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回 谁占便宜了
江蓠兴致大起,高高挽起衣袖,蹲在了床榻上,一双凤眼挑的极高,黑漆漆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竟闪着若有若无的幽幽绿光,活脱脱是赌中饿鬼,他摩拳擦掌一番,大刺啦啦的笑得极为开怀:“来来来,本少主今日就让你们开开眼,看看甚么叫高手中的高手。”
那骰子在杯盏中悠悠打转儿,磕碰出清脆响声,丝丝红芒在素白杯盏中穿插交错,如同凝了半盏肆意泼洒的血光。
这悠悠脆响,这流转光华,于苏玄明而言是极大的诱惑,他心痒难耐,撩起衣摆就地而坐,搓了搓手,桃花双眸几乎笑成了春水荡漾:“来来来,我也来试一把。”
“诶诶诶,我们俩的钱,你裹甚么乱。”江蓠抬眼望住苏玄明,似笑非笑的威胁道:“你又不走了么,又不怕被我们打死。”
苏玄明叼着一口龙井茶糕,顺过杯盏置于耳畔轻轻晃了晃,叮当轻响,他鼻尖儿微皱,摇头自嘲轻笑:“哎,我这一手出老千儿的好本事,可惜了。”
落葵扑哧一笑,斜睨了苏玄明一眼:“你还不走。”
苏玄明又拈起一块龙井茶糕,三下两下的塞进口中,才从袖中摸出一个蓝底儿白花佩囊,憋着一口气般,重重砸进江蓠怀中:“怕你们路上银子不够,特意来给你们送银子的,谁想你们连个骰子都不让我玩一把,甚么稀罕物件儿,这一路上,我还怕没得玩么。”
江蓠连看都没看一眼,反手就将佩囊砸了回去了,神情倨傲的挑了挑眉稍,不屑轻笑:“我堂堂天一宗少宗主,还能缺银子么,我告诉你,我穷的就只剩下银子了。”
“对,我们有的是银子,不用你假惺惺的装好人。”落葵眉眼俱笑,伸手挽住了江蓠的臂弯,冲着苏玄明抬了抬下颌。
江蓠十分受用落葵这种狗腿状的乖顺,娇宠的轻拂她的发髻,乐的呵呵直笑:“就是就是。”
婆娑的烛火下,两个人的影子交叠着,果真是情深义重一心人的模样。
苏玄明打量了二人一眼,这腻腻歪歪的模样,看得他连连撇嘴摇头:“你们,确定不要么。”
江蓠挑眉轻嗤了一声,有意炫耀一番,伸手在袖中掏了半晌,掏出一把虚无,他脸色微变,又在怀中掏了半晌,脸色再度变了一变,手在空落落的腰间摸了摸,这才想起他出来的着急,竟忘了带银子,不禁神情尴尬的瞧着落葵,唇边微动,声音低幽:“诶,我银子呢,小妖女,你,你那还有银子么。”
落葵茫然的摊了摊手,冷眸中溢满了似水娇嗔,佯装满脸的无辜和天真:“银子是个甚么东西,我怎么可能有。”
江蓠顿觉这装疯卖傻竟这般有理有据,竟让他无言以对,他紧紧抿唇,摸了摸后脑,哽了半天,才哽出干巴巴的一句:“小妖女,你掌管着偌大的宗门,手里竟然没有银子。”
落葵偏着头,梨涡轻旋,荡漾着一汪天真无邪的笑颜:“各司其职,我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我家都是杜衡管银子的。”
“巧了,我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摆设,我家都是我继母管银子。”江蓠击掌大笑,神情坦然,丝毫不觉有甚么值得羞愧之处。
这一番对答,二人惊觉,他们俩身上加起来统共也就几吊钱,就算是一路讨饭,也是万万走不回青州城的,不禁讪讪笑着,齐齐望向苏玄明,不知该如何开口。
房间内转瞬静谧下来,静谧的有些尴尬,只听得啪的一声,灯花爆裂,烛火狠狠晃了一下,明亮的映照在竹墙之上。
“你们俩还真是般配,不中用也就算了,这么穷还有脸提嫁妆聘礼,谁给你们的勇气啊。”苏玄明神情奚落,言语讥讽,瞧了瞧落葵,又望了望江蓠,见二人皆是撇嘴不语,他将佩囊又砸回落葵怀中,继续得寸进尺的戏谑笑道:“狗咬,月息八钱,要还的。”
落葵掂了掂佩囊,哗啦啦的倒了出来,正一锭一锭的数的过瘾,乍听的这一句,顿时冲着苏玄明转身而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八钱,苏玄明,你怎么不去抢。”
苏玄明回首,无辜一笑:“抢多费劲,你的钱多好挣啊。”
落葵恨得牙根直痒,正想破口大骂,可苏玄明早已窜的无影无踪了,转眸又见江蓠如狼似虎的等着这些银子,她忙伸出手一拢,将这些银子拢到自己身前,随即身子一低,扑在上头,冷眸一瞪,凶神恶煞道:“都是我的。”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我不惦记。”江蓠口中说着不惦记,可却笑着伸手去掰落葵的手,一边掰一边振振有词:“你一个姑娘家,是斗得过流氓,还是打得过山贼,那这么多银子不稳妥,还是我替你保管着。”
论拳脚论法术论修为,平日里落葵便不是江蓠的对手,更遑论是如今,他顺遂的收了佩囊,在掌心中掂了掂,先是往腰间比划了一下,转眸却见落葵一脸愤恨,他得意洋洋的晃了晃佩囊,随即塞到衣襟里,还挑衅般拍了拍:“银子就在这,小妖女,你想要,就来拿啊。”
落葵恶狠狠的瞪着江蓠,几番伸手试探,却最终停在离他衣襟一寸之处,她偏过头去,皱着鼻尖儿偃旗息鼓,吁了口气:“江蓠,你的脸皮够厚,我比不过你。”
江蓠嘿嘿一笑,落葵的声音凝在他的 耳畔,虽是笑着,却透着无尽的虚弱,他心下生痛,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若有所思的低语:“若我,若我没有来,小妖女,你可想过取骨之后如何脱身。”
落葵眸光一凝,望向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她挂念的人都已平安离开,她心情大好,话也跟着多了起来:“镇子外头围了那么些人,他们自然会把我平安送回青州的。”
“你,”江蓠哽了一哽,转念想到落葵早早放出了七星图
在她手中的风声,虽跑出去了不少人,可真真假假的,谁知道那秘密究竟握在谁的手中,那些人为了一线可能,也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她,送她回青州,不禁低低赞叹了一声:“原来你早就盘算好了,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落葵秀眉微挑,轻轻笑道:“这才哪到哪,这是场折子戏,这才刚刚起了个头,你且慢慢看着,还可以继续瞎操心。”
江蓠定定瞧着落葵的脸庞,连着两碗参汤灌下去,并未见甚么好转,仍旧透着几分微白,不禁声音低幽,隐含伤痛:“小妖女,你,为何一定要给那人一个交代,你可知道,你这一身的轻伤重伤,修为也几乎尽废,以后,以后只怕举步维艰。”
落葵紧紧抿唇,凝眸不语,烛火映照在她的脸庞上,迎着夜风,一下一下摇曳不止,一如她此刻的心,她这一身精纯修为,当初说散便散,后来虽勉强修回一二,却终是不堪大用,如今却连这一二成也得重头再修了,她又岂能不痛,岂能不伤,岂能不可惜,只是这世间太多无奈,只能舍轻就重。
江蓠心知自己戳了落葵的痛楚,可他就是想弄明白,落葵为何会甘愿对自己下此狠手,她素来性子坚毅,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更不做没有好处之事,他追着这个话头不放,继续问道:“小妖女,你从来都是能耍赖就绝不认账的啊,这次,这次却是为何。”
落葵的指尖轻轻摩挲袖口,凝神道:“江蓠,你可听说过万年前,妖族攻打人族,占据了大半人族地域,不知有多少宗门和国家在那场大战中毁于一旦,断了传承。”
“记得,我曾在宗内古籍中看到过。那场大战,若非魔族趁着妖族族中空虚,起了觊觎之心,趁乱攻打妖族,这才解了人族之困。”江蓠微微颔首,他是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平素不肯用心思,如今稍加提点,转瞬便想到了其中关窍,蹙眉疑道:“你的意思是说,妖族还会再度打过来么,这怎么可能呢,自打万年前那场大战过后,三族精锐尽失,损失惨重,妖族大军便从未再跨过万载蛮荒半步了。”
落葵摇头轻笑:“万年过去又如何,便是十万年过去,妖族也从未放弃过对人族的觊觎之心,只因有魔族在旁牵制,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魔族势微,妖族势强,人族与妖族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关乎存亡的大战,这些年妖族之人频频现身人族,这不是个好兆头,须得早做打算,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有今日之事在这里横着,他日狼烟再起,我们便还有相互利用之处,便还有筹码可以交换。”
“可,即便妖族打了来,凭你我之力,还是能在这偌大的江湖中,也能结庐而居,又何须与他讨价还价。”江蓠不以为意的轻松一笑,他从未仔细思量过若是狼烟再起,累及家国宗门,他该如何自处,他只是觉得,即便战火燃遍人族,凭他这一身修为,也足以寻一处立足之地。
第三百四十八回 月老的红线
结庐而居,观青山深林,看镜湖孤云,这的确也是落葵心心念念的日子,她的冷眸微眯,闪动着神往的微光,心也跟着摇曳了一下,有江蓠在身边,即便天下大乱,结庐而居的日子也并非奢望,但这退意也只是一瞬,她微微抬了抬下颌,流露出淡淡的傲然冷意,字字句句皆令江蓠灵台震动:“山河破碎,家国飘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江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修为再高也无法真正独善其身。”
夜色中隐约传来几声虫鸣,幽暗而细弱,却能悸动人心。
眼前的平静安宁只是蒙蔽人心的短暂假象,自身极弱而敌强,虎视眈眈万年之久,这片人间迟早会走到风云席卷,沧海桑田的那一日,当宁静被疾风撕裂,当漩涡骤起,所有人都会身不由己的被席卷其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更没有人能够坐享其成,到熟悉巨变成陌生,再去想如何面对风雨,选择走哪一条路,终将是一句空谈。
落葵陡然想起些事情,顿了一顿,再度开口,那声音虽清幽,却是铿锵有力:“你们天一宗与妖族中白泽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听话些乖顺些,对妖帝俯首称臣,或许宗门能够得以保存,可我茯血派承自魔族,绝不会为妖族所容,到那时,无论是云楚南祁两国,还是茯血派,皆是灭顶之灾。”
这一席话说得轻巧而平静,恍若是说一桩极寻常之事,可此事实在并不寻常,须得心思机巧,步步为营,来不得半点松懈。
江蓠素来认为,每个人的道路不同,人生不同,自己的人生道路,不由得旁人品头论足,可这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他如梦初醒,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看似一帆风顺的生活竟暗潮涌动,看似光明可期的未来竟无法期盼,原来修为高低并不打紧,在江湖中有没有名头也不打紧,打紧的是风云突变之时,如何才能活下来,如何才能活得好。
夜风瑟瑟,透窗而入,吹的江蓠那颗滚烫的心转瞬冰凉,他觉得这些话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连难得的二人独处都无暇沉醉,连口中点心的清甜之味都驱散的荡然无存,他的心不够大,塞不下甚么家国天下,只塞的下儿女情长,他缩了缩脖颈,露出一丝胆怯之色:“那个,小妖女,若,若有一日,我做了甚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你会不会,如此算计我。”
落葵扬眸轻笑,别有意味的悠悠轻笑:“我不会啊。”
江蓠神情一松,长长吁了口气:“不会就好,不会就好。”
未及江蓠这口气完全松下来,落葵却凝眸相望,眉目敛的毫无笑意,一本正经的继续道:“若有一日你负了我,我不会算计你,但是在我这里,没有和离休弃,只有丧夫守寡。”
江蓠噗的一声,狠狠呛住了,赶忙连灌了几口茶才堪堪压了下来,神思微动,凑到落葵近前,嬉皮笑脸的戏谑道:“小妖女,你是,承认我了。
落葵眉眼弯弯,坦然轻笑:“怎么,你自己不想承认么。”
江蓠一把将落葵拉入怀中,紧紧拥着,烛火下两个人身影交叠,微微摇曳,他附耳低语:“想,我做梦都想,我只怕在你心里家国最大,宗门最大,会为了家国宗门,舍弃我,不要我。”
这一字一句皆悲戚,不知何时,在两个人中,江蓠已低到了尘埃里,低的让人骤然心痛,骤生不舍。
落葵轻轻靠在江蓠肩头,喃喃低语,淡淡的情愫皆在一字一句中,欲诉还休:“人生在世,但求得偿所愿,我有些贪心,既想不负家国宗门,更想不负你我。”
江蓠轻轻松开落葵,四目相对,风光旖旎,他一时间心旌荡漾,有些痴了。
半响,江蓠猛然响起苏玄明的话,忙松开落葵,蹙眉疑道:“小妖女,你吃了甚么,把苏玄明吓成那个样子。”
落葵微怔,转瞬回过神来,秀眉微挑,抿唇一笑:“蚂蚁喽,特别好吃。”
江蓠呕了一下,指着落葵,像瞧着怪物一般惊惧异常,跳脚嚷嚷起来:“你你你,吃蛇也就罢了,还吃蚂蚁,不行不行,我得离你远一些,你太可怕了。”
落葵睇了江蓠一眼,撇嘴轻嗤:“怎么,你怕我哪天起了兴致,把你给炖着吃了。”
江蓠胆怯的缩了下脖颈,他只觉得此时落葵瞧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砧板上的肉,眼冒绿光,若再添上唇角垂涎,那便是十足十的一头狼了,顿时打了个激灵,自嘲的一笑:“老眼昏花的月老是不是把我的红线拿去捆粽子了,才会给我牵了你这么吃货。”
落葵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撇了撇嘴,拈起最后一块桃花酥,衔在了唇边。
她觉得江蓠此话十分有理,月老定是老眼昏花的,才会将正邪势不两立的两个人牵在一处,而月老也定是贪吃的,才会将两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吃货牵在了一处,若非两个人尚有些祖产和修为可依仗,往后的日子,只怕是要活活饿死了。
明亮的烛火下,落葵口衔桃花酥,鼓着脸颊抿着唇,一点点啃咬的模样,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那才是小姑娘该有的娇嗔。
月华澹澹,透窗而入,四下里弥漫着缱绻沉静的潋滟水光。
江蓠与落葵二人浸润在这细波粼粼的温柔中,暂时忘却了外头的血雨腥风,阴谋算计,这里唯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江蓠微微偏着头,心下微动,竟出其不意的靠近了落葵,张嘴便咬住了她唇边的桃花酥,丝丝桃花初绽的甜香在唇齿间流转,他的唇如蜻蜓点水般,轻碰了下她的唇边,旋即飞快离开,依旧偏着头笑望着她。
落葵的灵台一片混乱,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方才那一切像做梦一般,发生的太快,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伸手摸了下唇边,这才惊觉不是梦,惊雷在灵台中蓦然
炸开,她脸色微变,又羞又怒,张嘴便骂:“江蓠,你过来,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
江蓠无端的抖了一抖,方才色胆包天,不计后果的冲动了一把,如今却是越想越后怕,他噌的一声,飞快的蹿下床榻,躲在帐幔后头,帐幔摇曳遮住他的半张脸庞,他探头探脑的无奈笑骂:“小妖女,你是个木头么,半点风情也不懂。”
听得江蓠此话,落葵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烧得厉害,她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脸庞,嗤的轻讽一笑:“ 听闻正阳道的女弟子,一个比一个有风情,想要风情,你找她们去啊。”
江蓠铺好地上的被褥,侧身而卧,眸光灼灼的望住落葵,嘿嘿一笑:“当真,那我去找了。”
落葵皱着鼻尖儿冷哼一声,背身而卧,瞧也不瞧江蓠一眼,像是在赌气,又像是有些委屈,闷闷道:“去啊。”
江蓠无声的咧嘴一笑,撑起身子,伸手拉了拉落葵的衣袖,平静中隐含戏谑:“小妖女,我真去了。”
落葵依旧不肯回头,只冷冷的甩开江蓠的手,不屑的轻嗤哼道:“去去去,赶紧去。”
一阵衣角窸窣过后,有人蹑手蹑脚的远去,门开了又关,房间内没了嬉笑人语,亦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声,转瞬空落了下来。
落葵怔了片刻,察觉到房间内的寂寥,只觉心像是被剥离了一块儿,她忙转过身巡弋片刻,只见江蓠果然不在房内了,那颗心被剥离之处隐隐生痛,她只觉空落落的有些失望,失望的叹了口气,却不料这口气只叹了一半,她眼前一花,一张大脸挂着戏谑笑意,贴到了她的脸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险些惨叫出声。
江蓠忙伸手环住落葵的腰肢,脸庞贴着她的脸庞,微微有些凉,他在她的耳畔窃窃低笑,有一种奸计得逞的得意洋洋:“小妖女,你让我去哪。”
落葵顿时神情大窘,脸色红透,挣扎了几下,赌气道:“你不是走了么。”
江蓠装模作样的抽了抽鼻尖儿,戏谑轻笑:“怎么有点酸,小妖女,你家醋缸倒了。”
“是你家的。”落葵轻嗤了一声,挣扎了几下,见挣脱不开,便索性不再挣扎,索性微微低垂着头,在江蓠怀中蜷缩起瘦弱单薄的身子,依靠着他温暖的臂弯,双眸微眯,流露出不堪一击的羸弱与疲倦。
即便是当初陷于生死一线,落葵也从未对江蓠露出半分软弱与倦意,彼时的她并未全心信任他,而如今,她将身心悉数托付给了他,他暗自凝神一叹,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可辜负这份托付,更不可辜负了这个人这片心,江蓠怜惜的拍了拍落葵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哄道:“睡罢,我陪着你,若是有人打了来,我收拾他们。”
落葵低低唔了一声,她的确是有些累了,挪了挪身子,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江蓠的臂弯中,安心的沉沉睡去。
第三百四十九回 真真假假
东方微熹,晨阳溶金,处处可见的榕树高大挺拔,巨大的树冠浸在湿漉漉的水气里,青碧如洗,愈发苍翠葱茏。
小镇自皑皑晨雾中醒来,偶有袅袅炊烟,无声的从几座暗黄色的竹楼间升起,香竹饭的清幽随之氤氲。
一弯浅河在鳞次栉比的竹楼间百转千回的绕过,晨风里,河边飘荡着颇具节律的洗衣声,空灵畅快的鱼翔声划过河底,穿透潺潺流水,街巷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皆是鲜活而平凡的烟火气在流淌。
曲天雄坐在床沿儿,双手紧紧扶着膝头,脸色阴沉,不言不语。
他整夜未眠,先是在镇外大败,而后收拢了残兵败勇躲回镇中,折腾了整夜,死伤无数,却还是一无所获,不免颓废晦气的厉害,颓废过后却又想起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他看来,事情远未走到绝路,他还是可以搏一搏的,搏出一线生机来的。
“老爷,用饭罢。”竹门轻响,长随端着个乌木彩绘托盘进来,在如意圆桌上摆了粳米清粥,什锦酱菜,门油烧饼和半个流油咸鸭蛋,又端了铜盆请他净手净面。
曲天雄的手浸在温水中,浓香馥郁的金银花盏在指缝间起伏,他没甚么情绪的慢悠悠道:“公主那里如何了。”
长随取了干净的帕子,缓缓擦拭曲天雄手上哩哩啦啦的水渍,凝神垂首道:“公主殿下一直待在那座竹楼中,没有出来过,只是那楼里夜间出来了一队人马,看打扮是长和国尤氏家族的人,小的已经派人跟上去了。”
“越是看起来是,便越是有疑,让死士一路跟着他们,看他们最终去了何处。”曲天雄巡弋了一眼桌案,微微颔首,用筷子捻熟的挑出鸭蛋黄,放在粳米清粥中,略一搅拌,变成了黄白一片,飘着淡淡的油花。
曲天雄素来衣食简朴,就着半个咸鸭蛋,一碟子什锦酱菜,便能吃掉半锅清粥,数个烧饼,他有时也会疑惑,自己拼了老命敛财争功,究竟是为了甚么,为吃穿么,他素来不喜奢靡,花不了几个银子;为儿女么,偏他那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比他更加简朴;为女人么,他虽妻妾成群,可都情分寥寥,唯一入了心的那个早早的入了土,余下的不过逢场作戏,一时欢好罢了;至于前程官位,他商贾出身,为霖王谋事,可霖王偏偏冷酷寡情,前程官位是不必再想了,能安稳活着,便是不易。
想着前路艰难,他一时失神,顿觉自己的辛苦劳碌实在没有道理,只是平白为旁人做了嫁衣,他连喝了几口粥,才定下心神,神情阴沉的开了口:“那楼里如今还有多少人。”
长随紧紧蹙眉,疑惑重重道:“老爷,此事怪就怪在这里,那楼里的人今晨已尽数撤了出去,只余下公主一人,还有一个男子。”
“男子。”曲天雄那微微浮肿的眼皮剧烈抽了几下,顿时心生不祥,他“啪”的一声撂下筷子,沉声道:“是个生人么。”
长随微微躬身,神情愈发疑惑,显然那人的出现,完全未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犹疑不定,难以置信道:“那人的形容打扮,像是,像是天一宗的少宗主江蓠。”
一语惊人,曲天雄彻底半口饭都吃不下去了,紧紧蹙眉,百般不解的重重锤了下桌案:“天一宗,你可看仔细了,属实么。”
长随匆忙点头道:“属实,这位少宗主的风流韵事在江湖中传的尽人皆知,他的画像更是到处都是,小人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是认得出他的。”
天一宗前来夺取七星图,并未刻意隐藏行踪,曲天雄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没有料到的是,此宗的少宗主竟然会与落葵扯上关系,在他的记忆中,落葵从未与正阳道宗派有过瓜葛,唯一一回,便是不知付出了甚么代价,请了嗜血道茯血派保护黄宣。
曲天雄眉心紧蹙,皱纹如同刀刻,静静沉凝良久,只觉其间蹊跷重重,百思不得其解,他重重一拍桌案,粥碗应声轻跳,他冷笑一声:“有意思,此次茯血派没有出手,反倒是天一宗跳了出来,老夫竟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便宜公主了,没想到她竟这般有本事,勾搭上了天一宗的少宗主,也不知她究竟许诺了甚么,竟请的动此人相助。”
长随微微躬身,忍笑低语:“这位少宗主素来好色。”
曲天雄颇为不屑的冷冷挑眉,嗤的一笑:“好色,那她也得有色,江蓠此人甚么绝色没见过,好色也不会好她这一口。”
长随想到那个便宜公主素来的模样,又冷又损,没半点姑娘模样,自家老爷不知在她手里栽了多少个跟头,男子的确不会喜欢这种冷硬姑娘,不禁连连点头:“老爷说的是,那么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曲天雄挑了一筷子什锦酱菜,吃的没滋没味,如同嚼蜡,江蓠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在江湖中也是赫赫有名的,自己对上他,无异于是送死,而天一宗宗主最是护短,更是自己招惹不起的,他凝神片刻,转瞬有了主意:“七星图中的秘密,究竟是在公主手中,还是在苏子手中,亦或是在杜衡手中,还未可知,那便没有必要轻易去招惹江蓠,只一路跟着他们,一切待回了青州再做打算罢。”
“喏。”不用直面江蓠那个灾星,长随顿时松了一口气,垂首道:“青州之事都已安排妥当,老爷尽管放心。”
曲天雄默默颔首,蓦然有点心慌,青州不比红霞岭,红霞岭可以靠人多势众动手去抢,可青州却只能靠阴谋诡计去偷了,偷是个技术活儿,一般人做不来,他连水家那处宅子都无法靠近,就更做不来了,水家对曲家之人,唯一不设防的便是曲元参了,他一想到回到青州,要对着自己那一根筋的亲儿子捶胸顿足,苦劝不止,便头疼欲裂。
“也好,盯紧了公主,一旦他们起程,咱们便跟上去。”曲天雄阴沉道。
长随抿了抿干干的唇,不解道:“老爷,不用隐藏行踪么
。”
曲天雄嗤的一笑:“有甚么可隐藏的,她知道老夫的存在,老夫也知道她的存在,我们二人就是斗一辈子的命数,不必遮遮掩掩的,各凭本事罢了。”
长随施了一礼:“喏,那小人下去准备了。”
曲天雄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继续垂首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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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死一般的静谧,窗下的明烛早已熄灭,烛泪在青瓷灯座中蓄成了层峦叠嶂的山峰,博山炉上只余下一缕薄烟,袅袅散尽。
江蓠身着一袭朱槿色中衣,躺在脚踏旁,一只脚搭在床沿儿,一只手揪着帐幔,虽然四仰八叉的睡姿颇为不雅,但他面容平和,呼吸均匀,睡得安稳踏实,没有半点防备。
秋香色的帐幔猛然一阵抖动,那颤抖太过剧烈,帐幔摇曳间,团团簇簇素白浅粉的绣球花,也跟着活色生香起来。
落葵捏着月白中衣领口,从帐幔后头探出头来,撩起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环顾了一圈儿,见江蓠躺在地上,睡得口涎直流,她扑哧一笑,重重踹了江蓠一脚:“起来了。”
江蓠尚在茫然睡意中,翻了个身儿,双眸迷离的望住落葵,嘟嘟囔囔道:“小妖女,你怎么这么早,总共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你不困啊。”
落葵取过床头的藕荷色裙衫穿好,松松挽起发髻,轻笑道:“别懒着了,快起来收拾收拾,用些早饭,咱们就启程返回青州了。”
江蓠撑着身子,瞧着她未施粉黛,微微苍白的脸,轻佻笑道:“这么着急,你的伤,不多养些日子了么,你那脸色还是难看得很,跟死人没甚么区别。”
落葵微微探身,铜镜中落下半张没甚么血色的脸庞,果然不怎么好看,她又摸了把干枯的长发,在外头奔波了这么久,怎能好看得了,她摇头失笑,自己素来依仗的也不是这张脸,遂轻声道:“不养着了,咱们要与苏子杜衡他们同时回到青州,后面的事才好办,咱们脚程慢,要尽早出发,况且只有我走了,曲家之人才会尽数跟上,那么困在镇中的弟子们,才有机会全身而退。”
江蓠飞快的起身,手脚利落的套上绛色长衫,转头坐到了铜镜前,玉梳在身后轻轻一晃,他冲着铜镜中的落葵扬了扬下颌。
落葵无奈的摇头一笑,她虽手笨,但只是梳个男子发髻而已,还是不算甚么难事。
可不料她反反复复的梳了几回,变了数个样式,却皆不合江蓠的心意,只好梳了又拆,拆了再梳,一直梳到她手臂酸软发麻,心里发狂暗骂。
骂了半晌,落葵觉得不够过瘾,遂挑起唇角,牵出一抹森森笑意,手上使劲一拽,揪下一缕发丝,揪的江蓠惨叫一声。
江蓠正欲发作,却见铜镜中的落葵,手上正拎着那截发丝,唇边挑着森然笑意,顿时脊背发寒,哪敢再故意的挑三拣四,只好咬着牙憋着气噤口不言。
第三百五十回 布局
落葵十指翻飞,一本正经的在江蓠头上连抓带挠,竟硬生生的在他头顶抓出了个杂草堆,她眼见铜镜中的自己,忍笑忍到唇角抽搐,便连忙转过头去,无声的咧嘴大笑了几下,才再度转过头,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在草堆上套了个金玉冠,还煞有介事的正了正冠。
江蓠瞧着铜镜,脸庞抽搐了几下,唇角嗫嚅,却不敢出声多说甚么,唯恐惹恼了喜怒无常的落葵,再殃及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
落葵秀眉微挑,清若碧水的水弯眉轻轻荡漾,似笑非笑的点点头,翘着手指在那发髻拨弄了几下,目露凶光,语出威胁:“如何,好看么。”
江蓠的神情愈发狼狈,龇牙咧嘴的忍了又忍,才违心的点头,讪讪一笑:“好看,好看。”
落葵捧着铜镜前前后后的照了一番,也觉得这一把杂草堆颇合自己的心意,难得捉弄一回旁人,更是颇合自己心意,她的笑意如同潋滟春光,藏不住的从眼角眉梢漏下来,语出奚落:“江蓠啊,你上辈子一定是丑死的。”
江蓠不明就里,疑惑不解的扬眸,定定瞧着镜中人:“为甚么一定是丑死的。”
落葵抿了抿唇,偏着头一本正经的笑道:“若非是丑死的,你这辈子怎么会比女子还要热衷打扮。”她翘着手指,拎着江蓠绛红满绣飘金的衣袖,连连咋舌,冷眸狡黠,恍若黎明前的星辰,宜喜宜嗔的笑道:“你瞧瞧,这么扎眼的衣裳,你是怎么穿得出去的。”
江蓠却伸手摸了摸落葵的眉眼,她的笑从心底弥漫出来,在眉眼间久久盘旋,自他认识她,便没见过她真心开怀的模样,可如今他做到了,他可以让他的心底之人眉眼俱笑,他该了无遗憾了。
可他却有些怅然若失,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程朝颜了,又有多久不停的想起水落葵,他明知自己并非江湖中所传的那般风流浪荡,可此时也在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薄情善变,心神一阵恍惚一阵疼痛,笑也变得勉强而艰难:“小妖女,你若能一直这样笑,该有多好。”
落葵从江蓠骤然暗淡的眸光中瞧出端倪,心上转瞬恍若飘萍,十里苍凉,她知道那一瞬间的暗淡,他想到了谁,那个人在他心里是一道伤,虽已愈合,却总是隐隐作痛。
落葵弯下身子,下颌轻轻靠在江蓠的肩头,让两个人的脸庞相依相靠,都落在铜镜中,声音虽低,却直言不讳:“笑一阵子不难,难的是笑一辈子,江蓠,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有各人的道路,程姑娘的命数,早已与苏子栓在了一处,而我的命数。”她微微一顿,笃定而含情的望住镜中人,眸光坚毅,仍是那个不可轻易摧折的少女:“与你栓在一处,我无所畏惧。”
情浅缘深是伤痕,情深缘浅是劫难,伤痕终会愈合,而劫难却永无救赎,他与她一路披荆斩棘走到这里,无论是伤痕还是劫难,他都要执拗勉强,放手一搏。
江蓠反手轻抚落葵的脸庞,有几分轻佻的低叹道:“小妖女,我这一生一世都要粘着你,让你甩都甩不掉。”
落葵转瞬莞尔,看似漫不经心神情悠然,可却是俏皮而苦涩的笑了笑:“那你可要多吃些,吃饱些,否则我轻轻一甩,你就掉了,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晌午时分,日头正盛,白花花的日光烙在地上,蒸腾起茫茫暑气,此时已是夏末,阔大的叶片凝聚出盛极而衰的绿意,灼热的日影里,绿叶微微卷起干枯的边缘,有了一丝丝萎黄的气息,秋凉转瞬将至。
白日里的小镇热闹喧嚣,人来车往,颇有几分十里繁华的盛景模样,至于镇外,除了那片废墟引人频频注目,频频翻找,便再无人提及昨夜那场血腥。
一辆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从喧嚣中疾驰而过,扬起无尽轻尘,随风飘扬,恍若世事流转中,消弭于世间的无名之人。
路过那废墟时,马车吱吱呀呀的停了下来,车帘儿微微掀开一道缝,帘后冷眸微眯,在废墟之上巡弋良久,眸底似寒风飞卷,冰封住淡淡的狠意,声音低幽道:“走罢。”
红裳男子神情平静,没有甚么言语,只扬鞭大喝了一声,马车旋即迎着刺目的日光,飞快的驶向远方,不多时,便敛做一点微弱的灰芒。
明晃晃的日光炙烤着世间万物,裸露在外的一切皆滚烫的无法触碰,肌肤也隐隐生痛。
马车离开不久,一行曲家死士从镇子中鱼贯而出,紧紧跟随着马车,没有半点隐藏行踪的意思,丝毫不怕会惊动了车中之人。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镇子中慢慢走出来不少打扮各异的男子,先是在镇子边缘试探了一番,见并无异样,才三三两两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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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天一宗。
碧蓝苍穹之下,连绵起伏的太白山中,层层云雾缭绕,天地间恍若空无一物,唯有这庞然大物般的山脊盘桓天际。
日光无声挪移,流淌过山脚鳞次栉比的屋舍村庄,照耀过蜿蜒斑驳的青石台阶,笼罩住阴郁潮湿的密林,最终光辉缭乱,聚拢在直入苍穹的太乙峰上,赤金色的明亮日光,驱散峰顶的薄雾,那琼楼玉宇,雕栏残雪,一寸一寸染过碎金涟漪。
天一殿中没有燃灯,有几分阴暗与孤寒,一丝一缕昆仑紫真檀的暗香若有若无,那味道似香非香,无孔不入,沁人骨髓。
江芒硝脸色阴沉的坐在殿中,而下首两侧分坐两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下颌蓄了短须,一双圆溜溜的眼眸精光闪动,周身气息强悍,令人无法逼近。
此人正是执掌刑堂的融冰峰首座雷丸,他虽样貌平平,可修为深不可测,素来又不苟言笑,威严十足,这满宗上下懒散惯了的弟子,对他是闻之敬畏,见之丧胆。
而另一人身形颀长,足足比雷丸高出
一个头去,他下颌微方,可脸颊却又有些消瘦,脸庞呈现出奇异的轮廓,双耳紧紧贴着头颅,耳顶微尖,双眸剪水,顾盼间俨然有山川之疏阔,星辰之流彩,此人赫然正是天一宗拔仙峰首座,代掌副宗主之事的即墨锁阳。
江芒硝端了盏茶徐徐吹着,茶沫飞卷,叶片沉浮,他头也不抬的沉凝道:“即墨师弟,太上长老现下到何处了。”
即墨锁阳忙微微探身,摸着光洁的下颌,思忖片刻:“回禀宗主,算日子,太上长老一行人再有半个月,就能回到宗门了。”
江芒硝波澜不惊的微微颔首:“好。”他转眸望向雷丸,语气微沉:“雷丸师弟,牢里那细辛有甚么动静。”
雷丸紧紧蹙眉,乌黑浑圆的眼仁儿闪着狐疑的微光:“回禀宗主,此事着实蹊跷,细辛落网已有数月,但宗内宗外都没有半点异动,我也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江芒硝偏着头,两指微曲,轻叩桌案,悠悠轻响在空寂的殿中盘旋,不知想到了甚么,他眸色决然,倏然起身,在殿中徘徊几步,回首狠厉道:“既然无用,也没有必要再留着了,雷丸师弟,明日,将细辛带到天一殿前,吩咐全宗弟子前来观刑,本尊要杀一儆百,敲山震一震虎。即墨师弟,明日太乙峰上下加派人手,确保行刑万无一失。”
雷丸与即墨锁阳皆是神情微变,江芒硝此番如此杀伐果决,显然是真的动了气,说来也是,天一宗立宗千年,还从未吃过这样大的暗亏,连个内奸都抓不出来,二人深施一礼,齐齐称是。
太白山融冰峰后山,一个脊背微躬的老者手提食盒,颤巍巍的拾阶而下,因此地极寒,他行走间呼出冷白雾气,缭绕在周身,浸透了他脸上的每一道枯瘦的皱纹,连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都结了薄薄的浮冰。
这老者年岁太大,修为又十分低微,故而行走迟缓而吃力,短短的一截石阶,他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洞窟深处,走到剑阵外。
此地一片死寂,连剑鸣都未传出一声,细辛在这牢中熬了数月,早已熬得瘦脱了相,早已熬得心如死灰,而方才,有人带来了个更加绝望的消息,虽然她早已料到这结局,但这一日真正来临之时,她还是难免有些绝望。
老者一如往日,瞧也没瞧细辛一眼,只弯着身子,颤巍巍的打开食盒,将里头简薄的一饭一菜摆在了地上。
细辛抬起微微下吊的双眸,定定瞧着这个每日都会来给自己送饭的老者,今日的他像是与往日有所不同,可细瞧之下,却又没甚么不同,她心生狐疑,一眼不错的盯着他。
老者见细辛没有动碗筷的意思,便拿起筷子塞到她的手中,还未及她回过神来,老者的手上却微芒一闪,在她的指端划下个浅浅的血痕,她的惊呼还未及出口,一滴血便没入了老者的手腕,那鲜血消失之处飞快的凝聚出一羽黑翅,转瞬即逝。
第三百五十一回 方至晚
乍见这羽黑翅,细辛脸色突变,她怔怔瞧着老者那全然陌生的脸庞,枯瘦而老迈,她一把攥住老者的手,轻轻将衣袖挽起,却见手臂健硕而年轻,她唇边止不住的颤抖,从喉间哽咽一语:“六哥。”一语未竟,她神情悲戚的重重推开老者,颤抖的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你走,走,快走。”
老者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抽搐般狠狠抖了一下,他神情凝重而绝然,抿唇不语,可手上却刀光闪现,顷刻间便要劈上剑阵。
细辛毫不迟疑的握在了刀光上,犀利的锋刃划破她的手,血似雨滴,纷扬洒落,她不住的摇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凄然低语:“六哥,这一刀砍下来,这十年的忍辱负重就枉费了。”
老者浑浊的双眸幽幽一转,眸底噙满了泪,他几度张口几度哽咽,终是无言而悲壮的抽出锋刃,再度劈了下去。
细辛一把抱着老者的胳膊,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臂内侧,咬出个深可见骨的血口子,血染上她苍白的嘴唇,一片邪红,她擦了擦唇边,颤抖着牵出一抹笑,低语中夹着诡谲的血腥气:“六哥,咱们通灵谷,数百口人不能枉死。”
老者紧紧攥住细辛的双手,清澈的泪越过皱纹,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他的额角青筋爆裂,鼻翼艰难的翕动着,显然以使足了浑身的力量去克制颤抖,克制无声的哽咽。
此时,外头传来拾阶而下的脚步声,沉甸甸的砸在二人心上,细辛一把推开老者,捧起碗重重砸在了地上,柳眉倒竖,怒目相视,指着老者厉声骂道:“你个老东西,老娘明日就要死了,今日还不给口好饭好菜吃么,老娘要吃肉,吃肉。”
话音未落,她便拿起地上的碎瓷片,在手上狠狠一划,顿时血如雨下,她忍痛喝道:“不给老娘吃肉,老娘就死给你看,让你们明日只能对着老娘的尸首唱戏。”
就在此时,惊雷般的闷闷之声传来,在剑阵外盘旋:“都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嚣张。”话音方落,雷丸背负双手,缓缓走了过来,一路拖过摇曳的暗影,形如鬼魅,落在老者身上。
老者忙敛眉垂眸,敛尽悲戚神色,神情如常,佝偻着身子无声行礼,又颤巍巍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
雷丸掠了老者一眼,并未瞧出甚么不妥,挥了挥手,温和道:“你去罢,备些上好吃食送过来,算是送这姑娘上路了。”
老者微微颔首,藏起眸底深深的狠毒不甘与悲伤,颤巍巍的提着食盒佝偻着背,缓慢而踉跄的走了出去,只留下雷丸与细辛在此地相对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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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拔仙峰。
夜色寂寂,天边浮起些淡淡的云翳,将那原本便昏暗的月色,遮掩的不漏半分痕迹。
太白山中的夜里风大,吹得无尽的黑暗飞卷,黑暗中,唯有一重一重山脊,如同蛮兽无声静伏,层层逼仄而下。
一盏风灯轻移,几分萧索倾泻。
即墨清浅枯坐在庭前,吹得衣袂无声翩跹,他一杯接一杯的对月独酌,脚下已倒伏了三四个空酒壶,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依旧不停的灌酒,将自己灌得微醺。
“师父,无为派二弟子方至晚前来拜见。”首座大弟子甘松穿庭而过,疾步走了过来,自家师父虽与江蓠一般,素有风流之名,但从不放荡,更不酗酒,见此情景,他神情微讶,躬身低语。
即墨清浅的手微微一顿,还是端起酒盏,这方至晚每隔三五个月便来天一宗寻自己一回,果然是云中城与桐丘城挨得近,往来方便。他仰头一饮而尽,神情淡薄,眉目疏落:“叫她进来罢。”
不多时,方至晚跟着甘松进来,她依旧是红霞岭中的那副打扮,头顶束发梳的一丝不乱,通身宽大的灰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其实她生的格外清艳脱俗,灰突突的袍衫也难掩绝美风姿,奈何她一向眉目坚毅,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傲然,她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晚辈颦眉山无为派二弟子方至晚,见过即墨前辈。”
即墨清浅又饮了一盏酒,冲着甘松挥了挥手,甘松会意的告退下去,他神情淡淡道:“方姑娘此来,是来询问十年前方家灭门之事的罢。”
方至晚颔首道:“是。”
即墨清浅垂首,清冽酒香将他染得微醺,有那么一瞬,他想就此溺死,山风拂面,他转瞬回神,抬眸间风姿俊逸,平静道:“此事过去十年,所经之人俱已身死,我,”他微微一顿,挣扎片刻才稳住心神,平静续道:“我虽查到当年通灵谷的确有三人逃脱,但至于下落。”他似乎哽咽了一下,转瞬神情如常,平静如昔:“但唯有通灵谷的七姑娘灵珠落网,至于其五哥灵骨和六哥灵羽,皆不知所踪。”
方至晚紧紧抿唇,她正是得了通灵谷余孽落网的消息,才匆匆赶来,想要探个究竟,她神情凄然道:“即墨前辈,可容,可容晚辈见一见灵珠。”
即墨清浅灌了口酒,摇头平静道:“当年事发,灵珠不过十一二岁,记忆寥寥,雷师兄拷问数月,一无所知,方姑娘去见她,又能问出甚么来,徒增烦恼罢了。”
方至晚退了一步,眸光坚毅,哀哀低语:“那么,即墨前辈,可知何处能寻到灵骨和灵羽那两个魔头。”
“方姑娘以为,自己的修为,能敌得过那二人的联手么。”即墨清浅轻讽一笑。
这一笑,笑的方至晚身形微晃,她抬起下颌,神情复杂而凝重,那千回百转的惨烈旧事在心间盘踞十年,恨早已根深蒂固,由不得她有半点迟疑与胆怯,她唯有拼命向前,这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唇边轻颤,无一丝情绪波澜:“晚辈以为,凭晚辈的修为,足以与二人同归于尽。”
即墨清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凝眸望住方至晚良久,才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平静道:“私以为
,同归于尽是两败俱伤,没有胜者,方姑娘既然一心复仇,不如静待,待有必胜把握之时,一击即中,做此事中唯一的胜者。”
太白山上的夜风,有几分凛冽的冰雪之寒,掠过心间,割开极细小的伤痕,掀起淡淡的血腥气,一如十年前,方至晚推开方家大门之时,看到的满地死尸,闻到的欲呕血腥,那一晚,整个方家除了她,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那一晚天地变色,她从一个名门世家的闺秀跌落下来,用十年时间,活成了在江湖中素有威名,一心复仇的无为派二弟子,她付出了十年光阴,自然不能只搏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她拱了拱手,敛尽心间波澜:“即墨前辈所言极是,是晚辈莽撞了。”
即墨清浅与方至晚打了十年交道,每个三五个月,便会在此地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虽只是寥寥数语,但他素来善察人心,早已摸透了方至晚的性子,她用坚毅刚烈的性子,包裹住软弱温柔的一切,十年间所做的一切,皆执拗的只为当年,他斟了一盏酒递过去,平静道:“方姑娘安心回去,一旦有了他二人的消息,我即刻着人传信给姑娘。”
方至晚抿了抿唇,将哀伤深藏于眸底,施了一礼:“如此,晚辈多谢即墨前辈,就此,告辞了。”
次日,晨阳躲在层云后头,微光疏落,四围薄雾袅袅,带着潮湿的水气,将群山与巨树皆浸染透彻。
正午时分的天,隐隐带了些许阴沉沉的气息,叫人心生不安。
今日的太乙峰上响起了十下钟声,浑厚悠扬,与掠地而起的山风一同,传遍整座太白山脉。
钟声袅袅散尽之时,天一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已乌泱泱围了数千人,皆是神情肃然,无一人嬉笑喧闹。
广场正中布了个刑台,刑台上跪着个女子,一丝又一丝的白光在她身上层叠缠绕,将她捆的如同粽子,动弹不得。
天一殿殿门大开,正对殿门的高台上,宗主江芒硝与各峰首座皆神情凝重,安坐静候。而方至晚竟没有离开天一宗,反倒站在了雷丸的身后,且是一副交情匪浅的模样。
雷丸神情不变的低语:“方姑娘放心,宗主定下此计,正是为了诱捕灵骨和灵羽两个魔头,一旦捕获,老夫会做主,让方姑娘亲手发落二人,以报灭门血仇。”
方至晚眸光一滞,低幽道:“晚辈多谢雷前辈成全。”
雷丸继续低语:“方家与我天一宗一脉相承,本就同气连枝,方姑娘乃方家遗孤,我天一宗自当照拂,姑娘不必客气。”
方至晚的双眸微红,拳头紧握,死死盯着刑台中间的女子,她明知当年这女子年幼,那灭门之事与其并无关系,可她就是恨意丛生,就是意难平。
嘈杂声中,即墨清浅神情如常的端坐着,眉宇间蕴着淡淡疏落风姿,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看似漫不经心,可手背上却有几痕青筋,不动声色微微凸起。
第三百五十二回 灵珠
高台之上一片寂然,江芒硝浅浅的掠了雷丸一眼,微微颔首。
雷丸轻咳了一声,缓缓走下高台,藕色外袍迎风猎猎,他敦厚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淡淡岚影,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掠到刑台外,恍若一阵风,掀起迫人的气势,落到细辛身上。
细辛慢慢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沉静深邃,不见一丝惊惶与畏惧。
雷丸暗自赞叹了一声,不过双十年华的姑娘,面对死地,能有这般镇定无畏的模样,实属难得,他清了清喉咙,神情威严,沉声开口:“本宗立宗千年,一向与世无争,宽以待人,但如今奸佞欺上门来,折辱宗门,欺人太甚,本宗不得不肃清门户,以正宗规。”
这一席话说的极为讨巧,既撇清了自家,是被逼无奈才大开杀戒,而并非弑杀宗门,又振奋了众多弟子之心,激起他们无穷斗志,一心对外。
雷丸单手一挥,禁锢在细辛周身的白芒顿时消散,眼见她手脚挣扎了几下,他眉心微动,似有若无的一笑:“此女名叫灵珠,乃是十年前围剿通灵谷的漏网余孽,化名细辛,拜入我天一宗垂角峰,盗取太白山护山阵法图被捕,细辛,哦不,灵珠,老夫可有说错。”
此言一出,高台上垂角峰首座丁子香微微一怔,艳丽的脸上霎时抽搐了下,神情复杂而难看,入鬓的长眉更添了几分煞气,这细辛是她座下四弟子,虽然素来并不出众,但好歹也是她的弟子,她也是一直维护着的。
细辛落网后,她也曾去宗主跟前求了几回情,奈何证据确凿,她想维护也是有心无力,只是她原以为细辛果然如流言所说,是圣魔宗的细作,可没料到,她竟是通灵谷的余孽。
通灵谷是个甚么来历,丁子香是再熟悉不过了,细辛是这般身份,又是丁子香收入门下的,她也难逃识人不明的罪责,幸而她自幼在天一宗内长大,身份清白,否则这样一口大锅扣在了自己头上,她也是扛不住,她恶狠狠的瞪着细辛,唯恐她胡说八道,再攀咬了自己。
天一宗弟子听得雷丸此言,亦是一片哗然,面面相觑良久。
通灵谷之事,虽远在十年之前,但此事奠定了天一宗正阳道中第一大派的地位,早早便记载在了宗史之上,素来是入门弟子必读必知的一段辉煌旧事。
通灵谷多为炼尸邪术,为正阳道所不容,几次围剿皆无果,而十年前,因方家灭门之事,始作俑者直指通灵谷,这等恶行彻底惹怒了天一宗,天一宗素来为正阳道之首,故而振臂一呼,带领众多正阳道宗派,围剿通灵谷。
那一场血战足足打了十日之久,天地变色,血染层云。
战后,整座通灵谷被夷为平地,几乎每一块碎石,每一片焦叶,每一条溪流,皆被鲜血染得赤红,血腥味足足飘到百里之外,久久不散,无尽残肢断臂横在谷中,竟引来一窝一窝野兽,顶着绿莹莹的双眸伺机而动。
通灵谷谷主在此战中殉谷,当然,天一宗宗主江芒
硝也没讨了好去,一身重伤足足养了数年,才堪堪痊愈。
至于谷主的六子一女,有些找到了完整的尸首,有些则拼拼凑凑,勉强能辨认出形容,总之这七人在此战之后,皆彻底销声匿迹,原本世人以为这七人与其父一样,皆殉谷而亡,谁料这细辛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竟是谷主幼女,那么,既然当年能跑出来她一个,便绝不可能只跑出她这一个,毕竟当年她只有十一二岁,修为低微的她,若无人相护,绝无可能在正阳道的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
雷丸直视灵珠,再度挥了挥手,盘踞于她唇边的一缕白芒亦随之消散,他神情肃然,令人望而生畏:“灵珠,我天一宗从不枉杀一人,若老夫所言有虚,你只管喊冤。”
灵珠的眼风狠毒,如同毒蛇鲜红的芯子,舔过众多虎视眈眈的天一宗弟子,薄薄的冷笑恍若山中凉风,吹的人痛彻心扉,那话语更像一柄利刃,刀刀见骨,句句见血:“不错,我就是通灵谷七姑娘灵珠,那又如何,我通灵谷满门皆丧于你们天一宗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我便是死,也要从坟堆里爬出来,屠尽天一宗。”
这一席极尽恶毒之语,从一个妙龄姑娘口中狠厉说出,说的众人心间一凉,皆是恍然。
“那么,我方家满门尽丧于你们通灵谷之手,这笔血债,又该如何算。”高台之上蓦然响起一语,方至晚再忍不住飞身而出,即便甚么都问不出,她也要问一问,只见她灰袍翩跹,剑光凛然,整个人飞旋着,落于灵珠面前。
灵珠不语,只凝眸瞧着眼前之人,与自己年岁相当,家破人亡之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华,自己这十年过得不易,她也定然如此,至于当年之事,其间龃龉谁又能说得清楚多少。
方至晚提剑相逼,眸光一时哀凉凄然,一时凶恶狠毒,自十年前家破人亡后,她再未见过有方家之人幸存,也并未见过通灵谷的余孽,此番乍见,深藏于心的恨被翻了出来,理智告诉自己,这灵珠并非首恶,首恶乃是其父其兄,自己不可以杀了她泄愤,她唇边嗫嚅,克制良久,才逼了一句:“你说,我方家百余条性命,又该如何算。”
灵珠相信,父兄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她更相信,方家灭门与通灵谷无关,这份相信支撑她走到今日,她高高扬起头,微微下吊的双眸轻讽一笑:“我通灵谷与你们方家素无仇怨,为何要灭你们满门。”
方至晚逼近了一步,眼眶微红,厉声大喝:“为那修炼邪术所用的众多白骨,为我方家世代相传的至宝伏魔化骨剑。”
灵珠轻轻一笑,笑声凄然:“我通灵谷修炼,从不滥杀无辜。”
正午时分的日光躲在层云后头,没有半点暖意。
这乌压压围了上千人的太乙峰,此时竟是死一般的静谧,无一人出声,瑟瑟山风轻掠,衣袂翩跹,发出竹海波涛之声。
方至晚手腕一抖,长剑嘶鸣,剑尖儿轻晃,横在了细辛的脖颈上,狠厉道:“说,灵骨与
灵羽在何处。”
灵珠神情不变,只冷哼一声,傲然的转过头去,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
方至晚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提着剑的那只手,进也不忍,退亦不甘。
天一宗弟子见此情形,与左右熟识之人窃窃私语起来,
雷丸轻咳了一声,轻轻拨开方至晚手上的长剑,平静道:“方姑娘,不必再问了,你所问的,老夫已问了数月。”
灵珠转过头来,怨毒的望着雷丸,讥讽道:“你个老匹夫挑断了我的手脚筋,废了我的修为,这份仇我记下了,日日夜夜,你都等着我化作厉鬼,与你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灵珠受了这样大的的罪,竟没吐露半个字,着实是个硬骨头。
围观众人中,有一人虽神情如常,可双手却缩在袖中,死死握拳,握的指节发白,发出咯咯吱吱的轻响。
雷丸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手指,神情肃然道:“你若无话可说了,老夫这边送你上路,至于以后你以后是厉鬼还是幽魂,老夫都等着你来寻仇。”
方至晚退了几步,若有所思的掠了四围一眼,却见众人皆瞪大了双眸,望着这一切,并无一人神情异样,她不禁心生失望,莫非,莫非这一计,套不住任何人么。
高台之上的即墨清浅望着这一切,神情如常平静,没有半点不妥,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勉力克制住想要飞身而出的念头,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青筋爆裂。
只见雷丸脸色阴沉的退了一步,双手一扬,宽大的藕色衣袖像旌旗般迎风飘摇,双手如轮飞转,不断掐出生涩法诀:“扇扇离席,钉钉在门,去猊悬符,斩。”
话音方落,天地间传来闷雷声声,原本遮天蔽日的层云在一瞬间散尽,顿时艳阳高照,赤金色的阳光如利剑般洋洋洒洒,穿透云霄,直冲刑台而去。
烈烈而绽的光影状若波涛,层叠起伏,在半空中化作拳头大小的符文,团团流转,飞快的汇聚到一起,凝成一柄声势恢弘的长剑虚影,其上符文森然飘动,如同无数枚拳头大的赤金眼珠,粼粼金光席卷天地,死意浩大,无可直视。
长剑虚影无声的一个闪动,穿透虚空,直直劈向灵珠的头顶。
众人张大了口,皆仰头望住转瞬即至的剑之虚影,这是天一宗立宗千年,头一次请出刑罚剑影,相传这道剑影下从不留活口,受刑之人虽能留得全尸,浑身上下无一伤痕,但神魂却从此灰飞烟灭,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灵珠高高仰起头,瞪着双眸,清明的眸底,映出一缕飞快激射而来的金芒,那片天空陡然空寂了下来,无云无日,她一阵恍惚,十年光阴倏然而过,澄澈的蔚蓝像极了通灵谷落败的那一日,孤零零的天地间,从此只余下孤零零的一个她,她低下头,飞快的掠过高台,掠过那上头的每一个人,尖利笑道:“本姑娘记下你们每一个人,生生世世,与你们至死方休。”
第三百五十三回 灵骨
那道剑影遁速极快,只眨眼的功夫,便离灵珠的头顶只余一寸之遥。
众人皆瞪大了双眸,微张着唇,那声惊呼就凝在唇边,只待她灰飞烟灭之时。
声声尖利的嘶鸣蓦然响起,一片黑压压的铅云飞快的闪动,直逼广场而来,离得近了,才瞧清楚,竟是数之不尽的啾啾溪燕聚拢在一起,扇动双翅,发出尖利的嘶鸣声。
这啾啾溪燕不过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可细瞧下来,却又与寻常溪燕有所不同,只见其眸子赤红,燕嘴滴血,飞快的落于天一宗弟子的头顶,利爪大张着俯冲下来。
有躲避不及的弟子,或是被此燕扒下一块头皮,或是被抓烂了脸庞,亦或是被啄瞎了眼。
哀嚎声顿时此起彼伏,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手忙脚乱的驱赶围杀起啾啾溪燕,奈何此燕身形娇小,敏捷灵巧,竟出奇的难缠。
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而高台之上的人像是早有打算,不惊不怒不慌不乱,只气定神闲的瞧着看着,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就在此时,虚空一阵扭曲,一根森森白骨激起阵阵涟漪,破空而出。
白骨的遁速比剑影的下坠之速更快了几分,敛做一痕模糊不清的煞白虚影,恍如漆黑如墨的夜里初亮的天光,只听得一声悠长的“铛啷啷”,白骨与剑影重重相撞。
晴朗的天蓦然阴风阵阵,虚空中传来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哭的人心神涣散,而白骨之上随之浮现出无数朵骨花,花盏一张一合间,泛着冷幽幽的寒光,在剑影上滴溜溜一转,托住剑影的沉沉下坠之势。
“通灵谷,是通灵谷的余孽。”天一宗弟子惊呼起来,对灵珠身份的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纷纷如临大敌的拉开架势。
而一见白骨出现,数之不尽的啾啾溪燕不再疯狂的攻击天一宗弟子,反倒嘶鸣一声,迅疾的扑到刑台之上,扇动乌黑的羽翅,在灵珠周身不断飞旋。
“噗噗噗”的轻响不断传出,无数黑羽和血肉从燕身上剥落,一片片,一枚枚,轻飘飘的浮在灵珠身旁,虚空中充斥了浓重的血腥气。
只片刻的功夫,血肉黑羽铺满了整座刑台,泛着诡异阴冷的黑红微光,而一具具骨鸟身形僵硬的浮在半空中,空洞洞的眼窝里,两团绿莹莹的幽光闪动着,掠过围在广场上的众多弟子。
这转瞬血腥的一幕,彻底震撼了天一宗弟子,他们个个神情骇然,目瞪口呆,这些天一宗弟子虽出身大宗,可素来罕少与人争斗,更多的还保有未染鲜血的不谙世事。
江芒硝微微侧身,神情平静的对即墨清浅低语:“看这架势,是灵骨来了。”
即墨清浅略一颔首,掩饰住眸底的挣扎之色,低声道:“是,且看看再说罢。”
江芒硝淡淡道:“区区一个灵骨,雷师弟对付的了,不必担心。”
寥寥数语的功夫,刑台上已情景大变,朵朵骨花上荡漾起大片莹白清波,在灵珠身上席卷而过。
与此同时,剑影击散了骨花,重重落于清波之上。
谁料这重重一劈,却也只在莹白清波上激起层层涟漪,随即剑影轻晃,偏离了方向,重重砸在了刑台上。
“轰隆”一声巨响,刑台坍塌出巨大的坑洞,而坑洞边缘,飞快的裂开了蛛网般的细纹,夹杂着土腥气的灰尘升腾而起,整座刑台有了摇摇欲坠之势。
在呛人的灰尘中,一个身着牙白圆领袍的男子飞身而出,衣袖翩跹,涤荡尽周身薄尘,身形敛过,恍若一阵疾风,掠到了刑台之上,一言不发的攥住灵珠的手,迎风便走。
这变故只在转瞬之间,众人回过神来,通灵谷余孽竟在天一宗弟子的眼皮子底下抢人,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不将天一宗放在眼中,众人皆双手掐诀,手上亮起各色光华,顷刻间便要潮涌般冲上刑台,将男子撕成碎片。
男子早料到了会有群起而攻之的这一幕,他单手一挥,轻吐了个“去”字。
数之不尽的森然骨鸟仰天哀嚎一声,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骨鸟眼眶中的两团绿光化作两只骷髅,周身幽冷寒光大作,利爪大张,扑向蠢蠢欲动的众多天一宗弟子。
天一宗弟子顿时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功夫想着去撕碎旁人,抢个头功。
雷丸掠了混乱的广场一眼,嘿嘿轻笑,胸有成竹退后了一步,退到方至晚旁,低语道:“方姑娘,劳你替老夫料理了这些妖孽,老夫要布阵了。”言罢,他双手轻晃,掌心相对间,多了一柄赤金短剑,旋即狠狠一催。
方至晚微微颔首,眸光坚毅的掐了个诀,未见有甚么旁的动作,只周身荡漾起一圈圈的冷白光晕,骨鸟方一触上那光晕,便激起无数电弧跳跃,骨鸟哀嚎的掉落一地,没了战力。
随着雷丸的掐诀,天地间响起闷雷声,八柄模糊长剑像是早已藏在了刑台四围,一经召唤,便聚拢而来,尚未靠近灵珠二人,但其内蕴含的毁天灭地的强悍气息,已将二人逼得身形踉跄,腾腾腾连退几步。
这八柄长剑虽只是虚影,但剑身上篆刻的铭文却清晰无比,绚烂刺目的金弧跳跃,如同万丈光芒耀地,散发着迫人心神的荒古之力,这八柄长剑方一出现,便引起天一宗弟子的一阵惊呼。
“困魔剑阵,这是刑堂的困魔剑阵。”
“这通灵谷之人这般厉害,竟逼得雷首座请出了这么个凶阵。”
就在八柄长剑出现的同时,灵珠周身嗡鸣一声,身下浮现出一个八角形阵法,阵法的每个角上,皆镂刻着一枚符文,与八柄长剑遥相呼应。
原本随着男子飞身而出的灵珠,顿时身形一滞,重重栽回了刑台,她凄然的摇了摇头,五哥两个字噙在唇边,将吐未吐,蓦然推了他一把:“你走,快走。”
原来此人正是天一宗与方至晚苦苦查找而不得通灵谷的灵骨,他果然中了这个局,冲了出来。
雷丸显然并未打算给他脱身之机,那柄赤金短剑在虚空中不停盘旋,他口中念
念有词,八柄长剑遥相呼应的轻灵一声,剑尖儿轻划,一朵朵烈烈燃烧的剑花蓦然浮现。
剑花滴溜溜打转,赤金色火焰烧的劈啪作响,在二人的周身,烧成了一片火海,烈焰烧的足足有数丈之高,火光冲天,将寥寥浮云染成点点碎金。
令人称奇的是,这般烈焰狂卷,竟没有半点灼热之感,只是火苗不断上扬疯长,渐渐有了聚拢之势,眼看便要布下一个遮天蔽日的牢笼,令人逃无可逃。
如此险地,灵骨却仍旧不肯丢下灵珠一人,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单手一挥,手臂上传来一阵爆裂之声,随即白皙的肌肤转为血红一片,布满了状若枝丫的粗壮虬筋,而那枚森森白骨握在他的手中,轻轻一挥,化作一只头颅大小的巨拳,轰然砸向漫天火光。
“轰隆隆”几声雷鸣巨响,响彻云霄,震得广场上的众人纷纷身形踉跄,连连后退,有些修为低微的则倒伏在地,竟然从口鼻中渗出血痕。
重拳之下,那片火光竟然呈现出不支之势,光芒暗淡了几分,无数摇曳的火苗随之消散了几缕。
“灵珠,五哥带你走。”灵骨攥紧了灵珠的手,回首轻笑了一声。
“轰隆隆”的雷鸣声次第不断响起,灵骨不停歇的接连重重挥拳,每挥动一下,便是一片灰蒙蒙的光芒席卷,没入火光中,火光应声变得稀薄。
“滋啦”一声,那漫天火光竟硬生生的被灵骨撕裂开一道缝隙,太白山上清冽的气息转瞬狂涌而至。
与此同时,禁锢住灵珠身体的八角形阵法,哀鸣一声,竟溃散于无形。
灵骨大喜,拉着灵珠,便要飞身而出。
雷丸挑唇轻蔑的一笑,赤金短剑重重一挥,发出金玉相撞之声,无数剑矢凌空劈下,纷纷没入八柄长剑中。
八柄长剑虚影竟然渐渐凝实起来,围绕着刑台飞快旋转,金光刺目,剑鸣从轻灵蓦然变得尖利而凄厉,几欲刺破耳膜。
裂痕处的火光一阵剧烈翻滚,有了弥合之势。
而灵珠身下嗡鸣一声,原本已消失不见的阵法再度浮现而出,她的身形不受控制的重重下坠,砸回邢台。
“灵珠。”灵骨大惊失色,身形匆匆,回首去抓灵珠。
灵珠却神情凄然的苦笑着摇头:“五哥,别管我了,你快走,快走。
灵骨倔强的偏着头,一把揪住灵珠的手腕,他的脸色骤然一白,一口血喷在了白骨之上,随即白骨光芒大作,其间缭绕猩红五爪,凶神恶煞的齐齐抓向烈焰光幕。
烈焰中响起“滋啦啦”的暗哑摩擦之声,难听至极。
那道有了弥合之势的裂缝,竟再度被撕裂开来,扑面而至的清冽的气息,比方才更加浓厚了几分。
见此情景,高台之上的江芒硝有些坐不住了,他原以为断了传承灭了谷的通灵谷余孽,只是泛泛之辈,不足为虑,不曾想却有这般本事,竟真的能凭一己之力撼动困魔剑阵,他身形一动,就要跃上刑台。
第三百五十四回 惨局
“此等小贼,何劳宗主亲自动手,岂不是叫人笑话,还是我去罢。”即墨清浅神情微动,忙抢先一步按住了江芒硝,飞身跃出。
江芒硝略一颔首,沉凝着继续望向刑台。
只见即墨清浅左手托着点点星芒,璀璨若天河流淌,右手握住一团月华,温润似广寒杳杳,星月双剑舞的声势浩大,甚是震动人心,直冲刑台而去。
雷丸听到动静,忙肃然回首:“即墨师弟,你来的正好,这小贼颇为不凡,你拖住他二人,我来布阵,定要将他生擒,才好问出伏魔化骨剑的下落。”
驱散了骨鸟的方至晚亦匆匆赶来,神情微微急切而慌乱,望向刑台的双眸也有了火热的光:“晚辈也可尽绵薄之力。”
即墨清浅回首,淡淡掠了方至晚一眼,有些轻讽的昂首平静一语:“方家只余下方姑娘这唯一血脉,依我看,姑娘还是莫要舞刀弄枪,以身犯险的好,免得让这唯一的血脉也断掉了。”
“你,”方至晚清艳的脸庞霎时青白难看,恼羞成怒的近了一步,可那个你字犹在唇边,只见即墨清浅已撇开了自己,飞身没入剑阵,她愤恨却又不甘的咬了咬唇边,只能与雷丸并肩而立,静待一个结果了。
火光漫天摇曳,将即墨清浅三人的身影遮掩的有些朦胧,但依旧能看到他提剑逼到二人身旁,手上剑芒闪耀,呼啸之声大作,显然打的十分焦灼。
错身而过之时,即墨清浅冲着灵骨递了个眼风,唇语道:“五哥,走。”
灵骨神情挣扎,凝望着即墨清浅,摇头不语,只一味的拉着灵珠的手,不肯松开。
此时,烈焰摇曳的愈发剧烈,清冽的气息也渐渐稀薄下来,那道裂缝已有了火光相接之处,眼看着剑阵将成,若再不走,便谁都走不了了。
灵珠睁着微微下吊的双眸,万般不舍的在二人身上巡弋片刻,她的手脚筋皆被挑断,修为尽废,又被严刑拷问了数月,浑身轻伤重伤,这副身躯早已是强弩之末,即便逃脱了,离身死也只一步之遥,她不怕一死,只怕累及兄长,从此再无洗刷冤屈的可能。
就在此时,即墨清浅露了个破绽,撞上了灵骨的骨拳,他心口处顿时传来骨裂之声,大片血迹漫出,洇红了藕色外袍,他脸色惨白如纸,又噗的喷出大口血来,血滴滴砸到刑台上,激起绚烂的血花,他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以双剑支撑着身子,动唇无声,吐出一个字:“走。”
见即墨清浅重伤,天一宗弟子皆是错愕惊呼,就连宗主江芒硝也匆忙起身,遥遥相望,面露担忧之色。
天一宗弟子皆知即墨清浅此人,虽脸庞清隽有几分文弱,行事风流有些许不羁,可也是天一宗内数得着的高手,修为虽不及云轴子与江芒硝,但全力之下,对上雷丸,倒也能不落下风。
而此人竟能伤了即墨清浅,这如何不令人吃惊意外,也难怪雷丸如临大敌,早早的便布
下了困魔剑阵,否则此时,此人早带着灵珠,逃出生天了。
火光冲天,已盈盈照上脸庞,如同漫天流彩呼啸坠落,眼看着剑阵将成,每一个人都将是这牢笼中的困兽。
即墨清浅强撑着起身,星月双剑交叠碰撞,发出扯破耳膜的锵锵声,他双眸赤红,是从未有过的疯狂与凶狠,如同喋血的凶兽,单手挥剑,风声带血,迅疾的劈向灵骨。
灵骨大惊,腾腾腾后退了几步,身形狼狈的左右躲闪,躲避开粗壮犀利的剑风,有几丝剑风落在他的身上,霎时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在旁人看来,即墨清浅是因落败,丢了脸面才会发了狠,步步杀招,但灵骨与灵珠却心下清明,他这是在逼迫灵骨离开,逼迫他留一座青山在,毕竟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还有许多的冤屈要洗刷。
灵珠遥遥望了一眼裂缝,眸底含泪,盈盈望住二人,借着灵骨之力,她偏着头,眸底倒映出月华清寒,旋即咬碎了满口银牙,决然的撞上了即墨清浅手中的月华剑,看上去像极了即墨清浅盛怒之下,以剑相刺。
“噗”的一声,剑身轻灵,点点温润的月华洒落漫天,长剑穿身而过,诡异的是,伤口处却没有半点血光漏出来。
见此情景,众人一片哗然,连雷丸都微微一怔,催动剑阵的双手顿了一顿,才又猛然一催,既然灵珠命丧于此,那么灵骨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的了,否则这个局便成了笑话。
灵珠的眼角挂着一滴清泪,欲落未落,苦涩的笑望二人,张了张口,终是一语未发,便软软的垂下了头。
“灵珠啊,灵珠。”灵骨回过神来,蓦然呕出一口血来,惨烈痛呼了一声,飞身迎了上去。
即墨清浅下意识的抽出月华剑,带起一串儿血珠子,剑尖儿滴血,在地上烙下凌乱的哀伤,他满脸震惊之色的愣在了当场,但在转瞬间回了神,他知道眼下有成千双眼睛看着他,丝毫的纰漏都会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他不能停下来,再如何的心尖抽痛喉间哽咽,他也不能露出半分伤痛欲绝,他要撑着,撑着将灵骨活着送出去。
星芒剑轻灵一声,其上浮现起满天星辰,幽幽暗暗,流转不定,即墨清浅忍痛低喝:“帝张四维,运之以斗,复返其所,终而复始。”
话音犹在,忽明忽暗的满天星辰顿时光华四溢,在虚空中飞快的转动流淌,形成七星连珠状的阵法,冲着灵骨迎头落下。
天一宗弟子面露震惊之色,窃窃之声渐起,渐成喧嚣之势,皆是暗自唏嘘,此人果然不凡,竟逼得即墨清浅使出了七星紫薇来御敌。
就在七星连珠映入眸底的转瞬,灵骨终于在巨大的悲恸中恢复神智,回望了即墨清浅一眼,从他微红的眼眶和紧握的双拳中瞧出,他的悲恸并不比自己少上半分,可悲恸中的他仍保有清明理智,仍清楚知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人要如何保。
“呔。
”灵骨忍痛放下灵珠犹有余温的身子,大喝了一声,双手握成一对白森森的骨拳,高举过头,骨拳上虬筋暴涨,电弧跳跃,迎风直长至头颅大小,带着撕心裂肺的的鬼哭狼嚎之声,迎向了七星连珠,他大声怒吼了一句:“我杀了你。”
即墨清浅暗自松了口气,眸光微闪,偏过头去,喉间哽咽,轻吐了个晦涩而低幽的法诀。
“轰隆隆”几声巨响,就在骨拳与七星连珠重重相撞的瞬间,七星连珠不堪一击的飞快溃散,重新化作无数璀璨星芒,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新没入星芒剑中。
即墨清浅身形重重一晃,随即倒飞而出,连吐几口血,血光随着他的身形,纷纷扬扬洒落漫天。
而骨拳与七星连珠相撞产生的巨力,化作一圈圈巨大的涟漪,星光熠熠,以迅雷之势扩散开来,“嘭”的一声,击打在每一缕摇曳的烈焰上。
熊熊烈焰受到重击,深处传来极细微的碎裂声,如同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暖阳高悬下的浮冰破碎。
而火苗如同被狂风席卷,凌乱摇摆,铺天盖地光幕不受控制的剧烈的晃动起来,有了摇摇欲坠之势。
此时,天地间“轰隆隆”的闷雷声渐渐低微下来,显然已经后继无力了。
悬在半空中的八柄长剑则哀鸣一声,转瞬间重新化作虚影,最后竟出人意料的幽幽溃散。
就在八柄长剑消散的转瞬,雷丸脸色骤白,身形晃动了几下,血从唇角慢慢溢了出来,他满眼震惊之色,定定望住刑台,双手再度勉力一催,妄图将八柄长剑虚影重聚。
可灵骨却没有给雷丸重新布下剑阵的机会,原本已暗淡下来的烈焰蓦然爆燃了起来,而他在熊熊火光的掩映下,冲天而去。
还未及众人回过神来,他翻手一覆,在身后丢下一长串儿形态各异的白骨,散发着凛凛寒光,悬在了众多天一宗弟子的头顶。
灵骨遥遥回望了一眼,唇边喋血,恶狠狠的吐了个“破”字。
那些轻飘飘浮在虚空中的白骨,带着白森森的尾光,霎时重重挥了下来,有不少躲避不及的弟子,被迎头一棒敲碎了天灵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转瞬没了气息。
如此一来,原本想要飞身相追的各峰首座,顿时踟蹰起来,追上去不一定能追得上,搞不好还会伤及自身,且弟子们一定会伤亡惨重,而不追不但能保自身无虞,还能护住弟子们,且能落个仁厚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如此情形之下,除了雷丸与即墨清浅重伤,无力相追御敌,其余众多毫发无损的天一宗之人竟无一人追出去,皆各怀心思的应付着半空中的白骨,就连宗主江芒硝也稳稳坐着,脸色阴晴不定,眸光有些深邃沉郁,两指相接,轻轻摩挲着指端,不知再想些甚么。
唯有方至晚神情倔强的狠狠跺了跺脚,不顾一切的追了过去,身形极快的掠过苍穹,化作遥遥一点白芒。
第三百五十五回 收取灵物
这个局,终于以灵珠身死,灵骨逃脱,即墨清浅和雷丸重伤而惨淡收场。
这是一桩可传为笑柄的丢脸之事,即便没有各峰首座严令,各峰弟子也极为识趣的噤口不言。
众人默契十足的将刚刚发生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忙着清理刑台,查点伤亡弟子,然后各回各峰,关起门来议论的热火朝天,竟还将刑台之事传出多个版本,传的神乎其神,煞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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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太乙峰。
太乙峰是整座太白山脉最高的一座山峰,半山云雾半山雪,此峰虽高,但四时风光却大为不同,并非只有冷雪纷纷,春来积雪尽化,浮冰破碎,万木生发,一派峥嵘丽景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过气势恢宏直入云霄的天一殿,入目便是玫瑰色的怪石与峭壁,葱茏苍翠的繁花古木,格外疏朗开阔,而越过隐在云雾间的玉带虹桥,风光便陡转。
行至后山深处,便有了几分人迹罕至的意味,那一处悬崖深不见底,不但寒冷陡峭,且实在没甚么好风景可看,立在此地,除了能被彻骨的寒风吹成冰块,令发热的头脑冷静沉稳下来,便再没半点旁的好处了,故而,没有谁会想不开跑到此地来吹寒风,吹到伤风卧床不起。
那崖壁光滑如镜,全无着力之处,状若波涛的层云从崖底飞卷而来,裹挟着袅袅飘摇的淡白雾气袅袅,一团团一簇簇,轻软的拍上崖边,湿漉漉的染透了碧色苔藓,令人恍若之身仙境,顿生纵身一跃的念头。
一个黑衣人裹着一袭厚重斗篷,立在崖边,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吹落了头上的黑色兜帽,露出梳的一丝不乱的鬓发,如云发髻间点了一枚精巧南红花钿,此人赫然是个女子。
山里风大,冷飕飕的呼啸而过,将层层云雾吹的淡薄消散,露出崖底晶莹剔透的一片,那是布满崖底数之不尽的冰锥,密密麻麻的尖利朝上,大有将天戳成马蜂窝的架势。
此时天气晴好,蔚蓝苍穹万里无云,日光正盛,细细碎碎,溶金般洒落在冰锥上,折射出五色琉璃的光华,望的久了,不禁头晕目眩,几欲一头栽下去,被那无数冰锥戳成筛子。
黑衣女子在悬崖旁伫立片刻,她的眉眼生的有几分异域之感,却丝毫没有凌厉突兀,反倒格外温婉柔美,只是五色琉璃光华映在脸庞,她双眸微眯,神情晦暗不明,有些难掩的寂寥和愁苦。
迎风而立,黑衣女子挥了挥手,一根苍翠青藤破土而出,像一尾苍青色的巨蛇,掠地蜿蜒,凭空握在了她的手中,那青藤一头深深扎在土里,而另一头则甩在了悬崖下,一直垂到了崖底。
黑衣女子抬头望了望澄碧如洗的天际,她是知道此地的凶险之处的,整座太白山脉皆被护山阵法所笼罩,而此地紧紧挨着御空禁制,无法凌空,动用法力也要格外仔细小心,若惊动了旁人,便要前功尽弃。
黑衣女子紧紧握住青藤
,用力一拽,见并无异常,便身形如风,顺着青藤,小心翼翼的往崖底滑去,她用了人族的轻身功夫,并未凌空,也自然没有半点法力波动。
这条路她已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格外捻熟,那悬崖虽然光滑,无处着力,可她却向下攀爬的又稳又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她便一个翻滚,身轻如燕的落在了布满冰锥的崖底。
从崖顶向下看,只觉这崖底云雾缭绕,寒气逼人,但下到悬崖底部,才惊觉此地竟是别有洞天,可云遮雾绕之下,四围悬崖峭壁的中部,却自上而下长满了生机盎然的青藤,枝叶繁茂,虬枝盘旋,一直垂落到悬崖底部。
黑衣女子挥了挥手,手中的粗壮青藤“嗖”的一声,隐匿在了崖壁上,成了茂盛青藤中毫不起眼的一根。
旋即她身形陡转,腰肢软的如同一汪水,在夹缝中腾转流淌,丝毫不曾碰到那锋利如刀的冰锥。
黑色的衣袂翩跹,如一簇深幽的风,黑衣女子停在了一处寻常崖壁前,伸手拨开苍翠缠绕的藤条,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露出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口,日光穿透层云,日影在洞口前静静流转,却没有照耀到洞内。
黑衣女子轻车熟路的走到洞内,从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的随珠,托在掌心,那光晕昏黄暗淡,只在她的周身缭绕,她沿着潮湿的甬道走到深处,入目是个天然开凿的开阔厅堂,石壁嶙峋,青苔点染,颇具荒古之意。
地面上铭刻了一只巨大的三首腾蛇,占据了大半厅堂,三对蛇眼皆镶嵌着灰蒙蒙的石头,每一颗都有头颅大小,闪着浅浅的灰芒,如同染了灰的星辰。
这石头竟是红霞岭鬼谷七星图出世时,众人打破头争抢不休的阴灵石。彼时鬼谷的阴灵石虽多,可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如同这般头颅大小的,却是实属罕见。
黑衣女子伸手一挥,厚重的斗篷沉沉掉在地上,只见其身后竟还背着个姑娘,裹着一袭斗篷,竟丝毫瞧不出端倪,可见此人身量纤细至极。
她伸手将姑娘摆在腾蛇的蛇躯之上,只见其已是面无人色,气息全无,正是方才在刑台之上撞剑而亡的灵珠。
黑衣女子双手挽了个花,手上腾起一股股墨绿色的烟雾,在虚空中悠悠荡荡,缓缓凝聚,汇聚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闪着莹莹绿光。
小蛇在灵珠身上略一盘旋,便找到了合适的宣泄之处,便从她的眉心钻了进去。
只见灵珠的身躯狠狠颤抖了一下,薄薄的绿色烟雾转瞬笼罩住了灵珠的脸庞,肌肤之下似有水波起伏,这死寂的洞穴深处,一个早已气息全无,死透了的女子,却有了这般诡异的动静,实在令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黑衣女子却对此情景见怪不怪,只狠厉的一催,那水波起伏的更加剧烈,像是一浪高过一浪,旋即灵珠眉心紧紧一蹙,一枚圆珠破肤而出。
圆珠通体透明,如同一颗浑圆的水珠,
珠子深处蕴着漆黑如墨的云雾,如同活物般不断缭绕。
一见此珠出现,黑衣女子顿时神情一凛,温柔的秀眉蹙了蹙,双手一丝不乱的掐诀催动,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空寂的洞穴旋即响起鬼哭狼嚎之声,呜呜咽咽,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如潮涌来。
而圆珠应声旋转颤动不停,珠子深处的云雾仔细看下来,竟是通灵谷的山水风光俱全。
黑衣女子大喜过望,再度掐了个诀一催,圆珠应声停了下来,她轻轻挥了挥手,那珠子溜溜落入掌心,她凝神看了半晌,才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温柔,蕴着千娇百媚的无尽风情:“耗费了如此多的心机,终于又得到一样灵物,算下来,就剩灵骨与灵羽身上的灵物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不能功亏一篑。”她仰天一叹,眸色陡然明亮若星辰:“终于熬到这一日了,终于可以摆脱万毒宗摆布了。”
入夜,浓稠如汁的夜色中,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在山间飞快的跳跃穿行,敛做一簇夜风,摇动枝丫。而在他身后,一个身姿挺拔,略为消瘦的女子,同样狂奔不止。
这男子的修为显然比女子高上许多,二人之间拉开一长段距离,女子虽一时之间难以追上,但却咬紧了牙关,神情坚毅,始终紧追不舍。
静谧的深夜里,悠扬婉转的丝竹声,随着夜风飘摇,传的极远,听的人心头荡漾,皆抬眸望向拔仙峰的方向,露出一丝感慨万千的笑意。
天一宗虽宗规松散,也不讲究甚么清规戒律,该成婚成婚,该生子生子,并没有太多约束,但修行之人,总还是要清心寡欲一些,修为才能更加精进一些。
为着自己不挨打,还能打旁人,大多数天一宗的弟子对男女之情婚姻大事,兴致寥寥,亦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垂角峰看女弟子,顶多是遇上时偷看两眼罢了。
可偌大的天一宗,内室外事的弟子门人足有上万,总有那么一两个异类,日日得空就往垂角峰跑,总想着领一个下山的差事,可以看一看不同模样的姑娘。而江蓠与即墨清浅,便是这群异类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两个,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拔仙峰是这太白山上最出名的夜夜笙箫之地,除了江蓠所居的宅院,便是即墨清浅的宅院中,美人最多,雅乐最妙,歌舞最佳。
即墨清浅与江芒硝年少时一起拜入天一宗太乙峰,一起同过窗一起打过架,一起罚过跪一起追姑娘,而江芒硝继任宗主后,虽在诸峰各选了一人继任首座,可还是寻了个错处,免去了原来的拔仙峰首座,让即墨清浅掌管了此峰,且兼理副宗主之事,情谊之深厚远非其他师兄弟们可比。
奈何绕是即墨清浅如此风流,却没有招来天怒人怨,更没有姑娘诅咒唾骂,且这风流也丝毫没有阻碍了他的修为精进,在这天一宗内,除了宗主与太上长老,鲜少有人与他过上几招,一是打不过,而是怕被打死。
第三百五十六回 即墨清浅
至于宗主江芒硝,对即墨清浅的做派,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训斥过半句,顶多是看不下去之时,唠叨两句,叫他收收性子,正经娶妻生子,唠叨的多了,却被他一句老夫少妻给臊的面红耳赤,从此绝口不提了。
虽说拔仙峰中每日丝竹不断是常事,可如今日却有些反常,此峰的大弟子甘松命人赶了车驾,从山下小城中接了大批歌姬上山,弹唱的也尽是些香艳的曲调,听的人耳红心热。
浮云散尽,月影轻移,枫树林沙沙作响,一簇簇明灭不定的黄色幽光,犹如一盏盏神秘莫测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定睛相望,竟是无数只萤火虫穿梭游弋在密林中。
即墨清浅端着酒盏,有几分颓丧的模样瘫在椅中,倚红偎翠,双眸微眯,带着迷离沉醉的神情,指端依着曲调颇有节律的轻叩桌案,端足了登徒浪子的风流做派。
“甚么人,夜闯拔仙峰。”枫树林一阵婆娑,甘松的厉声大喝扯破了夜色,话音尚在,便是长剑出鞘的铮铮声,一阵叮呤咣啷乱响。
雅乐之声骤然变的嘶哑狰狞,如同刀架在鸡脖子上狠狠一划,声嘶力竭的难听,歌姬们顿时纷纷停下了手,面面相觑,齐齐瞪大了双眸望过去。
只见几道剑光犀利的削过山间的枫树,粗壮的树干应声断成了两截,砸在地上,湿薄的夜露四溅开来,充斥了笙歌的夜色被撕裂的粉碎。
歌姬们哪见过这等场面,顿时面无人色的惨叫声声,纷纷抱紧了怀中吃饭的家伙,步履慌乱,四散逃命。
即墨清浅顿觉扫兴,脸色阴沉能下一场滂沱大雨,提溜着酒壶,带着微醺的气息走到林中,只见甘松领着数名弟子围住了灵骨,而方至晚也赫然就在其中,看来她的确心志坚毅非比常人,竟生生从晌午追到了夜半。
夜色虽然深沉,但离得这样近,幽寒剑光闪动着,方至晚终于看清楚了灵骨的模样,他脸庞微黑,眉眼粗犷,颇有几分浩然正气,眉心一点朱砂,澹澹月华下,闪着猩红微光。
这个魔头,这样黑的心肠,却生的这样正义凛然,实在是天大的笑话。方至晚愤恨的暗骂了一声,手上长链狠狠抖动,竟分光化影成数道蔚蓝剑光,像极了层层递进的水泽,掀起汹涌的波涛之声,从四面八方冲着灵骨绞了过去。
灵骨不屑的瞟了众人一眼,低喝一声,手中的白骨泛起凛凛光华,掠地画了个圈儿。
只听得噗噗几声轻响,林中骤然寒光飞射,死意缭绕,狂风卷起乱石飞沙,呼啸之声震耳欲聋,冲着众人袭了过去。
“轰隆”一声,狂风与众人重重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甘松距离灵骨最近,置身于狂风中心,碎石扑簌簌砸在他的身上,黄蒙蒙的砂砾带着烈日暴晒后的土腥气,纷纷扬扬的掩盖住了他微微晃动的身形。
而其余弟子和方至晚被狂风重重扫过,纷纷倒飞而出,有些修为不济的,径直砸在地上,挣
扎了几下,虽然艰难的站起身,却也没了甚么战力。
狂风渐消,砂砾拂尽,甘松虽然灰头灰脸的有些狼狈,连衣裳也被锋利的乱石划出几道口子,但他在风中却侧身而立,站的稳若泰山,并不曾被掀倒在地。
而方至晚则腾腾腾连退几步,不待身形稳住,她便秀眉一挑,长链在身前噼啪狂甩,再度疾步冲上前去,与甘松并肩而立。
即墨清浅神情微讶,甘松能轻松接下一招,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是自己爱徒,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掂量得出的,可方至晚也能堪堪接下这一招,还有余力再度冲上前去,这实属难得,他淡淡的巡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靠了过去。
夜风呜呜咽咽,拂动灵骨的衣袂,他神情凝重的掐了个诀,白骨之上蓦然多了无数凸起,他单手一催,无数枚骨剑破骨而出。
虚空中响起尖利的嘶鸣声,犀利骨剑散发着冷然寒光,恍若一簇簇流星坠落,冲着甘松和方至晚疯狂刺去,大有将其二人扎成刺猬的架势。
甘松脸色微变,手上折扇唰的一声展开,扇过风起,有无尽苍凉竹香悠悠荡荡,大片绿色霞光在骨剑中席卷而过。
霞光中,叮呤咣啷之声响彻天地,竟是无数枚苍劲竹叶,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与骨剑相撞。
而方至晚则身形一侧,手腕一抖,长链铮铮作响,如长龙入海,在骨剑中激起无尽深邃的波澜,骨剑纷纷被倒卷着四散飞出。
灵骨挑唇一笑,笑容冷薄而戏谑,飞身一跃,单手握拳,指缝间冷光一闪而过,袭向方至晚。
即墨清浅见状,摔了酒壶,双手一搓,星月双剑顿时握在了手中,挡在了方至晚的身前,一剑击飞了骨拳,一剑刺向灵骨,飞快的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灵骨身形诡异的一转,躲开长剑,但剑尖儿还是挑过他的衣襟,“滋啦”一声,衣襟扯破一道口子。
即墨清浅顺势向前一递,错身而过,深深瞟了灵骨一眼。
灵骨顿时单手挽花,骨拳光华大作,指缝间夹着薄如蝉翼的骨刀,风声呼啸大作,避开了即墨清浅,再度冲着自顾不暇的方至晚打了过去。
即墨清浅像是低低叹了口气,身形一扭,倒转而回,拦在了方至晚身前,星月双剑在身前交错,光华似星芒伴月,熠熠生辉,剑声铮铮,震耳欲聋。
那骨拳声势浩大,以迅雷之势击散了光华,将长剑一击而飞,转瞬重重砸在了即墨清浅身上,没有半点转身躲避的机会。
“滋啦”一声,那夹在指缝间的薄刃在即墨清浅身上划过,顿时皮开肉绽,血光四溅。
“噗”一声,即墨清浅喷出大口鲜血,倒飞出极远,才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起无尽灰尘,连发髻也松散了下来,比灰头土脸的甘松更加狼狈。
灵骨手腕一抖,轻蔑的笑了笑,白骨轻晃,腾起一阵淡绿色的薄烟,裹着他转瞬消失。
灵骨跑的无影无踪,
歌姬们也在弟子的引领中下了山,歌舞被打斗败了兴,拔仙峰上恢复了平静。
即墨清浅换了一身儿干净的常服,发髻也重新梳过,虽脸色微白,但神情如常,似有若无的掠了一眼方至晚,却见她衣襟上的血痕,淡淡道:“甘松,吩咐下去,这几日严守山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甘松忙躬身道:“是,师父。”
紫檀雕花小几上搁了一碗冰雪冷元子,碗口浓墨重彩的纹样笼在白蒙蒙的冷雾中,碗边儿沁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细密水珠。
即墨清浅缓缓搅动着雪白软糯的元子,冷雾在碗口缭绕,他的神情也如这一碗冰雪冷元子,淡淡的,幽冷的,没甚么情绪:“给方姑娘安排一间客房。”
方至晚眸光闪动,按了按心口处传来的隐痛,忙施了一礼:“多谢前辈。”
即墨清浅略一摆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冰雪冷元子,继续吩咐道:“明日为师要下山前往醴泉一趟,甘松,你留在拔仙峰,要料理事物,约束好众弟子,不可惹事闯祸。”
甘松忙躬身道:“师父下山要办甚么事,还是弟子与师父同去罢,打探消息,跑腿找人,背个包袱甚么的,也免了师父劳累。”
即墨清浅微微一笑:“为师知道你有孝心,此次为师下山,是为追查通灵谷余孽和伏魔化骨剑的下落,宗主安排了醴泉分堂弟子协助,你就留在宗里,料理拔仙峰之事。”
不待甘松说话,方至晚便匆匆上前一步,眸光坚毅,神情泰然而凝重:“即墨前辈,可否容晚辈一同前往,略尽绵薄之力。”
即墨清浅掠了方至晚一眼,哐啷一声撂下白瓷勺,砸的一阵轻响,他皮笑肉不笑的轻讽一声:“不必了,事关本宗隐秘,不足为外人道,再者,方姑娘的修为,也帮不了甚么忙,若有了他二人的下落,我自会吩咐人传信给姑娘,方姑娘养好了伤,便自行下山去罢。”
这话摆明了在说方至晚是个累赘,她脸皮儿博,有些挂不住面子,但身为晚辈,又当着如此多的拔仙峰弟子的面儿,她不能当场翻脸,身子极轻微的晃了晃,颇为倔强的咬住唇边,一语不发,暗自盘算。
听得此言,甘松有些诧异的望了望即墨清浅,若非是在太白山上,天一宗内,他几乎要疑心这位师父是旁人冒充的,要知道自家师父对弟子们虽然有些严厉,但对姑娘,尤其是生的好看的姑娘,却是十足十的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唯恐说话声儿大了,会吓着莺莺燕燕,为何会对方至晚如此冷言冷语,极尽嘲讽之事。
他又瞧了瞧方至晚,生的唇红齿白,也是个好看的姑娘,他在心底且笑且叹,看来这好看的姑娘也未必都与师父八字相合啊。
即墨清浅淡淡瞥了甘松一眼,像是猜到几分他心中所想,脸色一寒,轻轻哼了一声:“甘松,为师下山的这段日子,若你的这些师弟们惹了祸,他们受多少罚,你就受多少罚,你自己,掂量着办罢。”
第三百五十七回 今非昨
甘松忙缩了缩脖颈,低低应了一声,暗道这才是报应来的快,刚刚看完自己师父的戏,雷就劈下来了。
众人散去后,即墨清浅关门关窗,对着沉寂幽幽的夜色良久,蓦然开口:“尝尝罢,那元子做的不错。”
黑暗中走出个男子,牙色圆领袍被血迹和灰尘染得斑驳,衣角褴褛,有剑气划过的痕迹,正是在太白山上搅得天翻地覆,令天一宗成了个笑柄的灵骨,这一整日,他被方至晚追的恼羞成怒,却又不能在天一宗内明目张胆的对方家遗孤下手,只好咬碎了牙暂避一二,他端过青花瓷碗,那碗中一片素缟,刺痛了他的心,他忍痛低语:“灵珠呢。”
即墨清浅哽咽了一下,心痛骤然袭来,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入骨,痛的无法呼吸,他平静了半晌,才唇边轻颤道:“红粉带走了她,说是给她超度后,便,便火化了。”
灵骨的身子轻轻晃了下,他垂首不语,只缓缓端过青花瓷碗,用尽了全身之力,不停歇的把元子扒拉到口中,塞了满嘴,将痛心入骨的啜泣死死堵在喉间,唯有一滴清泪无声划过脸颊,沁在唇边,他呜呜咽咽道:“也,也好,总,总好过死在困魔剑阵中,神魂俱灭。”
即墨清浅斟了盏酒,遥遥递给灵骨,随后端起自己那盏酒,缓缓洒在地上,强忍着哀伤,低幽道:“送灵珠。”
冷酒混合着苦泪,缓缓洒在地上,灵骨咬着牙根,恶狠狠的低语:“灵珠,五哥一定会杀光正阳道的伪君子,血债血偿。”
太白山上夜深风疾,夜风萧索的穿过空寂的山间,涤荡被侮辱的,被伤害的人和事,如锋利的刀,在月色下泛起粼粼冷光,倒映出无尽苍凉的离人泪。
风声过耳,窸窸窣窣的扬起无尽浑浊,如积毁销骨的人言,告诉天下人所不知道的一切,世人深信不疑,却从没有谁想过激浊扬清,去伪存真。
灵骨定定望着即墨清浅,言语中隐含决然:“你今日行事太过莽撞了,若你遭了江芒硝的怀疑,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以后一定要记着,无论何时,保命是最要紧的,你不必顾念其他任何人。”
即墨清浅骤然抬头,深深哽咽,唇边嗫嚅良久,才无声的点了下头。
灵骨伸手拍了拍即墨清浅的肩头,沉沉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有你挡了那一拳,方至晚对你应当疑虑尽消了,以后行事,也会少个绊脚石,这趟火中取栗也算值得。”
即墨清浅微微一怔,自嘲的轻笑道:“可她终究是方家之人,早晚都会是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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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楚国青州城。
虽已是夏末,秋凉已无声无息的逼近,可夏日里才有的雷雨天气,却丝毫不见减少,这一日,又是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冷风卷着暴雨滚滚而至,原本暑热的天气骤然凉了下来。
一整日的萧条冷雨,电闪雷鸣,直到黄昏时分才停下来,只是
天空仍阴沉的厉害,依然沤着一场大雨,推开窗望出去,地上草色渐浓,零落无数殷红刺目的石榴花。
果然,夜色刚刚席卷天际,一场瓢泼大雨不出意料的又浇透了天地。
雷雨交加的夜晚,是曲元参最害怕的时候,这与他少时的经历有关,那件事过后,每逢这样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他都会躲在床榻深处瑟瑟发抖,那时有乳母陪着,成年后却只能自己承受,以习字看书来抑制深入骨髓的恐惧。
天地间雷声轰鸣,雨意倾盆,曲元参一如往常,在窗下听着雨声习字,写一笔望一眼窗外,惨白的雷电划破天际,划破心神,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颤抖,心不狂跳,可写出的字却还是难以辨认。
窗外有人影掠过,在窗下停了片刻,一声短叹犹在耳畔,曲天雄便带着一身蒙蒙水雾,在他身旁站定,手握住他的手,冰凉的让他惶恐不安,他颤抖一语:“父亲。”
曲天雄擦了擦曲元参手心中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还是怕么,元参,当年之事不是你的错,是父亲的错,与你无关。”
“可是,她死了,死在我的眼前,我终究见死不救。”曲元参出人意料的平静,颤抖和冷汗被平静掩盖,终于可以从容说出当年之事,说出心中之愧。
曲天雄轻拍他的肩头,缓缓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她了,元参,为父说的事情,你想得如何了。”
“我不做。”不待曲天雄说完,曲元参便蓦地起身,不管不顾的推开他,疾步走到廊下,狂风卷过漫天长雨,扑上他的周身,墙根儿碧色青苔趁着雨意长了半截白墙,他的心柔软而坚强:“我不做。”
“不做,你要看着曲家满门覆灭么,霖王说了,此番事败,曲家便无需再存于世间了。”曲天雄紧随而至,双眸微红,痛彻心扉的捶胸顿足,大声怒骂:“元参,你不做,曲家若是大厦倾倒,你又能独善其身么,你视他们为至交,不愿背叛利用,那么曲家呢,曲家满门皆是你的骨肉至亲,好,就算你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那么,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曲莲去死么,你护佑了她十数年,你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么。”
曲元参神情决然而复杂的摇了摇头:“当年我连累了月姨娘枉死,如今自然不能看着她的女儿枉死,可是父亲,我不会助纣为虐的,若真有覆灭的那一日,我自会用性命去保曲莲一命,若,若保不了,我就陪她一起死,算是以此赎罪了。”
暴雨如注,从虚空中倒灌而下,哗啦啦的雨声恍若惊雷,直入云霄。
“你,”曲天雄高高扬起巴掌,却擦着曲元参的脸皮儿轻轻落下来,话音戛然而止,他气急无言的叹了一口气,衣袖重重一甩,噼啪轻响,转身就走。
曲元参立在廊下,看着曲天雄的身影融在浓浓雨雾中,有了几分苍老之意,他心间哀凉乍起,身形一晃,踟蹰片刻,终于
还是没有追上去。
“老爷,大姑娘回来了。”长随撑着伞紧随曲天雄的身侧,压着声音沉沉低语,他心中生疑,自打曲莲出嫁后,便再未踏进过曲家的大门,他并不清楚这二人之间出了何事,只知道曲天雄曾多次传信给她,请她回府一叙皆被她拒绝,不知今日却是为何,竟突然冒雨回来了。
曲天雄闻言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望了一眼曲元参所在的方向,在雨中思忖片刻,眸光微缩,冷冷道:“走。”
蒙蒙雨雾中,有个女子撑着伞,静静立在庭前,看着长雨不停歇的落下,她如云的偏髻低垂,簪着鎏金红宝牡丹珠钗,一袭鹅黄裙衫满绣着深红浅粉的樱花,雨丝轻绕,恍若春意阑珊,整个人气韵温婉,娴静柔媚。
听到遥遥之处的水声与脚步声,她慢慢抬眸,赫然就是嫁为人妇的曲莲,她眉宇间蕴着淡淡的水雾缭绕,可仔细看下来,却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按着时日算下来,此时的她应该大肚凸起,离临盆不远了,可不知为何,她却腰肢纤细,没有半点怀胎之像。
见曲天雄走到庭前,曲莲弯下盈盈一握的腰肢,丝毫不错的款款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曲天雄有些诧异的眉心微蹙,与曲莲并肩而立,并未看她一眼,只遥遥望向不停歇的雨幕,皮笑肉不笑的揶揄了一句:“你我父女,就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
曲莲杏眼微眯,闪动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冷光,似笑非笑点点头:“女儿也不想装出一副父慈女孝的模样,父亲既如此说了,女儿恭敬不如从命,父亲叫女儿来,有事就直说罢,不必兜圈子了。”
长随躲得远远的,隔着雨雾,一眼接一眼的偷瞄二人朦胧的身影,哗哗作响的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原本父女情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明里和气平静,暗里剑拔弩张的模样。
雨声淅沥,曲天雄直直望住雨雾深处,神情平静:“曲莲,为父说的那桩事,你做,还是不做。”
曲莲目不斜视,只挑唇温温柔柔的轻笑,如同细雨扑面,细润微凉:“父亲,女儿乃是外嫁之女,就不好插手娘家的事了罢。”
曲天雄早料到曲莲会有此一说,不慌不乱的沉声道:“可是你还姓曲,还流着曲家的血。”
曲莲微微侧目,讥讽的轻笑:“父亲莫非忘了,我身体里还流着母亲的血。”
“若你母亲还活着,也不愿看着曲家就此覆灭。”曲天雄冷言冷语的追了一句。
曲莲听得此话,却陡然扬声大笑:“母亲若活着,只怕比我更想看着曲家覆灭罢。”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利,声嘶力竭的大喊了起来:“母亲当年是如何身死的,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你要我舍出性命去偷七星图中的秘密,去保住曲家的荣华富贵,去保住你的长命百岁,你觉得,我会答应么,你觉得,母亲会死的安心么。”
第三百五十八回 立秋
曲天雄依旧神情平静,波澜不惊道:“并非为了保为父,也并非为了保曲家,而是保元参,保你的兄长,你可愿意。”
曲莲脸上有一丝动容,转瞬即逝,她轻讽一笑:“活是运,死是命,与我何干。”
曲天雄身形轻轻一晃,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破碎的痕迹,怔了半晌,才定下了心思,沉声道:“若你应下此事,以后,你便是曲家家主。”
曲莲转过头,语出狠毒,已与从前的她大相径庭:“只要你活着,我就不可能是名正言顺的曲家家主,只能是你的傀儡。”
曲天雄直直迎向曲莲的双眸,像是全然不认识眼前之人一般,惊怒异常道:“那,你要如何。”
曲莲秀眉轻挑,平静道:“你死,曲家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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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立秋是夏秋之交的重要日子,云楚国自开国以来,便有迎秋报秋之礼,立秋的前两日,楚帝要沐浴斋戒,等到两日后的肃杀立秋,饿的口舌寡淡,也洗的干干净净的他便领着同样口舌寡淡,洗的干净的公卿诸侯臣工,前往祭坛迎秋,举行祭祀少嗥、蓐收的仪典。
一套繁琐的令人打瞌睡的仪典结束后,楚帝还要检阅并犒赏军士,以振军心,祈求来年少打败仗,少出逃兵,少丢人现眼。
今年的伏日,楚帝因龙体抱恙,由太子代为祭祀,而迎秋之礼,也照样由太子代劳了。
与此同时,观星斋要将一盆梧桐树移入观星殿中,待到“立秋”时辰一到,观星斋主事便要高声上奏一句:“秋来了。”
话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这便是立秋时节的“报秋”之礼。
虽然搬一盆梧桐树,喊上一嗓子秋来了,并不费甚么气力,也丝毫不会伤筋动骨,但总要找点甚么由头,开个宴席,大快朵颐一顿,才不枉费了节气一场,至于参加迎秋祭礼之人,寡淡了两日之久,更是要找个由头,好好吃上一顿,犒劳犒劳自己了。
于是,就有了熬过了苦夏,迎来了凉爽丰收的秋日,便要“啃秋”,“躺秋”,“贴秋膘”诸如此类的说法,于是便有了“迎秋报秋”之后,楚帝大摆筵席,宴请诸公卿诸侯臣工,龙子凤孙一起贴秋膘的习俗。
只不过今年,大摆筵席的人换成了太子,宴请之人只有诸位皇亲国戚,至于臣工们,则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爱吃甚么吃甚么,愿意将秋膘贴在何处便贴在何处。
落葵一行人回到青州城的时候拿捏的恰到好处,回城的次日便是立秋,正是太子殿下相邀一同贴秋膘的日子。
这时节,院中的海棠树早已落光了花盏,没了明霞般的深红浅粉,枝头倒是绿意正浓,翠叶长得密密匝匝,如一块翠玉般嵌在枝头,绿叶垂着盈盈露珠,墙头的萱草在晨风中摇曳生姿,偶有几只鸟雀落在院中鸣叫觅食。
树顶不知何时多了个鸟窝,几只幼鸟探
头探脑的左顾右盼,嫩黄的绒毛娇俏极了,给犹有些燥热的初秋添了一抹凉意。
雨后的天,通透湛蓝如同一汪深潭,凝望的久了,微微有些目眩。
午后,苏子便开始给落葵梳妆,他握着一把剔透圆润的玉梳,从头顶缓缓落到发梢,白发一根根拔下来,却是越拔越多,拔出了他的百转愁肠,他低声喃喃:“怎么白发比前些日子更多了些,这可怎么好。”
落葵在镜中怅然笑道:“谁还能不长白发,这有甚么奇怪的。”
郁李仁跳上妆台,歪着脑袋道:“师妹,若你五十岁了,长白发是不稀罕的,可你还不足双十年华,这白发长得可早了点罢。”
落葵寂寥一笑:“把五十岁才有的放到现在来长,我不算亏。”
苏子提溜着郁李仁的后脖颈,远远的扔到屏风后头藏起来,旋即冲外头大声叫道:“丁香,把黑豆醋浆端过来。”
丁香清亮亮的应了一声,一手端着个雕花铜盆,一手打帘儿进来,腾腾热气裹着扑鼻的醋酸味儿,席卷屋内,这味道实在太过奇异而强悍,转瞬就将沉郁的沉水香驱散的一干二净。
落葵顿时跳出八丈远,捂着鼻子皱着眉,一脸嫌弃的连连摆手:“这是甚么啊,端走端走,快端走。”
苏子伸手在铜盆中搅了搅,挑起些黑到发亮的稠膏,仔细端详片刻,才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我搁了黑豆,乌梅,桑葚,大麦,针砂,没食子和蔓荆实,足足泡了一天一宿,又加了醋才熬得这样粘稠,抹在头发上,可以遮盖白发,是我特意为你今晚的宴席准备的。”
落葵摇头摇的坚决果断:“不,绝不,抹上这个去赴宴,我就是宴席上最大的笑柄,明日一早,我就是青州城中最广的笑柄,我以后还要不要面子啊,还要不要见人啊。”
苏子揪着落葵的发髻,连拉带拽的拖到铜镜前,不由分说的抓起一把稠膏抹在她的长发上,五指在发间缓缓摩挲穿过,戏谑笑道:“以后能不能见人我可不管,我只管你今日你能不能见人。”
落葵扭来扭去的不肯就范,眼瞧着稠膏在头发上越抹越多,她也只好认命,撇嘴道:“那你,多给我抹点香粉,遮遮味儿。”
“放心罢,绝对让你在宴席上味压群芳。”苏子一边儿抹一边笑,笑声嚣张而肆意,几欲掀了屋顶。
黄昏时分,落葵收拾停当,上穿木兰青银丝暗纹罗衣,下穿白底褶裙,沿着裙边绣了一圈儿青色缠枝菊纹,外头罩了件儿与褶裙同色的白底儿薄绸褙子,也绣了同样的青色缠枝菊纹,应一应秋日将临的景儿。
她立在晚风中,点在鬓边的缠丝珍珠花钗也在瑟瑟颤抖,远远望去,整个人像极了一枝素菊,愈发清冷,她登上门口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一路往太子府邸行去。
日薄西山,暮霭沉沉自天际掠过,只转瞬间,整个太子府浸润在了薄薄的夜色之中。
周泓翔乃是先王后之子,又封了太子,地位尊崇,他的府邸自然修建格外恢宏,可仔细打量下来,这恢弘却隐含几分简薄寂寥,竟比不上霖王府的半分富丽堂皇。
宴席设在前厅,落葵到的不算太早,一眼望去,前厅已聚了不少人,笑着赏花赏景赏古玩。她盈盈含笑,端足了公主殿下的仪态,跟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宾客点头打招呼,最后笑着冲霖王施了一礼。
霖王竟拉过她的手,堆起一脸笑意:“小妹也来了,前些日子小妹病着,还以为来不了了呢,还是太子殿下面子大,竟能请的动小妹抱病前来,不过,小妹这身子也着实要好好调理调理了,总是三灾八难病痛不停,这可不是长久之像啊,小妹啊,缺甚么短甚么只管跟三哥说,咱们兄妹,也该好好亲近才是。”
这热情突如其来,无根无由来的诡异,落葵与霖王哪里是疏远这么简单,而是仇怨,无论哪一桩都做不到相视一笑,可世事偏就这样无常,两个人还真就亲亲热热的相视一笑,落葵抿了抿唇,天真一笑:“三哥说的是,小妹就不客气啦,只是总嫌小妹年幼不懂事,总是不爱搭理小妹呢。”
霖王笑的开怀,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可不是么,当初我大婚时,你才这么高。”他抬手比了比:“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都要议亲了,不过你在三哥这还是个小丫头。”
落葵娇笑着吐了下舌头,从袖中取出两只锦盒,分别打开,笑道:“三哥,这里头是一株龙鳞草,一株玉髓草,三哥是修行之人,想来用得上的。”
霖王虚让了一下,示意下人接过,笑道:“小妹府里就是好东西多,这样的仙草都有,”他抬眼望着落葵身后的苏子,笑道:“小妹身边的苏总管也是难得的人才,只当个总管委实可惜了,我正想和小妹商量,给苏总管谋个甚么官职呢。”
落葵眸光微寒,仍笑盈盈道:“三哥看重苏子,是苏子的福分,他哪里还敢挑三拣四的,三哥看着安排就是了。”
方才落座不久,太子殿下便举杯道:“今日立秋,摆个家宴,请诸位兄弟姊妹同乐。”
众人闻言,忙举杯谢恩。
太子含笑点头,轻轻击掌三下,便有下人端了一盆盆的各色早菊摆在庭前,月影下开遍姹紫嫣红,丽色无双。
见众人皆是神情讶异,太子继续笑道:“府中排了歌舞雅乐,请诸位鉴赏一二。”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曲箫声幽然响起,十二名妙曼女子鱼贯而出,清颜白衫,玉袖生风在虚空中甩开,犹如一缕清泉在众人心间婉转。
那箫声骤然停驻,自菊花丛中缓缓流淌出如烟如雨的琴声,琴声醉人心扉,像是可以勾住人的心魄。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十二名女子在庭前满地各色菊花丛中围拢起来,月下一女子如幽兰空谷般翩然落下,和着琴声悠扬缓步。
第三百五十九回 千里送婵娟
方才落座不久,太子便轻咳了一声,举杯笑道:“今日立秋祭礼,诸位兄弟姊妹都劳累了,本宫摆个家宴,请大家同乐,仓促而成,诸位勿怪。”
众人闻言,忙齐齐起身,举杯谢太子恩典。
太子含笑点头,示意众人落座,随即轻轻击掌三下。
便有下人端了一盆盆的各色早菊摆在庭前,月影下开遍姹紫嫣红,丽色无双。
见众人皆是神情讶异,太子继续笑道:“这大好的日子,单单饮酒着实无趣,府中排了歌舞雅乐助兴。”
众人闻言,再度起身谢太子恩典。
而襄王则毫不客气的击掌笑道:“太子殿下府中的歌舞,臣弟可要仔细看看,鉴赏一二了。”
太子连连颔首笑道:“可不是么,四弟是词曲大家,可要好好指点指点。”
片刻过后,一曲箫声幽然响起,十二名妙曼舞姬鱼贯而出,个个清颜白衫,玉袖生风在虚空中甩开,犹如一缕清泉在众人心间婉转。
那箫声骤然停驻,自菊花丛中缓缓流淌出如烟如雨的琴声,琴声醉人心扉,像是可以勾住人的心魄。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十二名舞姬在庭前满地各色菊花丛中围拢起来,而月色下,一女子如幽兰空谷般翩然落下,和着琴声悠扬缓步。
那女子同样的清颜白衫,但衣衫上满绣朵朵千姿百态的秋菊,衣袂翩跹,菊花颤巍巍的绽放,她眉眼间的神色如诉如泣,手上一柄羽扇开合间始终挡住她的半边脸庞,这寥寥清姿,欲语还羞之态愈发勾人心弦。
琴声和箫声和鸣,轻扬而起,十二名舞姬长袖翩跹,而中间的女子以足为轴,身躯似水,不断旋转,羽扇微颤,无数娇艳的菊花蓦然从扇中跃出,在虚空中盘旋翻飞,重重花影绚烂夺目,蔚为壮观。
宴席之上顿时发出惊呼声,击掌声和惊叹声。
襄王更是猛地起身,伸长了脖颈,目瞪口呆的望着,满脸倾慕之色。
就在此时,女子羽扇轻拂过面,回眸间是勾魂摄魄的风姿,她足踏重菊,身姿空灵跃起,直奔霖王而来,单手一扬,一朵重瓣紫菊自虚空中出现,落于指尖,女子媚眼如丝,笑盈盈的递了过去。
霖王笑眯眯的眉眼间有些冷意,伸手接过那紫菊,从开合的羽扇间,窥得一丝女子的容颜,顿时惊诧的合不拢嘴,移不开双眸,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说甚么,那女子便已身形如风飞转,旋向菊影重重之处,他身形踉跄了一下,按耐着性子没有起身,只怔怔瞧着那翩跹人影,一时失神怅然。
那张脸如同明媚春光,刹那照到霖王的心底,他怔了半晌,用微弱的声音低语:“是你回来了么。”
落葵坐在邻桌,这话听的真切,微微侧身低语:“三哥,真是奇了,这姑娘倒有几分月姑的模样。”
“小妹也觉得像么。”霖王微微一怔,淡淡的阴鸷凝在眉宇间,仍旧望着在菊影间起舞的女子,彼处的她已然收起羽扇,
眉目流转,轻愁欲诉还休。
落葵微眯双眸,定定相望,若有所思的低语:“眉眼是有**分像的,可神情气韵却是截然不同的。”
霖王暗暗点了下头,是了,月姑是那样灵巧倔强,而眼前那长袖善舞的女子,却是眉眼间溢满柔软媚意,是惯会曲意奉承的模样。
一舞终了,曲消人散,瞧着翩跹远去的衣袂,众人皆沉浸在曲妙舞魅的韵味中,有几分意犹未尽,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来人,叫婵娟上厅斟酒。”太子啜了口酒,他早已将霖王失了分寸的模样看在了眼中,却始终不动声色,当做全然不知,只在垂首间低低玩味轻笑,随即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方才那令霖王惊诧失神的女子,换过一身侍女打扮,端着楠木托盘,袅袅走进殿中。
太子瞧着渐行渐近的女子,眼波微动,轻微的挑了下眉峰。
那女子会意的眼波流转,眼帘低垂,微微弯着纤腰,径直走向了霖王,在他面前款款跪下,清颜素手,别有一番天然风骨。
恍惚间,霖王眸光迷离,不住的在女子发间巡弋,只觉她与心中之人渐渐重叠在一起,他一时神思荡漾,按住了她斟酒的手。
霖王好色,众人皆知,这等情景并非意料之外,皆垂首佯装饮酒,却在酒水中落下高深莫测的笑影儿。
太子轻咳了一声,慢悠悠的似笑非笑:“婵娟,还不快见过霖王殿下。”
“婢子婵娟,见过霖王殿下,殿下万福。”婵娟忙垂首行礼,那一把怯生生的软语,恍若空灵幽谷中的一缕月华悠然破云,带着似有若无的昙花香,清寒的撩过心间。
霖王神情微变,手狠狠颤抖了一下,难掩惊诧之色,与落葵对视一眼,唇边嗫嚅半晌,却猛然松开手,端着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婵娟继续斟酒。
太子浅浅啜了口酒,掠了霖王与婵娟一眼,平静开口:“此女乃是府中新收的舞姬,歌舞品貌皆佳,三弟若是喜欢,便赠与三弟可好。”
酒盏在唇边微微一顿,霖王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的爱姬,臣弟不敢有非分之想。”
太子微笑道:“三弟想多了,此女入府不过数日,本宫还没有收房,两个月后是三弟的生辰,三弟若是喜欢,便当做本宫赠与三弟的生辰之礼,三弟觉得如何。”
霖王深深掠了婵娟一眼,世人皆知,入了霖王府的女子,不出十日,便非死即残,可她面对这等变故却是镇定自若,并无半点惊慌失措,若非是身不由己的认命,便是早有预谋的等待,他神思微动,这女子根本就是个陷阱圈套,留在身边时日久了,迟早会养虎为患,防不胜防,可这张脸实在太过诱人,让他根本无法放弃。
他想,这世间像落葵那般难对付的女子能有几个,莫非自己就如此倒霉,全都给碰上了么,即便她果真难对付,也不过区区一个舞姬,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能翻起甚么浪来,他挑唇轻笑,躬身行礼:“如此,臣
弟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太子殿下赏赐。”
太子与霖王谈笑间,便定下了一个女子的此后半生,看似是临时起意的荒唐之举,实则彼此间皆心知肚明,此事是谋划千里的草蛇灰线,霖王对身边任何一人都有戒心,但这戒心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旁人,也能伤自身。
落葵端着酒盏,慢慢啜着,不动声色的瞧着这宴席之上的你来我往,瞧着众人用饮酒来掩饰自身的各怀心思,她抿唇低低失笑,自己虽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瞧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一个,可也不能辜负了这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她下筷如飞,吃的开怀。
霖王瞥了落葵一眼,话中有话的打趣道:“小妹倒是心宽,吃起来就旁若无人了。”
落葵故作娇嗔,满脸无辜的打趣自己:“三哥得此佳人,秀色可餐,自然是不用吃了,小妹可不行,小妹日子过的艰难,只能在太子殿下这里吃饱了,顶上三五日不用吃饭了,也好省银子。”
霖王扑哧一声,呛了口汤,呛得连连咳嗽,指着落葵笑的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
婵娟见状,忙膝行上前,捏着帕子替霖王擦拭干净衣襟,她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既然逃不脱这命数,那不如就将自己视做霖王的人,将这命数走到底。
就在此时,霖王府总管列当就着帘幕下的暗影,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凑到霖王耳畔低语几句。
霖王猛地抬头,勉力平静的深深望了列当一眼,见他神情笃定,不禁心中狂喜不止,他死死绷着唇角,不叫笑意流露出来,只平静的挥了挥手:“知道了。”
落葵虽未听见列当对霖王说了甚么,但垂首饮酒间,眼风一斜,扫到霖王绷也绷不住的含笑唇角,便知他如愿以偿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城西那处不起眼的旧宅子中,不知有多少人一眼不错盯着看着,有多少暗潮涌动狂奔。
这一场立秋宴席,落葵与苏子笑语晏晏的前来赴宴,杜衡在宫里当值,宅子里留下的皆是些打架功夫寥寥,逃命本事极佳的人手,演一场拼命护图最终技不如人落败而逃的戏罢了,与一处空宅无异。
所做这一切,皆是为了入宅取图的曲莲,那宅子不大,东西不多,她又格外熟悉,再加上落葵的刻意为之,除非是个呆傻蠢笨的,否则取走七星图中丹方与藏宝之地,应当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宴席将散之时,太子府总管马辛匆匆赶来,对着太子附耳几句,太子脸色微变,骤然起身,大喜过望道:“今日立秋,果然是个大喜之日,方才传来消息,七星图中的藏宝之地和丹方已送进本宫府中,明日早朝便可呈给陛下,有了七星图的护佑,云楚国又可兴旺百年。”
众人亦是大喜,纷纷起身高喊:“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天佑云楚。”
霖王虽如常跟着众人一同行礼,可低垂的脸庞却布满阴霾。
至于他身后的列当,更是脸色难看,像是被人连抽了几个耳光,身形踉跄的几乎站不住了。
第三百六十回 谁的功劳
太子府融在深沉的夜色中,飞檐卷翘,如同层峦叠嶂的山峰,夜风卷过,一声声铜铃轻灵脆响传的深远悠长。
落葵与苏子迎着月色,并肩而行,刚刚走出太子府的府门,便见昏黄的灯影下,霖王静立,神情阴郁的相望。
落葵与苏子毫不吃惊的对视一眼,慢悠悠的走到霖王面前,在灯影下行了一礼:“殿下是有意在此处等着臣女么。”
霖王双眸微眯,眸光有几分危险与凶狠,冷笑道:“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
落葵淡淡一笑:“霖王殿下是想问,太子府中和你手中的秘密,究竟孰真孰假。”她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当真无辜,可熟知她心性之人,才知她的无辜有多么招人恨:“殿下以为,我会告诉殿下么,或者殿下就笃定我说的是真话么,莫非不论真假,殿下都深信不疑么。”
的确,即便落葵说了,不管她说了甚么,霖王都不会信的,那么说与不说,又有甚么区别,但,他要的也并非她说了甚么,而是她臣服于自己的威慑之下最终开了口,他逼近了一步,喋喋冷笑:“让你开口,是本王的本事,信还是不信,本王自有分寸。”
落葵神情平静,不慌不忙的转身,接过苏子递过来的一卷纸,伸手高高一扬,那纸扑簌簌的洒了满地,月华下散着惨白的冷光。
她挑唇轻笑,泰然自若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戏谑与轻讽:“霖王殿下想要七星图中的秘密,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这种图样,我能画出几百张不重样的来,只是哪张是真哪张是假,只好劳烦殿下自个儿慢慢看了,正所谓兵不厌诈,一回两回可以,千儿八百回的,殿下,这可就说不准了。”
霖王顿时气了个绝倒,他有千百种理由将落葵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可侧目瞧了瞧木桩子般戳在那,一动不动的苏子,他咬碎了牙根儿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落葵施施然行礼远去,留下满地纷纷的薄纸,像萧瑟的蝶,在夜风中起伏,他明知这是一堆无用之物,但却不肯放过半点可能,阴郁的望了半晌,还是挥了挥手,吩咐列当将纸收起来,带回府中慢慢验看。
空无一人的水家宅院灯火通明,四下里被翻得凌乱不堪,桌倒椅飞,撕扯成碎布条的帐幔扔在地上,书卷衣裳花瓶杯盏之类的,则砸在了空寂的院落中,一半泡在水中,一半滚在泥里,活脱脱是被打劫后的一片狼藉。
落葵顿时脸色惨白,欲哭无泪的哀嚎了一声,在院中急的不住打转跺脚:“这,这,找个东西而已嘛,至于,至于抄家么。”
苏子目瞪口呆的啧了啧舌:“这下子赔本可赔大发了。”
落葵蹲在地上,捡起一方摔缺了角的澄泥砚,轻轻擦掉上头的烂泥,露出滑腻秀丽的砚台本体,鳝鱼黄的色泽中蕴着一痕痕水纹,而依着水纹雕了雕了山峦叠嶂,舟船荡漾。
这方砚台原本是太子殿下收的礼,实在是极品,去年过年时,他亲手在上头刻了“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两句诗,作为年礼赠与落葵。
落葵捧着砚台,心痛的手都打颤,硬生生挤出几滴泪珠子:“这可是前朝的澄泥砚,去年二哥送的年礼,我都没舍得用,一直压箱底儿呢。”
苏子戏谑笑道:“你哪里是舍不得用,分明是上头那两句诗像小鞭儿,时时抽打着你要上进,你看着怄气,才压了箱底儿。”
落葵白了苏子一眼,愤愤哼道:“小人,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伤口上撒盐。”
苏子嗤的一笑:“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下回,下回让太子殿下送一方前前朝的来。”
落葵扑哧一笑,抬眼一瞧,脸色惊变,忙疾行几步,从窄窄的水渠里抢出一卷**的书卷,展开只见里头纸张破损,墨迹氤氲,已是斑驳一片,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她肉痛的抓住衣襟,大呼小叫:“这,这是孤品啊,世上仅此一卷啊,就这么毁了。”
这书是孤品不假,可却不是从前那本孤品了,而是苏子写的孤品,从前那本早被他偷天换日拿出去换酒喝了,听得落葵此话,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劈手抢下书卷揉成一团,唯恐落葵看出甚么不妥当来,远远的扔到一旁:“没事,回头,我亲自给你写一本,也是孤品。”
落葵不疑有假,只斜睨了苏子一眼,不屑道:“你写的,是鬼画符罢。”
浮云月影下,落葵愁肠满腹的瞧着见愁等人在院中收拾,越看越觉得是在剜自己的肉,忙抱紧了缺了角的澄泥砚,转身进屋,抬脚将门踹的咚的一声,紧紧关上,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苏子端着热好的安神汤,紧跟着进屋,拿过落葵手中的澄泥砚,将白瓷阔口药碗塞到她手里,戏谑笑道:“喝了汤早点睡,睡着了就不心疼了。
落葵捧着碗一饮而尽,嗵的一声,仰面砸在床榻上,继续欲哭无泪的哀嚎:“我的家当啊,全完了。”
难得有这么个落井下石的良机,苏子锲而不舍的继续取笑落葵,丝毫没有想过将她笑的恼羞成怒的后果:“该,谁让你将那东西藏的那样严实,若是放在明面儿上,不就没这事儿了。”
落葵猛然直起身,重重砸着床榻骂道:“你是不是傻,放到明面儿上,不是明摆了告诉人家,那是个假货么。”
苏子斜睨了落葵一眼,轻嗤一声:“你才傻呢,那么个破玩意儿,就是藏到深山老林里,还是个假货。”
霖王今夜注定是睡不成了,这深更半夜的,他要吩咐人去太子府偷东西,还要一头扎到那堆破纸中,找的心火旺盛,口舌生疮,满脑门子官司,那府中一定是嘈杂混乱,指不定比落葵的宅院还要狼藉几分。
一想到这些,落葵就忍不住发笑,眼前家财尽毁的肉痛感
顿时烟消云散,不值一提了,她心情大好,笑得前仰后合:“我不傻,有人傻,拼了命的从一堆假货里头找真货。”
暗沉沉的月色下,薄纸纷飞,焦头烂额,倒真是大好风光啊,苏子呵呵大笑:“说的也是,你今儿个可真是把霖王给气死了。”
落葵秀眉微挑,笑的狭促极了:“他气死了,也得老老实实的回去翻那一堆破玩意儿。”
苏子窃窃低笑:“也是他太贪心了些,一心想要争个头功。”
落葵凝神轻嗤一声:“这几年他连番受挫,如今难得有一个把二哥踩在脚下的机会,他怎么会舍得放弃,自然急功近利,即便思量再多,也是无用了。”
丁香抱着干净被褥进屋,铺好床榻,笑道:“主子,夜深了,喝了安神汤就早点歇着罢,有操心旁人的功夫,这都做了好几个梦了。”
落葵轻轻晃着空了的药碗,如今的自己每日只能靠着安神汤才能入睡,果然应了那句话,天底下没有一个坏人能睡个安稳觉,这是老天爷对她这个做多了亏心事的坏人的惩罚,她轻轻拍了拍丁香的脸颊,笑眯眯道:“好,好,我这就睡觉做美梦去。”
一夜无话,只是各怀心思的几个人,都睡得不那么安稳。
寅时,正是夜与日交替之际,天色还是一片阴沉黑暗,在朝为官的那些人便已纷纷起身,慎重的梳洗换衣,半点儿有异味的吃食都不敢用,唯恐殿前失仪,可不吃不喝,又撑不住这头悬刀斧般的早朝,富贵人家尚且能抿一口浓浓的参汤,吊着精气神儿,可清贫人家用不起参,就只能凭着怕掉脑袋怕丢官位的意念,死死抗完整个早朝了。
就在官员们迎着夜色,乘着轿辇往宫门赶去之时,蓦然几道惨白闪电划过幽森的天际,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响彻云霄。
轰隆雷声尚在耳畔,豆大的雨滴子便哗啦啦砸了下来,天地间雨幕如瀑,只转瞬的功夫便浇透了绿尼大轿,轿内之人不知喊了一嗓子甚么,轿夫们便加快的脚步,冒雨狂奔,轿子剧烈颠簸起来。
夏秋之交的青州一向多有暴雨,来得急去的更急,可今日的雨颇为不同寻常,阴沉沉的天,雨丝细密,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伴着雨意而来的是楚帝的旨意,霖王夺取七星图,保的云楚国百年昌盛,进献图中藏宝之地和丹方有功,楚帝大喜重赏,举国同庆,此事一出,朝中流言纷纷,说是霖王原本风头就盖过了太子,此次又在七星图出世中一举夺了头功,怕是不久的将来,东宫之位很快就会易主了。
但也有人暗自揣测,立秋那晚的宴席上,分明是太子殿下得了这头功,怎么只是睡了一觉,这头功就成了霖王的,八成是他趁着夜黑风高,使了甚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但谁也没有实据,就连太子也恍若从未有过此事一般,不辩白不澄清,噤口不言。
第三百六十一回 相互利用
世事往往乐极生悲,大喜之后,大悲紧随而至,当日晚间,禁卫军便以曲天雄进献假七星图,欺君罔上,封了曲家,曲家上下老小数百人尽数锁拿下狱,至于霖王,因识人不明,即日起圈禁府中,无旨不得面圣,彻底失去了辩白哭诉之机,不过,他也没打算辩白甚么,曲天雄早已是一枚弃子,不值一提,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借七星图之事,打压了太子,反倒坑了自己。
消息传到水家时,刚用过晚膳,苏子和杜衡在灯下对弈,落葵伏在绣架上绣着那副行旅图,此事是她一手谋划,结局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可她仍是心惊之下,手指被银针刺破,渗出殷红的血珠儿,落在绣图之上,她怔怔望着绣图上的血迹,一时间怅惘无语。
苏子叹道:“竟来的这样快,看来霖王也并未想保下曲天雄。”
“霖王如今自顾不暇,还能保谁。”落葵幽幽一叹。
话音方落,丁香便匆匆进来,神情凝重,有些艰难的低语:“主子,曲,曲莲求见。”
落葵没有半点惊讶神情,平静的略一颔首:“请罢。”
片刻之后,曲莲素面朝天,发髻散乱的冲了进来,冲着落葵“噗通”一声跪下,一边膝行至她脚边儿,一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落葵,落葵,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们曲家,我,我求求你了。”
落葵的眼眸如寒星般微微生凉,有哀伤攀到脸颊上,手上捻了枚银针,在烛火中闪着微光,冷冷一笑:“曲莲,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并非谁哭几声就会心软之人,而你,也无需装可怜,你的可怜,也只能哄骗京墨那种人。”
一朝被戳破心事,曲莲腾的站起身,脸上的泪痕犹在,神情已是凶狠恶毒:“是你,是你设了这个局,你凭什么算定了我会入局。”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落葵头也未抬,指尖在绣架上拂过,淡淡的讥讽一笑:“就凭霖王想让你取代曲天雄,就凭你想掌管整个曲家的势力,你就不得不有此一招,来逼曲天雄就范,所以,我手中七星图的秘密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会来取,都必须取走。”
曲莲脸上的泪已经半干,径直走到落葵面前,恨意顿生,指着她声嘶力竭道:“你,你们,你们利用我,你卑鄙。”
落葵抬头对上她一双泪眸,平静道:“我自然是利用了你,可你又是如何对我的呢,我只不过是投桃报李,你卑鄙,我自然要比你更卑鄙,才有一线生机。”
曲莲转瞬间怔住,眸子呆滞,再无一滴泪流出,她踉跄数步重重靠在桌旁,喃喃道:“可我,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月姑啊,她是你的同门师姐,你,你,你竟下得去这样的狠手,竟逼我去死。”
落葵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语,蓦然便笑了起来,冷笑喋喋,笑的人乍起一身白毛汗:
“你对我痛下杀手之时,可曾顾念往日情分,留半分余地。”
曲莲狠狠怔了一怔,退了一步。
落葵继续冷笑:“你为了帮杀害月姑的凶手,竟对月姑的恩师之女下手,曲莲,若月姑泉下有知,你猜她会如何想,又会怎样做。”她神情冷薄而傲然,字字诛心:“月姑为情意为师恩,大义赴死,不曾想她的女儿却是这等忘恩负义之人,装可怜学狠毒说旧情,画虎不成反类犬,曲莲,你如此天真日后如何执掌曲家,如何辅佐霖王,你以为霖王会顾念与月姑的旧情,会甘心忍受你的不堪大用么,他不会,迟早也会同你爹一样,被霖王弃之如敝履。”
曲莲原以为自己与落葵同为女子,落葵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这才主动流了胎儿,靠上霖王,妄图执掌曲家,与落葵抗衡,成就一番大业,不曾想头一回交手便已落败,气急败坏的前来诛心,却寥寥数语便被击溃了心神,她状若疯妇的痛哭咒骂:“你害我曲家满门,水落葵,我与你不死不休。”
隆隆惊雷响起,一道惨白的闪电破开虚空,天猛然间阴沉下来,层层铅云闷闷的压下来,转瞬间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在瓦上,檐下,地上,一阵磅礴,雨意迷离。
“啪”的一声,落葵将手边儿的杯盏重重扫到地上,挑唇冷笑:“不死不休,霖王与曲天雄做的那些事儿,想来你不甚清楚罢,那么今日,我就好好与你分说分说,看看究竟谁该跟谁不死不休。”她冲着苏子略一点头:“你来说,说给咱们这位曲大姑娘听听,让她也知道知道,甚么才叫不死不休。”
苏子挑眉冷笑,桃花眸中藏着克制极好的悲伤,平静道:“十八年前,关内侯领十万大军同北谷国厮杀之时,曲天雄却对长乐长公主下毒,公主因此难产去世,而落葵出生即毒发,虽有关内侯渡半生修为给她保住性命,可从此体弱多病,难享天年。十五年前,北谷国再犯北境,关内侯领军厮杀,虽大获全胜,但也死伤惨重,十万人只活下来了不足两万,连当时的副将,也就是京墨的父亲也于此战中战死。可曲天雄却带领曲家死士围杀已毫无战力的将士,令两万大军只逃出不足一万。”
“苏子,闭嘴,这不可能,不可能。”曲莲声音尖利,打断苏子的话。
“不可能。”落葵一把掀了面前的绣架,嘭的一声,绣面断裂,花样凌乱。她冷笑道:“你是曲家外嫁之女,曲家满门下狱,并未连累到你,可你信不信,我有本事让你也到牢里去,去好好问问曲天雄,这些事是真是假。”
曲莲踉跄了一下,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狠狠咬唇,默然无声的听下去。
苏子微微一顿,勉力忍住沉凝在往事中的锥心之痛,哀声续道:“十年前,云降香构陷义父,义父为保京水两家,交出兵权,远离朝堂,但仍被曲家死士围杀至死。五
年前,吴王殿下查霖王私吞贡品军饷钱粮和赈济灾民物资、私设逾制府兵,霖王因此构陷吴王殿下,吴王殿下被流放兖州途中,在东闽国被曲家死士围杀至死,落葵在此战中天绝毒发作,修为尽废,几乎去了半条命。”
“不,不,你胡说,你胡说。”曲莲再忍不住了,紧紧捂住耳朵,声嘶力竭的痛哭不止。
“胡说,”苏子抓过落葵的手,将衣袖推了上去,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手臂内侧一点守宫砂鲜红似血,他单手在上头一抹,那守宫砂轻轻一晃,如同活物般扭转挣扎起来,只一个错眼的功夫,便化作漆黑如墨的蛛网,细密的蛛丝千缠百绕,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蛛丝的尽头呈现出淡淡的浅灰色,与肌肤融在一处。
苏子冷然道:“胡说,这是你们曲家独门天绝毒的印记,凡中此毒,终身难除,你不会不知道罢。”
这天绝毒的印记,曲莲曾在曲家家祠中见过,一见此物,她脸色一分分灰败下去,无一分神采。
苏子见状,冷哼一声,抬眼望了曲莲一眼,沉声续道:“两年前,霖王查到了京家的底细,命曲家死士除掉爷爷。一年前,黄宣奉命察查雍州贪腐案,曲家对黄宣之母痛下杀手,哦,对了。”他望着曲莲煞白如纸的脸,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黄宣是谁罢,曲天雄尚未发迹,只是个颇有家财的商贾之时,纳了琵琶姬黄颦颦,生下黄宣,后他来青州闯荡,攀上了云绛香,对黄颦颦始乱终弃,雍州贪腐案中,他为了自保,亲自追杀黄宣,还逼死了黄颦颦。”
曲莲在得知生母月姑之事后,对曲天雄早已恨意顿生,没了甚么父女情意,可她万没想到,这背后之事错综复杂,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被他摆布,他竟冷酷如斯,她对他的最后一丝亲情也湮灭殆尽,掩面而泣,泪从指缝中漫出:“他,他在做这些事时,竟然没有顾念我们的生死么。”她反手一指落葵:“你与他一样,一样的卑鄙无耻,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丝毫没有顾念我们的情意。”
落葵垂首望着杯盏,杯中映出她眸子,这几夜的难眠难休,令她原本如寒星般的一双明眸,如今布满血丝,赫然成了一双血眸,冷笑声声:“对,我与他自然是一样的,而你呢,在与京墨苟且之时,在取走七星图中的秘密之时,不也一样卑鄙无耻么,你并不比我们无辜高尚,你只需明白一件事,曲家想要我和太子的命,而我想要霖王和曲天雄的命,曲莲,从今日起,你便是曲家家主,谁胜谁败,谁死谁活,都没有旧情可言。”
曲莲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撇过头去,揉了揉眼眸,又回首一把抓住落葵的手,柔弱可怜的低低啜泣:“落葵,苏子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从前和我这样要好,若是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你又怎么会,会和我这样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