般暗淡不已,她的指尖才在虚空中轻点了一下,朱雀周身的绚烂刺目红光才渐渐平息下来,欢畅的鸣叫一声没入她的额间,化作一抹暗红色的印记,半隐半现在发间。
    四下里登时静谧下来,与寻常的暗夜并无不同,红衣姑娘这才在舟头坐下,抬手除去鞋袜,小巧白嫩的双足泡在水中,一下一下踢着水花,脚踝处用红绳系了枚金铃,伴着水中微澜响起一阵清音,她正望着水中泛起涟漪的倒影出神,却猛然间回首望向一处空无人烟之地,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眸间浮现出一丝冷笑,旋即指尖缠上一丝红芒,正欲抬手扬了出去,就在此时,落葵眼前一花,自己竟然倚着树坐着。
    眼前还是那汪满是星辰的深潭,被薄薄的月色笼着,还是那满池金莲和数株桃花,只是花事终了,无一丝颜色了。落葵抬眼看着,不远处坐个白衣姑娘,正一口接一口的灌酒,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白衣姑娘的脸庞,竟也和自己一模一样。
    她看着那姑娘落下泪来,泪珠儿越滚越多,在脸上蔓延,猛然身后响起个声音:“死丫头。”
    落葵和那姑娘一同狠狠打了个激灵,白衣姑娘极快的抹去眼泪,头也未回,笑道:“子苓师兄怎么来了。”
    子苓与她并肩坐下,递了块石头过去:“给,干喝酒多没意思,我给你送下酒菜来了,再和上点眼泪,那滋味简直是绝妙。”
    白衣姑娘扑哧一笑,重重拍着子苓的肩头,撇嘴道:“你说你这个人呐,分明是一片好心,可偏要捧出驴肝肺来给人看。”
    子苓笑着捏捏她的脸庞,一记五色彩芒落于石头上。
    虚空中渐渐显出一个男子的身影,一字一句哽咽的声音透出来,直锥心间:“我在此处等了你半个月,那日我也是不得已的,你信我。”
    “你信我,待我袭了西帝帝位,定来迎娶你。”
    子苓指着石头中的身影,拍手大笑:“这世间还有比我脸皮更厚的。”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白衣姑娘的脸庞,笑得喘不上气来,露出皓白的后槽牙:“死丫头,你这是得有多么瞎,才会瞧上这么个货色,真是白白糟蹋了你这双好看的眸子了。”
    流云缓缓而过,掩住清寒月色,留影石上红光一闪,化作白森森的细粉在夜空中织成朦胧的哀愁,迎着夜风簌簌散尽,白衣姑娘凉凉一笑:“我与他早就恩断情绝,永不相见了,真难为他还有脸说出迎娶二字。”她猛灌了几口酒入喉,辣的嗓子滚烫,心间大恸。
    是夜,落葵看着白衣姑娘与子苓先是一口一口的灌酒,后来一盏一盏的灌酒,最后一坛一坛的灌酒,直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再看着她被子苓扛回去的,一整夜的半梦半醒,噩梦连连,直到丑时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看过晨曦如金,看过晚霞似锦,庭前谢了玉兰,绽了榴花,只觉时光飞逝,转眼已是炎夏。
    百无聊赖中,落葵在窗下闲坐,手中的石榴花盏早已捻的细碎,她脸上神色如常,心下却烦乱不堪,空青仍没有任何消息,无休无止的杂念纷纷扰扰袭来,与苏子和郁李仁说了何止百遍,苏子只拍着她的肩头,笑着说他信得过空青,可转过身去,他却暗自里掬了一把泪,如此情景,落葵唯有立在窗下,怔怔望着淡白的窗纸,盼着隔窗透过一缕轻笑,告诉她甚是想念她。
    怔怔间,窗上果真映上一道暗影,极缓
    极慢的靠近她,她喜形于色的回首:“空青,你回来了。”话音尚未落下,她已经愣住,面前立着的是个全然陌生的女子,噙着浅笑望着她。
    落葵嗫嚅道:“你,你是谁。”她侧目去望苏子,却见苏子亦是目瞪口呆,但唤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而郁李仁则蜷缩着窝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那女子笑而不语,眸色却渐渐冷了,落葵心中一凛,迟疑道:“你是空青的表妹,你是为了他来找我的。你对苏子和掌门师兄做了什么。”
    那女子眸色一瞬,淡淡道:“你倒聪明,我是半夏,他们无事,只是本宫与你闲话,不想有人打扰,将他们定住了而已。”
    落葵抬手斟了一盏茶饮尽,嗤的一笑:“如此不善,又能无声无息的进来,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哦。”半夏拉过一张椅子,缓缓坐下,自斟自饮了一番,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眸中闪过凛冽之色,转瞬却又傲然笑道:“你这样聪明,不如来猜一猜,空青是什么身份。”她轻蔑的瞥了落葵一眼,缓缓道:“还是我来告诉你,空青出身龙族,是龙族的太子,太子殿下,你觉得,你可配得上他。”
    落葵怔住了,心中的震惊已无法形容,脸渐次白了下来,自己一直知道空青隐瞒了些什么,不追问只是因为信得过他,可未曾想到这隐瞒背后的真相竟是这般令人震惊,她曾百般躲闪,不愿再与皇家有丝毫往来,谁料最终未能躲过,仙界的太子,出身龙族,还真让郁李仁说对了,他果真不是人,是龙族,自己与他到底是人妖殊途,仙凡有别了,她冷嗤一声,稳了稳心神,缓缓道:“配不配得上,本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亦不是我说的算的,空青认为我配得上,那自然配得上,旁人没有资格置喙。”
    一盏凝碧中映出半夏极难看的面色,她沉沉起身,挥了挥手,虚空中显出一幅画像,是个女子的模样,她愤恨的望了那女子一眼,笑道:“你仔细瞧瞧,你与这女子,有几分像。”
    落葵抬眼望去,画像中的人一身白衣,长发及腰,眉眼身姿与落葵极像,只是眉眼温婉似水,没有自己那般的难以驯服和英气。她一时间怔住,一丝丝闷气攀上心头,面上却不露分毫,噙着淡淡的笑意:“这画中之人的美貌,岂是我可以相比的,你说笑了。”
    半夏微怔,转瞬一笑:“这女子叫芜花,是空青此生最爱,只可惜早早的就死了,如今看来,你与她竟有九分相似,真难为了空青能将你找出来,也算是一桩幸事,弥补了他的前世遗憾。”
    落葵垂首望着扑进杯中的石榴花瓣,在莹莹碧水间上下翻浮,她无声的一笑,难测的人心亦是如此,反复不定,空青即是龙族,那么自然活了很久很久,若说从前没有经历过情事,心里没有放过旁人,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就连自己只这短短二十载,从前也历过别的事,经过旁的人。只不过那是从前了,从前她与他经历过谁,心中有过谁,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今她与他的心里只有对方,这就足够了。落葵抬眼望着半夏,夹着讽意笑道:“你来告诉我这些,只不过就是因为空青从前心里没有你,而现在心里只有我,也没有你罢了,拿一个已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当伤人的利器,你们仙界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只可惜被你视为利器的,在我这里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你,”半夏气白了脸,站起身来将杯子狠狠掼在地上,指尖微颤的指着她。
    见她只神色如常的一笑,半夏这才缓过神来,抚了抚衣袖,袅袅婷婷的端坐下来,噙着笑道:“你可知本宫是谁,本宫是凤族帝姬,是天帝赐婚,指给空青的太子妃,我与他是有父母之命的,而你与他只不过是私定终身。”
    外头猛然起了一阵狂风,卷着无数石榴花瓣扑了进来,一时间花枝摇曳,树影凌乱,皆烙在窗子上,如画本描摹一般,落葵的心已沉到谷底,脸上却仍丝毫不露,抬手将窗户掩住,回首望着半夏轻笑道:“那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不过是俗人俗见,我只要知道,他想要迎娶的人是我,这就足够了。”
    半夏一口茶灌进喉中,怒极反笑:“你以为你与他行了凡间的大婚之礼,便能取代本宫做了太子妃吗,你一个凡人,不要痴心妄想了,龙族太子妃的位置,从来都是我凤族帝姬的。”
    落葵眸光迎向她发红的眸子,毫无胆怯之意,冷冷一笑:“什么劳什子太子妃,我不稀罕,你喜欢做尽管去做好了,只可惜你也只是个太子妃,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他并不肯娶你么,你与他不过是空有婚约罢了,他连迎娶你都不愿,心里又何曾有过你的半分位置。”
    半夏气的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要呕出血来,一个闪动便扼住了落葵的脖颈,直
    掐的她面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松了手,将她扔到椅中,冷笑道:“本宫竟不知道你有一张如此厉害的嘴,你可知道,本宫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落葵喘了口气,气息稍匀,淡淡道:“可你终究不敢让我死在你的手中,否则,你便不单单是做不成这个太子妃了,怕是还要给我偿了命,才能平息了空青的怒火。”
    盏中的茶水渐渐冷透了,入口稍稍有些苦涩,凉透人心,落葵丝毫不顾及屋中的半夏,缓步出去在院中舀了壶生水烧开,沸腾的滚滚水气氤氲,和着石榴花的香气四散开来,仿佛驱散了炎夏暑意,而春意一丝不落的溢满屋中。
    她抬手给半夏续了盏热茶,半夏顺手捏住她的腕子,热水倾洒在地,滋啦一声冒着淡白的水雾深入青砖地缝中。
    半夏气急败坏的嚷起来:“你猜得不错,本宫不敢杀你,可空青也娶不了你,他执意不肯接受天帝的赐婚,已被天帝关押,生生世世,你都不要妄图可以做他的妻了,我虽做不了他的妻,但却可以守着他,做个太子妃。”
    落葵甩开她的手,清清淡淡的一笑:“我等他,今生等不到还有来生,他是仙者,即便我轮回千百次,只要他想找,终究会找到我,我总可以等到他,做他的妻子,而你。”她抬眼瞧着半夏,嗤的一笑:“生生世世,都只能担个虚名罢了。”
    随着半夏的身影没入虚空,束缚在苏子和郁李仁身上的法诀随之没了效用,他急忙扶住一个踉跄跌在椅中的落葵,颤声道:“落葵,你怎么样。”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好了,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信得过空青,他会回来的。”
    落葵惨白着脸摇摇头,揪着郁李仁的耳朵将他提溜到眼跟前,欲哭无泪的虚弱道:“掌门师兄,你还真是乌鸦嘴还真够晦气,好的不灵坏的灵,他是龙族我是人,你说怎么办。”
    郁李仁挣扎了几下,最后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嘟嘟囔囔起来:“不是我的错,事实如此嘛,我说了要慎重的,是你和苏子都不听。”
    落葵晃了晃他毛绒绒的身子,声音愈发的飘了:“他若是回不来了,我就把你炖了,以弥补我受的伤害。”
    “师妹,他是龙族,你不怕么。”郁李仁有些害怕落葵在盛怒之下,会真的把他炖了,慢慢蜷起身子,一点点缩到她的肩头,讨好而安静的蜷在那里。
    落葵瞟了他一眼,心猛然间疼了起来,无可奈何道:“你这样的我都不怕,怎么会怕他,是人是妖,我都跟他。”
    不待郁李仁说什么,苏子便苦笑一声:“这就是了,那你还管他到底是什么,这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总是要跟看的顺眼的人一起过。”
    郁李仁连连点头,难得的正经起来:“师妹,你愿意和他过一辈子么。”
    落葵正视了自己的心,猛然发现,若让自己离开他,她是舍不得的,是会心疼的,若让自己另找一个人过一辈子,她也是不愿意的,原来不知何时,那个人已在她心里住了下来,像是生了根发了芽一样,长出枝蔓生出花来了。她颤巍巍的斟了一盏茶,刚送到唇边,长长的叹息簌簌的跌到杯中:“我愿意。”
    “你愿意,可是,”郁李仁摇摇头,叹道:“你与他仙凡有别,终难白头到老的。而且,而且人妖殊途,通婚是古之禁忌,我出身妖族,最清楚此事,千百年来,因为人族与妖族通婚,而被处死的人是数不过来的。”
    落葵垂首,一片一片扯下花瓣,攥在掌中,攥得极紧,染了一手莹白的汁液和香气,她落寞一笑:“那我也愿意。”
    她揪着领口,含泪一笑,是的,她愿意,愿意成为他漫长一生的短短几十年,从人间到黄泉,从柴米油盐到老翅寒暑,从生老病死到孤坟微霜,她都愿意和他过这几十年,即便到最后是白发伴青丝,她也是愿意的,即便前面是个更见不得人的地方,纵使凡人的心计斗不过仙者手段,她也愿意,纵使万劫不复,要被妖族追杀致死,也愿意。
    一曲终了,落葵从暗影中走出来,空落落的声音在空落落的暗夜中低低盘旋,无限孤寂:“数年没有听过你的埙声了,你最后一次吹埙,好像,好像是凌霄入宫那次。”
    苏子脱下外裳垫在地上,拉她坐在他的身侧,落葵无声的一笑,头靠在他的肩头,苏子摩挲着那枚埙,低笑道:“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我都快忘了。”
    落葵猛然抬起头,一双眸子闪出灼灼光华,怔怔望着他:“果真能忘掉,那你教教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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