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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二回 何为小人

    “哎呀呀,这可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了,我真是冤到家了。”门口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苦笑,听来半是委屈半是奚落。

    这不怀好意的奚落笑意,吓得云良姜的手一松,粥碗竟直直砸了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滚烫白粥,眼看着就要扣到苏灵仙身上。

    一道人影如风,旋到床沿儿,伸手一捞,稳稳当当的接住了粥碗,随即舀了一勺子,递到苏灵仙的唇边,瞧她目瞪口呆的不张嘴,那人轻笑道:“怎么,不吃么,莫非我喂的和云良姜喂的,不是一个味儿。”

    “大堂兄。”苏灵仙的心肠狠狠颤了一下,怪嗔了一句,抬眼瞪着倚在门边儿,抱臂相望的苏玄明,皱着鼻尖,嘟着嘴道:“哥哥,你吓着我了。”

    “吓着你了么,你作甚么亏心事了。”苏玄明笑眉笑眼的凑过来,眸光在苏灵仙与云良姜二人身上巡弋了一回,话中有话的打趣道。

    云良姜只嘿嘿一笑,有几分娇羞的低下了头。

    反倒是苏灵仙,神情坦荡磊落,毫不娇羞的挑眉,反唇相讥:“做亏心事的是你们几个罢,偷听偷看,都是小人。”

    “你这可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了,我可没有偷听,我是光明正大的听。”苏子笑着将粥碗撩到一旁,擦了擦手,冲着苏灵仙抬了抬下颌,示意她伸出手,随即两指搭在她的腕间,凝神片刻,神情稍松,转头望着空青道:“这脉象瞧着,是大好了,此番,多谢青公子出手相救了。”

    空青一派平静的背负着手,缓步走到近前,仔细瞧了瞧苏灵仙的脸色,和颜悦色的点点头:“瞧着脸色也的确是好多了。”他从袖中掏出一条天青色的素丝帕子,覆在她的手腕间,隔着帕子切了个脉,与苏子对视了一眼,亦是松了口气:“尚有些许余毒未清,虽说并不碍事,但置之不理也是不好,这样罢,我拟个方子,再调一调罢。”

    苏灵仙体内的余毒,苏子原是打算用法力驱除的,乍听闻空青用药便能解此后患,忙客客气气的道了声谢:“如此,就有劳青公子费心了。”

    聚阳灯上,淡白的薄雾幽幽袅袅,尽数往苏灵仙的身上蜂拥而去,将她的脸庞遮的有些朦胧,她隔着缭绕白雾相望,白雾外的几人,也同样朦胧。

    这一对一答,苏灵仙自然知道眼前朦胧的陌生男子,便是救她于危难的龙族空青,他虽出身妖族,但容貌与人族无异,言语亦十分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她心底的惧怕之意转瞬便消散了,挣扎着起身,落落行礼:“南祁国苏灵仙深谢青公子救命之恩。”

    空青虚扶了一把,淡淡笑道:“小事而已,姑娘客气了。”

    见苏灵仙果然没了大碍,苏玄明悬了数日的心终于安放下来,满脸喜色的大声嚷嚷起来:“走罢,既然灵仙没事了,大堂兄,青公子,云良姜,咱们喝一壶松快松快去。”

    苏子眸光一凝,他心中另有大事,只因苏灵仙骤然

    病倒,才一直耽搁着,眼见在此地滞留的日子长了,唯恐青州再生变故,他思量片刻,声音微沉道:“将酒菜就摆在这罢,再去请落葵过来,后面的事,须得安排下去了。”

    空青倒是十分识趣,知道苏子这副模样,必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忙推辞了一句:“我不胜酒力,连着两日取精血也着实消耗了不少,就先回房歇着了,大公子,若有事再来叫我罢。”

    不多时,杜衡便置办了一桌酒菜,送到苏灵仙房中,而自己亲自在门外守着,瞧着如一尊门神般凶神恶煞。

    没了外人,苏玄明再没半点居上位者的正襟危坐,他翘着脚,歪靠在椅背上,提溜着小巧的白瓷底青花壶,就着壶嘴儿猛灌了一口酒,畅快的啧了啧舌:“真是好酒啊,这都多久没这么松快了。”

    落葵摇头一笑,胆战心惊的消磨了整夜功夫,吃不下睡不好,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她也真是饿了,也顾不得计较甚么惨淡愁云了,夹了一筷子鲤鱼,入口鱼骨酥脆,细品肉质细嫩,味浓香辣,十分开胃下饭。

    她连着扒拉了几口香米饭,那饭别具清香,仔细嗅来,是草木之幽,乃是用香竹与芭蕉叶包裹烘烤而成,她裹了满嘴的饭菜,语焉不详的招呼苏子:“你尝尝这个,这鲤鱼烤的着实不错呢。”

    苏子尝了一口,连连点头赞叹:“的确不错,你好好吃罢,吃完琢磨琢磨这鱼是如何烤的,回了青州烤给我吃。”

    落葵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只见手边盘中黄橙橙的一片,其上撒了辣椒,十分鲜艳夺目,一时之间却认不出是个甚么菜式。

    她小心夹了一筷子尝了尝,极是酸辣可口,开胃消暑,她忍不住又尝了口。

    “诶,那个。”就在落葵打算一尝再尝,苏玄明尴尬的开了口:“诶,那个是一盘子蚂蚁,你还真吃的下。”

    落葵怔了一怔,仔细一瞧,果然在盘中找到了全须全尾的蚂蚁,天目国多有烟瘴之地,亦多有毒虫蛇蚁出没,故而此国素爱以虫蚁入菜,取其治瘴毒,杀虫之功效,可不曾想虫蚁竟能做的如此美味,她不以为意的哦了一声,继续闷头大快朵颐,不多时,那一盘子蚂蚁已被吃的七零八落。

    苏玄明瞧得目瞪口呆,强忍着翻墙倒海的肠胃,冲着落葵拱了拱手:“落葵姑娘,你还真,真是甚么都吃。”

    落葵一笑,道:“别处吃不到的,你不吃么。”她环顾了一圈儿,眼见唯有自己与苏子吃的尽兴,旁的人皆只是挑挑拣拣的浅尝辄止了几口,不禁摇头大呼可惜:“你们可真是暴殄天物。”

    苏子亦是笑着摇头,斟了盏茶,漱了漱口,凝神片刻,沉声道:“既然都吃饱喝足了,灵仙已无大碍了,玄明,你和灵仙明日一早便离开此地,返回南祁国罢。”

    这是一早便定下的事,原本离开了红霞岭,便该连夜返回南祁国的,苏玄明丝毫不觉意外,点点头道:“好

    ,身后的尾巴,就交给大堂兄了。”

    “不要。”不待苏子开口,苏灵仙却蓦然开口:“我还没玩够呢,我才不要回去呢。”

    苏玄明眸光一转,嘿嘿一笑:“这可由不得你了。”

    苏灵仙皱巴着脸庞,转眸望着云良姜,嘟着嘴道:“那你呢,你去哪。”

    云良姜微怔,一时之间没能明白苏灵仙的意思,讷讷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子绷着笑意,两指微曲,轻轻叩着桌案,一本正经道:“他自然是回青州了。”

    落葵紧追着落井下石了一句:“对啊,此番良姜回去,怕是要被打断了腿罢。”

    云良姜顿时丧了气,甚么也吃不下了,手掌撑着脸颊,口中叼着筷子头,嘟嘟囔囔道:“这个,那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是得回去的。”

    落葵轻轻一锤桌案:“良姜,你总算是硬气了一回,你与杜衡连夜就离开此处,身后的尾巴不必硬拼,将他们引去南祁国即可。”

    云良姜敛了笑意,神情凝重的略一颔首:“好,你放心。”言罢,他深深望了苏灵仙一眼,那一眼有不舍,有歉疚,百感交集,随即他再没有多的言语,忙回房收拾行装去了。

    苏灵仙张了张口,见他这副模样,心下转瞬便有了主意。

    亥时,夜色渐深,落葵忐忑不安的来到门外,只见房门虚掩着,里头灯火如豆,无声跳跃。她深深抽了口气,盘算着要如何应付空青,才能平安度过今夜,才能哄得他将清水珠还给自己。

    良久,她稳了稳心神,推门而入,只见屋中空无一人,仔细瞧了瞧,的确空无一人,而如意圆桌上搁了一页薄纸,而清水珠压在上头,闪着幽幽冷光,如同一汪寒泉荡漾,她心下狐疑,先是拿过清水珠,仔细端详片刻,见珠子并无异样,遂小心的收了起来,才拿起那页纸,纸上只寥寥一语:

    “你欠我的,我记着,青州再见。”

    她不知空青到底做的是何等打算,虽然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可青州二字真真是吓到了她,这可真是后患无穷啊。

    此时,空青和文元带着泽兰,早已离开了这座凄迷的吊脚楼,投宿在了另一家客栈中。

    文元呵呵直笑:“你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白白放过一次良机。”

    空青撇了撇嘴:“我总要她心甘情愿的才好。”

    “你少来,你狠话也说了,恶人也做了,人家姑娘也送上门来了,你却临阵脱逃了,分明是你没胆。”文元极尽嘲讽之事,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良久,才一脸正色道:“老六,说起来,你是个心善的。”

    “可她是个心狠的。”空青摇头:“她清楚知道我的软肋在何处,也清楚知道我最怕甚么,我终究最怕伤了她。”

    文元拍了拍空青肩头,长吁短叹道:“这辈子,你注定要栽到她的手里了,这可怎么好啊。”

第三百三十三回 要挟

    空青知道落葵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也猜到了落葵的所思所想,他故意没有回头,没有停下来,故意卯足了劲儿疾步而行,既让她追不上,又不会拉开太远,一直将她引到二楼,引到自己房间的门前才陡然停了下来。

    落葵只一门心思追着空青,想向他讨要清水珠,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了下来,她躲闪不及,迎头重重撞到了他的身上,疼的哎哟着叫了一声。

    空青绷着眉眼间淡薄的笑,头也不回的语出奚落:“这还没到晚上呢,你跟着我作甚么,倒是不怕旁人瞧见,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么。”

    落葵退了一步,捂着额头,咬着后槽牙闷闷道:“我的珠子。”

    空青拉开门,飞快的斜睨了落葵一眼,其实心底已经恼怒了,却是波澜不惊,没甚么情绪的回绝道:“你不必想了,我不会还给你的。”

    落葵素日里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可偏偏在此事上关心则乱,顿时恼羞成怒,三步并作两步追到屋里,全然没有昨夜的谨小慎微,重重一拍桌案,气的秀眉倒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凭甚么,那是我的。”

    “就凭现在珠子在我手里,就凭你得靠着我救那姑娘,就凭你气死了也不敢与我翻脸。”空青瘫在椅中,长眉轻巧一轩,似笑非笑的扯动脸皮儿,三言两语便堵得落葵无言以对。

    空青虽是族中子侄辈中最年轻的,却又是最为老成持重的,从来都是温厚端正,谨慎而仔细的,从未有过仗势欺人蛮不讲理时候,可这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杀人无形的绵里藏针这些招数,却练的是炉火纯青,既怄的人发狂吐血却又对他无可指摘,只是如眼下这般明火执仗的不讲理耍无赖,还是头一遭,这副模样,落到隔壁偷听的兴起的文元的耳中,他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落葵也没见过空青这副模样,她觉得,这般无赖做派合该是江蓠才做得出的,江蓠这两个字,于她如同心头刺,想一次痛一次,伸手摸了把空落落的腕间,她一时恍惚,一时失神,一时心痛怅然。

    空青续了盏冷茶端在手中,不闹不怒,玩味笑望落葵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的狼狈,意味深长的继续耍无赖:“那姑娘已经醒了,没了大碍,我估摸着,以你的秉性,剩下这两夜,你怕是要赖账了罢,不过只要我扣着你的清水珠,你就不敢赖账,若你顺了我的心意,那珠子我也并非不能还给你。”

    这句话倒是正中落葵的心事,她眸光游离,有些尴尬,自打知道了苏灵仙醒来,并无大碍后,她便打定了主意翻脸赖账,死不露面儿了,可眼下,视若性命的清水珠落在空青手中,逼得她唯有投鼠忌器,任他摆布了,她轻咬下唇,忍了又忍,压着火气没有当场翻脸,恨得咬牙切齿,脸色铁青。

    各宗各派离开红霞岭后,红霞岭恢复了往日的静谧,深夜里,一重一重的深

    幽群山连绵起伏,如同遮云避月的羽鸦,月色微冷,没有半点洒落到这片黑漆漆的阴森之地。

    自从七星图之事了结后,不知为何,天一宗却没有即刻离开红霞岭,反倒在山岭中一处荒废许久的屋舍中驻扎了下来。

    亥时刚过,夜色深沉如水,无声的漫过这处荒芜的屋舍,巨大的树冠在房前屋后投下黑漆漆的暗影。

    一豆灯火微微晃动着,忽明忽暗的光影投在半透的窗纸上,犹如一只鬼眼儿,冷冷的注视着屋中的一切。

    江蓠身披月白中衣,散着长发,端着杯盏迎窗而立,夜风从半开的窗掠进来,轻轻拂动他额前的发,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庞上,竟生出几分持重端方来。

    “吱呀”一声,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崖香悄无声息的闪身进来,瞧着江蓠这副深沉的模样,不禁一怔,微微欠身,压低了声音道:“少主,打听清楚了。”

    “说。”江蓠并未回头,只留了个阴郁冷薄的背影给崖香,他手中的残茶冷透了,浅浅抿了一口,又涩又苦。

    这副情景太过诡异,江蓠周身的气息凝重至极,惊的崖香直打寒颤,揣着满腹狐疑低语道:“这几日流言四起,纷纷传言七星图落到了云楚国手中,这才没人来对咱们下手,反倒都围住了他们,只是属下暗中查访,发觉这流言起初竟是从他们自己中间传出来的,若非是他们中有不知实情的内奸,那便是这流言根本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的。”

    江蓠绷着脸,故弄玄虚了一盏茶的功夫,已绷的十分辛苦了,早在心里暗骂装深沉果然不是人干的活,没有天赋是装不来的,听到崖香这话,他扑哧一下喷了口冷茶,笑的直打跌:“有意思,这么大个鱼饵,真有意思,谁这么倒霉,得罪了小妖女,这下可有热闹瞧了,不行,我得瞧瞧去,看他们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多过瘾。”

    方才江蓠那副模样,吓的崖香够呛,还以为他是吃坏了东西或是中了毒,这才转了性儿,眼见他嬉笑怒骂如常,崖香长长吁了口气,笑道:“少主,如今三日将过,怕是有人耐不住,要去咬饵了。”

    江蓠眉梢飞挑,神采狭促:“那是自然,国运昌盛算个屁啊,活的过乌龟王八才是正途。”

    听得这话,崖香总算将心安安稳稳的放在了肚子里,自家少主没病没疯没中毒,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遂笑道:“他们一行人一直在红霞岭外的镇中盘桓滞留,并未有离开的意思,想来早已安排好了对策,少主就莫要担心甚么了,太上长老吩咐了,他已将七星图参悟透彻,今夜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咱们就要星夜兼程,赶回天一宗了。”

    “这么快。”江蓠讶异的惊呼了一声,静了片刻,他猛然伸手一捞,将一袭艳丽红裳披在身上,依旧散着长发,拔腿就往外走。

    崖香急忙拦住了他,陡然拔高了声音,喊

    道:“少主这是要去作甚么。”

    江蓠凶神恶煞的瞪了崖香一眼,笑骂道:“嚷甚么,唯恐太上长老听不着是么。”

    崖香死死拦在门口,神色凝重道:“少主,此番离宗的时日已十分久了,若不回去,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话说不得,可即便是看破不说破,江蓠也应当是心中有数的,他想了又想,终于欲言又止。

    江蓠自然知道崖香戛然而止的是甚么,可眼下有些事,他不去做了,总是心下难安,他笑道:“崖香你放心,我就是去送送她,很快就能追上你们的。”

    崖香自幼与江蓠一同长大,不但情分非比寻常,于江蓠的心思也是拿捏的极准的,他蹙着眉心,不肯相信亦不肯相让:“少主,你是要一直送到青州城么。”

    江蓠皱眉骂道:“崖香,你就这么信不过本少主么。”

    崖香梗着脖颈回嘴:“少主扪心自问,可做过几桩让属下信得过之事。”

    江蓠哽了一哽,怒极反笑:“你个猴崽子,猜得倒是挺准的。”

    崖香仍旧如临大敌,没有半分松懈的拦着江蓠,颇有一种碎嘴先生教训弟子要上进乖顺时的苦口婆心:“少主,你现下赶过去有甚么用,去守着她么,有苏凌泉在,谁能伤的了她,只怕你去了,连她的身都近不了罢,去瞧热闹么,少主你不怕被溅上一身血啊,再有那打输了架丢了面子的,万一迁怒少主,这不是无妄之灾么。”

    江蓠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模样来,笑眉笑眼的拍了拍崖香的肩头,连连颔首道:“那你说说看,本少主甚么时候去最合适。”

    崖香偏着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自然是她被群敌环饲,朝不保夕之时,少主你一袭红裳,从天而降,如天降神兵,英雄救美啊。”他顿了一顿,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依旧一本正经道:“故而少主,你出现的分寸一定要拿捏的极为恰当,早一分则嫌殷勤,迟一分稍显懦弱。”

    江蓠自然知道崖香是在搜肠刮肚的拦着自己,他没有戳破,只一门心思的盘算如何在云轴子的眼皮子底下脱身,心不在焉的由着崖香继续胡说。

    崖香挡在门口,见江蓠一副不以为是的模样,就知道他没将自己的话当回事,遂瞟了他的长发一眼,摸准了他的脉门继续自说自话:“少主,人家英雄都是器宇不凡,英姿飒爽的,你再看看你这副打扮,若是骤然出现,没得人家还以为你是逃难来的呢。”

    江蓠对此话倒是极为认同的,里子塌了没关系但面子绝不能塌,他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退了几步,退到铜镜前,极为利落的揽镜束发,收拾的齐齐整整,回首道:“崖香,你瞧瞧,本少主这样能见人了罢。”

    崖香连连点头:“少主早些歇着罢,待时机合适了,少主就打扮成这样,从天而降,保管甚么妖魔鬼怪都吓跑了。”

第三百三十四回 狗腿子

    江蓠长眉微挑,冷笑轻嗤,不轻不重的踹了崖香一脚:“崖香,你还真是个顺杆儿爬呢,你给本少主让开。”

    崖香素来胆小圆滑,心思玲珑通透,才能跟了这位惹是生非的少宗主这么久,却没受到牵连而丧命,才能在天一宗各峰都混得风生水起。

    可此时,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崖香熊心豹子胆,被踹了一脚,他竟还梗着脖颈,双手死死抠住门框子,险些抠烂了年久失修的破门,愣是寸步不让,双眸眨也不眨的瞪着江蓠,嬉皮笑脸的连哄带骗:“少主,都说了现下不是过去的好时机,就别去了。”

    曾经有人也这样苦劝过江蓠,劝他收收性子,劝他担起少宗主该担的担子,劝他莫要再意气用事,她说的每一句每个字,江蓠都记得清楚,这些话,唯有真心待他之人,才会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说,江蓠轻轻一叹,崖香如此的心急如焚,苦劝不止,也是同样的良苦用心,他同样不能辜负。

    江蓠有自己的打算和主意,他眸光澄澈,十分难得的一脸正色,拍了拍崖香的肩头:“你说得对,此时的确并非良机,好,本少主就听你的,不去了。”

    崖香被江蓠拍的身形一矮,他耷拉着眼角,斜睨着江蓠,只见江蓠一改往日的纨绔嬉笑,端的是十足十的正气凛然,可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假,他半死不活的吐出两个字来:“当真。”

    “你,我。”自己难得装一回正经,做一次君子,却被人如此质疑,江蓠怒极反笑,顿时扬手,作势要打崖香。

    那巴掌夹着风声,刚刚逼到崖香的耳畔,他便如一尾鱼般,身形扭动着躲开了那道虚张声势的掌风,江蓠又气又笑:“你个猴崽子,本少主难得正经一回,难得想以大局为重一回,你竟不信,看本少主不打死你。”

    崖香这下放了心,无比殷勤的斟了盏热茶,递给江蓠,堆起满脸讪讪的笑纹,嘿嘿笑着连连赔罪:“属下就知道少主转了性儿,从此咱们天一宗有望了。”

    江蓠轻嘲的嗤笑一声,只垂首心不在焉的饮了几盏茶的功夫,便编好了一套足够周全足够感人至深的说辞,自己都对自己生出几分佩服之情来,连连点头道:“崖香,太上长老此时可得闲,心情可好。”

    这话太过没头没脑,崖香顿觉,江蓠定是没憋着甚么好主意,他的手一晃,茶水溢了出来,想到江蓠遇上君葳蕤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咧嘴一笑,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方才夜茴来传话时,说太上长老对着棋谱摆了个残局,又有君姑娘在侧奉茶,想来心情不错。”

    “君葳蕤,她去干甚么。”江蓠微微一怔,杯盏尚在指端滴溜溜打转,他向后一抛,杯盏稳稳当当的落在桌案上,随即拔腿就往外走。

    “少主少主,你作甚么去,你刚不是答应了属下的么,你能不能消停消停,让属下少操些心。”崖香顿时慌了神儿,

    好容易塞回肚子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儿,扯着嗓子嚷嚷起来,恨不能嚷的整座红霞岭都能听得到,他命苦,跟了个不省心的少主。

    “喊甚么喊,显摆你是嗓门大还是吃撑着了。”江蓠长眉斜飞,凤眼微扬,笑的轻佻狭促:“本少主去找太上长老杀上一局,定将他的好心情杀的片甲不留。”

    崖香半响没有回过神来,张口结舌的愣在原处,直到微凉的夜风窜进屋内,扑在面上,他才回过神来,念念叨叨的收拾起江蓠的包袱。

    暗沉沉的深夜里,万物沉寂,鸟雀无声,阔大的榕树树冠连成黝黑静谧的一片,如同数之不尽的铅云低低压在小镇上空,蔚为壮观。

    空青在床沿儿正襟危坐,瞧着如约而来的落葵,不动声色的掸了掸衣袖,故意刁难了一句:“饿了。”

    落葵微微一怔,饿了,这深更半夜的,饿了,怎么不饿死你。她暗自腹诽不已,那一记白眼儿刚刚赏了一半儿,却转念想到,白日里他曾说过,若是顺了他的心意,清水珠他并非不能还,那么,若是自己千依百顺的哄着他,保不齐他一高兴,还真的就将清水珠还给自己了。

    做人嘛,能屈能伸才能活得长久,落葵做小伏低状,低眉顺眼的问了句:“那么,青公子想吃甚么。”

    空青唇角上扬,薄薄的笑意在唇边一漾,好似轻漪转瞬即逝:“我的口味,你不知道么。”

    落葵抿唇暗恨,这大半夜的,鲜鱼小虾早成了臭鱼烂虾,他也不怕吃了这些,会拉死在茅房里,不对,若是他拉死在茅房中,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心讨要清水珠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想明白了这点,她顿时喜不自胜的去了灶间,里里外外的忙活起来。

    空青依旧正襟危坐着,他并不知道落葵心中所想,只觉方才她那一笑荡漾到了自己的心间,即便此时她捧来一盏这世间最毒的酒,他也甘之如饴。

    落葵果然是灶间的行家里手,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东拼西凑的,总算置办了一桌堪比皇家宴席的鱼虾宴,望之色香味俱全,更备了一壶清酿荷花醉。

    空青神色平静的瞧着满桌珍馐,再瞧瞧甩了满头汗珠子的落葵,忍了又忍,才将唇角的笑意敛的无影无踪,不紧不慢的净了手,提溜着白瓷酒壶晃了晃,长眉一轩,淡薄道:“是打算把我灌醉了,借机偷东西么。”

    “不敢,不敢不敢。”落葵一叠声的讪讪笑着,狗腿子样的斟了一盏荷花醉,又夹了一筷子鲤鱼,十分妥帖的剔干净鱼刺,语意温软谄媚,连她自己都直泛恶心:“青公子尝尝这个鱼,我炖了好久,味道极是不错。”

    空青垂首,荷叶般凝碧的酒水微微荡漾,倒映出他藏也藏不住的戏谑笑意,尝了口鱼肉,故作淡薄平静道:“这店里的盐都不要钱么。”

    “咸么。”落葵拿着筷子翻了翻鲤鱼,浓汤

    赤酱的极为好看,但她却不肯下筷子尝上一口,可不是咸么,这鲤鱼翻着白眼儿,在那大缸里不知泡了几日了,连水都臭了,为了掩盖住臭鱼味儿,她只好切了大把的葱姜蒜炝锅,又没命的放盐放醋放辣椒,才成就了这么一盘子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鲤鱼。

    “这酒不错。”就在落葵将鲤鱼翻了个七零八落,来掩盖这鱼肉的端倪之时,空青浅浅啜了口酒,平静的替她也斟了一盏:“你也尝尝。”

    落葵顿时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来,却只拿酒水打湿了唇边,并非是她不胜酒力,也不是她在这荷花醉中下了药,而是这酒不多了,着实凑不够一壶,她就勉为其难的舀了一勺子生水兑进去,又添了些桂花糖调味儿,才凑了这么一壶清甜的“荷花醉”,实在喝不得,喝了搞不好会上吐下泻,整夜与茅房为伴了,她胆战心惊的摇了摇头,喝不得喝不得。

    空青并不知其中内情,他素来甚少饮酒,自然也喝不出甚么不妥,只觉这就入喉甜香,没有半点辛辣之气,喝得极为欢畅,一盏接一盏,一壶酒眼看着就要见了底。可这兑了水的荷花醉,再怎么说也是酒,也是会醉人的,更遑论空青素来不胜酒力,很快便有了几分醉意,脸颊晕开两片绯红,映衬得烛影下的他愈发风姿如玉。

    落葵并未心思仔细去瞧这副丽景,只忙着眉眼盈盈含笑,态度柔婉和顺,十足十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狗腿子,斟酒布菜挑刺剥虾,忙的不亦乐乎,眼见着桌案上风卷残云一片,暗自念叨着他怎么还吃不饱,大半夜的吃这么多,也不怕撑得睡不着觉,他是出身龙族么,应该是出身饕餮一族才对的。

    她斜眼一撇,只见空青脸颊微红,染了点点桃花色,已是酒意上头了,正是提一提清水珠之事的好时机,她斟酌片刻,笑得眉眼弯如同新月,闪着狡黠月华:“青公子吃的可还好。”

    昏黄的灯影照在落葵脸庞上,那笑若生花的眉眼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然,多了几许温婉柔美,并不那么的令人难以接近。

    空青极力掩饰住眸中的惊艳之色,轻轻撂下筷子,接过落葵兑好的玫瑰花漱口水,漱了漱口,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凑合吃罢。”

    得了便宜还卖乖,落葵转过头去,不屑的哼了一声,暗暗翻了个大白眼儿,转瞬却又揣着谄媚的笑,趁热打铁道:“那,清水珠,可以还给我了么。”

    这一整晚,空青一直在等落葵有此一问,可这一问果真说出来,他还是难忍寂寥,夜风穿过如云树冠,发出摄人心魄的呜呜咽咽,那寂寥转瞬成空,**填满了整颗心,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环顾了一圈儿,顾左右而言他的平静点头:“夜深了,该安歇了,可这房里的鱼腥味儿重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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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回 都是做梦

    落葵心领神会的打了个响指,像跟班碎催一般,燃了上好的百合安息香,瞧着青瓷香炉上的袅袅轻烟怔了片刻,犹觉不足。她便捧着香炉在屋内转了一圈儿,一边儿走一边儿以手扇风,让轻烟悠悠荡荡,芬芳氤氲满室,回首挑眉轻笑:“青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空青藏起眉眼间的笑意,轻嗅了几下,依旧没甚么情绪的点了点头。

    落葵顿时大喜,忙凑到跟前,笑眉笑眼的试探了一句:“那珠子,可不可以还给我。”

    空青却淡淡的瞟了落葵一眼,身形一转,带起一阵风,绕到了床榻前,背对着她张开双臂,平静似水的开了口:“这衣裳又粗又重,宽了罢。”

    “你。”这个愤恨不已的字就咬在唇齿间,落葵瞧着那招人恨的背影,恨得想要踹他一脚,奈何自己没那么好的腿脚,只怕还没踹坏了他,自己就先伤筋动骨了,她只好装出心甘情愿的模样,咬着后槽牙,陪着笑脸道:“好好,宽衣。”

    空青闻言转过身来,一脸心安理得的抬着手臂,任由落葵解开玉带扣,宽了外裳,随即闲散的往床沿儿一瘫,不言不语的冲着黄铜盆儿抬了抬下颌,淡薄的神情平静似水,仿若落葵所做的一切,皆是理所应当的。

    落葵怔了一怔,唇边微动,无声的骂了句王八蛋,使唤人使唤上瘾了,罢了罢了,为了清水珠,本姑娘忍了。

    她咬着满口银牙,不动声色的吁了口气,免得这一口郁结之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再活活憋死自己,岂不冤枉。

    温热的净水里兑了上好的玫瑰清露,巾子在水中浸泡片刻,染上温热而幽香的气息,扑在脸上,仿若归春。

    空青微阖双眸,脸上一派沉静深邃,可心底却是波澜乍起,这短暂的温存令他恍如隔世,这是他求而不得的寻常人家的温存,即便这温存中有太多的逼迫与目的,也是令他心圆意满的,他对落葵的所求心知肚明,对自己眼下的有意刁难更是心知肚明,他明知如此非君子所为,可那又如何,做惯了君子,偶尔做一回小人,也是很惬意的。

    收拾完了脸庞和双手,落葵刚刚松了口气,却见空青微阖双眸,又不言不语的抬了抬脚尖,示意她脱靴洗脚,她顿时恼羞成怒,“啪”的一声,将巾子恶狠狠的掷进铜盆,溅起满地水花,怒目相视,大声骂道:“姓空的,你别欺人太甚,你遛了我一晚上了,还想怎样。”

    空青蓦然睁开双眸,眸中精光一闪,神情淡漠,波澜不惊的扯动唇角,算是一笑:“若非你不是有求于我,我也不想占你这份便宜。”

    玫瑰净面水中映出落葵难看至极的脸色,她被空青噎的脸色铁青,无言以对,是了,若非为了清水珠,鬼才愿意这样低三下四的跟他赔笑脸,分明是他占足了便宜,自己受尽了委屈,可眼

    下他却像是忍辱负重的受害者,而自己反倒成了十恶不赦的加害者。

    她冷冷瞟了他一眼,这上好的天赋,怎么不去云韶府唱曲儿呢,定能成名噪天下的角儿,她虽气急败坏,可理智尚存,眼下她打又打不过,偷又偷不来,故而为了清水珠,她还是耐着性子,咬着牙脱了空青的鞋袜,翘着手一脸嫌弃的丢了出去,暗自盘算着留待来日,自己非剁了他的脚,一血耻辱。

    此间事毕,落葵狠狠夸赞了自己一番,这般的能伸能屈,还真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她静静等着,等着空青开口,或是还给她清水珠,或是提些更加苛刻的条件来。

    谁料空青却只是静静的凭窗而立,端了个素白茶盏,只饮茶不说话。

    薄薄的夜色透窗而入,竹青色中衣上绣了一痕脉脉竹色,长窗没有关严,夜风悠悠荡荡钻了进来,轻轻拂动他的衣角,竹色轻移,仿若发出幽篁之声,散下来的长发迎风微动,映衬的那身形如玉颀长。

    此人心思深沉缜密,行为举止看似规矩谨慎却又毫无章法可言,始终如同云遮雾绕般,让落葵猜不出他还有甚么后招,还憋着甚么坏主意,这感觉就像头上悬着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却又不知何时会落下,叫人整日提心吊胆,怕这利刃不掉下来,又怕它胡乱掉下来,不禁后脊梁发凉,冷汗滚滚。

    瞧着空青一盏接一盏的饮茶,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落葵心中暗骂,大半夜的喝这么多苦茶,我就看你瞪眼到天明,早起乌黑眼圈。

    等了半响,落葵等的心焦,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这场定力相较终是有求于人的她输了,率先陪着笑脸儿开口道:“青公子,那清水珠,可以还给我了么。”

    空青静了片刻,啜了口茶,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的沉声道:“我想看一样东西,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落葵微微一怔,心头顿生不祥,忙抱紧了双臂,打了个磕巴,眉心紧蹙的直直望住空青:“我的,甚么东西。”

    空青眸光一凝,语出惊人:“幽冥圣花。”

    这四个字恍若惊雷,实在震动人心,落葵的神情微微惊惶,定定瞪着空青,脸色微变:“你。”她的话音戛然而止,转瞬灵台清明,眸光冷薄:“是了,我伤那姑娘时,你离得那样近,如何会认不出。”

    “是。”空青缓步走到落葵面前,与她相对而立,压低了声音:“你不必心有疑虑,我只是好奇,看看而已。”

    “好奇。”落葵扬眸轻讽:“青公子的好奇心似乎重了些,对别人的隐秘竟如此有兴致。”

    空青低低哼了一声:“你只说肯不肯罢。”

    事关自家隐秘,自然寸步不能相让,左右方才低三下四装的已十分辛苦,落葵不想再装,她一扫谨小慎微,直视空青的深眸,神情淡然,

    仿若在说一桩与己无关之事:“不知青公子为何要看幽冥圣花,究竟要看些甚么。”

    空青知道若不实言相告,落葵必然不肯拿出幽冥圣花给他一观,他微微沉凝,平静的眸色中隐含复杂的情绪:“我想你并不知道罢,这幽冥圣花素来被妖族视为心腹大患,此花的销声匿迹,与妖族脱不了干系,而妖族与魔族屡次鏖战,皆是为了铲除此物。”

    人族的典籍中,对妖族与魔族之事记载甚少,皆是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更是从未提及过幽冥圣花与这两族间的恩怨,落葵闻言不禁怔了一怔,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茫然而呆滞的望住空青:“是么,那又如何,与我又有何干系。”

    空青难得见落葵这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只觉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竟情难自已的轻轻抚了下她的长发,言语间洞见肺腑:“我知道你身负幽冥圣花并不打紧,若旁的妖族之人得知此事,必会对你穷尽追杀之事,我只是想看看此物,看看有没有甚么法子掩盖了它的原本模样,但又不妨碍施用。”

    落葵仓皇的忙躲开空青的手,眸中是少见的烟火色,她无法辨别空青所言是真是假,但这套事关生死的说辞实在掷地有声,她怕死,更怕死的莫名其妙,怔了片刻,轻幽却笃定开了口:“青公子将清水珠还我,幽冥圣花便给你一观。”

    连关乎自家生死的大事,都能拿来交换清水珠,都能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可见赠珠之人在落葵心中的位置有多重。

    空青素来淡然的涵养顿时荡然无存,他脸色不虞,手腕一抖,那枚清水珠便吊在他的指端,轻轻的晃来晃去,眸光微冷,恍如瓦上寒霜:“你手握那幽冥圣花,还想要珠子,只怕他日事发,你不止是没了珠子,连你的命,苏子的命,你那众多忠心耿耿的属下,和云楚国的大好河山,怕是都要因此物所累,覆灭干净了。”

    这话半真半假,含了几分虚张声势的恐吓,可空青却忘了,落葵并非寻常姑娘,不是轻易便能吓到的,幽冥圣花自然并非凡物,但也不至引发两族血战,若此物真的会惹来杀身之祸,她顶多以后催动时更加谨慎些罢了。

    清水珠微微晃动,其内蕴着的无尽水纹也跟着泛起涟漪,荡漾到落葵心间,她眼疾手快的去抢,却还是技不如人,慢了一步,只抢了一把空虚回来,不禁扬眉怒道:“你不必以此事来威胁我,我不是无知小儿,任你哄骗,若真如你所言,确有其事,我顶多将此花封印,永不再用便是,岂会甘愿受你的胁迫,我还是那句话,没有清水珠,你休想看幽冥圣花。”

    落葵不管不顾倔起来的模样,着实让人恨得牙根直痒,空青将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皮笑肉不笑道:“幽冥圣花我迟早能看得到。”他翻手一覆,清水珠顿时没了踪影:“可想要回这清水珠,你也是做梦。”

第三百三十六回 鬼话连篇

    几次三番的讨要清水珠而不得,落葵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竖起浑身尖利的刺,甚么哄着他高兴,甚么做小伏低都抛之脑后,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起来:“将旁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们妖族还真是兽性难改,都是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这话虽说的凶巴巴的,可怎么听都是色厉内荏,透着有气无力的虚弱感,如同夕阳晚照,虽绚烂夺目,却也只是一瞬,无法长久的震慑人心。

    空青扑哧一笑,疾行了几步,将落葵逼到了床沿儿,斜睨着她,话中有话道:“你骂罢,骂的再难听,我也无所谓,你人都快是我的了,区区一颗珠子,自然也是我的,怎么能说是别人的。”

    “你,你胡说,你无耻。你,”落葵恼羞成怒,冷眸如刀,狠狠剜着空青,被他噎的半响说不出话来,想要逃离却发觉已无处可逃,索性穿着绣鞋跳到了床榻上。

    空青风轻云淡的坐在床沿儿,拍了拍床褥,不惊不怒,眼角眉梢皆蕴着戏谑的笑:“床都踩脏了,一会儿脏着睡么,不怕滚上一身灰么。”

    落葵涨的脸红耳赤,指着空青跳脚骂道:“你个臭流氓,滚出去。”

    “这是我的房间,我可不能出去。”空青笑了笑,反倒得寸进尺起来,拍完了床褥上的鞋印子,又伸手去抓落葵的脚踝,要趁机脱了她的绣鞋。

    落葵惨叫一声,拳打脚踢,连蹦带跳的足有八丈高,一边叫一边跳:“我自己脱,你走开,走开。”话音未落,她就飞快的连踢两下,只听得“嗖”的一声,两只绣鞋飞出老远,啪嗒砸在了地上,随即便是怒骂响起:“滚,登徒子,你别碰我,别想着占我便宜。”

    空青却没有半点怒意,只是眉眼俱笑的望着,望着落葵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兽,自己已然吓得够呛了,竟还不忘露出獠牙,张牙舞爪的去吓唬旁人,即便与人无伤,嘴上也绝不肯服软。

    这与从前倒是有几分不同,从前的她总戴着冷漠平静的面具和坚强狠毒的盔甲,纵然心中怒火滔天,脸上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叫人丝毫瞧不出她的喜怒哀乐,猜不透她的心中所想,像一具沉重的木偶,活的没有生机。相较之下,还是如今的她,嬉笑怒骂,才算是个活色生香的真人。

    落葵被空青瞧得身上发寒,汗毛倒竖,暗道,他怕是个傻子罢,自己都骂的如此难听了,他竟还能忍得下去,莫非他压根没听懂自己在骂些甚么,莫非妖族与人族骂街的方式有所不同。

    空青一时间百感交集,单手轻挥,一道微光掠过窗下明烛,“噗”的一声轻响,烛火熄灭了大半,只余下一支光芒微暗,屋内顿时只余下薄薄的光影,夜色转瞬笼罩进来。

    落葵身子一僵,不知所措的在床尾抱臂而立,眼瞧着空青躺的安稳舒适,她眸光慌乱不知望向何处,张口结舌道:“你,你干甚么。”

    睡觉啊。”空青挑了挑眉稍,满脸无辜的一笑,再度挥了挥手,秋香色的帐幔轻晃低垂,合拢在了一处,笼出严严实实的方寸之间,又神情泰然,言语倨傲的追了一句:“不睡觉,怎么娶你。”

    “噗”的一声,落葵气了个绝倒,一个踉跄,险些喷出口老血来,自己都豁出去了,做出这样一副粗鲁野蛮的泼妇模样,他怎么还是一往情深非卿不娶,这,这人真是个傻子,莫非爱屋及乌,果真是看黑炭一般的乌鸦都是绝色么。

    落葵低低冷笑,睡觉,苏灵仙已然痊愈,自己当然也不用再受这轻薄气了,自己虽不看重名节脸面虽,可也不能真的不要。

    经了昨夜之事,落葵感念空青的手下留情,感念他的君子所为,她明白,她能够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全仰仗他虽不是个厚道的君子,但尚且算是个刻薄的君子,痛定思痛,她决定立时做出改变,毕竟君子都不能立于危墙之下,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扛得住墙倒屋塌,她暗暗警醒自己,以后要将心中的宗门家国和弟子都挤一挤,腾出大片地方来安放自己,守好钱财,顾好自身,管好苏子。

    想明白了这些,她重重踹了空青一脚,瞪着眼骂道:“起来。”

    空青不为所动,只侧过身,手撑着脸颊,眨了眨眼,一双深眸亮如寒星,隐含笑意,一脸无辜:“起来干嘛。”

    落葵伸手:“清水珠。”

    空青皱眉:“没有。”

    落葵扬声疑道:“不给。”

    空青傲然冷道:“不给。”

    落葵没有再继续废话,反倒跳着脚越过空青的身子,跳下了床。

    空青手里攥着落葵最看重的东西,他知道要不回那东西,她绝不肯轻易离开,他翻了个身,也不追赶阻拦,只平静笑望,隐含戏谑。

    “当真。”落葵神情如常,不动声色的攥紧了帐幔,扬眸道。

    “当真。”空青点头点的笃定,毫不迟疑。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蹬鼻子上脸,不打一顿何以平怒火啊,落葵的双手狠狠一拽,竟出人意料的将帐幔整个拽了下来,秋香色的帐幔沉甸甸的落在了空青身上。

    还未及空青回过神来,便是诸如茶壶杯盏,空碗空碟,香炉灯座此类的物件,雨点般砸到了他的身上,而落葵则提溜着扫帚,疯狂的往空青身上招呼,口中还骂个不停:“我让你恃强凌弱,我让你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我让你抢我的东西,还要毁我的清白逼嫁,我打死你,打死你。”

    落葵打的满头大汗,发髻凌乱,虽然累的厉害,但好歹出了口恶气,心头畅快不已。

    “你,在打被褥上的灰呢么。”空寂的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忍笑人语。

    落葵吓了一跳,转头一瞧,却见空青毫发无损的站在不远处,连衣纹都没凌乱,眉眼间蕴着狭促笑意,正望着自

    己,她尖叫了一声,抬手就将扫帚砸了过去,谁料却被他稳稳接住。

    空青单手一挥,“唰”的一声,扫帚一头扎进了角落里,稳稳当当的靠在墙角,顺手抄起桌案上的白瓷汤勺,遥遥递向落葵,忍笑道:“打过瘾了么,要不用这个打。”

    落葵气的涨红了脸,啾啾的直喘粗气,叉着腰瞧着空青,半响没有言语。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竟是苏子在外头大大咧咧的喊道:“青公子,我熬了十全大补汤来,快开门,开门。”

    这叫门声震得门窗哗哗直响,落葵与空青飞快的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瞧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之色。

    “快快,快藏起来。”空青回过神来,慌里慌张的四下里查看,想找到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奈何这房里不过一床一桌,连个大点的衣柜都没有,这么大个人,根本无处可藏。

    落葵却镇定自若的掸了掸衣裙,斜眼轻讽了一声:“藏甚么藏,我又没干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有甚么可藏的,欲盖弥彰。”

    未及空青阻拦,落葵便一把拉开了门,苏子那个错愕的你字还咬在唇边儿,她便一头扑到他的怀中,反手指着空青,夹着哭腔仰天干嚎:“哥哥,他,他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东西不还我,还打我。”说着,她觉得干嚎总归是差了几分意思,便使劲眨巴眨巴双眸,果真挤出了几滴眼泪,装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方才还面目狰狞饿狼般的落葵,转脸就成了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羔羊,这变脸之快,演技之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空青哪里见过这等两面三刀如家常便饭的姑娘,顿时错愕不已,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全然忘了自己手里还举着那只白瓷汤勺,像极了持刀行凶的恶霸。

    苏子倒还十分清醒,瞧了瞧落葵,又望了望瞧空青,蹙眉不解:“这是,空青的房间啊。”他重重敲了一下落葵的额头,笑骂道:“你,这是送上门儿让他抢么。”

    空青扑哧一下笑的喷了出来,这才是报应不爽啊,他疾步上前,接过苏子手上的药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神情愈发的无辜可怜:“苏子,你倒是个明白人,丝毫不护短啊。”

    落葵顿时气了个绝倒,回首恶狠狠的瞪了空青一眼。

    大半夜的,落葵不睡觉,反倒跑来空青房中,事出反常必有妖,苏子斜睨床榻,只见帐幔倒伏,上头砸了不少物什,看来还真是一桩疑案呢,他撇了撇嘴,半真半假的回首一笑:“青公子先别忙着夸,护不护短的,问清楚了再说。”他轻轻揉了揉落葵的额头被敲出来的红印子,疑惑道:“我来问你,大半夜的,你跑来青公子的房间作甚么。”

    “呃,这个。”落葵迟疑片刻,一回头,瞧见满桌子的残羹冷炙,满篇鬼话张嘴就来:“这个,咱们不是快走了么,我就亲手给青公子烧了一桌子的好菜,是谢礼也是送行。”

第三百三十七回 逼迫

    落葵是个甚么心性,苏子是最清楚的,她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才不会干这种没有好处的事,信她这番话还不如信鬼话更靠得住些,他长眉一轩,眸光在二人脸上巡弋了一圈儿,轻嗤一声:“是么。”他背手缓步踱到桌旁,先拿起酒壶闻了闻,皱眉摇头,轻轻一叹:“这酒里,兑了不少水罢。”

    落葵暗骂了一声叛徒,疾步上前,一把夺下那酒壶,瞪着眼威胁道:“你闭嘴。”

    空青跟在二人身后,听到苏子这话,脸色微变,顿觉腹中一股凉气翻滚,不禁伸手按了按。

    苏子玩味轻笑,夹了一筷子散碎鱼肉,吸了口气,回首瞧着空青,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昭然若揭:“青公子,待会儿我让小二哥多送两个恭桶过来。”

    空青蹙眉,不明就里的诧异道:“为何。”

    苏子的眼风一扫,只见落葵急不可耐的连连摆手,唇边无声的一张一合,那唇语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别说,别说,我给你做好吃的,他却权当没看见,只一脸的高深莫测,冲着空青低笑:“这鱼肉,那死丫头一口没吃,都被青公子一个人吃了罢。”

    事实的确如此,空青茫然的点了点头。

    苏子轻轻一嗤,摇头晃脑道:“这就是了,这么个好吃的丫头,居然一口都不吃,青公子就没想过,这鱼肉有甚么毛病么。”

    “甚么毛病。”空青退了一步,偏着头望着素白瓷盘里横着的鱼骨,上头只挂了些零星散碎银子的鱼肉,原本他并未往深处想,可经苏子这么一提,才察觉到不对劲儿,惊觉落葵并非是那种怕胖而少吃一口的姑娘,觉着今天自己似乎吃了顿鸿门宴,下了毒的那种。

    落葵见势不妙,疾步追了过来,死死捂住苏子的嘴,神情惊慌,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毛病,这鱼好着呢,青公子,别听苏子的鬼话,他是嫉妒,嫉妒我没叫他来一起吃。”随即又对苏子附耳低语:“你闭嘴,我给你做好吃的。”

    苏子却不吃落葵这一套,使劲扒下她的手,大声喊了起来,幸灾乐祸的笑声毫不掩饰的直冲云霄:“是臭的,臭的,青公子,这鱼是臭的,青公子,你这会儿有没有觉得肚子痛啊。”

    空青晃了一晃,原本只是有些凉意的腹中,顿时生出些许不适来。他思绪飞转,想出了千百种法子,如何才能让吃进肚子的东西呕出来。

    眼见空青脸色骤变,苏子轻轻一叹,被落葵坑的人又多了一个,他忍住几欲仰天哈哈大笑的头,边走边看,边看边品头论足,说的头头是道,令空青欲呕:“嗯,这虾死了得有三五日了,这田螺的泥没吐干净,吃着咯牙,咦,这蛤蜊不错。”

    他像是发现了甚么稀世珍宝,双眸一亮,凑近剩下的蛤蜊轻轻一嗅,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行不行,壳瞧着还

    行,肉却也臭了,吃不得。”

    一番品头论足下来,这桌上竟没几样能吃的,也就那几盘子寡淡的青菜,尚可一吃。

    其实此事也怪不得落葵,红霞岭地处内陆,水域并不丰足,素来少有鱼虾,即便是有,也多是从极远之处运来,抵达之时大半都不新鲜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绕是落葵一双巧手,极善厨艺,也只能对着这些个臭鱼烂虾望之兴叹了。

    空青听着苏子的这番话,越听心越沉越绝望,身子一晃,绝望的险些栽倒在地上。

    而苏子抻了抻衣袖,一双桃花眸似笑非笑的微微眯起:“好了,酒菜的公案断完了,落葵,到你了,你说说看,青公子抢了你甚么东西,竟让你大晚上的做这些东西来害他。”

    听得此话,落葵暗叹了一声完了,自己得意忘形,竟忘了前尘旧恨,她退了几步,退到窗下,用关窗户来掩饰满心的忐忑不安,语焉不详的喃喃道:“那个,这个,没甚么,没甚么。”

    “没甚么,没甚么,你会这么殷勤,烧这么一桌子好菜,你是个甚么性子我还不清楚么,没有好处的事,你会做么。”苏子长眉一轩,桃花眸中闪过一缕冷光,望向空青,淡淡道:“青公子,可否将那物件儿给我一观。”

    空青眉心一跳,眼见落葵神情躲闪的极为怪异,而苏子眸光冷然,隐含怒火,苏子显然知道送清水珠之人是谁,且并不待见那人,他于绝路中望见一丝微光,这倒是个良机,旋即手腕一抖,那枚清水珠蓦然出现,清浅的水纹在他指缝间悠悠荡荡,微光粼粼,直入人心。

    他的神情无辜,一脸不明,装足了无辜受害者的模样:“就是这个,我原想着我好歹帮了你们一回,要她一颗珠子做谢礼,不算过分罢,谁想她却视若性命,几次三番讨要不成,就想打死我。”他冲着床榻努了努嘴,连连叫屈:“苏子你瞧,你看她给我砸的,下手真狠,我这个胳膊哟,险些就废了。”

    乍见这颗清水珠,苏子的脸色骤然一沉,彼时在鬼谷,他瞧得清清楚楚,这珠子正是江蓠所赠,他抽了口气,高高扬起手,狠狠的冲着落葵的脸颊甩了下来,却终是不忍心,重重甩在了自己脸上,啪的一声,惊得落葵猛然一抖:“葵儿,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你是想逼着我杀了他,彻底断了你的念想,是么。”

    这句葵儿喊出了口,落葵顿时变了脸色,苏子从来都是直呼自己的名字,葵儿二字,只有在他愤怒至极,端出长兄如父的长辈身份时才会说,喊出这两个字,便意味着他起了杀心,她退了一步,蓦然跪倒在地,抓住苏子的衣袖,神情惨痛的连连摇头,言语苍白无力:“哥哥,哥哥,不是的,我,我就是想留个念想,留个念想而已。”

    “念想,你也不要留了。”瞧见落葵双眸含泪,苏子的怒火

    稍稍平息了几分,冷哼一声,转眸望向空青:“青公子不如换个旁的谢礼,这颗珠子交给在下处理如何。”

    灯火无声摇曳,光影中的空青双眸微眯,流露出稀薄的喜色,他总算瞧明白了此事的始末,如今有苏子在这拦着,他无需再担心甚么了,这个恶人,既然苏子愿意做,就让他做罢,有了这个顺水人情,以后在人族行事,也会方便顺遂许多,他平静淡然的点了点头:“也好,只是我想要的谢礼,不知大公子能否做主。”

    听得此话,落葵顿觉不祥,猛然起身,指着空青厉声大喝道:“你闭嘴。”

    苏子抬了抬手,已猜到了些甚么,神情笃定道:“青公子请说,落葵之事,我还做得了主。”

    空青对落葵的惊怒视如不见,端着一脸温和谦恭的神情,自顾自的继续点头道:“大公子,在下乃妖族第一大族龙族的六殿下,家父乃妖帝,在下有意迎娶云楚国卫国公主水落葵,立婚书开宗祠写家谱,立为正妃,从此水家苏家与龙族结成秦晋之好,相互扶持,唇齿相依,不知大公子意下如何。”

    这身份着实太过惊人,苏子怔了一怔,思绪飞转,难怪空青那般笃定,说自己有把握护住落葵,原来竟是这般显赫的身份,果然足够护住落葵,他转念一想,即便前世此人有负落葵,但他能从前世追到今世,也足见痴心,那么失而复得后,定能对她极好,靠着这样大的一棵树,她以后的日子,也定能过的顺遂美满,无忧无虑,况且若应下婚事,还能彻底断了落葵的念想,这实实在在是两利之事。

    落葵亦是难掩震惊之色,她知道空青出身龙族,但不想竟是如此显赫,龙族,六殿下,她的灵台轰然炸开,仿若有无尽前尘旧事纷至沓来,心中无尽的犹疑如同摇曳在竹墙上的烛影,凌乱的辨不出头绪,她一阵恍惚,一阵失神,灵台却最终归于平静,她终是甚么都没想起来,只余下恍如隔世的空白。

    此时,苏子的清朗笃定之声响起:“既然青公子如此有诚意,那么我便应下这桩婚事,即刻启程返回青州,静待青公子前来定立婚书。”

    寂静的屋里,传来灯花轻爆的声音,像极了谁的心,在剧痛中砰然炸裂。

    “你休想。”落葵终于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绝望愤怒的指着空青,破口大骂道:“你混蛋,你卑鄙小人,姓空的,别说是甚么正妃,就是妖后,我也不稀罕,你想逼我嫁你,你休想,你做梦,我就是死,也要离你远远的。”

    苏子一手将落葵养大,从不忍心逼迫她做她不愿意之事,如今有此一招,也只是想逼她远离江蓠而已,他心痛的轻轻抚摸落葵散乱的发髻,苦口婆心的低语:“葵儿,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舍不得逼你,其实你是明白的,你跟谁不跟谁,我都随你,可唯独江蓠不行。”

第三百三十八回 不速之客

    情形急转直下,大大出乎落葵的预料,她向来算无遗策,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今日,她心如明镜,苏子如今拼死阻拦自己与江蓠,并非因他与江蓠间的恩怨,而是他曾因正邪势不两立而吃尽了苦头,此生注定受尽情伤,他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重走他的旧路,他逼自己嫁给空青,也并非他认定了空青,而是退而求其次,想要断了自己的念想而已。她哽咽低语:“哥哥,若是,若是我甚么都不肯呢。”

    苏子吁了口气,强迫自己狠下心,高声相逼:“葵儿,你若执意不肯,我就只能请出义父的牌位,仔细分说分说了。”

    落葵的身形重重一晃,父亲临终前的确交代过,未免她少不经事,为情字迷惑,为情所困,故而若她与京墨退婚,婚事则由苏子做主,她嫁给谁不嫁给谁,皆由他说了算。若没有江蓠这桩事,他绝不会强逼自己嫁给空青,可如今,他为了断了她的念想,空青又有这样显赫的家世,足以令自己安稳一生,他自然想都不想就一口应下。

    直到此时,空青才确定自己押对了人,有苏子相逼,落葵必定投鼠忌器,不得不依,他伸手一扔,将清水珠遥遥扔到苏子手中,薄薄的喜色笼上眉心:“此事便就此定下,这珠子就交给大公子处置罢。”

    苏子重重捏着清水珠,一言不发的转头望住落葵,那双素来含笑的桃花眸,此时敛的深沉凝重,无一丝笑意,灯影在他的半边脸庞上摇曳,昏黄的光像一抹晦暗斜阳,映衬的那森然神情如同鬼魅。

    落葵泪眼相望,苏子这副神情,已是下了最狠的心肠,她身子一软,噗通一声,再度重重跪在了苏子脚边,不停的叩头,直将额头磕的满是血痕,鲜血薄汗浸透了散下来的长发,那头发打成了结黏在鬓边,格外狼狈。

    她悲戚的苦苦哀求,每一个字都咬着压根儿吐出来,字字违心,字字泣血:“哥哥,哥哥,我答应你,答应你永远不见江蓠了,再也不见他了,你别把我许给空青,别毁了清水珠,我求求你,哥哥,求求你了。”

    “落葵,落葵,你起来,你别这样,快起来。”空青顿时慌了神儿,忙蹲到她的身旁,用手托住她的额头,血从他的指缝间漫出来,一滴滴砸在地上,砸在他的心里,一如当年,她执意自尽之时的血光漫天。他没料到落葵会这样怕,更没料到苏子果真能做她的主,他二人虽互称兄妹,可名份上到底分属主仆,再如何情意深厚,也不该是落葵这样跪地叩头,苦苦哀求。

    落葵神情愤恨,一把推开空青,再度哽咽磕头,血渗入暗黄色的竹地板中,洇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血花。

    这一声声哥哥,喊得苏子肝肠寸断,心生不忍,可为免落葵重蹈覆辙,走了他的老路,为情伤上一辈子,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做这个恶人,其实在他的眼中,空青也并非是唯一可

    嫁的良人,他只是想借着这桩事,逼迫落葵起誓再不见江蓠。

    苏子轻轻摸过落葵的额头,摸了满手刺目血痕,他与落葵相依为命十数年,从来舍不得伤她分毫,也从不许旁人伤她分毫,可今日,她却在自己的逼迫中伤的头破血流。

    苏子强忍住心痛,逼迫自己硬起心肠:“葵儿,若你能起誓,永不再见江蓠,如有违誓言,江蓠必定死于非命,那么,你的婚事,我绝不相逼,随你高兴。”

    清水珠在苏子的手上轻轻晃动,一痕一痕水纹荡漾到落葵心间,她的心骤然一痛,原来,没有流出的泪,终究会在心底汇聚成一场滂沱大雨。

    落葵心知肚明,若她不起誓,恐此事无法善了。挨过了伤痛欲绝和惊慌失措,她出奇的平静,盘算着这誓言如何才能说的语焉不详,留有一分回旋余地。

    片刻之后,她竖起三指,满口苦涩:“我,水落葵,在此起誓,我此生绝不,绝不再见江蓠,如有违此誓,江蓠,江蓠。”她哽咽着难以说下去,终是颤声戛然而止,苏子和江蓠,任何一人她都不忍欺骗,更无法伤害。

    直到此时,空青才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在苏子那里,他与那个叫江蓠的是同一类人,都并非落葵可嫁的良人,自己只不过是他们兄妹二人博弈的筹码而已,但即便是筹码,也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可达成自己的所求,也有翻身之机。

    此时的他不怕沦为筹码,只怕沦为一颗无用的筹码,那么自己的一番辛苦谋划盘算,便要满盘落空了,可眼见落葵难以自持,说不下去,他心中喜忧参半,忙蹲下身,一片赤诚的望着落葵,轻声细语道:“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会对你很好的,你放心。”

    落葵瞧着眼前的始作俑者,心头的恨意如潮水涌来,她的眸光锋利如白刃,直想捅他百八十个血窟窿,剁碎了他:“你滚,你滚开,滚开,我不想见到你,我死也不会嫁给你,你别做梦了。”

    眼见着落葵已被逼到了这般绝境,她都不肯发誓,都不肯嫁给自己,只怕从此也更恨毒了自己,人骤然从希望的顶峰,跌入失望的谷底,难免会心生绝望怨怼。

    空青在绝望怨怼之下,竟然昏招尽出,他一把攥住落葵的手腕,有意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想要这满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昨日已与我同过床,除了我,不会再有任何男子,愿意娶你了。”

    “同床。”苏子震惊的无以复加,落葵有多恨空青,他是心知肚明的,可,可怎么会,会这样,他紧紧盯住落葵,想从她的脸上寻到端倪。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用搭救灵仙之事来逼我。”滋啦一声,落葵重重扯下衣袖,露出手臂内侧猩红的守宫砂,她声嘶力竭的大喊,喊得眉眼都变得扭曲:“守宫砂尚在,任谁也无法诋毁我。”

    “守宫砂算得了甚么,若我将此事宣扬出去,你清誉不保,还会有哪个男子,会不要脸面来迎娶你么,他亦不能免俗。”空青脸色一沉,心知落葵之心难以回转,索性不顾一切的诛起心来。

    这世间,有多少姻缘毁在清誉二字中,有多少女子死在名节二字中,又有多少女子终其一生,与盲婚哑嫁的婚约,尔虞我诈的内闱抗争,最后只落了个离经叛道,晚景萧疏,更有多少女子深习孝道礼数,看重脸面伦常,却只换来迟暮遭弃,泪沾青衣。

    “青公子,你以清誉二字相逼,却是打错了主意,我们兄妹二人,嗜血道魔头妖女的名声,可并非浪则虚名,清誉二字,在我们这里,实在只是个笑话。”苏子俯身又燃了一盏灯烛,捧着青瓷灯座缓行几步,将这屋内所有的灯烛悉数点燃。

    透过这光亮,他瞧见落葵恨极却无泪的脸,已心生悔意,他原以为空青是谦谦君子,即便心有怨怼,也会行事有分寸,凡事留一线,看谁料好欺负的君子发起狠来,也是会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只是这位君子不懂,不懂落葵看重甚么,想要甚么,也不懂落葵可以舍弃甚么,可以毁掉甚么,果然,果然空青并非良人。

    落葵呵呵一笑,笑声又凉又薄,蕴着无尽哀伤:“会与不会,要试了才知道,你不是他,你不配说。”

    空青顿时一口气堵在了胸中,堵得心口憋闷难忍,唇边轻颤:“落葵,你何必,何必要冒险一试,吃尽苦头呢。”

    “我不会。”短暂的寂静后,窗外陡然响起一声低叹,旋即一抹鲜红人影从树冠一跃而下,推窗而入,轻轻落在落葵面前,心疼的抬手摸了摸她染血的额头,轻叹中蕴着与生俱来的戏谑:“小妖女,我来晚了。”

    烛火摇曳交映之下,来人一袭红裳,如似火残阳晚照在江面上,红芒潋滟,光照满室,蔚为壮观中别有妖娆。

    众人愕然相望,这鲜红人影,赫然正是那赠珠之人,天一宗少宗主江蓠。

    落葵没想到江蓠会来,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又误会了多少,她抬着头,惊讶而又尴尬,更有几分轻愁,磕磕巴巴道:“江,江蓠,你,你怎么来了。”

    江蓠弯下腰,冲着落葵伸出手来,紧紧攥住她的手,眸光疼惜的在她脸上巡弋片刻,可言语却是轻佻不改:“我原本是翻窗来看你的,谁想却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

    “我,你,”落葵扶着江蓠的手站起身来,张口结舌了半响,也没说出甚么来,反倒挡在江蓠的身前,对上苏子微冷的双眸,哀求道:“哥,哥哥。”

    苏子吁了口气,神情阴冷的不似活人,语出威胁,已是杀心乍起:“看来江少主是当苏某不存在。”话音尚在,他手腕猛然一抖,一缕赤红剑光激射而出,疾风犀利的撕破徐空,直逼江蓠面庞而去。

第三百三十九回 鬼刺的行踪

    “哥哥。”落葵毫不迟疑的拦在了江蓠面前,迎向剑光,寸步不让,声嘶力竭的哽咽起来:“哥哥,哥哥。”

    “葵儿,你让开。”眼看着剑光将至,苏子已然来不及收手,只好衣袖重重一挥,剑光偏了一分,而他则脸色骤然一白,唇边渗出一丝血来。

    江蓠则环抱着落葵,毫不惊慌的身形飞快一旋,剑光擦着他的脸庞掠过,留下一痕浅浅的血痕。

    这点伤于江蓠而言不算甚么,落葵瞟了一眼,知道苏子并未真正痛下杀手,只是威慑居多罢了,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哥哥,我就知道,你没有这么狠心。”

    这般没脸没皮的模样,苏子怒其不争的咬牙跺脚,直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养出这么个没出息的丫头,他双眸微眯,冲着她冷言冷语道:“你过来。”

    落葵拼命摇头,拼命后退,退到江蓠身旁,与他轻轻相依,十指相扣,以明心志。

    江蓠的心一下子便稳了定了,他赶到时,正好听到落葵被逼起誓的艰难模样,从前他猜不透落葵的心意,才束手束脚,不敢再进一步,如今他们心意相通,实在无需扭扭捏捏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落葵的脸颊,长眉一轩,轻佻笑道:“你别慌,我来说。”

    他眉梢轻挑,冷冷瞥了空青一眼,才冲着苏子深深施了一礼,态度放的低软谦和,没有半点混世魔王的模样,诚心诚意却又掷地有声:“大公子,当年你做到的事,在下也可以做的到,还请大公子给在下一个机会,切莫轻易盖棺定论。”

    灯影下,江蓠与空青并肩而立,一个狂傲轻佻,另一个稳重温厚,无论是才能还是品性,都是云泥之别,虽然都非良配,可苏子着实想不明白,一天一地的两个人,落葵为何会选了江蓠这样的,她是眼瞎了么,还是脑子里有坑。

    空青心如刀绞,自从江蓠现身,落葵的眸光便没有离开过此人,他便知道自己输了,输的干净彻底,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这幅光景,像是狠狠抽了空青一个耳光,他的脸火辣辣的疼,他算计来算计去,却最终算计了一场旁人的情比金坚。

    他只觉此时的自己,真正是个多余之人,想到自己的三哥文元曾笑言,虽说古语有云,强扭的瓜不甜,但到底甜不甜的,旁人说了不算,终究还是得自己尝过才知道,如今他努力了,尝过了,也知道了,这颗强扭来的瓜不仅不甜,还又苦又涩。但他却执拗的不肯离开,即便自己是最多余,最尴尬的那个,他也不曾后退半步。

    短暂的静谧过后,苏子眼瞧着落葵江蓠二人,神态亲昵而自然,心知是自己大意了,才会让两个人越走越近,走到今天这一步,此时再强行阻拦拆散怕是不能了,不如以退为进,先将此事就此按下不提,他尽快走一趟太白山,与江蓠那个见了新夫人就忘了亲儿子的爹好好商议一番,打定了主意后,他尴尬的轻咳一声,逼近二人。

    “哥

    哥,你,你要干甚么。”落葵如临大敌,若苏子起了杀心,凭江蓠的修为,是绝没有甚么还手之力的。

    苏子嘿嘿一笑,笑的阴森逼人,就连正在暗自神伤的空青都被吓得回过神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嗵”的一声,门在此时被人重重踹开,寂凉夜风吹进房内,烛火狠狠摇曳,晃得四人皆是一怔,齐齐扬眸相望。

    只见杜衡急的满脑门子热汗,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神情复杂的大声喊道:“主子,大公子,鬼刺有下落了,他往崇安去了。”

    一语未竟,苏子已变了脸色,惊怒异常道:“果真。”

    杜衡重重点头,这才瞧见江蓠竟也在这房中,不禁狠狠一怔,狐疑的望了望四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不通这四人为何会站在一处,且和平共处,竟没有打起来,他没了头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喘匀了气儿再说,好好说,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落葵斟了盏茶,递给杜衡,平静低语。

    杜衡饮了茶,缓过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详实:“有弟子刚刚传信回来,鬼刺原本是一路赶往会籍的,可今日不知得了甚么消息,竟掉头往崇安去了。”

    “崇安,崇安并没有圣魔宗的分堂在,这倒是个好时机。”落葵神思飞转,喃喃低语。

    “只是,”杜衡紧紧蹙眉,颇觉为难的斟酌道:“只是,如今镇子外围了数百曲家死士。“他的话戛然而止,瞧了瞧落葵,又瞧了瞧苏子,毕竟有外人在,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落葵对杜衡的疑虑心知肚明,更明白苏子踟蹰不语的艰难,她重重握了握他的手,转眸望向杜衡,沉声吩咐:“你去请了苏玄明和云良姜到我房里来,我有话说。”

    “喏。”杜衡躬身称是,忌惮的狠狠瞪了瞪江蓠,才匆忙离去。

    江蓠不屑的挑了挑眉梢,挑衅一般更加攥紧了落葵的手,气的苏子直摇头,亦惹的空青直叹气。

    自打江蓠现身,落葵便时时唇角含笑,不知为何,他再如何轻佻浪荡,只要看着他,她的心就是安定的,欢喜的,天大的难事也不能称之为难事了。

    手被江蓠赚的极紧,甩都甩不开,落葵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摇头:“江蓠,不如,不如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你别想着赶我走。”江蓠狗皮膏药一般贴着落葵,他明知她有隐秘之事要安排,且自己并不方便旁听,可他偏要听,偏要对苏子嫌弃的眸光熟视无睹,偏要死皮赖脸的端着一盏茶,跟着落葵进了房。

    苏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眼见江蓠与空青二人,居然示威一般,都一起跟了来,他也只好当做自己眼瞎看不见,耐着性子单手一挥,一副巨大的地图蓦然悬挂在了素白墙上,赫然正是众人身处的小镇中。

    只是这地图与寻常地图有所不同,虽也有山有水,有屋有舍却不尽详

    实,且上头没有标注半个字,反倒是镇外通往各处的道路绘制的十分详尽,而不同的路上皆点了不同颜色的光点,忽明忽暗的闪动,隐含几分诡谲。

    “主子,大公子,弟子们都已在楼下了。”这些日子事多繁杂,耗人心力,尤其是今夜,恐整夜都无法成眠,杜贴心的熬了浓浓一碗参汤,小心放在一旁晾着,透过袅袅热气,瞧见江蓠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不由的怒从心生。

    空青一言不发的坐在角落里,脸色微沉,薄唇紧闭,恍若无意般瞧着那副地图,心中暗道,原来是要夤夜离开此地,原来这镇外明里暗里的众多死士和阵法,皆是冲着落葵等人而来,他轻轻一哼,外头围了如此多虎视眈眈的死士,说不得要苦求自己出手相助。

    方才落葵恼怒之下,撕掉了衣袖,此时换过了一身儿轻烟淡柳色薄绸夏衣褶裙,外头罩了件藕荷色薄绸长褙子,领口袖口皆以银色丝线绣了五瓣梅花,明亮的烛火落在上头,泛起冷冷银光,与缀在花蕊处的红玛瑙交相辉映,波光潋滟。

    她欠着身子,在青瓷香炉中燃了平心静气的沉水香,这幅地图早在她心中背的烂熟,这几日,她与苏子杜衡三人反复推演调配,才定下了今夜的突围之法,可如今鬼刺突然泄露了行踪,苏子必定要单独离开,那么原先的谋划便行不通了。

    她偏着头定睛望住地图,以手为笔,不断的在地图上来回比划,于重重迷雾中,将那每一个光点背后的情形,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心中转瞬便有了主意。

    众人皆是神情凝重,这几日他们被困在这镇中,也并未闲着,早已探明了镇外曲家之人的部署,至于突围之法,落葵与他们推演过数次,皆知这是一场硬仗,一旦打的胶着,陷入包围,若无法尽快冲出,便只能被活活困死。

    苏子遥遥轻点,在地图上接连画了几个微光闪动的红圈儿,满腹的愁绪在眉心凝成了结:“这几处,是包围最为严密之处,尤其是此处。”他指端微曲,在布满红芒一处重重磕了磕:“这条路是返回云楚国的必经之地,守卫最为严密,共有一百三十名曲家死士,布下了万毒宗的天狼阵法。”

    落葵扬眸望住苏子,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停在红芒密布之处,声音低幽却笃定,不由的他拒绝:“苏子,我已让杜衡备好了马车,丑时三刻,你就从此处出去,凭你的修为,没有我们这些人的拖累,孤身破阵而出,应当不是难事,我已传信给茯神,她会在镇外十里处接应你。”

    言罢,她单手一挥,指尖凝出一枚蓝色珠子,珠内蕴着一丝跳动的星芒,呈现出最深邃的蔚蓝色,她手腕一抖,将珠子遥遥推到苏子手中:“你把这个拿着,见到茯神后祭出,旁的事不用管,她自会料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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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回 脱身之法

    落葵的话,像一枚石子投入湖心,激起波澜,房间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众人心里都有数,现下镇子外围了数百名曲家死士,而落葵只有区区几十名弟子,且个个身上带伤,有苏子在,尚且无法全身而退,若他独自离开,这些人只怕都要命丧于此。

    夜风从半开的窗掠进来,窗下烛火狠狠一晃,投在白墙上的暗影随之变了模样,青瓷香炉上薄烟袅袅,浓郁的沉水香中透出几分清苦,如同一盏陈年香茗,入口微甜入喉却是苦涩,让人难以下咽。

    “不行,我走了,你们怎么办,那么多重伤轻伤的弟子怎么办。”苏子托着那枚星芒流转的珠子,摇着头坚决道:“我不能一走了之,咱们还按照之前筹谋的行事,至于鬼刺那里,再另寻机会罢。”

    江蓠良久不曾言语,他原本一直想不通,落葵等人为何要滞留此地,为何不直接返回青州,原来并非不想走,而是走不了,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寻常镇子外,竟波涛暗涌,竟埋伏了这么多人,这可真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落葵等人一头扎进去。

    江蓠转念一想,那么多茯血弟子身受重伤轻伤,或多或少都是拜自己所赐,至于鬼刺之事,更是与自身的清白息息相关,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置身事外,静了片刻,他蓦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大公子就安心从此地破阵,余下之人交给我,我必定将他们都快平平安安送出去。”

    落葵神情动容的瞧着江蓠,微微摇头:“你不行,江蓠,我知道你们天一宗明日便会返回太白山,你们虽拿到了七星图,但还有无穷后患在等着你,这是你成就大事的良机,万不可离开在此时离开宗门。”

    江蓠挑眉轻哼,不依不饶的威胁道:“我不管,你若不叫我跟着,我转头就告密去。”

    “你敢。”杜衡大怒,眸光一寒,杀意凛然。

    江蓠轻佻一笑:“你看我敢不敢。”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落葵一拍桌案,无奈的摇头轻笑:“行了行了,不撵你走,行了罢。”

    凝神片刻,落葵以手为笔,在距离方才所圈之地不远处轻轻敲了敲,胸有成竹道:“苏子,你放心,从此地突围之法早已推演过多次,万无一失,丑时二刻,杜衡会带着所有弟子全力攻打此地,届时,所有曲家死士都会注意到此地,少不得会带人前去增援,你破阵而出便会容易的多。”

    她单手一翻,又凝出一枚水光潋滟的圆珠,其内蓝色水泽荡漾,波光粼粼,她将水珠交给杜衡,神情平静的叮嘱道:“杜衡,在苏子祭出星芒后,若有弟子无力冲出包围,不必拼命苦战,命他们都撤回镇子隐藏起来,而你与云良姜则趁乱离开。”

    “撤回来。”杜衡一惊,紧紧蹙眉道:“主子,若弟子们撤回来,曲家死士就不会轻易放弃此地,他们要如何离开。”

    落葵眸光一凝:“不妨事,只要我仍在这楼中,没有动,他们便可寻机离开,杜衡,吩咐弟子们,在镇中切记不可鲁莽行事,不可聚集,不必急于返回宗门,而你与良姜全力冲出此地后,千万隔空传信给我。”

    “落葵,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云良姜听出了落葵的意思,蹙眉疑惑道。

    落葵低眉,指尖在摇曳跳跃的烛火上拨弄了下,这世间,人命一如这烛火,有些明亮,可以燃的长长久久,而有些黯淡,随时可能熄灭,自己能做的只是寥寥,能尽力抵御住吹灭烛火的风,便是不易了。

    “是,我会和江蓠暂且留在此处,做一路疑兵,只要我按兵不动,曲天雄便不舍得将所有人手撒出去追杀你们,你们才能安然离开,而我会在所有人都撤出此地后再走,你放心,有江蓠在,他会护着我的。”落葵转头望住江蓠,眸光似水,神情平静而笃定。

    江蓠长眉一轩,冲着落葵轻轻一笑,笃定的点了点头,无声却有情。

    “不行。”不待云良姜说话,苏子便蓦然厉声大喝:“这绝不行。”他凶神恶煞的死死盯住江蓠,这是个靠不住的纨绔子弟,若有危难,保不齐跑的比兔子还快,他可不敢将落葵交给此人:“留你一人在此地,太凶险了,我不放心。”

    江蓠冷冷挑眉:“大公子这是信不过我,怕小妖女没有伤在旁人手中,反倒伤在了我的手中。”他紧紧握住落葵的手,贴在心口,眸光灼灼相望,言语轻佻却情意悠长似水:“我视她为珍宝,绝不会伤她分毫,也不会允许旁人伤她分毫。大公子只管放心,若小妖女有半点损伤,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这话说得苏子心头一悸,这情景何其相似,他也曾拼了性命去护住想要守护之人,只是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他与杜衡对视一眼,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虽有了详实周全的安排,但落葵仍忧心忡忡,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是求得冥冥之中的万一罢了,她回望了一眼窗外,树影婆娑,诡谲难言,沉沉低语道:“杜衡,我虽能留住大部分曲家死士,可你与良姜冲出去后,必然会有人紧追不舍,你们定要吃些苦头了,杜衡,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云良姜,万不可让他有半点损伤。”

    杜衡点头道:“喏,属下与云公子仍旧取道南祁国,将曲家死士引去既定之处绞杀,属下定会保护好云公子,主子放心便是。”

    云良姜心底有一丝酸涩不绝,薄薄的轻愁浮于眸底,他轻声道:“你放心罢,就算没有杜衡,我也死不了的。”

    落葵垂首饮了盏茶,转眸望向苏玄明,眸光歉疚:“玄明,原本你是天明之后就可以走的,如今形势有变,之前的谋划须得动一动了。”

    苏玄明点点头,出言简单,十分的利落:“你说,我照做。”

    落葵平静点头:“

    好在曲家死士并没有留意到你们,天明之后,你们分批挪去另一处竹楼暂住几日,待曲家死士懈怠后,你们再分散离开此地,记得绕道长和国,返回南祁国。”

    此间事毕,落葵定了定神,遥遥望住空青,从始至终他一直坐在角落中,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她心知自己处事唐突,怕是彻底惹恼了他,偏偏他又出身龙族,万万得罪不起,自己若不受些罪,只怕无法善了此事。

    风声幽幽过耳,平心静气的沉水香愈发味道沉郁,落葵瞟了眼更漏,轻轻开口道:“好了,眼下已经子时了,你们各自下去准备罢。”眼看着空青也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她微微一顿,忙道:“青公子,青公子请留步,我有话对青公子说。”

    江蓠神情微变,如瘟神一般,坐在落葵身边,屁股就像是长在了椅子里,一动不动,只是不停地拿眼风去剜空青的脸。

    落葵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江蓠,你也先出去。”

    江蓠犹疑片刻,威胁般的瞪了空青半响,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但却没有走远,与苏子在门口分立两侧,静静的偷听起来。

    房间内寂然一片,空青溺在晦暗的角落中,神情凝重而复杂的望住落葵,他是不会坐看她与人族成就姻缘的,可是,眼下他也没了甚么可用的法子去拆散他们,他默然无语,盘算着要好好跟文元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淡淡的肃然杀意,混合着沉水香的味道,在屋中萦绕不绝,夜风疯狂卷过高大茂盛的榕树,树影剧烈摇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啪啦声,仿若大战将至,重锤擂鼓。

    落葵抿了口苦涩的参汤,摇头暗叹,杜衡这是搁了多少参进去,味道竟如此浓,败家啊败家。

    她垂首望着参汤,平静良久,旋即仰头一饮而尽,药碗在桌案上轻轻一磕,发出轻响。

    “青公子,此事是我有负于你,龙族乃妖族第一大族,并非我这小小人族可比,想来青公子以后,也不会有甚么有求于我之事,青公子的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悠悠轻响余音尚在,落葵便蓦然起身,冲着空青深深施了一礼。

    这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连空青也暗自点头,赞了一声心思缜密,可这滴水不漏的缜密却像是在讥讽他,讥讽他堂堂的龙族六殿下,却掉进区区人族的盘丝洞中,他冷冷挑眉,自嘲一笑:“公主殿下说笑了,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并非是我趁人之危算计了你,而是你笃定我对你有情,不忍伤你,而视我为筹码,将我玩弄于股掌,令我不但挑不出你的错来,还自己心下愧疚难忍,公主殿下果然好手段,好心机。”

    “青公子不必恼羞成怒,我们兄妹欠你的,我一力承担,绝不抵赖。”空青会有此一怒,是在落葵意料之中的,任谁发现自己被利用,也做不到不惊不怒,她既做了这个局,那便有法子平息了他的怒火。

第三百四十一回 取骨之痛

    方才乍听落葵让自己留下,空青是狂喜的,眼下外头杀机重重,落葵果然还是得求到自己头上。他将那喜色藏得分毫不露,神情敛的凝重森然,自嘲的轻嗤一笑:“公主殿下这是又打算布个甚么局,让我心甘情愿的跳进去。”他有心揭破她的面皮,让她也尝一尝无地自容的滋味,掸了掸衣袖,冷笑声声:“公主殿下是想求我护送你们离开罢。”

    落葵双眸微眯,决然而狠厉的光在眸底一闪而过,她平静轻叹着摇了摇头,缓缓抬手,随即轻灵之声乍起,一道冷白光芒以迅雷之势,在她身前轻轻一绕,便钻了进去。她忍痛闷哼一声,转瞬便黛眉蹙起,薄汗浸衣。

    情势突变,完全出乎空青的意料,他虽不知落葵要做甚么,但也瞧得出事情不妙,惊呼了一声,疾步上前握住落葵的胳膊,却已是来不及阻止这一切了。

    未见落葵有甚么旁的动作,鲜血却飞快的从藕荷色的衣衫上漫了出来,顷刻间将裙衫染透,沿着衣褶子,哩哩啦啦洒在地上,这股浓郁的血腥之气以席卷之势,冲淡了沉水香的味道,充斥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血来得太快太刺眼,刺的空青双眸剧痛,他大惊失色,一把揽住落葵摇摇欲坠的身子,而另一只手则死死按住血痕浸染之处,却终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血如溪流,从指缝间潺潺流泻轻漫,他慌乱不已的连连哽咽:“落葵,你要做甚么,你疯了么。”

    落葵痛到无法言说,细密的汗珠子转瞬浸透衣衫,她咬着牙根儿,忍痛一催,一道惨白的光芒从衣襟跃出,带出一串纷纷扬扬的血珠子,嗡鸣一声,那道光芒停在了虚空中,光芒敛尽,竟是一截仍旧带着血痕的骨头。

    空青手忙脚乱的在血色漫过的衣衫上轻点几下,已是泪水涟涟:“你,你真的疯了,疯了。”

    落葵不语,只指尖遥遥轻点那截骨头,随即双手凌空一搓,那骨头顿时化作一捧白森森的飞灰,转瞬消散。

    她双眸赤红,身形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再抑制不住喉间腥甜,呕了口血出来,她忍痛蹙眉,气息微弱的颤声道:“青公子,我,我取肋骨一根,不知能否,能否抵消青公子的救命之恩,赠辰角之情,如若不能,我,我还可以再取。”

    “疯了,你疯了,你为了他,竟这般不管不顾,不惜伤了自己,你疯了。”落葵竟这样恨,这样狠,狠到自残自伤也在所不惜,空青已全然不认识眼前之人,拥着她,任凭血迹染了他满身,他唇边干涸,心头剧痛,像是他才是那个取骨之人,连连垂泪摇头:“落葵,落葵,我本意并非如此,我,我从未想过伤你。”

    落葵深知妖族铁律,无妖帝之命,妖族之人随意不得插手人族之事,否则必遭反噬,想来空青在人族的所为,也并未得到妖帝的首肯,否则凭着他的修为,没有丝毫忌惮之

    下,只怕早将人族的水搅得浑浊不堪了。

    所谓杀人,是在己方有必胜的把握之时最好的选择,现如今自己与空青势力悬殊,在剑拔弩张中一旦打起来,只会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是一边倒的杀戮,那么与其杀人,不如不见血腥的诛心。

    落葵所做一切皆是铺垫,为他日的一线后路做铺垫,而此时对自己的狠,也并不是真的对自己的狠,而是将最大的狠丢给了空青,她笃定从今日起,他心里只有悔愧难当,再无恼羞成怒,也提不起心思不顾一切的兴风作浪,坏了自己的谋划。

    取骨之痛,痛彻心扉,落葵浑身不住冷颤,唇边已是惨白无血,瞧着空青心痛绝望的脸,她一时恍惚,恍若在很久之前,自己也做过这样的疯狂之事,也逼得他没有了退路和希望,她虚弱低语,每一个字都是咬着压根儿吐出来,字字冷薄,刀刀诛心,带着恨与血吐出来:“不管,不管青公子本意如何,都与我,与我无关,我与青公子之间,两清了。”

    落葵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她已冷的打颤,屋内的血腥之气越发浓厚,令人欲呕,连沉水香的味道也被掩盖的无处可寻。

    空青痛的肝胆俱裂,深恨自己无法替她受罪,更恨自己害她受罪,心神濒临崩溃之下,他丝毫没有往深处细想,更没有想过这会不会是落葵早已盘算好的一记后手,只手忙脚乱的一把拉开门,冲着像两尊门神一般,守在门边的苏子江蓠二人,大声吼道:“苏子,苏子,快,快点,快,落葵出事了。”

    江蓠变了脸色,重重推开空青,一个箭步冲到落葵身边,看着她衣衫尽被鲜血染透,脸色白如薄纸,不由的恨从心生,双拳紧握要找空青拼命。

    落葵紧紧攥着江蓠的手,痛的冷汗淋漓,已虚弱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不断的唇边微动,无声摇头:“别去,别去。”

    江蓠喉间哽咽的厉害,不忍让重伤之下的落葵再添忧思,只好收起心思,打横抱起她,轻轻放在床榻上,手在她的伤口处染满了血,唇边剧烈的颤抖不止,未语泪先流:“小妖女,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

    落葵闭目不语,泪在眸底不停翻滚,她紧紧攥住江蓠的手,掌心里浸透了冷汗,将他的手掐的满是指痕,来抵消取骨之痛。

    苏子千刀万剐了空青的心都有了,可他不能擅动,打不打得过空青另当别论,只那龙族六殿下的身份,便是令人忌惮不已的。

    他捏着落葵的手腕,切了个脉,脸色阴沉的难看至极,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际,头也不抬的冷语:“青公子,我们兄妹欠你的,就此两清了罢,我要给落葵包扎,还请你回避一二。”

    空青神情凝重,心中五味杂陈,眼下此地是再待不下去,不过只要落葵与自己都仍活着,那么一切就都还有转机,他凝神暗道,不如暂避风头,再谋图将来

    罢,静了片刻,他冲着苏子无声的拱了拱手,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就算是给自己,给他人,一个了结。

    “江少主,把那个瓶子拿给我。”苏子回首冲着雕花小几抬了抬下颌,那小几上搁着一只素白的扁圆瓷瓶。

    江蓠递过瓷瓶,眸光忍痛的在落葵身上巡弋片刻,那血已经半干,将衣裳黏在身上,若是强行撕开,必定会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他不忍再看,不敢再看,忙放下帐幔,偏过头去,轻轻抽了下鼻尖儿。

    苏子颤声道:“忍着点。”

    落葵仍紧紧闭目,轻轻点头。

    苏子手腕轻晃,从袖中无声的滑出一柄短刃,他紧紧握住刀柄,小心割开落葵的衣裳,抖着手猛然一撕,连衣裳带皮肉,硬生生的扯下一大块儿,顿时血如泉涌,飞快漫出。

    “嘶”的一声,落葵倒抽了口冷气,痛的浑身打颤,冷汗转瞬浸透衣衫,攥着江蓠的那只手,蓦然掐的更紧。

    “小妖女,小妖女,你怎么样,怎么样。”江蓠看到血色溅上帐幔,染红了一片,顿时慌了神儿,急的伸手便去掀帘子。

    苏子一把按住帐幔,急切道:“江蓠你干甚么,若真闲得慌,就去那箱子里寻一身中衣过来,让落葵待会换上。”

    江蓠走一步退三步的连连回头,忍痛低语:“苏,大公子,你,你轻点。”

    苏子微微一顿,极利落的从瓷瓶中倒出些暗红色的粉末,颤着手洒在伤口处。

    这皮开肉绽之痛,就像是用钝刀子一下一下的割肉,割开无数道深深的口子,而这敷药之痛,更是在血肉翻滚的伤口上撒了几把粗盐,火辣辣的生疼,疼的余韵悠长,疼的五内俱焚,疼的神魂崩溃直入云霄。

    落葵紧紧咬住牙关,咬的脸都扭曲变形,浑身汗如雨下,却没有出声惨叫,只是连连闷哼,两只手死死抠住床沿儿,抠的指缝间血迹横流。

    空青虽离去,却一直守在门外,听到房间内传来忍痛闷哼,不禁捂住了心口,干涸的唇微微张着,连呼吸中都夹着难忍的痛楚。

    “老六。”不知何时,文元悄无声息的走到空青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一叹。

    空青没有回头,只静静听着房间内的响动,握紧了双手,颤声道:“三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全错了。”

    文元与空青相对而立,平静的瞧着他赤红双眸,平静却又狠辣道:“老六,要么你就抢回来,要么你就放手回妖族,做这副无病呻吟给谁看,给她看么,她既不会愧疚更不会心疼,说不定还会当做笑柄,老六,左右这楼里的人加一块儿,也打不过你我兄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她抢回去,她看不到旁人,只能看到你,天长日久,你还怕她不从么。”

    空青眸光闪动,犹豫不决的抿了抿唇,没有开口说甚么。

第三百四十二回 治伤

    文元继续在空青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微冷的声音如惨白的刀锋,一刀一刀割开血淋淋的将来,那是空青一直忽略的,从未直视过的:“老六,眼下这点事儿你就下不了手,那你可想过他日父帝挥师人族,你为先锋,该如何自处,从前你我是只知她出身嗜血道,如今却是清楚了,她竟是茯血派的大长老,此派实力与天一宗不相上下,若妖族与人族一旦开战,此派必定是父帝的心腹大患,必将除之而后快,到那时,你若下不了狠手,父帝便要替你下了,你可就真的悔之晚矣。”

    空青的身形踉跄了一下,自己关心则乱,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花前月下,却忘了妖族对人族的虎视眈眈,忘记了自己与她终究会站在对立的两端,难逃一场生死大战。

    见空青神情微变,已然动了心,文元继续巧舌如簧的聒噪不止,如同无数只大头苍蝇,在回廊穿行:“反正如今她恨也恨了,伤也伤了,不若就此抢了她回去,总好过他日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我还得借个肩膀给你靠着哭。”

    空青眸光一凛,心间微动,狠意恍若天边星芒,照亮整颗枯寂的心,却又转瞬即逝,他颓然泄气,像是被秋霜染浸,垂眸低语:“三哥,带上泽兰,咱们走。”

    文元顿觉方才是对着蠢牛弹了一回琴,自己的良苦用心都喂了狗,怔了片刻,万般无奈的摇头,叹息连连回了房。

    房间内声音渐消,苏子常在江湖走动,躲得过明枪躲不过暗箭,挨过不少刀,久伤成医,他竟熬成了个治伤疗伤的行家里手,他娴熟而小心的替落葵止血伤药包扎,又化了大把的灵丹妙药给她喂下去,才算勉强补了些气血,让她有精神坐起来,有精神多说几句话。

    只是取出的那根肋骨,却是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好在,好在这一根肋骨落葵取得十分讨巧,只是失血过多,虚弱个十天半个月,却并未伤及根本。

    苏子忙活了半晌,见伤势已然稳住,颤着手摸了摸落葵的脸庞,鼻尖儿一酸,悲从心来,泪在眸底缓缓荡漾,终是憋了回去:“没了这根肋骨,你这一身修为算是完了。”

    这一身低微的修为,于落葵而言是鸡肋,有却无用弃又心痛,如今用来做局却是正好,她轻轻按住苏子的手,虚弱无力的自嘲轻笑:“有没有这根肋骨,我的修为都早就完了。”

    “甚么,小妖女,你,你竟然,取了。”江蓠抱着一身月白中衣过来,刚好听到了这句话,疾步冲到床沿儿,他原以为她只是伤了一二,只是流些血做做样子,看起来吓人罢了,可没料到,她竟硬生生的,竟这般舍得下狠手,他隔着帐幔握住她的手,冷意几乎浸透到骨骼深处,声音颤抖的厉害,已无法连成完整的一句话:“小,小妖女,疼么。”

    落葵无力的捏了捏江蓠的手,虽已痛的冷

    汗淋漓,但还是摇了摇头,虚弱的颤声道:“不疼,没事。”

    苏子撇过头去,恍若无意的揉了揉眼底,故作轻松的戏谑浅笑:“这下子好了,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偷懒。”

    “那是自然。”落葵冲着苏子抿唇轻笑,神情泰然而轻松,仿若果真半点心事都没有,可苏子转头下床,放下帐幔,她便深深咬住了唇边,那股苦涩从心底泛起来,凝在舌尖,久久不散。

    江蓠隔着帐幔,看着那抹浅淡到朦胧的清瘦人影,那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的虚弱,他止不住的心痛,将衣裳塞进帐幔,轻声低语:“小妖女,我会护着你的,护你一辈子。”

    流光一时间停驻,落葵静静的隔帘相望,一辈子这样长,不知要有多少坎坷,多少变数,有多少人心能在这坎坷变数中不忘初衷,谁又能是谁真正的依靠,永远的依靠呢。

    苏子叹了口气,呼吸中夹着隐痛,那是万般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若非为了保全我,保全玄明,你也不必低三下四的去求他来搭救灵仙,说起来,还是我们拖累了你。”

    落葵心下一悸,隔着帐幔,无声的轻轻拍了拍江蓠的手,一阵窸窣轻响,她艰难的换了身儿干净衣裳,勉力轻笑道:“哥哥,你我是至亲,别再说甚么拖累不拖累的话。”

    江蓠转眸瞧见扔在地上的衣裙,斑斑血迹刺痛了他的双眸,才刚刚平复一二的心绪便又恨意顿生:“就,就这样放过他么。”

    叹息如风,从帐幔深处飞卷而出,落葵轻声道:“我身为一派之主,自有该我担的责任,该我承的人情,心甘情愿也好,被逼无奈也罢,龙族都不可得罪,否则后患无穷,况且如今群敌环饲,万不可再出半点差池,树半个敌手,此事只能如此做,才能了结,才能真正平息他的怒火,让他心存愧疚,无法心安理得的对我们使绊子,下狠手。”

    江蓠撩起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他素来都知道高处不胜寒,可这哪里是不胜寒,简直是要人命,居上位者,竟有如此多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连骨头都是说取就取,连眼睛都眨都不眨一下,听到这些话,他才知道自己身在宗门,身为这个少宗主,有多少事是自己没有经受过的,又有多少事是父亲替他经受的。

    “好了。”落葵靠坐在床头,捂着伤口,痛的黛眉紧紧蹙起,艰难的低语:“能用一根肋骨解决的事情,总比填进去几条人命,来得划算些罢。”

    其实更有一层深意,落葵并未直言,她舍得取骨一根,自然不单单只是为了偿还空青,更不单单是为了平息他的怒火,更是为了以后谋划,彼时答应空青的刁难是一个局,如今取骨更是一个局,在这环环相扣中,她笃定空青并非冷酷狠毒,杀伐果断之人,而妖族觊觎人族已久,始终枕戈待旦,若他日果真打了来,空青念着

    今日之事,凭着他在龙族中的地位,总会有些便利可行。

    “你总是有理。”江蓠无奈摇头,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克制住心痛,戏谑笑道:“我总是说不过你。”

    落葵偏着头,神情复杂的笑望着江蓠,他一直都是这样心无城府的模样,不像自己,永远在没完没了的算计中挣扎,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落下来,套住了旁人,也困住了自己,她默然一叹,愿他永远都是这样,不算计谁,也不被谁算计。

    苏子瞧着这两人,无奈摇头,生出几分女大不中留的感慨,冷薄一笑:“江少主,借一步说话。”

    江蓠眸光转也不转的望着落葵,挑眉平静道:“大公子有话直说就好,左右大公子说的,我也不会瞒着小妖女。”

    落葵抿唇艰难一笑:“哥哥,你就说罢,我们听着。”

    苏子恨恨的瞪着两个人,连说了几个好字,便直言不讳道:“江少主,正阳道与嗜血道素来势不两立,我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你可要想清楚了,此事一旦为人所知,你们二人在江湖难以立足,你笃定要拉落葵,趟这趟浑水么,你舍得放弃唾手可得天一宗宗主之位么,你舍得让落葵没有名分的跟着你,从此逃亡江湖么。”

    江蓠抄起落葵的手,凝眸相望,头一回没了戏谑笑意,眸光流转,那样亮,恍若天明前最亮的星芒:“大公子放心,我自会与家父说清楚此事,明媒正娶,绝不会委屈了小妖女。”

    “若江宗主执意不肯呢。”苏子紧追不舍的逼问了一句,其实屋内这三人都心知肚明,江芒硝不会答应的,江蓠虽非他的独子,但却是寄予了最大希望的儿子,他如何肯,他怎么肯让一个嗜血道的妖女毁了江蓠的名声,断了天一宗的传承。

    江蓠早打定了主意,也想清楚了后果,临来之时,他更是与云轴子推心置腹的说了半晌,才说动了他,放了自己赶过来,他既然来了,便是要给落葵,给苏子一个交代,遂平静道:“若家父执意不肯,我江蓠从此以后,便是茯血中人。”见苏子满脸震惊,难以置信,他顿了顿,竟竖起三指,郑重其事的开口:“我江蓠此生绝不负水落葵,如有违此誓,必遭反噬,灰飞烟灭。”

    这话说的狠绝,砸在落葵心中,激起阵阵涟漪。她从来都认为,两个人的一见钟情,往往都是见色起意,而所谓的日久生情,不过是利弊权衡后的最优选择,她扬眸定定望住江蓠,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亦可以舍弃一切。

    她伸手紧紧捂住了江蓠的嘴,那誓言太重,她怕自己与他都承受不住,怕自己终是拖累了他,更怕会辜负了他。

    这四目相对,一时无言,静谧中有淡淡的情愫在流转,此时,说甚么作甚么都是不合时宜的,亦都是多余的。

第三百四十三回 脱身

    苏子有时候想,落葵若不是关内侯之女,是不是就不必以一己之力扛起身外之事,也不必在阴诡算计中沉浮一生,是不是也会寻一座城安度此生,寻一个人疼爱荫庇,可以肆意追逐自己的人生。

    眼前这两个人,这一幕曾是苏子心心念念追寻,却最终求而不得的,他心下酸涩,隐隐作痛,眼前的两个人,一个狂傲不羁,最是缺心眼儿,而另一个心思缜密,最是能算计,算起来倒是极为般配的。

    他是打心眼儿里疼落葵的,希望她能此生顺遂圆满的,他是想给这一意孤行的两个人一次机会的,可理智告诉他,她与江蓠之事堪比登天,是绝无可能的,既然没有可能,还是早早掐断的好。

    夜色沉寂,树影婆娑,偶有一声半声的虫鸣,打破寂静,说来也怪,夏夜里的红霞岭,连聒噪蝉鸣都比别处少了几分,显得格外深邃宁静。

    落葵勉强挪了挪身子,回望了一眼窗外,沉沉夜色如泼墨般在天际流淌,吞噬掉一切微弱的光明,熬过了最深的夜色,黎明往往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她拍了拍苏子的手,虚弱无力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准备罢,待会儿还有场恶战呢。”

    苏子忧心忡忡的瞟了江蓠一眼,此人素来混不吝的纨绔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他越看越觉得不靠谱,瞧着落葵,竟有种送羊入虎口的不祥之感,他明知此等情形下,阻拦反对皆是无用之举,但还是愁容满面的挣扎了一句:“你,把你交给他,我还是不放心,况且你又,又伤的这样重。”

    落葵笑望了一眼江蓠,旋即握住苏子的手,娇嗔哄道:“哥哥,江蓠他会护着我的,你放心罢,我们俩在青州等着你。”

    这是意料之中的,苏子吁了口气,无奈摇头:“你一个姑娘,不知道害臊么,就不能矜持一些。”

    落葵与江蓠旁若无人的深深对视,心安理得的笑道:“男未婚女未嫁,我有甚么可害臊的。”

    苏子哽了个无言以对,气的身形踉跄,险些栽倒。

    ————————————

    夜色浓稠如汁,没有灯火的深夜里,惨淡的弯月悬在西墙,郁郁葱葱的的梧桐树如乌黑羽鸦,遮掩了半边幽深的天际。

    一行数十人从竹楼中无声的鱼贯而出,脚步轻快的擦过地面,在静谧的深夜中,竟没有留下半点步履声。

    这一行人走后不久,竹楼后头便驶出一辆马车,在楼后绕了个大圈儿,才往小镇外头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咕噜噜的车辙声如同惊雷,在空寂的街巷中传的极远。

    拉车的马匹通体灰紫色的皮毛,光泽耀目,马背上一对蓝紫色的翅膀紧紧收拢贴服在两侧,四蹄起伏,奔跑起来十分迅疾,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处小镇虽不大,又地远偏僻,但背靠着深邃诡谲的红霞岭,而镇外则阡陌纵横,通往天目国的各个城池,素来车马往来,倒也

    热闹。

    此时夜深人静,镇外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烛火摇曳,亦没有幽幽人语,显得格外寂静。

    黑暗中,一处竹楼瞧上去平平无奇,毫不起眼,可楼前静立着两个神情肃然的灰袍人,一人提刀一人握剑,有几缕杀气盘旋。

    而绕着这座竹楼向外,掠地起了一圈圈儿浑浊的灰尘,这些浓重的灰尘如同活物一般,围绕着竹楼不停的扭转,层层向外。

    涟漪阵阵的灰尘深处,悬浮着点点绿色光芒,深浅不一的幽幽闪动,像一只只鬼魅深邃的眼眸,瞪着黑漆漆的夜色。

    曲天雄端着一盏茶,神情复杂的凭窗而立,这处二楼的房间虽然不大,但却正好可以望见楼外的一切,未免成为外人眼中的活靶子,他不敢燃灯,只在竹墙上嵌了一枚硕大浑圆的随珠,幽幽微光洒落大半屋子。

    自从得知七星图落于落葵手中后,他总有一丝丝不祥的情绪夹杂心间,虽然如今自己将他们困在了这镇子里,围得水泄不通,更笃定没有放出去半个人出去,可不知为何,他总是忐忑难安,总是担忧在意料不到之处会出了纰漏。

    他暗自掐了掐时辰,算起来,最早今夜,最迟明日,落葵等人便要有所动作了,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回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整个曲家的倾覆只在霖王一念之间了。

    曲天雄对自己如今的艰难处境心知肚明,连着几桩事下来,霖王对他的信任已荡然无存,霖王先是得知了他与黄宣的关系,后又查出了月姑之事,尤其是前几日他又得了消息,说是有小贼夜闯曲家,虽没丢甚么东西,也没伤甚么人,可荒废已久的后园,却被挖了个大坑。

    他在听到这个消息之时,心肝肺都跟着一起狠狠颤了三颤,旁人不知道后园有甚么,可他却是一清二楚的,后园之所以荒废,只因是月姑的埋骨之地,当年他色胆包天,忤逆了霖王的意思,逼了月姑就范,后来又贪心不足,逼她交出关内侯的修炼心法和弟子门人所在,谁想她的骨头竟这样硬,像极了关内侯,宁可自戕,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后来事过境迁,他年岁渐长,早没了当年的胆粗气壮,察觉到霖王从未放弃过寻找月姑的下落,他才惊觉当年的自己,是给今日的自己,挖了多大一个坑,如今事情终于捂不住了,被掀到了明面儿上,而自己唯一的活命之机,便是夺取到七星图,将功赎罪,故而他没有退路,只能一击即中。

    想到这些,曲天雄的心愈发沉重,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杯盏,手背上随之青筋突起,狠意粼粼。

    丑时二刻刚过,不远处蓦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破了静谧无声的深夜,震得地动山摇,这座竹楼狠狠的晃动了一下,险些倾倒,而嵌在竹墙上的那颗随珠啪嗒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曲天雄的脚边儿。

    曲天雄大惊失色,手上一松,杯盏重重掉在地上,“啪

    ”的一声摔成无数碎片,他回首暴跳如雷的大喝道:“来人,怎么回事,出了甚么事。”

    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响彻楼内,长随匆匆赶来,吓得满脑门子冷汗,腿肚子打转,胆战心惊道:“老爷,东侧,是东侧打起来了。”

    震惊过后,曲天雄镇定了下来,蹙眉喝道:“是谁。”

    “小人仔细看过了,是衡先生,衡先生带了数十人打了过去。”长随勉力平静道,方才那打斗太过声势浩大,他的确受了些惊吓,但他到底也跟了曲天雄许多年,历经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争斗,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这惊吓来的着实好笑,东侧布下了一百多名死士,而杜衡只有数十人,这样打起来,无异于以卵击石的送死。

    “苏总管呢。”

    “没有见到。”

    “公主殿下呢。”

    “也没有见到。”

    这一问一答,曲天雄顿时心惊肉跳,两个最要紧之人没有现身,反倒让杜衡领着人以卵击石,这事有蹊跷,他们绝不是这般疯狂起来便不管不顾的莽撞之人,这是一路疑兵,必定还有后招,他沉凝片刻道:“走,去看看。”

    话音方落,一名灰袍死士匆匆闯了进来,浑身浴血的扑倒在地,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老爷,老爷,东面,东面扛不住了。”话未完,他便昏死了过去。

    “甚么。”曲天雄惊得额角青筋直跳,几欲爆裂,他疑心乍起,若苏子果真并未混在其中,那一百多名死士,如何会连区区数十人都挡不住,他有些分辨不出,这数十人究竟是佯装破阵的疑兵,还是真的要从东面撕开口子。

    他不敢冒半点万一,单手一挥,悬在竹墙上的长剑轻灵一声,落入他的手中,他脚步沉重,踩得地板咚咚直响,转头对长随冷然道:“带上五十名死士,跟我走。”

    落葵微微弓着身子,凭窗而立,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夜色浓重,看不到远处的血光四溅,更听不到远处的破阵之声,她眉宇间的愁绪浓的难以化开,前路凶吉未定,实在令人担忧不已。

    江蓠扶着落葵的手,轻声宽慰道:“你谋划的已十分周全了,苏,凭着苏子和杜衡的修为,不会出甚么差错的。”

    他已不动声色的改了称呼,那恨也慢慢消散,已可以平静面对往事,平静面对那个人。

    落葵似若无意的望了江蓠一眼,果然,果然流光可以冲淡一切,果然,她与他还有来日可期,她轻轻松了口气,不成想却扯动了伤口,她疼的弯下了身子,一步都无法挪动了。

    江蓠打横抱起落葵,轻轻放在床榻上,狭促笑道:“看来你养伤这几日,都得靠我抱进抱出了。”

    落葵顿时脸颊微红,如同点了薄薄的胭脂色,不屑的撇了撇嘴轻嗤:“我可以吃喝都在床上,不下来。”

    江蓠明眸流转,轻轻一笑,笑声切切如鼠:“那么,拉撒呢。”

第三百四十四回 苏灵仙跑了

    落葵蓦然大窘,脸颊红透,带着微醺的气息,虽然词穷却不肯轻易服软,只偏过头去,不言不语。

    江蓠笑而不语,端了参汤凑到落葵唇边,轻轻扬了扬下颌。

    房间内寂静,更漏声声格外清晰,一声声敲动人心。

    那碗参汤原本便极苦极浓,而凉透了之后,便更加难以入口,落葵咬着后槽牙一饮而尽,旋即撑起身子,转头望向窗外,轻声道:“丑时三刻了,苏子,动手了罢。”

    江蓠轻轻握住落葵的手,这才发觉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忙紧紧握住,想要安一安她的心,其实他并不担心苏子,但看着她忧心忡忡,不由自主的也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就在此时,远处蓦然响起剧烈的爆破声,二人身处的这座竹楼晃了几晃,而窗外那棵直入云霄的巨大榕树,轰然拦腰断成两截,砸的枝丫断裂,碧叶飘零。

    落葵脸色突变,忍痛跳下床来,踉跄着跑到窗前,正好瞧见一痕明亮照眼的蔚蓝星芒划过夜空,随即绽开无尽荡漾的水纹,将半边天际染成了烟波浩渺的蔚蓝深潭,足足荡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慢慢消弭于天际。

    “苏子出去了,出去了。”落葵的心神猛然松了下来,身形踉跄,忙伸手扶住窗棂,薄薄低叹:“也不知,他有没有伤着。”

    江蓠扶住落葵的胳膊,从她的身后轻轻拥住她,附耳低语:“放心罢,他的修为那样高,这世间,难有能伤到他的人。”

    微暖的风轻轻拂过耳畔,落葵心头浅浅荡漾起波纹,她回过头来,正好对上江蓠的双眸,眸光极亮,灿若星辰。

    烛火轻摇,淡淡的情愫在房间内流转,江蓠伸手,轻轻拂过落葵的发髻,将碎发别在耳后,慢慢凑近了她。

    “落葵姑娘,落葵姑娘,灵仙,灵仙不见了。”就在此时,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砸门声,苏玄明一脚踹开了房门,慌里慌张的冲了进来,大声喊道。

    落葵二人受了极大的惊吓,身形踉跄着齐齐回首,错愕不已的回首望住苏玄明。

    苏玄明见二人的模样,忙伸手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间望出去,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打扰了,打扰了。”

    落葵好气又好笑的骂了一句:“苏玄明你少装蒜,怎么了,你说谁不见了。”

    “灵仙,灵仙不见了。”苏玄明总算想起了正事,心急如焚的喊了起来,他清贵的脸上愁云密布,全然没了贵公子的翩翩风姿,急的直想揪头发。

    “甚么,灵仙不见了,你,我。”落葵绝望的哀叹声声,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幸而江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她才靠在了江蓠怀中,这算是甚么事啊,真是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苏灵仙。此时的她,只觉自己的脑子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面,几番打击下,已经满脑子浆糊了,怎么这事一桩

    接着一桩,总也没个停歇。

    还未及落葵想出甚么对策,她的手上蓦然亮起一点蓝芒,像一滴深海之水,颤巍巍的凝在指尖,她轻轻一挥,水泽悠悠荡漾消散,而杜衡的声音便跟着响了起来:“主子,属下与云公子和二十六名弟子平安离开,其余弟子皆安然撤回镇中,主子安心。”那声音微微一顿,似乎在说一桩极为艰难之事:“主子,灵仙,灵仙公主也在。”

    苏灵仙,私奔了,还是跟云良姜一起,这可是惊天一个雷,劈的落葵有些懵,她恶狠狠的剜了苏玄明一眼,克制住想要扔个东西过去砸死他的念头,怒其不争的骂道:“苏玄明啊苏玄明,你个没用的,看个人你就看不住么,不是让你看好灵仙的么,她怎么,怎么跟着云良姜跑了。”

    苏玄明也同样有些懵,在他眼里,苏灵仙素来骄纵任性是不假,可她也娇弱胆小,顶多玩一玩离家出走的小把戏,与人私奔这种大祸,打死她也是不敢闯的,定是,定是云良姜那个祸害挑唆的,他重重拍了下大腿,一双桃花眸瞪的又圆又大,懊悔自己没睁大了眼看着,连声怒骂:“这个死丫头,死丫头,我怎么就没瞧出来,这死丫头还有这份胆气,定是姓云的那小子拐带的,等把她找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提心吊胆的担了半天心,现下又凌空劈下这么大个雷,落葵实在是心力交瘁,不过好在这一路上早已安排妥当,又有杜衡跟着,苏灵仙也不会有甚么危险,顶多就是风餐露宿吃些苦头罢了,她也能安心几分,遂有气无力的挑眉奚落道:“弄丢了灵仙,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后,怎么保住自己的腿罢。”

    这话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冷刀子,直戳苏玄明的心窝子,他顿时面如死灰,再度“啪”的一下,重重拍了大腿一巴掌,那声音甚是清脆,旋即冲着落葵二人挑了挑眉稍,双眸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微光,玩味轻笑:“你们继续,继续。”

    “出去。”落葵的心像漏了一拍,彤云在脸颊上飞卷,连耳垂都红透了,又羞又怒的抄起窗下的青瓷烛台,“嗖”的一声,重重砸了过去,苏玄明倒是身形敏捷,躲得极快,可她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的倒抽了口冷气,眉心紧蹙,弯下了腰。

    “该,活该,叫你是个不识好人心的狗咬。”苏玄明幸灾乐祸的仰天大笑,端着一脸令人恨得牙根儿直痒的得意洋洋,出门前竟还顺手关严了门。

    房间内满是凝神静气的沉水香,那连绵不绝的润泽香味中夹着些许清苦,无声无息的染上衣角鬓边。

    江蓠再度轻轻拥住落葵,两人衣袂间的沉香味道纠缠缭绕,他伏在她的耳畔低低浅笑,那狭促的笑声中夹着若有若无的魅惑:“夜这么深了,他们也都没事了,咱们,早些歇着罢。”

    落葵心头一悸,摇曳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只觉火辣辣的烫,从脸庞烧到了心尖儿,她缩了缩脖颈,躲开江蓠的脸

    庞,有些神慌的垂首不语,这水到渠成的来的太快,她并未做好十足的准备,但她心里终究是有他的,并不抗拒他的步步靠近。

    就在此时,又是“咣当”一声巨响,苏玄明竟再度一脚踹开了门,装模作样的捂着双眸,眸光却从指缝间漏出去,一本正经的呵呵直笑:“落葵姑娘,那处竹楼的令牌,你还没给我呢。”

    这下子着实把落葵吓得不轻,心跳的又急又乱,如同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冰封的湖面,她急忙推开江蓠,那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郁结的从怀中掏出一物,狠狠掷了过去,怒目相视,吐出一口浑浊恶气:“滚。”

    苏玄明伸手一捞,那物什上的蓝芒转瞬即逝,旋即没入他的衣袖,他继续一本正经的捂眼笑望:“继续,继续。”

    落葵气的险些喷出口血来,力竭大骂:“苏玄明,你是老天爷派来吓死我的么。”

    苏玄明却嘿嘿一笑,冲着江蓠挑了挑眉,退后关门,一气呵成。

    “我,你,小妖女,你这,你这都是甚么人啊,本少主都快被他吓死了。”江蓠张口结舌了半晌,揉了揉耳朵,才仰天长叹:“他是,他是雷公转世么,这么大嗓门儿。”

    落葵按着伤口,挪到床沿儿坐下,按着眉心郁结骂道:“我,我早晚得打死他。”

    江蓠插好门窗,手脚并用爬到床榻上,轻轻环住落葵,戏谑笑道:“你会不会打死他,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再不歇着,天就要亮了。”

    落葵愈发的忐忑不安,只觉一颗心剧烈跳动,几欲冲出腔子,她心慌意乱,手脚无处安放,神情局促的微微垂首,不知该说些甚么。

    见她实在慌得厉害,江蓠便不再逗她,轻笑着松开她,抱了一床被褥铺到脚踏边儿,见她仍一脸茫然,遂仰头笑道:“还是老规矩,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落葵回过神来,喃喃低语:“地上硬。”

    “硬怕甚么,我又不是没睡过。”江蓠蹲到落葵身前,将她的双手合在自己掌心,笑意中没了戏谑,凤眼微挑,情深若水:“小妖女,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这就足够了,旁的甚么都不要紧,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勉强你。”

    落葵眸光淡淡流转,神情动容的望住江蓠,实在感念不已。

    江蓠转瞬却戏谑笑道:“我掐着一算,那个倒霉的苏玄明还得来半夜砸门,我可不想被他吓成个废人。”

    这可真真是正经不到一个呼吸,便原形毕露了,落葵扑哧一笑,还未及说话,肚子蓦然咕噜噜一阵轻响,她有些尴尬的按了按。

    “饿了。”江蓠抬手轻轻摸了摸落葵的脸庞,笑道:“等着,我去给你做吃的。”

    落葵扬眸,奚落笑道:“你,捅得着灶火么。”

    江蓠挥了挥手,撇嘴轻嗤:“小瞧我,我还能把这楼点了,你信不信。”

第三百四十五回 踹门的苏玄明

    落葵扑哧一笑,松松靠在床头,瞧着江蓠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眼底蓦然湿润,心潮起伏,微痛且酸涩,久久难以平静。

    记得苏子说过,人心皆是贪婪而善变的,得不到时便是心头血,牵肠挂肚辗转反侧难以忘怀;可得到了就变成了蚊子血,只觉脏了手碍了眼弃之如敝履。

    落葵忽而有些怕,怕终有一日,自己与他皆会成为彼此的蚊子血,怕自己与他渐行渐远,最终走散了,失去了彼此,原来,想得到的是喜欢,而怕失去才是爱,如今的自己,竟是这般怕失去。

    ————————————

    镇子外一片狼藉,死伤无数,那处毫不起眼的竹楼早已坍塌,而边上一座不高的山坡被夷为平地,飞沙碎石散落满地,巨大的榕树倒伏其间,树冠上挂着不少血淋淋的断肢残臂,月华落在横飞的血肉上,泛起妖异寒冷的血色。

    这副狰狞血腥的场景,昭示着方才那场争斗,有多么残忍和惨烈,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镇子中的百姓,只是这镇子背靠红霞岭,自古以来都有无数修仙者进入岭中,寻找可供修炼之物,像今夜这般的争斗并不算少见,百姓们也并不十分惧怕。

    自古横财当前,素来不缺胆大心细的百姓,他们藏身在安全之地,眼看着这两拨人打完了,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没了甚么能够还手之人,便三五成群的试探着,慢慢靠近那一片狼藉,见果真没甚么危险,才各自散开走上废墟,翻过那一个个倒伏在地,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寻找他们身上或是可用,或是值钱的物件儿。

    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争斗,竟成了一些人不归的黄泉路,也成了另一些人乍富的发财路。

    黑漆漆的树影一阵婆娑,空青与文元从树后走了出来,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眸中瞧出了震惊之色。

    静了片刻,文元啧啧舌道:“老六,你可瞧清楚了,且不说单凭这数十人,便在百余人中杀出一条血路,全身而退,只单单说那苏子,一身嗜血道功法炉火纯青,竟能以一己之力硬生生的破了万毒宗的天狼阵法,日后父帝挥师人族,这般可怕的修为,这茯血派,这苏子等人,皆是父帝必定要除去的。”他冷笑一声:“你还担心他们会出事,大半夜的拉着我出来观战,真是多余。”

    “我,”空青的满脸震惊中夹着微微的尴尬,他全然没有料到,单凭那数十人,单凭苏子,竟成了一边倒的杀戮,苏子杀到眼红,那为首之人不得不带着弟子暂退,来避开他淬血的锋芒,这样的嗜血道宗门,的确足以狂傲到不可一世,的确足以无视自己与龙族,日后也的确是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不得不除掉的。他双眸微眯,皮笑肉不笑道:“三哥,还抢人么。”

    文元哽了一哽,月华下他的脸色憋得铁青,实在难看,眸中的惊惧之色尚未散尽,憋了半晌,才故作凶神恶煞的踹了空青一脚,笑

    骂道:“我,打不过,我,我还跑不过么。”

    空青牵动唇角,勉强笑了笑,轻轻吁了口气:“三哥,先把泽兰的事料理清楚再说罢。”

    文元顿时愁肠百结,连连摇头:“你真是补刀的高手,哎,你这张嘴,真该拿针线缝起来。”他微微一顿:“哦不,应该找药毒哑你。”

    ————————————

    夜色深沉,灶间早已是清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了,江蓠寻了半天,也只在灶台上翻出几个又凉又硬的馒头,堪比石头,咬一口可以崩掉牙的那种,他望石兴叹良久,勉为其难的想了个拿热水泡馒头,权当羊肉泡馍的法子,才慢吞吞的端着馒头上楼。

    此地夜里风大,微凉的长风掠过回廊尽头半开的雕花窗,呜呜咽咽的在回廊穿行,那声音幽怨,如诉如泣,在静谧的楼中盘旋,像是谁躲在幽长的回廊尽头,隐忍低泣。

    这座竹楼上了年头,即便踮着脚尖儿,极轻极缓的走过回廊,走上楼梯,那声声咯吱吱呀的轻响,颇有节律的拂动悬在回廊处的昏黄风灯,微弱的烛火一下接一下的摇曳不止,摇曳到人心深处。

    “哟呵,江少主这是找吃的去了。”光晕摇曳间,苏玄明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拎着三层雕花黑漆木食盒,正与江蓠迎面碰上,戏谑的神情陡然平添了几分失望,眸光在他手上巡弋一圈儿,撇嘴摇头,满脸奚落的笑了笑。

    江蓠被苏玄明笑的心里发毛,定了定神儿,又顿觉自己行事光明磊落,实在没甚么可心虚的,反倒是眼前这么个祸头子,半夜三更的砸门找骂,合该更加心虚才是,他长眉一轩,凤眼微眯,一脸晦气的点了点头:“苏公子这是,又要去找砸门么。”

    “记仇,记仇啊你,我可不干那半夜砸门的找骂之事,你这是记错仇了罢。”苏玄明拿折扇遥遥点着江蓠,呵呵呵笑的十分坦然,像是方才那踹门的脚不是他的脚,而是别人的脚,瞧着江蓠手上的馒头,他的唇角撇的险些掉在了地上,神情愈发的嫌弃:“落葵姑娘又饿了啊,江少主,这,你以后可养不起的,我劝你啊,得慎重。”

    江蓠长眉一轩,笑的十分心安理得:“这有甚么,有她一口吃的,就会有我一口吃的,她养得起我就行。”

    苏玄明顿时哑然,梗着脖颈叹道:“这个,堂堂天一宗少宗主,吃软饭吃的如此心甘情愿,是个人才啊。”

    江蓠摸了摸鼻尖儿,继续无辜笑道:“少主当的太累,实在不想努力了。”

    苏玄明顿生知己之心,若非跟江蓠只是一面之缘,实在生疏的紧,他顷刻间便要拉住江蓠秉烛夜谈,好好畅谈一番抱大腿吃软饭的大业了,他连连点头,笑的从善如流:“可不是么,我也不想努力了。

    江蓠转瞬莞尔:“这好办,饭要人多一起吃才香,咱俩,一起呗。”

    “不了不了不了。”苏玄明想

    到白日里吃的那一桌稀奇古怪的饭菜,顿时受了惊吓,踉跄着接连后退,摇头摇的毫不迟疑:“江少主,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落葵姑娘吃的东西,未必你就能吃。”

    见苏玄明吓得实在厉害,江蓠惊诧无比,他见过落葵吃蛇,虽恶心但也并不可怕,那么她究竟吃了甚么,能叫这么个男子吓成这样,他一时之间怔住了:“她,吃甚么了。”

    正说话的功夫,元胡匆匆赶来,施了一礼,打断了苏玄明的继续胡诌,沉声道:“殿下,都收拾好了。”

    苏玄明转瞬收起玩乐之心,神情凝重的点点头:“好,元胡你留下,我先带着六个人赶去那座竹楼,待天明后,你再带余下之人过去,记着,要陆续过去,以免惹眼。”

    元胡点头称是,匆匆下楼集结人马,准备分散离开此地。

    江蓠眸光一闪,挑眉道:“现在就走么。”

    苏玄明话中有话的嬉笑一句:“再不走,我等着被你们打死啊,我身娇肉贵的,命还挺值钱的呢。”他掂了掂手上的食盒,塞到江蓠怀中:“看你也是个不会烧饭的,落葵姑娘身上有伤,这些点心便宜你们了,这几日暂且将就将就罢。”

    此时房间内灯影绰绰,轻烟袅袅,江蓠拿了素白瓷盘,每样点心捡了几块,码入盘中,摆在床榻上,他捡了宝一般审视半晌,连连咋舌:“这是苏玄明留下的,看来他除了会砸门,也并非一无是处嘛。”

    绿荫幽草般的龙井茶糕,莹白似轻雪的素米糕,清香可绝尘的桂花糕,碧波十里灼的桃花酥,这样斑斓甜香的搁在素白瓷盘中,不禁引得人垂涎欲滴。

    “快擦擦嘴,都是点心渣滓,这些都是南祁国宫里才有的,苏玄明特意带了厨子过来,给苏灵仙做点心解馋的,这下子可都便宜咱们俩了。”落葵递了帕子过去,撇嘴轻笑。

    苏玄明带来的人中,有一人善做南祁国点心,是他得知苏灵仙偷跑来了天目国,特意一路带了此人过来,给她做点心吃,免得她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可如今花样繁复,甜香精美的点心摆了一床榻,可苏灵仙却跟着云良姜跑出去喝西北风了,果真是没有口福。

    江蓠微微探头,让落葵给他擦拭,她失笑摇头,只能依言而行,在他的唇边轻轻擦拭,他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心满意足的开怀一笑:“看我说的准罢,苏玄明果然还是要来砸门的,我这张嘴,多么灵验。”

    落葵撇嘴,奚落笑道:“对对对,你那嘴开过光,好的不灵坏的灵。”

    绯红的五瓣桃花酥如朵朵花开,酥饼中间点了几粒炒制金黄的白芝麻,恰如桃花点点黄蕊,酥皮的酥香混合着豆沙馅儿的甜香,有几分桃花灼灼的芬芳。

    “你爱撇嘴,苏子也爱撇嘴,苏玄明那嘴都快撇到地上去了,你们这撇嘴的毛病是家传的罢。”江蓠摸了摸落葵微微下挂的唇角,轻轻笑道。

第三百四十六回 谁吃亏了

    落葵笑的眉眼弯弯,如同新月,示威一般的继续轻轻撇嘴:“你爹在江湖上素有惧内之名,你在江湖上素有风流之名,看来你们这好色也是家传的了。”

    “我自是好色的,可我也不是谁的色都好的。”江蓠自嘲的轻讽一声,拈起块桃花酥塞到落葵口中,凤眼微眯,片刻也不肯移开她的脸庞,凑近了她的耳畔,一味的低笑:“我只好你这一回色。”

    落葵的脸骤然一红,如同红梅坠落于新雪上,她的姿容并非极美,素来又多是冷然之意,可此时却添了几分娇艳,她嘴里塞满了桃花酥,那一句羞涩低语实在语焉不详,并未被江蓠听得十分清楚,只听得一句无关要紧之话:“这是南祁国御厨的手艺,别处是吃不到的。”

    江蓠捏着一枚桂花糕,初尝甜润,细品却有丝丝清贵的茶香与桂花香萦绕不绝,确实是绝佳,他定定望住落葵,眸光流转,粼粼波光似水,毫不掩饰的情意悠悠荡荡昭然若揭,如同绵绵蛛丝缠在她的脸上:“北谷国是没有这样的手艺的,你若是喜欢,以后买上十七八个厨子放在宗内,专门给你做点心吃。”

    落葵微微抿唇,眉眼俱笑的望住江蓠,言语中无知无觉的带了几分娇嗔,几分柔情:“十七八个如何够,怎么着也得二十七八个。”

    “只要你高兴,百八十个厨子咱们都买得起。”江蓠心神荡漾的厉害,伸手轻轻摸了摸落葵的脸颊,狭促笑道。

    落葵似乎有些倦意,轻轻靠在江蓠的手上,像是此生有了最大的依靠,撇了撇嘴,有气无力的轻讽一笑:“对哦,我怎么忘了,江少主可是有一整个天一宗可以挥霍的。”

    江蓠咧嘴嘿嘿直笑,长眉一轩,阔气十足的挥了挥手:“到时,都给你做聘礼。”

    落葵端过床头雕花小几上的白底青瓷大盖碗,浅浅啜了口酸枣仁茶,垂眸轻嗤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蓠愣了个神儿,抿唇讪讪笑道:“怎么,嫌少,看不上啊。”他无可奈何的吁了口气,厚着脸皮贴到落葵耳畔,眸光熠熠生辉,像一只揣着坏心思的狡猾狐狸,笑容愈发狭促:“小妖女,不如,你把茯血派当聘礼,我不嫌少,我入赘,如何。”

    落葵撇着嘴奚落一笑:“原来你说从此是茯血中人,竟是惦记上了我的财产了。”

    江蓠探身,轻轻抵住落葵的额头,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隔着衣衫,咚咚咚的心跳声浑厚传出,他且笑且叹:“小妖女,你可真是个财迷,我又不是没嫁妆,我把天一宗当嫁妆。”

    “哦。”落葵拖长了尾音轻笑连连,她抽出手,轻轻拨弄着白瓷杯盖儿,叮铃轻响,故意任性刁难了一回:“算来算去,这聘礼是你的,嫁妆还是你的,怎么算,我都是亏本的买卖啊,江少主挺会抢东西的嘛,你家祖上是劫道儿的罢。”

    那杯盖儿轻磕杯沿儿,清脆之声像是姑娘的开怀笑声,落

    葵脸上挂着狡黠笑意,眉眼间的宜喜宜嗔,与往日的冷薄凶悍截然不同,多了些许骄矜的孩子气。

    当年江蓠刚及弱冠,已在江湖中名声鹤起,得了个正阳道四公子的名头之时,落葵正值髫年,跟在苏子屁股后头只学了些粗浅法术,便到处招猫逗狗的惹事。

    说起来落葵比江蓠年幼许多,可素日里她端的一派心重模样,反倒比江蓠更加老成持重,如眼下神采飞扬活色生香眉眼俱笑,甚是罕见,江蓠叼着块荷花酥,眼角带俏,笑纹若春水荡漾,有几分摄人心魄之感,当真不曾辱没了他纨绔子弟的名头:“聘礼也不成,嫁妆也不成,那小妖女,你说怎样就怎样,可好。”

    落葵凝神片刻,一本正经的笑道:“说甚么聘礼嫁妆多俗气,过日子嘛,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足以。”

    江蓠长眉一轩,不可置信道:“就这么简单。”

    落葵抿了抿唇,连连点头:“自然是了,我素来吃的简单,不过就是有肉有菜,有鱼有虾,有山珍有野味,当然了,蜜饯干果,瓜子点心,龙井碧螺春甚么的,也是不能少的。”

    “能吃是福,可你这样能吃,怎么还这样瘦。”江蓠捏了捏落葵的胳膊,嬉笑着做出一副手打算盘的模样,冲着她微抬下颌:“继续。”

    “那你可就要记好了。”落葵眸光一滞,在江蓠的手上打了个转儿,笑着一口气不停歇的说出一大串儿来:“四时衣裳也是要有的,素纱、云锦、宋锦、蜀锦、缂丝这些的,也不算甚么稀罕之物,旁的料子,容我再想想。”

    这些衣料,于寻常百姓看来,每一样都是稀罕之物,可在家大业大,挥金如土的江蓠看来,却是寻常至极,他一脸轻松的点点头,继续手打算盘:“继续,我算算娶你得花多少银子。”

    落葵秀眉微挑,一脸娇嗔的仰头笑着:“胭脂水粉之类的,街面上售卖的总不合我的意,我手上有几张方子,不如到时养几个师傅,随用随做可好。”

    灯火阑珊下,那脸庞如玉,笑颜似花,江蓠哪有不应的,装模作样扒拉算盘珠子的手,早已扒拉的乱了套,算不清楚账了,只连连点头,满口应承:“养几个师傅而已,花不了多少银子,继续继续。”

    落葵抿唇一笑,边吃边说:“天一宗上的宅子都有年头了,总得修葺一二罢。”

    江蓠点头:“这是必须的,你说修成甚么样,就修成甚么样。”

    落葵环顾四围,眼波流转的睇了江蓠一眼:“我看这竹楼就不错,三层楼,外带个大院子,种点瓜果蔬菜自己吃,也方便。”

    江蓠跟着环顾四围,这样一座竹楼修下来,也用不了多少银子,遂深深点头笑道:“修葺了宅子,家具摆设甚么的都得换新的。”他扬眸望住落葵,笑道:“小妖女,你喜欢甚么家具。”

    落葵撑着脸庞偏着头,噼里啪啦又是一长串儿:“圈椅交椅

    玫瑰椅,方桌圆桌六角桌,箱柜大柜妆奁柜,屏风屏风小几雕花床。”她微微一顿,继续碎碎念:“全都要黄花梨的。”

    江蓠哽了一哽,艰难道:“这个,还有旁的么。”

    落葵扬眉轻笑:“暂时,没有了,待我想到了,再说罢。”

    江蓠连连摆手:“你也别想了,我也不记了,这样罢,还是我跟着你去茯苓山,我带着嫁妆,你不用给我聘礼,你就照刚才说的那些,原样给我备上一套就行。”

    落葵偏着头,唔了一声:“你带的嫁妆是你的私产,我再给你备上全套,又成了你的私产,这样算下来,还是我亏了啊。”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么算的。”江蓠继续凌空打着算盘,笑眉笑眼道:“你看啊,宅院同住,家具共用,吃食嘛,你吃得少我吃得多,你是亏了些,可胭脂水粉我也用不着,如此两两相抵,也差不多了。”

    落葵凝神算了算,点点头道:“是差不多。”

    “甚么差不多,差得远了。”就在此时,门哐当一声,再度被人一脚踹开,旋即就是装模作样捂着双眸的苏玄明,一阵狂风般闯了进来,连烛火都跟着狠狠晃了几下,几欲熄灭。

    落葵狠狠抖了一下,瞪着苏玄明,破口大骂:“苏玄明你有病啊。”

    苏玄明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笑的脸不红心不跳,十分坦然:“你真是个狗咬,我怕你的财产被人坑了去,特意来提点你,你还骂我。”

    江蓠蹙眉道:“我可没惦记小妖女的财产。”

    苏玄明撇了撇嘴:“还说没惦记,你瞧你们俩那笔烂账算的。”他冲着落葵挑了挑眉稍:“狗咬,你品品,仔细品品,你吃亏了没。”

    落葵垂首,慢慢啜着酸枣仁茶,不过片刻,她骤然起身,将白瓷青花盖碗中的残茶泼到了地上,茶渍蜿蜒,渗入到暗黄色的地板中,她手腕一抖,只听得啪啦啦几声轻响,三枚骰子落在了杯盏中,滴溜溜转动不止。

    那骰子四四方方,不过拇指大小,却是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淡淡的昏黄烛火在其上潋滟流转,映衬得那骰子晶莹剔透,每个面儿上镶嵌了不同数量的玛瑙,鲜红似血,其中最大的一枚玛瑙,更是恍若一点朱砂落于眉间,红芒耀目。

    落葵晃了晃杯盏,抿唇一笑:“不如,咱们掷骰子,以输赢来定谁娶谁嫁,谁出聘礼谁带嫁妆。”

    扑哧一声,江蓠喷了口点心出来,呛得连连咳嗽:“小,小妖女,你还随身带着骰子啊,还说我纨绔,你可比我纨绔多了。”

    落葵挑眉,不屑的轻讽:“怎么了,你可别说你不会。”

    江蓠兴致大起,捋了捋袖管,蹲在了床榻上,活脱脱的赌中饿鬼,大刺啦啦的笑了起来:“来来来,本少主今日就让你们开开眼,看看甚么叫高手中的高手。”他回首望住苏玄明,威胁道:“不许出老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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