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回 探监的人
落葵陡然站起来,转过身去,望着素白墙上摇曳的暗影,声音微冷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你不必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我看,你我相交数年,你是甚么样的人,我清楚,我是甚么样的人,你也清楚,与你相交是真,利用也是真,否则,水家的事怎么能从你的口中传到曲天雄的耳中,若非你对水家知之甚详,又怎会有曲天雄对你的逼迫与反目,也就更不会有今日的曲家覆灭。”
曲莲且哭且笑,声音绝望而凄厉:“好,好,好,此番是我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水落葵,事情还没有道最后一步,鹿死谁手,咱们走着瞧。”
曲莲走后,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暗夜沉沉,深秋似水,那寒意无声无息的,渗进每一个角落。有短暂的沉寂,落葵始终没有回头,只默默的听着心碎开的声音,每一声都漫过一阵抽痛,痛的久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如同浸在寒冬里渐渐麻木了,转头望向窗外沉沉不可捉摸的夜色,人啊,总是在不断的增加被利用的价值,乱世中,唯有能够被利用,才能活的更长久。
良久,落葵忽然引袖咳嗽数声,原本莹白的脸上泛起几丝微红,虚弱道:“苏子,太子监国理政,霖王圈禁府中,曲家满门流放雍州的旨意怕是快下来了,曲天雄定是活不成了,吩咐沿途分堂,提前做些准备,照应照应曲元参,让他能安安稳稳的到雍州。”
苏子微微颔首,递了盏茶过去:“我知道,我来安排,你不能再多耗心力了,你的身子扛不住这样耗下去了。不过,”他微微一顿,仍沉声道:“不过,我们真的不对曲天雄动手么。”
落葵眉心紧缩,那愁意渐浓,已化不开,往事悉数浮上心头,压得她有一丝丝无法喘息,良久,才思量道:“不必了,曲天雄追随云绛香和霖王数十年之久,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手上又有月姑的一条性命,无论如何,霖王都不会放过他的。”
青州城中有四座监牢,掖庭狱关押犯了事儿的皇亲国戚,青州府衙关押寻常罪犯,刑部监牢关押待审罪犯,而廷尉府监牢则用来关押重犯要犯,守卫自然比其他三座监牢来的严密,由青州禁卫军把守,素来没有陛下或是太子的手谕,无人可随意出入。
晚风里的廷尉府监牢有几分阴森,那数之不尽的层层石阶像一只只惨白骨手,拉住人通往未可知的深渊中。
石阶的尽头伫立着八名禁卫军,腰间一柄长刀镂刻着古怪的花纹,紫色的电弧跳跃间,有几分吞魂噬魄之感,这些人个个生的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别说劫狱了,寻常人只消靠近了看上一眼,也是要打个寒噤的。
廷尉府监牢的后门外,云良姜往一个禁卫军手里塞了包东西,压低了声音道:“给,拿着。”
禁卫军神情微变,忙将东西推了回去,慌乱的瞧
了瞧四围,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别为难小的了,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小的这饭碗就保不住了。”
云良姜不以为意的低声轻哼:“你少来,你不说,我不说,谁还能知道。”
禁卫军忙摆手道:“世子爷,举头三尺有神明啊,曲家犯得可是欺君大罪,小的若是叫人知道了,小的饭碗丢了事小,脑袋丢了事大。”
“呸呸呸,多大点事儿啊,你少在这跟我扯神明。”云良姜又将东西塞了回去,低声道:“我就看一眼,送点吃的,又不是劫狱,你怕甚么,你忘了你是从哪出去的了。”
禁卫军面露难色,低语道:“小的不敢忘,若非当年侯爷抬举,小的也没有今日,可是,可是。”他定了定心思,小心翼翼道:“罢了罢了,世子爷,你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可别到处说去。”
云良姜怔了一怔,低低笑骂:“你小子,我几时这么不知轻重了。”
禁卫军挑眉轻嗤:“我的世子爷,旁人不知道你,小的还不知道你么,你若知道轻重,还敢来闯廷尉府监牢么。”
云良姜嘿嘿一笑,就要往前走,谁知禁卫军伸手一拦,将一直跟在云良姜身后,垂首无语的纤瘦男子拦了下来,踟蹰道:“世子爷,这长随,就别带了罢。”
云良姜瞥了禁卫军一眼,皱着鼻尖儿,不耐烦一挑眉:“你看他,瘦的跟个棍儿似的,劫得了狱么。”
禁卫军思忖片刻,放一个进去是进去,放两个进去也是进去,平白留一个在外头,只怕更要惹人眼些,他左右为难道:“罢了罢了,小的惹不起世子爷,都进去罢,可莫要出去说去。”
云良姜不耐烦道:“知道知道了,你再这么耗下去,旁人不知道也知道了。”
两扇沉重冰冷的铁门吱吱呀呀缓缓打开,露出一段暗沉沉长满青苔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深处,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上前路,细长摇曳的身影小心翼翼拾阶而下,发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至。
一个个如同鸽子笼般的监牢多半都是空的,即便有人,也是躺在角落中的稻草堆里,蜷缩着身子取暖。外头是夏末时节,天热的人心里发闷,蝉没日没夜的嘶鸣,汗一阵一阵的浸出,可这里头却仍旧像寒冬一样冷,再加上深重的潮气,人待在这里不出片刻,便湿冷袭身,牙齿打颤唇边哆嗦。云良姜和长随一前一后,跟在禁卫军的后头,默然无声走过长长的潮湿甬道,走到一处牢房前。
禁卫军低声道:“世子爷,就在这了,长话短说啊,小的到外边守着去。”
云良姜回头低语:“多谢。”旋即他疾步冲上前去,抓住铁栏杆,喊了一句:“元参,元参。”
曲元参听到动静,忙着翻身从稻草堆里爬出来,踉踉跄跄的冲到牢门口,一把抓住云良姜的手,惊讶道:“良姜,你怎么,怎么来这了,若是
侯爷知道了,你,你又要罚跪了。”
“罚跪算甚么,我不怕。”云良姜冲着后头挥了挥手,那始终一言不发的长随忙递了个食盒过来,他捧出酒肉饭菜塞了进去:“这牢里阴气重,又吃不好睡不好的,我带了酒菜来,你赶紧补一补。”
曲元参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如今的罪过不小,墙倒众人推,旁人躲还躲不及呢,可云良姜,却冒着触怒圣颜,遭申饬贬黜的风险来牢里看他,只为来送这些酒菜,他眸底泛起盈盈水泽,神情动容,哽咽着低语:“良姜,你,这个呆子,傻透了。”
曲家原是青州城中数得着的豪门大户,而曲元参也曾是青州城中叫得响的儒雅贵公子,可如今暗影中的他,散乱的发髻间夹杂了稻草,温润的脸颊呈现出浅灰色的颓废,他风姿不在,落魄的一塌糊涂,令人不忍直视。
瞧着这等情景,云良姜不由的心痛难忍,又不敢表露出来惹他伤心,只好忍痛笑道:“你还笑我呆傻,你聪明,怎么跑到牢里来了,莫非是做腻了有钱人家的贵公子,跑来牢里一日游。”
还是原来的云良姜,还是那样善于用玩笑来掩盖哀伤,曲元参端着碗拿着筷,心头哽咽,有些吃不下。
云良姜又笑了起来:“怎么,吃惯了没油水儿的牢饭,怕吃了这些大鱼大肉,会拉肚子啊,没事,快吃罢,我还打点了狱卒,以后,你吃的能好些。”
曲元参强颜欢笑了一句:“花了不少银子罢,我可没钱还你。”
云良姜嘻嘻一笑:“还甚么还,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少么,这点银子算甚么,我还带了个人来呢。”
言罢,他退了一步,那长随却疾步上前,攥紧了铁栏杆,幽幽低唤了一声:“元参。”
这一声恍若天外来音,曲元参骤然愣住了,目瞪口呆的望住那张慢慢抬起来的脸,那张脸秀若芙蓉,黛眉如山,凤眼微挑,虽然清减了不少,但丝毫无损惊人的貌美,此人赫然正是那难产而亡,追封了许嫔的许菘蓝。
“菘,菘蓝,你还,活着。”自从得知了菘蓝的死讯,曲元参便心如死灰了,此番不肯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一是他天性纯良,不愿助纣为虐,二便是他早已心生死意,想要追随菘蓝而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菘蓝竟还活着,竟还来了此地,他转瞬清明,是苏子的那瓶假死药起了作用,他退了一步:“你快走,快走,假死乃是欺君大罪,你好容易才逃出来,活下来,不该再来冒险。”
菘蓝泪流满面,伸长了手去拉曲元参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垂泪:“不来看看你,我不放心。”
曲元参亦是垂泪不已,难以克制的摸了摸菘蓝的脸颊,偏着头笑道:“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安心了。”
菘蓝紧紧握住曲元参的手,半哭半笑的低语:“我们都还活着,就还有指望,元参,你一定要撑着。”
第三百六十三回 千里流芳路
这牢里原本便阴森森的,此时两个人悲悲切切,哭哭啼啼,更添了几分凄然,听者莫不哀伤。
云良姜忙上前分开二人,笑着打趣道:“行了行了,你们俩在我这么个说不到亲事的人面前演苦情戏,不觉有点落井下石的意思么,我好歹也是你们千里姻缘的牵线人啊。”
曲元参扑哧一笑:“你都把人灵仙姑娘从南祁国给拐到青州来了,这样的本事,还用得着说亲事么。”
云良姜脸颊微红,双眸闪着亮晶晶的笑影儿,啐了曲元参一口:“你的事,我问过落葵了,不日便会有旨意下来,曲家满门流放雍州。”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欺君之罪却只是流放,并未满门抄斩,已是楚帝格外开恩了,想来他也是知道此事另有内情的,只是严查下去会牵连甚广,此乃多事之秋,他并不愿看朝中动荡,波澜乍起,才会按不查不问,把曲家当做替罪羊,发落了事。
曲元参点头道:“看来,霖王是绝不会保下曲家了。”
云良姜微微一顿,沉声续道:“这条流放路不好走,你自己多加小心,菘蓝这,我会照应的,元参,留得青山在,你和菘蓝,你们俩,总会团聚的。”
曲元参默默点了下头,退了几步,冲着云良姜深深施了一礼:“多谢。”
云良姜忙跳开八丈远,手像是被滚开的水烫过一般,摆手摆的飞快:“你干嘛,你吓着我了,折我寿啊你这是要,你可真是恩将仇报的典范。”
曲元参苦笑着摇头,他知道云良姜面上瞧着没个正经,实则最是心善,否则也不会甘冒奇险,带菘蓝来见他,好让他能打起精神活下去。
云良姜静了片刻,斟酌道:“落葵那里,你。”
一语未竟,曲元参便脸色微变,轻轻摇头:“你不必说了,各为其主罢了,是曲家先动了歪心思,才会落入局中,一切都是曲家自作自受,至于公主的所作所为,我虽不会心生怨怼,但也无法认同和谅解,情谊虽还在,但心已非从前,日后,不必再相见了。”
曲家之人无论做过些甚么,毕竟都是曲元参的骨肉至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无法接受这些都是情有可原,亦都是为世事所累,身不由己,云良姜既不能怪落葵,也无言相劝曲元参,只点了下头:“不管怎样,你我这兄弟情分是变不了的。”
就在此时,那名禁卫军匆匆赶来,压低了声音道:“世子爷,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云良姜不耐烦的回首笑骂:“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这就走了,不会砸了你吃饭的家伙的。”
言罢,他挡在了依依不舍的曲元参和菘蓝二人中间,活脱脱是强拆佳偶的模样,低语道:“行了,走罢,以后有的是长长久久的日子。”
不久,曲家满门五日后流放雍州的旨意便传遍了青州城,这数得着的商贾巨户,曾经烈火烹油的繁华,顷
刻间树倒猢狲散了,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与顷刻间人走屋空,凄凉无比的曲家相比,霖王府虽也落魄了几分,但好在还能撑得下去,只是往日里迎来送往熙熙攘攘的府门前,如今门庭冷落,连看门的小厮都添了几分懈怠,神情恹恹,百无聊赖的靠在门边儿嗑瓜子。
霖王骤然从得宠的云巅,跌落到失宠的谷底,心里憋着一股火儿,看谁都不顺眼,成天介的想着杀几个人泄愤出气。
满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仆从,都贴着墙根儿绕着霖王走,唯恐惹恼了这瘟神,害得自己丢了性命。
列当虽然也害怕,但却没那个好命可以绕着霖王走,他只能咬着牙,整日里胆战心惊的随侍左右。
暮色初起,茫茫暑气渐渐消散,湖面上腾起一层薄薄的淡白水雾。群鱼时而游弋湖底,时而破水而出,搅得一池湖水十分热闹。
霖王翘着脚坐在湖心亭中,折腾那一池子锦鲤,硬生生的折腾的湖面上漂起白森森的一片,才满意的拍了拍手,默然无语的扬眸望向远处,不知在琢磨些甚么。
列当在回廊上犹豫了片刻,脸色变了几变,才急匆匆的走过九曲桥,走到霖王身侧,束手束脚的低着头,不敢多说半个字。
霖王瞥了列当一眼,极是看不上他垂头耷脑的怯懦模样,不耐烦的冷冷道:“有话就说,少在这装死。”
列当打了个激灵,弯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回话:“殿下,廷尉府里刚刚传来消息,云良姜竟找了个跟曲元参肖似之人,把他从牢里给换出来了。”
“当真。”霖王陡然来了精神,双眸闪过阴鸷的光,蹙眉道:“这不,找死呢么,云良姜疯了罢。”
列当忙连声道:“千真万确的,小人得了消息后,遣人去列侯府外守着,眼下曲元参已经身在列侯府了。”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老天实在待我不薄,眼看着就要一败涂地了,这就来了生机,霖王思忖片刻,拂了拂衣袖,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走着,咱们列侯府里走一趟去。”
列当忙跟了上来,磕磕巴巴的低声道:“殿下,这,陛下有旨,这。”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霖王阴冷笑道:“本王这厢一出府,那厢就会有人去父皇那落井下石,不过,本王等的就是这个落井下石,他们来对本王落井下石,本王才有翻身之机。”
列当虽想不明白霖王此话的意思,但霖王心情不好,他没胆子多问甚么,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
霖王转瞬便有了定计,边走边低声吩咐:“待会儿,本王去见列侯,你带两队亲兵卫队,一队把列侯府围起来,一队把廷尉府围起来,记着,里头的人不准出来,外头的人也不准进去。”
列当有些明白过来了,知道此时是倒了霉的霖王等来的翻身良机,若错过了,从此霖王便是个失宠的落魄皇子,不
如鸡的那只凤凰,而自己便是落魄王府中的管家,任人欺压。他丝毫不敢大意,忙沉沉应了一声,招呼人手去了。
五日后的黄昏,没有残阳没有晚风,层云有些厚,天有些阴沉,雨意逼人,淡淡的土腥气掠地浮沉。
数百名曲家男男女女聚集在青州城西城门处,个个潦倒凄惨,头戴枷锁,脚挂镣铐,行走间发出沉甸甸的哗啦啦声。
一条拇指粗的铁链缠在每个人腰间,将他们串联起来,唯有砍断铁链,才能逃脱,可这些人手无寸铁,只能被铁链拽着拖着往前走。从今日起,呼啦啦数百人的生死,都系在了这条千里流放路上。
曲天雄作为曲家家主,赫然走在流放队伍的最前头,仿佛一夜之间,他整个人瘦脱了相,须发皆已花白,风光不再,初现老态,破衣烂衫挂在身上,迎风飘动,格外凄凉。
他沉沉回望了一眼巍峨城门,这一走,怕是再没有机会回来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没有性命活着走到雍州城,为私仇为灭口,霖王和曲莲都不会放过自己。
曲莲答应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而作为交换,曲天雄已将曲家承自万毒宗的修炼之法传给了她,他神情阴郁,凝神片刻,她觊觎他的一身修为,定会一路跟着,伺机夺取,那么,只要曲莲出手,他便还有逃脱之机。
曲天雄有几分不甘心的环顾四围,只见围观者甚众,却无人相送。
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最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曲天雄在数百人中来回巡弋,他姬妾成群,儿女众多,可此时挂念的唯有曲元参一人而已,他默默叹息,这孩子为人敦厚中直,原本是可以远离尘嚣,安稳浮生的,可偏偏被曲家所累,被自己的野心所累,最终要在雍州那个苦寒之地流亡一生,惨淡终老。
他寻找了良久,这些人实在是太多了些,还是没有找到曲元参,他叹了口气,这条漫漫流放路要走上很久很久,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在人群中寻找曲元参,然后在自己死前,想方设法拼尽此身护他周全。
曲家上路的消息传到水家时,落葵与苏子正对着白墙上的一片光影指指点点。
那片光影中苍翠青山层峦叠嶂,城池村镇星罗棋布,河流蜿蜒阡陌纵横,赫然正是一幅闪着白光的巨大地图。
这幅地图看上去幅员辽阔,但也只是从青州到雍州的大片广袤土地,雍州位于云楚国之北,是最苦寒偏远最贫瘠少人的州城,虽然有无数条路通往此地,但鲜少有人长途跋涉到此地挨饿受冻。即便迫不得已必须得去,也是选便利安全好走的官道,陆路快捷安全,唯一的坏处就是太贵;走水路罢,舟船荡漾晃得人头晕呕吐,且比官道要慢上许多,但胜在足够便宜。
而千里流放之路却是刑部和廷尉府的官员们,历年来绞尽脑汁精心挑选安排出来的,每年都变,但万变不离其宗,只围绕着一个险字来回折腾。
第三百六十四回 李代桃僵
今年的流放路与去年也有所变化,也是曲家之人命不好,这条路比往年更加凶险了几分,杜衡拎着长剑,在光幕上轻轻一划,一道青色微芒便在地图上曲折蜿蜒,不断延伸,将青州与雍州连接起来,其间闪烁着数枚猩红印记,皆落在了流放路上几处最凶险的死地上。
落葵端着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指尖点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上头红芒闪动,她沉凝片刻道:“曲莲刚刚执掌了曲家,根基尚浅,正是安抚死士,拉拢人心的时候,却跟着走一趟流放之路,必定是另有打算,这盘门山寨虽说只是一股草寇,但背后却有问剑书院暗中支持,若曲莲趁着这个功夫,把押送流放队伍的官兵当做大礼,送给此山寨,趁机拉拢,就不妙了。”
苏子提溜着酒壶,已然喝得有些微醺,点头点的摇头晃脑:“可不是么,问剑书院自诩是正阳道里的一股清流,却暗地里扶持盘门山寨干些拦路打劫的勾当,凡是路过盘门山脉的商队镖队,没有不被他们抢的精光的,就连山下村镇里的百姓,也是饱受其害,豫州多次出兵剿灭,都铩羽而归。”他打了个酒隔儿,豪气云天的摆了摆手:“干脆咱们都把那寨子端了,也算为民除害了。”
暮色四合里,庭前的梧桐树投下巨大的暗影,绰约斜入屋内,映照在几个人脸上,透着隐隐约约的阴霾。
落葵轻轻晃了晃杯盏,端着一脸寒测测的笑意,摇头道:“端了盘门山寨,就算跟问剑书院结下了梁子,哪有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的,这不是傻么,前些日子,盘门山寨劫了天工物坊的八方神剑,要献给问剑书院的掌门,杜衡,你传信给茯神,派几个兼修了妖族功法的弟子,去把盘门山寨端了,夺了八方神剑。”
杜衡有些不明就里,扬眸疑惑道:“妖族功法,主子是要把此事栽到妖族身上吗,妖族跟问剑书院,八竿子打不着啊,就算栽到他们身上,也没人信啊。”
不待落葵说话,苏子便又灌了一口酒,掠了杜衡一眼,嗤的轻笑:“榆木脑袋,你以为栽赃陷害这么简单呢,吩咐弟子们,穿着圣魔宗的衣裳,戴着茯血派的腰牌,使着妖族的功法,去端盘门山寨,最后再把八方神剑送去万毒宗豫州分坛。”
这弯弯绕绕的,足足拐了十八个转折弯,但正合落葵的心思,她深深望了苏子一眼,连连点头笑道:“杜衡,知道甚么叫拐弯抹角的栽赃陷害了么。”
杜衡扑哧一声,击掌轻笑:“主子,你与大公子是五十步和百步,谁都别笑谁,不过,栽给万毒宗也好,免得让斑蝥觉得天底下只有他最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说说笑笑了几句,落葵眸光闪动,神情凝重的在地图上巡弋的一圈儿,指着一处峡谷沉声道:“阴魂江和琉璃山脉倒没甚么要紧之处,都只是苦寒险峻了些,可七绝渊里的毒物,却有助于曲莲修炼毒功,她得到了曲天雄手中的修炼之法,此行必定不会放过这个良机,她大可
以先葬送了官兵,拉拢盘门山寨,再用曲家满门做饵,诱出七绝渊里的毒物,助自己修为大进,当然,她也定会夺了曲天雄的修为,若果真如此,只怕后患无穷。”
苏子闻言,亦是心下一沉,轻轻撂下酒壶,抬手在七绝渊处处画了个圈儿,指节轻轻磕了磕,思忖低语:“他们一行人枷锁镣铐,风餐露宿的,脚程定然快不了,这样,我先把元参和菘蓝送到南祁国,然后再抢先赶到七绝渊,那里的毒物太多了,杀是杀不绝的,只能是布个阵法,拘了渊里那些厉害的毒物,叫她无功而返罢了。”
“也好。”落葵转眸望向杜衡,叮咛道:“这几日,看好菘蓝,叫她别乱跑,等风声过去后,就送他们离开。”
杜衡摇头一叹:“看好菘蓝姑娘有何用,云公子才是那个祸头子。”
是啊,这话倒是不错,落葵咬着牙根儿叹了口气,云良姜这个祸头子胆大包天,竟带了菘蓝去牢里私会曲元参,又学着苏子偷换菘蓝的法子,偷换了曲元参出来,谁料学的不像,偷换曲元参之事被霖王察觉到了,当时情形紧急,苏子只好又先将曲元参送回廷尉府监牢,叫霖王在列侯府和廷尉府扑了个空,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才保住了这些人的性命。
落葵恨得牙根儿直痒,重重捶了下桌案,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他可不是个祸头子么,幸而霖王只是发觉了他偷换了曲元参,若是察觉到菘蓝还活着,那才是塌天大祸,不知有多少人要连累丧命。”
苏子屈指轻叩桌案,摇头晃脑的戏谑一笑:“这便是胆大能闯祸,人蠢能上天。”
青州城安稳了许多年,罕有大事发生,虽说曲家满门流放是件惨事,可再惨也与己无关,反倒勾起了许多人看热闹的兴致,纷纷不嫌晦气的围在曲家外头围观,可看了几日,一直到曲家被抄没的甚么都没剩下,没有便宜可捡之后,才三三两两的散去。
曲家流放数日后,此事渐渐平息,街头巷尾鲜少有人再议论纷纷,而曲家那处宅子人去楼空,也随之荒废下来。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残阳溶金般流淌,在半边天际浓烈绽放,泼洒开碎迷壮观的流金波涛。
青州城西城门外,除了熙熙攘攘的官道外,还有一条冷寂少人的黄土小道蜿蜒向远处。
黄土小道旁,三三两两的山民打扮之人,在道边儿摆了摊子,卖些山货野味,可生意却不怎么样。
而山民身后的不远处,伫立个破败土地庙,四处漏风,坍塌了的半边围墙,昭示着此地早已荒废。
苏子口衔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土地庙高高的屋檐上,眸光警惕,面无表情的瞧着四围一切。
云良姜在院中站定,手上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袱,依依不舍道:“元参,菘蓝,此去山高路远,你们千万当心。”
曲元参一身寻常山民打扮,灰头土脸,毫不引人注意,拍了拍他的肩头,故作轻
松:“放心罢,待我们在南祁国安顿下来,就邀你去长住。”
云良姜不断的往曲元参手中塞各色物件,一边塞一边不放心的叮嘱:“有苏子一路照应,应当不会有甚么危险,但是菘蓝是个弱女子,路上可要宁缓勿急的。”
见云良姜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曲元参心事重重的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好了,你放心不下我们,我还不放心你呢,你偷换我出狱被霖王发觉,引了陛下把我堵在了列侯府里,幸而,”他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下去。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太吓人了,我爹骂我是草寇盗匪的兄弟情,没有家国大义,只会给家里惹祸招灾。”云良姜知道曲元参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便也没有多说甚么,只是后怕不已,想起当日的父亲暴跳如雷的那张脸,就心惊肉跳的腿肚子直打转。
曲元参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上垂下来的苍青色一角,他感慨万千,曲家满门是此人害的,可自己的命,却偏偏是此人救下的,让他连恨,都无人可恨,无处可恨,挣扎了半晌,他终于坦然道:“霖王搜府那日,幸而苏子赶来解了围,与列侯爷一同演了场戏骗过霖王,又在流放当日,派了手下之人替换我出来,只是,重兵押送之下,不知那人能不能逃得出来。”
因是失而复得,菘蓝始终紧紧握着曲元参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轻声劝慰道:“元参,放心罢,流放途中或死或伤或掉队的不在少数,大公子手下的人,总会找到机会逃走的。”
“我的人都机灵着呢,可没有良姜那么蠢。”屋檐上蓦然传来苏子的声音,他咬着狗尾巴草,疏朗戏谑一笑。
云良姜听得此话,连连撇嘴,却又无言反驳,他可不就是蠢么,蠢到惹了这么大的祸,还要旁人来给擦屁股。
曲元参微微一怔,想到曲莲,不禁哀伤道:“经此一劫,曲家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了,不过万幸的是,曲莲因为外嫁,没有受到牵连,可她人却没了下落,良姜,你好歹找到她,帮我照应一下她与京墨的日子。”
“放心罢,一切有我呢。”云良姜掂了掂手里的包袱,塞到曲元参怀里:“这些银子你收好,穷家富路。”
曲元参陡然想起些甚么,瞟了云良姜一眼,似笑非笑道:“当日虽说只是做戏罢,可人家灵仙姑娘的清白名声已经坏在了你的手里,你可要给人家姑娘一个名分,千万莫要辜负了。”
云良姜的笑中隐含轻愁,苏灵仙从红霞岭一直跟到了青州城,情意自然是有的,可直到如今,他也只是知道她是南祁国苏家的姑娘,是苏子的小堂妹,至于旁的,却是半死口风都探不出来,他心里不禁犯了嘀咕,还是强颜欢笑道:“放心放心,迟早让你喝上我们的喜酒。”
眼看着暮色飞卷,苏子翻身跳下屋檐,冲着三人沉声道:“好了,启程罢,来日方长,留着性命在,总会再见的。”
第三百六十五回 护国柱石
太白山,天一宗。
这一日的天一宗护山阵法大开,各峰弟子们也收敛起了往日的嬉笑模样,个个端正肃然,严正以待。
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刚刚返回宗门,天一宗夺取了七星图之事,便顷刻间传遍了江湖,而紧跟着,北谷国国主便派了武德司正使来到天一宗传旨,褒奖天一宗宗主江芒硝夺取七星图,保北谷国国祚永昌之功,特封天一宗为护国柱石。
有了这道旨意,天一宗这北谷国第一大宗的名头就更加名正言顺,无人可以撼动了,这是喜事可也是险事,无人可以撼动,并不意味着无人不想撼动,此事一出,只怕北谷国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卯足了劲儿,要挣一分头功,夺了天一宗的“护国柱石”这块牌子。
残阳将云霞染成了赤金色,太乙峰在翻涌的金色云海中若隐若现,这赤练余晖是太白奇景之一,从半山腰望去,云海缭绕,山峰奇峻,一片蔚为壮观的盛景。
天一殿中灯火明亮,轻烟袅袅,昆仑紫真檀的味道悠悠散开,满室静谧,人心亦随之安定。
雕花长桌上供着一块牌子,残阳余晖透窗而入,纷纷扬扬在上头流转,牌子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华,这块牌子非木非石,非金非玉,材质极为奇特,只是上头却没有半个字。
雷丸捧着烛火在牌子旁轻轻一晃,牌子表面顿时无声无息的腾起一团绿色火焰。
火焰素来是北谷国最信奉尊崇之物,而绿色则是生机和希望的象征,这块牌子,象征着北谷国国主赏赐的至高无上的褒奖。
江芒硝忙让雷丸撤了烛火,在绿色火焰濒临溃散消失之前,他掐了个诀,一道赤红光芒落于牌子上。
那绿色火焰摇曳了一下,蓦然迎风大涨,燃烧成片,凝聚成“护国柱石”四个大字,那四个字通体凝萃,赤金描边儿,邪异与瑰丽交融,格外震撼人心。
二人且惊且喜的对视一眼,这御赐之物果然有些门道,确实不同凡响。
江芒硝收了法诀,伸手轻轻在牌子上敲击几下,牌子震动,发出悠长的金玉之声,叮咚悦耳。
这块两个巴掌大的牌子上,填进去了十数名天一宗弟子的性命,那凝萃的四个字,简直就是人命鲜血写就。
望着这块牌子,江芒硝生出万千感慨来:“太上长老千难万险取到了七星图,才换来了这么块破牌子。”
雷丸神情微变,忙伸手去捂江芒硝的嘴,忍着莞尔笑意,谨慎低语:“宗主慎言,武德司正使还没走呢。”
“是是是,是得谨慎些。”江芒硝不轻不重的拍一下自己的嘴,笑道:“那正使安顿好了么。”
雷丸点头道:“安顿好了,宗主放心。”
“放心,”江芒硝嗤的一笑,又掠了一眼那块牌子,才叹气道:“明日把这尊神送走了,才能安心。”
雷丸沉凝道:“宗主,来的这位正使望月砂,我私底下打听过了,此人出
自醴泉城望月家族,但却没有修为,手无缚鸡之力,可不知为何,凭着望月族与大司徒的姻亲关系,大司徒举荐了他去陛下身边,只短短数月功夫,他便从籍籍无名的近侍一跃成为国主的宠臣,武德司正使,执掌宫禁,替陛下搜集情报监视官员,看来即便数十年过去,大司徒洪连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在朝中的根基,依旧无人可以撼动和取代。”
天一宗虽是个修仙宗派,江芒硝虽是个江湖中人,可江湖与朝堂,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江湖中有隐世不出的修仙高手,朝堂中也有一呼百应的铁骑大军,大军压境,高手也会胆寒,即便他已是正阳道第一大宗门的宗主,面对朝堂也不得不忌惮一二。
江芒硝静默良久,摸着鼻尖儿思忖道:“朝堂之事,只要与咱们天一宗的兴衰存亡无关,那么他们怎么争怎么抢,谁死谁活,你我都不必多管闲事,能置身于漩涡之外是最好的。”
“宗主说的极是。”雷丸点了点头,微微蹙眉,斟酌了半晌才道:“宗主,陛下这道旨意一下,藏宝之地和丹方落在了咱们天一宗手中的消息,定然很快就会传遍江湖,那这几日必定会有不少人前仆后继,想方设法的前来盗取。”
江芒硝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会有人来盗取七星图中的秘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闯入禁制森严的太白山中,多半是有去无回的,故而他并不怕有人来盗取,他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件事,把藏在宗里的内奸诱出来。
“江蓠到哪了。”江芒硝凝神片刻,沉声问道。
雷丸斟酌道:“方才传来消息,少宗主已经到云中城了,约莫明日晚间便能回来了。”
江芒硝微微颔首,啜了口清苦的茶,百般郁结的长叹了一声:“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不听劝了。”
关于江蓠的那些事,虽说是隐秘之事,江芒硝也从未明说过只言片语,但这些流言的风还是吹到了雷丸耳中,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宽慰了一句:“经一事长一智,少宗主在江湖上走了这么几遭,日后必成大器,宗主不必如此忧心。”
自己的儿子甚么样,自己最清楚,又岂是人家一句半句能劝慰的了的,江芒硝摇头叹气:“江蓠这小子,浪荡惯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哟。”他瞥了雷丸一眼,笑着打趣:“你的雷奕明稳重懂事,日后再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回来,到那时儿孙绕膝,你就偷着乐罢。”
雷丸更加尴尬的嘿嘿一笑,忙转了话头:“前日青州分坛传来消息,云楚国因七星图一事引发朝堂动荡,霖王遭到斥责,曲家满门流放。”
“哦,”江芒硝猛然抬头,惊疑道:“怎么回事。”
烛火摇曳,映照在雷丸脸上,敦厚的脸上神情愈发犹疑不定,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明白:“我细细查问过了,不知是谁设下了个圈套,放出消息说是七星图落在了云楚国太子的手中,霖王与太子相争多年,自然不肯做看他成就如此大的功劳,
派了曲家死士盗取,献给楚帝后,经观星斋辨认,才发现竟然是假的。”
江芒硝扑哧一笑,笑得直打跌:“这招够阴损的,霖王进献假的七星图是欺君大罪,他忙着撇清自己,哪还有功夫去攀咬太子放假消息出来害他。”
“可不是么。”雷丸亦是笑道:“这下子可好,霖王眼看着就失了宠,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翻起身来了。”
太白山上日出的早,日落的晚,山上的流彩漫天渐渐消散,暮色四合之时,山下的村镇早已黑透了。
淡薄的暮色透窗而入,天一殿空寂阔大,渐渐暗了下来,那几根灯烛稍显不足,雷丸捧着烛火,引燃了紧挨着素白墙壁安放的明烛,巨大的暗影转瞬摇曳在墙上。
江芒硝连着饮了几盏茶,脸色微沉,斟酌道:“素来没听说有甚么厉害的宗门在幕后操控云楚国朝堂,去查查,此事究竟是谁设计的。”
雷丸忙神情肃然的应声称是。
“等等,”江芒硝略一沉凝:“我记得苏凌泉那个魔头就曾经出现在青州,而江蓠此番也是跟着那小妖女,一直到了青州城才返回的,至于茯苓山,就在云楚国南祁国和长和国的三国交界之处,那可是茯血派的山门所在,对,尤其要查查,云楚国朝堂跟茯血派有甚么勾连,小妖女跟云楚国朝堂有甚么关系。”
雷丸挺直了脊背,如临大敌的微微颔首:“是要查查清楚,茯血派原本就与咱们天一宗势均力敌,若再坐看此派与朝堂勾结,他日对付起来就更加棘手了。”
江芒硝轻轻摸了摸下颌,眸光带着些狠意,亦是点头道:“虽说咱们与云楚国离得远,可与茯血派却是有血仇的,不得不防啊。”
入夜,苍穹间繁星点点,月冷轻寒,太白山间杳无人声,十分静谧。
融冰峰中一处宅院中,雷奕明与一个锦衣男子相对而坐,指着一桌子好酒好菜,温厚笑道:“望月,若是知道你回来了,我就多备些好酒好菜,给你接风洗尘呢。”
那锦衣男子弯起又圆又亮的双眸,嘿嘿一笑,举起天青色的酒盏与雷奕明碰了一下:“这不多亏了你找来的那两张跨界符箓,我才能在魔界中走个来回。”
这锦衣男子的双眸状若满月,眸光似月华潋滟不染纤尘,但仔细看来,眸底却又有风霜之意,此人赫然正是逃离了魔界洞里族的望月砂,没料到他竟与天一宗的雷奕明是旧识。
雷奕明给各自斟满了酒,敦厚的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几张跨界符箓算甚么。”
望月砂笑的双眸弯弯,神情戏谑:“要不说天一宗阔气呢,首座之子出手就是大方。”
雷奕明嘴笨,素来都是被奚落打趣却还只能默不作声的那个,买跨界符箓的那些钱于阔气的他而言,的确不值一提,而他也从没打算让望月砂还钱,他嘿嘿一笑,疑惑道:“望月砂,你怎么会入了朝堂,成了武德司正使,还来了天一宗传圣旨。”
第三百六十六回 落入圈套
望月砂挑了挑眉,半真半假的戏谑笑道:“我可没有你这么阔气,走了魔界一趟,花光了银子,我总得找个吃饭的营生罢,这不就歪打正着的进了武德司,然后又歪打正着的当了正使。”
这套鬼话,雷奕明是半个字也不信的,可他素来都是个敦厚而天真的实心眼儿,直来直去,有甚么就说甚么,根本不会用轻描淡写的嬉笑之语,来掩饰关切与忧心。
雷奕明紧紧抿唇,敦厚的脸上写满了心事重重,低低叹了口气:“你全须全尾的回来就好,以后,你有甚么打算。”
夜风轻轻掠过,淡淡的酒香在庭前氤氲,颇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旖旎。
望月砂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转瞬却又满脸轻松的戏谑笑道:“还能怎么打算,如今我这陛下宠臣,武德司正使还没坐热乎呢,且先坐着看罢。”
雷奕明与望月砂是密友,这一个密字便道尽了世间所有,望月砂经历过的残酷凶狠的黑暗,雷奕明都相伴在侧;望月砂深藏着的遍体鳞伤的绝望,雷奕明都感同身受,因为一路同行过,所以谅解并接受他所做的一切选择,进而忧心安危与性命。
庭前一时之寂然了下来,两个人蓦然没了甚么话,萧瑟的山风掀的衣袂翩跹,窸窣轻响。
雷奕明想了又想,眉心微曲,忧心不减:“王家之事,你有甚么打算。”
望月砂的神情蓦然暗了下去,哀戚低语:“爹娘的仇,我忘不了,如今我势单力薄,只能暂且蛰伏,等待时机。”
雷奕明拍了拍望月砂的肩头,百感交集的摇了摇头:“王伯父和伯母的仇自然要报,可我想,他们更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父母之仇,灭门之恨,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锥心之痛,望月砂握紧了手中的杯盏,杯中一汪浅碧色的酒水涟漪乍起,他的神情一派凄然,眼眸含泪:“我已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活在仇恨中,只是,这仇恨滔天,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雷奕明骤然心痛,世事就是这般残酷无常,熟悉或陌生的那些人,一夜之间都离去了,从前行云流水的日子,一夕之间都破碎了,望月砂被迫接受了这些猝不及防的变故,既是被迫,便有满腔子的不甘和蓄势待发的反抗,他攥紧了望月砂的肩头,言语笃定的劝慰道:“望月砂,不管你要做甚么,我都在,都支持你。”
望月砂脸色一白,偏着头苦涩轻笑:“若我,做有违道义之事呢。”
雷奕明笃定的摇了摇头,满口苦涩:“不会的,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这才是挚友,不离不弃,永远像一束光,照进心有裂痕的地方。
望月砂怔了片刻,陡然轻松的戏谑一笑:“瞧把你吓的,我顶多骗点大户人家的钱,惹不出大乱子的。”
雷奕明心事重重的一笑,沉凝片刻,郑重其事的举杯叮咛:“如今,你去了奸佞身边,我猜得
到你想做甚么,可是你没有修为,手无缚鸡之力,一旦露出个首尾来,伯父和伯母的仇,就再没有指望了,望月砂,无论你要做甚么,我都只有一句,保重自身,才能图的来日。”
望月砂微微抿唇,神情动容的轻轻点头:“好。”
满天星辰做灯,似水月色为伴,两个人慢悠悠的饮酒说话,忆往昔说如今论将来,不知不觉已是夜半时分,雷奕明见望月砂又提起酒壶斟酒,忙伸手按住了他,温厚笑道:“别喝了,你明儿一早还要回云中城复旨,喝多了耽误差事。”
望月砂有些醉意,摸着下颌嘿嘿一笑:“好,听你的,不喝了。”他摇摇晃晃的起身,抬手搭在雷奕明的肩头上,晃着脑袋笑道:“不过今夜我就在你屋里歇下了,酒可以不喝了,秉烛夜谈总没大碍的罢。”
说着话的功夫,望月砂便酒意上头,站也站不住了,扒着雷奕明的肩头直往下溜,也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为了赖在雷奕明屋里,故意装醉。
雷奕明可没那么多心眼儿,只觉得望月砂是借酒浇愁,才会喝得这样醉,他忙伸手扶住望月砂,一边吩咐人收拾桌案上的残羹冷炙,一边半扶半拖的,将他拖进了房中。
次日晨起,武德司正使望月砂带着一行人离开了太白山,他们走后不久,天一宗便山门紧闭,禁制全开,进出皆需禁制令牌,各峰弟子都被约束在了本峰,没有首座之命,任何人不得随意前往其他诸峰。
天一宗弟子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严苛宗规,并没有太多的惊异之色和抗拒之心,毕竟七星图落在了自家宗门手中,偌大的太白山脉总有疏漏之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看管的严一些,如何能拦得住那么多虎视眈眈惦记着的贼。
无形之中,整个天一宗的气氛变得凝重肃然,肃杀之意在山间回旋,懒散惯了的弟子们也随之多了几分警醒,看谁都像潜入宗内的奸细,当初天一殿前的血腥还未散尽,连入宗十年的细辛都成了通灵谷余孽,这宗内入门只短短数年的弟子,相互之间又了解多少呢。
江蓠趁着幽深夜色,匆匆赶回到天一宗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肃杀情景,他顿觉不妙,扔下包袱,抓着崖香想要问个清楚,可倒霉的是崖香所知也并不十分多,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坏了,要坏事。”江蓠重重拍了下额头,连招呼都没跟江芒硝打一声,便火急火燎的赶到融冰峰去找雷奕明,谁料却扑了个空,连雷奕明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不禁神情大变,一把揪住了雷奕明的小厮,瞪着凤眼,发狂一般嚎叫:“他去哪了,去哪了,啊。”
小厮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江蓠,吓得连退几步,惊恐摇头道:“弟子,弟子不知道啊,雷师兄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与弟子留话他去了何处。”
江蓠恍若没头的苍蝇一般,心慌意乱的原地打转儿,半晌过后,
才又一把揪住小厮,神情凝重的叮嘱道:“你记着,若是雷奕明回来,一定要看住了他,不许他离开融冰峰半步,然后速来报我。”
小厮被江蓠这副疯癫模样吓得够呛,忙躬身道:“喏,弟子记下了。”
太乙殿位于天一殿后侧,不比天一殿高大巍峨,也没有那般的富丽辉煌,但太乙殿前殿为祭祀所用,修的庄严肃穆,而后殿则为太上长老云轴子所居之所,素来简明闲适,且因碍于云轴子的威名,罕有弟子踏足此地。
夜色中的太乙殿与往日并无不同,薄薄的月色落在殿门处,给殿外的白玉台阶染了淡淡的青色,偶有风过,一痕一痕的影儿如同水波暗纹,无声的漫上石阶。
立在殿门处相望,只见大殿沉静深邃,烛火幽幽暗暗,安静的有些诡异。
一个漆黑如墨的身影掠过树梢,将暗沉沉的夜色搅得粉碎,像一只灵巧的夜莺,无声无息的逼近太乙殿的殿门。
此人通体黑衣,头戴黑色兜帽,脸上罩着黑色面巾,捂得严严实实,虽然瞧不出模样来,但看其柳叶眉水杏眼,削肩纤腰的模样,十足十是个姑娘家,只见她身影如风,没有掀起半点涟漪的闯进殿内。
而就在她进入殿中的转瞬,殿中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声,随着她落在地上的轻巧步伐,墁地的金砖上呈现出一枚枚闪着幽弱金光的符文。
她极为机警,在头一枚符文闪现之时,便已察觉到了异常,心知已入了陷阱,虽神情大变,但转瞬便稳住了心神,丝毫不乱的转身就走。
“既然来了,不喝杯茶就走,这可不是老夫的待客之道。”话音未落,噗噗噗几声轻响,幽暗的大殿蓦然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两道纤长的暗影烙在地上,摇曳不定。
随即“嗖”的一声轻响,一只素白杯盏破空而出,带着银白色的涟漪,直冲黑衣姑娘背心而去。
只见黑衣姑娘身形陡转,不慌不忙的侧身躲避。
而杯盏光华一敛,擦着黑衣姑娘的肩头而过,一阵疾风随之掠过她的周身,掀落黑色兜帽,露出如云发髻,柳眉杏眸格外娇艳,脸上虽黑色面巾围着,看不清楚模样,但仍能看出艳若牡丹的华贵,赫然正是万毒宗的四姑娘海芋。
“原来是个姑娘。”呵呵的冷笑随即在殿中回旋,笑声如雷,余音袅袅,只见虚空中一阵涟漪,雷丸不知从何处现身而出,身形诡异的闪动了几下,便横在了殿门处,敦厚的五短身材如一座黑黝黝的小山,拦住了海芋的去路。
雷丸身为江湖中的前辈,从未见过海芋这样的后辈,并不知道眼前之人的来历,他只知道要拦住她,要捉活的,用她诱出宗内的奸细。
海芋也不知道此人正是雷奕明的父亲,天一宗融冰峰的首座,她柳眉一拧,神情狠厉,踉跄着退了一步,手腕轻晃,一截紫霄九连环叮当乱响,散发着刺目的金光。
第三百六十七回 实心眼儿的雷奕明
“哗啦啦”几声巨响,紫霄九连环声势浩大环在雷丸的周身,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九连环竟环环散开,以迅雷之势,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脚脖颈和身躯上其他要害之处,令他身形僵硬,难以动弹,连虚空都像是在转瞬间凝滞下来。
海芋并未想过只此一招,便能打败堂堂天一宗的首座,她神情凝重,没有半点松懈之色,双手不停的翻飞如花。
“嘶嘶嘶”几声轻响,圆环上镶嵌的白玉蛇首扭动,渐渐长出蛇躯,在圆环上攀援缠绕,发出直冲云霄的嘶嘶声。
圆环上随即腾明紫色的云雾,一团团一簇簇的在雷丸周身翻滚,云雾渐渐凝实,云遮雾绕般的将他的身形掩盖起来。
这边是紫霄九连环的妙处,不止能够禁锢人的身躯法力,白玉蛇首发出的嘶鸣声更能动摇心神,而这明紫色的云雾则是极厉害的幻阵,没有一柱香的功夫绝难破除。
海芋修为并没有多么高深,但敢只身来闯太乙殿,所仰仗的也不过是几个厉害的法器,这紫霄九连环便是其中之一。
见雷丸并没有动静,海芋暗自松了口气,身形飞快的滑向殿门,眼看着就要夺路而逃。
江蓠在融冰峰没能找到雷奕明,心中顿生不祥之感,听崖香说,七星图中的秘密藏在了天一殿后头的太乙殿中,但江蓠却并不十分相信,崖香虽说有天一宗小灵通之称,这等隐秘之事,他区区一个小厮跟班,再如何消息灵通,主事之人没有可以吐露之下,他也是无法得知的。
那么,主事之人为何要将这样隐秘而要紧之事泄露给崖香,要知道他这个小灵通,可是天一宗内出了名的大嘴巴小灵通,不管甚么消息,在他耳朵里转一圈儿,保管传的满宗都知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保不齐这就是个坑,等着人往下跳。江蓠神思恍惚的从融冰峰出来,盘算着是不是该下山一趟,去村镇中寻一寻雷奕明。
就在此时,太乙殿的方向传来一声声摄人心魄的“嘶嘶”声,江蓠的心神狠狠晃了一下,随之涣散下来。
江蓠顿觉不妙,聚起一口气狠狠咬了下舌尖儿,满口血腥和剧痛将他的心神拉了回来,他转头望向太乙殿的方向,怪异的声音已经消失,仿佛方才是他的幻觉,他略一思忖,飞身而起,匆匆往太乙峰赶去。
尚未靠近太乙殿,江蓠便听到女子惨烈的痛呼声,就着殿前明亮的灯盏,他眼看着海芋从殿门飞出,重重砸到殿外的青砖地上,她噗的一声,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站起身来。
只听得嗵的一声巨响,海芋落下之处,腾起呛人的灰尘,而青砖上浮现出一丝丝裂痕,如同蛛网密布。
随即便是雷丸双手各托着一团墨绿色的火焰,飞身而出,而他身后的大殿中,桌倒椅飞,墁地的金砖上符文飘动,血珠子洒落符文间,显得格外森然。
江蓠心下一沉,忙掐诀分身而去,却不料看见了他最怕看见的一幕。
雷丸双手相对一搓,“噗噗”几声轻响,一团腾腾烈焰破空而出,墨绿的火苗迎风飘摇,四围猛然被炙烤的炎热起来,俨然有将虚空烧化的架势。
“去。”他单手一挥,火焰重重袭向倒地不起的海芋。
而殿门右侧,高耸入云的树冠一阵剧烈晃动,雷奕明竟突然出现,挺身拦在了海芋面前。
雷丸脸色大变,惊诧至极,却已来不及收手,只眼睁睁的看着那两团火焰硬生生砸到雷奕明身上。
雷奕明脸色骤白,血从唇角漫了出来,他甚么话也没说,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只伸手将海芋覆到背上,见雷丸没有回过神来,他神情复杂的单手轻晃,长剑在雷丸面前重重一刺,而他则背着海芋,拔腿就跑。
“轰隆隆”巨响过后,雷丸面前的地面坍塌出一个巨大的深坑,乱石飞沙四散开来,灰尘裹挟着淡淡的腥气,扬起数丈之高,将殿门外的两棵冲天巨树打的劈啪作响。
“雷奕明,你大逆不道,你敢叛宗。”雷丸惊怒异常的大喝了一声,灰头土脸的冲出乱石,飞身便追。
江蓠心知不妙,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他浑身光华一敛,悄无声息的藏在了一旁的树冠上,在雷丸快要追上雷奕明二人之时,他猛然轻挥衣袖,一片铅云飞旋,嗡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在了雷丸的头顶。
雷丸大吃一惊,身形一晃,周身红光大作,抬头望去,只见铺天盖地皆是无数只拇指大的甲虫,短短的双翅振动间,散发出猩红荧光。
这些甲虫虽然身量极小,可遁速极快,且数量惊人,密密麻麻的围在雷丸周身,那些猩红的荧光在他周身连成一片血光,血光茫茫,暂时禁锢了雷丸的法力。
雷丸恼羞成怒的大吼了一声,手上火光大作,绿莹莹的烧向虫群。
江蓠知道自己的这点小伎俩拦不住雷丸,只是讨了个出其不意的巧,暂且拦上片刻,他从树冠一跃而下,一把拽住雷奕明,低低吼了个“走”字。
雷奕明呆了一呆,半晌才吐出个“你”字,便甚么都说不出了,只能任由江蓠拖着他,不停的变换方向,七拐八拐,穿林过壑,才艰难甩开了雷丸和众多天一宗弟子,趁着蒙蒙夜色,回到了太白山下的村镇中。
这处村镇位于太白山脚西侧,说是村镇,但人丁却极为兴旺,方圆八十余里地界儿上,足足有三四百户人家,而这村镇因紧挨着天一宗,素来民风淳朴,日子过的安稳平静,已有百年未曾听说过偷盗之事,此地算是真正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村西头儿有一处僻静院落,三间土坯屋舍并一个不大的小院儿,荒芜了许久,数月前,这院落里住进来两个年轻姑娘,一个皮肤微黑,眉清目秀,看上去是经年劳作的温良模样,而另一个柳眉杏眸
,顾盼生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娇艳姿容。
两个姑娘一住进来,便引起了不小的躁动,热情的妇人便登门拜访了,在屋中坐了半晌,饮了几盏茶的功夫,三言两语的便打听出了二人的来历,这二人是姐妹,姐姐叫海芋,妹妹叫羌活,原是醴泉人,后父母双亡,被缺了德的叔父卖掉,这才逃难出来,被天一宗所救,带到村镇里住下,而最要紧的是,二人都没有婚配。
这村镇里适龄的光棍儿一抓一大把,适龄未许婚的姑娘都是香饽饽,更遑论是两个生的不错的姑娘。
此言一出,年轻的后生们便动起了心思,心眼儿活泛些的便直来直去,领着二人在村里转上一转,哪里有山何处有水,集市在哪,官道怎么走,皆说得清楚明白,还可以瞅准了时机送点花花草草,聊表心意。
而心眼儿实诚的则帮着二人干些杂事,修一修快要倾倒的院墙柴门,打理平整院落里的杂草荒地,连挑水砍柴都得赶早来抢着做,来晚了就只能看着旁人献殷勤。
今日晚间,羌活原本想找海芋说会儿话,可瞧见她屋里已熄了烛火,暗自奇怪她今日怎么睡得如此早,却也没有多想甚么,便也早早睡下了。
谁料夜半时分,寂然的深夜里,院中传来开门的声音,还隐约伴着沉重的脚步声。
羌活猛然惊醒过来,有些恐惧的呆了呆,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凝神一听便慌了神,忙披着衣裳,蹑手蹑脚的走到院中,一眼便瞧见雷奕明扶着个软塌塌的姑娘,旁边还站着个陌生男子,她愣住了,打了个磕巴:“雷大哥,这是。”她多看了那姑娘几眼,只觉眉眼格外熟悉,不禁掩口惊呼:“海姐姐,海姐姐这是怎么了。”说着,便伸手过来搀扶海芋。
雷奕明摇摇头,虚弱萎靡道:“没事别怕,羌活,去烧点水。”
羌活抿了抿唇,没再多说甚么,只转身进了灶间,引燃了灶火,烧水做饭。
江蓠若有所思的掠了羌活一眼,便拖着雷奕明二人进了房,将海芋安置在炕上,环顾了一圈儿这屋里的摆设,他不禁唏嘘,这海芋乃是堂堂万毒宗的四姑娘,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长大,竟能来这贫寒之地吃苦受罪,着实不易,为了打天一宗的主意,她也真能豁的出去。
这屋里油灯昏暗,窗棂破败,土坯墙未经任何修饰,露着枯黄的稻草,除了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土炕,和炕上一张斑驳布满油渍的破炕桌,便再没旁的摆设了,对,搁在炕上的床褥棉被是新置办的,簇新的纹样与这间屋颇有些格格不入。
雷奕明轻咳了一声,望着江蓠虚弱道:“江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江蓠恶狠狠的瞥了雷奕明一眼,先是给海芋切了个脉,伤势虽重,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随即又凶神恶煞的拉过雷奕明,一边切脉,一边埋怨:“我,我我我,我怎么了,我不能来啊。”
第三百六十八回 将功折罪
雷奕明笨嘴拙舌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知道的。”
江蓠轻哼着嗤的一笑:“小妖女告诉我的啊,她跟我说你活够了,结交了万毒宗的四姑娘海芋,还把自己的禁制令牌给了她,帮她偷七星图中的秘密。”
“我没有,没有。”雷奕明脸色煞白,大惊失色的连连摆手:“江蓠,这是叛宗大罪,你可不能乱说。”
“没有。”江蓠伸手摘下海芋的面巾,指着那张艳若牡丹,却苍白无血的脸,咬牙切齿的恨声道:“没有,那这四姑娘是长了翅膀,自己飞到太乙殿的么。”
雷奕明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江蓠微微眯起凤眼,在海芋身上巡弋了一眼,伸手解下她腰间的佩囊,从里头掏出一块令牌,继续冷言冷语的逼问:“这牌子上头有你的名字,怎么会落到她手里了,她这一路上毫无阻拦的进了太乙殿,可全靠的是这块牌子,这些可都是有迹可循的。”
雷奕明只觉唇边发干,他在察觉到海芋偷了自己的禁制令牌后,便一路追了过去,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或者说他始终相信海芋,从未怀疑过她,在不知不觉间,他做了此前自己从未想过,也从不敢做的事情,他心乱如麻,只觉前路渺茫。
江蓠继续怒其不争的摇头叹息:“真是紧赶慢赶都赶不上你找死,我要是再慢点,就只能赶上挖坑埋你了。”
雷奕明唇边嗫嚅,讷讷道:“我,我,没想这么多。”
门帘微动,羌活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拧了把热巾子,给海芋擦了擦脸,这一路上她见多了生死,也经了家破人亡,性子也不再是从前那般软弱,她拉着海芋的手,虽然她们并非血亲,但她早已将海芋视作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她有些哽咽的低声道:“雷大哥,海姐姐这是,怎么了,她怎么还没醒。”
雷奕明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说,实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可假话他又不会编,只好扬眸,一脸哀求的望住江蓠,这个最会编谎话的人。
“你是叫羌活罢。”江蓠瞥了雷奕明一眼,随即冲着羌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这名字真吉利,羌活,有你这么吉利的名字护着,你姐姐怎么会有事呢,放心罢,她只是一点皮外伤,明日保准活蹦乱跳。”
江蓠不愧是哄姑娘的行家里手,听得此话,羌活转瞬破涕为笑,松了口气,转眸望向雷奕明问道:“雷大哥,你们饿了罢,我刚刚熬了点粥,你们吃点罢。”
见没了旁人,江蓠伸手点着雷奕明的额角,继续骂个不停:“雷奕明,你说说你是不是傻,你去救人,救就救罢,你不能改个模样,蒙个脸去啊,非要让你爹瞧见你啊,是你活够了,还是你想把他气死啊。”
雷奕明词穷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子丑寅卯来,力竭而词穷道:“我,我只是不想蒙骗父亲,我,我想救人也救的光明磊落。”
“呸。”真是个不开窍的榆
木脑袋,江蓠怒极反笑:“行行行,你是君子,你磊落,那你说现在怎么办罢。”
雷奕明冲出来时,并没有想过如何善后,他是个直肠子的老实人,救人便是救人,救人之后,是死是活,都看宗规如何处罚,他转眸望向海芋,心痛却木讷道:“江蓠,她,怎么样。”
“放心罢,死不了。”江蓠在雷奕明身上巡弋了一眼,摇头轻哼,失笑道:“你爹这巴掌挺硬的,怎么就没把你打死。”
雷奕明叹气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察觉到海芋偷走了我的令牌,又听到有人闯太乙峰,我就慌了,她虽然带着面巾,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这一掌若是挨在她身上,她定然没命了。”
江蓠摇头道:“那你呢,你挨了一掌死不了,可雷师叔不会放过你的。”
雷奕明脸色骤白,身子轻轻晃了晃:“我,我领罪,认罚,父亲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绝无二话。”
江蓠轻轻拍了拍雷奕明的肩头,他这回的罪过不小,即便是自己,也无力相帮,只好轻声道:“也罢,四姑娘既然没甚么大碍了,你就先随我回去罢,今夜你就歇在我那里。”
雷奕明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手却在离海芋脸庞一寸之处停了下来,吁了口气:“不了,你自己回去罢。”
“我,你。”江蓠哽了一哽,怒其不争抖着手,指着雷奕明,连说了几个你字:“你真是找死不挑日子,我可真是白费心思了。”话音尚在,他蓦然丧气道:“罢了罢了,不回就不回罢,往后还不知有没有日子了。”
这一夜实在难熬,不知有多少人无法成眠,只能瞪着眼等天明。
不知雷丸做的是个甚么打算,竟没有派人下山捉拿那个逆子雷奕明,想来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打了他,疼的是自己,再怎么忤逆不孝,也舍不得真的下狠手。
海芋整夜未醒,但气息尚算平稳,并没有性命之忧,雷奕明放了心,把她交给羌活,而自己一刻不敢耽误的赶回了天一宗。
天一宗一切如常,雷奕明在山间略一踟蹰,便神情决然的去了太乙殿中。
殿中气氛凝滞,三道人影烙在地上,无一丝人语,都在静静的等着甚么。
雷奕明步履沉重,刚跨过殿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融冰峰雷奕明,叩见太上长老,叩见宗主,叩见,”他哽了一下,艰难道:“叩见雷首座。”
言罢,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没有起身。
家有忤逆不孝子,雷丸的脸都丢到八百里地外去了,他气的胸膛急促的起伏,手紧紧握住扶手,攥的青筋突突直跳。
江芒硝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在他心里,雷奕明始终是个敦厚老实,循规蹈矩的孩子,叛宗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唯有江蓠那小子能干得出来,他前日才夸过雷奕明,今日就被甩了这么一个大耳光,嗯,脸有点疼。
瞧着气氛不对,云轴子忙打
了个哈哈:“这不年不节的,快起来,快起来。”
雷奕明直挺挺的跪着,紧紧抿唇,一动不动。
雷丸重重一拍扶手,破口骂道:“你个忤逆子,你与那万毒宗的四姑娘,到底是何关系。”
雷奕明抿唇不语,他知道这次自己闯的祸太大了,即便甚么都不说,也逃不脱。
看着雷奕明这闷葫芦的模样,一股邪火顿时堵在雷丸心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再度重重一拍扶手:“那四姑娘怎么会上了天一宗,闯了太乙殿,是谁告诉她,七星图中的秘密藏在太乙殿的。”
到了这个地步,雷奕明反倒心如止水起来,他挺直了脊背,抵死不肯开口。
眼见着雷丸那火爆脾气又要发作,江芒硝赶紧轻咳一声,沉沉开口:“雷奕明,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你与四姑娘的来龙去脉,我就不多问了,我只问一句,你昨夜救走了她,是要叛宗么。”
雷奕明的身子微微一抖,咚的一声重重磕了个头:“弟子不敢,弟子从未想过叛宗。”
江芒硝轻轻一哂:“那么,雷奕明,你可知罪。”
雷奕明面露愧疚之色,几欲哽咽:“弟子知罪,弟子甘受宗规严惩,绝无怨言。”
江芒硝想了又想,转头与云轴子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念你是初犯,我与太上长老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微微一顿:“你亲手去将万毒宗的四姑娘抓回来。”
听得此话,雷奕明猛然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他认打认罚,即便是死,他也绝无二话,可要他亲手将海芋抓回来,关到融冰峰的牢里,他绝做不到。
雷奕明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弟子万死,弟子万死恕难从命。”
“你敢。”雷丸怒火冲天的重重砸了下扶手,此时的他,就是一包冒着火的炸药,顷刻间就炸了:“雷奕明,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么。”
“雷首座恕罪。”雷奕明的头在地上磕的咚咚直响,磕的脸上鲜血横流,可半句软话都不肯说,更不肯阳奉阴违:“弟子恕难从命。”
雷丸陡然起身,腾腾腾冲到雷奕明面前,啪的一巴掌把他掀到地上,高高抬起手,张开五指从鹰爪状,说话间就要落到他的天灵盖儿上。
“雷丸不可。”
“雷师弟住手。”
云轴子与江芒硝脸色大变,齐齐出声阻拦。
只听得当啷一声,一簇剑芒与雷丸的手掌相撞,剑芒弹飞,落在地上,竟是一柄赤金短剑。
而雷丸踉跄着退了一步,身形轻晃,才堪堪站住。
“江蓠,你干甚么。”江芒硝匆忙起身,望着殿门方向低喝道。
江蓠几步上前,撩起衣角,与雷奕明并肩而跪,磕了个头:“如今嗜血道对我宗虎视眈眈,弟子以为,此时不宜严惩雷师弟,平白折损我宗势力,不如,不如让雷师弟戴罪立功的好。”
第三百六十九回 断绝
晨光在殿内流淌,影影绰绰里的江芒硝和云轴子,不动声色的相互递了个眼风。
雷奕明是年轻弟子中的翘楚,修为高,为人踏实稳重,素来做的比说的多,经了坎坷历练后,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长为一峰首座。
这样任劳任怨又不聒噪抱怨,还极有天分的弟子,江芒硝和云轴子怎么不舍得赶尽杀绝,可宗规在此,又不能真的不做任何处置,否则底下的弟子闹起来,不好弹压。
听到戴罪立功四个字,炮仗脾气的雷丸瞬间又炸了,他心知肚明,宗主是看在他这个师弟,素来忠心的面子上,才会容忍雷奕明这么久,若换了旁的弟子,早一巴掌拍死了,可也正是因为雷奕明是他的儿子,才更应该处置的更狠更快。他被怒火烧的发蒙,没有功夫把花花肠子掏出来细想一遍,只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拍的手掌生疼:“这个忤逆不孝的,不配戴罪立功,早该活活打死。”
“你先别急,先听江蓠说完。”云轴子忙打了个哈哈:“江蓠啊,你说说看,怎么个戴罪立功法。”
见事有转机,江蓠暗自松了口气,他跪的稳稳当当的,一字一句的斟酌道:“弟子以为,就罚,罚雷师弟从今日起,寸步不离的守护七星图中的秘密。”他沉沉望了雷奕明一眼:“图在人在,图丢人亡。”
江芒硝轻轻点了点头,与云轴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圈套二字。
暴躁的雷丸安静下来,他转瞬有了主意,是个一箭双雕的法子,既可以救了自己的儿子,又可以抓到藏在宗内的宵小之辈,随即望着雷奕明,语出威胁:“也好,雷奕明,若这次你再出了差错,就自尽谢罪罢。”
只要不是让他去抓海芋,莫说是去守七星图中的秘密,就算是到融冰峰禁地面壁思过,跪上二十年,他也心甘情愿,他忙重重磕了个头:“弟子领命。”
“好了。此事就这样定下了,雷奕明,从今日起,你守在太乙殿中,不可大意。”江芒硝轻轻挥了挥手:“行了,你二人先退下罢,晚上再过来。”
江蓠二人走后不久,云轴子捋了捋素白长髯,若有所思的摇头叹息:“经了此事,那四姑娘应当是不会再来了。”
“不来了,我看不尽然罢。”一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雷丸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拍着扶手,哼了一声。
江芒硝摸着下颌,幽幽道:“咱们就这么等着,太被动了。”
都是活了千年的老狐狸了,就不必藏着掖着唱聊斋了。
云轴子双眸一亮,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此番七星图中记载的藏宝之地,是一处上古遗迹,幅员辽阔,堪比数个太白山脉,与其怀璧其罪,不如就卖江湖中人一个人情,天一宗广发英雄帖,不管是正阳道还是嗜血道,只要来天一宗拿到英雄帖,都可以到七星图中记载的藏宝之地一同破禁寻宝,凭咱们天一宗的实力,没几个宗门能够可以与咱们抗衡,如此一来,既可以不树敌,又能拔得头筹。”
江芒硝沉凝片刻,连连点头道:“一箭双雕,太上长
老此招甚妙。”
雷丸看看江芒硝,又看看云轴子,他有点蒙,还在痛恨那个打脸生疼的不孝子,一时之间没有没有回过神来。
云轴子拍了拍雷丸的肩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忍着笑,叹了口气:“放心罢,我是看着雷小子长大的,他没那个胆子叛宗。”
这是雷丸的痛处,一脸苦笑的摇了摇头:“我的名声,都毁在他的手里了。”
“你的名声算甚么。”江芒硝长长吁了口气:“雷小子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他再这样和四姑娘纠缠下去,只怕连命都要折进去了。”
出了太乙殿,眼前陡然变得明亮,初秋时节,阳光里灼热的气息渐渐衰败下来,薄薄的秋凉席卷山间,碧草初黄。
走出去老远,走到一处僻静山间,见左右无人,江蓠二人停下脚步,低声道:“走,去我那歇一会儿,这段日子我哪都不去了,跟你一起在太乙殿守着,省的你又犯傻。”
雷奕明还没从方才寒津津的气氛中缓过神来,心里慌的厉害,他慢慢平复了下心绪,哽咽着点头:“多谢。”这两个字他说的百感交集,格外艰难。
江蓠重重拍了拍雷奕明的肩头,斜睨着他:“咱们自家兄弟,一个谢字可不够,怎么着也得。”他故弄玄虚的挑眉一笑:“怎么着也得让我吃你一顿。”
雷奕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稍稍驱散了心头阴霾:“一顿不够,要吃一辈子才够。”
空寂的山间,只有江蓠二人略显寂寥的身影,两个人慢慢前行,低低商议,可只要雷奕明心中念头不觉,此事便是无解。
原本他们是该去江蓠院中的,却在无知无觉间,走到了那条下山之路上。
山门就在远处,那个人就在咫尺,雷奕明苦涩一笑,如今的自己,是不能离开太白山半步的。
就在此时,崖香一阵风般跑了过来,跑的气喘吁吁,瞧见江蓠二人,喘着粗气道:“少主,雷师兄,外头来了个叫海芋的姑娘,吵着要见雷师兄。”
听得此话,雷奕明脸色微变,身形一动,却被江蓠死死攥住。
海芋,还真的追过来了,江蓠掠了雷奕明一眼,摇了摇头,不动声色道:“去告诉那姑娘,雷奕明不在宗内,宗主派他下山办事去了,让她速速离开。”
崖香探究的望了望雷奕明,雷奕明并未说甚么阻拦之语,只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江蓠的这个说法,他大概猜到出了何事,识趣的转身就走。
山间云雾深重,密林障目,站在这里,丝毫望不到山脚处的山门,亦听不到山门处的人声喧嚣。
雷奕明极目远眺,即便甚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雷奕明,你出来,我知道你没走,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出来,出来。”山间猛然炸开一声姑娘的大喊大叫,声嘶力竭的扯破喉咙,因七星图之事,各峰弟子皆被约束了起来,山里没甚么人,连一片落叶坠地之声,都能响彻山间,这一声大喊顷刻间从山下传到山腰,悸动人心。
“雷奕明,你出来。”
“你出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出来,雷奕明,出来。”
说是不见,可这一声声大喊砸在雷奕明心上,催着他不停的往外走,他身形一闪,不管不顾的赶到山门,正望着被一群人围住的海芋。
那张苍白而焦急的脸在不远处晃动,雷奕明心下一慌,拔腿冲了过去。
江蓠紧跟了几步,伸手抓了一把虚空,低声喝道:“雷奕明,你干嘛,你回来。”见雷奕明没有回头,他暗骂了一声,冲着崖香挥了挥手:“你去,把弟子们都带去辛夷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此地。”
辛夷院离着山门不远,占地数亩的小院儿,并两排灰瓦屋舍,是弟子们轮班守山,短暂修整的临时住处,院中一株玉兰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
这株玉兰树是立派之日起种下的,迄今已逾千余年,生的气势雄伟,无数粗壮的枝丫向四围伸展开来,此时并非花开时节,只有遮天蔽日的绿荫,将整座院落笼罩其中。
守山的弟子成日守着山门,日子过的枯燥无趣,难得有现在这样看热闹的时候,可瞧了瞧凶神恶煞的崖香,还有不远处脸色阴沉,几欲跳起来开骂的江蓠,弟子们还是彻底打消了看热闹的心思,待在屋里不敢乱说乱动。
山门转瞬空了下来,轻轻拂面的凉风里,只有雷奕明与海芋静默而立,四目相对。
“雷奕明,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离开这里。”静了片刻,海芋眸底湿润,头一回有了软弱之意,她鼻尖儿一酸,怯生生的去拉雷奕明的手。谁料刚碰到他的指端,就被他极快的躲开,她眸光粼粼的望着他,被他微冷的眸光刺的心痛:“雷奕明,你,你别这样,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雷奕明的眸光愈发冷了,向后退了一步,唇边嗫嚅,硬起心肠:“你走罢,我不想再见到你,更不想再被你利用。”
海芋瘪了瘪嘴:“雷奕明,雷奕明,我,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我错了。”
雷奕明又退了一步,心里空荡荡的,摇着头道:“海芋,我虽然笨,但并不傻,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利用我,现在我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从今以后,咱们一刀两断,分道扬镳,谁都不认识谁。”
言罢,他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走,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海芋夹着哭腔的声音。
“雷奕明,雷奕明,你这个傻子,笨蛋,我,好,从今以后,我只当从未见过你,你也只当从未认识过我,我们,我们从此两不相欠。”海芋声嘶力竭的大喊,那喊声痛彻心扉。
雷奕明身形一顿,起伏的心潮夹着隐痛,眼眶微红隐有水光,但他忍着痛没有回头,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有半点犹豫的拔腿就走。
“雷奕明,你别后悔。”见雷奕明没有回头,海芋又追了一句。
雷奕明迎着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太白山里风大,掠过他的眼睫,他鼻尖儿一酸,泪从眼角漫了出来,无声无息的滑落到唇边,浸入唇角,又苦又涩。
第三百七十回 交易
深秋时节,整日里天都是阴沉沉的,铅云低垂,空气中满是潮乎乎的湿气,风紧一阵缓一阵的刮过,庭前的梧桐叶子簌簌作响,伴着一阵疾风而过,稀稀拉拉滴下雨来,渐渐的雨势愈发急了,雨丝细密,一场秋雨雨意渐浓。
落葵的腿疾今年犯得格外早,亦格外猛,屋里早早的笼了炭盆,熏得一室春意盎然,太后每日都打发人送来时令鲜果和补品,三五日便遣了御医过来给她诊病,更是免了她的进宫谢恩,只要她安心将养着,她便越发的懒得动弹,整日窝在廊下,守着炭盆那点暖融融的热气,手上打着络子,眼眸却渐渐眯了起来,昏昏欲睡。
这一日,扬州进了几筐新鲜的莲蓬入宫,这时节的扬州鲜莲子,正是润燥滋补的佳品,太后忙吩咐内侍送了一篮子给落葵。
夜色渐深,房中掌了灯,地上摆了一捧青翠莲蓬,落葵凑着炭盆席地而坐,一个个剥下来,已剥了一小盆白嫩嫩的莲子。
郁李仁蜷缩在落葵膝头,一个接一个的吃着,吃的兴起:“师妹,这莲子真嫩,就是剥起来废指甲。”
落葵瞟他一眼,将盆端到一边:“知道废指甲你还偷吃,这是明日煮莲子羹用的。”
郁李仁抖了抖浑身白到发亮的细毛,嘿嘿一笑,却示威一般一头扎进盆儿里,大嚼大咽,正吃得兴起,他尖尖的耳朵猛然一动,蹭的一声窜进帐幔深处,带的白嫩嫩的莲子洒落一地。
“主子,出事了。”杜衡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急匆匆的打帘进屋,神色慌张的低语:“主子,出事了。”
落葵拍了拍手,扬眸道:“怎么了。”
杜衡缓过一口气,声音低沉:“主子,七绝渊传来消息,曲公子和曲天雄双双身亡了。”
“甚么。”落葵大吃一惊,猛然起身,身上的薄毯窸窣着掉在地上,她身形踉跄,难掩震惊之色,几欲落泪:“怎么会,元参怎么会,他不是已经到南祁国了么,怎么会,怎么会去了七绝渊。”
杜衡忙伸手扶住落葵,心痛难忍的哽咽道:“主子,大公子是看着曲公子和三姑娘在南祁国安顿下来后,才赶去七绝渊设伏的,不出所料,曲莲果然以曲家满门性命为饵,诱出七绝渊里的毒物,幸而大公子提前布下的阵法,禁锢了那些厉害毒物,可曲莲根本就没有想让曲天雄活着,她还是现身亲自对曲天雄下手,谁料曲公子竟也赶到了七绝渊,他,他。”
杜衡哽咽着说不下去,但后面的惨烈不用细述也能想得到,落葵狠狠踉跄了一下,跳跃的昏黄烛火里,灯芯一点点被染成灰烬,蜡烛成泪,灰烬消散,皆远去。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谁的人生也逃不开生老病死,可奈何桥陡,黄泉路险,殊为不易。
落葵心凉一片,抖着手端过盏酒,慢慢浇在地上,冷酒和着泪,沿着青砖缝隙飞快的渗了进去,连一丝水渍都没留下,就像那个人,在这世间走过短短数十年,却水过无痕,雁过无声,终将会被人忘记。
静默了片刻,落葵缓过一口气,凝望沉沉夜色,若有所
思道:“曲莲接管了曲家全部的势力,也继承了曲天雄的衣钵,修为大涨,从此以后,她必定全力扶持霖王,吩咐下去,在曲家和霖王府外增加人手,一旦有异动,速来禀报。”
杜衡躬身道:“喏,天一宗放出消息来,广发英雄帖,不管是正阳道还是嗜血道,都可以上天一宗取一张英雄帖,待七星图中的藏宝之地开启之时,凭这张英雄帖前去寻宝,大公子已经启程前往天一宗了。”
听到天一宗三个字,落葵的心蓦然起了酸涩,定了定神儿:“好,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
太白山,天一宗。
自打天一宗放出广发英雄帖,共邀修仙者寻宝的消息出来后,天一宗内突然就热闹了起来,江湖中的修仙宗派,不论大小,纷纷赶到天一宗,求一张英雄帖,以便日后寻宝。
因来的宗门多,人又杂,难免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未免打出人命来不好收拾,天一宗内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严禁械斗,守得十分严密。
如此一来,雷奕明就更没了机会下山,也没了机会去看一看,海芋是否还在村中。
暗沉沉的天一殿中有几分肃然,江芒硝与苏子相对而坐,桌案上搁了一壶酒,两只酒盏。
一个是正阳道的宗主,一个是嗜血道的魔头,碰到一处时,气氛却是这样平静,平静的有些诡异。
江芒硝抬手轻挥,天青色的酒壶微微倾斜,自壶嘴逸出一缕寒气,寒气中细水潺潺,给他二人面前的酒盏斟满了酒,遂微笑道:“这是寒潭香,苏掌教尝尝。”
苏子仰头一饮而尽,亦是微笑:“果然好酒。”
江芒硝沉沉一笑:“苏掌教此来,是为了英雄帖罢。”
苏子挑眉一笑:“正是。”
江芒硝点了点头,话中有话:“世人都说苏凌泉叛出茯血派,这是世人不懂苏掌教,才会以讹传讹。”
苏子神情倨傲,坦然轻笑:“本座生是茯血中人,死是茯血之鬼,至死不改。”
江芒硝平静一笑:“苏掌教所言,也正是本座所想,茯血派乃嗜血道第一大派,与我天一宗乃生死大敌,本座不会坐看茯血派势力大增,为宗门计,本座断然不会轻易将英雄帖交给苏掌教,那么,不知苏掌教愿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交换英雄帖。”
苏子轻轻笑了笑:“江宗主既然说了,心中定然有了打算,请直说便是。”
江芒硝蓦然起身,深深行了一礼,直视苏子的双眸,平静道:“本座恳求苏掌教以掌教之名承诺,贵派大长老与本座之子江蓠,不再相见,不再有任何瓜葛。”
临来天一宗时,苏子便有了盘算,听到江芒硝这样一说,他丝毫不觉意外,亦没有半点犹疑,回了一礼:“本座与江宗主有同样的担忧,亦不愿看到本派大长老与贵宗少宗主有任何纠葛,本座应下此事,还请江宗主同样约束少宗主的言行。”
江芒硝暗暗松了口气,他一番慈父心肠,所求也只这一件事,不禁感念颔首:“如此甚好,
那么此诺便就此定下。”他翻手一覆,手上金芒闪动,一卷巴掌大的羊皮图卷凭空浮现,他伸手一推,将羊皮图卷推向苏子,神情淡然:“这是七星图中藏宝之地的部分地图,待明年藏宝之地开启时,这地图便会完全出现,苏掌教拿着这张地图,便能进入藏宝之地了,这张地图乃是本宗太上长老所炼制,虽是仓促而为,但一张图足可送五十人进入藏宝之地。”他话中有话的一笑:“还望苏掌教善用。”
苏子伸手一挥,那张羊皮图卷蓦然消失,他沉静深邃的一笑:“江宗主放心,本座言出必行,决不食言。”
江芒硝呵呵一笑:“本座也相信,苏掌教一心为派,绝不会坐看宗派自毁根基的。”
苏子亦是一笑:“本座也相信,江宗主一心为子,绝不会坐看贵宗少宗主自毁前程的。”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苏子又去与云轴子畅饮了一回,便不做丝毫停留,夤夜离开了天一宗,投宿在了太白山下的村镇中。
子夜时分,人畜皆眠。
茫茫夜色中走出来个颀长的人影,那人影飞快的闪动着,转瞬间便掠到一处院落前。
院落不大,看着十分贫寒,人影伸手推开半掩的柴门,疾步走到屋门前。
人影正要举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屋里的人静了片刻,传出低幽一语:“是你,远来是客,请进罢。”
屋内没有燃灯,微弱昏黄的月光在屋里投下些许微亮。
两个人默契十足的避开了那些月色,皆融在暗影中,看不清楚模样。
颀长人影凝神片刻,沉沉开口:“在下来见苏掌教,是有关于七星图中藏宝地之事相告。”
这屋里的人竟然是离开天一宗,投宿在村镇中的苏子,看样子与颀长人影是相熟之人,他松松一笑:“无功不受禄,你还是先说说,你想从本座这里得到些甚么罢。”
颀长人影沉声道:“不知苏掌教可知当年通灵谷之事。”
苏子微微一怔,了然轻笑:“你要本座设法保护通灵谷老五灵骨的安全,以免他遭了天一宗的毒手。”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颀长人影继续沉声道:“不知苏掌教意下如何。”
苏子平静道:“保一人性命不难,难的是本座为何要保。”
颀长人影朗声笑了起来:“苏掌教心思深重,不会看不出七星图取宝之事会是个陷阱,为的就是将嗜血道宗门一网打尽。”
苏子牵动唇角,诡谲一笑:“一个上古藏宝之地,与一个危险未知的陷阱,世人会如何选,本座又会如何选,显而易见。”
颀长人影点头笃定道:“在下知道苏掌教会如何选,在下也会如此选,既如此,那苏掌教与在下便可做一桩两利的交易,寻宝之时,在下会将天一宗的全部计划告诉苏掌教,而苏掌教只需保住灵骨性命即可。”
苏子长眉一轩,伸出手掌:“好,本座应下此事。”
颀长人影亦伸出手掌,与苏子重重一击:“那你我明年藏宝之地见。”
第三百七十一回 初掌曲家
颀长人影神情寂寥了几分,沉思片刻,喃喃低语:“贵派大长老与江蓠只见的事,在下也是有所耳闻的,但是若贵派相助在下,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相信苏掌教与大长老一心为派,定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苏子深知落葵与江蓠之间的情意,叫她帮一把此人容易,可若叫她趁乱断了天一宗的根基,她只怕难以痛下决心,但是宗派大业,又怎能被儿女之情所牵绊负累,他凝神片刻,伸出手掌:“此事,本座需于大长老商议后再定。”
颀长人影亦伸出手掌,与苏子重重一击:“那么,在下静候苏掌教与大长老的佳音。”他单手轻挥,一片浅青色的光芒席卷而过,半块玉珏浮在虚空中,他向前一推,一团浅青光华裹着玉珏,落入苏子手中:“这枚传信玉珏可以远距离传递消息,在藏宝之地开启前,你我就用此物联络,只是苏掌教要注意,此物只能施用三次,三次过后,符文之力散尽,玉珏也随之消散,还请苏掌教善用。”
苏子的手轻轻一握,玉珏随之消失,他轻轻一笑:“那你我明年藏宝之地见。”
————————————
长和国,古皇陵。
脉脉余晖落在那大片的宫殿上,极尽奢华的殿宇上,更添了纸醉金迷的炫目。
一片金碧辉煌之下,两个男子相对而坐,一个身着青衫,神情冷峻淡漠,而另一个中年模样,通身黑袍,黑发如羽肆意张扬的披散在肩上,眼角微尖,有几分狐狸模样,额角烙印着金色的符文,金芒流转,格外诡异。
黑袍男子举杯,敬了青衫男子一下,有些忌惮的开口:“妖族对人族早有渗透,不曾想竟是龙族六殿下亲自前来,不知是人族之幸还是不幸。”
青衫男子正是神出鬼没的龙族六殿下空青,却不知为何竟来了万毒宗,与宗主斑蝥相对饮茶。
空青浅浅啜了一口茶:“于旁的宗门而言,或许是大祸,可于万毒宗而言,却是大幸。”
斑蝥挑眉,额角上的金色符文蓦然金光大作,不卑不亢的笑了起来:“是么,六殿下此言,老夫听不懂。”
空青屈指轻叩桌案,若有所思道:“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难道不是幸事么。”
斑蝥最大的野心就是将万毒宗发扬光大,压倒天一宗,成为天下第一大宗,空青这句话,对他有极大的诱惑力,他双眸一缩,闪着狐狸般狡猾的光,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六殿下的意思是,你助老夫除掉天一宗和茯血派,扫清妖族吞并人族的障碍,而他日老夫率领这世间所有宗门,对妖族俯首称臣。”
空青恨透了天一宗,他打听到了江蓠的来历,知道那人是天一宗的少宗主,若真能借着万毒宗的手,既能灭掉天一宗,除掉江蓠,又能扫清妖族攻打人族的障碍,断掉落葵所依仗的茯血派和她的念想,何乐而不为呢。
他又浅浅啜了口茶:“正是此意,不知班
宗主意下如何。”
斑蝥盘算了片刻,轻轻一拍桌案:“好,老夫愿意和六殿下联手一回,只是,需要一个好的时机。”
空青一笑:“天一宗近日在广发英雄帖,遍邀世间宗门明年前往七星图藏宝之地,一同寻宝,面对众多上古宝物,莫非班宗主相信,天一宗会有这样的好心么。”
都是经年的老狐狸,都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算计来算计去,谁是甚么样,斑蝥看的清楚,他满脸冷笑:“好,既然江芒硝布下了这么大的天罗地网,老夫若不将计就计,岂非浪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二人相视冷笑,各怀心思的寥寥数语中,便商议好了年后更大的一个阴谋,这个阴谋终会将世间各大宗门皆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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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楚国,青州城。
青州城外有一处城隍庙,因为香火不旺,渐渐破败罕有人至,这个雨夜,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走进城隍庙,抬手吃力的推开倒卧在地的城隍像,在下头敲敲打打半响,旋即撬开一块青砖,露出嵌在其中的一只铜环。
男子转动铜环,他身后的一堵灰墙下段缓缓挪动,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隐约可见一段向下的台阶,洞口低矮,只容得下一个人躬身钻进去,台阶布满青苔,触手湿滑。
回望身后,依旧是大雨滂沱,没有一丝人影,男子一咬牙,猫身儿钻了进去,在漆黑的洞口墙壁上一阵摩挲,找到一个凸起,轻轻扭动,灰墙缓缓挪动,与旁边的墙壁严丝合缝的并在一处,没有一丝破绽,同时青砖地面和城隍像也恢复如昔。
男子在洞中点燃火折子,拾阶而下,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空旷的厅堂,四围皆镌刻了数之不尽的毒物,面目狰狞,望之令人顿生寒意。
抽了口气,男子匆匆穿过厅堂,来到另一处向上的石阶。就这样,他接连穿过两处厅堂,两处长长的石阶,最终吃力的推开两扇沉重的石门,赫然望见曲莲凑在灯下翻书,手边摆着一只铜鼎,鼎中发出诡异的滋滋之声。
她听得动静,头也不回的淡淡出声,言语中颇有些居上位者的冷薄狠意:“今日可迟了些。”
男子解开湿漉漉的蓑衣,躬身道:“主子,还是没有找到墨公子。”
曲莲微微一怔:“不妨事,他不会离开青州的,你们接着找。”她低眉道:“离开了青州,离开了我,他是活不下去的。”
男子应声称是,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主子,霖王交给您的。”
曲莲凝眸看下来,旋即将纸在火上燎了,吩咐道:“就按霖王吩咐的去准备,务必一击而中。”
男子应声称是,伸手在虚空中一抹,一张羊皮图卷破空而出,他挥了挥手,图卷落在桌案上:“主子,天一宗的英雄帖也送到了,据万毒宗的主事之人所言,明年立春之日
,这副地图将会完整呈现出藏宝之地的所在,而藏宝之地的开启之日是在谷雨那日,关闭是在夏至那日。”
曲莲伸手摸了摸那羊皮图卷,她刚刚涉及修仙之路不久,并没有见过几件修仙者所用之物,摸了几下,只觉这羊皮图卷质地细腻,旁的并没有甚么不同之处。
见曲莲有点走神,没有说话,男子躬身继续道:“主子,苏子回来了。”
曲莲神情一滞,旋即冷笑:“回来了,看来也拿到了英雄帖,也不知道他一个管家,是用甚么法子讨来的。”
男子垂首不语,心下暗道,怎么讨来的,反正不是你这样不费一兵一卒,万毒宗巴巴送上门来的。
七星图事发后,曲家满门流放,从前那处宅子也被抄没了,曲莲没了去处,原本霖王是要在城中给她安排一处隐秘点的宅子安身,可她在黑暗中呆的久了,已不习惯见到阳光,更怕被阳光照到心间的裂缝。
自从曲莲在七绝渊进献了曲家满门,手刃曲天雄,连累了素来最疼爱她的曲元参身亡,她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得阳光了。
曲莲知道,是因为生母月姑与霖王的一段旧事,霖王才对她另眼相看,全力扶持,可她更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半曲天雄的血,这一半的血时时刻刻提醒霖王,他心尖儿上的人,是被曲天雄所害,他每看到她一次,就会爱恨交织一次。
正因为如此,曲莲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心知肚明,凭借着霖王对月姑的情意,还有对曲天雄的恨意,自己往后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须得立下几桩大功,才能保的长久。
眼下就有个绝好的良机,曲莲有近半年的功夫来谋划准备,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发虚,她继承了曲天雄一身的精纯毒功,对上水落葵那个病秧子,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可是她身边有苏子,有杜衡,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势力,还是得好好谋划谋划,设法令她在藏宝之地落单。
可要怎样谋划呢,水落葵病怏怏的样子,是不会轻易去寻宝之地那个危险的地方的,即便去了,苏子定会在她身边安排许多人手,要怎样才能令她落单呢。
曲莲做姑娘时养的极为骄纵单纯,无忧无虑,只知道吃喝玩乐四件事,从未管过家理过事,如今她初掌曲家,事乱如麻,本就不擅长运筹帷幄的,更是没有半点头绪,她掐了掐手指头,秀美紧蹙苦苦思量了半晌,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原以为曲莲会吩咐些甚么,安排些事情人手,谁想就只是这么简单一句,他低垂着头,眼眸中划过一丝轻蔑,到底是个涉世不深的丫头,能顶什么事儿,可再不中用,有霖王和万毒宗在背后撑着,她也能坐稳了曲家家主的位子,他按下满腹不甘,继续躬身道:“那,主子,没甚么事,小人先退下了。”
曲莲全然没注意到男子的情绪波动,只沉浸在自己没有头绪的谋划中,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第三百七十二回 藏宝之地
天一宗,拔仙峰
即墨清浅喝多了酒,步履有些踉跄,脾气也跟着有些暴躁,将弟子们都打发的远远的,神情苍凉的在屋内环顾一圈儿,猛然单手一挥,门窗紧闭,一痕黑芒掠地而起,在四围弥漫,幽幽没入白墙。
这房间转瞬与外界隔绝开来,屋内的一切声响和变故,都不会被外头的人看到。
即墨清浅端着一盏酒,对着一面素白墙壁怔了片刻,旋即狠狠一挥手。
白墙上顿时泛起浅青色的涟漪,即墨清浅穿墙而过,身影消失之后,墙上涟漪随之散尽,又成了一面寻常白墙。
即墨清浅端着酒盏,一步步走的晃晃悠悠,但步履极快,每走一步,墙上便亮起一枚翎羽,光华幽暗。光华转瞬间便落到黑暗的深处,
他走了许久,才走到空旷之处,单手一挥,斑驳不平的石墙上顿时亮起无数翎羽,将此地照的亮如白昼。
只见石墙上伸出六根手臂粗的铁链,那铁链就像从墙壁中长出来的一样,每一个铁环上,都铭刻着一枚浅青羽毛,铁环环环相连,一直延伸到空旷的正中间,困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六根铁链分别缠住了男子的手腕、脚踝、脖颈、腰间,又挂了六把寒铁大锁,锁上散发着深重的寒气,寒气凝聚成无数道薄薄的刀刃,落在男子周身。
男子耳廓微动,听到了即墨清浅走过来的脚步声,蓦然抬头,竟是一张无眼无鼻无嘴,只是嵌了几个幽幽黑洞的脸庞,望之十分狰狞。
随之男子扭动的身躯,铁链沉甸甸的晃动不止,浅青羽毛也跟着飘动起来,如同活物。
而无数道刀刃则冲着男子蜂拥而去,犀利的划破了他的身子,留下一道道寸许长的血痕。
“灵羽,你个无耻之徒。”男子忍着摧心剖肝般的剧痛,冲着即墨清浅大声怒吼,张开黑漆漆的嘴,可牙槽上却空荡荡的,没有一颗牙齿。
即墨清浅享受的望着男子身上的刀口子,只要男子稍一扭动身子,刀刃便会疯狂的去割他的皮肉,只要他不动,就不会遭受这种皮肉之苦,可他被铁链半吊在这里,身躯腿脚皆要绷直了,才不会被缠在脖颈处的铁链勒死,可他一个修为全失之人,无法坚持这个姿势太久,难免会挪动挪动身子,这天长日久下来,他的皮肉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日日承受着这般无穷无尽的痛苦。
即墨清浅阴森森的一笑:“不错,我是灵羽,你才是即墨清浅,可那又如何,如今世人都当我才是即墨清浅。”
男子像失心疯了般不停的扭动身子,带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而刀刃也接连割破他的皮肉,他怒吼声声:“我才是即墨清浅,我才是,我才是,你偷了我的模样,偷了我的身份,灵羽,枉我还将你当做兄弟,你,你竟这样害我。”
“兄弟。”即墨清浅喋喋大笑,笑声嘲讽:“你若不是贪图我通灵谷的修炼法门,会把我
带出通灵谷么,你若不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交出我的护身灵物,会养虎为患,给了我取代你的机会么。”
男子被说中了心事,是他一时贪念,才会有今日的下场,他一时语噎,但仍愤恨骂道:“是你,是害了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是你害了我。”
即墨清浅轻讽一笑:“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受罪,我不会放过你,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们整个正阳道都活不好。我要你看着,听着,等着,看正阳道覆灭的那一日。”
铁链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巨响,男子骂道:“你敢,你敢,有掌门师兄在,我看你敢。”
即墨清浅慢慢靠到男子身旁,低声轻讽:“你的掌门师兄,很快就会变成半废之人,你的天一宗,很快就会落入自己布下的陷阱里。”
男子的双眸渐渐暗淡下来,江芒硝有多信任从前的即墨清浅,就有不多防备的现在的即墨清浅,心不设防之下,便是死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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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楚国,青州城
寒秋里的青州城,绿意萧疏,满目苍凉的黄,或深或浅,或浓或淡。
黄昏时分,袅袅炊烟氤氲在寒秋里的青州城中,正是烧火做晚饭的时候,整座城池溢满了烟火气。
院落中搁了个四足两耳的烤炉,烤炉里烧着上好的兰花炭,炭火通红,噼啪轻响。
丁香和杜衡相对而坐,把切成方形的肉块穿在铁叉上,把调好的“三香”佐料洒在上头,随后放在烤炉上。
肥瘦相间的肉串发出滋滋之声,鲜香之味渐渐漫了出来。
“主子,大公子,肉串烤好了。”丁香深深嗅了下香味,笑盈盈的扬声喊道。
苏子循着香味望向烤炉,拍手笑道:“一回来就有这样的美味吃,杜衡,你还真有孝心。”
落葵轻轻一笑,正烤着的那是上好的羊肉,肥瘦均匀,金黄色的油滴落到兰花炭上,滋的一声。
而边上一排串好的肉串,有鹿肉,仔鸡,肥鸭,烤炉里还扔了几个土豆,已烤的两面焦黄,微甜的香气慢慢溢出来。
落葵拿着黄铜扭花火钳子夹出来,搁在“三香”佐料里滚了一滚,热气裹着香喷喷的气息,单单只是闻着,就令人垂涎三尺。
烤炉中炭火燃的极旺,土豆烫嘴,落葵一边儿烫的吸吸溜溜,一边儿一点点啃着:“苏子,英雄帖的事儿,你都从云轴子那打听清楚了么。”
苏子吃的满嘴流油,一串又一串,手边儿已经摆了一堆空铁叉,塞了满嘴的肉,嘟嘟囔囔道:“那是当然,只听江芒硝说的,可不算数,他只会说好的。”
杜衡忙的满头大汗,苏子只吃不烤,吃得又多,他一刻不停的烤,但还是来不及填满苏子的嘴,他又气又笑:“大公子,你能先别吃了么,先说正事,说完再吃。”
苏子抹了抹嘴:
“云轴子说了,此次开启的藏宝之地是个上古遗迹,他参悟出,这处遗迹乃是万年前魔界鬼帝夜合与弟子门人所居之处,落葵,你还记得红霞岭鬼谷的那处魔灵宫么,也是传说中的鬼帝居所。”
“记得啊,数千年来,有无数修仙者找到魔灵宫,尽其所能的在里头搜刮,最后也只剩下了一颗魔灵珠而已,这回不是被苏玄明给取走了么。”落葵总算吹凉了一块土豆,边吃边说。
苏子点头道:“据云轴子说,此次开启的上古遗迹,是数万年来,魔界修为最强悍,势力最强大的鬼帝夜合的宫殿,传闻夜合门人弟子数万,宫内宝藏无数,更有早已失传的修仙秘法和灵草灵药。”
言尽于此,落葵沉沉点头,这云轴子,说一半藏一半,也是有趣,不过,难怪天一宗会如此大方,天一宗出自正阳道,遗迹中的那些魔界修仙秘法,天一宗怕是无福消受的,反倒不如拿出来卖个好人,不,她冷笑一声,这么个上古魔界遗迹,得引来多少嗜血道的大小宗派,天一宗这回是盘算了个请君入瓮的主意罢。
落葵的笑容愈发冷然:“那可要当心了,小心被天一宗领着众多正阳道宗派,给一勺烩了。”
苏子笑的狭促不已:“那么多的嗜血道宗派齐聚,再加上个心思诡异莫测的万毒宗,谁烩了谁还真说不准呢。”
落葵秀眉微挑,可不是么,那个时候的藏宝之地,就真称得上是灾星齐聚了。
“诶,你这回见到他了罢,他的身份没有被人看穿罢。”落葵陡然想起些甚么,轻声道。
苏子平静道:“见着了,他藏在天一宗这么些年,都没被人发现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着实不易。”
苏子欲言又止的神情有些难堪,似乎藏着一些甚么,不好说出口。
“他跟你说了甚么,你又发现了甚么,直说就是了,你几时跟我也支支吾吾起来了。”落葵扬眸嗤的一笑。
有些事情,苏子自己是做不了决定的,还是得跟落葵商议才能定,早晚都是要说的,他捏着一串儿羊肉,不吃,只闻着味儿,平静道:“他说了,他用天一宗在藏宝之地的计划来交换,请茯血派出手保护通灵谷老五灵骨的性命。”
“只是这些么。”落葵淡淡瞥了苏子一眼,抿唇轻笑。
苏子眨了眨双眸,话中有话的叹道:“那处上古遗迹是魔界遗留下来的,魔气深厚,对修炼嗜血道功法大有益处,开启之时,嗜血道和正阳道的各大宗派都会去,天一宗必然会有所动作,万毒宗也会伺机而动,咱们,咱们不如将计就计,趁机重创天一宗和万毒宗,灭一灭正阳道的威势。”
落葵慢慢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土豆,心潮起伏,嗜血道与正阳道几次相争,都技不如人的落了下风,而在那魔界上古遗迹中,有魔气压制,正阳道的修为必然会有所压制,嗜血道之人却要好上许多,寻宝之时,的确是嗜血道的良机。
第三百七十三回 谁跟谁有仇
可是,良机并不意味着就能狠下心来必须去做。
落葵举着土豆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恍惚中找了一丝破绽,一句借口:“他已隐忍了十年,为何偏偏在此时忍不住了,正阳道与嗜血道已对立了千年,为何偏偏要在此时重创对方。”她偏着头,散着的长发从脸颊旁边滑下来,她定定望住苏子,冷眸犹疑,远山一般朦胧的黛眉微曲着:“苏子,究竟发生了甚么,是你我不知道的,或者,是你我忽略了的。”
苏子啃了口肉串,两指捻着串肉的铁叉,铁叉被炭火舔过,原本是滚烫的,可放了这么久,已经凉透了,凉意漫过指端,透到心里,将他的一腔滚烫的冲动热血浇了个冰凉,的确,没有足够的理由,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能轻易去冒这个险。
凝神思量了半晌,苏子微微眯起桃花双眸,眸光潋滟,入鬓的长眉所有所思的一轩,急匆匆的扬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在天一宗见到江芒硝时,我就觉得他有些异常,经你这么一提,我总算明白那点不对劲儿是甚么了。”
落葵冷眸微动,眸光生寒,无声望向苏子。
杜衡被烟熏火燎了半晌,脸上的黑灰抹的五花八门,他撂下火钳子,又抹了一把脸,急切的扬声:“是甚么。”
丁香初涉江湖事,并不十分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仿佛是谁跟谁有仇,她仰起茫然的俏脸,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苏子嚼了口羊肉块,长眉微曲,一双桃花眸眯了又眯:“江芒硝在无知无觉中,被人下了毒。”
“下毒,这怎么可能呢。”杜衡大吃一惊,手一抖,在肉串上多撒了一把“三香”,他垂首看了看,估摸着这把肉串会咸得齁人,便把肉串翻了个面儿,塞到苏子手里,迟疑道:“江芒硝可是这世间一等一的修仙者了,罕有敌手,心思又缜密,怎么会被人下毒,还无知无觉,大公子,你看岔了罢。”
落葵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盘子中的米粒儿,声音低幽,有些沉闷:“天一宗的山门也并非那么固若金汤,更何况江芒硝的身边从来不缺暗箭。”她灵台飞转,过了无数种厉害的毒,能让江芒硝这种修仙者也中的无知无觉,可半晌也没甚么头绪,犹疑道:“苏子,那你可看出他中了甚么毒么。”
苏子回忆着与江芒硝见面时的情形,心中的怀疑渐渐被证实,他笃定道:“起初我倒是没看出甚么来,只是觉得他的气息隐隐有些不稳当,还以为是他修炼时急功近利了些,可后来。”他略一沉思:“后来他斜着眼睛看人时,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点腾蛇影儿。”
“腾蛇。”落葵眸光一滞,眉眼微惊:“万毒宗,你看的真切么。”
深秋的风寒凉透骨,吹过灵台,令人心静,更能于千头万绪中抽丝剥茧。
苏子与万毒
宗打了半辈子的交道,甚至还改名换姓深入万毒宗总坛,小住过一阵子,对该宗的修为功法还是知之甚详的,他笃定点头:“真切,那腾蛇虽只是个虚影儿,但我看的足够真切,落葵,我知道你的意思,腾蛇之毒是万毒宗秘法,素来都掌握在斑蝥手里,江芒硝对斑蝥防范极严,是不会给他下毒的机会的。”
“可事无绝对,天一宗内门人弟子众多,难保会有那么一两个手段过人的,近了江芒硝的身。”秋风拂过乱发,落葵的眼角生出些凉意,吁了口气,吐出心中的闷气:“旁人不说,他的嫌疑就十分大,毕竟江芒硝最信得过这个师弟,他如今急不可耐的与我们联手,定然也是知道了江芒硝中毒一事,才会想在藏宝之地动手,以报通灵谷的灭门血仇。”
通灵谷与天一宗之间的血仇,牵涉到整个正阳道,没那么好掺和,搞不好自家宗门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落葵思忖片刻,没甚么情绪的无惊无喜道:“传信给他,他说的事,茯血派应下了,灵骨的性命茯血会保,至于他们通灵谷与天一宗之间的血仇,茯血虽不便插手,但却可以代为牵制万毒宗,让他做起事来没有后顾之忧,不会腹背受敌。”
苏子也不想逼迫为难落葵,更知道她有此决定,绝非因儿女私情,只是想先坐山观虎斗,尽最大可能保全宗门而已,便点了点头:“也好,不过好人做到底,当年通灵谷之事,咱们也帮着查查罢。”
杜衡的脸浸润在热腾腾的烟火气中,头也不抬道:“一直在查,就没停过,只是此事过去了十年之久,通灵谷的人又都死绝了,不那么好查。”
落葵抱着个土豆,边啃边道:“也好,早些查清楚,大家都安心。”
苏子吃饱喝足,端了盏清茶漱了漱口,双眸一凝:“曲莲和京墨有甚么动静,我此次上天一宗,可是听说了,万毒宗也前去讨了英雄帖,还讨了两张。”
“你猜得不错,万毒宗讨来的两张英雄帖中,有一张送进了青州城。”落葵抱着啃了一半的土豆愣了个神儿,才神情冷然的凝视远方,天边晚霞渐消,暮色慢慢吞噬而来:“曲家出事后,京墨就失踪了,而曲莲回到青州城后不久,就动作频频。”
“杜衡,你甚么都没查到么。”苏子有些不满的挑了挑眉。
杜衡垂下头,往炭盆里添了一捧炭,瞟一眼落葵,又瞟一眼苏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暗叹了一口气,甚么也没说。
苏子笼在暗影里,微眯双眸,将杜衡的神情一丝不落的看到眼中,唇角抿的极紧:“你有话就说。”
“属下查了几日。”杜衡拿火钳子拨弄着炭火,艰难道:“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不大好。”
苏子扬眉,眸光清澈:“能有多不好。”
迎风而立,冷风将落葵吹透了,冷的打了个寒噤,缓缓道:“曲莲
流掉身孕,在七绝渊伏杀曲天雄,这些你是知道的,她回到道青州城后,将曲家死士尽数迁到了城隍庙下,如今她又拿到了英雄帖,苏子,这可是前有猛虎后有狼。”
苏子嗤的冷笑一声:“我怕她,我怕她不来。”他轻轻拨弄着杯子盖,叮铃当啷的响着:“那个倒霉蛋呢,小娇妻跑了,亲骨肉也没了,可散伯府还在啊,他能去哪。”
杜衡摇头:“属下还在找。”
“不管他了,左右他也翻不起甚么浪来,不过,曲莲却不得不防。”苏子垂首敛眉:“落葵,你觉得,曲莲在作甚么打算。”
落葵轻轻一笑:“打算,能有甚么打算,她跟霖王联起手了,当然要铲除你我,助霖王成就大业了。”
“我这次回来时,转道去了南祁国看了三姑娘,她的身子重了,我又多安排了几队人手在外头照应,你放心就是。”苏子神情沉重,吁了口气。
落葵微微一叹,双眸黯淡,哀伤道:“菘蓝有了元参的孩子,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菘蓝以后的日子,也不算太难捱。”
说到这些离开的故人,气氛陡然凝重了下来,几个人皆没了兴致,香气四溢的肉串嚼在口中,也没了滋味。
丁香往烤炉里添了几块兰花炭,忧心忡忡的望着落葵,唇角抿的极紧,想了又想,才慢慢笑道:“主子又要出门啊,这回来还没几天呢,又要出去,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的,主子,你带着属下一起去罢,给你做好吃的。”
落葵摸了摸丁香的发髻,满脸都是疼爱,莞尔一笑:“一切还都没有定下来呢,定下来后,咱们再商量。”
丁香娇俏的笑着连连点头:“那说好了,主子不要再把属下一个人丢下看家了。”
落葵低着头,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土豆,一直将土豆戳出了十八个窟窿,陡然抬头,神情肃然的吩咐道:“杜衡,你和见愁二人,挑选五百名善于隐藏行迹的弟子,和五百名精于阵法修行的弟子,从今日起,开始修行日蚀山河渺。”
苏子怔了一怔:“要布下日蚀山河渺,需要用你的本命精血,落葵,这对你的损耗可不小。”
落葵自嘲般的轻轻一哂:“天一宗想来个请君入瓮,万毒宗想等个渔翁得利,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进入藏宝之地时,当是没有甚么风险的,可出来就未必了,天一宗必然会在出口布下厉害的阵法,趁着嗜血道的幸存者寻宝离开时,一举灭杀。苏子,这些人在藏宝之地拼杀月余,少不得身上带伤法力枯竭,若不留一些退路,是万难在天一宗的阵法中,杀出生路的。”
苏子和杜衡对视一眼,皆是神情一凛,如此说来,藏宝之地的确不是那么好进好出的。
杜衡忙躬身道:“属下明白了,从今日起就安排下去,主子放心。”
第三百七十四回 炼制阵旗
苏子揉着胳膊,无奈苦笑:“我从今日开始炼制阵旗,布那阵法,足足要上千阵旗,这回可是要累死我了。”
落葵满脸阴恻恻的坏笑,笑的苏子心里直发毛:“我法力不济,就帮不上你了,不过,我可以监工,监督你炼制阵旗。”
苏子恶狠狠的瞪了落葵一眼:“你给我做饭去,想当监工,美得你。”
丁香忙护着落葵,俏生生的笑了起来:“做饭有属下呢,大公子想吃甚么,属下去做。”
落葵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秋风里悠扬荡漾,传的极远。
苏子哽了一哽,气的重重哼了一声。
次日一早,苏子早早的起身收拾,端了几盆净水,洒在庭前,将薄灰浸透,刮了一整夜的秋风,落了满院子的枯黄落叶。
那梧桐树像是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干枯的枝丫空落落的,寂蓝高远的碧空被切成无数形状,薄薄的日头穿过层云,晦暗的洒落院中。
今日的天有些阴,日头不那么明亮,可若要等到日头完全露出来,再炼制阵旗,时间又稍显不足。
苏子摇了摇头,抱着一把大扫帚,敷衍的落叶扫到沟渠里,橙红微黄的一片,随水而流。
丁香看不下去他那副敷衍了事的模样,夺下他手上的扫帚,摇头怪嗔:“大公子,你这个扫法,明日这个时辰,也扫不干净。”
苏子嘿嘿一笑,他本就不想扫地,丁香看不上,正合他意。
布下日蚀山河渺,所用阵旗的材料并不罕见,寻常的集市便能买得到,但难的是,炼制阵旗时要引下午时日光和子时月华,封印在阵旗中。
收拾利落后,苏子摆了一地头颅大小的三角阵旗,素白的旗面上空无一物。
苏子轻喝了一声,十杆阵旗从地面跃起,旗杆直直插入地面,布成一个圆圈儿,刚好将他围在正中。
素白的三角旗面在风中摆动,不知这旗面是甚么材料所制,摆动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旗面上也没添上半点褶皱。
杜衡安排好挑选弟子之事,便折回水家,在院门处静立,替苏子掠阵护法。
苏子盘膝而坐,静静调息了片刻,将周身气息调整到最平静的状态,才双手交错,稳稳掐了个诀。
十杆阵旗围着苏子飞快的旋转起来,从阵旗中逸出淡淡的血腥味儿,似有若无,但却无孔不入,叫人无处躲避。
杜衡眉心一动,知道炼制日蚀山河渺所用的阵旗,这点血腥气是最要紧之物,露了半点出去,莫说容易泄露行迹,更容易是炼制阵旗功亏一篑。
他不慌不忙的双手一掠,一道鲜红光芒跃上半空。
随即身形微转,侧开一步,手轻轻一挥,秋风在手边幽幽卷过。
那道鲜红光芒随风扩散,颜色也渐渐由深及浅,光芒最终化作薄薄的光幕,笼罩在小院儿上空,而鲜红之色也稀薄下来,肉眼难以分辨。
刚刚做完这些,血腥气就掠地而起,越来越浓
厚粘稠,就像这院中堆满了死尸。
幸而有杜衡刚刚布下的结界,将血腥气尽数禁锢在院中,半分都没逸出去。
苏子转头望了杜衡一眼,赞许的微微点头。
杜衡挑眉,眉心漾起淡淡的得意,冲着不远处的丁香笑了笑。
丁香脸色微红,神情羞涩的垂下了头。
这番眉目传情落在苏子眼中,他撇嘴轻笑,抬头望了眼日头,日头慢慢挪移,已经挪到了小院正中。
晨起时是个阴天,云层有些厚,可老天爷到底是给面子,临近正午,云翳竟然散尽了,溶金阳光似一把利剑,直直劈过苍穹,劈向秋意肃杀的大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苏子收起了往日的嬉笑不羁,周身气息敛的凝重肃然,慢慢抬起手臂,凌空一指。
一枚血色符文呼啸着破空而出,浸在溶金阳光里,滴溜溜打转。
日头依然静静高悬,可在日光深处,却起了些肉眼不可见的波澜。
这波澜的起伏慢慢剧烈起来,似波涛汹涌,静静听来,似乎还有一声半声波涛声。
苏子浅浅提了口气,口中法诀陡转,变得清清袅袅,如同天外来音。
四围血腥气蓦然大作,凝结成一粒粒血珠子,看似缓慢,实则飞快的激射到日头中,旋即与日头相融。
而一缕日光被血珠子裹挟着,从起伏的波澜中脱离出来,冲着血色符文流淌下来。
苏子以手牵引,日光穿透符文,化作十道染了血的细芒,分别扑向十杆不停旋转的阵旗。
见此情景,一直在廊下没有出声的落葵进了一步,走到日影边缘,指端轻颤,凝出一滴颤巍巍的蔚蓝鲜血。
她高高扬起手臂,看准了时机,将蔚蓝鲜血遥遥推向血色符文。
那滴蔚蓝鲜血如同活物般,化作十粒光点,在血色符文下打了个旋,便砰地一声,依次融入染血细芒中,细芒顿时呈现出半蓝半红的诡异模样。
做完了这些,落葵身形轻晃着向后踉跄了一步,冲着苏子疾言厉色的嚷道:“快,封印。”
苏子双眸紧闭,看也没看阵旗一眼,胸有成竹的抬手,以手为笔,牵引着一缕半蓝半红的细芒,飞快的在一杆阵旗上写下一个拳头大的符文。
符文刚刚写就而成,阵旗上就蓦然浮现出一粒粒半蓝半红的光点,不过片刻功夫,整个阵旗就被光点密不透风的裹住,发出噗噗几声轻响,敛做了一痕若有若无的虚影,停在虚空中。
苏子感应到了阵旗的变化,心下一松,他并非是头一回炼制这阵旗,对此物的炼制之难是有准备的,不过这头一杆就炼制而成,算是有了个好的开端。
苏子凝神静气,极有耐心的如法炮制,接连炼制了余下的九杆阵旗,竟无一失败,也是意外之喜。
当第十杆阵旗炼制而成之时,原本悬在小院正中的日头,已在不知不觉中,稍稍挪移了半分,正午的日光,只能等待明日了。
炼制这阵旗极为消耗心力,明明是深秋时节,苏子起了一身的汗,衣衫浸透,寒秋的风一吹,冷的直打哆嗦。
落葵忙拿了热茶,让苏子暖暖身子,定定神儿,唇边漾出奚落的笑:“好了,子时再炼制十杆,便有二十杆了。”
苏子顿生绝望,掰着手指头翻了个白眼儿:“二十杆和一千杆,我的天哪,落葵啊,我的手指头啊,咱们换个阵法行么。”
落葵抿着唇角,狭促一笑:“你要是勤勉些,修为高一些,不就可以一次炼制一百杆了,不就没这么费劲了。”
苏子顿时气了个绝倒,长袖一甩,气冲冲的回屋睡觉,养养精气神儿,半夜接着当苦力。
一日日过去,从白天到黑夜,从秋到冬,在等待七星图中藏宝之地开启的这段日子中,各方势力皆积蓄着力量,打算在藏宝之地出一支奇兵,故而这段日子出奇的平静,没有起半点波澜。
伴着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轻软无终的落下,青州进入了一日比一日冷,滴水成冰的冬日。
一个不速之客冒着风雪而来,打破了水家的平静日子。
落葵偎着炭盆,拿着火钳扒拉着,一阵噼啪作响,燃的正旺的炭火,将屋里熏得暖意融融。
江蓠打帘进来,穿着那一身招摇过市的殷红衣裳,却带进一屋子寒意,呵着手笑道:“这屋里真暖和,你还熏了香。”
落葵扒拉着炭火,扒出个烤的黑乎乎的地瓜,脆生生的一笑:“哪有熏香,是这炭的味儿,这是太后赏的兰花炭,没有寻常黑炭的炭气,反倒有一股子清香,喏。”她努努嘴:“给你烤了个地瓜,这会吃正好,仔细烫手。”
江蓠正要伸手去拿,却不料斜拉里伸出一只手,握着一把火钳子,抢了个先,飞快的夹走了地瓜,他微怔,悻悻的哼了一声:“杜衡,这是小妖女给我烤的。”
杜衡看到江蓠就气不顺,就想揍他,可又打不过他,只能破口大骂:“姓江的,你大爷的,你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还赖在我们家不走,你还敢跟我抢,你还有脸跟我抢,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抽死你。”
江蓠打不过苏子,但打杜衡却是很容易的,只可惜他如今寄人篱下,并不敢肆意妄为,只好缩了缩脖颈:“我吃的喝的住的都是小妖女的,哦,对了,你吃的喝的住的也都是小妖女的,你跟我是一样的,你还敢抽我。”
杜衡噌的一下,从屏风后头窜出来,铁青着脸,看到江蓠就怒火攻心,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江蓠现在怎么突然就不怕苏子了,不但敢直面苏子,还敢在苏子的眼皮子底下吃吃喝喝说怪话。
更想不通的是,苏子竟能容得下江蓠,昨天夜里他赶来时,竟出人意料的没有把他打出去。
见杜衡窜了出来,与江蓠横眉冷对,落葵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摇头失笑:“杜衡,丁香买菜去了,你去街口迎一迎她,天寒地冻的,路滑不好走,摔坏了你又该心疼。”
第三百七十五回 玳瑁簪
杜衡骤然就红了脸庞,咬着压根儿,语焉不详的哼哼了一句,胡说甚么,眼见外头飞雪茫茫,越下越大,忙急匆匆的出去,把棉布门帘重重掀到门框上,砸的咚的一响,一股寒风窜进屋里。
“走慢点,别摔了,摔坏了,有人心疼。”江蓠笑的直打跌,追着杜衡身后奚落不止,总算是找补回一点颜面,心底畅快不已。
杜衡头也不回的越走越快,像是身后有一只恶狗追着在咬,身影转瞬就融进了茫茫飞雪间,消失不见了。
江蓠的丹凤眼笑的眯成两道缝,如同两道新月,弯在脸颊上,见左右无人,他忙不迭的从袖中掏出一支狭长如意纹锦盒,眸光温柔,笑颜和煦:“来的路上,我见着这个不错,就买下来了,你瞧瞧。”
落葵满腹狐疑的打开一瞧,眉眼骤然弯起,荡漾出无尽如春笑纹:“可不是件宝贝么,真难为你能把这么个东西给翻出来。”
那是一支玳瑁簪,虽经了数百年的风雨打磨,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仍旧精美绝伦,她仔细端详,眸色一瞬,疑惑笑道:“这应该是一支双珠玳瑁簪,双珠去哪了。”
“双珠,我不知道啊,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江蓠是头一回买这些姑娘用的钗环,没把废铜烂铁买成金子银子价儿,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知道缺甚么少甚么,不禁茫茫然的望过去。
落葵伸手在簪子上来回摩挲,不以为意的轻轻一笑:“许是年代久远,遗失了,不打紧。”她探过头去,示意江蓠把发簪插在自己的发髻中,对着菱花镜左右照了照,笑的像孩子一样开怀畅快:“你买的,我都喜欢。”
江蓠眉眼俱笑的端详良久,玳瑁簪别在落葵发间,好看是好看,可总觉得少了些甚么,或许就是少了落葵所说的双珠,他把簪子拆下来,收到锦盒里,郑重其事道:“有纸笔么,你把双珠画出来,我回头配好了,你再戴上才好看呢。”
落葵秀眉微挑,想了半晌,扯过手边儿的纸,笔上添饱了墨汁,在纸上画了一串双珠流苏:“大概就是这样的,我是幼年时在书上看过一眼,记不真切了,这些小物什,差不多就行了。”
江蓠徐徐吹干了墨迹,攥住落葵的手,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弯成两道新月,笑意温柔如水:“你画成甚么样,我就请师傅做成甚么样,左右都是你喜欢的。”
落葵脸上有些红,不知是炭火烤的,还是心里的暖意涌了上来,纤长微卷的眼睫微微颤抖,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很好,没有算计没有争斗更没有仇怨,只要自己能有静好岁月,她可以暂时不去想,也不去做那个负重前行的人,她觉得心圆意满,任由江蓠攥着她的手,静静相望。
流光似乎在转瞬间停驻下来,灯花偶然爆出一声半声的轻响。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天也有些黑了,江蓠回过神来,望了一眼窗外,昨
夜他来时,雪下得正大,扑了满身,淋得湿透透的,看着可怜极了,这才没有被轰出去,那今日呢,苏子回来了,会不会就把他轰出去了,他忐忑不安的挣扎半晌,心如明镜,想和落葵有个好结果,就要与苏子和解,与自己和解,放过并接受彼此,他打定了主意做一张尽职尽责的赖皮,贴上就撕不掉,平静的一语:“天快黑了,苏子呢,还不回来么。”
苏子早在三日前,便将所有阵旗炼制好了,起初他是一日炼制二十杆,后来炼制之法渐渐捻熟,便一日可炼制五十杆,竟无一失败,只不过他倒霉,赶上几日阴雨天,没有日头也没有月华,无法炼制,入了冬后更是连着阴天,没几日晴天,不然还能炼制完的更早些。
被困在家里如此之久,终于可以回归自由,放飞自我,苏子还不可了劲儿的折腾,不折腾到花光了银子,筋疲力尽,他是不会回来的。
落葵抬眼瞧着窗外,院中覆了薄薄的雪色,只有江蓠杜衡走来时留下的浅痕,她心中有一点妄念,若苏子和江蓠真的能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多好,不禁抿嘴一笑:“今日盛泽街开市,我给他拿了三十两银子,他不花个干净是不会回来的。”
江蓠重重捏了下落葵的手,算是劝慰她,自己已经放下了,让她也放下,就让恩怨旧事随岁月消散,他轻轻笑道:“听说过,是个仗义疏财的性子。”
落葵扑哧一笑:“仗义疏财,能把挥霍无度说的这般清新脱俗,也是不易啊。”
“臭丫头,你还骂我。”话音方落,门外响起苏子佯装愠怒的声音:“亏我看你这阵子瘦的厉害,还买了盛德轩的菜回来,想给你补一补,你的良心不痛么。”
苏子提了个食盒进来,一层层摆在桌案上,有荤有素,有凉有热,皆是盛德轩的名菜,望之秀色可餐,闻之香气扑鼻。
落葵瞧着一桌子珍馐美味,这可都是盛德轩的名菜,贵得吓死人,不禁按了按心口,只觉肉疼:“你这是打劫了哪个富户,出手这么阔气,马上年下了,用银子的地方多,你还不省着点。”
苏子瞥了江蓠一眼,冷言冷语的哼了一声:“这不是有江少主在呢么,总不好让江少主跟着咱们吃糠咽菜罢。”他转头望着江蓠,没安好心的一笑:“江少主,你也总不能在我们家白吃白住罢。”
江蓠面露尴尬,讪讪道:“那是那是。”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包银子,放在桌案上。
苏子拿过来掂了掂分量,不屑的轻嗤一声:“江少主,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江蓠又忙着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拍在了桌案上,心下念叨,幸而这回出来没忘了带银子,不然苏子那个暴脾气,银子给少了,还真有可能将自己打出去。
苏子轻飘飘的掠了一眼,继续不屑的冷笑连连:“江少主就是阔气啊,一出手就是二百两银子。”
江蓠长眉一轩,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苏子收了银子,以后自己住的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给,留着买零嘴儿吃。”苏子把银票收好,那一包散碎银子推给了落葵,望着江蓠,满脸嫌弃道:“得了,看在银子的份上,就容你住着罢,不过,先说好,你去住西屋,夜里不许来落葵的房间。”
你说不让来就不来啊,虽说长兄如父罢,可你又不是小妖女的亲哥,自然也就不是她的亲爹,我偏要来。江蓠暗自腹诽不已,脸上却不露分毫,只陪着笑,言不由衷:“你放心,我肯定不来。”
放心,放心个鬼,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苏子根本不信江蓠的这套鬼话,暗自盘算着是安排人在房间门外守着,还是自己在落葵房里打地铺,亲自看着。
他进而摇头感慨,江芒硝贵为一宗之主,掌管偌大的天下第一宗,却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刚说出口的承诺翻脸就毁了诺,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啊。
他看了看落葵,又想到自己,自己是江湖中凶名赫赫的大魔头,可却连自家妹子都看不住,被人打脸打的啪啪响,说出去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
“这是甚么。”苏子想来想去,想的脑仁疼,拿过桌案上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支玳瑁簪,他瞥了落葵二人一眼,摇头讥讽:“买给你的,这也不好看啊,还没我买的好看,江少主,你这眼光不行啊。”
落葵正捧着个卤鸡腿啃得不亦乐乎,听得此言,油乎乎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劈手夺过簪子,收到锦盒中,塞了满嘴的肉呢喃不清:“好看,怎么不好看。”
江蓠闻言,挑眉一笑,示威般的望向苏子。
苏子摇了摇头,轻嗤道:“这东西鬼气森森的,你戴着不怕变成面目狰狞的女鬼啊。”
落葵偏着头,抱着江蓠的臂膀,冲着苏子讨好笑道:“怎么会呢,即便不好,有你在,甚么鬼都不用怕的。”
苏子被这两个人腻歪的直犯恶心,重重拍了下落葵的额头,印上半个手掌印儿,啐了一口,摇头道:“看不下去了,这桌子盛德轩便宜你们俩了,我带着杜衡和小丁香吃好的去。”
落葵并不知道苏子与江芒硝之间的约定,她以为苏子没有撵了江蓠出去,没有拦着自己与其亲近,便是默认了此事,她万万没有想到,苏子和江芒硝有另一套打算,都想借着藏宝之地的开启,彻底了断了他们二人的念想,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芒硝才会放任江蓠负气离开,毕竟用情至深,被欺骗后才死都不肯回头。
是夜,绵绵无绝的雪停了,一弯月斜倚在梢头,映的雪地冷白,愈发凄清,杳无声息。
一声尖利的惨叫划破暗无人声的夜间,紧跟着便是江蓠凄厉的喊声,震得人耳膜生疼:“有鬼啊,有鬼,小妖女,小妖女,救命啊。”
第三百七十六回 大晚上见鬼
落葵披了件衣裳,连鞋都顾不得穿,赤着脚便冲了出来,掐了个诀,狠撞了几下江蓠的房门,可不知是自己身量太弱,力气太小,修为不济,还是那破门上有甚么猫腻,此时竟格外结实,结实的纹丝不动。
江蓠的声音急促,催得落葵心急如焚,苏子也听到动静冲了出来,只瞧了一眼,便把她拉到一旁,鄙夷道:“堂堂天一宗少主,就这么点结界,他都冲不出来,还真是个草包,救他干甚么。”
夜风穿过散下来的发髻,飘飘摇摇,落葵出来的急,只披了件儿长衫,挡不住半点寒风,冻得瑟瑟发抖,跺着脚怒极反笑:“你还在这看热闹说风凉话,还不快去救人,堂堂天一宗的少主死在咱们这,天一宗肯定是不死不休的,要是打了来,我可打不过江芒硝那个老家伙,那到时就只能兵来你当,水来你喝了。”
苏子哽了一下,想象了下天一宗那像蝗虫一样扑过来的弟子,打了个寒噤,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么些蝗虫他招架不住,就是招架的住,造太多杀孽也是要遭天谴的,只好百般不情愿的掐了个诀,一脚踹在了门上。
谁料那门却在此时轰然坍塌,在夜色中织成朦胧薄雾,风轻轻一拂,忽地扬上虚空,像是夜色浮云。
苏子的脚顿时踹了个空,且好死不死的正好踹在了江蓠的脸上,他长眉一轩,故意拿脚在江蓠脸上磨了个圈儿,才慢慢拿下来,掸了掸衣角,暗自腹诽,怎么没一脚踹死你。
而江蓠顶着满脑门子乱发,脸上还多了个完整的大鞋底印子,他被苏子这一脚踹的有点蒙,半晌回不过神来。
紧跟着江蓠冲出来,不,是飘出来个男子,一袭黑衣,容貌有些模糊,但是血水哩哩啦啦的从额上淌下来,流了满脸,长及脚踝的黑发如鸦羽铺展,戾气在眉心凝聚成豆,疾言厉色道:“快把玳瑁簪还给我。”
江蓠和苏子并肩而立,大声嚷嚷了一句:“凭甚么说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么。”
男子气了个绝倒,玳瑁簪是他寻了半辈子的东西,原本快要到手了,谁想半路杀出个劫道的,仗着有钱给买走了,他想仗着打架厉害,再给抢回来,可这一个修仙者就够难对付的了,眼下又多了两个不知深浅的,他不禁有了几分忌惮,几次想要上前,都被江蓠手上的剑光一抖一缠之下逼了回去。
僵持了会儿,他见讨不着半点儿便宜,大袖一甩,凭空跃起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江蓠这才真正自心底松了口气,冲着空无一人的夜空跳脚大叫:“跑得倒快,有本事来抓我啊,抓到我就还你。”
人才啊,落葵摇头笑道:“江蓠,你刚刚还一副没用的样子,这会就小人得志了。你的修为呢,都喂了汪汪了么。”
苏子本就看江蓠不顺眼,又见到方才他那副没出息的草包模样,就
更是嫌弃,斜着眼睛撇着他,冷嗤道:“江少主啊,我看你还是赶紧回你们天一宗罢,有成千上万的弟子保护你。”
江蓠对苏子嘲讽充耳不闻,只狭促笑道:“小妖女,你没看见么,那是个丑鬼,一个修了不知道几百年的丑鬼,鬼并不可怕,可长得那么丑的就有点吓人了,我这受了惊吓手抖的厉害,手一抖甚么法术都使不出来了。”
落葵想了想方才那男子的模样,血呼啦次的,也的确面目可憎,奚落道:“旁人修炼都是驱鬼降妖伏魔,你堂堂天一宗少主,却只能打人,着实没用,你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遇强则弱,遇弱更弱。”
江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嘿嘿直笑,从怀中摸出玳瑁簪,左看右看:“真是奇了,苏子,你说这个玩意儿鬼气森森,还真就引来个鬼。”
青州是个有趣的地界,只要来了此城之人,都会将自己装扮成修为低微的平庸之人,越平庸越不起眼越好,苏子如是,落葵如是,江蓠亦如是。
在青州城中,苏子打不过云良姜,落葵手无缚鸡之力,而江蓠,更是个连鬼都不敌的纨绔子弟。
他们都极有默契的伪装起来,也识趣的不去戳穿旁人的伪装,只做一些扮猪吃虎的勾当。
落葵瞧着江蓠手里的玳瑁簪,嫌弃的撇撇嘴:“这簪子,你打算怎么办,反正我是不会戴了。”
苏子微眯双眸,望向暗如墨染的夜幕,一脸平静的拱着火:“干脆扔了罢,扔到魂桥下罢,江蓠,你该不会是舍不得银子罢。”
落葵推了江蓠一下:“喏,扔了罢,今儿个是引来了个丑鬼,日子久了,说不定就会引来一群丑鬼,可别为钱财丢了性命。”
江蓠大呼心疼,不,不止是心疼,简直是心肝肺都疼,疼得五内俱焚,紧紧握着玳瑁簪,连连摇头不肯放手:“那么点银子算甚么,我才不心疼呢,只是,小妖女啊,这可是我送你的,你就这么不心疼么。”
“我怕戴上了被恶鬼缠身,我更心疼我的命。”落葵脸上的惊恐神色,一本正经的恰到好处,不浮夸也不做作。
“小妖女,你确定不是怕引来美女鬼,把我的魂儿勾走么。”江蓠调笑了一句。
“你有这本事么,那你还是引来个美男鬼,把我的魂儿勾走罢。”落葵撇嘴笑了笑。
江蓠哽了哽,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与落葵相处的越久,他越觉得摸不透她,她真的很会装,狠辣和柔弱中无缝变换,做了坏事,也还是一脸无辜,他有时候真的弄不清楚,她几时是真情流露,几时又是装模作样。
一阵寒风吹进来,院子里冷的透骨,落葵紧了紧衣襟,见江蓠执意不肯丢了簪子,也就不再说些甚么,她心里清楚,凭江蓠的修为,区区一个小鬼,他完全应付的来,不丢就不丢罢,反正招来的鬼是找他的,她瞧着他,絮絮叨
叨的抱怨起来:“这深更半夜的,我刚睡着,就被你鬼哭狼嚎的吵起来,真是倒霉,我去睡了,你自己在这等着见美女鬼罢。”
苏子亦是端着副看好戏的模样,抱臂而立,斜睨着江蓠:“堂堂天一宗少主,别再见了丑鬼就落荒而逃,见了美女就扑上去,平白叫我们看了笑话。”
江蓠哽的更加厉害,喊道:“你们这是甚么一家子人,口舌如刀,都不肯饶人的。”他眼见苏子进屋,忙一把拉住落葵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陪着笑脸儿:“小妖女,你看,西屋的门坏了,漏风。”
落葵佯装听不懂,茫然抬头:“坏了就坏了罢,明儿再修,你是修仙者,不怕冷。”
“不,不,我怕,怕,我怕冷。”江蓠急匆匆道。
落葵瞧了瞧灶间,像个孩子一样笑的天真纯粹:“灶火一直烧着呢,你就贴着灶台打个地铺,挺暖和的。”
江蓠呛住了,又急道:“不,那个,烟火气,灶间烟气太呛人了。”
“你怎么这么多臭毛病啊,那,门房,没有烟火气,还暖和,你去门房跟杜衡睡,有鬼来了,他还能保护你。”落葵知道江蓠心里在盘算甚么,就是有意故作不知,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江蓠飞快的摇头:“杜衡,我不去,我怕他占我便宜。”
“那,你就只能睡院子里了。”落葵扑哧一声,挑了挑眉稍,戏谑轻笑,话音方落,有微凉的雪粒子落下来,她伸手接住,嘻嘻笑道:“看,下雪了。”
江蓠眼波一动,索性先发制人,不待落葵继续说甚么,他就像一阵风,几步跑进落葵的房间,扯了床锦被,铺到屏风外头,拖鞋躺下盖被子,一气呵成:“好了,我就睡这了。”
落葵在院中愣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直到夜风拂身,冻得她打了个寒噤,交握的双手冷的像个冰疙瘩,她才咬着后槽牙一脚踹开房门,重重拉开屏风旁厚重的秋香色帐幔,躺在里间儿骂道:“你还要脸不要。”
江蓠头枕手臂,转过脸望着屏风,屏风后头又拉了一层厚帐幔,他甚么都看不到,只万般可惜的轻叹:“脸是甚么东西,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落葵偏着头,一本正经道:“当然厉害了,因为你没有嘛。”
江蓠亦是一本正经:“厉害我也不稀罕,我有你就够了,旁的我都不稀罕。”
落葵心中一悸,她这块千年万年的寒冰,早因江蓠化了冰封,起了波澜,她想要给他回应,可唇角嗫嚅,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她想到江芒硝中的毒,想到错综复杂的天一宗,想到早早做了谋划的藏宝之地,这一切都是盘根错节的局,所有人都是局中牵线的木偶,被无常世事牵着走,都会做一些身不由己的选择。
她无法为了江蓠放弃一切,她的顾虑太多,不能把他当做生命的全部,她明白,于她而言,只能是世上不如意事十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