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回 自损八百
话音方落,只见她双手交叠,无数只赤色萤火虫从广袖中蜂拥而出,在半空中聚集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像一朵遮天蔽日的红云。
虫云在三人上空略一盘旋,便呼啸一声,冲向堵在客栈门口的众多灰袍人,面目狰狞的撕咬了过去。
众多灰袍人尚未来得及惊慌失措,便已经是哀嚎阵阵,全然顾不上甚么围堵捉拿,只一味地抱头四处逃窜。
而江蓠则双手掐诀,一柄赤金长剑从袖中激射而出,剑光锋利,在虚空中上下翻飞,与菖蒲形成对峙之时,随即对落葵决然低喝了一声:“走。”
落葵微微点头,眸光在他的脸庞上悠悠一转,旋即紧紧攥住君葳蕤的手,狠狠咬了下舌尖,血腥气顿时在口中弥漫,她体内嗡鸣一声,足下隐现一道红芒,在成片的红云掩映下,身形如飞,转瞬便冲到了夜色中。
月华静悄悄的洒落,在二人身后拉扯出纤长的影儿,一阵夜风掠过,那影儿顿时无声细碎。
菖蒲早已留意到这一幕,转瞬飞身相追,气急败坏的怒吼一声:“妖女,哪里跑。”
只听得剑声轻灵,赤金长剑横在了菖蒲面前,剑光犀利,逼得的他噔噔噔后退了几步,江蓠略带戏虐的笑声随之响起来:“你管她去哪呢,总归你走不了就是了。”
“臭小子,你找死。”菖蒲怒骂了一声,随之祭出了一对青白二色的吴钩,与赤金长剑重重相撞,发出巨大的锵锵声。
只耽搁了这转瞬的功夫,落葵带着君葳蕤便已经飞出去极远,身后遥遥传来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她微微一顿,借着远处密布在客栈上空的红云隐约瞧见其中情形。
只见客栈内狼藉一片,而菖蒲不愧为万毒宗第四大高手,一对吴钩白光大作,如同霜雪,飞旋极快,状若流星。
而江蓠亦不愧为江湖修仙者中的后起之秀,赤金长剑在虚空中如长龙入海,搅起无尽波澜,对上吴钩丝毫不落下风。
落葵冷眸一闪,江蓠对上菖蒲,竟然能势均力敌,如此正好,她一把将君葳蕤推了出去,大声喊道:“君姑娘,去你师尊那等我们。”
君葳蕤张了张口,还未发出声音,却见落葵便已经身形一闪,折返回了客栈。她略微迟疑了片刻,心知自己回去也是徒增累赘,不如先行赶往丹霞花林等候,她定下心思,辨认了下方向,随即拔腿狂奔,身影转瞬没入深深地夜色中。
此时红云已被冲散大半,落葵躲在在暗影中,月白色的衣袖迎风,她眸中厉色一闪而过,旋即咬破指尖,将血痕抹在了眉心。
眉心处顿时光华大作,那狰狞虫影再度出现。
落葵微微蹙眉,衣衫无风自飘,她口中念念有词,那法诀十分晦涩,赫然与从前截然不同,而那狰狞虫影在她周身不断的飞旋,月光似水,隐带血色的点点洒落,笼罩在虫影之上,那些虫影随之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八分无数,最终
化为无穷无尽的一片虫海。
只听她艰难吐了个“疾”字,那虫海顿时一个闪动,没入客栈。
客栈中顿时惨叫声声,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月色下血柱飞溅,骨肉分离,一个身着银红大袄的男子脸无人色的飞奔而出,一眼便瞧见了暗影中的落葵,不及详问便拉住她,狠狠一跺脚,那赤金长剑嗡鸣一声,横在了足下,二人顿时一个闪动,飞出去极远。
而他身后紧跟着冲出个狼狈的灰袍男子,脸带惊恐,半边脸上满是血迹斑斑,衣裳早已残破不堪,赫然正是菖蒲,只见他脖颈上竟然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虫影,在不住的啃食着甚么。
菖蒲遥遥望向二人逃跑之处,没有顾及脖颈上已被啃到见骨的伤口,反倒勉力掐了个诀,一枚墨绿色的长钉浮现而出,冲着二人已化作两个黑点的身影,呼啸而去。
呼呼风声转瞬即至,落葵耳廓微动,回首一瞧,不由得脸色大变,但她趴在江蓠身后一动不动,任凭那枚长钉直入她的肩头,她忍痛闷哼了一声,汗转瞬便落了下来,随之身形晃动不止,忙伸手紧紧环住立在身前的江蓠的腰。
江蓠已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身子一僵,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只一味向前冲了出去:“小妖女,你怎么了。”
落葵趴在他的背上,强撑着一口气,缓慢道:“不妨事,你只管跑罢,经此一役,菖蒲十年内是出不来了。”她盘算了下时辰,手艰难抬起,血痕在眉心抹过。
不多时,天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嘶鸣之声,有一只狰狞虫影飞了回来,没入她的眉心,随后便是三只,五只,十只,铺天盖地的无数只,一边牵引着月华洒落,一边没入她的眉心消失不见。
就在江蓠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时,菖蒲的一条手臂已经被啃得只剩一根白骨,那狰狞虫影像是不畏死一般,一次次被击落,又一次次爬了上来。直到最后一次被菖蒲打落在地上,转瞬却消失不见了。
紧随着那只虫影的消失,随后便是无数只虫影的消失,客栈中顿时没有了半点声响,死一般的寂静。
菖蒲心中一凛,急急回首一瞧,只见地上累累白骨,血水横流,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目及之处,竟没有半个活口。
他不禁心生寒意,方才那样漫天遍野的虫海,自己已是第二回见到,上一回见到,他尚未修成仙君之身,与虫海一番激战后大败而归,修为因此大降,但也因此机缘巧合,在修养的那十数年中,他侥幸修成了仙君之身,虽然修为并不那么扎实,但这些年的不断参悟,也令他找到了稳固修为的法子,这才抓着百蛊之虫不肯放手。
谁料那看起来修为极低的少女,竟也能催动如此可怖的虫海,逼得他招数尽出,还赔上了分坛的大半弟子,才侥幸捡回了半条命,此番重伤,怕是又要修养数年了。念及此,他脸色灰白一片,颓然的跺了跺脚,带着满身伤痕和那条
只剩白骨的手臂,艰难的飞身而出。
夜风呼呼的掠过耳畔,空落落的树冠在身旁飞快的后退,四围渐渐变的空旷起来,没有了华堂堡鳞次栉比的房屋,反倒是一座座小山在暗沉沉的夜里此起彼伏,房屋在山间星星点点若隐若现。
一弯弦月悬在树梢上,清冷月华孤寂的洒落,江蓠二人顶着那暗淡的光芒,身形如电,一味的向前。
“江蓠,后头,后头没有人了。”落葵虚弱的趴在江蓠背上,肩头的血潺潺流出,浸透了衣裳,寒意袭来,她觉出周身的温暖正在飞快的流逝,有气无力道:“先,先找个地方,歇一会罢。”
江蓠这才察觉到落葵的气息竟再度衰弱了下来,转身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环顾四围,眸光落于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院落,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过。
他抱着落葵,轻踏足下的赤金剑芒,随后身形一轻,转瞬便到了极远处,几个闪动便来到了那院落外头,借着昏黄的月色,这才瞧见大半的院墙都已坍塌,而两扇铁门锈迹斑斑,已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江蓠掐了个诀,赤金剑芒旋即掠进,院内顿时风声大作。
江蓠一手扶着落葵,一手撑在斑驳的门边儿,侧耳倾听,良久,院内除了呼呼风声和犀利的剑声,再无旁的动静,他才安下心来,扶着落葵推门而入。
入目便是房倒屋塌的破败景象,唯独厅堂边上的耳房尚且完好无损。
耳房中摆了张四柱大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帐幔撕扯的破烂不堪,拖在地上,江蓠掏出帕子,勉强擦出块干净之处,小心将落葵放在床上,瞧见了她月白色袄子上的斑斑血迹,肩头一处血洞,正在潺潺流血,而一枚墨绿色长钉的在其中隐约可见。
“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江蓠脸色骤变,不敢贸然去动那伤口,只好捏着她的手,连声轻唤。
落葵尚且神志清醒,只是周身痛入骨髓,勉强睁开眼,抬手指了指伤口,虚弱无力道:“是你,上回中的赤尾青竹丝。”
江蓠一下子松开了落葵的手,倏然起身,大惊失色道:“那,这,你等着我,我,我去给你找解药。”
“你等等,等等。”落葵勉强伸手拉住他的一角,险些从床上跌落下来,忍痛低笑道:“你,你别慌,这,这点毒,伤,伤不到我的。”
江蓠顿时松了口气,重新跌坐在床边儿,拉过她的手贴于面上,喃喃低语:“小妖女,你,跑了就是了,还,还回来做甚么。”
落葵摇了摇头,艰难道:“我若不回去,你拦不住菖蒲,他早晚都要追过来,如今我虽损了自己八百,但伤了他一千,算起来还是我赚了。”
江蓠一时唏嘘不已,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寒风在碎石乱瓦中穿行,发出低低的嘶鸣声,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啃食着人心。
第一百八十三回 阴风恻恻
落葵挪动了下身子,不经意间牵动到了肩上的伤口,血狂涌而出,她痛的冷汗淋漓,张口便骂:“姓,姓江的,你不给我,不给我包扎伤口,是打算让我,血尽人亡么。”
江蓠顿时回过神来,松开落葵的手,去解她的衣裳。
落葵咬了咬牙,扶着江蓠的手翻了个身儿,露出光洁的肩头来。
只见那墨绿色的长钉钉的极深,只有丁点儿短粗的钉头留在血洞外,其余尽数没入血肉中,而一只百蛊之虫趴在伤口处,正大口大口吞噬着丝丝缕缕的绿色烟雾。
江蓠转瞬便明白了落葵为何丝毫不惧万毒宗的手段,这虫子虽说生的难看了些,但胜在无毒不噬,有这种异虫在手,还怕甚么万毒宗。
但那虫子生的着实面目可憎了些,他试探了几下,转念想到那虫子趴在人身上,张口便能撕下一块肉来,便心生胆寒,左躲右闪的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落葵知道江蓠的心思,回首艰难一笑,脸色惨白,入目皆是惨然:“别怕,不会咬你的,你先把长钉取出来。”她反手从发间取下那枚银簪子,递给了江蓠,轻声道:“用这个挑。”
“有些疼,你忍着点。”江蓠死死按住落葵的肩头,抖着手握住银簪子,小心的挑开皮肉,可血还是在转瞬间便渗了出来。
落葵痛的不住打颤,身上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但却咬着牙一声未吭。
豆大的汗珠子从江蓠额角滑落,轻轻滴在落葵背上,她身子一僵,却不敢回头。
江蓠咬牙定了定神儿,用银簪子挑住长钉,伸手利落的向外一拔,只听得噗的一声,在长钉离身的同时,血喷了出来,将斜入屋内的月华,也染上了淡淡的猩红。
“蛇呢,那蛇可怎么办。”拔出长钉后,江蓠只在血洞中看到了在鲜血中浮沉的黑色虫子,却被瞧见那条面目丑陋的毒蛇,心生焦急道。
落葵痛的牙齿冷颤,连一句话都说不利落了:“不,不必管,蛇,蛇被,被虫吃了,你包扎罢。”
包扎伤口这种事,江蓠原是做惯了的,常年修炼,身上带伤便是常事,可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手足无措过,即便是给自己包扎,也从未这般慌乱过,他的心一阵儿紧过一阵儿,迟迟不肯下手。
一阵寒风扑进破了洞的窗纸,落在那薄薄的脊背上,落葵打了个寒噤。
江蓠忙扯了白棉布按在伤口处,血转瞬便浸透了,他手忙脚乱的翻出临行时,君迁子给备下上好的金疮药,抖着手忍痛洒在伤口上。
落葵趴在床上,双手紧紧抠着床柱,指甲深深嵌在了已有些枯朽的木头中,发出咯吱轻响,其间夹杂着低低忍痛的抽气声。
江蓠心间大恸,忙低下身来伏在落葵耳畔,喉间哽咽道:“若是痛,你就哭一场。”
落葵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忍着一声未吭,月色照在她惨白的脸上,愈发白的如同一页纸,冷汗浸湿了散乱的鬓边,随后一滴滴跌落到地上灰白色的尘土中,那些积
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转瞬变得漆黑。
屋内极静,静的仿若能听到月华洒落之声,不知过了多久,血渐渐凝固,不再向外渗出,江蓠撑着已经蹲到发麻的双腿,起身将白棉布在她的肩头一层层缠过。
月华斜入窗棂,洒在血迹斑斑的衣衫上,格外狰狞,江蓠定睛望了会儿,不觉眸底湿润。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低语:“好了。”
江蓠忙吸了下鼻尖儿,一边帮她穿好袄子,一边低声不停的埋怨:“小妖女,我都用了避毒之药了,你为何还要替我挡这一下,平白多遭了这么些罪。”
落葵抖着手系好衣带,偏过头去,勉强看着他的脸,咬着牙虚弱无力道:“若非,若非那避毒之药,对,对赤尾青竹丝无用,鬼,鬼才愿意替你,替你挡这一难。”她蓦然低语,用唯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若你再中毒,必死无疑。”
这低幽的一语,还是落入了江蓠耳中,他微怔,垂首不语,只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想要借此减轻痛楚。旋即轻轻道:“小妖女,方才你把菖蒲怎么了,为何说他十年之内是出不来了。”
落葵吁了口气,将那痛楚抑制在心,凄然一笑:“还能,还能怎么样,我放虫子咬他了,啃,啃下了他的一条胳膊,修为也跌到仙君以下了,只是我的,我的百蛊之虫也损伤极大,只怕是,是三五年都无法动用了。”
只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她便已经冷汗淋漓,脸白如纸,江蓠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忧心道:“你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
落葵喘了口气,极为艰难道:“方才我,我所用之术,需用大量的精血催动,如今,如今失血过多,不过还好,眼下已快到丹霞花林了,我还撑得住。”
江蓠环顾四围,此处破烂不堪,但胜在没有漏风之处,出来时御寒的衣物和盘缠也都随身带着,并没有丢失,他暗道了声还好,忙道:“你躺一会儿,我去拢一堆火,给你熬点参汤。”说着,他解下身上的靛蓝刻丝灰鼠披风盖在她的身上,转身离开。
落葵定定望着,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如今的她伤上加伤,经此一役,原本平日里就蠢蠢欲动的经年的旧伤,尽数被勾了出来,势如破竹的攻破了这副半死不活身躯,她幽幽叹息,能活着已是不易,就不必去管还能不能动弹了,念及此,才微阖双眸,呼吸渐渐平和下来。
耳畔不停传来之声,一会是江蓠抱了成捆的柴火进来点燃,一会是他烧了热水,浸湿了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额头,一会又是他熬好了参汤,一勺勺喂进她的口中。
忙活了半宿,直到后半夜,江蓠才趴在床边,昏昏沉沉的打了个不甚安稳的盹儿。
落葵睡的亦不甚安稳,肩上的伤痛暂且不提,只迷蒙间,总像是有人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身侧,俯下身来冲着她的耳畔连连吹气,且一口比一口凉,终于那冰凉的气息,令她打了个寒噤,她蓦然睁开眼,却是眼前一花,只瞧见了个人影极快的闪过,
男女莫辨。
她顿时虚弱的大喊起来:“江蓠,江蓠,是你么,江蓠。”
话音未落,江蓠便抱着一捆柴火进来,带进一身寒意,他噼里啪啦将柴火扔到了地上,一个箭步冲上来,抱着她轻声道:“怎么了,小妖女,怎么了。”
她脸色惊恐,手臂微晃的指着门外,牵动了肩上的伤,血缓缓渗了出来,她有些力竭道:“江蓠,外面,外面有人,刚出去。”
江蓠来不及多问甚么,便飞身追了出去,在这房倒屋塌的荒废宅子里找了一圈儿,回到屋内,疑惑道:“没有人啊,小妖女,你是不是眼花了。”
落葵想要狠狠拍他一下,可勉力抬了抬手,终是没能摸到他的肩头,只蹙眉低骂:“我是,我是受伤不是眼瞎,有没有人还能看不见么。”
江蓠笼了笼她的肩头,连连点头哄道:“是是是,你的眼神儿最好,那样没良心的未婚夫都能看得上。”
落葵顿时大怒,手虽抬不起来,却在他的腿上狠狠拧了一把,怒目相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虚弱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去甚么了。”
江蓠哎呀一声,赶紧拾起地上的柴火,一根根填入火堆中,回首道:“我夜里醒了,见这火不旺了,就出去捡些柴火,刚回来,你就大呼小叫起来了。”
四围阴风恻恻,将树冠摇动的哗啦啦作响,落葵缩了缩脖颈,想到方才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儿,她心中竟难得的生出寒意和恐惧来,黑白分明的眼仁儿惊恐的乱转,连连颤声道:“你,你还是别出去了,我,我有些怕。”
啪嗒一声,江蓠顿时将木柴扔到地上,挪到床边,一把捉住她的手,眉眼狭促,嬉笑了一句:“你这个名震江湖的妖女,竟也有怕的时候。”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挑眉轻笑:“夜路走多了,自然也会怕遇到鬼。”
说着话的功夫,一阵寒风刮过,门外又是一道人影倏然闪过,因月光明亮,那人影十分清晰,落葵不由的惊呼了一声,江蓠急急转身,正好望见那人影翩跹的衣角,他毫不迟疑的飞身追了出去,却惊觉那人身法极快,自己竟全然追不上,一盏茶的功夫后还是无功而返。
这下子,不止落葵害怕了,连江蓠也害怕了,那般鬼祟的身法,除了鬼,人显然是做不到的。
江蓠环顾了下四围,益发觉得这宅子阴风阵阵,小心翼翼的缩到床尾,陪着笑脸儿道:“这个,小妖女,我,我能在这坐一会儿么。”
落葵扑哧一笑,眉眼间俱是奚落:“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天一宗少主,竟也会害怕。”
这话听来十分耳熟,果然是风水轮流转,报应来的快,江蓠微怔,随即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略略驱散了方才的一丝惊恐。
夜色深沉,层云缓缓轻挪,遮住了昏黄的月华,四下里顿时更加漆黑一片,二人相对而坐,却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一双明眸,偶有一两只寒鸦发出暗哑的叫声,衬得四围益发阴森可怖。
第一百八十四回 弹琴的人
落葵实在困倦难忍,起初还能勉强倚靠在破败的床头,掩口不住的打着哈欠,后来便是身形微晃的连连点头,险些一头栽到床下,幸而江蓠眼明手快托住了她的脑袋,而她最终没能熬过去,还是一头栽在了江蓠怀中,睡意深沉,莫说是来个鬼了,就算是来一群鬼,都未必能将她吓醒。
瘦伶伶的身子倒在怀中,江蓠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整日里吹嘘自己金屋藏了无数娇,可那也只是吹嘘而已,他刚想拥住她,却一眼瞥见了她肩头的伤,不禁狠狠拍了自己的手一下,暗骂了一句荒唐,岂能乘人之危,更遑论这人还刚刚救了你,他幽幽叹了口气,只好小心扶她躺下,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他翻身下床,在床边地上铺了薄薄的干草,头枕着双臂躺下,瞪着一双眼眸,滴溜溜乱转,警醒望着四围。
终是一夜无话,那身影鬼魅之人也并未再度出现,不禁令人疑心自己的确是看花了眼。
天边微明,有几只耐寒的冬鸟落于枝头,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落葵自欢快的鸟鸣中醒来,睡眼惺忪的环顾四围,却没瞧见江蓠的身影,侧目又见地上的干草,不禁微微一怔,勉强下床找了一根趁手的木柴,撑着身子一步步走到院外。
这院落果然不小,只可惜半边院墙坍塌在地,碎石乱瓦凌乱不堪,而廊檐下布满了灰尘和蛛网,几尾枯黄的野草在残破的砖缝中疯长,寒风一过,寂寥的摇曳不停。
这处宅子显然已荒芜了许久,入目之处皆是破败不堪,但雕梁画栋尚且依稀可辨,彰显了此处曾经的繁华盛景,而院落中的山石树木也布置的颇有章法,显然曾经也是一步一景之处。
寒风呜呜咽咽,在空旷的院落中回旋着,拂过染血的衣衫。落葵立在院落中,身子倚靠在门边儿,仰头望着高远碧空的那一道金灿灿的边儿,心中有些恍惚,这才出来半个多月,已然物是人非,连自己的心境,都起了波澜。
“小妖女,你怎么出来了。”身后突传江蓠的声音,随即便是肩头一沉,一袭靛蓝刻丝灰鼠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外头风大,进去再说。”
二人在火堆旁坐下,落葵裹紧了斗篷,烤着手道:“你干嘛去了。”
江蓠笑道:“我在这宅子里转了一圈儿,这宅子从前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十分的阔气。”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兽,得意洋洋的挑眉笑道:“看,我抓到了一只野鸡。”
“你会烧么。”落葵撇了撇嘴,奚落道。
江蓠微怔,却又不肯丢了面子,只好有些生疏的按住扑腾不停的野鸡,撸起袖子打算割喉拔毛,开膛破肚,但他定睛瞧着那鸡,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落葵莞尔,果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宗门少主,只会吃不会杀,她按住他的手:“还是我来罢,你按住了。”
江蓠闻言,死死按住野鸡,而她则挽起袖子,拔下发间的银簪子,在野鸡的脖颈处狠狠一划。
那鸡顿时尖叫了一嗓子,垂死扑腾了几下,血从脖颈潺潺流出,将那五彩羽翼染的猩红一片。
待血流尽后,落葵一边开膛破肚收拾起
来,一边让江蓠在院中挖了一捧黄土。随后她将土浸湿后在鸡上裹了厚厚一层,埋在院中挖好的坑中,在上头点燃了一堆火。
江蓠口中叼着根枯黄的野草,定睛望着火苗舔过深坑,头一回见到这种吃法,又是惊奇又是大笑:“小妖女,你的花样可真多。”
落葵瞟他一眼,冷嘲热讽的笑道:“是你这位少主不识人间疾苦,见识浅薄。”
江蓠撇过头去,定定望住她,别有深意的一笑:“小妖女,这些时日,我这人间疾苦可见识的够多了罢,从此这纨绔子弟的名头能让贤了。”
落葵掰起手指头算了半响,扑哧一笑:“我算了算,即便是如此,这正阳道中,还真的再找不出比你更纨绔的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闹,而院中埋鸡之处火苗渐渐熄灭,一缕缕肉香从火堆之下漫了出来。
江蓠大喜,忙疾步上前,挖开土坑,将鸡捧了出来,那鸡十分烫手,他却不肯松开,只在手中来回倒着。
良久,他将鸡往地上狠狠一摔,黄泥顿时裹着羽翼四散开来,露出一团黄橙橙,香气四溢的肉来。
就在此时,落葵的声音骤然响起:“江蓠,小心。”
而与此同时,一抹暗影挪到江蓠身后,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尖利的叫道:“给我。”
江蓠狠狠打了个激灵,一回头,只见个顶着满头小辫儿,身披大红绣花袄子的女子,仰着一张脏兮兮的脸,眸光亮晶晶的瞪着他,伸着手,咧着红唇,不依不饶道:“给我。”
千辛万苦弄来的美味拱手让人,江蓠自然不肯,反手将鸡藏到了身后。
那女子咧嘴嘿嘿一笑,身形如电,竟不知是怎样一个闪动,就挪到了他的身后,反手一捞,竟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将鸡抢到手里。
江蓠顿时大怒,抬腿在她身前一扫,掠过无尽轻尘,随之五指如爪,伸手便夺。
而那女子仍是嘿嘿一笑,侧身躲过江篱凌厉的腿风,丝毫不做纠缠的飞身而出,身形极快,如一道惊鸿掠过碧空,转瞬便是遥遥。
落葵拦下了飞身欲追的江篱,摇头轻笑:“别追了,随她去罢。”
江篱欲哭无泪,满身颓然,这才是煮熟的鸭子都飞了,气的几欲崩溃,跳脚痛骂不已:“她别让我再碰上她,不然非打折她的手,不,手脚都打折,对,还要用针线把嘴缝上。”
落葵凝眸望向女子消失之处,心中生出一丝狐疑,那女子的身法十分眼熟,却又始终记不起这身法的来历,不禁声音低沉,又带着些狠意:“昨夜,也是她,她一直在此处窥视咱们。”
江蓠顿时气的更狠,叉着腰冲着女子消失之处骂道:“窥视就窥视罢,还来抢东西,抢东西也便罢了,竟抢了烤鸡,本少主还饿着呢。”
话音被寒风卷着,飘出去极远,但也只是在这片空无一人的荒废之处打转,那女子并没有回转,烤鸡自然也没有踪影。
事已至此,江蓠只能咬牙跺脚的从包袱里翻出个冰凉的烧饼,硬邦邦的能将人的头砸个血洞。他一边叹气,一边咬着牙将烧饼一分为二,递
给落葵一块,不甘心的叹息道:“只能吃这个了。”
落葵摇着头低笑一声,转身提了壶热水过来,倒了一碗水,随后将烧饼掐成指甲盖状的小块,泡在碗中,烧饼在水中泡的软烂,腾腾热气氤氲着她的脸庞,她垂眸低笑:“江蓠,你可吃过羊羹么。”
江蓠垂首,啃凉烧饼正啃得没滋没味,唉声叹气,骤然听得此言,忙抬头道:“甚么。”
寒风测测,在这荒芜之处呼啸而过,这样的寒冬里,能有口热乎儿饭吃,便已是暖心暖胃了。
落葵双手捧着碗,微微低下头,吁着迎面的暖意,她掰了两根趁手的柴当筷子,挑了块儿软烂的烧饼慢慢嚼着,良久,才眯起双眸,唏嘘不已:“所谓羊羹,便是将饼掰成碎块,加入羊肉汤,黄花,青蒜和卤羊肉煮熟,用料重而味醇,肉烂汤浓,肥而不腻,实在是人间美味。”
江蓠听得两眼放光,狠狠咽了口唾沫,垂首只见冷冰冰硬邦邦的烧饼,也学着落葵的模样,掰成小块泡在了碗中,心里念着她描绘的羊羹的滋味,仿佛口中每一块儿烧饼,都成了香味撩人的羊羹。
不多时便碗底见空,江蓠擦了擦嘴,长袖一甩,道:“小妖女,走,咱们去丹霞花林,那是个大镇子,咱们吃好的去。”
落葵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从此地一路向南,四围渐渐变得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起来,连掩映在山间的屋舍也看不见几间了。
江蓠二人足下踏一道赤金色的剑影,因路上杳无人烟,二人索性也不再躲躲藏藏遮掩行迹,足下剑影顿时金光大作,风驰电掣的向南疾驰而去。
寒风呼呼而过,山林顿时如同浮光掠影,飞快的后退。
在离丹霞花林尚有二十余里之处,渐渐出现一抹浓翠,凝在茫茫的萎黄枯败,尘土漫天间格外显眼。
“小妖女,看,到翡冷竹海了。穿过这片竹海,就是丹霞花林了。”江蓠大喜,回首大笑。
而落葵却微微蹙眉,耳廓微动听了会儿,拍了拍江蓠的肩头,低声道:“先停下来,咱们走着穿过竹海。”
江蓠不知其意,但也并未多问甚么,只是掐了个诀,剑影略低,二人踏过铺了满地枯黄竹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竹海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琴韵轻灵,夹杂着无数鸟语,与琴声交相应和,听来婉转啼鸣,如天籁之音般悦耳。
二人微怔,相互对视了一眼,便极有默契的冲着琴声之处走去。
只见竹林深处一弯浅溪蜿蜒,黑袍男子在溪边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独幽琴,琴面隐现流水断,颇有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之姿。
落葵定睛望去,那琴上赫然只剩下一根“羽弦”,而其余诸弦齐齐断掉,拖在地上,她不禁啧啧称奇,此人真乃奇人异士,抬手间竟能在一根弦上弹出太古之音。
就在二人凝神,侧耳倾听之时,琴音转而细微悠长,悲切之韵袅袅,时如人语,时如人绪,引得无数鸟儿盘旋低吟,与琴声同悲。
落葵连连颔首,只觉这琴韵中有人情之常,入了心扉。
第一百八十五回 抢鸡的人
正听得入神之时,那琴声陡转,弹不过数句,发出铿铿锵锵的金玉之声,犹如金戈铁马纷至沓来,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意,而弹到一半,铮的一声,唯一的那根羽弦突然断了。
就在羽弦绷断时,竹海蓦然唰唰作响,无数杆翠竹无风自动,像是要拔地而起,冲天而去。
“不好,快走。”见此情景,江蓠脸色突变,一把拉住落葵,倒飞而出。
刚刚飞出去数丈有余,几道黑漆漆的光芒如同闪电,狠狠砸紧了二人方才站立之处,光芒敛尽,竟是几枚乌黑发亮的圆珠,珠子上有紫色闪电忽明忽暗。
江蓠乍见这圆珠,暗骂了句该死,忙拉着落葵又向外飞了十丈有余,刚刚在地上稳住身形,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江蓠忙将落葵扑倒在地,转瞬间乱石飞沙扑簌簌落在了二人背上。
而圆珠掉落之处,扬起数十丈高的尘土,尘土中裹挟着乱石飞沙,而周围的苍翠竹林尽数噼里啪啦的折断,随着风势四散飞出,短暂的混乱过后,便是死一般的静谧,而混乱的中间,则陷进去一个数丈宽的深坑,深不可见底。
江蓠二人灰头土脸的踉跄着起身,挥了挥手,拂尽砂砾,齐齐定睛望住竹海深处。
方才那声巨响震得二人耳膜生疼,耳中良久都是嗡嗡之声,只能看见彼此的唇边微动,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竹影一阵婆娑,黑袍男子抱琴而出,神情平静,舒展的额上生出数道皱纹,如同刀刻一般,唇角微微下挂,带着些苦大仇深的模样,隔着深坑凝视江蓠二人。
乍见此人现身,江蓠下意识的挡在落葵身前,偏着头怒目相视,还不忘抻了抻衣袖,掸干净身上的浮土。
风穿过竹海,发出阵阵悠长之声,仿若刚才的琴韵,盘旋悲鸣的鸟儿早已散尽,这片深幽竹海静谧的不似人间。
三人相对而立,并无意料之中的剑拔弩张,见黑袍男子没有再次出手之意,江蓠满脸戒备,冲着他拱了拱手,便要带着落葵绕过竹林。
谁知,一个身着大红绣花袄的女子从斜拉里冲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江蓠面前,冲着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嗓音尖利道:“拿来。”
江蓠顿时跳出老远,像只炸了毛儿的公鸡,瞪着双眸喊道:“怎么又是你。”
女子偏着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油腻腻的红唇,像是在回味早上那只烤鸡的味道,回味过后,再度尖利叫道:“拿来。”
黑袍男子抱着独幽琴,微微蹙眉,在女子身后低低喊了一声:“鹿儿,回来。”
那名叫鹿儿的女子不情不愿的回首,有些惧怕的瞧了黑袍男子一眼,又舔了下红唇,才飞身回到黑袍男子身边。
江蓠冷眼瞧着鹿儿蹲在地上,往深坑里不停的砸着石子儿,哀叹了一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心智不全,那么,抢东西这件事,便只能自认倒霉了,他转眸望向黑袍男子,定睛审视了许久,并未从他身上瞧出修为的深浅,不禁暗叹一声,若
非此人毫无修为,那么便是修为极深,他摇了摇头,能扔出灭仙珠此等法器,修为必定不会低到何处去,这一路经了如此多的生死一线,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目空一切,自诩老子天下第一的少宗主了,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沉稳和周全,压着火气,只冲着黑袍男子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去。
黑袍男子却轻轻一笑,陡然出声:“拿了我家鹿儿的东西,不给个说法就想走么。”
江蓠身形微顿,回首瞪着眼眸怒道:“是那丫头抢了我们的烤鸡,我们没找你要说法,你反倒找我们要说法,你是打量着我们打不过你么。”
黑袍男子眸光微沉,垂下头冲着鹿儿低语了几句,而鹿儿则连说带比划,脸上还时时流露出怒色,冲着江蓠二人捏了捏拳头。
江蓠抿了抿干干的唇,顿觉不祥,这才是恶人先告状,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想好了退路,紧紧握住落葵的手,不动声色的向竹林外挪去。
黑袍男子像是全然不在意江蓠二人的这点动作,只毫不讲理的再度扬声道:“鹿儿说了,她喜欢吃你烧的鸡。”他伸手一指落葵,额上的皱纹中都写满了蛮横:“你留下,给我鹿儿做饭。”
江蓠一直只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不讲理之人,可出来这一回,竟碰上了个比自己还要不讲理之人,他顿时仰天大笑,笑够了才破口大骂:“你说留下就留下,你算老几啊。”
话音未落,他拽着落葵飞身而出,而足下的赤金剑影光芒大作,二人的身影闪动的极快,只转瞬便离开了这片竹林。
黑袍男子定睛望着,像是望着自己的囊中之物,他身形未动,抬手在断掉的琴弦上略一拨弄,七根琴弦顿时激射出七道刺目白光。
白光锋利的在竹林上空打了个转儿,随即迎头冲下,夹着呼呼风声向二人渐渐消失的身影逼去。
江蓠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忙拥住落葵的肩头,侧身一躲,白光顿时扑了个空,随即在半空中穿插扭动,再度绕了过来。
江蓠嘿嘿一笑,长袖一甩,七枚金叶子飞旋而出,重重击打在白光上,发出悦耳的轻灵之声。
白光随之狠狠一滞,竟有了溃散之势。
只这转瞬之间,江蓠二人已飞出去极远,即便是黑袍男子修为再高,一时之间也无法追上了。
黑袍男子立在竹林深处,望着这一切,也并没有飞身想追的念头,只眸光闪动,低喃了一句:“天一宗。”
鹿儿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一会儿蹲在地上捡石子,一会儿绕着竹子打转,伸手摇晃下无数竹叶,有些落叶砸到黑袍男子头上,身上,他也只不以为意的抬手轻轻拂去。
黑袍男子定睛望了会儿,冲着鹿儿招了招手,轻声道:“走,鹿儿,前头丹霞花林有十年一遇的鬼集,或许会有东海神珠现世,找齐了黄芩所要之物,咱们进花林山,待他医好了你,爹爹带你去看娘。”
鹿儿顿时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脏兮兮的手在男子的
黑袍上印下灰突突的掌印,随即挽住他的臂膀,蹦蹦跳跳的远去了。
青州城。
列侯府离宫城不远,府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凭栏的地方正好与宫门遥遥相对,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从宫门进进出出的内侍。
曲元参就在凛凛寒风中凭栏伫立,不知立了多久,连鼻尖儿都冻得通红,其身后的屋子里笼了炭盆,通红的火苗舔上肥美的鱼,香气扑鼻。良久,他头也不回道:“良姜,怎么看不到。”
云良姜正在温一壶酒,听到曲元参的话,叹了口气:“你莫不是痴了么,我这里只能看到宫门口,看不到深宫内苑的。”
曲元参幽幽叹息,终是意难平。
云良姜顺手抱过晨起剪下的腊梅,一枝枝插瓶,左看右看只觉不满意,抄起边儿上的花剪,几下子便剪去了多余的花枝,才满意的点点头:“她进宫不过月余,便已册封了贵人,可见陛下有多宠她,这时候动手脚没那么容易,陛下会疑心的,元参,我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
曲元参迎风而立,衣袂翩跹如谪仙,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飞入深宫内苑,静谧了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我知道,没有万全之策,是不可擅动的,只是她心思单纯,我怕她会吃亏。”
云良姜将鱼翻了个面儿,见那鱼烤的两面焦黄,赶紧在上头撒了些盐巴佐料,又略烤了烤,便取下来递给曲元参:“有她姑姑在,谁敢给她亏吃,即便是我姑姑,也要让她姑姑三分的。”
世人皆爱听蜚短流长,尤其是此等深宫秘闻,更是千载难遇一回,岂有错过之理,曲元参顿时笑了起来,连连拍手道:“良姜,你猜猜,你姑姑与她姑姑要是打起来了,陛下会帮谁。”
云良姜一口酒呛了出来,连连咳嗽:“又不是没打过,不用猜。”
一听到深宫争斗,曲元参登时来了精神,他想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算是与她同在,同进退共甘苦。他闪进屋内拿了杯盏,自斟自饮:“说说,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云良姜自知失了言,若再多说几句,只怕会失言失的更多,便狠灌了一口酒,连连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不得的,若是我爹知道我跟外人说长辈的是非,非打死我不可。”
寒风瑟瑟,拂动水红色薄绸罗帘,那红色极艳,像夏日里攀援在墙头的凌霄花,给这萧索的寒冬添了浓墨重彩的丽色。
曲元参眸子一转,便是无数个主意,他冲着云良姜眨巴眨巴双眸,话里有话的笑道:“良姜,郡主曾经得了一罐好茶,还拿来了一些给我尝鲜。”
云良姜顿时来了兴致,急急追问:“是么是么,落葵得的定是好茶,是甚么茶,为何单单拿给你尝鲜,也不拿来给我尝尝。”
“是君山府送来的贡茶。”云良姜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第一百八十六回 流言纷纷
云良姜皱眉佯怒道:“有君山贡茶不给我喝。”
曲元参瞟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若是叫郡主知道我把她赠的茶给外人喝,她饶不了我。”
云良姜哽住了,硬着脖子愣了半响,旋即一拍桌案:“罢了罢了,为了十年才出一罐子的君山贡茶,我忍了。”他指着曲元参,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万不可出去乱说。”
曲元参捏了捏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心放心,绝不出去给你们云侯府散德行。”
冬日里的寒风,凛冽的透骨而过,最是清醒人心。
云良姜关门闭户,喝了盏茶清清嗓子,才低声道:“大约是两年前罢,我进宫给姑姑请安,正赶上许贵妃与姑姑大吵大闹,说是霖王带坏了他们家的二少爷,气的极了竟还动起手来,把姑姑的耳坠子拽了,耳垂都扯得出了血。后来陛下来了,居然没有斥责许贵妃,只是轻描淡写的劝了几句,如此这般就如此算了。”
曲元参登时怔住了,云良姜的姑姑是王后,虽然是继后,但也曾经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才能被立为继后。这些年,她的年岁见长,色衰而爱驰,恩宠虽不如从前多,即便许贵妃再这样宠冠六宫,但王后的威严尚在,陛下何至于偏私至此。
饮了半盏茶,曲元参抓住了云良姜话中的要紧之处,问道:“霖王如何会与许府的二少爷扯上关系呢,即便扯上了关系,又怎会惹得他姑姑大怒,甘冒以下犯上的风险去找你姑姑兴师问罪。”
云良姜谨慎的望了一眼四围,声音压得又沉又低:“问了,我后来私下里打听了,说是霖王的总管靛蓝给二少爷送了个祸害,勾的二少爷茶饭不思,把府里的小妾都抛之脑后了。”
“二少爷是出了名儿的好色,送的肯定是个美人了。”曲元参抬手,两指轻叩着八仙拜寿雕花花梨木桌案,嬉笑了一句。
今日二人饮的酒是雪魄酒,入口清冽,入喉回甘,入心灼热,这酒在冷风口里吹了许久,更添冷意,震人心神。
云良姜静静托着极品海棠冻小盏,淡白的冷雾熏在脸上,心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不,若送的是个美人儿,许贵妃如何会发疯。”
“嗯,此话倒也有理。”曲元参道:“那送的到底是个甚么。”
云良姜故弄玄虚的眯了眯眼:“送去的不是个寻常美人儿,是个炉鼎美人儿,约莫十四五六岁的样子。”
“甚么。良姜,你是说靛蓝给二少爷送去了个炉鼎,修炼炉鼎之术可是修仙者中的大忌讳,靛蓝这是活够了罢。”曲元参大惊失色,低低喊了一嗓子。
在旁人眼中,曲元参一向淡然持重,少有惊慌失措喜怒形于色之时,唯有在足够亲近的人跟前,才足够肆意,现下听到了这么个一直想要证实的消息,他吃惊的合不拢嘴,惊得一盏酒都泼了出来,在地上腾起淡白的冷雾。
云良姜被曲元参的惊呼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却一本正经的笑道:
“你小声点,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吓成这样的,还是可惜成这样的,可惜有炉鼎没送给你一个。”
曲元参狠狠扒下他的手,啐了他一口,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唯恐避之不及择不干净自己:“呸呸呸,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这般无耻下作之人。”
云良姜见他那副忙着撇清自己的惊恐模样,哑然失笑:“是了是了,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过,莫非你从未听说过,达官显贵中的那股修炼炉鼎之术的歪风邪气么。”
曲元参顿时敛了笑容,容色端正,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良姜,此话可不敢随意胡说。”
云良姜正了正衣领,一脸的凝重神情:“你一向正派,绝看不下去这种龌龊事,故而无人找这个晦气,请你去详参此等修炼法门。不过这种事,大约青州城中的达官显贵,有半数都脱不了干系。”他饮了盏茶,才缓缓续道:“你们莫要问我是从何处得知的,左右我知道便是了。”
曲元参痛饮了口酒,若有所思道:“这些原本没影儿的事,我一直以为是空穴来风,听你这么一说,原来竟是确有其事。”他微微一顿:“这歪风邪气过重,只怕会污了朗朗晴空。”
云良姜蓦然眉梢一挑:“云良姜,此话并不是你说的罢,我听着像极了郡主的口气。”他神色凝重,抿了口酒,缓缓道:“事关重大,元参,你与郡主万不可身涉其中,否则只会殃及自身。”
曲元参握着杯盏轻轻摩挲,默默思量,竟有半数这样多,他听苏子提及过,上回雍州之事,已得罪了不少朝臣,现下又出了此事,更得小心应付,若是棋差一招行将踏错,非但会救不了旁人,反而会害了自身。他转念又想,这都多少日子了,落葵寒冬里闭门不出算是寻常,可怎么苏子也不见了踪影,他不禁疑道:“郡主府里是不是出了甚么事,怎么郡主与苏子都没影儿了。”
云良姜摇了摇头道:“苏子离开青州办事去了,他走那日你正好在山上礼佛,至于落葵,你知道的,她一向体弱,天寒地冻的原本甚少出门,父亲又严令我不许去见她。”他微微一顿,凑近了曲元参,低语道:“你知道么,郡主病了,一直卧床,我偷着去看了几回,都只隔着屏风说了句话,宫里的御医也去了几次,皆说是伤寒,需静养。”
伤寒不是小事,曲元参忙道:“你怎么没早来告诉我,我也好去探病。”
云良姜按住他的肩头,语出直白,毫不避讳:“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去探病,如今京墨与你们曲家关系微妙,你去了,少不得要给落葵添堵。”
曲元参微怔,并未料到云良姜会提及此事,他顿觉有些话难以启齿,有些事违背心中道义,自己家笑,旁人家哭更是大错特错,落葵和云良姜与他是至交,几番救他于危难,他终是艰难开口:“那个,云良姜,这个,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良姜抿了口酒,长眉一轩,有些愤恨的冷冷笑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如今这满青州城里,还有谁不知道此事,
也不知此事是哪个爱嚼舌根的传出来的,传的这样满城风雨,落葵的脸还要不要了。”
架在炭盆之上的鱼肉肥美,冒着鲜香缭绕的油腥,一滴滴落到烧的通红的碳上,发出滋滋之声。曲元参拈起一小撮盐粒均匀的洒在鱼身上,一时哽住了,面露难色,良久不曾出声。
他自然能猜得出是谁传出的流言,当然是最想嫁入散伯府的那个人,可他打心眼儿里不愿相信是她,那么天真烂漫的少女,会变得像如今这般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见曲元参如鲠在喉,脸色难堪,云良姜也不忍再斥责于他,毕竟曲家之事,他说不得也管不得,遂长吁了口气:“元参,我知道你力弱,根本无力阻止此事,更知道你爹与曲莲都看上了京墨,曲莲逃婚住到水家,多半是你爹的意思,打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罢。”
曲元参如同嚼蜡般吞了口菜,只嚼不咽的微微颔首,艰难道:“你所料不错,我一直在想,郡主如今骤然病倒,也许,也许正与此事有关,若真的如此,那么我,我以后也没有颜面再去见郡主与苏子了。”
寒风呜呜咽咽的穿过栏杆,将水红色的帐幔吹拂的微微晃动。
云良姜心下一叹,这世间之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活下去不易,活得好更难,无谓因旁人的过错来为难自己,他轻轻拍了拍曲元参的肩头,劝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必自责,曲家是曲家,你是你,落葵与苏子决不会因此事便与你生分的。”
曲元参点头:“我自然知道郡主和苏子的秉性,向来是恩怨分明,从不迁怒无辜之人的,只是,只是我心中有愧。”
云良姜拿过烤好的鱼,放在曲元参盘中,眉心轻愁如水荡漾,神情犹疑道:“如今我唯一不解的是,以落葵的秉性,若京墨与曲莲果真有心有情,她绝不会夺人所爱,更不会将就凑合,是断然会与京家退婚的。”他微微一顿,疑惑道:“可不知此番却是为何,她竟能咬牙忍了,认下曲莲。”
曲元参吁了口气,饮了盏酒,抬了抬下巴,摇头道:“是,你说的极是,水家虽非高门大户,但也自有傲骨,议亲不看门第只看真心,若无真心,便是天王老子来求娶,他们水家的女儿也是不肯嫁的。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郡主为何会愿意抬曲莲做平妻,为何会敢受二女同侍一夫的屈辱。”
听得此言,云良姜觉得自己虽不是天王老子,但好歹算是有有情有义的旧人,心间顿时生出无尽的希冀,极快的饮了盏雪魄酒,放下杯盏重重击掌:“那为何落葵不肯退婚许嫁给我,莫非嫁给我,竟比二女同侍一夫还要不堪么。”
曲元参定睛望住云良姜,不屑的轻轻摇头,嗤的一笑,张口便是落井下石,来得有准又很:“且不说如今圣意已决,事无回转,即便是郡主忍不下去了,坚持退了婚,也绝不会许嫁给你的,当年你做了缩头乌龟,便该知与郡主此生再无可能了。”
如同响雷过耳,将云良姜狠狠震了一震,顿时百感交集,却终是无语,只举杯痛饮。
第一百八十七回 离间计
日头高悬,冬日里的阳光没甚么暖意,冷冷的穿透层云,洒落下来。
霖王今日不知起了甚么兴致,竟请了长年累月活的像尊佛像般的王妃出来,又吩咐人将花梨木如意大方桌抬到了冷寂的荷花池边,将热气腾腾的午饭摆在了此处。
荷花池畔植了一溜高大的梧桐树,夏日里浓阴翠翠,水雾阴凉,微风送来阵阵荷香,边吃饭边逗鱼,是极佳的避暑之处。
可这时节,冷得滴水成冰,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寒风从光秃秃的树梢掠过,肆无忌惮的狂卷,在尚未冰封的而荷花池中掀起涟漪,无处不在的寒意时不时的翻滚而至,穿过薄薄的锦缎,穿过薄薄的皮肉,深入骨髓。
在这种地方用饭,人会被寒风灌得浑身透骨的冷,饭自然也早早的一片冰凉了,可霖王却不以为意的越吃越慢,吃着吃着,还不忘给对面的王妃夹一筷子菜。
霖王妃冷寂的日子过得久了,骤然得了霖王的温存照顾,她也只牵动唇角略笑了笑,并没有欣喜若狂或是感激涕零。
霖王显然见惯了霖王妃这等孤冷模样,早已习以为常,神情如常的夹了块肉,放到她面前的白瓷鸾尾花小碟中,平静道:“知道你平日里喜欢这道蜜酿胭脂鹅脯,专门吩咐厨子做的。”
霖王妃抿唇笑了笑,轻轻咬下一小口,点点头,惜字如金:“不错。”
霖王竟不觉无趣,又夹了一筷子炙鱼肉放入盘中,平静道:“这河鲜是晨起破冰打上来的,很是新鲜。”
霖王妃翘着手挑干净尖细的鱼刺,抿了一小口,仍是吐出两个字:“不错。”
霖王一笑,垂首吃饭,眼风凌厉的扫过脚边,曲天雄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身子有些微微晃动。
见霖王脸带煞气的打量自己,他忙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眉宇间的愁绪浓的难以化开。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不是冷的,而是吓得。这些日子的事情实在蹊跷,先是那个对头莫名其妙的病倒了,御医来来回回的一波又一波的诊病,一车又一车的名贵药材流水样的送进去,始终没有传出病愈的消息,反倒竟然关门谢客了,不过谢客了如此久,也没传出他与霖王望眼欲穿的病故二字。
反倒在不久之后,却传出了她因自己体弱,恐成婚后难有子嗣,有意抬曲莲进门做个平妻这等流言。这流言一起,曲天雄就觉出了不妙,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在未尘埃落定前,一切都只是流言,只会徒增他与霖王之间的嫌隙。
曲天雄心急如焚之下,几次逼问曲莲,谁料曲莲却是一味的沉溺在与京墨的浓情蜜意中,丝毫不曾留心甚么端倪。
而传出的信儿更是语焉不详,只道落葵像是病的极重,太后也是忧心不已,特意从寿安宫调了人手过来,将落葵的屋子严密的看了起来,她与京墨皆无法进去看上一眼。
流言纷纷,传的神乎其神,曲天雄早有些坐不住了,终于在今日,被霖王传进了府中,足足在这冷风口里跪了一个时辰,当了个杀一儆百的活靶子,连脊梁骨都被寒风吹透了。
霖王啜了口酒,瞟了他一眼,冷冷开口:“恭喜你啊,天雄,你家那大丫头不久之后就会如愿嫁入散伯府了,你从此便是散伯的岳父了,也算是跟皇亲国戚攀上了关系。”
曲天雄忙磕了个头,急赤白脸的表了个忠心:“属下,属下不敢,属下永远都是殿下的下人,不敢有丝毫逾举。”
听得霖王与曲天雄的一对一答,霖王妃缓缓起身,冲着霖王施了一礼,淡淡道:“殿下要料理政务,妾身就先告退了。”
霖王却是一笑,伸手按了按霖王妃的肩头,平静道:“你是这府里的主子,管着本王的内院儿,这些政务,你看看也无妨。”
霖王妃微微点了下头,从善如流的坐回椅中,正襟危坐的瞧着曲天雄受训。
“不敢。”霖王撇过头去望着曲天雄,眯着双眸,冷嗤一声:“自从你得知了京家那小子的身份,你便设计将大丫头送进了水家,送到了他的身边,你打量着本王不问你,就是一无所知么,天雄啊,你究竟在怕甚么呢,大丫头嫁到散伯府,于本王也是有好处的,本王又怎会怪罪于你呢。”
这样平静,这样无惊无喜无怒的声音,在曲天雄听来却像是在催命,他狠狠抖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属下,属下不敢有所隐瞒,当初属下只是不知道能否事成,故而不敢给殿下平添忧愁,才,才会,才会想着待事情有了眉目,再回禀殿下。”
“那么如今呢,如今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了,已是她亲口许诺了,若非本王今日召你来,天雄啊,你还想瞒到何时。”霖王晃了晃翠玉龙凤杯,杯中浅碧色的酒微微晃动,酒香扑鼻,他皱着鼻尖儿深吸了口气,旋即一饮而尽。
曲天雄磕头如捣蒜,不停的告罪,心中暗骂不止,骂自己瞻前顾后,骂自己处事不够果决,惹得霖王疑心了自己。
见曲天雄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霖王挑了挑眉稍,得意的一笑,饶有兴致的望向他,平静道:“那么,你说说看,大丫头的事,究竟如何了。”
曲天雄斟酌自己要如何说才能撇清嫌疑,才能让霖王即便不愿相助促成此事,但能至少观望,不会出手做一根搅屎棍,他斟酌了良久,才小心翼翼的沉声道:“如今种种,皆是市井流言,郡主府并没有人现身证实,宫里也没有丝毫说法,而在流言四起前,郡主便早早的抱病卧床了,已有大半个月不曾现身了。这一切,都像极了郡主事先谋划得当的。”
“谋划得当,她费尽心机谋划替他人做嫁衣,天雄,本王这小妹可不是个寻常之人,若她是个男子,声威早不亚于当年的关内侯了,你说,她会如此傻么。”
霖王瞟了曲天雄一眼,冷嘲热讽了一番后,移眸望向了霖王妃,他以为她听了如此久,神情也该有一丝波澜起伏,可没有,她仿佛始终置身事外,在听一桩与己毫不相关之事。霖王在心底一笑,还真是尊宠辱不惊,无喜无悲的佛像。
“属下以为,以为。”曲天雄轻咳了一声,心知若想撇干净自己,那么今日就不能再躲躲藏藏,语焉不详了,至于甚么真的假的,就不必去深究了,先保住自身才最要紧,他顿了一下,斟酌道:“眼下已经快过年了,若年节时郡主仍闭门不出,那么,郡主定然早已不在青州城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霖王手中的翠玉龙凤杯直直坠地,摔成了凝碧的碎片,他顿时有些慌乱,这一年来所谋之事多半皆是在青州之外做下的,眼看着便要事成了,她竟然在此时出了城,这,不得不防,他骤然起身,瞪大双眸急切道:“你说甚么,不在青州城,不在青州她能去哪。”他扬眸定睛相望,觉得曲天雄此话只是猜测,并无实据,毕竟自己盯她盯的极紧,若是出城,必然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不禁蹙眉疑惑道:“天雄,此话,从何说起啊。”
曲天雄眸光闪烁,略一沉思:“郡主卧床许久,若放在往常,太后早就下旨接郡主进宫养病了,可此番却只是遣了寿安宫的内侍和侍卫前来照看,就连太子,亦是遣了人手前去照看。殿下细想,从前哪有如此过,想来是宫里人多眼杂,寿安宫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挪到宫里去,生怕被人察觉到甚么来,这才留在家中,闭门不出的。”
“不错,不错。”霖王夹了一筷子菜,转瞬便回过神来,手停在半空中,旋即将筷子落到霖王妃的盘中,微微颔首:“不错,本王就说嘛,她一向心高气傲,怎会容忍大丫头进府做平妻,原来竟是为了挑拨你我主仆设的局,顺便掩盖自己的真实行踪。哼,果然是心思缜密。”霖王冷嗤了一声,早已如常般镇定,眸光在曲天雄脸上巡弋片刻,缓缓道:“如此正好,本王索性就假戏真做促成此事,让她吃个哑巴亏,后悔都来不及。再有,你盯紧了那边儿,让大丫头找机会进屋里一趟,看一看她在不在屋内。”
听得霖王此言,曲天雄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的熬了过去,他想了想,又道:“殿下,梁州传信,苏凌泉突然现身,重伤了无尘,万毒宗分坛也被毁了,万毒宗抓的那些人,死的死跑的跑,所谋之事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霖王啪的一声撂下筷子,脸色阴沉的厉害,可也无济于事,他虽贵为最得宠的皇子,但面对这等修仙者间的过节,也是无能为力的。他只好气结的挥了挥手,让曲天雄退了下去。
寒风过处,树枝噼啪轻响,霖王挥了挥手,吩咐人将碗碟尽数撤了下去,换上了白瓷粉彩芙蓉杯,亲手给霖王妃斟了盏茶,平静道:“六年的老白茶,尝尝看。”
第一百八十八回 故人下落
霖王妃出身显赫,见过不少稀罕物件儿,自然对这白茶不过了了,抿了一口,微微仰起容姿艳丽的脸庞,眉目却敛的淡然,依旧是那两个字:“不错。”
霖王倒也不怒,只自斟自饮了一杯,点头浅笑:“是不错。”
听得此话,霖王妃抑制不住的勾起唇角,难得的露出低低浅笑,脸颊漾出两颗梨涡,顿时艳丽无匹,如同春意乍临。
不久,靛蓝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低声道:“主子,主子叫小人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说。”霖王顿时神情凝重,头也不抬的厉声喝了一句。
靛蓝低声道:“瑞家那三个丫头,的确是叫曲天雄送走了。”
霖王怒极,重重捶了一下桌案,手被拍的通红一片,而桌上的芙蓉盏转瞬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茶色染上青砖,斑驳一片,他愣了个神儿,冲着霖王妃笑了笑,转眸瞪住靛蓝道:“送到何处去了。”
靛蓝颇为为难的瞧了霖王妃一眼,实在有些想不通,霖王将她娶进门都五年了,素日里一个前院一个内院,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三五天见不了一面也属寻常,怎么今日突然有兴致与她同桌用饭了,他不敢多言,只垂首道:“三个丫头去了玉龙山寨,在那里许配了人家,已经过门了。”
霖王怒极反笑,连连说了几个好字,回首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本王府里竟出了这么个有胆有识,吃里扒外的货色。”
靛蓝琢磨了下心中的另一件事,觉得眼下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和盘托出正当时,他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姑娘,有下落了。”
霖王眸光微缩,道:“继续说。”
靛蓝见霖王丝毫没有回避之意,只好小心瞥了一眼霖王妃,顿了一顿,斟酌着言语缓缓道:“当年,姑娘是如何被老主人送进曲家的,主子是知道的,只是,只是小人查到,姑娘,姑娘,姑娘是在曲家住了两年才失踪的,失踪时姑娘还怀着身子。”
霖王蓦然起身,踉跄着退了一步,身子狠狠晃动,一把扶住了桌角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凄厉道:“她,她,她怎么会,是,是曲天雄,他,他怎么敢,当初,当初他信誓旦旦对本王说,绝不会碰她分毫,定会照顾好她,待本王能够万事自己做主之时,他会将她送回来的。”
靛蓝忙扶住了霖王,神情有些凄然,他跟随霖王远比曲天雄要早,对此间详情知之甚多,当年之事对错难说,只是所有人都身不由己罢了,如今时过境迁了,唯一可惜的是,霖王找了如此久,盼了如此久,到最后还是一场空,终究是世事弄人。
靛蓝沉默良久,艰难点了点头:“主子所料不差,是曲天雄,当年老主子强逼姑娘进了曲家,做了曲天雄的小妾。姑娘对当年曲天雄对主子的承诺是知道的,这才心甘情愿的进了曲家,可曲天雄那厮却出尔反尔,姑娘原是宁死不
肯从他的,可,可他,可他趁着姑娘修炼之时,突然偷袭,强占了姑娘的身子。”靛蓝哽了一哽,欲言又止。
“那,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不知何时,霖王已经侧过身去,背对着霖王妃和靛蓝,眸底染了霜雪,喃喃低语。
“后来。”靛蓝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后来,小人查到,后来曲天雄管姑娘逼要关内侯的修炼心法,还有,还有他的弟子门人的所在,姑娘不肯,就,就怀着身子,冒雪逃了出来。”
霖王赤红着双眸,只觉那痛入骨髓,喉间哽咽的咬牙道:“说下去。”
靛蓝顿了顿,道:“姑娘,姑娘是怀着身子逃出的曲家,小人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来姑娘最终去了何处,孩子到底有没有生下来。”他陡然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道:“是小人无用,查不到姑娘的下落。”
霖王挥了挥手,深深抽了口气,冷然道:“本王既知道了是谁害了她,那么,就绝不能轻易放了。”他紧紧握住双拳,回首道:“这仇,迟早要报。”
靛蓝咬了咬牙,道:“当年,姑娘对小人有提携之恩,待小人极好,如今,小人不管做甚么,都无法报姑娘恩情之万一。”
“好,好好。”霖王连说了三个好字,拍了拍靛蓝的肩头:“祭炼之事要加快些了,万毒宗是指望不上了,七星图出世,只能靠咱们自己了。本王可以容忍他有别的念头,也可以容忍他家的大丫头攀高枝儿,唯独此事,本王容不了,此事,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一次料理干净,永绝了后患。”
霖王妃听到此处,一贯平静的脸,终于显出一丝淡薄的动容之色,心下唏嘘,原以为霖王天生是个冰坨子,捂不热也喂不熟,原来他心中也有惦念不忘之人啊。
霖王微微侧目,正望见霖王妃的神情微变,不禁淡淡一笑。
话尽于此,靛蓝心中有些窃喜,跟曲天雄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他始终被人压了一头,原以为再无翻身的可能了,不曾想到头来还有今日,他暗暗叹息,姑娘啊姑娘,看来,小人此生的薄运,都得系你一身了。念及此,他忙轻声道:“主子放心,小人都已安排好了,上元节那日,便可祭炼大成了。”
霖王松了口气,眉心蕴着心痛,蹲下身来捡起一枚碎翠玉,狠狠割破掌心,忍痛道:“无论如何要找到她和孩子的下落,活要见人,”他狠狠一滞,心中再明了不过,一个背叛师门的弃徒,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陷在这诡谲无情的恩怨里,结局显而易见,他仰起头,手狠狠扣住翠玉,任凭鲜血漫过指缝,狠戾道:“死要见人。”
扬州与荆州的交界处,是一片连绵群山,山势并不算险峻,但奇特之处在于群山的最高处却是一片深深凹陷的盆地,单单这片盆地便幅员辽阔,足足抵得上两个扬州城,其间植被茂盛格外难行,听闻圣手黄芩便
在这片盆地某处隐居。
冬日里万物凋零,可这片群山却是绚烂夺目,在寒风中摇曳着朝霞般鲜艳的红色,任何一种能绽开美丽花朵的树木,在这山中皆难以成活,唯独是一株株山茶花在此地长得茂盛,十分茁壮,厚厚的叶片在枝丫间密密匝匝,而每年的十月间到翌年的五月间,怒放的花盏浅粉深红,嵌在片片苍翠凝碧间,真真是万山红遍。
“淮阳卧理有清风,腊月榴花带雪红。闭阁寂寥常对此,江湖心在数枝中。”隐隐有男子高歌,挑着担从熙熙攘攘的镇子中走出来,走到人烟罕至的山里去。
此处地形奇妙,花林山如同一个口袋,而山前的丹霞河则像一双手,环抱着一个极大的镇子,镇子名唤丹霞花林,这个名字一半来自花林山,而另一半则来自于丹霞河,这条河河水清澈见底,潺潺流淌而过,与旁的河并无不同,但河底浑圆的石头却是与山里茶花一般无二的浅粉深红,故名丹霞。
这处丹霞花林镇地处前往荆州的必经之路上,出了镇子,渡过丹霞河,翻过花林山,再走上不过二十里路,便是云楚国的另一处大州重城,荆州了,此州盛产铁矿与金矿,是朝廷最为看重之地,素来重兵把守,对进出此城的可疑之人皆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个镇子十分热闹繁华,客栈酒肆林立,各种点心铺绸缎庄成衣铺兵器铺钱庄赌场青楼是应有尽有。此镇渡河翻山前的唯一一处村镇,进入花林山后,便再见不到这样多的人,看不到这样的热闹繁华,进山之后,寻常人足足要走上七八日,才能走出这片山,若是修仙者体力充沛,不眠不休的疾行,倒能省去不少功夫,可也要走上一两日,在这山里,是真正的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的另一片人间,若不备足了干粮衣物,冻死饿死在此处,也是件寻常事。
这一日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残阳像一团团山茶花,在空中浓烈的绽放,流霞漫天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寒风吹过,在天空中掀起层层波澜,那漫天余晖浮现出最后一抹炫目的光亮,随即如同一**的涌到天尽头,变得细细碎碎,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孤零零的天空,被黑暗一点点蚕食。
暮色四合之时,有一男一女风尘仆仆的走进镇子,直奔此地最大的客栈而去。
这沧澜客栈临水,门楣高大,廊檐卷翘的三层高楼,雕梁画栋,描金彩绘,融在残阳中,显得格外富丽堂皇。
这客栈大堂并非是寻常的青砖墁地,而是打磨溜光水滑,光可鉴人的水磨石铺就,那石头中深黑浅灰微白的花纹流转,每一块都像一副名家所绘的山水图,沉静而雅致。
墙壁上则嵌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随珠,散发着比灯烛更加明亮几分的光芒,这随珠稀罕,寻常人家得了一颗半颗的,莫不是当成传家宝一般捂得严严实实,可这家客栈却尽数嵌到了墙上,并以此来代替灯烛,实在是阔气的令人发指。
第一百八十九回 忆故人
二人打扮寒酸,步履踉跄的进入客栈,自然引起了若有若无的轻视眸光,小伙计一见二人模样,顿时漫不经心的领着二人去了角落里坐下,一边擦着紫檀木山茶团花桌案,一边神情恹恹,像是没睡醒一般的敷衍道:“二位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小店客房不多,如今只剩一间上房了。”
二人闻言顿时对视一眼,他们一男一女,原先同住一屋是迫不得已,银子不够,如今有了银子,自然是要各住各的,毕竟孤男寡女的多有不便。可如今,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这副模样,落在小伙计眼中,成了两个穷鬼前来吃饭不给钱了,他轻蔑的瞟了二人一眼,冲着对面挑了挑眉,鄙夷道:“不如二位客官移步对面客栈,那里多是通铺,要多少有多少。对面客栈的大锅饭也十分便宜,三个铜板随便吃,管饱。”
男子微顿,若是从前那秉性,早拍了桌子跳脚大骂了,可如今已不是从前,他沉稳了许多,挑了挑眉稍,连眼都没抬一下,啪的一声,往桌案上重重拍了一锭五十两雪花银,语出平静:“一间上房,你们店里的拿手菜只管上,本公子如今穷的只剩下钱了。”
对面的女子听得此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见引来众人目光,她忙捏着帕子擦了擦唇,旋即正襟危坐。
小伙计顿时变了张脸,堆起满脸笑纹儿,点头点的如同鸡啄米:“是是是,小人这就吩咐后厨去做。”他张望了下四围,刻意讨好道:“楼下太吵闹了些,不如客官先去客房歇歇脚,小人随后将饭菜送到楼上去。”
男子深深望了女子一眼,从她的眸中瞧出了无尽疲倦,平静点头,淡淡道:“如此也好,小二哥前头带路罢。”
仅剩的这间上房位于三楼走廊的尽头,推开门,这宽敞的房内竟相对摆了两张四柱大床,皆是秋香色的帐幔曳地,上头绣着怒放的山茶花,帐幔微微拂动,那花仿若活了过来,花影摇曳,隐隐生香。
天色向晚,屋内没有燃灯,四下里不甚明亮,再加上客栈临水,更添了几分阴冷死寂,小伙计疾步上前,走到床头摆着的黑檀如意纹方几,点燃其上的座白瓷烛台中的明烛,那烛影微晃,投下细碎的影儿。
小伙计引燃了炭盆,将紫铜雕花提壶置于边上,烧了壶热水,躬身低语:“二位客官先歇着罢,小人去备饭,一会就给二位送上来。”
男子微微颔首,转眸望见雕花轩窗半开着,一丝丝夜风漏了进来,他忙紧闭了轩窗,放下勾在雕花铜钩里的青灰色帘幕,扶着女子坐在边上的藤编软椅中,又拿了个姜黄色金丝团花软枕,塞在她的后腰处。
紫铜雕花提壶中逸出淡白的热气,咕嘟咕嘟之声在寂静的屋内回旋,男子又起身,从包袱中翻出一包药,倒在白瓷粉彩茶花提壶中,拿滚滚热水沏过,不多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氤氲开来。
男子小心将药汁倒在杯盏里,递给女子唇边,轻声细语道:“参汤,趁热喝,再把参片含着,补补力气。”
女子就着男子的手,将参汤一饮而尽,清苦的滋味在舌尖儿打转,她把参片压在舌下,慢慢含着品着,竟品出了一丝回甘。
男子有些生疏的点燃了香,放到青瓷莲瓣香炉中,指尖轻轻叩响茶花纹紫檀方桌,桌案光滑如镜,照出他挑的极高的轩眉和亮晶晶的双眸,他得意一笑:“小妖女,如何,我方才阔气罢。”
这一男一女正是甩开了黑袍男子,一路疾驰赶到丹霞花林的江蓠二人,还未到镇子,便已经听到了鼎沸的人声,为免引人注意,江蓠便收了御空之术,扶着落葵缓步进镇。
落葵窝在椅中,唇边微挑,苍白的脸颊上漾出两颗梨涡,眉眼俱笑的奚落道:“阔气的很,十足十是个为富不仁的纨绔子弟。”
江蓠垂首啜了口茶,望着两张四柱大床唏嘘不已:“睡了这么些日子的地,这回总算是可以睡在床上了。”他按了按自己的腰,长吁短叹道:“我的老腰啊。”
落葵撇了撇嘴,心知他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奚落道:“你是修炼之人,还嫌地硬。”
江蓠摇头,揉着自己的腰眼儿,一本正经的道:“俗话说,好汉也睡不了冷地板啊。”
落葵顿时笑的直不起身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点着江蓠,笑的赫赫嗤嗤:“你,你,你就是那个活该死在五谷轮回之所的腌泼才。”
这一路行来,江蓠见惯了落葵的不惊不怒,笑是低眉浅笑,怒是隐忍克制,伤心却不见一丝泪,高兴也是转瞬即逝。这样如花年华,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竟比他这个即将过了而立之年的人,还要心如槁木一些。他曾经疑心过,这样的少女,是经过了怎样一番世事,才会心如枯井,波澜不惊。如今乍见她这般肆意大笑的欢颜,他不禁唏嘘,这才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渐渐溺在唇角那两颗娇俏的梨涡里,有些难以自拔,一时间痴了。
就在此时,有人轻轻叩响房门,转瞬就把江蓠的神思拉了回来,也将落葵惊得神情如常,江蓠默默叹息了一声,打开门,只见是小伙计提了四层八角雕花食盒进来。
小伙计将菜一样样在桌案上布好,一边忙活一边笑道:“二位客官,这四菜一汤乃是小店的拿手菜,二位尝尝。”
江蓠仔细审视了一遍,这些菜色香味俱全,并不比梁州的川穹差几分,不禁连连点头夸赞道:“贵店的手艺着实不错呢。”
小伙计忙躬身笑道:“客官过奖了。”说着,他将食盒收好,就要告退。
江蓠忙急急叫住他,定睛道:“小二哥稍等,在下初来乍到,有一事不明,请小二哥给在下详说一二。”
小伙计笑道:“客官实在是太客气了,客官请说。”
今日一入镇子,江蓠就察觉到了异样,这镇子中人多车多,客栈几乎皆是客满,他生怕是万毒宗之人追了过来,有意为之,
便轻声道:“这镇子里长年累月都是这么多人么,我瞧着家家客栈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来。”
小伙计神情一滞,忙笑道:“客官想来是头一次来丹霞花林罢,竟不知今夜是十年一遇的鬼集。”
江蓠微微一顿,与落葵对视一眼,旋即笑道:“甚么鬼集,听来十分有趣,我们是初来乍到,还真的不知呢。”
小伙计更加诧异了几分,望了望二人,陪着笑脸道:“那小人就跟二位客官说道说道罢,这鬼集与平常的集市不同,售卖的多是修仙者所需之物,其中有一样最为贵重,乃是圣手黄芩点名所需之物,凡是拿着此物去见他的,他都可以答应那人一件事情。杀一个人,或是救一个人,都行。”
江蓠顿时大喜过望,忙追问道:“那么,圣手黄芩今年要甚么。”
小伙计笑道:“是,东海神珠。”
“扑哧”一声,江蓠顿时一口汤喷在了地上,呛得连连咳嗽,磕磕巴巴道:“东海,东海神珠,此等仙家秘宝,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小伙计嘿嘿一笑:“客官说的是,此等秘宝可遇不可求,全凭运气了。”他微微一顿,却欲言又止。
江蓠见状,转瞬明白了小伙计的意思,便取了一贯钱塞到他的手中,笑道:“小二哥只管说就是。”
小伙计想了想,低声道:“小人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琳琅轩得到了此宝,只是一直捂着,想要换些个罕见之物。”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笑道:“如此,多谢小二哥了。”
小伙计识趣的躬身笑道:“那么,二位客官慢用,小人下楼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见小伙计离开,江蓠顿时来了精神,凑到落葵跟前,神秘低声:“快吃快吃,吃完咱们去鬼集,不管那小二哥说的是真是假,不都得去撞撞运气么,若真能找到东海神珠,那黄芩就不能拒绝治你的伤了。”
落葵微微颔首,扒拉了口饭,有些泄气的低声道:“尽人事,听天命罢。”
花林山脉是极富盛名的上古战场,传言说那处幅员辽阔的盆地,便是上古大战时留下的痕迹,而数千年来,有不少胆大心细之人踏足此地,得到了许多外边见不到的稀罕之物,而丹霞花林这镇子,是进入花林山脉前唯一的一处补给之地,故而许多人在出了花林山脉之后,便会将一些自身用不到的物件在此处售卖,这处镇子便天然形成了一处集市,生意做的极为热闹。这集市与青州的鬼市有几分相像,只是没有鬼市的森森阴气,且皆是以物换物,绝不用银子买卖。
落葵与江蓠一路走一路看,猛然在一个摊前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捻起一枚微黄的珠子,在眼前晃了晃,微微蹙眉:“这珠子,瞧着眼熟。”
江蓠在她身侧笑道:“找到甚么宝贝了。”
落葵将珠子放在掌心中搓了一搓,捧了过去,抿嘴笑道:“你瞧瞧。”
“这是,”江蓠微微一怔,瞬间狂喜了起来:“这是,东海神珠。”
落葵嗤的一笑,讥讽道:“你想甚么呢,你再仔细看看。”
江蓠定睛相望,不禁长长泄了口气,道:“我当时什么稀罕玩意儿呢,就是一颗随珠么。”
落葵抿唇微笑,微黄的珠子在她的掌心中悠悠晃动,在暗夜中散发出如月华般温润的光芒,她凝神端详良久,那随珠中隐隐有水痕流淌,置于耳畔,隐约可听到波涛之声,随即笑吟吟道:“这可不是个寻常的随珠,此乃清水珠,有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的妙用,世间罕见。且这珠子雕成了莲花状,还这样小,定是镶嵌在甚么首饰上的,常年带着,能够增加对水系法术的领悟之力。”
江蓠一笑:“你若喜欢,便留下,回去后镶在钗上,定然是光照一室,十分好看。”
落葵微微沉凝,抬起头,笑望着年轻摊主问道:“这个,你想换甚么。”
那年轻男子摸了摸后脑,含羞一笑:“我想换一个姑娘能用的物件儿。”
落葵默默良久,身上姑娘所用的物件并不多,她伸手在袖中一摸,摸到了个冰冷的物件儿,她脸色一沉,淡淡道:“我有一件姑娘用的,你要看看么。”
见那年轻男子点头,落葵从袖中取出那枚羊脂白玉梅花簪,凝望了良久,那簪子上似乎还有当初京墨的气息,她心中蓦然一痛,伸手递了过去。
那年轻男子仔细端详了良久,见那玉质雕工皆是上乘,虽于修炼无有益处,但却着实是追姑娘的利器。他顿时喜色盈眉道:“姑娘可愿将此物换给在下么。”
落葵略一颔首,平静道:“我这支簪子远不及你的珠子值钱,你确定要换么。”
那年轻男子笃定的点点头,已取出一块蓝色绒布,小心翼翼的将簪子包好,放在一只狭长的螺钿雕花锦盒中。
落葵鼻头一酸,忙转过头去,反手将珠子塞到江蓠手中,勉强笑道:“这么宝贝的东西,放在我这可不安稳,况且我也用不着,还是你收着罢。”
江篱有些不解其意,不明白方才还兴致勃勃的落葵,怎么突然就意兴阑珊了,仔细瞧下来,闪烁的眸光中,尤有几分泪意转瞬即逝。
他转念想到了那枚簪子,又想到了城隍庙中的那对儿男女,转瞬灵台清明,忙追上已经走远的落葵,只按了按她的肩头,却并未多问甚么。
刚走了几步,远远便望见街角处有一个小摊,摊前围了几个孩童,笑嘻嘻的指着摊上一个圆盘,争先恐后道:“我来转,我先转。”
落葵登时眸光一亮,疾步上去,望着那摊上的物件挪不开步子。
江蓠跟过去一瞧,登时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这个。”
那木色圆盘上画了飞禽走兽、吉祥花果和戏文里的人物,圆盘中心有一支长长的指针,用
手一转,那指针便飞快的转动起来,只片刻功夫,转速减缓,最后停在一个图案之上。
而圆盘边上放了一块白色石板,那头发花白的老人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的来回浇铸,顷刻之间,便画出了指针所指的那个图案来。
落葵一边看一边咂舌,甚至不由自主的吞了点口水,娇俏一笑:“是啊,我幼时最喜欢吃糖饼儿,可惜父亲总说这东西不干净,不许我吃,每回苏,”她微微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听到这个苏字,江篱顿时变了脸色,口气不善道:“苏甚么,苏凌泉么,小妖女,你为何心心念念的总是他,为何拼了命也要保住他。”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退了几步,坐在暗影中的台阶上,那青石冰凉,像是有水渗入衣衫。
月影落在江篱脸上,神情晦暗难明,他怔了良久,解下了身上的斗篷,一手拉起落葵,一手将斗篷铺在台阶上,才又拉她坐在自己身旁,侧目而视,咬牙叹道:“你说罢,我听着。”
落葵将头埋在膝头,思量了良久,才仰起头,平静道:“我与苏凌泉名为同门,实为兄妹,这十数年来,是他一手抚育我长大,是他传我法术修为,是他时时刻刻保护我,照顾我,不容旁人欺辱我。” 她偏过头定睛望住江篱,益发的静如死水:“江篱,他是你们口中的魔头,但他也是我唯一的兄长,我是你们口中的妖女,但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江篱心潮起伏的厉害,这么些年来,他几乎不能听到苏凌泉这个名字,听到便恨意丛生,可如今,他却从落葵口中听到了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摩挲着衣角,声音轻颤道:“你接着说。”
落葵凝望住远处,像是望住悠悠流逝,永不可追的旧事,露出一丝丝神往,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美好日子,无忧无虑,她平静道:“当年,苏凌泉领着我出府,都会偷偷给我买上一个糖饼儿,我舍不得吃,总是拿着看,一直到府门前时,才舍得吃完,后来苏凌泉看我实在馋得慌,竟然自己去学了这门手艺,在家给我做糖饼儿。”她神色黯然下来,幽幽一叹:“后来,父亲,父亲故去了,我和苏凌泉也越发的忙了,谁也想不起做这个,吃这个了。”
江蓠望着她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娇俏笑意,一时间失神,竟忘了该去恨苏凌泉,抬手轻拂过她的头发,低低笑道:“苏,苏凌泉待你真好。”
“是啊,”落葵怅惘一笑,自父亲去世后,说是她与苏凌泉相依为命,其实是他抚养她长大,护佑她平安,他学会的何止做糖饼儿这一门手艺,他赚钱的手艺,拳脚功夫和逃命的本事,大抵都是那时学会的。他原本可以一心修行,做个不染红尘的雅仙,可在这数十年间,却在兜兜转转中,担起了个嗜血道大魔头的恶名。落葵微微低垂了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水雾。
江篱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一个苏凌泉,不禁默默无言,只怔怔望着人来人往,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的恨竟渐渐淡薄了几分,藏在心中的那个女子,也少了些念念不忘。
眼看那几个孩童一人拿着一只糖饼儿,喜笑颜开的散去,而江篱也并未再提苏凌泉之事,落葵松了一口气,疾步走到摊前,正欲抬手去转那指针,手却被江蓠按住,不由的一怔,移眸相望。
只听得隐在暗影中的江蓠低低嬉笑了一句,只这一句,就将落葵气的七窍生烟,气了个绝倒:“小妖女,你都胖成个圆滚滚的东海神珠了,还吃这么多糖,你胆子可够大的。”
落葵眼风凌厉,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有些虚弱的骂了句:“要你管,我长几斤几两肉关你屁事,吃你家米了么。”
“可你吃糖饼儿花的是我的银子。”江蓠追了一句,接着笑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妖女,这世上的男子都是喜欢温柔貌美的,没有谁愿意娶个又凶又丑的进门。”
落葵知道这是实话,但仍不屑的冷嗤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理他,只冲着指针伸出手去。
江蓠却再度重重抓过落葵的手,抢在了她发怒前,扬眸冲着老人笑道:“不必转了,你这剩下的糖,本公子全包了。”说着,扔过去一锭二十两纹银。
这口气,十足十是过惯了穷日子,随后一夜乍富,便四下里炫耀的败家子,最招人恨也是最容易再度穷困潦倒的那种人。
落葵瞟了他一眼,下意识退了一退,离他半步之遥,生怕他招摇过度引来劫道的,或是招来滚滚天雷,再殃及自己,撇嘴奚落笑个不停:“难怪你树敌如此之多,果然是嚣张跋扈死得快。”
江蓠不语,只眸光似水,隐隐含笑的望着她,一直将她望的脸庞微红,隐有怒色,有了开骂的势头,他才收回眸光,挑起唇角一笑:“看来那参汤着实有用,你都有力气骂人了,若再多喝些,你就该有力气打人了,不行不行,这太可怕了,下回我得在参汤里多兑点水。”
听得江蓠此言,落葵怒极反笑,笑的猛了有些咳嗽,抬眼望着他,她心中有些唏嘘,从前,她与他一见面就是打架,打到不死不休,话都未说过几句,如今才惊觉,他与苏子其实一样,有能将人气笑了和逗哭了的本事,可这样两个人,怎么就成了死敌呢,他日,他日若真的见到了,谁死谁活,谁伤谁痛,她都不愿意看到,念及此,她心中顿时一凛,不知自己从何时起,竟如此在意江蓠的生死了。
熬糖锅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丝丝热气打着旋儿从锅里溢了出来,与外头的寒气一接,顿时漫开淡白的薄雾,夜风轻轻悠悠的一拂,转瞬便散尽了。
老人布满沟壑的脸庞隐在热气后头,仿若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只入定般做着手上的活计,他娴熟的搅动着锅里粘稠的糖,熬糖的味道格外香甜,仔细闻下来,甜中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清苦。他的神情平静,每一道刀刻般的皱纹里,都写满了历经风霜后看淡世事的平和与宁静。
第一百九十回 鬼集寻宝
不多时,十二只形态各异的糖饼儿递了过来,带着淡薄的甜香,江蓠一把全抢在了手中,紧紧攥着,像个孩童一样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捡了一只最小的,画了只玉兔的糖饼儿,递给落葵,郑重其事的交代道:“给,这只是你的,剩下的全是我的,你省着点吃,吃完了可就没了。”
落葵的双眸直勾勾的盯着江蓠手中余下的那些糖饼儿,狂咽了几口唾沫,才咬着后槽牙愤恨道:“都是你的,死你算了。”
江蓠不以为意的笑道:“死我岂不是正好。”转念却又不知想到了甚么,如同一片阴云投在了心上,声音蓦然一低,他喃喃道:“我死了,你就不必时时忧心我会去找苏凌泉的麻烦了,岂不是,天下太平了。”
落葵心中蓦然一紧,有些不忍,却又说不出甚么劝慰的话来,这个时候,说甚么都有些不合时宜,只好狡黠笑道:“找麻烦就找麻烦呗,左右你又打不过他,你愿意去找打,我为何要拦着。”
话虽是实话,但着实锥心,江蓠顿时把一口银牙咬的咯吱乱响,想要反驳却又无力反驳,他的确不是苏凌泉的对手,去找他只是找打,他气闷不已,恼羞成怒之下,却将撒在了糖饼儿上,他将剩余的糖饼儿每一个都咬了一口,回首间神情隐痛,却是嘻笑道:“说了都是我的,就一个都不给你留。”
落葵气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更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来,她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一向清冷的脸上,竟有了笑逐颜开的娇嗔神情,彼时月华初露,微微映上她的侧颜,那模样像极了月下昙花,美的令人移不开双眸,却又转瞬即逝。
江蓠怔怔望着,有些出神,相伴这么多日子,他是头一次发现,她竟也有小女儿的娇嗔之时,真是极美,他骤然想起了程朝颜,隐约记得她也曾这样笑过,却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苏凌泉。他狠狠踉跄了一下,一记惊雷狠狠劈在了心上,原来,原来程朝颜的眼中果然从未有过他,从来都只有苏凌泉。
落葵瞧见江蓠的脸蓦然苍白,不明就里的诧异道:“你怎么了。”
江篱抬头,只见她已经神情如常,无惊无喜,不禁有些失望,神情黯然的望着她,低语道:“没事。”
月华静谧无声的洒落,风推着几缕浮云缓缓飘动,落在弦月的弯钩上,那月华闪了闪,转瞬暗淡了几分。
鬼集所在的这条街巷,是丹霞花林中最为宽阔的街巷,两侧蜿蜒向远处的陋巷小路更是如蛛网般交错,此地既有高楼广厦千万间,亦有低矮茅屋迎风倒,而此时,这街巷两侧皆灯烛明亮,街面上人潮拥挤,熙熙攘攘,比之白日更加热闹繁华几分。
江篱二人就在这喧闹声中静静相对而立,微暗的月华静谧无声的落在二人周身,偶有风轻轻掠过,便漾起泛着点点银光的涟漪。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静静相望,默然无语,仿若周遭的人声鼎沸也与他们无关。
风轻轻挽起落葵的长发,半旧的月白袄子上蜿蜒的血迹已经暗淡,不复初初受伤时的那般鲜艳。
江蓠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遥遥指了指她的肩头,略微迟疑道:“那个,既没有东海神珠的下落,不如买身儿衣裳去罢。”
落葵抬手按了按肩头,血迹干涸后的衣裳有些发硬,的确不那么舒服,遂点了点头,巡弋了一圈儿,往成衣铺子走去。
谁料刚走了几步,前头却传来吵嚷之声。
“东海神珠现世了,走,看看去啊。”
“神珠现世了,你也买不起,看甚么看。”
“买不起,看得起,走走走,就在前头的琳琅轩。”
话音方落,紧跟着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涌去,还有人喊着东海神珠现世了,这一声声惊呼入耳,二人顿时回了神,尴尬的对视了一眼,齐声道:“东海神珠竟然真的在琳琅轩现世了,看看去。”
琳琅轩位于街口处,是一座转角的三层木质小楼,雕梁画栋十分精美,门楣却不算高大,但在丹霞花林却是赫赫有名,轩主琳琅是个神通广大之人,据传不管多么稀罕的物件儿,只要你说的出,也给的出交换之物,即便是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他都能将你所要之物翻出来。
琳琅轩的大堂尚且称得上宽敞,但如此多的人一窝蜂涌进来,也着实拥挤,且一个不慎踩塌了楼闹出人命更是不妙,故而只好请众人皆在门外站着,而大堂中则摆开了一张海棠木雕花翘头小几,小几之上空无一物,而一层五彩光幕将小几包裹的严严实实,显然是布下了极厉害的禁制。
而小几两侧分立四名护院家丁,一名中年男子身披苍青色长袄坐于小几后头,寒风卷进去,男子下颌的花白长髯微微飘动,他微眯的双眸精光毕现,此人赫然正是修仙者口中的算盘精,小伙计口中的大神通,琳琅轩的轩主琳琅。
千年来,东海神珠始终是存在于世人传说之中的神物,无人得见其真颜,也或者有人见过得到过,但又唯恐怀璧其罪而不敢宣扬也未可知,总之世人皆说此物佩戴于身可养护神魂,而炼丹入药,吞服则可凭空增加突破神君瓶颈的机会,虽然只是区区三成,但已引得修仙者趋之若鹜,不惜拼上全副身家,更有甚者因此物而丧命。
此等能令父子相残,兄弟反目,夫妻分飞,一个不慎还能招惹来灭族之祸的大凶之物,琳琅轩又岂能大意,此番轩主亲自现身,主持交换东海神珠之事,不可谓不重视不周全了。
一见此人,众人皆怔了一怔,转瞬便安静了下来,只无声的垫脚翘头向着大堂张望不停,争相一睹东海神珠的真容,即便买不起,能看上一眼也是好的,足够数年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这座琳琅轩建造的十分奇特,刚好建在一处泉眼之上,琳琅便索性在大堂一角修了半弯池子,白玉栏杆雕了缠枝莲花纹样,将这眼泉水引在了池中,这眼泉水入口甘洌
,终年潺潺不绝。
如今莲花漏盛行,几乎是大户人家必备的炫耀利器,箭壶上一块铜制荷叶栩栩如生,叶中支一片莲花惟妙惟肖,还隐带幽香。而上端饰有莲蓬的刻箭从莲花心中穿出,用以作铭,秒忽无差。原本这莲花漏就已经精妙异常了,可这琳琅也是个天纵奇才,竟在池中立了更加精妙的十二叶莲花,这莲花因波水转,分定十二时,竟是个曲水流觞状的莲花漏,除了作铭,竟还兼具赏景之效。
此时,月上中天,一缕月华正好落于翘头小几上,而十二叶莲花也刚刚流到池中西南一角,中年男子掐了掐手指头,微微颔首,轻咳了一声道:“鄙人琳琅轩掌柜琳琅,相信诸位对鄙人十分熟悉了,诸位来我琳琅轩捧场,我琳琅轩自然也不能让诸位失望。”他抬手在小几上轻轻一拂,上头顿时多了个方方正正的雕花锦盒。
琳琅神情凝重,手刚刚触上五彩光幕,光幕上便荡漾起水波涟漪,他掐了个诀,手直入无人之境,探入到光幕深处。
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他打开铜制搭扣,锦盒随之缓缓打开,一股温润的光华顿时洒满整个小几,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珠静静卧在盒中,四围缭绕着淡淡薄雾。
众人原本正欲大声惊呼,可见这圆珠实在太过其貌不扬,没有半分神珠该有的神采,不禁蹙眉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起来,毕竟在场的这些人,没有谁见过真正的东海神珠。
琳琅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的死寂,随即笑道:“想来诸位是心存疑虑的,毕竟东海神珠久未现世了。”他微微一顿,道:“鄙人既然敢将此物拿出来,自然有法子辨明真假。”
他掐了个诀,一捧沙砾转瞬扬了出来,扑簌簌的落到圆珠四围,一个闪动,那捧砂砾转瞬化作一杆长矛,夹着血腥气,重重刺向圆珠。
众人顿时瞪大了双眸,发出一阵惊呼。
还未及长矛触到圆珠,圆珠便已发出波涛之声,声音渐大震耳欲聋,而一层层涟漪从圆珠上荡漾开来,波涛狂涌到长矛之上,一时间对峙起来。
琳琅一笑,掐了个诀,长矛顿时重新化作一捧沙砾,掉落回他的掌心,他朗声笑道:“土能克水,鄙人这捧赤金狂沙在江湖上也是叫得响的,并非浪得虚名,却丝毫奈何不了这东海神珠,诸位该确信无疑了罢。”
众人顿时不再心存任何犹疑了,欣喜若狂的摩拳擦掌,对这东海神珠势在必得了,周遭气氛陡然变得火热而诡异起来,火热的是眸光,诡异的是心,而蠢蠢欲动的则是那双难以克制的手。
江篱搓了搓手,掌心渗出细密的薄汗,身子因狂喜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不负往日的轻狂,靠近落葵,压低了声音道:“果然是东海神珠,这琳琅轩还真有些本事,只是不知他想换甚么。”
落葵眸光闪动,低低一笑,神情如常平静道:“不管他想换甚么,咱们都没有,咱们现下穷的,真的就只剩下银子了。”
第一百九十一回 神珠现世
见灶火旺盛,锅也烧的滚烫,琳琅微眯双眸隐隐含笑,扫过眼前众人,不禁得意的捋过下颌的长须,笑道:“此物只是抛砖引玉,鄙人手中还有一物,请大家一观。”随后他翻手一覆,手中竟又多了一枚圆珠,与翘头小几上的那枚一般无二,竟赫然有鸡蛋那么大,光芒更甚了几分。
众人的惊呼声直入九霄云外,震得干枯的枝丫晃动不停,更有几枝不堪负重的,径直从从枝头跌落了下来。而趁乱混水摸鱼的那颗心砰砰直跳,简直要跳出胸膛了。
琳琅对众人的反应显然十分满意,连连点头,轻咳了一声,微笑道:“琳琅轩今日拿出一大一小两枚东海神珠出来,所交换之物自然也并非寻常之物。”他单手一挥,只见两页薄纸飘飘荡荡落了下来,悬在半空中,纸上金光点点,赫然分别列着交换东海神珠之物。
琳琅捻须笑道:“若有客官一次拿出鄙人左手边纸上所列的全部之物,便可换走那一小枚东海神珠。”他微微一顿,继续笑道:“若有客官一次拿出鄙人右手边纸上所列之物,便可换走鄙人手上这颗极品东海神珠。”
话音方落,众人顿时一片哗然,那纸上所列之物,每一样都世间罕见,每一样现世,不是引起哄抢,便是引发恶斗,哪一样放到江湖中,都是流落到何处,何处便要死一片无辜之人和贪心之人的。
江蓠与落葵细细看着,越看心中越沉,这纸上写他们一样都没有,甚么雪灵芝,赤精芝之类的,费些心思,多花些时日,兴许能找到,可余下的那些名头怪异的石头,泥土,泉水之类的,二人皆是听都没听过,就更加别提去何处找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惊愕和失望。寒风掠过衣衫,透骨的凉,既然没有了指望,也无需再看下去,落葵抿了抿唇,转身便走。
“等等,再等等。”江篱一把抓住落葵的衣袖,不由分说的将她拖了回来,低声道:“别急,再等等,再看看。”
月影摇曳,四围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大声喧哗,只是相熟之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商量着甚么,寒冷的风从树冠掠过来,将枝丫摇曳的不停晃动,地上的暗影如同牵线木偶,随风微动。
池水中的十二叶莲花,晃动着流到西南一隅,并没有人能将纸上之物凑出来。
有人骤然开口:“琳琅轩主,在下能凑出左边纸上的七成,余下三成,在下一年之内付清,可否交换。”
琳琅摇了摇头,朗声歉疚道:“琳琅轩素来的规矩,以物换物,绝不拖欠。”
那人顿时脸色微沉,有些愠怒的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开。
琳琅又扫视了一圈儿,再没有人出言说甚么,不禁有些失望,轻咳了一声,将另一套交换之法缓缓道出:“若诸位没有这纸上之物,那么,鄙人还有个法子,一滴辰角之液可以换这枚小一点的东海神珠,而一瓶辰角之液可以换鄙人手中的东海神珠。”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气了个绝倒,辰角比纸上之物贵重何止
百倍,连纸上之物都拿不出来,又如何会有辰角这等救命良药。况且有了辰角,还换甚么东海神珠,早早的拿着辰角去拜入苍龙世家,照样能修成神君,谁还会来挤破头抢劳什子东海神珠,这不是傻么。
有人暗自窃窃私语,低骂不止,这琳琅轩八成是在戏弄大家伙儿,这东海神珠定是他放出来吸引客商的幌子,多半还是个假货。
听得此言,江篱低语:“唉,小妖女,你说,他们说的莫非是真的,那两颗烂珠子真的有可能是假的么。”
落葵眸光闪动,凝眸望住小几上的那枚东海神珠,直直望到圆珠深处,那里赫然盘踞着一团蓝汪汪的水雾,正是孕育其中上万年的东海之水。她曾在古籍中看过,东海神珠之所以罕见,便是其内孕育了一滴东海之水,这也正是此神珠有别于其它神珠之处,她摇了摇头,眸光不禁也染了几分火热,笃定道:“是真的无疑。”
江篱抬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长长哀叹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咱们也没有辰角此等宝物。”
落葵微微垂首,亦是暗道了声可惜,可惜自己没有将辰角带出来,可她转念又想,若自己带了辰角出来,喝了便能痊愈,还用得着千里迢迢赶来丹霞花林,费尽心机的找甚么东海神珠么。
眼前失望的不止江蓠二人,有大把的人骂着,叹着,唏嘘不已,众人的心就像此刻的风,冷的像一块冰坨子,轻轻触一下都会打个寒噤。
江蓠的心在瞬间沉入谷底,他既没有纸上之物,更没有辰角,他侧目望了望落葵,心痛难忍之下,掌心中渗出薄薄冷汗,手将落葵的手握的极紧。
落葵微微轻颤了下,转头冲他淡淡一笑,梨涡微漾道:“无妨,没有辰角,换不来东海神珠,还有旁的法子,黄芩不肯治,还有旁的圣手。”
江蓠默默点了下头,颓然丧气的正欲离去,不意远处却传来一声大叫:“老夫换了,一大一小老夫都要了。”
只见个黑袍男子破空而出,大刺啦啦的从众人头顶掠过,像一阵漆黑的阴风,直直落入大堂中间,一手去抓桌案上的小珠,一手去捞琳琅手中的大珠。
琳琅顿时变了脸色,翻手一覆,大珠顷刻间没了踪影,随后他一掌推出,掌风凌厉,重重落在了黑袍男子身上。
谁料并没有血光飞溅,黑袍男子只身形晃了晃,却在原地稳稳站住了,反倒是琳琅腾腾腾后退了几步,才艰难稳住了身子。
众人惊诧不已,面面相觑起来,虽说是月黑风高夜,可这在众目睽睽之下,胆子也太大了些罢。
琳琅怒目相视,厉声喝道:“阁下是何人,莫非要明抢么。”
黑袍男子嘿嘿一笑,讥讽道:“老夫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旁人双手奉上,根本用不着抢。”
听得此言,有人掩住口低低耻笑,笑此人说大话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而江蓠却是一怔,此人的样貌和声音十分熟悉,赫然正是竹林中人,他顿时一凛,并不觉得此人
说的是狂妄之语。
他在竹林里与此人交过手,修为深不可测,很是难缠,既然碰上了,还是躲远些的好。他环顾了下四围,并未看到那名叫做鹿儿的少女,垂首对落葵道:“他要东海神珠作甚么,莫非他也有事求黄芩。”
落葵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此人若打定主意明抢,琳琅根本拦不住,我想,他应当是有能换下两枚东海神珠之物。”
江蓠撇了撇嘴,讥讽一笑:“我看未必,我看他倒是真的打着明抢的主意。”他微微一顿,思量道:“他那个傻丫头为何没跟着来,莫非他要换这东海神珠,是为了给他的傻丫头治傻病。”
而此时,黑袍人从袖中取出了一大一小两只玉瓶,重重撂到桌案上,大刺啦啦道:“你们自己瞧罢。”
琳琅忙一把抓过其中一只玉瓶,小心揭开一道缝,里头转瞬便传出龙吟之声,随即青光大作,露出一丝来,他忙紧紧盖住玉瓶,大喜过望的连连点头。
江蓠低声道:“此人倒是心大,也不怕琳琅轩的人抢了辰角,不给他东海神珠。”
落葵摇头一笑:“你没看他方才那身法么,十个琳琅也打不过一个他,若琳琅轩赖账,莫说这铺面保不住了,就连琳琅的性命都悬。”
说话的功夫,琳琅和黑袍男子已查验好了交换之物。
江蓠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道:“小妖女,没有东海神珠,咱们拿什么去见黄芩。”
落葵笑道:“空着手去见啊,见招拆招,总有法子的。”
眼看着东海神珠最终落入旁人之手,众人不禁意兴阑珊,正欲纷纷离去。谁料大堂内传来一声惊怒异常的大喝:“狂妄小贼,老夫看你敢。”
众人极目望去,只见八名护卫家丁尽数跌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唇边带血,而那黑袍男子一手抓着一枚东海神珠,装有辰角之液的两只玉瓶却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头哪里还有半滴辰角之液的踪影。
至于琳琅,大怒的掐了个诀,袖中蓦然窜出一股手臂粗细的砂砾,风声呼啸,砂砾带着股灼热的气息,冲着黑袍男子席卷而去。
黑袍男子只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倒飞而出,如一片柳叶般在砂砾中飘忽躲闪,衣袂翩跹,却没有沾染到一丁点儿砂砾。
见此情形,众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将琳琅轩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等着黑袍男子落败,自己好捡个趁火打劫的便宜。
至于江蓠二人,对视了一眼,却一左一右的缓缓挪动,分别守在了琳琅轩大门的两侧。
只听得琳琅怒吼了一声,大袖迎风鼓胀,双足狠狠一踏地面,飞身而出,而那股砂砾顿时化作一条丈许高的巨龙,将黑袍男子团团围住。
黑袍男子却在巨龙中间闲庭信步的踱了几步,微微眯着双眸,挑唇轻蔑的一笑。
琳琅顿时大怒,掌心转瞬变得邪红一片,一股股滚烫的热浪裹挟在巨龙周身,他口中大喝了一声,巨龙顿时首尾诡异的一拧,冲着黑袍男子横扫而去。
第一百九十二回 不讲理的祖宗
那股滚滚热浪方一触到黑色的衣角,顿时滋啦一声,那衣角冒着滚滚白烟,化作了虚无,虚空中紧跟着缭绕过一阵皮肉焦糊的气息。
黑袍男子腾腾腾退了几步,退到池边,不得不收起了对琳琅的轻蔑之心,他伸手在背上一拂,身前凭空显出那张空无一弦的独幽琴。
江蓠与落葵遥遥对视了一眼,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此人祭出了杀招,只怕琳琅要支撑不住了,而忧的是二人能否从此人手中夺下一枚东海神珠,心中着实没有几分胜算。
就在此时,黑袍男子抬手,在空荡荡的独幽琴上轻轻一划,勾挑抹剔间像是在拨动真的琴弦,琴韵婉转悠长,空灵缥缈,仿若幽兰开在空谷,虽无人识却毫不暗自菲薄。
琳琅满脸凝重,方才的那一招已是自己压箱底儿的招数了,竟也只是化了此人的一角衣裳,他凝眸相望,若就如此放此人离开,从此琳琅轩便名头不在,人人可欺了,可若不放此人离开,今日自己的命恐怕就要交代在此处了,为了区区两枚身外之物丧命,这着实不值,更不符他素日的中庸之道。
沉凝了良久,听得琴声渐低,幽长不在而金戈之声渐起,隐含杀伐之意,琳琅蓦然开口道:“兄台究竟是何人,为何要用假的辰角之液,来换取鄙人的东海神珠。”
“废话,老夫若有真的辰角之液,岂会稀罕甚么东海神珠,老夫又不是女的,不需要打甚么首饰。”黑袍男子停下了抚琴的手,按在轻声,冷笑了一声,言语倒是振振有词,听的人竟连连点头。
琳琅顿时气急攻心,张了张口,勉强忍下怒火,道:“东海神珠实乃琳琅轩的镇店之宝,若阁下没有辰角之液,拿这两页纸上之物换取,鄙人也绝无二话。”
黑袍男子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事,仰天大笑,半响才道:“老夫甚么都没有,就是要拿这东海神珠,你能奈我何。”
围观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这也太不讲理了些,这不是明抢么。不过人家有那个本事明抢,换作咱们,在琳琅手下过不了几招,根本就不敢动这个念头。
琳琅气急败坏的一跺脚,飞身而出,身形在半空中诡异的倒转一下,两只手上分别凭空握住两柄丈许长的陌刀,振臂一挥:“今日在场的诸位,凡阻拦此人离开的,我琳琅轩赠千年雪灵芝一株,凡助鄙人捉拿此人的,赠万年玄玉一块,火精芝一株。”
此言一出,众人的兴致皆被高高吊了起来,得不到东海神珠,得些旁的也不算空手而归,况且,若论单打独斗,恐怕没人是黑袍男子的对手,可若围殴,只怕他也是一人难敌众手,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罢。
众人纷纷掐诀,周身亮起各色光芒,冲着黑袍男子缓缓聚拢。
江蓠二人对视一眼,相互微微摇头,隐在暗处并未挪动,只谨慎的瞧着四围,以不变应万变。
黑袍男子见状,只是一笑,不慌不忙的抬手,划过琴面,发出铿锵之声,杀伐之气大作。
那琴韵化作一股股汹涌澎湃的气浪,横扫聚拢而来的众人,走在最前头的几个人被气浪掠过,纷纷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月光下顿时血光飞溅,将四白落地的墙染的猩红斑驳。
众人顿时停在了原处,踌躇不前起来。宝物再好,也要有命用才是,可眼下这情景,显然是要拼上性命的。
琳琅见状,眸中怒色一闪,双手一挥,两柄陌刀顿时银光大作,劈空而出,在虚空中一搅,划过个刁钻的弧度,一左一右劈向了黑袍男子。
黑袍男子顿时身形后仰,抓起独幽琴在身前飞快的一转,琴面上顿时生出千万条琴弦,如同蛛网状交错,万丈光芒刺目。
锵锵两声巨响,陌刀劈了个空,齐齐劈到独幽琴上,纷纷被震飞到墙角,而琴面却只留下两道浅浅的白痕。
黑袍男子定睛望着那痕迹,神情一滞,眸光狠厉的扫过藏身众人之后的琳琅,手上一扬,划过一道银色寒光,竟是一条丝弦破空而出,朝着琳琅飞快卷去。
此时琳琅的手中已没有可以阻挡之物,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抓起边上一人,高举在身前。
只见银色寒光在那人腰间斜斜斩过,那人顿时惨叫一声,皮开肉绽的掉到了地上,血噗的一下飞溅起丈许高,那人只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而尸身也扭曲成了个诡异的姿势,显然十分痛苦。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震怒异常的望向琳琅。
琳琅此时一换了张脸,冷薄一笑:“想拿我琳琅轩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些代价,这世上,哪有甚么真正的便宜可占。”
此话真真如同醍醐灌顶,顿时浇醒了还在做着不劳而获,趁火打劫美梦的那些人,纷纷踟蹰了一下,三三两两的往外走去。
大堂内顿时只剩了黑袍男子和琳琅二人,还有倒伏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八个护卫家丁。
琳琅沉凝片刻,厉声道:“兄台果然是好手段,难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是不给鄙人个交代,即便鄙人打不过兄台,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叫兄台将东海神珠带走的。”
黑袍男子低低一笑:“你要甚么交代。”
琳琅咬牙道:“兄台究竟是谁。”
黑袍男子大笑起来:“若老夫告诉你来历,只怕你会跪着磕头,送老夫出去。”
琳琅毫不畏惧的扬眉道:“请说。”
“老夫乃东海丹。”黑袍男子扬声大笑,手在琴面上轻抚,传出阵阵波涛汹涌的琴韵。
此言一出,外头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呼啦啦做鸟兽散状,顷刻间跑的干干净净,唯有暗影中的江蓠二人依旧身形未动,满脸震惊。
此人的凶名实在太大,简直如雷贯耳,比之江蓠的纨绔之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他盘踞东海许久,不管是谁,只要是修仙者从东海过,遇上了他,便是不由分说将所带之物掏个干净,掏的比脸还干净才能离开,这般明火执仗的打劫,却从来没人敢说个不字,只因打
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只能破财保命了。
当然,此人并非全无章法的一味打劫,遇上他也打不过的,向来都是请到船上把酒言欢一番,再好好的送出去,故而倒也没有惹上甚么了不起大人物,这才在东海待的十分安稳。
至于此人的来历,却是无人知晓的,唯一可以确信的便是,他并非出身东海,而是在东海打了一架,难逢对手之后,才将东海据为己有,仗着自身拳头硬,便从未对谁讲过一个理字了。
琳琅全然未曾料到此人竟是凶名滔天的丹,他哽了一哽,瞧见四围的确空无一人了,只好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前辈总要给鄙人个交代,才好将东西拿走,毕竟是镇店之宝。”
话未完,丹便扔了个黑漆漆的瓶子过去,不屑道:“老夫身上只有这个,爱要不要。”
琳琅打开瓶子一瞧,是几枚魔灵丹,虽然与东海神珠无法相提并论,但也勉强算是珍贵,他陪着笑脸,忍着肉痛道:“那么,东海神珠,就,就归前辈了。”
丹哈哈大笑,笑罢,冲着门外大喝了一声:“两个小娃娃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进来,老夫有话说。”
江蓠二人一怔,并未多做思量,旋即肩并肩走进大堂,冲着丹施了一礼,扬眸相望,不言不语。
丹打量了二人一番,轻蔑道:“就凭你们俩,也想从老夫手中抢东西,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江蓠挑了挑唇,一本正经的奚落道:“可不是么,我们怎么敢在劫道祖宗手里抢东西。”
丹剜了江蓠一眼,丝毫没有动怒,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小子,你若能劫的过老夫,你是老夫的祖宗。”
江蓠不屑的翻了翻眼皮儿,将冷嘲热讽极尽能事:“不敢,我可不敢要你这么个不要脸的祖宗。”
丹的涵养着实出人意料的好,与竹林中竟不像同一个人了,听得江蓠此言,只薄薄冷笑道:“东海神珠就在老夫身上,想要,咱们花林山见。”
言罢,他飞身而出,像一团黑漆漆的乌云,喋喋笑着消失在夜色中
一场东海神珠现世终变成了笑话,琳琅轩内狼藉一片,琳琅环顾了一圈儿,不禁又气又急,辛苦筹谋了十年之久,原想捞他一大笔,发个横财,谁料最后竟叫个臭不要脸的给搅和了,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见此情景,江蓠二人也不好多留,更不好多说甚么,说甚么作甚么都像是在看个天大的笑话,始终忍笑忍得艰难,着实不够厚道,便急匆匆的像琳琅施了一礼,告了个辞。
刚刚走出琳琅轩,天像是猛然间阴了下来,弦月被层云遮住,月华敛尽,有的雪片落下来,一片一片穿过树冠,落在地上,转瞬即逝。
落葵忙不迭的用手掩住头顶,惊呼道:“坏了,下雪了。”
话音尚在,狂风一卷,那雪扑簌簌的下的大了,江蓠一言不发的拉着落葵跑到廊下避雪。
第一百九十三回 丹霞河与花林山
落葵跺了跺脚,抽出手,掩饰的抬手去撩额前的碎发,愁道:“这里的雪真怪,说来就来。”
江蓠放下了没得到东海神珠的失望,顷刻间像是换了个人,眸底情深熠熠,宛然一笑如生花,缓缓抬手,刚触上她的脸庞,落葵便如同受惊般猛然躲开,脸上已是惊怒异常,厉声喝道:“你作甚么。”
“别动。”江蓠极快的收回手,瞥了落葵一眼,奚落道:“你叫甚么叫,我又不会吃了你,就你这浑身没有二两肉的模样,送到我嘴边,我都不稀罕。”
落葵瞪着双眸,反唇相讥道:“你有肉,都够年下出栏的份量了,你们天一宗可是省了银子了。”
江篱扑哧一声,缓缓抚上她有些潮湿的头发和肩头,笑骂道:“我是怕你淋湿了,再伤了风,给你拍拍雪,你可真是属狗的,谁都咬。”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不屑地撇过头去,有些词穷的骂道:“你也会有好心,真真是唯小人与江篱的嘴不可信也。”
雪越下越大,寒意袭身,落葵打了个寒噤,鼻尖儿微酸,便是一件串儿的喷嚏,打的她泪涕横流,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像是撕裂一般的疼痛,伴着那痛,血转瞬便满了出来,浸透了衣衫。
江篱忙解下厚厚的灰鼠刻丝斗篷裹在她身上,这斗篷尤有些暖意,领口的风毛出的又密又厚,拥在脸庞温软至极。
原是想去买身儿新衣裳穿的,可耽搁了这半响,路上早已行人寂寥,商铺也上了门板,唯有廊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在茫茫飞雪间晃动着微弱的光。
衣裳时买不成了,那斑斑血迹刺痛了江篱的心,他出人意料的打横抱起落葵,疾步就往外走去。
落葵惊呼了一声,挣扎了几下,险些掉到地上,却被江篱拥得更紧,伏在她耳畔低语含笑道:“别动,再动就掉下去了。”
落葵顿时不敢再乱动,生怕掉在地上摔个四仰八叉,筋断骨折。她伸手扯过阔大的兜帽,往脸上一盖,佯装看不到这一切,便是没有发生过。
一阵凛冽的寒风席卷而过,茫茫飞雪顿时打着旋儿扑了过来,江篱极快的向下一趴,趴在落葵身上,雪便尽数扑进了他的衣领。
落葵从兜帽缝隙中望出去,正与江篱黑的发亮的双眸相对,她的心像是漏了一拍似的,突突直跳,忙紧闭双眸,只听得耳畔咚咚咚的心跳声,和渐渐急促的呼吸声,察觉到江篱越贴越近,她益发慌乱,蓦然睁开眼,从他怀中挣脱而出,跌到雪地上,滚了满身浮雪。
江篱一下子回过神来,脸色微白,伸手将落葵捞回怀中,边心疼边痛骂道:“本少主甚么样美人没见过,甚么样姑娘没睡过,你就别自作多情了,本少主才瞧不上你,才没心思占你便宜。”言罢,他用兜帽盖住落葵窘的通红的脸,眸光一暗,抿了抿薄唇,径直闯进漫天飞舞的雪中。
不多时,二人便回到了客栈大堂,落葵忙挣扎而出,跳到地上,也不管肩头潺潺而出
的血,只一言不发的上楼去了。
小伙计见状,忙堆着笑脸上前,拿着巾子掸干净江篱身上的浮雪,端着满脸笑意:“可是没买到中意的物件儿,夫人生气了。”
江篱微怔,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气性真大。”
小伙计笑道:“小人去温一壶酒,再端两个小菜上去,公子和夫人喝了酒,就甚么都好了。”
江篱不禁莞尔,这倒是个好主意,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酒还壮怂人胆,左右今夜是睡不着了,不如一醉方休。
客栈房间中,落葵在床上端坐良久,心绪才算平静下来,听得门响,侧目一瞧,正是江篱端着酒菜进来,她忙放下帐幔,缩到墙根处侧身而卧,一言不发。
窗外的雪越发大了,纷纷扬扬直如扯絮,不远处的碧水青山皆被满天雪意掩住,没了踪影,风裹挟着雪花扑了进来,屋内登时腾起一团团寒意,江篱忙起身去关窗,头也不回的低语道:“伤口撕裂了,起来罢,我给你包好了再睡。”
窗尚未关严,沿着窗缝卷进一缕风,吹的灯火晃了几晃,落葵一动不动,闭目不语。
床头沉了一沉,却是江篱来扳她的身子,一边扳一边笑:“好了,别气了,方才我说话重了。起来罢,血流干了就死了。”他微微一顿,声音低沉的有些可怕:“就,就,就见不到苏凌泉了,你不是一直想回去见他么,小妖女,活着才能回去啊。”
落葵极快的眨了眨双眸,让那股子酸涩和眸底的水雾一同消散,却仍一动不动,只是将头埋在了姜黄色大迎枕里,留了个薄薄的脊背给江篱。
江篱默默叹了口气,小心的拉开她的衣领,只见肩头已经被血染红了,他拿热水浸湿帕子,轻柔的擦拭干净血迹,随后便是撒上金疮药,拿白棉布一层层包裹好。
“江篱,多谢。”寂静中,落葵蓦然开口,言语中几多疏离。
江蓠眸色一暗,如同有些暗淡的烛火,抿了抿唇角,使劲儿扳过她的身子,逼着她直视自己,挑起唇角笑道:“这一个谢字可不够。”
烛火摇曳在江篱脸上闪动,那双丹凤眼微微眯着,薄薄的情愫在其间流淌,落葵抬眼望了望他,却没甚么言语,蓦然起身走到桌前,抄起那壶酒一饮而尽,喝的猛了,呛得连连咳嗽。
江篱有些心痛,深觉自己不该如此逼她,可有些事难以言说,有些人天生怯懦,需得旁人推一把,才肯向前走一步。他瞧着落葵,张了张口,却终究未能开口说上半个字。
而落葵已经面色酡红,眸色隐隐有些迷离了。她撑着脸颊,喃喃道:“江蓠,你歇着罢,明早还要进山。”旋即踉跄的倒回床中,和衣躺下。
江蓠沉沉道:“我有话说。”
落葵头也不回,眼帘也缓缓垂了下来,声音渐低,呢喃道:“明儿再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只有夹着哨声的风
从窗前拂过,檐下一声半声的落下些雪粒子,一弯弦月攀上云头,透过微微发白的窗纸,洒下些若有若无的光华。
江蓠缓缓踱到床边,扳过落葵的身子,定睛望住沉沉睡去的那个人,想要抚平她紧蹙的眉心,可手最终在离脸庞一寸之处停了下来,停了良久,他才收回手,转身离开。
丹霞河浩浩汤汤,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东流入海,清澈的河水不断的冲刷着河底的赤色石头,那密密麻麻布满河底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皆被冲刷的圆润光滑,赤足踩上去,光溜溜的无法站的稳当。这条河极宽极深,最深处足有数十丈,其间暗潮涌动处处漩涡,每年都会吞噬几条不知深浅,贸然游到河中间的性命。
阳光淡淡洒落,在宽阔的河面上留下细碎的溶金波纹,偶有渔船往来,船头皆静立着一只或几只鸬鹚,那鸟羽翅黝黑,在阳光下呈现出沉静的光芒,渔船划过之处,留下淡淡的水痕荡漾,水痕之下鱼翔浅底,而那鸬鹚猛然扎进水面,一阵剧烈的翻腾后,越水而出,腾起晶莹剔透的浪花,回到渔船,吐出一条尚且仍在挣扎的肥厚活鱼。
“严恨柴门一树花,便随香远逐香车。花如解语还应道,欺我郎君不在家。”河中间传来悠长的歌声,由远及近,曲调悠扬略带诙谐之意。极目望去,竟是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船夫撑着一叶扁舟,在河中破浪前行,哗哗水声迎合着高歌之声,在河面山间不断盘旋。
一男一女坐在船头,男的披一身银红撒花大袄,如同一枝开在山间的鲜艳茶花,他抿着薄唇,眉心微蹙含着隐忧,眸子一转不转的望向平静的远处,望向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而女子则是月白暗花长袄,露出一截曳地藕荷色百褶裙边儿,她羸弱不堪,像是一阵风便能刮倒一般,腿上搭着一袭灰鼠刻丝披风,精神恹恹的微阖双眸,头软软靠在男子肩头,鼻翼微动,气息虚弱而急促。
冬日里的风像一把冷刀子,掠过河面,割出细长的波涛,长风迎面,将二人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男子伸手抚平女子的长发,吁了口气低声道:“小妖女,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这一男一女正是渡河前往花林山的江蓠二人,只是落葵已不复前几日的精神,原本便虚弱的气息,显然难以为继下去了。
落葵昨夜浅眠,虽猛灌了一壶酒,但仍旧辗转反侧直耗到半夜才入睡,天边耳鸣之时,像是有人在她的耳畔敲了一记响锣,吓得她直直坐了起来,随后便是心口处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揪住,揪得生疼,痛到四肢百骸,手脚冷颤。她张着微干的唇,发不出半点声音,冷汗转瞬便浸湿了鬓边和衣衫,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将小几上的青瓷香炉拂到地上,骤然响起的破碎声才惊醒了江蓠。
江蓠手忙将乱的拿了参片,烧了热水,惊觉耗了这些日子,那枚九死还魂丹的药力,已然稀薄的无法压制落葵的伤势了。他不敢再耽误下去,天一亮就结了房钱,一路马不停蹄的丹霞河畔,乘舟渡江。
第一百九十四回 螳螂捕蝉
河面的风大,不断的掠过落葵脸庞,此时的她脸色微白,眼下一阂浅青,口中含着参片,虚弱无力的摇了摇头:“还好。”
二人身后燃了个炭盆,里头火星迸裂,黑漆漆的铁壶中发出咕嘟嘟轻响,一丝丝淡白热气从壶口溢了出来,那炭火烧的滚烫,暖意四散,驱散了深重的寒意。
江蓠一手扶着落葵的身子,一手提过铁壶,斟了盏热水徐徐吹着,待水温热适口后,放到了她的唇边:“喝点水,暖一暖。”
落葵微微张开干涸的唇,抿了一小口,便摇了摇头,紧闭双眸一言不发。
江蓠愁容满面的望了望她,即便是他不精脉理,昨夜一搭脉,也觉察出了那伤势形同破竹,已难以控制了,而再三打听之下才得知,此处离黄芩隐居之所,尚有一整日的路程,他小心捏住她的手,冷的入骨,不禁心生绝望,唯恐她的身子难以为继下去。
河面上的风虽然大,但也只掀起了细小的波浪,小舟在水中轻轻晃动,尚算平稳的顺水前行。而就在此时,小舟后面蓦然涌过一层层巨大的波浪,将这一叶扁舟打的来回摇晃,几欲倾覆。落葵一个不防,重重向后倒去,眼看着就要跌进燃烧的正旺的炭盆中。
江蓠忙伸手一捞,将她捞进怀中,但头发梢仍是被火燎过,滋啦一声,散发出焦糊的气息。
老船夫倒是处变不惊的撑杆摇船,躲开浪花,待船身平静下来后,三人才松了口气,齐齐向后望去。
晨曦中,缓缓驶来一艘巨大画舫,那船雕梁画栋,廊檐卷翘,高悬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华美异常。行进间,船体荡漾开澄碧的河水,层层波浪飞快的涌过,哗啦啦的水声震耳欲聋。那船上建起一座两层小楼,一楼为屋,透过半开的雕花窗,隐约可见屋内的芙蓉色帐幔曳地蜿蜒,而朱红的立柱撑起了阔大的二楼,四面十二扇轩窗打开,雕花铜钩勾起秋香色团花帐幔,立在二楼,一望无际的丹霞河尽收眼底。
这是丹霞河上最为常见的画舫,乘船渡河,春日踏青,听莺啼婉转;夏日避暑,看芙蕖连天,秋日伤怀,赏红叶依依,冬日温酒,观万山红遍。
此时的花林山,着实应了花林二字,皑皑白雪间满是怒放的山茶花,漫山遍野的浅粉深红,越是苦寒越是娇艳,引得无数人趋之如骛。
那画舫上,有妙龄少女并锦衣男子立在船头,冲着远处指指点点,脂粉香气迎风飘得极远,更有人看到前头扁舟几欲倾覆的情景,笑的前仰后合。
“后头是来花林山看茶花的画舫,二位客官,抓牢坐稳了。”老船夫猛摇了几下长杆,躲开了再度涌来的巨浪。
江蓠瞪着那艘画舫怒目相视,不禁张口骂道:“看茶花,看水鬼罢。”若非眼下形势不明,不宜生事,他早一剑劈过去,将那碍眼的船劈到水底,叫他们都掉到
河里灌个水饱,叫他们到河底下看个够。
“客官不必与他们置气,大好时节的,无谓起甚么口舌之争,平白气坏了自己。”老船夫十分豁达,朗声笑着,摇着船前行。
而此时,一道惊鸿掠过水面,直冲画舫而去。
而那惊鸿后头,追过来一道愤怒异常的大吼:“小贼,敢抢老夫的东西,老夫看你是活腻了罢。”
那声音虽怒气冲冲,却并不见有人追过来,只是一道白光冲着那惊鸿飞卷,狠厉而血腥气十足。
那惊鸿听到了身后的犀利风声,忙扭动身躯,诡异的一个闪动,便落到了扁舟之上,身子晃了晃,笑容满面的冲着江蓠二人拱了拱手:“在下黄大,借兄台的船一用,唐突二位了。”
江蓠满脸戒备的起身,挡在落葵前面,还未说话,一道黑色的人影如闪电掠过,在河面上激起丈许高的浪花,而他广袖一挥,一簇流星状的白芒飞旋着,发出锵锵之声,疯狂的冲着扁舟砸了过来。
若被这些白芒击中,小舟定难逃倾覆,千钧一发之际,江蓠身上剑芒闪过,一柄长剑横在了白芒之前。
叮铃哐啷之声过后,白芒尽数沉沉落入水中,激起无尽的浪花,将小舟顿时剧烈的摇晃起来。
那名叫黄大的男子哈哈一笑,在舟上狠狠跺了跺脚,小舟诡异的平静下来,他冲着黑色人影朗声道:“老子就抢了,有种的你就来追老子,丹,你以为你是劫道的祖宗,就没人敢抢了么,你别忘了,你那傻丫头可还在我们手里呢。”
那人周身黑芒敛尽,赫然正是蛮不讲理夺取了东海神珠的丹,此时的他略微有些狼狈,发髻微松,黑袍上还印着几枚发白的足印,他踩在浪头上如履平地,只转瞬的功夫,便走到了小舟上,一把薅住黄大的衣领,双眸赤红几欲喷火,怒道:“鹿儿呢,你们把鹿儿带到何处去了。”
听得此言,江蓠二人狠狠怔住了,眼前之人竟是个不要命的,竟然敢掳走丹的心肝儿肉,他定睛望住黄大,只见他相貌倒是生的端正,只是四肢细长,个子极高,瘦伶伶的像杆竹竿,比江蓠足足高出一个头来,原本江蓠便已是身形颀长,也与此人一比,竟成了五短身材。
黄大咧了咧唇角一笑,扯开丹的手,理了理衣领,不以为意的嬉笑道:“那丫头都蠢出天际了,就你还当个宝,老子可不稀罕,老子只要东海神珠,只要老子安安稳稳的将东海神珠交给黄芩,黄二和黄三自会将那傻丫头还给你。”
听得此言,江蓠与落葵对视了一眼,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黄氏三凶之意的黄大,说起来这三兄弟的凶名,自然不及东海丹那般如雷贯耳,但胜在他们的干娘实在太过厉害,三十年前便成名于江湖,是个跺一跺脚,修仙者就要抱头鼠窜的狠角色,自从二十年前收养了这三兄弟,此人便从未
在江湖上露过面,只安心隐居在与扬州一山之隔的荆州。而二十年后,黄氏三凶名声鹤起,世人才知,原来这位奇女子从未金盆洗手过,只是用了二十年的光阴告诉世人她的本事,傻子到她手中,也能调教成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听得此言,丹顿时怒火冲天,他原是顾忌着黄氏三凶的干娘,不敢痛下杀手,可眼下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他一把抓住黄大的衣裳,将他高高举起,顷刻间就要将他扔进河里。
谁料此时,岸上传来一声肆意张狂的大笑,和着风声如同惊雷:“丹,你若是敢将大哥扔进河里,我就将你这傻闺女撕成八块。”
丹脸色突变,狠狠将黄大扔到一旁,转头望去,只见两个与黄大生的极像的男子,一左一右架着鹿儿。而此时的鹿儿发髻散乱,头上的各色珠花全然没了踪迹,五花大绑着实狼狈,口中塞着团破布,冲着丹呜呜咽咽。
江蓠二人乍见岸上这三人,顿时吃惊的无以复加,这所谓的黄二和黄三,虽说与黄大生的一模一样,可这个子却大相径庭,一个比一个矮,黄二尚且算是个正常个头,而黄三却真正是个五短身材,与黄大遥遥相比,只是他的一半儿。
乍见这凶名赫赫,生的却又如此奇异的三人,江蓠与落葵相视一眼,险些笑出了声。
而丹却丝毫没有发笑之心,他身形一动,正欲冲到岸上,却见岸上寒光一闪,一柄刀架在了鹿儿脖颈上,而另一个男子做了个割颈的动作,他顿时举步不前,唯恐伤及鹿儿的性命。
黄大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大声笑道:“丹,我早说了,见到了黄芩,交了东海神珠,定是会放了那傻丫头的,咱们弟兄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头的,不会做那种出尔反尔之事。”
寒风肆虐,直吹到了人的心里,而河水呜呜咽咽,就像是在唱一曲丧歌,唱的丹烦躁不安,心生不祥,他虽然是劫道的祖宗,但向来言而有信,只要钱不要人命,将破财消灾四个字做的极为讲良心,听得黄大此言,他既不敢轻易动手,又不敢赌一赌鹿儿的性命。
他踟蹰着转头,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的画舫,伫立着的众多看热闹的少女和公子,寒风送来低低的嬉笑声,夹杂着一声半声挑唆的打啊,打啊的喊声,他顿时恶向胆边生,大袖一展,袖中一根琴弦飞快的跃出,重重劈向画舫。
众人大声惊呼起来,只见琴弦光芒大作,发出悦耳的凤鸣之声,擦着画舫掠了过去,众人将将松了口气,轰的一声,画舫却从正中齐齐断裂,那雕梁画栋的二层小楼轰然坍塌,无数的木屑,碎瓷片从船上纷纷掉落,噼里啪啦没入河中,激起无尽浪花。
而原本看热闹看的心花怒放,直想挑唆着丹和黄大打上一架的一众看客们,皆连哭带叫的掉入水中,熟识水性的则奋力划水,往岸边游去。
第一百九十五回 黄雀在后
而旱鸭子们则泡在水中,冻得手脚僵硬瑟瑟发抖,在连呛了几口水后,终于无力挣扎的扒着漂浮在水中的碎木板,随水漂流。
做完了这些,丹也算吐出一口恶气,旋即凶神恶煞的望向黄大,语出威胁:“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老夫定要屠尽你们黄氏满门,一个不留。”
小舟上的几个人定睛望着这变故,眸光闪动,江蓠原是想跳到河中,捞起这么一个两个来,但看着这河中众多沉沉浮浮的脑袋,他又有些头疼,实在太多了些,他瞧了瞧老船夫,老船夫会意的点了点头,将长杆伸出去,将那些力竭之人一个个扒拉到浮在河中的木板旁,算是给了一线生机。
而江蓠望了望丹二人,心中灵光一现,蓦然开口骂道:“你可真是个不要脸的王八蛋,你抢旁人的东西,旁人就得受着,旁人抢你的东西,你就要杀人全家。”他冲着破破烂烂的画舫努了努嘴,继续骂道:“那一船人也是倒霉,碰上你这么个活阎王,赏花变成了赏水鬼。”
丹乍听此言,刚刚宣泄而出的满腔怒火再度堵在了心口,他横眉倒竖,勃然大怒的飞身跃起,一张琴悠悠浮现在身前,他双手微抬,铿铿锵锵之声顿时响个不停,在宽阔的河面上气势宏大的回旋,而琴面上随之散处一圈圈儿的气浪,如同潮涌般袭向江蓠。
江蓠神情凝重的退了一步,长剑轻灵声声的在身前一横,他双手一挥,银红色的大袖迎风鼓胀,而长剑随即分光化影成数道刺目剑芒,一道以迅雷之势袭向黄大,一道看似极快,却实则光华微弱的袭向丹,而其余数道却凌厉无比的远远的卷向岸边。他挑着眉梢,冲着丹使了个眼色。
事情陡然急转,黄大尚未回过神来,只一味的心中暗喜,这可真是爱管闲事之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
而丹微怔,转瞬便明白了江蓠之意,他假意被剑芒扫过,惨叫一声倒飞而出,如电般掠过河面,倒在了岸边。
岸边的鹿儿见此情景,顿时奋力挣扎起来,一向稚傻的脸上浮现出悲恸的神情来。
而黄大顿时喜出望外,刚想对江蓠拱手致谢,但那喜色尚未浮现在眸底,便听的岸边两声短促的哀嚎,他极目一望,竟是黄二和黄三先后倒地,而鹿儿已被丹抓到了怀中。
他顿时大惊,望向江蓠的眸光多了一分戒备,但这戒备却来的晚了些,剑芒已经逼到了他的胸口,将他的重重击倒在地,他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不解道:“小子,你为何要帮他。”
江蓠嘿嘿一笑,疾步上前,长剑横在了黄大的脖颈上:“我哪是帮他,我是帮你,你将东海神珠交给我,他不就不会再难为你了么。”
黄大怔了一怔,转瞬明白了江蓠也是冲着东海神珠而来,他从怀中掏出那枚不过拇指大小的圆珠,在掌心中晃了晃,诡异的一笑:“你也想要。”
话音方落,丹已经拉着鹿儿落到
了小舟上,七根琴弦绕着黄大不停的闪动,将他围得密不透风,眸光火热的落在那一团温润光芒上,急促道:“给我。”
三人转瞬成鼎足之势,一人倒伏在地,但手中握有至宝,两人手握杀招,却无一人敢擅动,唯恐那人恼羞成怒,毁了至宝。寒风瑟瑟,在三人中盘旋呜咽,那根弦越绷越紧,已经到了极致,只消轻轻一拨,便会砰地一声断掉。
黄大瞧出了二人的心思,也心知自己今日不管将东海神珠交给谁,都是在劫难逃,既如此,他暗自发狠,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俩,谁也别想得到。”言罢,他高高扬起手,转瞬就将东海神珠抛入了河水的最深处。那里浪潮涌动,漩涡密布,那东海神珠本就不大,只在河面上打了个旋儿,转瞬被河水吞噬了。
江蓠见状,来不及多想甚么,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这丹霞河与寻常的河不同,人沉到河中,人力有通天的修为也施展不出,只能和寻常人一般,凭着水性沉浮,而江蓠出身北谷国,连河都少见,就更遑论水性如何了,若,若他淹死在了丹霞河中,那这后果,落葵想也不敢想,顾不得满身疼痛,慌忙扑到船边儿,虚弱而力竭的疾呼道:“江蓠,你上来,没有东海神珠,咱们还有旁的法子,无谓为了这么个身外之物丧命。”
可江蓠却没有回应,他的身影在河水中若隐若现,时而沉到河底不断地翻找,时而湿漉漉的探出河面换口气,还不忘冲着落葵一笑,叫她安心。
而丹勃然大怒,五指狠狠一握,七根琴弦随之在黄大身上缠绕成蛛网,他轻吐了个禁字,那蛛网蓦然收紧,随即将黄大高高扬起,抛到了花林山的崖壁上,伴随着一声惨叫,黄大身上的琴弦纷纷断裂,而他从崖壁上反弹而下,重重砸进水中,浪花四溅,血像一捧薄雾般在水里散开,染红了那片河面。
此时,江蓠已湿漉漉的爬上小舟,落葵则拿着帕子,给他擦去满头满脸冰凉刺骨的水。
他极其自然的握了握她的手,喘着粗气,失望道:“都说损人益己,他这可倒好,自己得不到,也不给旁人。”
丹神情犹疑,微眯着双眸,在江蓠脸上巡弋片刻,冷薄道:“你没找到。”
江蓠缓了口气,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唇角,奚落道:“找没找到关你屁事,就算我找到了,能跟你说么。”
丹今日要气疯了,真是出门没翻黄历,是个晦气的日子,先是不查之下,被两个宵小之辈抓走了鹿儿,随后才发现东海神珠被人摸走了,如今眼前又多了这么个惹人厌烦之人,可偏偏是他,助自己救下了鹿儿,原本可以将他暴打一顿,如今却着实不好发作了,他思量着向前跨了一步,脸色微沉的威胁道:“你没找到最好,若是找到了,可要看紧些,老夫定是要来抢的。”
江蓠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你不是还有一枚大的么,干嘛死追着
这枚小的不放。”
此话可是捅了丹的心窝子,他顿时挑眉,破口大骂:“该死的琳琅轩,小的是真的东海神珠,大的却是假货,竟然骗到老夫头上了,老夫早晚得一把火点了琳琅轩。”
听得此言,落葵扑哧一笑,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活该,真是活该。
此话算是江蓠这些日子听到的最好笑之事了,他笑的前仰后合,沁出了泪:“你这可真是,可真是技不如人,劫道祖宗被骗子祖宗给骗了。”
丹顿时老脸一红,额上如刀刻的皱纹里都夹着窘意。
可江蓠却视而不见,瞧了落葵一眼,无比惬意的落井下石:“小妖女,我知道你此刻想甚么,你定是在想这才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你在骂他活该。”
心事被江篱戳中,落葵皱着鼻尖儿冷嗤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而丹忍着怒气,心知江蓠滑不留手的没一句实话,再追问下去亦是无解,索性不再追问,打定了主意去黄芩处再见分晓,随即冷哼了一声,丝毫不提江蓠救下鹿儿之事,只眸光微冷的瞧了二人一眼,抓着鹿儿飞身离去。
此时,掉到水中的黄大已然气喘吁吁的游到岸边,在河中拖出一道浓墨重彩的血痕,而黄二和黄三则踉跄着跑过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大哥,发觉他仍有气儿,才终于将心放到肚子里,憨笑着将他拖上了岸,三个人相互扶持着,中间高两边儿低,像一座奇异的小山,迎着渐高的日头,垂头丧气又踉踉跄跄的往远处走去。
河面平静下来,渔船画舫再度开始穿行,但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这叶不起眼的扁舟,这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
在河中晃晃悠悠了一个多时辰,晃得江蓠二人几欲昏睡过去,终于无惊无险的到了花林山渡口,上得岸来,便是另一番风景。
寒冷刺骨的风穿过空落落的树冠,在山间狂卷,漫天遍野的山茶花生长在冰天雪地间,怒放的浓烈而又繁茂,将那晶莹剔透的琉璃冰雪,也染成了绚烂的赤红,直如一片红霞坠入山间,这山里竟不像是寒冬时节,反倒有几分春意盎然。
这便是花林山的奇异之处,一年四时中,春夏两季唯有浓阴翠翠而无繁花丽景,秋日里倒是有枫叶依依,染红了半边天际,而冬日里更是茶花怒放,红霞满天,别有一番韵致。
一条丈许宽的小道从渡口蜿蜒到山林深处,淡白的薄雾袅袅,从山腰处升腾而起,将一切掩盖的缥缈空灵。
拾阶而上,小道起初还十分平缓,可拐过弯去,跨过一条结了薄冰,盖了积雪的溪流后,山路便开始陡峭难行了,地上的冰层和积雪堆积的足有寸许厚,一脚踩进去便是两腿雪,若换个无雪之处,便是滑溜溜光可鉴人的冰,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落葵倚在一棵苍翠依旧的老松树下,手抚着干枯粗糙的老树皮,不停的喘着粗气。
第一百九十六回 进山
她回望了一眼刚刚走过的路,又仰头望住日入云霄的上山之路,心中长长哀叹了一声,只方才那短短的一截,她已走的步履维艰,心生绝望了,如今,究竟要如何才能走完眼前这条路,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路。
临来时,她与江蓠早已打听清楚,这花林山除了花诡异外,路也诡异,在这山上,甚么法术都能施用,唯独那御空之术无法施用,只能一步步安分守己的走上去,对于活蹦乱跳的寻常之人来说,并不算艰难,只是耗些力气罢了,可对于满身伤痛的求医问药之人来说,这便成了比登天还要艰难的一件事,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这漫长的求医路上。
至于去荆州城,没有人会选这样一条千难万险之路,多数人都是从丹霞河乘船一路向西,绕过直上直下,无法攀援的花林山崖壁,顺水行船半个月,便可到达荆州城码头,这条水路虽比翻山费时的多,但却省劲儿的多,而选翻山这条路的,皆是去见圣手黄芩的。
江篱凝望前路良久,苦笑了一声:“这黄芩是不是疯了,为何要选这么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破地儿隐居,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人家来求他么。”
落葵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在上山之前,将自己与黄芩间的过节说个清楚,免得多走冤枉路,她思量道:“这个,黄芩之前并非隐居在此处,是我打了他一顿,拆了他的房子,毁了他的菜园子,又点了他的树林子,他才跑到此处来的,说起来,我们俩算是有仇,他不救我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言一出,江篱惊的用手托住下颌,眼眸瞪的又圆又大,愕然道:“小,小妖女,你,你,我原以为你杀人是把好手,原来逼死人才是你的看家本事,黄芩没被你逼死已是不易了,如何还能救你,若换做求到我头上,我非但不救,还要按在地上狠狠打一顿,再一脚踹下山才痛快。”
落葵也觉当初的自己年轻气盛实在过了些,但却丝毫不后悔,若从头来过,也定是会如当年一般做法的,她讪讪笑着点头:“正是此话,不如就此回去罢,你将我送去茯血扬州分堂即可。”
江篱闻言却是不语,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知道茯血在扬州有分堂,只是在扬州时,落葵不提,他便只当全然不知,彼时有个荒唐的念头,若,若落葵不回分堂,便是想要留在自己身边,如今他这个念头尘嚣日上,已然成了若她回不去茯血分堂,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他顿时一凛,说服自己是为了苏凌泉的下落,才会如此之想,受些罪就受些罪罢,他摇头摇的笃定:“都已到了此地,就上去看看罢,万一黄芩不记仇呢,或是,或是他记性不好,早忘了此事呢。”
落葵扑哧一笑,正欲说些甚么,却只觉眼前一花,身子陡然变轻,竟然已经趴在了江蓠的背上。
江蓠举步向前,回首笑道:“你比起初已瘦了许多,况且虽不能用御空之术,我还可以用些轻身功夫的,比咱们一步步走下来,
要省劲的多。”
就如此,江蓠背着落葵,踏冰踩雪的一步步艰难前行,虽然施展了轻身功夫,但行进之速到底无法与御空相比,且身上多背负了一个人的分量,江蓠也有几分吃力。
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荆棘满地,唯独有些山茶花生的太过茂盛,开满花盏的枝丫沉重的探到路上,挡住了前路。落葵趴在江篱的背上,时不时的扒开挡路的茶花枝丫,不经意间摇动下花盏,顿时纷纷猩红雨下,扑在二人头上身上,偶有几片凝在江篱鬓边,落葵忙伸手拂去,这一拂才惊觉,他的鬓边枯涩,不复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她心头微酸,却终是无言。
这山里极静,唯有风声呼呼,和偶有一声半声的鸟鸣,连花瓣坠地之声都格外分明,更映衬的此处万籁俱寂,薄雪在足下咯吱轻响。
微弱的呼吸在江蓠耳畔轻轻拂过,他有些心神荡漾,那颗心咚咚直跳,几欲要跳出腔子,正欲说些甚么,不意一只手探了过来,捏着帕子拭去他鬓边的汗珠子,他怔了一怔,轻咳笑道:“小妖女,你还是得少吃些。”
落葵抿了抿唇,她能感受到江蓠咚咚的心跳,那几欲冲出腔子的心跳,这一路行来,她二人从起初的生死仇恨走到今日的相互扶持,着实不易,她并非铁石心肠,几经生死,她也并非不动容,若现在的自己放之当年,她可以从容淡定的迎接所有安排,而无所怨恨和悲戚,可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怨恨早已种下无从改变,沟壑早已形成无法填平,她知道,就在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些事情就完全改变了。
寂静的山间,蓦然传来之声,有轻轻的人语落在耳中,听来十分熟悉。
江蓠身形微顿,忙停下脚步,回头一望,竟是旧相识。
那扔了东海神珠的黄大,身披一身黄袄,手中握着一根发黄的竹竿,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敲敲打打。
而黄大的身后跟着驾二人肩舆,抬轿之人正是同样打扮的黄二和黄三,肩舆上半躺着个人,头戴围帽挡住脸庞,一袭斗篷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辨不清楚男女,只隐约可见斗篷之下那枯瘦的一把骨肉,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此人病的极重。
寒风送来馥郁的茶花幽香,染在三人身上,走在冰天雪地间,像一簇挪动的腊梅。
江蓠扑哧一笑,附耳道:“寒冬里蛇都冬眠了,他是想将它们都惊出来咬人么。”
落葵点点头,望着他们的身法,虽也是轻身功夫,但显然比江篱高了几分,走在积雪冰层上,如履平地,她暗叹,若论修为,这三人加起来也打不过江蓠,可这份踏雪寻梅的的逃命功夫,却是世间罕见的,这三人敢挑衅丹,显然是仗着自己打不过还能跑得了,她并不想与这三人再起纷争,遂低声道:“让他们先过罢。”
江蓠显然也瞧出了一二,点了下头,微微侧身,让开了道路。
黄氏三凶自然早已认出了江
蓠二人,黄大尚且不动声色,倒是黄二黄三眸光一缩,竟忘了肩上还抬着个人,齐齐松开了手,冲着江篱掐起诀来。
法诀尚未念完,那肩舆却狠狠晃了一晃,险些将肩上的那人颠到地上。
黄大顿时怒了,一把撑住了肩舆,另一只手拿着竹竿儿,狠狠敲了下二人的脚踝骨,脸色铁青的骂道:“干甚么呢,好好抬着,若摔着了干娘,我打断你们的腿。”
黄二黄三疼的龇牙咧嘴,像是十分惧怕黄大,不敢出言分辨一句,只憨憨一笑,小心的将肩扶正,稳稳当当抬着,不敢再生出丝毫大意之心。
而肩舆上的那个人,像是昏迷不醒,始终不发一言,在被险些颠下来的瞬间,也一动不动。
侧身而过之时,黄大恶狠狠的瞪了江蓠二人一眼,但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双手,并未做出些甚么来。
待四人走远,连脚步声都低不可闻,落葵才凑到江篱耳畔,低语道:“原来他们是带他们干娘前来治病的,也是不易。”
寒风测测,在山林间呜咽,江蓠一时无言,这世间终有许多事是身不由己的,丹抢琳琅的东海神珠,是为了救鹿儿,黄大抢此物,是为了救干娘,而自己,自然也有放不下的人,他默默吁了口气,有些郁结道:“若知道是如此,我就不动那许多心思了,白白忙活了一场,到底还是弄丢了东海神珠,保不齐还会害了旁人的性命。”
落葵知道他心中有愧,忙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走罢。”
从晨曦初起进山,这一路上踏冰踩雪,穿花度林,走走停停,直到暮色四合之时,才精疲力尽的赶到了山顶处那巨大的盆地。
盆地中遍植山茶花,红艳艳的如云霞坠落,密密匝匝的透不进一丝风来,那花香馥郁,无需刻意去闻,那幽香便在鼻尖儿萦绕不绝,在周身无孔不入,只在盆地外略微一站,衣衫上便染了芬芳,数日不退,这是再如何名贵得熏香也无法企及的。
盆地外早已等候了许多人,皆是两腿霜雪,疲累不堪。其中便有东海丹和黄氏三凶,一见江蓠背着落葵走近,数道愤恨的眸光顿时扫了过来。
江蓠若无其事的走到近前,将落葵安置在平坦的巨石上,花影落在二人身侧,将二人的神情掩的晦涩不明,二人凝神,望向那片看不到边际的山茶花林。
眼见着天边层云低压,暮色在转瞬间就要降临,若是夤夜探路,怕是会有不妥,盆地外的众人中便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小心扔了个石头进去,见那林子并无异样,那几人便决然的钻进密林中,渐行渐远。
置身于林中之人如何,并不得而知,而立在盆地外的众人,却瞧得十分清楚,就在那几人钻进林中的一瞬间,那林子蓦然腾起一阵红雾,随之棵棵山茶花像是生了脚一般,极快的挪动起来,朵朵花盏被震落在地,花雨纷纷,美景中隐含鬼魅杀意,逼得人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