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回 黄雀在后
“是么,那本座等着,等着你来索命。”鬼刺满不在乎的挑眉轻笑,飞身而走。
瞧着鬼刺的身形远去,杜衡双眸一眯,脸色微沉,冲着苏玄明低语:“苏公子,你护着灵仙和云公子。”话音犹在,他便敛为一痕深灰色的微光,冲着鬼刺消失之处,追了过去。
“你,”苏玄明那个你字刚刚喊出口,便凝在了唇边,只见苏子裹挟着两个女子,落到了三人面前,脸带煞气道:“玄明,带着弟子将此地围起来,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半步。”
苏玄明心间一凛,忙低声道:“灵仙,云公子,走罢。”
众人依言而行,云良姜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也不知苏子与这两个女子是何关系,但见方才他拼命的那副模样,也知他动了情肠,走过苏子身旁时,云良姜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却终是一言未发。
苏子轻微的点了点头,随即衣袖轻挥,数道猩红剑芒落于四围,蒙蒙雾气掠地而起,将此处围拢起来,那雾气浓厚,层层笼罩,刹那间掩盖了三人的身形。
早已奄奄一息的夕颜蓦然呕出一口血来,冲着苏子伸手一递,掌心中托着一团血光,与怀中生死不明的女子隐隐呼应:“苏,苏公子,鬼刺的生魂精血,姐姐,姐姐的命,命,托付给你了。”
苏子转瞬泪目,反手紧紧握住了夕颜的手,颤声道:“夕颜,夕颜,你的脸,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夕颜勾起唇角,露出惨然的苦笑,那笑容像将化未化的薄雪般虚弱:“我,我进献了半生修为给圣手黄芩,求他,求他给我换了张脸,去给鬼刺做了这几年的炉鼎,幸好,幸好拿到了他的生魂精血。”
她使足了全身力气,紧紧握住苏子的手,握到骨节发白,气喘吁吁道:“苏公子,我,我走后,你一定要炼了我,我的生魂,那里,那里还藏了鬼刺的生魂,苏公子,救,救姐姐。”
一语未竟,夕颜一口气递不上来,便昏了过去。
苏子神情惊变,忙在夕颜的身上轻点了几下,稳住了她的气息,只是那气息犹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他心中沉痛不已,有满腹的疑问,想问一问当年究竟出了何事,这双生的姐妹俩会成了这副模样,可眼下却是甚么都不能问,能暂且保住二人的性命已是不易了,他拈着一枚馥郁清香的药丸,塞到夕颜口中,掐了个诀,引着那药力随着脉络游走她的全身,只是,这一切皆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吁了口气,转眸望向夕颜怀中的女子,只这一眼,便如同过了千年万年,他脸色骤白,呕出一口血来,潸然泪下,和着血水,一滴滴落到那女子脸上,喃喃低语道:“朝颜,你终于回来了。”
他颤着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等待寻找,终于走到了如今的来日可期,他的心猛然空了一下,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抽痛翻涌,
看着她,他无法想见,当初的她有多恐惧,有多悲伤,又有多疼痛,才会变成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岸边之事,在声势浩大中开始,又在电石火光间平静下来,虽历经波折,但对于混乱的鬼谷,只是不过是短短转瞬而已,但这转瞬的功夫,还是让丹赑寻到了个抽身而出的空子,冲着江蓠手中的七星图飞快掠去。
沉静的深夜里,一痕琴音低幽阵阵,微芒快若闪电,撕裂了黑漆漆的夜色,直奔落葵的背心而来。
那微不可见的风如同蛇信子,在耳畔飞快舔过,落葵浑身蓦然一凉,心紧跟着揪了起来,踉踉跄跄的侧身一躲。
淡淡的惨白微芒顿时扑了个空,谁料就在落葵转身的瞬间,一道琴弦掠地而过,无声无息的在她站立之处一番穿插缠绕,结成了个巴掌大的“宫”字。
“小妖女,当心。”江蓠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声,慌乱无措的冲了过去,却惊觉已然晚了。
那“宫”字光芒大作,笼罩在落葵的周身,她的法力随之一滞,再难动弹分毫。
而与此同时,一袭黑袍如风,广袖轻挥,冲开几道犀利的剑光,风驰电掣般钳住了落葵的脖颈,冷笑着望住江蓠。
“丹赑,你干甚么。”江蓠脸色突变,手上光芒闪动,一柄赤金长剑点在了丹赑的眉心处,剑尖儿轻晃,嗡鸣声声。
丹赑伸出两指,夹住剑尖儿向后一卷,而另一只手用力钳住落葵的脖颈,将她掐的冷汗淋漓,脸色青白,不以为意的嘿嘿轻笑:“不干甚么,想要七星图而已。”
“想要七星图,你就正正经经的跟我打一架,赢了图归你,输了你滚蛋,你抓了小妖女算甚么,我看你别叫劫道祖宗了,干脆叫不要脸祖宗得了。”江蓠从丹赑的两指间抽回长剑,剑尖儿依旧遥遥相指,剑身上铭文森严,赤金光芒粼粼如水波荡漾,寒意大作,剑气逼人。
丹赑毫不畏惧的对着那长剑,话中有话道:“打架,那多麻烦,这小妖女的命在我手里,还怕你不将七星图乖乖交出来么。”
江蓠顿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无处着力,慌张茫然之感极快的漫过心间,他唇边干涸,不知该说些甚么,脱手就要将七星图丢出去,去换小妖女的命。
谁料此时,云轴子遥遥赶来,一把攥住了江蓠的手,雪白长髯微微飘动,幽蓝双眸定定望住江蓠,话却是对着丹赑所说:“老夫在此,丹赑,你跟老夫打一架,来定一定七星图的归处可好。”
丹赑却不屑的瞥了云轴子一眼,只对着江蓠语出威胁:“江蓠,你是知道老夫的,素来说到做到,七星图给我,小妖女给你。”
四围静谧极了,仿若那个打斗声,嚎叫声,波涛声皆在顷刻间沉了下来,空荡荡的天地间,只有他们四人而已。
落葵望住江蓠,眸光微冷却又笃定,眼风掠过云轴子的脸庞,轻微的
摇了摇头。
江蓠一哽,转眸望了云轴子一眼,却见他眸光微闪,心知今日再瞒不下去,瞒不下去又如何,他全然不念后果,抬手就将七星图扔了过去。
“江蓠,你。”云轴子不可置信的瞪了他一眼,忙飞身去追,却已是晚了,只眼睁睁的瞧着丹赑一手捞过七星图,一手推开了落葵。
江蓠紧紧攥住落葵的手腕,一把将她薅到自己怀中,生出失而复得的万千心绪,旁若无人的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言语间满是关系则乱:“小妖女,你怎么样,可伤到你没。”
落葵无声的摇了摇头,心下动容,江蓠竟当着云轴子的面儿,为了自己的性命,将七星图拱手让人,他这般作为,是将甚么性命清誉,甚么地位宗门,尽数抛弃了,她易地而处,若换做自己,怕是不能这般无畏无惧的。
她一时酸涩一时哽咽,又是一时无言,终日悬在头顶的那颗种子,终于不偏不倚的砸了下来,在心间扎根,生出藤蔓,脉脉星光在江蓠周身荡漾,很好看,很让人心安,这一霎那,他就是世间那个最好看,最让人心安的男子,她蓦然就慌了神儿,脱口而出:“江蓠,你,你疯了。”
江蓠凝眸相对,从前那个字,那无尽情思分明就在他的唇边,却诉不出道不明,只能放在心头唏嘘,可如今,他不愿再独自唏嘘黯然神伤。
他不由分说的将落葵紧紧拥住,呢喃低语:“我是疯了,除了你的性命,我甚么都不在乎,甚么都不想要,我怕,怕极了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怕极了像苏凌泉一样,寻遍山河,世间再无你。”
他们二人挨得这样近,抬起头四目相对,能看得到彼此眸底的波光流转,落葵一双冷眸似水,深深望住他,将他眸中的情意看在了眼中,却无言相对,唯有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江蓠的那些话砸在落葵心上,如同惊雷,她心底掀起轩然大波,在原本就少得可怜的选择中,她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茫然,就像站在道路中间,身后没有灯火,身前白雾茫茫,就那样茫然无措的站着,没有选择的余地。
粼粼水光微凉,细细碎碎的拂向远方,或暗淡或清明的星辰,照亮了这片寂寥的长夜。
江蓠松开了环在落葵腰间的手,她虽没有说话,但他已知道了她的回答,这人世间,总有人到来或是离开,有些人翩若惊鸿的来,却终是默然无声的走,可他与她之间的那些好的坏的,都刻在了心里,即便天各一方,也是往后余生的印记。
我不会忘记你,会一直记得你,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离我有多远,江蓠在心底不停的默念,微微偏着头,脸上挂着一如往昔的嬉笑:“小妖女,你若觉着对不住我了,就跟我回北谷国,当牛做马的回报我。”
落葵转瞬莞尔,赏了他一记白眼儿,将那百转千回的惆怅沉藏于心,挣扎了两下,从他的怀中挣脱而出。
第三百一十八回 鹿死谁手
彼处,七星图上的云纹忽明忽暗,烙印在丹赑的指端,他虽如愿以偿,可心头却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意,反倒愈发的铅云压顶,他满心皆是心思尽快寻一处隐秘之处,仔细参悟此图,早日修成神君。
浓重夜色笼罩下的鬼谷,明紫色的浪花渐渐平息下来,河水无声的流向未知的山谷深处,数千各宗弟子瓜分干净数之不尽的阴灵石后,纷纷停下手,阴晴不定的望向丹赑,那卷轴上的云纹若隐若现,光华虽暗淡至极,但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仍是夺目绚烂,引来众多灼热的眸光,诡谲的杀意在此处充斥的极浓。
平静的鬼谷,夜风簌簌,送来一声半声的咽唾沫声,那是无数人垂涎欲滴的盯着七星图,几番思量了自己的修为后,收得回蠢蠢欲动的身子,却收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思。
这些眸光如脊背上的芒刺,扎在丹赑身上,若是眸光如刀,刀刀毙命的话,那早将他捅出了无数个血洞了,他却混不在意这些各怀心思之人,只摩挲着怀中的七星图,惦记着不远处山中的鹿儿,唇角平静的下挂,眸光冷冷闪动,巡弋了四围一圈儿,转身就走。
刚走出去几步,一簇狂风蓦然卷过,呼啸之声扯破了虚空,只见两团古铜色的光团破空而出,重重撞向丹赑的背心。
丹赑耳廓微动,不慌不忙的侧身一躲,光团擦着他的耳畔掠过,碎甲他衣袖轻拂,那光团竟无声无息的转瞬散尽,见这来势汹汹之物,竟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不禁神情大变,暗叫一声不好。
此时,虚空中响起几丝低微的嘶鸣声,一缕蓝芒从袅袅散尽的余光中激射而出,“嗖”的一声,以迅雷之势,刺到了丹赑握住七星图的那只手上。
幽蓝光华散尽,竟是一枚来势迅猛的七棱镖,在丹赑的手背上钉出了个极深的血洞,这一切皆是转瞬之间,快的他竟不曾来得及躲避半分。
剧痛袭来,丹赑霎时变了脸色,身形一滞,整条手臂僵硬的颤抖了下,其上顿时黑芒阵阵翻滚,一片片黑漆漆的鳞片覆盖住整条手臂,他狠狠一催,竟硬生生的将那深蓝色的七棱镖逼了出来,顿时扬起一串血珠子,水光淋漓,格外鲜亮。
七棱镖嗡鸣一声,却又不停歇的接连刺了数下,又快又猛,丁零当啷的落在黑色鳞片上,被弹开些许,随即却又重重刺进骨肉,戳出个参差不齐的血洞,一阵阵钝刀子割肉的滋啦声传了出来,七棱锥在骨肉深处慢慢磨了下去,转瞬洞穿了手掌。
血漫过了手背,如雨滴般次第不断落在地上,锥心刺骨的剧痛如潮袭来,那钝刀子割肉,丝毫不逊于快刀斩乱麻,割的又快又狠,顷刻间便是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
丹赑脸色骤白,咬紧了牙关狠狠一催,“滋啦”一声,七棱镖被逼出了手背,血珠子顿时从深可见骨的血洞中喷涌而出,而一痕痕青紫沿
着微黑粗糙的手背,不断上行,如同蛛网布满了整条手臂。
虚空中轻灵一声,一痕琴弦缠绕住七棱镖,丹赑痛的浑身冷颤,一只手却仍旧紧紧攥着七星图,不肯撒手。他颤巍巍的掐了个诀,琴弦猛然收紧,“噗”的一声轻响,七棱镖顷刻间化为虚无。
只耽搁了这片刻功夫,云轴子身形一晃,几个闪动,素白长袍敛做一缕光,横在了丹赑的去路上。
丹赑强忍着毒气入心的苦痛,挑眉冷嘲热讽道:“云轴子,十几年未见,你竟也学会了用毒,莫非你当墙头草当上了瘾,又投身去了万毒宗。”
这话说的难听,云轴子虽气的脸色铁青,但却没有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只蹙眉双手狠狠一催,无数七棱镖二人的周身飞快的旋转起来,分光化影为无数枚七棱镖,尾带蔚蓝光芒,连成一片冰墙,那冰墙虽薄如蝉翼,但其上却翻滚着幽蓝光芒,将此处与外间隔绝开来。
见到这副情景,沉沉寂然的夜幕中,顿时传来阵阵嘈杂,一时如草窝中的虫鸣戚戚,一时又如回廊下的人语切切,还有压抑到极低的惊呼,又是一场好戏,兴许还可以浑水摸一回鱼。
河水中一阵涌动,白参血淋淋的爬到岸边,一半身子泡在冷冰冰的河中,而手臂软绵无力的扒着礁石,咻咻喘着粗气,他已是力竭了,爬不动了,血染透了他的衣袍,夜色中的河面泛起猩红色的粼粼水光,荡漾袭向远方。
他遥遥望住远处,眼见着云轴子与丹赑二人剑拔弩张,原本枯寂下来的心,再度生出希翼来,这阴森森的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七星图,只要他们二人打起来,搅浑了水,还愁没有浪里淘沙的良机么。
被幽冥圣花重伤的手臂灼热剧痛不止,白参提起一口气,咬着冷颤的牙关,伸手在伤口上连点几下,他闷哼一声,苍白的脸色慢慢生出些红晕。
此时,逃到谷口的云厚朴和寄奴二人折返而回,远远的就瞧见了半死不活的白参,云厚朴忙紧着跑了几步,跑到他的身边,生拉硬拽的将他拖到岸边,慌乱道:“白参师兄,师兄,你怎么样,可还好么。”
一见毫发无损的云厚朴,再转眸瞧见跟在他身后,慢悠悠懒洋洋的走过来的寄奴,白参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两块料简直就是废物中的废物,来了这鬼谷,竟无一建树,他虽有气无力,但出口便是痛骂:“你们两个倒是清闲,这是躲到何处去了,像你们这等毫无胆识之人,怎配做我们问剑书院的弟子。”
云厚朴也并不恼怒,只是不以为意的咧了咧嘴,从衣袖中拿了个赤金色的玉瓶出来,倒了枚丹药,药丸上缭绕薄薄的金芒,显然并非凡物,他十分大方的递给白参:“白参师兄,这是我们问院炼制的伤药。”
白参一把推开云厚朴的手,轻蔑的一笑:“你们问院能有甚么好药。”他抖
着手,从怀中掏了半响,掏出一个已被河水浸泡到半化,黏糊糊的丹药,他怔了一怔,移眸望向云厚朴的手,神情微微尴尬。
云厚朴依旧没甚么神情,一派平静的将丹药递了过去。
白参倨傲的瞥了云厚朴一眼,不声不响的拿过丹药服下,艰难的盘膝而坐,缓缓运化药力。
“白参师兄,我们好歹还得了些阴灵石,你呢,你只怕连七星图的边儿都没摸着罢,还好意思嫌弃我们问院的丹药,你若真是个硬骨头,你别吃啊。”云厚朴身后传来寄奴铜铃般的笑声,不依不饶的奚落了白参两句。
白参双眸紧闭,气的脸颊发青,但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生怕岔了气,再走火入魔,伤上加伤。
云厚朴赶紧拉了拉寄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哄了一句:“小师妹,别说了。”
冰墙之内,丹赑手腕一抖,天地间响起清幽的琴声,素白琴弦纷纷激射到冰墙上,雨打芭蕉的清越之声传来,冰墙上幽蓝光芒剧烈翻滚,而薄如蝉翼的冰墙却纹丝未动。
云轴子眼眸狠厉的一眯,双手微扬,一团蓝芒闪烁着脱手而出,其内隐有雷鸣之声,光团飞旋,散发出骇人的狂暴气息,直逼丹赑的面门。
丹赑身形诡异的向后一沉,随即十指连弹,数道琴弦激射而出,暗哑之声此起彼伏,恍若无数只羽鸦啊啊叫个不停,一线线邪红的光华流转不定,在虚空中掠过无数道血痕,径直迎向蓝色光团。
“轰隆”一声巨响,鲜红的琴弦与蓝色光团重重相撞,随即交错而过,电石火光间,琴弦上浓重的阴寒之气在光团层层缭绕,顷刻间便将那股不断跳跃的狂暴气息禁锢其中。
随即,一层薄冰在光团外浮现,光团哀鸣一声,蓝色光团敛尽,一枚天青色的圆珠悬浮在了冰层深处,犹如初亮的天光。
爆破之声渐消,云轴子满脸的狂怒和震惊,望住丹赑,如临大敌:“丹赑,你疯了,竟真的催动圣毒百纳琴。”
丹赑捋了捋衣袖,敛起凝重的神情,做出一副轻松之态:“云轴子,这卿雷珠是用你的本命精血炼制的,用来对付我,有点可惜了罢。”
云轴子挑起眉梢,冷哼一声:“那又如何,只要拿得到七星图,几枚卿雷珠又算得了甚么。”
丹赑仰天大笑,笑的十分开怀:“云轴子,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冲着七星图,我也不能对你手下留情。”
话音方落,丹赑先发制人,他嘿嘿一笑,身形飞旋冲向云轴子,空着的那只手变掌为拳,指缝间夹着一枚枚银色薄刃,疾风扫落叶般,击到了他的心口。
云轴子侧身一躲,薄刃敛做一痕刺目的白光,划过他的心口,一串鲜亮的血珠子迎风洒落,在夜色中纷纷扬扬,他垂眸一瞧,心口处的血漫出来,染红了撕裂开来的白袍。
第三百一十九回 尘埃落定
这下子可惹恼了云轴子,他疾言厉色的大喊:“把七星图给我。”
丹赑收回拳头,轻轻吹了吹薄刃上的血光,又慢条斯理的料理了手臂上的伤势,他长眉不屑的挑起,满眸皆是寒光,割过云轴子的心肠,漫不经心的冷嗤道:“凭甚么。”
云轴子在岸边平静而立,直直望着丹赑,恍若望到他的心底,语出惊人:“若我所料不错,这数十年来,你一直将她冰封在东海海底,才保得她的肉身不腐,丹赑,你一个无国无家的孤独之人,谁兴谁亡都与你毫无干系,如今你拼了命夺取此图,想来不是为了甚么国运昌盛,而是为了早日修成神君,走一趟万载蛮荒,将那东西找回来,好救回她罢,可你知道么,即便有了那东西,救她也是千难万险之事。”
丹赑双眸一缩,隐含哀伤的微光,一派平静的不屑道:“老夫要做甚么,就不劳太上长老费心了。”
云轴子知道丹赑是性情中人,素来重情重义,尤其是对她,他默默斟酌良久,决意直言相告:“七星图中有救回她的法子,而那法子唯有老夫的白泽血脉才有用。”
这才是真正的一语惊人,丹赑身形微微一晃,勉力平静道:“你说有用便有用么,我凭甚么要信你所言,云轴子,当年若非因你,她又怎会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如今你还会费尽心累的去救她么。”
“哗啦啦,哗啦啦。”冰墙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蔚蓝色的波涛在冰层深处翻滚,幽蓝的水光映照在二人脸庞上,呈现出鬼魅的光泽。
云轴子静立良久,夜风飒然,衣袂猎猎作响,幽蓝水光在衣袖间荡漾成细碎的波纹,映衬的他生出怖人的妖异气息。
他蓦然单手一抬,掐了个诀,一缕乌黑微光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丹赑,你来看。”云轴子的声音压得低幽,唯恐被外人听了去,他走进了一步,掌心中托着一根发丝,闪着若有若无的乌黑微光。
“这是。”丹赑吃了一惊,定睛相望良久,才错愕不已道:“这是,她的头发,有,有一丝她的魂魄。”他一把抓住云轴子的手,几乎落下泪来:“你从何处得来的,她,她早魂飞魄散了,只剩下那副空壳子了。”
云轴子心下沉重,紧紧攥住那根发丝,一刻也不敢放手:“老夫这么些年不问世事,只做了这一桩事,丹赑,当年之事,老夫无力辩解甚么,老夫只一句,我与你一样,都只想让她活着。”
丹赑眯起双眸,怔怔瞧了云轴子片刻,只要于她活命有益,七星图给他又如何,丹赑脸色阴晴不定的变了几番,竟果真将七星图扔给了他,转过身去瞧也不瞧他一眼,决然道:“她就在我那里,我与她恭候大驾。”
三言两语的,云轴子不费一拳一脚,不见半点血腥人命,便哄得丹赑拱手将七星图让给了他,各宗弟子虽没瞧见此事过
程究竟如何,但冰墙散尽后,只眼见着七星图落在了他的手中,心中皆是一沉,在这鬼谷,对上云轴子这样的人,除了深恨爹娘没有多生两条腿,逃跑逃的太慢了些,便再没甚么旁的念头了,更遑论从他手中抢东西,那无异于自己走进阎王殿,还嫌走得太慢。
“哥哥,七星图被白胡子老头儿抢去了,咱们怎么办。”苏灵仙瞧着这一切,气的直跺脚,拉着苏玄明的衣袖,咬牙道。
苏玄明回首瞧了瞧岩石暗影下,只见苏子仍一门心思的救治那两个女子,丝毫没有夺取七星图之意,他手上掐诀不断,额上渗出细密汗珠,在月华下泛起冷光,不禁收回眸光,长长吁了口气:“那白胡子老头儿是天一宗的太上长老,除了大堂兄,眼下再无人能与他抗衡,可大堂兄这副模样,罢了罢了,这世间的宝物若都落到咱们手里,咱们迟早得倒大霉。”
苏灵仙十指纠缠,仍是有些不甘心。就在此时,微弱的黑芒在她的眉心一闪而过,随即幽幽凝聚,结成一枚深黑色的印记,光芒闪动。
“灵仙,你头上这是甚么。”苏玄明伸手去摸,还未触到那印记,苏灵仙便蓦然躬下身子,眉心痛苦的扭曲纠缠,浑身冷颤不止,几欲摔到地上,显然是痛得狠了。
“灵仙,灵仙,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云良姜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已神志不清的苏灵仙,焦急大喊起来。
苏玄明见状,忙回首喊道:“大堂兄,快,快来看看灵仙啊。”
苏子刚刚料理完程朝颜二人的伤势,听得苏玄明大呼小叫,急匆匆的赶来,搭了个脉,脸色骤变,忙在苏灵仙身上轻点了几下,极目望向落葵,心下微沉,吁了口气:“灵仙暂时无事,你们先护住她,我去去就回。”
各宗派弟子眼见没了指望,皆绕着云轴子三人所立之处缓缓往谷口退去,人多眼杂的,落葵抬手引袖遮面,手腕子举得生疼,只好两只手左右交替挡着,着实累得慌。
江蓠瞧着失笑不已,一边去扒拉她的手,用自己宽大的衣袖挡住她的脸庞,一边言语奚落道:“行了行了,别挡着了,夜黑风高的,你生的又这样丑,真没人瞧你。”
落葵剜了江蓠一眼,嗤的一笑,笑的眉眼生花,尚未来得及说话,一痕微白的光芒掠过她的眼角,她眼角一跳,忙抿住薄唇,望住来人,不言不语。
云轴子极快的走到江蓠二人身边,带起阵阵微凉的夜风,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心下暗叹,这可真是有人要寻死,拦也拦不住,瞧上睡不好,偏要瞧上天一宗的生死大敌,他怒其不争的眸光如刀,一刀一刀剜着江蓠,咬着牙没有大声痛骂,只是勉力平静道:“走罢。”
“太上长老,你带着弟子先走罢。我,我。”江蓠眸光不转,定定瞧着落葵,鲜红的衣袖轻轻拂过她的脸庞,红光缭绕,素面如玉,叫
他有些移不开双眸:“我,我还有事。”
“甚么事。”云轴子默默哀叹,但由不得自己有丝毫心软,板着脸厉声道:“你还有甚么事没办。”
夜风微凉,夹着浅浅的血腥气,如刀锋般犀利的割过脸颊,江蓠一时踟蹰,不知该说些甚么。
云轴子狠狠甩了下衣袖,背过身去,冷冰冰的突出一个字来:“走。”
就在此时,落葵肩头一沉,一顶鲜红斗篷落在她的肩头,兜帽微动,将她的脸庞遮的严严实实,是苏子身形如风,赶到此处,拢了拢她的肩头,百感交集的轻声道:“走罢。”
“小,”江蓠陡然出声,话到唇边戛然而止,声音凄然的低幽下来:“小妖女,你等等。”他从袖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个蓝丝绒锦盒,打开来一瞧,里头静静卧着两枚一模一样的莲花清水珠,散发着昏黄的温润光华,其中一枚上串了珠链,而另一枚上则打了络子。
他拈起珠链,塞到落葵手中,轻声道:“这是我寻来的清水珠,比着丹霞花林镇中得的那颗亲手雕的,镇上的那颗我留下了,这颗,是你的。”他紧紧握住落葵的手,嘴唇微动,并无半点声音传出,只是一句唇语:“等我。”
河水哗哗作响,二人之间相隔了一步,却像隔开了万水千山,落葵心下酸软,竟蓦然就红了眼眶,水光潋滟在脸庞流转,她的神情凄苦,不禁攥紧了那颗清水珠,沁骨透凉之意从掌心渗到周身,一阵夜风穿过珠链,珠链摇曳,叮铃作响。
苏子拖过她的手,瞧也不瞧江蓠一眼,只深深望住云轴子,平静道:“云长老,你我就此别过了。”
“山高水远,后会有期。”云轴子捋着银白长髯,朗声一笑。
随后,苏子没有再给江蓠半点凄凄艾艾的机会,拖着落葵的手,便走进了无边夜色,与苏玄明等人一同离开了鬼谷。
江蓠瞧着那一痕渐渐消失不见的红影儿,怅惘不已,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云轴子刀子般的眸光,转瞬慌了神儿,磕磕巴巴道:“长,长老,我,我。”
云轴子摆了摆手,冷然一叹:“甚么都不必说了,你自己的事儿,自己拿捏分寸,宗门和性命,若你真铁了心不要,莫说是老夫了,就是老天,也没法子拦着你。”
江蓠素来敬畏云轴子,他虽敢在江芒硝面前嚣张跳脚,却从不敢在云轴子面前说半个不字,而这一席话也的确是苦口良言,为着他好,他也辩不出半个不是来。
云轴子又是叹了一声,望住紧随而至的夜茴和崖香二人,疾言厉色的低声道:“你二人听好了,今夜之事,若敢吐露半个字,老夫剥了你们的皮,叫你们尸骨无存。”
听得云轴子此言,江蓠狠狠一怔,原以为回宗之后,云轴子定会将此事对江芒硝和盘托出,谁料他竟有回护自己之意,不禁一时动容一时感慨。
第三百二十回 各回各家
有关江蓠的那些流言,虽被宗主江芒硝强行压了下去,但还是曾经传的满天飞,今日夜茴与崖香见到江蓠对落葵的做派,多少也猜到了几分,自然知道那流言非虚,可这见不得光的一切,偏偏被云轴子看在了眼里,他可是个铁面无私的太上长老,最是正派不苟言笑,二人忍不住暗自唏嘘,这位少宗主就要大祸临头了,真真是可惜了,他虽纨绔了些,但为人温和亲厚,品性还是好的,乍听云轴子有隐瞒之意,二人忙不迭的连连点头,拍着胸脯子信誓旦旦道:“弟子不敢,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云轴子微微颔首,干净利落的挥了挥手:“好了,去召齐弟子,离开此地。”
各宗派弟子皆渐渐散去,没有了嘈杂人语,鬼谷转瞬空落下来,月华澹澹,唯有细碎的水声与风声应和着,颇有几分世外之地的意味,格外静谧清幽。
夜茴和崖香清点了幸存弟子的人数,虽也有所死伤,但与别宗相比,已是不值一提了。
云轴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自家弟子的修为,这些年虽也参差不齐,但在如今的江湖各修仙宗派中,仍是不容小觑的。
就在天一宗弟子即将离开之时,一个娇怯怯的女子拦在了江蓠面前,垂首弄着萱草色的衣角,神情有几分忐忑:“小女见过江少主,见过太上长老。”
“君姑娘。”江蓠微微讶异,忙对云轴子低语道:“太上长老,这位是扬州君府的大姑娘。”
君府虽并非江湖修仙宗派,但是出名的医药世家,与江湖修仙宗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云轴子略一颔首,端着一派严谨的神情:“君姑娘,你这是。”
君葳蕤进了一步,衣角处的豆青色兰叶微微翩跹,幽香淡淡散开,她更加局促不安的绞着衣角,斟酌道:“小女不才,也得了些阴灵石,鬼谷里卧虎藏龙,怕这点阴灵石引来歹人觊觎,小女自问不是他们的对手,想求一求太上长老的恩典,能否容小女跟着天一宗一起离开红霞岭。”
不待云轴子说话,江蓠神情一滞,忙急匆匆婉转回绝:“君姑娘不是一直与无为派在一起么。”
君葳蕤眸光似水,隐有泪意,软弱的抬眼瞧着江蓠,将哭未哭道:“方才形势混乱,小女,小女与无为派走散了。”
云轴子转瞬瞧了个明白,似笑非笑的瞥了江蓠一眼,话中有话道:“既如此,也不好叫君姑娘独自在红霞岭中行走,就跟着罢。”
君葳蕤无声的笑了起来,但绷着唇角,仍是那副柔弱委屈的模样,可那笑意还是从弯如新月般的眉眼间漏了下来,她脆生生的应道:“多谢太上长老大恩。”
江蓠哽了一哽,可已来不及阻止甚么,只能任由君葳蕤跟着一同离开了。
天边泛起一线微白,灰蒙蒙光影里泛着浅淡的瓷青色,连绵群山和老树枯藤在天边起伏,投下参差不齐的诡谲剪影。
一行数十人冲着
光亮赶去,行迹匆匆却无一丝人语,皆是静默无声的闷头前行。
这一行人不知疲倦的夤夜疾行,行走间拂动枝丫,染了微凉的晨露而不自知,一直走到天光大亮,才匆匆出了红霞岭,赶回了镇中那座掩映在巨大榕树下的三层吊脚楼。
杜衡忙着去安顿众多弟子,而苏子安顿好了程朝颜姐妹俩,见她二人一时之间并无性命之忧,也醒不过来,便去了苏灵仙的房中。
迎面只见苏玄明坐在床头,拉着苏灵仙的手,满脸焦急之色。
而云良姜则斜倚在床尾,手足无措,只剩下了长吁短叹。
至于苏灵仙,薄薄的锦被搭在她的身上,胸口起伏间,那锦被竟连动也没动一下,气息已微弱至极了。
原本只在眉心处盘踞的那点黑芒,此刻已经扩散开来,布满了她的半张脸庞,她的眉心紧紧蹙起,看起来痛苦不堪。
“大堂兄,这可怎么办啊,灵仙这是怎么了。”苏玄明紧紧攥着苏灵仙的手,焦急的只想骂人。
苏子眉心紧锁,似有无尽愁绪难解,连连摇头:“灵仙这是被红腹鲳咬了,毒气入体,无药可解,怕是,怕是。”
“怕是甚么。”云良姜转瞬泪目,夹着哭腔喊道:“苏子,苏子,这丫头就是被那怪鱼咬了一口而已,连你也没法子么,那鱼就这么厉害么。”
苏子苦涩道:“你不知道,那红腹鲳之毒,乃是世间十毒之一,绕是你修为再高,被咬上一口,也是难救的。除非,”他的话戛然而止,眸光一瞬,伸手摸出个玲珑透白的玉瓶,思量道:“除非。”
“除非甚么。”听得此话,苏玄明眼眸一亮,忙追问道。
苏子望住那只瓶子:“除非用这瓶辰角,再加上龙族的本命精血,或可一救。”
苏玄明顿时绝望了:“龙族,乃是妖族大族,咱们,咱们上哪去寻啊。”他抓住苏子的手:“大堂兄,你能不能设法令灵仙多挨些日子,我带人进入妖界,拼了命也要抓个龙族回来。”
苏子摇头:“来不及的,中了红腹鲳之毒,七日毙命。”他微微一顿,回首定定望住落葵:“有一人,或可救灵仙,可,”他欲言又止,终是难以启齿,起先他们与他翻了脸,如今怎好再去相求。
落葵早听明白了苏子之意,也知这是唯一的法子,人命要紧,脸面算不得甚么,她重重砸了下桌案,小盏应声跳了一跳:“我去求他,求他救灵仙。”
苏子摇了摇头,却是迟疑片刻:“本命精血关乎自身修为,不付出些代价,如何换得来,更遑论,我们与他是翻了脸的,落葵,你可要想清楚了。”
落葵扬眸,满脸皆是苦涩的浅笑:“我知道。可没有甚么代价,比灵仙的性命更要紧。”她暗叹了一声,风水轮流转,还是犯到了他的手中,望着窗下小几上的青瓷莲瓣香炉抬了抬下颌:“良姜,把那个香炉给我。”
云良姜不明
就里,拿过香炉,趴在对面,瞧她是个甚么打算。
只见落葵取出一截寸许长的残香点燃,置于香炉内。
这香十分奇异,点燃后没有轻烟亦没有香气,只是残香由暗淡的秋香色变为了艳丽的朱瑾色。
云良姜大奇,几欲伸手去摸一把那奇异的残香,忍了几忍,才忍下不听使唤的手:“落葵,这是甚么,这般有趣。”
“传信香。”落葵托着腮,也趴在桌案上,静静瞧着残香变了模样,才低低吁了口气:“好了苏子,这香是他留给我的,说是紧急之时点燃,他很快就会赶到。”
苏子握了握落葵的手,递过去一盏温热的茶:“我还没问你,究竟出了甚么事,你怎么同他一起从河里出来了。”
落葵就着苏子的手,慢慢啜着茶水,淡淡道:“没甚么,只是他们族中一个女子,把我扔到了魔界,他赶去救了我出来。”
见落葵不欲多言,苏子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低低唔了一声:“方才在鬼谷,你重伤的那个姑娘,像是与他相识。”
落葵趴在桌案上,指端无意识的轻轻叩着桌案:“是啊,我也没料到,可伤了就是伤了,我也无话可说,若他真的因此事不肯援手。”她望向苏灵仙,眸光一暗:“那也是情理之中。”
残香燃尽之时,一阵阵嘈杂之声扬上三楼,杜衡匆匆赶来,施了一礼:“主子,大公子,青公子来了,还带了文公子和一个昏睡不醒的姑娘,瞧着像是方才在鬼谷,主子重伤的那个姑娘。”
落葵神情一滞,微微颔首:“果然来得及快,将他们安顿到二楼,青公子安顿好后,请他过来一趟。”
“喏。”杜衡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匆匆离去打点一切。
云良姜听出了此香会招来能救苏灵仙之人,但没想到竟这样快,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那香炉,反过来倒过去的看,最后将燃尽的香灰倒进油纸里,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啧了啧舌:“这物件儿如此灵验,落葵,这香灰没甚么用处了罢,给我罢,我拿回去好好瞧瞧,究竟是个甚么稀罕物件儿。”
落葵啜了口茶,失笑摇头:“给你给你,你别化了水喝了就行。”
云良姜撇了撇嘴:“我又不傻。”
片刻之后,竹门轻响,空青负手立在门口,神情平静的环顾了一圈儿,才淡淡道:“不知诸位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空青来的这样快,着实出乎落葵的意料之外,她有些尴尬,冲着苏子抬了抬下颌:“苏子,你们,先出去罢。”
苏子微微颔首,瞥了苏玄明和云良姜一眼,二人会意的跟着他一同出了门,却又不肯走远,皆趴在门边儿,三颗脑袋凑到一处,偷听起来。
云良姜拿手肘捅了捅苏子的腰眼儿,压低了声音,好奇道:“诶,苏子,那人是谁啊,是能救灵仙之人么,那他岂不是个妖族了,妖族之人,也有生的这般好看的么。”
第三百二十一回 难堪
苏子百感交集,唯恐空青提出甚么难以达成的条件,他眸光复杂,一眼不错的盯着门缝,全然没听到云良姜在说些甚么,只心事重重的扒着门缝,一言不发。
空青亦是百感交集,起初接到传信香时,他是有几分狂喜的,可来了此地,一眼瞧见奄奄一息的少女,心转瞬沉了一沉,不过有事相求,便是自己的良机,他靠在门边儿,平静了会儿,才道:“被红腹鲳咬了,唯有苏子那的辰角和一滴龙族的本命精血,才能解毒救命。”
落葵缓缓起身,心潮起伏的厉害,依着自己往日的性子,是绝不肯轻易低头的,可眼下人命更为要紧些,她轻轻点头:“是,我清楚你的出身,所以,才请了你来。”
空青眸光一闪,猛然扬手,一道青色光幕落在屋内,光幕中嗡鸣声声,转瞬笼罩住了屋中的每个角落,隔绝了一切声响传出屋外,才沉沉开口:“不错,你所料不错,我的确出身龙族,只是,你刚刚伤了我的幼妹泽兰,又凭甚么求我用本命精血去救她。”
对于这一席话,落葵毫不意外,她抿了抿微干的唇边,斟了盏茶递过去,平静而赤诚道:“是,确如青公子所言,我的确不该有所妄念,但人命关天,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了,青公子想要甚么,尽管提,我必定替青公子寻来。”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从暗黄色的竹窗棂照进来,淡白的光芒流转,有无尽的孤独在其间无声跳动,一点点吞噬空青清明的神志,邪恶的欲念在闷闷的腔子里破土而出,咚咚直跳,几欲跳出血热的腔子。
空青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那邪恶的念头呼之欲出,这念头能不能达成暂且不知,但足够邪恶,足够令她为难,他想,左右他与她已没了来日方长,不如趁火打劫,他一步步逼近了落葵,瞧着她神色惊恐的退了一步,不禁挑唇一笑,趴在她的耳畔玩味低语:“若你肯跟了我,我便救了她。”
“你休想。”落葵又羞又怒的脱口而出,刹那间憋红了脸,虽说她与他相交不深,但他素日也并非乖觉之人,她做梦也没料到空青会提出这等不堪的条件,不禁惊怒异常,却又转瞬心生绝望,她转头凝神望住苏灵仙,这样的条件,莫非真的要弃她于不顾么。
趁着落葵一时失神的功夫,空青极快的攥住她的手腕,玩味低笑,笑声有些阴郁:“我不逼你,看那姑娘的样子,还能撑上几日,这几日,我就留在此处,给泽兰疗伤,你想好了,来找我便是。”
落葵眼眶微红,满心茫然,只觉一口气憋在腔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她眼神空洞的望着面前这个人,心神空荡荡的,微微张着干涸的唇,竟说不出半个字来,一阵清冽的晨风掠过窗棂,扑在她的身上,蓦地便是一身细汗。
见目的已然达到,空青缓缓松开落葵的手腕,掐了个诀,撤去了屋内的青色光幕,转身
拉开了门。
这门开的又急又猛,苏子三人没有防备,噗通一声栽到屋内,忙尴尬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尘薄灰。
空青见状,挑起唇角,牵出一抹胸有成竹的浅笑,回首别有意味的深望了落葵一眼。
“怎么样,他怎么说。”苏子慌忙去抓落葵的手,发觉她的身子在微微打颤,两只手冷的如两块冰,顿时心神不宁起来:“怎么了,空青说甚么了,你怎么吓成这样。”
云良姜察觉到不对,忙斟了盏热茶,塞到她的手中,惊惶道:“快暖暖,苏子,你别问了,让她缓缓再说,看她吓得够呛。”
苏子又是心疼又是唏嘘,不甘心的追问了一句:“他不肯帮。”
落葵捧着滚烫的茶水,滚滚热气混合着甘洌的茶香,扑在脸上,心下倒是定了几分,清明了几分,她有满腔的话,不知该如何说,他并非不肯帮,只是帮与不帮皆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一念是杀人不见血的刀,终会将自己逼到无处可逃的墙角。
苏玄明握着苏灵仙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静了片刻,蓦然回首道:“大堂兄,方才那人正是龙族之人,是么,是可以救灵仙之人,是么。”
苏子无声的轻点了下头。
苏玄明猛然往门外冲去:“我去求他,跪着给他磕头。”
“玄明你站住,回来。”苏子厉声大喝:“这天底下的事,若跪着磕头便能有用,那人人都情愿跪到膝盖了。”
苏玄明顿时丧了气,软软的靠在门边儿,力竭道:“大堂兄,那,那怎么办啊,灵仙,我,我总不能看着灵仙等死罢。”此时的他恨的只想破口大骂,想了再想,他连方才那人是谁,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又怎知道从何骂起,他出其不意的抽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我就该将这丫头捆在家里,叫她跑不出来。”
云良姜抹了一把眼睛,抹了满手的泪水涟涟,含泪笑道:“这人既然来了,那便事有转机,咱们再去求一求他,看他究竟想要甚么。”
苏子倒是尚且镇定,一手稳稳端着茶盏,搁在唇边,却未饮一口,只熏着茶香,思量了片刻:“他出身妖族大族,甚么宝贝没见过,只怕寻常之物,并不足以打动他,我们还得下些心思才好,还是我去求他罢。”
这几人七嘴八舌的念叨,却没有一句说在坎儿上。
落葵瞧瞧这张绝望的脸,瞧瞧那双泪水涟涟的眼,再瞧瞧那可看似平静,试着暗潮涌动的心,她低低一叹,这一难,怕是不好过,自己是绝不肯跟了他的,可,苏灵仙该怎么办。
她隔着衣袖不停的摩挲缠在腕间的清水珠,那莲瓣一瓣瓣刻的精细,隔着衣袖,也能摸出每一瓣的纹路,每一道细纹都仿若刻在她的心间,她每定一点心思,那细纹便深上一分,直到深入骨髓,滴下血来,她才觉出痛,才觉出自
己正在选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静谧了片刻,心痛了片刻,落葵知道自己没得选,苏灵仙乃是南祁国的公主,她与苏玄明亲厚,但却并非一母同胞,她的生母也有一子,是为南祁国的二皇子,比苏玄明小上几岁,其母素来觊觎苏玄明的太子之位,若苏灵仙真的死在了红霞岭,于自己倒是没甚么,可苏玄明便要处境艰难了,如今的南祁国外面瞧着国运昌盛,一派和顺,可内里却明争暗斗不断,若苏玄明真的倒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南祁国朝堂动荡,只怕苏子也难以幸免,到那时,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唇亡齿寒了。
想到此节,落葵已有了定计,她轻轻摇头,藏起失魂落魄和无尽神伤,平静的斟酌道:“他倒是没有将话全然堵死,只是说被我重伤的姑娘,是他的幼妹,名唤泽兰,这几日,他要先给她治伤,过几日得出空来,才会来相助咱们给灵仙治伤,且留下话,说是他帮了咱们这一回,往后在水家要往来自由。”
苏子微怔,并不完全相信此话,巡弋着她微白的脸庞,犹疑不定道:“此事是为难了些,可只是这些,也不至于将你吓成了这样啊。”
落葵强装出一抹笑意,编出一套说辞来:“我这哪里是吓的,我这分明是穿少了,被这穿堂风吹得有点冷。”她紧了紧领口,继续哀叹,每一句都是她的心声:“我只是有些犹豫,没有立时应下他,我不想见到他,一想到往后的日子,他时不时的就要在我眼前晃悠,我心里就堵得厉害。”
苏子以为,空青素来行事还算正派,做不出甚么有损脸面之事,眼下所提,也算合情合理,遂握着她的手,吁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是,你若真的不想见他,以后但凡他来,你便躲出去,我来应付他。”
落葵心里藏着事,那件事太大,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都最终会是两败俱伤,她心不在焉的底底唔了一声,扬眸却见苏玄明一脸踟蹰,便知他有话要说,但碍于云良姜,不好明说,便揉了揉肚子,笑道:“良姜,我饿了,你去瞧瞧有甚么吃的。”
云良姜忙应了一声,咚咚咚一路小跑,下楼去了。
直到此时,苏玄明才算真正松下一口气,递了盏茶过去,神情尴尬道:“那个,水,那个,落。”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落葵,二人是素有互有耳闻,而此番却是头一回相见,称呼她水姑娘,似乎太疏远了些,而称呼她落葵,却又着实太亲近了些。
落葵扑哧一笑,有意戏弄戏弄苏玄明,一脸正色道:“不然,劳烦太子殿下随着杜衡他们,叫我主子。”
苏玄明见了鬼般的跳开一步,唇角抽搐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接口。
见苏玄明半是尴尬,半是恼怒的模样,落葵笑意更盛,倒是略微驱散了方才的心间阴霾,抿了口茶才道:“太子殿下为兄,我为妹,就叫我落葵好了。”
第三百二十二回 成算
以前,苏玄明总听苏子说落葵刁钻,他偏不信,总想着这世间还会有谁,比灵仙更刁钻,不想这一过招,她还真是性子古怪的紧,想到这些,他便忍不住莞尔。
苏玄明与苏子眉眼相仿,皆是一双桃花深眸,眉眼俱笑之时,总有股子玩世不恭的狭促。他转念又想到苏灵仙有救,他总算略略松了口气,眉眼间终于绽开狭促笑意:“那个,落葵姑娘,多谢仗义援手。”
落葵有些走神,她想,她大抵是疯了,竟连那样的事,都能咬牙应下,自己再如何不看重礼法,也做不到视清誉如无物,莫非,莫非果真的要用自己的清白之躯,去换旁人的一线生机么,她无法想象此事过后,自己都厌弃自己的模样,她慷慨赴义一般,接过苏玄明手中的那盏茶,一饮而尽,神思却依旧恍惚。
“落葵,你与我说实话,若只是说那些,空青为何要布下隔音结界。”苏子素来心思缜密,绕是他相信空青的为人,也相信落葵的一套说辞,亦看不到她神思恍惚的模样,可还是疑心空青所为。
落葵被这话一惊,蓦然回了神,干干的咽了口唾沫,飞快的编出一套说辞,编完之后,还暗自夸了自己一把,是睁眼儿说瞎话中的翘楚:“妖界之人出现在人族,总是不好的,空青又是出身妖族第一大族,并不想让自己的身份为太多不相干的人获知,苏子,苏玄明,你我还要守口如瓶的好,以免惹恼了他,横生枝节,救不了灵仙。”
直到此时,苏子才算真正安下心来,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落葵心下混乱不堪,不愿再想那些无解的腌臜事,伸手徐徐揉着额角,慢慢问道:“苏子,程姑娘她们如何了,我瞧着不大好。”
苏子脸色阴沉的厉害,是从未有过的阴云密布,眸底满是伤痛悔恨的光,他倏然握拳,将掌心中的杯盏捏了个粉碎,清脆之声响起,指缝间随即漫出血来,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阴郁道:“朝颜如今是傀儡之身,想要逆转着实不易,但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多费些时日和心思,而夕颜却更为不妙,她原本就被鬼刺种下了禁制,后又耗费过半精血催动夕颜墓魂阵,去收取他的生魂,如今她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也就,也就这几日罢。”
“哎呀,大堂兄,你这是,干甚么啊。”苏玄明吃了一惊,忙不迭的去掰苏子的手,摸了一手血腥,又赶忙去端了净水过来。
落葵心间抽痛的厉害,一点点收拾干净苏子的伤口,包扎起来,原想埋怨一句,可推己及人,她又能说些甚么呢,杯盏上的茶香氤氲,落葵低垂着头,掩饰住泫然欲泣的神情,摸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大堂兄,喝点水,你别这样,总会有法子的,你别这样,我瞧着难受。”苏玄明斟了盏热茶,端到苏子面前,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虽不清楚那两个女子与苏子是何关系,眼见
他强忍着伤心欲绝,忍得实在辛苦,便知那是他的锥心之痛,明知自己不该再去戳他的痛楚,可还是忍不住絮叨起来:“大堂兄,你要多加保重,那俩姑娘还得靠你照应,你可不能再这样了,吓死我了。”
苏子悲伤的掠了苏玄明一眼,浅浅点了点头。
晨风里夹杂的榕树的清香,是生机盎然的味道,仿若晨风都染上了浓郁的绿意,在半开的窗下悠悠荡荡。
三个各怀心思之人围坐在如意圆桌旁,那桌案经历了岁月侵蚀,散发着幽幽暗红色的光泽,浅浅雕刻的如意纹在那微光中荡漾流转,如意如意,这世间哪有事事如意,从来都是十之**不如意。
“啪嗒”一声轻响,惊得三人齐齐眼眸望去,竟是一截榕树枝丫在风中折断,从窗缝落到屋内,那枝丫嫩绿清新,落在暗黄色的竹地板上,如春水般纯净不惹尘埃,浅浅的黄绿凸起零星布在枝丫上,包裹的极紧,像是顷刻间便要炸裂开。
落葵凝神思量:“若是得到鬼刺的全部生魂,程姑娘的傀儡之身是不是就能早日逆转,或者说,逆转的希望就能大上几分。”
苏子默默无声的点了下头,自然是的,也正因如此,程夕颜才会拼了性命布下夕颜墓魂阵,去收取鬼刺的生魂。
落葵托腮沉凝片刻,单手一翻,掌心中一阵幽蓝水泽翻滚,凝聚出一枚深蓝圆珠,圆珠深处赫然有一只异兽昂首挺立,仔细打量下来,那异兽竟并非死物,而是有一丝魂气。
她缓缓将圆珠渡到苏子手中,拳起他的手,笃定道:“这个给你,从此刻起,所有人手任你调动,全力追查鬼刺的下落,一旦有了消息,你亲自去,定要抓他回来。”
这圆珠并非凡品,而是茯血派的立派掌教信物,此物从来都只掌握在大长老一人手中,一旦请出,连掌教大人,也要听命于此,茯血派立派千年,唯有几次生死存亡之际,才会请出信物,号令众人,苏子紧紧攥着,感念不已,点头道:“好。”
二楼回廊尽头的屋子里,一道青色光幕笼罩在屋内,文元与空青相对而坐,眸光诧异的巡弋了空青半响,才难以置信的蹙眉道:“你真这么说了,这也,这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空青抿了口茶,恍若无事的点点头:“是啊,说了,你情我愿的事儿,有甚么强人所难的。”
一口茶顿时哽在了喉间,吐不出咽不下,文元像是刚刚认识空青一般,瞪大了双眸,张口结舌了半响:“你,你是说真的么,你,这可不像你的秉性,你虽素来面冷,行事却最是温厚,从不做趁人之危的刻薄事,老六,你可别在这桩事上犯了糊涂,最后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那样一番话,并非空青的一时兴起,更并非泄愤,反而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完之后,他闷在房中整日未出,已想的十分清楚,此事最坏的结
果不过是翻了脸一拍两散,与如今的形势并无两样,既如此,何不冒险一试,若有万一,万一成了呢。
空青摩挲着杯盏,对着文元,他并没有甚么可隐瞒的,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三哥,我想过了,左右我与她也没甚么好结果了,最坏也不过如此了,即便她是被逼无奈的跟了我,可我用一个名分就能将她捆在我身边,何乐而不为呢,兴许过的久了,她就不那么恨我怨我了呢。”
文元啧了啧舌,连连摇头:“你这可真是,可真是背水一战了,不过。”他微微一顿,存了心要给空青添堵,笑的一脸的不怀好意:“你能给她甚么名分,你可别忘了,你的正妻只能是半夏,至于做妾室,她那么个凶丫头,是做妾室的那块料么,她做妾室,迟早得被打死,你又能护得了她多久。”
就像数九寒天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空青的一颗心,瞬间凉透了,比泡在水麒麟一族的寒潭里,还要彻骨,他百般惆怅一叹,叹息中满是不甘心:“总归,总归我是不会委屈了她的。”
文元吁了口气,继续在空青凉透了的心上插了把刀,插得又稳又狠:“可她若抵死不从呢。”
空青勾起唇角,挑出个胸有成竹的浅笑:“不会,那姑娘看起来对他们十分要紧,否则她不会拉下脸面燃了传信香来求我。”他偏着头,若有所思道:“三哥,她这个人,最是狠毒疯狂,为达目的,发起狠来,是不会爱惜自己的。”
这话才是正理,文元十分认同的连连颔首,转眸望了望隔壁,愁容满面的叹道:“你的事是有指望了,可泽兰怎么办,她的伤虽无大碍,可她竟是疯了,竟与白参私许了终身,身上沾染了人族的气息,虽然眼下,你我联手暂且将这气息掩盖起来了,可一旦返回族中,就瞒不住了。”
空青浅浅啜了一口茶,思量了半响,才思量出了个勉强的法子:“我也没料到泽兰竟会如此大胆,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甚么了,不过幸而她身上的人族气息并不深重,凭你我的修为,多耗费些时日,还是可以拔除干净的,只是往后,三哥啊,你可要看紧她,千万莫要让她再来找白参。”
文元胆战心惊的抖了一抖,连连摇头道:“我可看不住她,她太凶了,你不知道,我这回是逃命出来的,她把苏叶的宅子给砸了,我还不跑快点,等着二哥训斥我管教不严么。”
“甚么。”空青满脸生无可恋的一叹:“泽兰怎么砸了苏叶的宅子,这个惹祸精,为甚么啊。”
“可不是惹祸精么。”文元抿了一口茶,摇头续道:“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原本父亲让甘遂来人界办点事儿,泽兰闹着要跟他一起来,可甘遂不肯,说泽兰是个累赘,这丫头就恼了,在苏叶家里见甚么砸甚么,甚么顺手砸甚么,要不是我们得了消息赶过去,恐怕她就要拆宅子了。”
第三百二十三回 成交
空青听得瞠目结舌,手上一歪,琥珀色的茶水撒了他一身,他忙不迭的一边擦着水渍,一边追问:“二哥呢,父亲出门去了,二哥代为理事,就没管管么。”
“那会子二哥正在议事,我和老四得了消息,赶过去时,正从屋里飞出个白瓷青花压手杯,就砸在我们俩的脚边,紧跟着又飞出个玫瑰釉冰裂纹梅瓶,幸好老四眼明手快,瓶子还没落地呢,就稳稳的接住,我当时还在想呢,幸而老四接住了,这可是苏叶的心头肉,听闻还是当年白微姑姑送的,若是碎了,我们当日在场的就都完了。”文元口齿伶俐,活脱脱有说书的天分,他说的眉飞色舞,将这桩大祸临头的倒霉事,硬生生说成了个大笑话,令人捧腹不已。
空青的眉眼敛的凝重,没有半点笑模样,甚至比方才多了几分生无可恋,张口便是落井下石:“三哥,只怕你们早就完了,苏叶那宅子里,有哪样东西不是姑姑送给苏叶的,又有哪样不是苏叶的心头肉。”
文元递了个恼怒的眼风过去,撇嘴道:“你倒是跟老四生了同一根筋,他也是你这样想的,当下嚷了一嗓子要坏事儿,就跟一阵风似的冲进去了,你不知道,啧啧啧,”文元咂了咂嘴,满脸的后怕,摇了摇头:“那一屋子的桌飞椅倒,满地的碎瓷片,晃的我头晕,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泽兰素来任性刁蛮,仗着父亲宠爱,在族中为所欲为惯了,从来无人敢管束甚么,但如这般任意妄为还是头一遭,空青听得龇牙咧嘴,难以抑制的晃了晃身子,连连苦笑:“那五哥呢,五哥干嘛呢,他不是一直在苏叶那管事么,怎么也不拦着点。”
“老五,可别提那个废物了。”文元怒气冲冲的笑骂了一句:“他就跟个活死人似的站在那,他说他怕挨打,不敢拦着泽兰。”
空青收拾干净衣裳上的水渍,重新换了盏热茶,双手捧着,愁肠百转的品着,没品出甚么茶香,倒是沁了满嘴苦涩,他真不知道这样惹人发愁之事,有甚么可笑的,他想了想,不能自己发愁,也得让文元愁一愁,独愁愁不如众愁愁嘛:“三哥,这回的事不小,你有没有算过,要挨几鞭子才能平息父亲的怒气。”
“扑通”一声,文元垂头丧气的重重趴在桌案上,嘟嘟囔囔道:“鞭子是少不了的,要不我怎么会领了差事跑到人界来,虽说跑了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得回去,但能躲一时是一时嘛,不过要说惨,谁能比甘遂这小子更惨,此番的祸是他惹的,二哥逼问他究竟是个甚么缘由,这呆子也是老实,嘴唇子抖了半响,也没抖出个始末来,二哥气急了,说父亲回来,一定要请旨让父亲狠狠抽抽我们几鞭子,尤其是甘遂,定要打得他三个月下不来床。”
空青呛了口茶,重重咳了几声,无奈摇头,突然想到了要紧的关窍之处,忙道:“这甘遂不跟让泽兰
跟着来人界,是不是知道了些甚么。”
“自然是知道了,只是不甚详尽罢了。”文元虽是笑着,心中也是没底的,也是害怕的,此事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他长长吁了口气:“自打甘遂从玉京山返回族中后,便一直与泽兰亲厚,父亲与苏叶是商议过的,有意促成甘遂和泽兰的婚事,可谁知道会出这档子事,泽兰会犯了戒律铁则,瞧上个人族呢,我瞧着那白参也是平平,并没有甚么出众之处啊。”
空青凝神:“泽兰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父亲迟早是会知道的,倒是只怕咱们几个也难逃干系,为今之计,先得拔除了她身上的人族气息,回去后,还得跟二哥好好说一说,尽早商量个对策出来。”
“要说你说,我可不去。”文元摆手摆的极快,忙着撇清干系:“我还想多活几日呢。”
这处小镇挨着山边儿,日头挪移,巨大的山影岚岚,投在了镇子中,黄昏时分的流霞漫天,金光余晖,在天际边只泼洒了片刻功夫,便转瞬消散,暗沉沉的暮色如波涛翻涌,吞噬了整片长空。
屋内陡然暗了下来,文元起身点燃了窗下的明烛,一豆灯火中的空青,有几分意兴阑珊,他微微一笑,夹着戏虐的意味:“这天都黑了,她怎么还没来。”
空青微微一怔,转眸望向暗沉沉的窗外,高大的榕树在窗外横斜逸出,晚风穿过密密匝匝的碧叶,发出一阵阵轻响,窸窸窣窣的,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他的心肠,他这一整日的魂不守舍,其实皆是因为没能等来那个人。
文元拍了拍他的肩头,喟叹了一声:“你也别这样,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要你的心思稳得住,这一回,她可是随你拿捏的,罢了,我瞧瞧泽兰去,这个不省心的丫头,我的这颗心哟,甚么时候才能操到头啊。”
话音未落,一声声吱呀吱呀传到屋内,那声音极远,像是从竹梯处传来,压抑的极为克制,像是那人的每一步,都走的甚是煎熬,慢慢挪上几步,便又极快的退回去一步,这声音便在远处时紧时慢,久久盘旋。
暮色四合里,一点昏黄的烛火随着晚风不停变换模样。
文元飞快的掠了空青一眼,低低笑道:“你说的还真准,她还真来了,我先走了。”说着,他猫着腰,如一阵疾风般出了门,钻进隔壁泽兰的屋子,趴在墙根儿处,抑制不住的嘿嘿直笑。
几番来回后,吱吱呀呀之声终于由远及近,变成一声声极轻微的脚步声,缓缓逼到回廊尽头,停在了门外,良久没有动静。
空青在如意圆桌旁稳稳坐着,端着一盏茶,掠了一眼虚掩的木门,牵出抹浅笑。
片刻之后,落葵推门而入,反手轻轻掩门,却并未走进屋内半步,只脸色微白的靠在门边儿,一言不发。
空青掩饰住内心的狂喜,神情敛的平静如昔,冲着落
葵挥了挥手:“过来说。”
木门上蕴着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冷硬的硌着落葵的脊背,她不肯挪动半步,生硬而冷薄道:“就在这说。”
空青瞧着落葵的满脸不自在,愈发觉得好笑,自己做惯了好人,蓦然做起恶人来,竟有些不习惯了,他猛然起身,极快的走到她的面前,与她相对而立,低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来,坐下说。”
落葵偏过头去,愈发的僵硬了:“就在这说,你离我远些。”
空青咬着后槽牙忍着没有笑出声来,点了点头:“好,就在这说,你说罢,我听着。”
落葵并不肯去看空青的脸,偏着头深深吸了口气,不停的告诉自己,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她的手缩在袖中,紧紧握住微凉的清水珠,狠下心来,一口气说了个干净:“青公子,我不会跟了你的,若你肯相助搭救灵仙,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但我不会跟了你。”她虽说的隐晦,但想来空青是听得明白的,既听得明白,她便是自己断了自己的退路,没了后悔的机会。
空青听得有些怔住了,一时之间却并未完全听明白,茫然道:“甚么,甚么意思,我,落葵,我没听太明白,你是不肯跟我,但我想要的,你会给我,这是何意。”
落葵的脸颊刹那间红透了,心空了一下,不知该说些甚么,索性咬住满口银牙,咬的脸颊生疼,眸光呆滞的瞧着秋香色的轻纱帐幔,在晚风中摇曳,抖着手去解自己腰间的如意绦:“青公子不就是想要这个么,我给你便是。”
空青这才明白了落葵所言,一把按住她的手,眸光哀伤,唇角嗫嚅,慌乱道:“你,我,我是要给你个名分,给你个名分,叫你正经的嫁给我,我,我怎么会让你无名无分的跟着我,委屈了你。”
落葵陡然扬眸轻笑,有几分自嘲,有几分讥讽:“名分,我要你给的名分作甚么,我不稀罕。”
空青的手蓦然滑了下来,腾腾腾退了几步,凄然低语:“你就这般恨我,宁可折磨自己,也不肯正经跟我,不肯嫁我。”
落葵紧紧攥着清水珠,攥的指端发白,心间早已生了悔意,却没有了退路,强撑着一派平静,点头道:“是。”
空青做梦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没料到落葵宁可毁了自身清誉,也绝不肯跟他,他因绝望而生恨,因恨而变得乖张邪恶,眸光凌厉的巡弋了她片刻,呵呵一笑:“好,你既如此说了,我应下便是,只不过并非一晚,解红腹鲳之毒,除了要用辰角和我的本命精血,还要燃上三日的聚阳灯才可,这三日,你都是我的。”
既来了此处,落葵便料到了结局,也做足了准备,但听到空青此话,她的心还是难以抑制的疼痛起来,紧紧依靠着门边,不挪动也不开口,只僵硬着身子点了下头。
第三百二十四回 准备
流光转瞬停驻了,帐幔静静曳地,烛火无声明亮,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
空青蓦然伸出手去,轻轻拨弄了下落葵耳畔的珊瑚珠耳坠子,发出轻灵灵的脆响,那珠子浑圆鲜红,如一滴血落在他的心间,他蕴着冷笑,在她的耳畔低低呵了口气:“如此,明日便开始罢。”
落葵如遭雷击,狠狠冷颤了一下,死死咬住下唇没有言语,事到临头,再万全的准备也是无用,再狠的心肠亦是枉然,她的心神还是转瞬崩溃。
她不知是先迈的哪只脚出的门,不知是如何上的楼,如何找到自己屋子的,像是杜衡在后头喊了,她茫茫然的更不知应了声甚么,只飞快的进屋关门,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埋下头,空荡荡的一颗心狂跳不止,整个人慌乱的双耳嗡嗡作响,双眸一闭,眼角斜出泪来。
一夜无话,次日晨曦微熹,卷起低垂的湘妃竹帘,推开窗,树影中隐约传来一声声蝉鸣,这镇子中遍植榕树,花却少见,微凉的晨风里满是翠叶碧草的清冽。
空青一早便拉着文元,如约去见了落葵与苏子,先瞧了瞧苏灵仙的伤势,发觉那红腹鲳之毒入体,竟比料想中的更深重了几分,他随即收起了轻慢的心思,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医治。
“苏子,这红腹鲳之毒在她体内深重了些,有些棘手,单单只有辰角和我的本命精血怕是稍显不足了。”空青切了个脉,略一沉凝道。
苏子捻着指尖,神情凝重道:“你说的不错,怕是真的要燃上三日的聚阳灯了,只是这么个冷僻小镇,不知能不能买得到点燃聚阳灯的所用之物。”
空青抬眸越过苏子的肩头,神情阴沉,唇角下挂,一脸的苦相,望住躲在角落暗影中的落葵,一直将她望的惴惴不安,才收回眸光,克制住想要叹气的念头,平静道:“你先将这门窗紧闭,将窗缝塞严实了,半点风都莫要漏进来,我同三哥去镇上看看能否凑齐所用之物,若是不能,再另想法子罢。”
方才空青在时,落葵始终紧绷着身子和情绪,没有半点松快,直到二人走后,她才松弛下来,捡了张绣墩坐着,抄过提梁雕花铜壶,斟了盏热茶,滚烫的茶香从长长的壶嘴溢出来,叫人的心定了几分。
“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今儿又恹恹的没甚么话。”苏子摸了摸她眼下的一阖浅青,不明就里的问道:“昨儿夜里没睡好么。”
落葵捧着茶盏,低垂眼帘望着叶片在青黄的水中沉浮,她不敢抬手去看苏子,唯恐露出甚么端倪,最后逼得他去杀人,她有些心虚,语焉不详道:“夜里像是下雨了,雨声太大,吵得睡不着。”
苏子回首,瞧了瞧那凝碧如洗的榕树叶子,的确有点点水痕,在晨光里如同蕴着云雾的翠玉,不禁诧异道:“昨夜里下雨了么,我怎么没听着。”
“是下了,我昨儿守了苏灵仙一整夜,听的真真的
。”云良姜端了个黑漆团花托盘进来,上头搁了素白瓷碗碟,正好听到苏子这话,忙接口道。
苏子掠了云良姜一眼,奚落打趣了一句:“你倒是真的上心了,从前怎么觉出你这么有心呢。”
云良姜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将碗碟一样样搁在圆桌上。
此处与青州不同,平素一日两饭,没有晚饭,而早饭虽然用的晚,但向来丰盛,除了麻团,门油烧饼这样的寻常吃食,还有配有梅花包子,葱香花卷,香菇鸡丝粥和一碟子什锦八宝菜,芙蓉豆腐和山蘑菇焖菜心。
云良姜单单捧了个阔口梅花碗,搁在落葵面前,笑道:“你爱吃的荞麦皮蕨菜馄饨,我特意让灶房给你烧的。”
热气腾腾的汤水上,飘着点点黄橙橙的油花,翠绿的葱花和嫩黄的姜丝点在其间,煞是好看。
落葵抽了抽微酸的鼻尖儿,鼻音有些重,声音微微嘶哑:“好香啊,这么偏僻的地儿,能有这一碗馄饨,费了不少功夫罢。”
云良姜朗声一笑:“不费事,你都吃完,我就高兴。”
这镇子远离城池,素来冷僻少人,寻常百姓尚且住的稀稀拉拉,修仙者就更是少之又少了,根本没有售卖修仙所用之物的铺子,文元被空青生拉硬拽的上了集市,满脸诧异道:“咱们随身带的,不就有点燃聚阳灯的所用之物么,莫说是燃三日,就是燃上三十日,也是足够的了,还出来买甚么。”
空青紧紧抿着薄唇,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拉着文元就往成衣铺子去,挑中了铺子里的大红百蝶穿花罗衫,并水红挑金丝百褶长裙。
那颜色足够扎眼艳丽,文元不住的啧啧摇头,暗自唏嘘,她平素总穿的跟奔丧似得,这么艳的衣裳,她定不会穿。
他刚回过神来,便见空青冲着他伸出手来,他微微一怔,诧异道:“干甚么。”
空青出言简短利落:“银子。”
文元一把捂住鼓鼓囊囊的佩囊,吐出两个字:“没有。”
空青也不多作言语上的纠缠,抱着衣裳就走,走到门口,掌柜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冲后头反手一指:“问他要。”言罢,一把推开了掌柜,出了门。
文元目瞪口呆的立在铺子里,眼睁睁的瞧着掌柜并几个伙计围住自己,个个生的虎背熊腰,彪悍异常,只好老老实实的掏了银子才脱身,一出门,正望见倒霉催的空青。
他张了张嘴,正欲破口大骂,却见空青一脸苦相,掂量了下惹急了死人脸的空青,会不会惹来一顿拳脚,又掂量了下拳脚之下的自己能保的几分万全,最后偃旗息鼓,乖顺的跟在空青身后,进了首饰铺子。
两颗脑袋埋在琳琅满目的首饰堆里,千挑万选的,选了最富贵的绞金银丝嵌南红金凤朝阳流苏钗。
文元的双眸险些被明晃晃的金银丝刺痛,继续摇头咋舌,这么晃眼的钗,打死她,她都不会戴的,戴不
戴的暂且放一边儿,他抖着手,肉痛的继续掏银子。
二人就这样一间铺子一间铺子的走下来,竟买齐了衣裳绣鞋,首饰钗环,胭脂水粉等物件,还有一对龙凤红烛,硬生生的将文元的佩囊掏了个干净,最后气喘吁吁道:“老六,差不多了罢,累死我了,我可没银子了,别买了。
空青左拥右抱的一堆物件儿,像根光华流转的木头戳在街面上,仍旧抿着唇一言不发。
文元喘了口气,瞧着这副情景,转瞬又笑了起来:“合着你拉我出来,是来给她备嫁妆的啊,多余了罢,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嫁给你,莫不是你以为你备下了这些,她心一软就嫁了么。”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快刀,专往人的痛楚戳,空青咬着牙,强撑着一口气道:“她嫁不嫁是她的事儿,我总要将东西备齐全了,总归不委屈了她就是了。”
文元偏着头想了想,失笑道:“这对龙凤烛是个好东西,只怕她会一把火烧了你的念想。”
二人且说且叹,跑了这一路,烈日下出了一身的汗,衣裳濡湿的黏在身上,格外难受。
走到吊脚楼前,空青一股脑儿将物件儿尽数塞到文元怀中:“三哥,你去我屋里,把这些帐幔红烛甚么的都摆好。”
那东西入手沉甸甸的,文元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我哪里是你的三哥,简直都快成了你的碎催了。”
二人归来时,正是此处用午饭的时辰,空青循着饭香上楼,一推门,就见落葵苏子二人围在圆桌旁,桌案上刚刚摆上了饭菜,缭绕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他平静的将早已备好的物件掏出来,一件件摆好:“还好,都凑齐了,用把饭,咱们就开始罢。”
听到开始这两个字,落葵轻轻打了个寒噤,放下手中的鸡翅木筷子,正欲起身,却瞟见空青的双眸,只好轻轻道:“苏子,青公子,慢用。”
“你干甚么去,一口饭都没用呢。”苏子伸手拉了拉落葵。
落葵一身月白衣裙格外疏落,眉眼间的仓皇寂寥敛的淡薄,像是在看着空青,可双眸却空荡荡的,不知落于何处,勉强平静道:“我困了,想去睡了。”
“用点饭罢,这几日,还有得熬。”空青神情木然的开了口,话中有话的威胁了一句。
落葵微弱的晃了下,挣扎而绝望的跌回椅中,已没了半点胃口。
空青深觉自己太过面目可憎了些,心下有些软,夹了一筷子缕子脍,轻轻放到落葵碗中,放软了姿态道:“你再忧心忡忡,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好歹用一些。”
“对,对,用饭罢。”苏子察觉到一丝丝异样,只以为落葵对空青心有芥蒂,并未往深处细想,忙笑着岔开话头,招呼空青用饭。
一顿饭用的如同嚼蜡,落葵只寥寥吃了几口,便撂下碗筷,捧了一盏茶躲到窗下暗影中,一动不动,将那盏茶晾到冷透。
第三百二十五回 心头血
苏灵仙气息奄奄的躺在帐幔深处,黑芒布满了她的整张脸庞,连嘴唇都没有放过,呈现出难看的黑紫色,胸口微弱的一起一伏,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云良姜茶饭不思的守在床沿儿,虽一直没甚么言语,但凄苦的神情已泄露了些甚么。
这屋里转瞬寂然下来,空青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取过一尊小巧的错金博山炉。
这博山炉做的精巧,炉顶是一座层峦叠嶂的群山,自下而上,错落有致,而炉座却是三层精雕细琢的莲瓣,自上而下,栩栩如生。
明亮的日光透过淡白窗纸,谢谢洒落在香炉上,自山间到花间,皆荡漾起粼粼赤金的光芒,格外绚烂夺目。
苏子眸光一凝:“这博山炉倒也勉强够用,可符文怎么办。”他屈指在炉身上敲了敲,嗡鸣声声:“这是铜的,又不是正经法器所用之物炼制的,符文怕是不易铭刻上去,若是失败了,可没有替换之物了。”
空青捻着指尖,平静道:“我来炼制罢,你替我护法,莫要人打断我。”
苏子微微颔首,转头对云良姜道:“良姜,你去找玄明来,在门口守着,莫要让任何人进来。”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落葵坐在苏灵仙身边,轻轻捏住她的手,心下有些慌,聚阳灯极难炼制,更遑论是用这等寻常的博山炉勉强为之,不知空青能有几分把握。
苏子平静了会儿,飞快的掐了个诀,一弧巨大的血红光幕落入屋内,他轻轻一催,这光幕似水波荡漾,将屋子层层笼罩起来,随后无声的没入竹墙,不见了踪影。
空青定了定神儿,长袖平静的一抖,虚空中传来一丝风声,竟是枚透明无色的短刃破空而出,那短刃如同一团光影,静静悬浮在他的身前,长不过寸许,宽也只一指,可锋刃极纤薄锋利,看起来尚不及一页纸的厚薄,这团光影通体却不光滑,布满了细小的坑洼,而更令人称奇的是,这短刃竟没有刀柄,根本无处抓握。
落葵坐在床沿儿,佯装昏昏欲睡一言不发,可在这短刀出现的一瞬,她还是蓦然回过头,眸光微沉,望向那把刀。
那短刀非金非铜非银非铁,而刀身上却盘踞着一条极淡的龙纹,闪动着若有若的淡金光芒,她仔细相望,这柄短刀的确并非实物,十足十的只是一团光影而已。
落葵心间一凛,这妖族果然物众地大,势力修为皆强悍难以的想象,远非弱小人族能够相比。
此时,空青双手一催,短刃激颤而出,刀身上的龙影与光团融在一处,敛做一缕淡金光芒,落在博山炉上,发出叮铃哐啷的一阵轻响,却没在炉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空青不急不恼,只手腕一动,以手为笔,稳稳牵引着纤薄锋利的刀刃,在离傅山炉分毫之处无声游动,那笔笔如风,掠过虚空,却如同水过无痕般,并未掀起甚么波澜,而刀锋并未真正落在炉身上。
落葵有些讶异,怔怔望着空青手上的动作,已全然忘了要转过身去,要背对着他。
空青察觉到了甚么,却不敢分神,手上法诀陡转,刀刃无声的在虚空中飞快铭刻写画,分明没有落在博山炉上,可炉身上却紧跟着留下了干净利落的淡白刀痕,每一笔都刻的极深。
只不过是顷刻间,一枚豆大的符文跃然炉身,淡薄的荒古气息在符文间波动流转。
落葵回过神来,定睛相望,空青已接连在博山炉上铭刻下了三枚符文,瞧着完全相同,但细微之处还是有些差别的。
空青终于分神掠了落葵一眼,弯起眉眼笑了笑,又飞快的催动短刀,铭刻最后一枚符文。
落葵眸光闪动,这四枚符文首尾相连,正是炼制法器聚阳灯所用符文,这些符文望之简单,但首尾相连间,却形成了一个繁复的符阵,用以驱阴聚阳。
修仙之人大多都会在法器上铭刻符文,用以增强法器威力,可那些皆是寻常符文,所消耗的不过法力而已。
但聚阳灯上的这四个符文,却并非寻常,铭刻写画之时,丁点微弱的心神涣散,皆会令那阵法紊乱,继而炼制失败,毁了法器,最终功亏于溃。
故而炼制聚阳灯,所用之物无需多么罕见,如这盏博山炉便勉强合用,最难的却是铭刻符文,所用的不单单是大量法力,还要有极为强悍的神魂之力,用以凝聚心神。
绕是苏子修为如此高深,神魂之力如此强悍,当初炼制聚阳灯时,也是几番失败后,才炼成了那么一回,还被她笑话了许久。
眼见空青一蹴而就,下刀又稳又快,落葵的心愈发沉重,他的修为,显然远非他现下显露出的这些,他是刻意隐瞒了修为身份,刻意接近了自己,如今,自己已退到退无可退,无计可施的境地,她垂眸低低一叹,这般厉害的妖怪,自己该如何才能逃离。
片刻过后,那盏错金博山炉已变了模样,其上四枚符文飘动,荒古气息大作,略一催动,符文上赤金光芒闪动不止,将整座香炉包裹起来,这原本最寻常之物,此刻已成了个厉害的法器。
空青长长的舒了口气,炼制聚阳灯极为消耗法力心神,他的脸色有些微白,缓了口气道:“成了。”
苏子眸光一滞,有些歉疚,毕竟他们与空青是撕破了脸的,如今却又要他耗费修为精神来相助,着实不那么厚道,欣喜的笑意中都带了些尴尬:“青公子的修为深不可测,竟一次就成了。”
言罢,他真心诚意的捧过去一盏茶。
空青一饮而尽,平静点头:“取我的本命精血罢。”
苏子微讶:“青公子不调息片刻么。”
空青轻轻摇头:“不必了。”面对苏子的愧疚和殷勤,他有些心虚,显然落葵并未将自己与她的交易如实告诉苏子,他从来都不是个恶人,头一回趁人之危,他越发心虚的厉害,抬眸望了落葵一眼
,有心弥补一二,心事重重道:“我仔细思量了下,这聚阳灯炼制的仓促,恐稍显不足,为保周全,还是取我心头精血罢。”
落葵倏然抬头,错愕不已的死死盯住空青,取了心头精血,是会伤及修为的,即便妖族中修为通天之人,也绝不肯如此做的,可他,可他竟然肯取心头精血来救苏灵仙,他,他是疯了么。
苏子亦是满脸愕然,怔了半响,才磕磕巴巴道:“青公子,你这是,这是疯了么。”
空青幽幽望住落葵,深眸如星辰微光,直逼她的脸庞,见她一脸平静,既无动容也无感怀,不禁在心底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暗叹了句,她如此恨你,怎会因几滴心头血就改了心肠,旋即神伤开口:“没有,施法罢,我既应了你们,自然要帮得有始有终,真正救了人。苏子,你当是随身携带了法器罢。”
苏子微微点了下头,告了声得罪,神情复杂的缓缓掐了个诀。
虚空中一声嘶鸣,一痕雪白星芒破空而出,光芒敛尽,竟是枚细长的银针,生的奇异,针尖寒芒锋利,弯起一钩清月,针尾处针孔猩红,成五瓣梅花状,望之如同一朵红梅坠落雪间。
空青双眸微眯,这法器瞧着诡异,气息也凌厉逼人,想来并非凡品,必然大有来历,但他竟从未见过,他心神一凝,觉出那针上有淡薄的魔气翻滚,不觉心间一凛,这苏子,还真来历有异,但想来人命关天,苏子并不敢多谢甚么旁的动作,他缓缓放开了心神。
苏子再度告了声得罪,双手一搓,只“嗖”的一声,细长银针快若疾风,从空青的眉心钻了进去,但诡异的是,却半点血腥都未溢出。
空青只觉眉心一紧,随即一点寒光落在了心头,那弯月状针尖在心上浅浅一勾,勾开了一块鲜红的皮肉。
冷痛猝不及防的袭来,他猛地弯下身子,汗蓦然便浸透了天青色的薄衫,在背心洇开深色的水痕。
苏子知道取心头精血十分痛苦不堪,任你再无如何心坚如铁,也是扛不住的,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半途而废只会徒增痛苦,他忙于催动法器,纵然是满脸焦急,也无暇去照应空青。
而落葵神情微变,身形方才动了一动,却见空青已强撑着直起了身子,她转瞬正了正身子,敛做一派无惊无忧的平静。
空青冷汗淋漓的跌回椅中,只见落葵神情平静,不禁眸光哀伤。其实他无需非要取甚么心头精血,无需受这样的痛苦折磨,但他莫名的就是觉得心虚愧疚,想以这种苦痛抵消一二,或者说,他不单单想抵消自己的罪孽感,还想在落葵心上添上几分心甘情愿。
此时,他心头溢出一滴赤金色的鲜血,颤巍巍的沿着银针流淌,流入梅花中的针孔中。
苏子指端逸出一点金芒,他知道已顺利取到了空青的心头精血,忙掐了个诀,收回银针,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关切道:“青公子,怎么样。”
第三百二十六回 聚阳灯
空青用力撑着桌案,手上青筋蜿蜒,平静开口:“我不妨事,苏子,你将精血分做两份,一份点燃聚阳灯,置于那姑娘的床头,另一份与辰角融在一起,喂她喝下。”
苏子忙斟了盏热茶递给空青,沉声道:“好,你歇一歇,余下之事就交给我罢。”
空青双手捧着茶盏,一双深眸从杯上的袅袅轻烟中望想落葵,眸底满是哀凉:“只是这聚阳灯要维持三日不灭,这一滴精血怕是不够,明日我再来取一次。”
落葵闻言,正在替苏灵仙掖被角的手微微一顿,静了片刻,她蓦然开口:“你,身子受的住么。”
这话虽说的平静,可空青还是一喜,忍着心中剧痛,挑了挑眉稍,故作轻松一笑:“不妨事,这点伤,不算甚么。”
落葵不经意间对上空青的双眸,黝黑的眸光落到她的心上,恍如隔世的熟识在心间铺天盖地,她蓦然就慌了神,忙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苏子瞧了瞧二人的模样,嘿嘿一笑,也不多言甚么,只双手微抬,一记法诀聚阳灯中。
风声回旋,那四枚赤金符文像是被风吹拂而过,飞快的飘动起来。
从符文间激射出一道道赤金光芒,错落交织成一袭残阳晚照般的浅淡虚影,而点点溶金光团在虚影中上下沉浮,恍若满天星辰坠落。
空青暗自颔首,看苏子这般轻而易举的催动聚阳灯,的确不简单,修为绝非明面上显露的这些,这些日子他也没有闲着,查了查落葵与苏子的底,这二人竟出身嗜血道中第一大派茯血派,而苏子竟是此派前任掌教大人苏凌泉,至于落葵,则是派中大长老,地位超然,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的是,偌大一个茯血派,怎会让修为如此低微之人做大长老,而现任掌教大人茯神,为何会心甘情愿的听命于此呢。
落葵捻着被角,细密的阵脚轻轻硌着她的指尖,那一眼相望,她的心狂跳不止,那安静了许久,几乎被她遗忘的情孽,再度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她死死攥住被角,冷汗转瞬布满掌心。
她暗自告诉自己,她与他前世是有仇的,今世亦是有怨的,恩情再大,也难以抵消,她不该有半分心软,不该有半分犹豫,她是该恨他的。
想到此处,一声轻灵破空传来,落葵忙收回心神,极目相望。
只见那枚细长银针浮在虚空中,随着苏子的衣袖轻轻一挥,银针极快的闪动,尾端带出一缕梅花状的红芒,停在了聚阳灯上。
苏子的手腕狠狠一抖,从梅花针孔中逼出一滴浑圆的血珠子,如同赤金般璀璨,在灯上略一盘旋,转瞬便没了进去。
聚阳灯深处传出一声龙吟,剧烈的颤动了下,四枚符文陡然脱离而出,虚空随之剧烈扭曲波动,泛起一阵赤金色的涟漪,转瞬即逝,一个巴掌大小的阵法随之浮现,笼罩住聚阳灯,金光流转,强悍的荒古之力悠悠荡荡的扩散开来。
见空青的心头精血果然有用,苏子欣然一笑,十指如轮飞快的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红芒紧跟着落入灯中。
“噗”的一声轻响,聚阳灯中却没有光亮闪动,反倒从炉顶的缝隙中,逸出一丝一缕的白雾,异香缭绕,那层峦叠嶂的群山像是多了几缕云遮雾绕,转瞬半遮半掩起来,像极了仙山。
这等情景,昭示着聚阳灯被顺利点燃,没有出半点纰漏,苏子狂喜之下反倒多了几分慎重,搓了搓手,才捧着聚阳灯,慢慢走向苏灵仙身边。
他每小心的走上一步,那白雾就变换着模样,随着灯盏摇曳上一分,他走的格外小心谨慎,原本只是短短的几步,转瞬之间的事,他愣是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做贼的感觉。
落葵望着他那滑稽的身形动作,失笑摇头:“苏子,你这聚阳灯是偷来的么。”
苏子轻轻嘘了一声,小心的将聚阳灯置于苏灵仙的床头,那白雾顿时像是寻到了宣泄之处,冲着她蜂拥而去。
而那赤金阵法,落在了她的身上,细小的符文在衣纹间忽明忽暗,格外诡异。
这白雾乃是驱阴去毒的利器,而那赤金阵法能护住苏灵仙的阳气,看来这聚阳灯是没有异常了。见这情景,苏子的一颗心总算塞回了肚子,瞥了落葵一眼,怪嗔道:“你还笑,我这不是怕手一抖,砸了这灯,功亏一篑么。”
落葵撇嘴笑道:“你的胆子几时变得这样小了。”说着,她取过床头的素白瓷碗,续道:“辰角呢。”
苏子一笑,摸出那只玉瓶,将辰角尽数倒入碗中,赤金色的辰角竟与空青的心头精血一般无二,他微微怔了一下,只见辰角入碗,如波涛翻滚,发出一丝龙吟,几欲冲天而去。
空青见状,忙掐了个诀,一缕青芒落于碗中,盘旋了下,将辰角禁锢了起来。
苏子忙将梅花针孔中剩余的鲜血逼入碗中,鲜血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畅快的龙吟一声,与辰角交融起来,竟无半点阻碍。
乍见那辰角的颜色,落葵便生了疑,又见这心头精血和辰角交融,并无半点阻碍,她终于证实了心中疑惑,沉沉开口:“青公子,那瓶辰角,是你的辰角罢。”
空青抬起头,想从落葵的脸上寻出些感怀动容,不想她竟是个铁石心肠,半点神情微动都没有,他失望透顶,深眸如同蕴了寒星,冷冷道:“是。”
落葵被空青瞧的心头发慌,忙转过头去,让苏子扶起苏灵仙,将辰角给她喂了下去。
片刻过后,苏灵仙眉心处闪过一点溶金光芒,金芒摇曳闪动,渐成扩散之势,而盘踞脸庞上数日之久的黑芒,以肉眼可见之速,渐渐淡薄了下来。
眼瞧着苏灵仙情形有所好转,气息也渐趋平稳,苏子松了口气,感激不已的冲着空青深施了一礼:“青公子,此番多谢你了,大恩大德,在下定会相报。”
空青忙扶了一把,微微
心虚道:“上回搭救我三哥,劳你们精锐尽出,我实在感激不尽,此番也只是还了一二而已。”
苏子轻轻一笑:“青公子,凭你的身份修为,当初想要孤身救出文公子,并非甚么难事罢。”
空青微微一怔,转瞬笑了起来,并不言语分辨甚么,权当默认了此话。
苏子与他了然对视了一眼,掐了个诀,丝丝缕缕的红芒从竹墙深处飞卷而出,没入他的指尖,他轻咳了一声,轻声道:“青公子,此番得劳你连取三日的心头血,不如你先回房歇着罢,此处我自会安排人守着。”
“也好。”空青环顾四围,现下也的确没甚么用得着他的地方了,苏子与落葵怕是有事相商,当着自己这个外人,多有不便,他平静略一颔首,深望了落葵一眼,转身离开。
只这一眼,落葵的心转瞬沉入谷底,她知道空青的意思,他如约救了苏灵仙,且取得并非寻常精血,而是心头处的,要连取三日,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得毁约之人了。
转眼已是黄昏,天边晚霞如练,流金般的光影洋洋洒洒的绽放,随着晚风莫测变幻,一**一浪浪,肆意泼洒开来。
云良姜和苏玄明在门外守了半日,听得门响,转眼又见空青神情如常的出来,忙施了一礼,匆匆进屋,掌了两盏青瓷灯,凑到床边,齐声问道:“怎么样了。”
“这丫头的命算是保住了。”苏子轻快回道。
二人皆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了口气,一人坐在床头,一人歪在床尾,又是掖被角,又是擦汗,忙的不亦乐乎。
苏子与落葵相视一笑,斟了盏茶,冲着苏玄明吩咐道:“玄明,你去灶间一趟,叫人备些汤水吃食,丰盛一些。”
忙活了这半日,耗费了许多心神,苏子也是真累了,他转念想到空青,自己只是耗费了些许法力,便这般疲倦,空青呢,他法力神魂乃至精血修为,都有所损伤,且不及这损伤完全恢复,明日便要伤上加伤,这番恩情,可不是日后在水家自由往来能后偿还的了的。
念及此,他盯着落葵,巡弋了半响,才沉声道:“我着实没料到,他竟这般有情有义,不单单取了心头精血,竟连那瓶辰角都是他的辰角。
落葵低下头,任由热腾腾的水雾熏了她的双眸,眸底一阵酸涩,低低唔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苏子继续叹息:“落葵,他做这些,受这些罪都是为了你,不论前世如何,今生今时,他可没有半点亏待了你,不论为着甚么,他都算是痴心了。”
落葵依旧低着头,这痴心只怕是错付了,前世错付,今生依旧错付,自己可以用一切去回报他的错付,却唯独,唯独心里容不下他,她愣了半响,也挣扎了半响,才语焉不详的低低道:“我会还他的。”
苏子捏了捏她冰凉的手,继续感慨万千:“这么大的人情,你拿甚么还,如何还得清。”
第三百二十七回 程夕颜
落葵垂眸,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就在此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咚震得人心发慌,连地板都剧烈颤动起来。
苏子顿时心生不祥,急急起身,只见杜衡焦急的推门而入,还未及说话,他便急道:“怎么了,是朝颜有事么。”
杜衡脸色难看的摇摇头:“不是,是夕颜姑娘醒了。”
苏子身形一个踉跄,心下愈发阴沉的厉害,一言不发的就出了门。
“良姜,你守着灵仙,我瞧瞧去。”落葵丢下一句话,紧跟着追上苏子。
“诶,你们。”云良姜眼瞧着三人鱼贯而出,他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转眸望着苏灵仙,心疼却又奚落道:“你看看你,净耽误我瞧热闹,等你醒了,得赔我。”
竹梯转弯处的那屋子,是整座吊脚楼中,最为凉爽之处,屋里相对搁了两张竹床,长窗关的严丝合缝,窗前还挂了蕴凉的竹丝帘子,日光从细密的竹缝间落进来,筛了满地细碎光影,青瓷熏炉摇曳起几丝轻烟,在一痕淡淡的光影中袅袅散尽。
这屋里极静极凉,没有半分夏日的炎炎炙热,反倒是秋凉袭身。
程夕颜仰面躺着,一见苏子进来,忙用力动了动身子,伸长了手去抓他的手,昏黄的灯影下,那手是一把枯瘦的灰黄,仿若一夜之间断绝了生机。
苏子转瞬哽咽,疾步上前,握住程夕颜的手,勉强笑道:“夕颜,我在这,你好好歇着,养些日子就好了。”
“我,我不成了。”程夕颜挣扎着从袖中取出一物,塞到苏子手中,双眸一闭,两行清泪从眼角斜逸而下:“苏,苏公子,求你,求你把这个交给黄岐,告诉他,我,我不后悔。”
苏子一瞧,是枚青白二色玉佩,雕成了夕颜花的模样,与朝颜那枚玉佩是一对儿,只是朝颜出事后,她的那玉佩断成了两半,一半在他的手中,另一半毁在了无尘手中。
他握了又握,将玉佩郑重其事的藏入怀中,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交给他。”伸手掖了掖程被角,轻声细语道:“夕颜,歇一歇罢,我带你们去个安稳的地方,从此,你和朝颜过安稳的日子,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们了。”
“我,我等不到了。”程夕颜瞪着一双泪目,万般不舍的望着程朝颜,昏黄的烛火在她的脸上轻轻摇曳,光影中那纵横的泪痕狼狈而悲凉,她紧紧握着苏子的手,颤声道:“苏,苏公子,你别怨姐姐当年不辞而别,是我,是我诱了她离开的,当年,当年家主逼迫我,说若是找不到姐姐,就要我李代桃僵嫁去天一宗,我,我鬼迷了心窍,才佯装遇难,用双生之血诱了姐姐去了落梅谷,家主这才带人抓住了姐姐,可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家主竟,竟逼的姐姐自尽,还将她的肉身送给了鬼刺炼制傀儡。”
一语惊人,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写满了至亲间的残忍和龃龉。
“甚么。”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苏子震惊的怒吼,他无知无觉的松开了程夕颜的手,心痛难忍的声音打颤:“夕颜,朝颜那么疼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害她。”
程夕颜抽泣的不能自持,在程朝颜身死的那一刻,她便后悔了,这些年拼尽一切,也未能抵消半点心间的悔愧,她伸手去抓苏子的手,却抓住一片虚无,泪水涟涟道:“是我错了,我错了,苏公子,你别怨姐姐,是我害她受了这么多苦,是我害的你们生死相隔,苏公子,你别怨姐姐,要恨,就恨我,姐姐,姐姐心里是有你的,是死也不肯背弃你的。”
苏子有些站不住了,身子轻轻晃动,他一直以为程朝颜是被迫委身于他,心里恨极了他,才会趁着他远赴东闽国之时,不辞而别,离开了二人的隐居之处,可没料到,当年之事中竟有如此惨烈痛苦的内情,兜兜转转数年,他日日悔愧难当,他恨了自己这么多年,恨了江蓠这么多年,却原来恨错了人,原来自己在怨恨与悔愧中,真正辜负了她,放过了幕后的始作俑者,他的双手攥的极紧,僵硬着身子转头去望程朝颜,泪在脸上肆意横淌。
他的心神在崩溃边缘晃动,骤然得知真相,震惊中的他已是混乱不堪,双眸渐渐放空,渐成一片死寂的空白,他紧握的拳头死死抵在桌案上,一丝红芒闪过指缝。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随之颤了颤,腾起一阵薄薄的灰白烟雾,苏子手边的如意圆桌应声倒塌,砸在地上,断裂成无数片巴掌大的碎木片。
落葵见势不妙,当年苏子得知了程朝颜的死讯,便是这等痛到了极致的模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哭不发狂,只是死寂着一夜白头。她忙冲上前一把抱住苏子,眉目间满是悲秋时节的凉意,力竭沙哑道:“哥哥,哥哥,你还有朝颜,现下不是寻仇泄愤的时候,你还有朝颜,她的命,还要靠你救回来。”
余音犹在,一声浑浊的呻吟从苏子喉间压抑传出,身子一软,靠在了落葵肩头。
落葵忙扶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直到他渐渐平静,不再冷颤后,才浅浅的松了口气。
杜衡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只小心翼翼的低着头,收拾满地狼藉。
“落葵,回魂丹。”苏子抬眸,只见程夕颜气息愈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没有了光影,只余下些淡薄的温热,他从震惊巨变中回了神,慌乱颤声道。
“有,有,杜衡,快,回魂丹,快。”落葵一叠声的惊呼。
杜衡忙从袖中取出个拇指大小的玉瓶,在落葵掌中磕出一粒盈盈半透的药丸,闪着点点微凉星芒。
落葵拈着丹药,递到夕颜唇边,谁料夕颜却双唇紧闭,死死不肯张口,她只好轻声细语的哄道:“来,夕颜,把药吃了。”
夕颜紧闭双眸,泪眼角溢出,她偏过头去,抽泣道:“不,不必在我身上浪费
甚么了。”
落葵并不说话,一只手捏住她的脸庞,逼迫她的嘴微微张开,随即两指一弹,将丹药送入她的口中,手掌在下颌处轻轻一抵,指尖一点红芒闪动,沿着她的脖颈缓缓下行。
夕颜浑身软痛虚弱,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任由落葵将药送入她的腹中。
落葵静静望着她死气沉沉的脸庞,即便有这回魂丹,也不过维持三五日而已,若要一直维持下去,便要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回魂丹,这是好大的一个坑啊,可再大的坑,也要保下性命,否则程朝颜醒来,知道了她的命是程夕颜用命换的,只怕会再死上一回,她想了想,平静道:“夕颜姑娘,你若真的心有悔意,便好好活着,等朝颜醒来,亲口告诉她你做过的一切。”
光影下,夕颜脸色蜡黄,泪痕纵横,写满了她数年来的劫难坎坷,她心有戚戚,在鬼刺身边蛰伏三年,舍了这清白之躯,几度生死沉浮,她都不曾如今日这般灰心绝望过,彼时的她,心间有一点光亮,撑着她走下去,走到今日,可如今,光亮没了,罪孽却来了,她闭着双眸,泪流满面,历尽世事沧桑,她虽已不是从前那个率真可爱的少女,可想要看透生死,看淡情仇,却没那么容易,不觉挣扎着喃喃低语:“姐姐,会原谅我么。”
落葵俯下身子,轻轻拥住了她,隔着空荡荡的锦被,感受到她瘦弱的身子,感受到秋凉般的轻颤,感受到她心底与自己一样的酸楚和无从选择,谁也无法都断定那结果是否会尽如人意,可若是甚么也不做,结果必定无法如愿以偿。
“不试,怎么知道。”苏子静了片刻,蓦然开口,虽只是只言片语,但他显然已从那一记闷拳中惊醒过来,纵然那闷拳击打的他伤痕累累,他还是狠狠揉碎了那伤痕,尽数咽进肚子里,选择原谅了她。
夕颜偏着头,双眸紧闭,已不再流泪,但仍旧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甚么。
此间事毕,落葵与苏子二人心事重重的出了门,留下杜衡在屋内照应着。
“落葵,你那里还有多少回魂丹。”刚刚走出去几步,苏子突然停了下来,开口询问。
落葵对苏子的打算心知肚明,她略一盘算,平静道:“不多了,看程夕颜那模样,也就维持她一月有余罢。”
“月余,足够了。”苏子低低喟叹了一声。
此时,暮色翻滚,从天际聚拢而来,像是一捧捧浓墨泼洒,天陡然暗了下来,夜色在无知无觉间,席卷了天地。
这真相太过惊人,足以颠覆数年来苏子支撑数年的念头,她的身死,与江蓠无关,从始至终,江蓠从来都不是加害者,而自己,却是众多逼死她的刀光剑影中的其中一道。
落葵瞧着回廊暗影中的苏子,似乎更清绝了几分,仿若一枝孤清的冷梅,疏狂傲气。她没有开口询问甚么,只静静的等着他想清楚后,再来告诉她。
第三百二十八回 难吃
片刻过后,苏子声音低幽的开口,透着浓的化不开的疲惫:“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想朝颜的情形,唯有送到茯苓山禁地中,养上数年,才有一丝逆转的可能。我想着,过几日灵仙情形好转后,就打发玄明他们先回南祁国,叫杜衡与云良姜回青州,你和我带着朝颜他们,转道去趟茯苓山,我封了程夕颜的神魂,一并送她和朝颜进去将养。”
“也好,茯苓山禁制重重,罕有人烟,是最安稳的去处了,你往来照应也方便些。”落葵点了点头,沉声道。
此时,苏玄明端着个乌木彩绘托盘走到近前,看到立在门口的两个人,诧异道:“怎么不进去,都在这站着干嘛呢。”
方才还愁肠满腹的落葵,瞧见这么些饭菜,饥肠辘辘顿时驱散了愁肠,只觉饿的厉害,轻轻嗅了一下,诧异笑道:“甚么菜,这么香。”
苏玄明推门而入,一样样搁搁在桌案上,笑着招呼苏子三人过来用饭:“大堂兄,过来垫一垫,此地不用晚膳,可生生要饿死人了呢,你瞧瞧,这灶间的有鱼有肉有河鲜,好东西可真不少呢,幸而咱们晚上用了,否则放到明日,这么热的天,定是要坏掉了。”
落葵拿着素白瓷勺,慢慢舀着汤水,神情复杂的低声问道:“可给,青公子房里送了饭菜么。”
苏玄明笑着点头:“送了送了,他救了灵仙,这么大的恩情,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落葵没有再说些甚么,只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汤水,汤水微漾,撒了些许出来,在桌案上落下点点油花。
苏子若有所思的掠了她一眼,摇头一笑,他又累又饿,顾不得说些甚么,忙夹了枚藕粉肉圆,刚准备咬一口,蓦然想起甚么,疑惑道:“玄明,这些菜,都是你做的么。”
苏玄明抬了抬下颌,颇为自得的点了点头:“是啊,大堂兄,我现在会的菜可多了呢,可不是从前那般了呢,他们都说好吃。”
“他们,谁说好的。”苏子试探着将肉圆放在唇边,却不敢轻易咬上一口,当初在流坑村时,苏玄明烧的那几道菜,他吃的实在是心有余悸。
苏玄明掰了掰手指头,说出几个名字来,继续得意洋洋的笑道:“大堂兄,这几个人你都是认得的罢,他们都说好吃。”
此言一出,啪的一声,苏子撂筷子撂的飞快,就像那筷子上生了獠牙,会咬他的手一般,他瞧着落葵与云良姜,笑眉笑眼道:“我不饿,你们俩慢慢吃罢。”
落葵微微蹙眉,与云良姜不明就里的对视了一眼。
“真不吃啊,这么多好菜呢。”落葵笑道,夹了一筷子虾仁,细嚼慢咽的品了一番,竟赞叹的点点头:“玄明,你的手艺着实不错啊。”
苏玄明笑的愈发开怀,对落葵竟生出一种知音的感觉来:“不错罢,我就说嘛,我的手艺大长嘛。”
听到此话,云良姜忙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舀了一勺子肉末
山蘑鸡蛋羹,热气滚滚烫的他龇牙咧嘴,但他却连嚼都没嚼便囫囵咽下,回味无穷的啧了啧舌:“苏玄明,你还有几分真本事呢,这菜烧的,与落葵不相上下啊。”
苏玄明笑的眉眼弯弯,顿觉眼前的云良姜,也没那么可恶了,越瞧越顺眼了,直想招了他做妹夫。
苏子龇着牙,瞧瞧这个,又瞧了瞧那个,见他们皆神情如常,不似有假,心下狐疑不止,莫不是方才苏玄明说的那几人,并非是拍马屁,而是真的好么,他将信将疑的咬了口藕粉肉圆,刚嚼了一口,便连着呸呸呸几声,吐了出来,做出呕吐状,一脸的嫌弃:“这是甚么啊,如此难吃,你们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落葵与云良姜顿时齐齐呕了起来,一边呕一边笑,齐声道:“我们若不装的像一点,你怎会上当呢。”
“有这么难吃么,你们至于这样么。”苏玄明顿时愣在了原地,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的尝了一口芝麻菠菜,忙不迭的吐出来,疑惑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没熟呢,他们都没告诉过我,这么难吃啊。”
苏子又好气又好笑的连连摇头,笑骂道:“他们,他们都端着你家的碗,吃着你家的饭,等着你给赏个差事干,敢说难吃么,只怕你就是做了锅屎尿,他们也得捏着鼻子下咽,还得夸你做得好。”
苏玄明扑哧一声,那难以下咽的芝麻菠菜顿时喷了满地,星星点点的绿意染上暗黄竹色,那颜色就像,就像上好的绿豆糕放的久了长了绿毛儿,像铜门环儿上生了铁锈,像经年的血痕染在衣裳上。
瞧着这一桌子可惜了的饭菜,落葵蓦然一脸正色的惊呼起来:“苏玄明,快去,将送到青公子屋里去的饭菜追回来,如此的难吃,只怕他吃了,就再也不肯救灵仙了。”
“不,不会罢。”苏玄明犹疑片刻:“我去了,他会不会揍我。”
“还不快去。”苏子双眸一瞪,吼了他一声。
苏玄明打了个激灵,忙不迭的冲出门去,谁料身后传来声声震耳欲聋的狂笑,几欲掀了屋顶,他这才明白自己被身后那几人给戏耍了一番,愤愤不平的暗骂了几声,迟疑片刻,还是腾腾腾下楼去了。
菜虽难以下咽,但好在肉油饼,山药糕这些却是客栈中现成的,只是过了苏玄明的手热了一热,三个人且笑且吃,倒也不亦乐乎。
“那个,落葵,苏子,此番没有抢到七星图,你们回去,会不会被太子殿下斥责。”云良姜狠狠咬了口白肉烧饼,忧心忡忡望住落葵。
落葵心中生出暖意,转瞬莞尔:“骂也只能听着,谁让我们没用,办砸了差事呢。”
云良姜扑哧笑道:“你就骗我罢,太子殿下最疼你,怎么舍得骂你,顶多就是把苏子狠狠揍一顿。”
落葵抿嘴笑个不停:“良姜,我还没顾上问你呢,你怎么巴巴的跑来红霞岭玩了,你是皮痒了,想让列侯打的你皮开肉绽罢。”
云良姜一脸正色道:“甚么玩啊,我就不能有点家国之心么。”
“扑哧”一声,落葵喷了满地茶水,乐不可支起来:“你,还家国之心,你是出来寻欢作乐的罢。”
云良姜翻了翻眼皮儿,哼了一声:“我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
话至此处,落葵定睛望住云良姜,正色道:“良姜,我有些谋划,想请你相助。”
云良姜轻轻放下杯盏,平静点头:“你说。”
夜色笼的深沉,这屋里只燃了一盏灯,微微有些昏暗,落葵松松靠在桌案旁,神情懒散,双眸中却闪着算计的光,思量片刻,才开了口:“我已安排了人,散了流言出去,说此次七星图落在了我们手中。”
“甚么。”云良姜大吃一惊,陡然起身,蹙眉道:“那七星图,分明是被天一宗夺了去啊。”
“是,但当时形势混乱,越是半真半假的流言,越是让人信以为真。”落葵抿了盏茶,轻轻道:“有些人,是不会放过半点将我踩到脚下的机会的,这放出去的是流言,却又不单单只是流言。”
“你是说。”云良姜神思一动,抬手在脖颈间做了个引颈受戮的动作,见落葵微微颔首,他有些不忍,但却又不得不狠心去做:“你说罢。”
静了片刻,落葵低幽开口:“后日夜里,你和杜衡连夜离开,定会有人觊觎你手中的藏宝之所和丹方,沿途截杀你二人,你们不必硬碰硬,尽量隐藏行迹,做出一副拼命往南祁国逃窜的架势来,待到了南祁国,会有人接应你们,一切,你就跟着杜衡即可。”
“那你和苏子呢。”云良姜顿了顿,回望了苏灵仙一眼有些不舍道:“那,灵仙呢。”
“我和苏子有事,要绕个道。”落葵眸光一闪,狭促笑道:“至于苏灵仙啊,她自然是和苏玄明一同回南祁国啊,怎么了,舍不得啊。”
“没,没有,甚么啊。”云良姜蓦然红了脸庞,满心满身的不自在,连说话都没方才那么利索了。
苏子抑制不住的笑起来,他笑的是云良姜并不知道苏灵仙的来历,只以为她南祁国苏家的女儿,是个寻常人家罢了,他乃列侯之子,与南祁国的公主,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国主早放出话来,苏灵仙日后的婚事,只招婿入赘,绝不外嫁,云良姜入赘,那可有笑话可看了。
见苏子笑的前仰后合,云良姜心里直发毛,红着脸气急败坏道:“苏子,你再笑,你再笑。”
苏子好容易止住了笑,拍了拍云良姜的肩头,一本正经道:“行了,别脸红了,回了青州,让列侯正经给你寻个差事,立了业才好说成家之事。”
云良姜点头道:“这才是句好话。”
窗外传来几声低幽的虫鸣,落葵回首,只见夜色渐深,一番闲话下来,竟已是亥时将近了,她心下一慌,微闭双眸,定了定心神,才道:“夜深了,我回去歇着了。”
第三百二十九回 如约
亥时三刻,整座吊脚楼陷入无边夜色中,凄迷而又无声,楼内静悄悄的,一盏风灯散着幽幽昏黄的光,在暗影中犹疑不定的摇曳,时而前行时而后退,时而停驻片刻。
片刻过后,那盏风灯重重摇晃了几下,生出些许决然的气息,一刻不停的行进到二楼回廊的尽头,在虚掩的门前停了下来。
“噗”的一声,风灯应声熄灭,四围陡然变得漆黑如墨,素白的手颤抖不止,轻轻推开了门。
一幕明亮的红芒映照在脸上,惊得落葵在门口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床下翘头小几上燃了一对手臂粗的龙凤红烛,红烛上金粉红漆描了一对龙凤,翘首顾盼,形容缱绻。柔粉色的烛火跳跃摇曳,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带着脉脉暧昧温柔的气息。
赤红绣幔低低垂落,帐幔上一簇簇合欢花盛开如云霞灿烂,深红浅粉的花盏绣的精巧细密,一针一线间还累了金丝,烛火下光华莹然。
落葵诧异不已,眸光一凝,落到了床榻上,入目皆是堆锦满绣的赤红,金丝累绣的合欢花。
而空青散着满头乌黑长发,身覆一袭正红婚装,那颜色极正极明艳,不掺半点杂色,整个人在摇曳的烛光里,像一团炙热的火光,迷得人脸上滚烫。
见落葵神情平静的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空青深眸幽幽的望著她,她发髻齐整却不饰钗环,一袭月白裙衫更添了几分清冷孤寂,他眉宇间的愁绪浓的难以化开,声音微哑:“进来。”
落葵紧紧咬住牙关,勉力让自己不颤抖不后退,装作淡然而平静的模样,走到脉脉烛影之下,她的心狂跳不止,整个人无处安放。
空青对她的后悔和惊惶心知肚明,可事到如今,他不打算给她后悔的机会,也不打算给自己寻一条退路,冲着如意圆桌抬了抬下颌,继续毫无波澜道:“换上罢。”
落葵回首,只见那桌上搁了同样明艳照眼的正红婚装,金冠凤钗珠帘头面绣鞋俱全,竟是备齐了婚嫁所用之物,她茫茫然不知所措,回首道:“为何。”
“我说过,我要你正经跟了我,哪怕只有三日,我也是要行大婚之礼,给你的名分,写入族谱的。”空青依旧神情平静,说这一席话时,也是没有半点波澜,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怎样用尽全力,才隐忍下心中的伤痛。
这些话在他心中藏了许多年,从前有许多时日可以说,他却不肯对她说,只肯对旁人说,直到在失去后的岁月中,伤到痛彻心扉,才知道自己在患得患失中,彻底失去了说出这些话的机会。
自她离去后,他始终在等一个机会,等过了一程又一程的轮回,穿越生死,即便道路曲折,可在重逢之后,能够名正言顺的说出这些话,如今这一席话虽是趁人之危,但足够管用,他想,有些时候,法子不必光明正大,一击即中才是最要紧的。
这些话在落葵听来,却像是空青硬生生塞
给她的一缕光芒,照耀出她心底最深的哀凉,是从此与江蓠生死难相见的悲伤,她觉出自己眸底湿润,忙微阖双眸,缓了片刻,脸上虽不露分毫,那泪却在心底逆流成隐忍的苦雨,她平静道:“不必,我早说过不要名分,不行嫁娶之礼,只跟你三日而已。”
空青倏然起身,身形快若疾风,掠到落葵面前,身上的玉佩叮铃脆响,他再难平静,眸光惊惶,声音陡然尖利:“你再说一遍。”转瞬却又咬着牙阴郁低沉道:“你不后悔。”
落葵轻轻摇头,旋即却又点了点头,她自然是会后悔的,现下她就后悔了,可若要她嫁给空青,她便不单单是后悔了,而是生不如死。
空青心中顿生绝望和狠意,吹熄了烛火,一把攥住落葵的细腕,半拉半拖的拽到床沿儿,连绣鞋都拖得没了影儿,反手就是狠狠一推,将她推到了床上,他突然就发了狂,口中满是血腥狠厉的意味:“你不后悔,好,那我也不必再顾及甚么了。”
落葵惊恐的瞧着空青,眼瞧着他双眸发红,喋血一般的脸庞,已吓得连颤抖哭喊都不会了,只抱紧了膝头,缩着身子躲在床角,她知道这是自己与他的约定,哭喊亦是无用,这是该她承受的,她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空青神情阴郁的踢飞了靴子,又一把扯掉雕花铜钩,猩红帐幔沉沉摇曳飞卷,落了下来。
此时他的虽仍旧恼怒绝望,但却没了方才那般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稍稍平静了几分,“嗵”的一声仰面躺下,宽大的正红婚装铺展了满床,他双眸微眯,静了片刻,察觉到落葵仍胆战心惊的缩在床角,不禁冷冷道:“宽衣。”
落葵惊了一惊,手足无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空青抬脚踢了踢落葵,继续阴郁的喝道:“替我宽衣。”
落葵顿时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挪到空青身边,手抖了半响,不知该从何处宽起。
但凡空青见着落葵,她都是一副凶巴巴的老虎模样,端着谁惹我,我就咬谁一口的狠劲,脸色像是旁人欠了她八百吊钱一般,哪里有现下这般小心谨慎,委屈惊恐的模样,活脱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他忍不住想笑,但此时笑出声太过不合时宜,只好勉力绷紧了唇角,没法开口说甚么,只好抬手指了指腰间。
落葵深深抽了口气,上刑一般伸出手,松开玉带扣,随即偏过头去,也不管是衣襟还是袖口,不管摸到的是手还是脸,只听着衣袂窸窣,稀里糊涂的就脱了他身上的正红婚装,随便攒成一团儿,飞快的反手丢了出去。
红光流转的方寸间,一个人枕着手臂躺着,绷紧了唇角忍笑,而另一个人则背过身去,如泥塑般面着壁,帐幔无风自动,一痕碎金一痕鲜红的光芒落在二人周身,淡淡的缱绻令人沉醉。
空青松了口气,欠着身子拉了拉落葵的衣袖,不知不觉间,语气和缓了下来,但仍带着些冷意,只吐了一个字出来
:“睡。”
落葵蓦然一僵,攥紧了手腕上低垂的清水珠,她已无处可逃,既是约定,他也守了约,那便不必做无谓的挣扎逃脱,她僵着身子和衣而卧,紧紧贴着蕴凉的竹墙,虽冷冰冰的逼人寒颤,但好歹心下安稳了一分。
空青没甚么言语,一只大手扳过落葵纤弱的肩头,将她拖到自己身边,而另一手抖开宽大的锦被,盖在二人身上。
落葵微怔,眯着双眸,就着微亮的红芒,只见空青双眸紧闭,不说不动,她如蒙大赦,试探着向竹墙挪了挪,见他并未有甚么动静,便又继续挪了挪。
空青不言不语的伸手拽过落葵,却又与她维持了一拳的距离,手却并未松开,那枚清水珠竟滑落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怔,只转瞬间,便在黑暗中摩挲出了那珠子的囫囵模样,在鬼谷时,他于混乱中瞧得分明,那不知来历的男子在离开时,的确交给了落葵一枚珠子,像极了这一枚,他用力一拽,便将清水珠拽到手中。
落葵大惊失色,飞快的翻身而起,一边疯了般伸手去抢,一边闷闷喊道:“还给我。”
见她慌乱惊变的模样,空青的心顿时清明过来,难怪,难怪她宁可毁了自身清誉,也不肯许嫁自己,可她就没想过么,清誉没了,再多的情深似海也是枉然。
他翻手一覆,清水珠顿时没了踪影。
落葵惨叫了一声扑了上来,不停地捶打空青,发髻散乱状如疯妇,双眸满是水泽,却强忍着欲落未落:“你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空青心里发了狠,纵使让落葵恨自己一辈子,也要让她没有退路可走,他的鼻尖儿狠狠抵住她的鼻尖儿,喋喋一笑:“我不会还给你的,你是我的人,心里不能再有旁人。”
落葵闻言,泪在眼眶晃了几晃,竟转瞬收了个干净,眸光冷然的直面于他,轻轻笑道:“我既来了,便未想过安然离去,只是我心里有谁,你却是管不了的。”
这一声笑的空青有些恍惚,眼下竟像极了当年的光景,她虽平静顺从,却是毫无生机的死寂。
短短一个恍惚,空青却见落葵毫不迟疑的解开了腰间的石青如意绦,月白色的裙衫滑落下来,她利落的反手扔出帐幔,随即摸着身上的素白中衣怔了怔,像一尾鱼般钻进锦被。
被中一阵起伏窸窣,她翻了个身儿,面对着竹墙平静而卧,再没了旁的动静。
空青惊愕的望着这一切,有些失神,他料想了千百种的结果,却唯独没有料想到眼下,没有料想到她一如从前,这样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的人,还有甚么是做不到的,还有甚么是放不下的,更遑论区区一具身躯了。
红芒静静流转,他幽幽的吁了口气,转过身去,离着落葵始终保有一拳的距离,他不知如此做,会不会令她狠毒的心有一丝丝动容感怀,左右他自己心安便是了。
第三百三十回 逃过一难
落葵僵硬着侧身而卧,胆战心惊的不敢动上半分,默默数完了窗外渐渐低沉无声的蝉鸣,接着数竹墙上眼花缭乱的暗纹,一直将自己数到昏昏沉沉,在最深黑的黎明时分,终于撑不住沉甸甸的眼皮,睡了个提心吊胆的觉。
空青忆完如烟前尘想如今,在床榻上小心翼翼的翻来覆去,唯恐动静大了,吓醒了落葵,翻腾的着实憋屈,熬了半宿,终于熬到她睡意深沉,呼吸安稳,才默默叹息一声,披着那袭半旧的天青色长衫,去了泽兰房中。
那屋中只有一张床榻,躺着昏迷不醒的泽兰,而墙根处铺了薄薄的竹席,空青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推了推竹席上的人影,低沉道:“别装了,起来罢,往里头躺躺,给我留点地儿。”
文元顿时笑的浑身打颤,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强起身道:“老六,你个怂包,怎么跑了。”
空青像个倒霉鬼一般耷拉着脑袋,爬到竹席上,倚着墙根儿,阴沉着脸叹气:“三哥,我害怕。”
这话听来格外委屈,竟是他从未有过的软弱丧气,文元怔了一怔,茫然道:“你怕甚么。”
空青转过头,望向窗外沉沉袅袅的夜色,深眸空洞,满是苍凉:“我怕她恨我。”
文元拍了拍空青的肩头,低低劝慰了一句,只是这一声劝慰,听来也着实苍白无力:“你既没想好,那便罢了,你自个儿不后悔就好。”
空青喃喃自语道:“三哥,我是后悔的。”
文元一时无言,只同样望向窗外,深黑的天幕上没有星辰,唯有一轮皎洁圆月,在飞卷的层云后若隐若现,月华透过一格一格竹丝,筛了满地光怪陆离的影儿,像极了被前尘旧事撕扯细碎的人心,斑驳交错,难以聚拢。
一夜无话,一夜无事,一夜亦无眠。
赤红的帐幔半开着,一缕微亮的天光斜入方寸之间,那红彤彤的光影洒落,锦被上大朵大朵的合欢花金光流泻。
落葵自迷蒙中醒来,骤然听到窗外清脆的鸟鸣,她怔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血的红芒穿透指缝,笼罩住她的脸,她才回过神来,瞧见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瞧见了旁边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明白了自己昨夜险之又险的逃过一难。
突然有些后怕,她忙扯过攒成一团的素白中衣,胡乱裹在身上,那中衣是上好的蚕丝,织的细密,夏日里贴着身子,总有点点过了风的凉意,十分舒爽,可现下,她只觉那凉意逼人,劈手甩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鼻尖儿一酸,泪蓦然就落了下来。
虽是一夜无事,可她终究是心酸的,她恶狠狠的抹了抹脸庞,趁着时辰尚早,现下无人,忙手脚利落的飞快收拾起来。
片刻之后,落葵踢拉着绣鞋,草草挽起发髻,躺在了自己屋中的床榻上,她幽幽吁了口气,只怕空青是唯恐相对尴尬无言,才会刻意早早的离开罢。
只是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
竹梯处,文元就在门口笑不可支起来:“老六,你可都要吓死她了。”
空青一边收拾起艳丽夺目的帐幔红烛,一边叹道:“她都要气死我了,我还不能吓一吓她么。”
文元笑眉笑眼的望着空青,有几分淡淡的戏虐凝在眉宇间:“老六,你怎么回事啊,人家姑娘昨夜都送上门来了,你怎么反倒跑到我那了呢。”
空青一本正经道:“你放心,今夜我定是不会去你那的,你的呼噜声实在太响了,我可消受不起。”
文元故作高深莫测的掐指一算:“今夜,今夜你还是个怂人。”他摇头晃脑道:“自古怂人多坎坷,老六,你怂的太狠了,所以这坎坷才会一直跟着你。”
空青不置可否的轻嗤一声,端着盏茶,半响不曾言语。
文元继续絮叨:“老六,你说你可怎么好,这辈子,你是栽到她手里了。”
空青暗自翻了翻眼皮儿,实在是被文元絮叨的脑仁儿疼,他猛然起身,一言不发的就往外走。
“哎,你干甚么啊,我还没说完呢。”文元在后头大声嚷嚷道。
空青头也不回道:“你太吵了,我出去清净清净。”
文元顿时气了个绝倒,指着空青的背影你了半响,最后憋出一句:“老子今天锁上门,叫你去街头露宿去。”
此时时辰尚早,吊脚楼内极静,几十号人挤在楼中,却像是空无一人般寂静。
空青端了盏茶,负手缓行,脚步声虽已压得极低,却仍传出去极远,空悠悠的,像甚么人的心跳,有些慌乱有些茫然。
刚刚上到三楼,空青便迎面撞上了苏子,二人俱是一怔。
苏子虽仍对空青心有戒备,但如今有求于人,忙笑道:“青公子好早啊,我正说待会去找你呢。”
空青平静点头:“我算着那聚阳灯燃的差不多了,便过来瞧瞧。”
二人且说且走,轻轻推门而入,只见云良姜坐在床前,像一只昏昏沉沉的瞌睡虫,不住的连连点头,叫人唯恐他一个不慎栽到地上,摔断了脖颈。
苏子浅浅笑了笑,心里憋着个坏主意,冲着空青轻轻嘘了一声,踮着脚尖儿,蹑手蹑脚的走到云良姜身后,“啪”的一声,大巴掌猛然重重落到他的后脑。
“谁,谁,谁打本公子。”云良姜惨叫一声,跳起八丈高,瞪着双眸,骂骂咧咧的一回头,一见是苏子,论拳脚他只有挨打的份儿,论吵架他只有挨骂的份儿,他顿时偃旗息鼓,咬牙切齿的恨声道:“苏子,你有病啊。”
苏子竖起两根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忍笑道:“低声些,你不怕吵到灵仙啊。”
云良姜忙紧紧捂住嘴,声音憋在嗓子眼儿里,像是被人毒哑了一般,瓮声瓮气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瞧瞧聚阳灯。”苏子瞧了瞧苏灵仙,又瞧了瞧云良姜那一双乌黑的眼眶子,奚落道:“顺便来瞧瞧你的
黑眼眶子。”
云良姜揉了揉双眸,困倦不堪的骂道:“你还笑,我瞧了一整夜的聚阳灯,不敢合眼,你死哪去了。”
“睡觉啊,我又不像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我又不傻。”苏子心安理得的反唇相讥了一句,凑到聚阳灯前,仔细端详片刻,那灯上仍有丝丝缕缕的白雾缭绕,但经了一夜消磨,已比昨日稀薄了许多,而苏灵仙脸上的黑芒已淡薄至极,若不仔细查看,几乎瞧不出来,看来单凭一滴心头精血,确实稍显不足,他回望着空青,歉疚道:“如此看来,的确还要麻烦青公子一回了。”
“不妨事。”空青平静点头。
云良姜还真是能屈能伸的行家,做足了狗腿子的模样,微微欠着身,忙不迭的接过空青手中的茶盏,笑的双眸如同新月:“那就有劳青公子了。”
随后,便一如昨日那般,没有丝毫波澜的取了心头精血,投入聚阳灯中。
眼瞧着薄雾渐浓,空青缓了缓神儿,故意问了一句:“落葵呢,怎么没见她人。”
苏子轻笑着摇头:“晨起我去瞧过她了,这个懒丫头,说是昨夜里没睡好,赖着不肯起呢。”
云良姜斟了盏茶,恭恭敬敬的递到空青手中,亦是笑道:“青公子怕是不知道,这丫头平生只有两大乐事,一是吃,二是睡觉。我每回去找她,不是撞见她正在吃,就是撞见她正打算睡,或是刚刚睡醒。”
空青闻言,仍是一派平静的微微颔首,可心里却暗笑不止,昨夜没睡好是真,可眼下能不能睡得着,却着实未必了。他定了定神儿,道:“那我也先回去了,有事就叫我。”
“青公子。”苏子疾行了几步,追上空青,神情凝重的一本正经道:“青公子可有空,在下有几句话,想与青公子说。”
空青微怔:“那就,去在下房中罢。”
那屋中早已恢复了从前客栈的摆设,再无昨夜的半点痕迹,二人在如意园桌旁相对而坐,静了片刻,直到提梁铁壶中发出滚滚水声,空青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大公子有何话,尽管直说罢。”
苏子提过铁壶,给彼此各自斟了一盏茶,脸庞隐在淡白水雾中,神情有些晦涩,言语亦是迟疑:“青公子,我并不想深究你与在下幼妹之间的前世恩怨,我只有一句,青公子出身妖族,当知妖族铁律,人妖殊途,为何还会对她纠缠不休,难道青公子不怕族规严惩,不怕她会因此丧命么。”
话到此处,空青已明白了落葵之父,那名叫水天无的妖族大能之士,并未将落葵的身世告诉任何一个人族,即便眼前的苏子是他的亲传弟子,他将落葵的身家性命尽数交给了此人,也从未对此人说过半个字。这也难怪,若一旦有人得知他出身妖族,而她的女儿是半妖之体,莫说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只单单奇货可居这四个字,在他身死后,落葵便在这世间难以容身立足,而她的血脉存疑,人族容不下,妖族也照样容不下。
第三百三十一回 何为君子
此事既然水天无隐瞒了,那么自己也没有节外生枝的必要了,左右那百蛊之体足以隐藏她身上的精纯妖血,而自己亦会想方设法令她嫁给自己,从此永远绝了她暴露血脉的可能。
想明白了这些,空青心中顿时松快了几分,轻轻抿了口茶,笃定而简单的一语:“我既如此做了,便是无所畏惧的,也有万全之策保住她,大公子放心便是。”
这般言语淡然的模样,的确有安定人心的奇效,但事关落葵,不得不多几分小心谨慎,苏子揣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继续锲而不舍的诛心:“那么青公子可知,她心中并没有你。”
话音转瞬即逝,这屋内顿时静谧了下来,醇厚生涩的茶香充斥在静谧中,原本是最安定人心的气息,此时却混杂了微微狂躁的意味。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曾对空青说过,所谓的不忍伤害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欲擒故纵,而对所有姑娘都温柔敦厚便是冠冕堂皇的享齐人之福,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既过得舒坦肆意,又搏个人人夸赞的好名声。
从前空青不懂,时过境迁后才发觉,那人说的这句话,是实打实的警世恒言,如今的他,进一步是火坑,退一步是悬崖,连勒马束手都做不到,从前他以为,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端方正派,可走过了半生荒唐,方才如梦初醒,所谓君子,或是坚贞或是凉薄,皆是笃定而极致的,绝没有左右摇摆,犹豫不决,既不自己错付,亦不令旁人错付。
空青垂首,浅浅啜了一口中岳茶,生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氤氲流连,稍稍抵消了偏执到发狂的心绪。他素来稳重,罕有有情绪失控之时,唯独面对苏子所言的那桩事时,他明知发狂无用,可丝毫抑制不住嫉恨疯长,在红霞岭鬼谷,他眼见她与那男子神态亲昵,便险些发狂,幸而彼时文元拉住了他,他才没有当场心神崩溃,做出甚么荒唐事来。
良久无声,空青终于稳住了心神,轻轻颔首道:“我知道,她心里有旁人,这不妨事。”
苏子狠狠怔了一怔,继续锲而不舍的诛心:“青公子于我和落葵有大恩,有些话我原不该说,但,为着落葵好,也为着青公子好,却又不得不说,青公子,你与落葵没缘分,又何必勉强。”
空青在心底长长吁了口气,所谓缘分,从来都是事在人为,只要心够狠能盘算,便没有人力不可成就的缘分,勉强来的缘分也是缘分,他不动声色的握了握双手,神情敛的一派平静:“日子还长,我勉强的起,更等得起。”
此言一出,像是诛了苏子的心,他倏然无力,彻底无话可说了,垂首间,只见碧绿叶片在杯盏中沉浮,彼时的他与眼前之人是如此的相像,皆是心有戚戚,皆是执拗到患得患失,皆是的历经劫难却仍看不透放不下。
可这世间,死在迁怒二字中的人太多了,即便自己说甚么都是无
济于事,却也不得不说,苏子拱了拱手,姿态有几分谦恭,言语却又有几分威胁:“既如此,我只能说,青公子,你作甚么都好,只是,莫要伤人伤己,更莫要逼得旁人作恶伤人。”
空青听出了苏子的话中之意,即便苏子不说,自己也会对她全力护佑的,他同样拱了拱手,神情敛的肃然,郑重其事低语:“你放心。”
窗外榕树高大繁茂,浓阴翠翠遮住大半竹窗,日光渐胜,穿过如云如盖的巨大树冠,明亮的日光只余下一线线淡白的日影,筛在暗黄色的地板上。
日影微移,翠色的阴凉里,氤氲着疏落清爽的草香,仿若洇开满室的柳色青青的春意。
苏子与空青原本便不十分熟络,兼之从前生过嫌隙冲突,再空青又素来话少疏冷之人,说完了此事,两个人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了,只听得到极轻微的饮茶声,再听不到半点人语,气氛静谧的有几分诡异和尴尬。
苏子轻轻放下杯盏,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寂静,他稳稳起身,满脸赤诚的冲着空青深施了一礼:“青公子,先前落葵行事莽撞,伤了那姑娘,青公子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实在令在下无地自容,在下给青公子陪个罪,他日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空青微怔,心底狠狠赞叹了一回苏子的能屈能伸,毕竟此人之前翻脸无情的模样尚在眼前,他眉目敛的平静,伸手扶起苏子,轻松一笑:“各为其主罢了,大公子实在不必如此,不过我还真有一事,有劳大公子答疑解惑。”
“答疑解惑。”苏子微微一怔,疑惑道:“青公子请讲。”
空青斟酌了片刻:“我观那日落葵使的,乃是幽冥圣花罢。”
幽冥圣花素来被正阳道所忌惮,一向是视为心头大患的,只要遇上了,必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落葵绝不肯轻易催动此花,而她身负幽冥圣花,更是极隐蔽之事,江湖中见过此花之人,几乎都做了这花下亡魂,故而这些年来,江湖中便有了传言,说此花早已毁在了那场正阳道与嗜血道的那场大战中了。
听到此话,苏子的双眸冷冷微眯,闪动着危险的光,唯恐空青将此事泄露出去,给落葵引来无尽麻烦,他踟蹰了片刻,才微微颔首:“不错。”
“大公子不必担心甚么,事关贵派隐秘,在下知道轻重,断然不会将此事外传的。”空青坦荡而平静续道:“只是,在下不明白的是,幽冥圣花乃是魔界至宝,威力虽然甚为强悍,但是极难采摘,而炼制更是难如登天,数千年来,连魔界都未有人炼制成此宝了,不知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苏子微微蹙眉:“青公子的为人,在下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此物的来历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从前是在我义父手中的,后来他弥留之际,将此花传给了落葵,只说
是给她防身所用,并未多说旁的。”
空青微微颔首,这一番对答,不管是真是假,但都未曾解开他心中的种种疑团,反倒凭空添了更多的不解之谜,若落葵之父果真出自妖族水麒麟一族,那么不将自身的水精玉书留给她防身,反倒要炼制此等魔界至宝交给她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盘算着此间事毕,还是得去一趟魔界寻访一二才好。
眼见空青并未追问下去,苏子暗自松了口气,垂首啜茶,其实方才的那一番话,他说的半真半假,水天无曾对他提起过幽冥圣花的来历,也曾言明若一旦此花遭遇重创,可以进入魔界加以修复,只是空青非友非敌,不适宜交浅言深罢了。
就在此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如同雨打芭蕉,声音又急又密,慌张的由远及近,夹杂着一声声狂喜的大喊:“大堂兄,大堂兄,灵仙醒了,灵仙醒了。”
苏子倏然起身,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咚”的一声,只见见苏玄明脸红脖子粗的一掌拍开了竹门,冲到屋里旁若无人的大声嚷嚷:“大堂兄,青公子,灵仙醒了。”
苏子长长抽了口气,勉力忍住没有破口大骂,只捂着耳朵,一脸嫌弃的蹙眉道:“别嚎了,早就听到了,我又不聋,你这么大的嗓门,十里地外都听得到。”
苏玄明嘿嘿一笑,冲着空青行了个礼,装出一副正经模样,端端正正道:“青公子,大堂兄,灵仙醒了,要不要过去瞧瞧。”
这几日长窗紧闭,半丝风也漏不到屋里来,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掉牙的药味儿,充斥在略微凝滞沉闷的屋内,这气味实在不那么好闻,憋闷的叫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苏灵仙自打醒来后,先是忍受不住这屋内的气味,呕了一回,闹着要开窗透气,被云良姜连哄带劝的安抚了下来,跟着又知道了自己竟喝了人血来救命,便连着又呕了一回,险些呕的背过气去。
缓了片刻,苏灵仙才抬起一张青白的脸,瞪着乌黑的眼珠子,咬牙切齿道:“这,这也太,太恶心了,我竟然喝了人血。”
“不是人血,救你的青公子是妖族之人,你喝得不是人血,是妖怪血。”云良姜端着狭促的笑意,舀了一勺子白粥,递到她的唇边。
苏灵仙喝了口粥,伸手轻轻拨弄着聚阳灯上缭绕的白雾,愤愤然道:“我知道这是为了救我的命,可有这聚阳灯还不行么,还要让我喝人,哦,不,妖怪血。”
云良姜又喂了一口粥,狭促笑道:“那可是龙血,是稀罕之物,若换做落葵,她保不齐还嫌那龙血少了点,没尝出味儿来呢,你合该跟她学学,不管甚么,只要能吃,她就没有不吃的,才不管甚么恶心不恶心呢。”
苏灵仙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仍旧愤愤然的骂道:“喝妖怪血这事,这定是哥哥故意出的馊主意,故意叫我吃吃苦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