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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华五色     妖者无疆txt下载     妖者无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七回 打不过,跑的过

    江蓠偏着头嗤的一笑:“果然是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小妖女。”

    话音方落,窗外骤然响起惊呼声,像是有人慌不择路下踢翻了货郎的物件儿,便有人追了过来,又踢了一脚,街面上有人追赶有人惨叫,有人怒骂有人咆哮,一时间热闹不已,更有人拉住后面追过来的灰袍人,要他赔钱。

    听得这些动静,一名弟子倏然起身,撩开水色帐幔向下一望,只见个浑身黑衣的男子狂奔而至,身形闪动闯进归云楼。

    他回首冲着落葵微微颔首,轻声道:“尊上,来了。”

    落葵抬手,飞快的打散头发,重新挽成女子发髻。

    而江蓠则脱掉仆从衣裳,带上玉冠,却又反手将一枚玉簪簪入落葵的发髻。

    落葵微怔,竟不知他是从何处找来这么个姑娘用的物件儿,却也来不及多想甚么,只脱掉仆从衣裳,露出里头的白衣红裙。

    一切刚刚收拾停当,来人闯了进来,一边脱衣一边虚弱道:“主子,拿到了。”

    落葵点点头,忧心忡忡的打量了他一番:“川穹,你受伤了。”

    川穹摇头,飞快擦去唇边的血迹,要将药塞到江蓠怀中,低声道:“小伤,不碍事,主子要如何脱身。”

    落葵淡淡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川穹随后单手握在几身衣裳上,重重一握,那衣裳顿时冒起滚滚浓烟,化为虚无。他一伸手,将百蛊之虫递给落葵。

    落葵将此虫在眉心处一晃,一线红芒闪过,此虫便没了踪影。

    此时,已听到楼下传来叫嚷之声,落葵与江蓠对视一眼,江蓠极为自然的揽住落葵的肩头,又拉过她的手,要她挽住自己的臂弯。

    落葵一边挣扎,一边嫌弃的怒视于他,出了雅间儿,正与晃晃悠悠上楼的李捕快打了个照面儿。

    李捕快顿时一怔,退了一步瞧了瞧雅间儿外悬着的木牌儿,莫名的摸了摸后脑。

    落葵与江蓠状若亲密的下楼,听得身后传来川穹殷勤招呼李捕快的笑声,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楼果然如落葵所料那般,已被万毒宗的分坛弟子团团围住,个个眸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过,掠过落葵与江蓠之时,只微微一顿,便挪开了,显然将二人当成了寻常夫妻,并未留意。

    二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解药脱了身,归云楼门前早备下了两匹快马,二人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薄寒的夜色中,二人片刻不敢停歇的一路奔袭到了城门,只略微停驻辨了下方向,察觉到身后并未有人追来,便轻喝一声,夹紧了马肚子继续狂奔,赶到了梁州城外最近的一处村落,在村子里找了一处破败农家。

    夜色中隐约可见柴门半掩,四围漆黑,屋顶上枯黄的茅草在风中颤动。

    越破败越不引人注目,最好是处久无人住的荒废之所才好,江蓠沉了沉心思,疾步上前,轻叩柴门。

    屋内顿时亮起昏黄的灯烛,传来一声老迈人声:“谁啊。”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隐隐蕴着不怀好意

    的低笑,轻声道:“老丈,在下与内子是往梁州城投亲的,如今夜深了,想在贵府借宿一宿。”

    落葵大窘,狠狠拧了江蓠一把,低声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江蓠做出一脸无奈神情,蹙眉道:“那你说,一男一女不是夫妻,是甚么。”

    “兄妹,”落葵咬着牙根儿,愤恨道:“你就不能说是兄妹么。”

    江蓠一本正经的嗤嗤低笑:“我爹娘没给我生你这样凶的妹子。”

    落葵顿时秀眉倒竖,冷眸一瞪,正欲开骂,屋内却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她登时噤口不言,只偏着头望向院落。

    旋即一个老者手提灯笼走了出来,打开柴门,审视了二人一番,才笑道:“远来是客,二位快快请进。”

    江蓠忙拱手道谢,像极了个斯文的翩翩公子:“多谢老丈,可否借灶台一用。”

    老者笑道:“只管用,只管用,咱们这山里别的没有,柴火管够。”

    落葵皱着鼻尖儿,暗骂了一句,真是个斯文败类,装的还挺像。

    灶间火星迸裂,烧的极旺,热腾腾的炊烟旋上半空,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弥散开了,织成淡淡的薄雾。

    落葵挽起衣袖,将解药熬了浓浓一碗杏红色的汤,兑入浴桶中,浴桶中顿时腾起一股子异香,混合着湿润的热气氤氲满室,旋即关门关窗,隔着门儿对江蓠道:“泡到水里,一个大周天,两个小周天,毒气可除。”

    屋内传来之声,江蓠像是已经泡进了水中,瓮声瓮气的笑了起来:“知道了,你若不放心,就进来守着我。”

    落葵哽了一哽,狠狠啐了他一口,脱口骂道:“好,我这就进去了,就再给你下点毒,无药可解的那种。”

    屋内顿时没了动静,只传来一声轻嗤。

    落葵微微一笑,这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呢,她将披风解下垫在廊下,寒风掠过,不禁裹紧了一床薄被,仰头望天。

    深蓝色的天幕上洒满了银钉般的星子,一颗颗耀眼星芒灿烂无比,弦月悬在正中,有几缕云掠过,像是月中的桂花树在摇动枝丫。

    落葵抱膝而作,暗自唏嘘,梁州的天,果然要比青州高远许多,而星芒也更亮更多。不知在这里,能否看到父母的那颗星,在这里,那颗星上的人,能否看到自己,念及此,她不由自主的双手合十,在心底默默念着,却又不知究竟该念些甚么,她这才陡然惊觉,这一场奔袭,她竟从未想起京墨与曲莲,甚至连恨都没有想起,仿佛那两个人已经离她极远,已经毫不相干。

    这村里极静,只偶有一声半声的狗吠,在幽幽夜间传的极远,低低回旋,惊动了宿在枝头的夜鸟。

    落葵回首望了望窗纸,一缕缕淡白的水气浮了上来,那水气中赫然夹杂着些许黑色,仔细一嗅,异香被腥臭冲淡了几分,看来去毒还算顺利,落葵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即便一切顺利,即便江蓠身上的余毒所剩无几,这一番运气去毒,也要耗费许久,且不能打断,否则便要前功尽弃了。

    夜色渐深,

    连那偶尔的一声半声狗吠都安静下来,她盘算了下时辰,还有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了,熬到城门关闭,万毒宗之人便是无计可施了。

    她刚刚松懈下来,就听到一阵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村口处盘旋一阵子,最终往此处聚拢而来。

    落葵顿时起身,扬眸向外,心中哀叹一声,还是找了来,还是没能躲过。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破败的柴门被重重踢倒,砸在地上扬起无尽灰尘,随之闯进来数十名灰袍人,而为首之人头戴兜帽,脸上像见不得人一般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眸。

    “谁呀。”旁边的屋舍顿时再度亮起灯烛,数声轻咳后,传来苍老的人声。

    落葵心道不妙,忙厉声喝道:“若要活命,就在屋里老实待着,闭上嘴,不要出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屋内之人像是踢倒了一张椅子,随即吹灭了烛火,顿时没了动静。

    为首之人的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认定了她便是自己要找之人,便呵呵一笑:“丫头,你倒是心善,你救了他,可谁来救你。”

    清冷的月色下,落葵的脸庞凝白,她凝眸不语,只不动声色的咬破舌尖儿,裹了满口血腥。

    为首之人继续道:“将百蛊之虫交出来,本座饶你不死。”

    落葵盘算了下江蓠去毒的时辰,定下了心思,既然此人垂涎于自己的百蛊之虫,那么便不会轻易痛下杀手,只要自己拖延到江蓠解毒,修为尽复,便脱身可望了。她挑起一双冷眸,清凌凌的笑起来,笑意微冷,浮在眼底:“想要百蛊之虫,你自己来拿啊,我给你的,算甚么好汉。”

    为首之人顿时上前一步,阴冷的眯起双眸,笑声如同寒风,在夜间瑟瑟穿行:“你以为本座不敢拿么。”

    落葵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双眸,轻轻笑道:“我劝你下手轻一些,若是失手打死了我,百蛊之虫你便再也得不到了。”

    为首之人微怔,他寻找百蛊之虫已有十数年之久了,总是求而不得,那夜乍见此人的百蛊之虫,他先是惊惧,后又狂喜,而后落荒而逃,回过神来便是懊恼,懊恼自己乱了方寸,忘记了此虫虽然厉害,但催动起来极为耗费法力,此人如此年轻,修为必定不高,法力也只够催动百蛊之虫一次两次,那么,待她无力催动,这个小丫头和她身体里的百蛊之虫,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今日潜入分坛取解药的那群人中,虽然有一个也能催动百蛊之虫,但催动的显然只是一个此虫分身,并非他想要之人,他在这只分身之虫上中下了印记,凭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他终于找到了此人此虫,自然决不能放过。他挥了挥手,打算先解决屋内之人,再来夺取百蛊之虫。

    灰袍众人见到他的手势,顿时飞身上前,顷刻间便要闯进屋内。

    “啪嗒”一声,夜风如刀,呜呜咽咽在院落上空盘旋,穿过树冠,飞快的将干枯许久的枝干斜削落下,树冠之上黑漆漆的鸟窝随之掉在了地上,碎片顿时七零八落的飞溅出极远。

第一百六十八回 水逃逃与江跑跑

    而窝中的鸟雀早已冲天飞去,在被削成平顶的树冠上一个盘旋,凄厉而愤怒的啾啾鸣叫数声,才扑扇着双翅远去。

    灰袍人的身形极快,只是鸟雀冲天而飞的转瞬,便已经逼到了屋旁。

    其中一名灰袍人更是抬脚,正欲踹开破败漏风的房门。

    他眼角瞥见一道亮光,尚未来得及深究,便只觉脖颈一凉,随即身形向一侧飞出,重重撞到墙上,却没有掉落到地上,反倒被甚么东西钉在了墙上。

    他伸手一摸,在脖颈处摸到了满手血迹,随后便是触手冰凉的一羽长箭,洞穿了脖颈钉在了墙上,他使足了全身力气,妄图将长箭拔出来,可那箭身上婉转而出的寒意缠绕着死亡前的气息,穿皮透骨,一点点攀上他的心头,他闭上双目前看的分明,与他一起飞身而出的同门们,皆被晶莹剔透的光芒钉在了墙上,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发出,他瞬间安心闭目,还好还好,不是自己一人,漫漫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紧跟在为首之人身边的灰袍人顿时怔住,他抬头望去,只见白衣红裙的少女立在门前,手握一张晶莹剔透的冰弓,弓上搭数羽寒冰状的长箭,月华落在上头,琉璃光华似水流淌,隐隐照人。

    夜风挽过少女的长发,如同铺开的巨大墨色羽翼,脸色微白,而眼眸冷到极致,像一汪千年万年不化的寒冰,眸子一转,落到了灰袍人身上。

    灰袍人灵台轰然发出巨响,他像是想起了甚么,大声怪叫了起来,连连后退道:“你是,你是,你是茯血的小妖女,你是那个小妖女。”

    为首之人反手抓过灰袍人的衣领,厉声大喝道:“你说甚么,她是谁。”

    灰袍人胆战心惊,只觉这趟差事出的着实晦气,性命堪忧,不禁腿脚发软,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道:“堂,堂主,她,她就是茯血派的小妖女的,曾经在天一宗大开杀戒的那个小妖女。”

    话音方落,“嗖”的一声,长箭便穿透了灰袍人的脖颈,他顿时带着风声倒飞而出,像一片孤零零的落叶,只听得落葵的声音在夜风中冷冷盘旋:“既认出了我,那便没有活路了。”

    为首之人狂喜,一下子扯下兜帽,眸光一转不转望着她,喋喋大笑:“小妖女,你敢在本座面前随意杀人,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并非浪得虚名,本座向来爱才,若你肯将百蛊之虫交出来,本座绝不为难你。”

    落葵翻了翻眼皮儿,暗自冷笑,不在你面前杀人,难道等着你的人来杀了我么,她扬声笑道:“本姑娘的本事还多着呢,你们万毒宗明面儿上是名门正派,暗地里却竟做些强盗勾当,就不怕宣扬出去,被千人耻笑万人唾骂么。”

    此话含了几分虚张声势,眼前这张脸格外熟悉,她虽与此人从未交过手,从未见过面,但在万毒宗十大高手的画像中,早见过数次了,此人名唤菖蒲,在十大高手中位列第四,早在十数年前便修成了仙君之身,江湖传言,此人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缝里都啐了毒,就是因怕毒死妻儿,故而一直未娶妻生子。她暗自

    念叨,江蓠啊江蓠,你们天一宗如何会招惹了这么个灾星,江蓠啊江蓠,你甚么时候才能解毒出关,我快扛不住了。

    灰白色的额发在风中飘动,菖蒲不恼不怒的呵呵一笑:“小妖女,本座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不过本座容你慢慢拖延,待那小子解了毒出来,本座叫你彻底死心。”

    他挥了挥手,余下的数名灰袍人略一踟蹰,便小心翼翼的聚拢而来,将落葵围住,身上则亮起各色光华。

    落葵只牵动唇角微微一笑,搭弓射箭,冰弓发出轻灵之声,而羽箭光华流转,只听得嗖嗖数声轻响,长箭便穿透了其中一名灰袍人的护体灵光,在其脖颈上洞穿而过。

    潺潺流出的血一下子刺激到了余下灰袍人紧绷的心神,有人大喊大叫冲上前来,亦有人狠狠跺着脚飞身而去。

    一支支羽箭快如闪电,裹挟着淡白的寒意追上逃走之人,将他们一一钉在墙上。

    血腥气转瞬弥漫在院落中,粘稠的血液漫了出来,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尚未来得及滴落到地上,便在人身上凝结成冰。月华笼罩下,那一个个悬挂在墙上的人,无声无息的低垂着头,身上却凝出一枚枚闪着冷冷红芒的冰凌子,像黄泉路上怒放的曼陀罗,在雪夜中摇曳出漫天遍野的邪红。

    就在落葵数箭齐发之时,菖蒲原本微微眯着的双眸蓦然精光一闪,身形微微一动,衣衫猎猎作响,他不动声色的翻手变拳,一道浑圆的光束呼啸着从拳头中激射而出,擦着落葵的耳畔闪过,眼看就要穿透窗棂,没入屋内。

    这厢灰袍人纷纷倒飞而出,钉在墙上,那厢威力巨大的光束直逼江蓠而去。落葵已来不及阻止甚么,眸光狠厉,体内嗡鸣一声,一缕缕红芒沿着脉络极快凝聚,转瞬将心口紧紧包裹,而眉心处的百蛊之虫也幽幽浮现,她不顾一切的飞身跃到了窗前。

    菖蒲顿时大惊,若是硬生生接下这一拳,不死也得重伤,那么百蛊之虫可就真的要成为一场泡影了,他急忙收拳,却已是覆水难收无济于事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光束重重砸到落葵身上。

    落葵随之重重撞上窗棂上,再披头散发的跌落到地上,剧痛从心口传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可以听得到片片碎裂之声,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竟没有惨叫,只咬着牙闷哼了一声,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却硬生生将喉间的那口腥甜咽了回去。

    菖蒲长长吁了口气,又惊又喜的连连点头,颇为赞许道:“你很好,很好,竟能生生接下我的托天拳而不死,小妖女,你这杀人如麻的妖女名头果然不是白来的。”

    不死,恨,也快了,落葵在心底暗叹了一句,她知道自己全身的奇经八脉都被那一拳震了个粉碎,幸而有百蛊之虫护体,才护住了心神,才没在顷刻之间就断了气,她强撑着站起身,咬着后槽牙,和着满口的血腥气骂道:“你修的是个甚么乌龟王八功,拳头像乌龟壳子那么硬。”

    见落葵尚且能站起身,尚且有底气张口骂人,菖蒲顿时双眸炙热,对百蛊之

    虫的**益发浓烈不可抑制,他一步步上前,想要趁着落葵重伤,无力反抗之时取虫灭口。

    “轰隆隆”一声巨响,窗棂被震得极远,木门被震碎在地,狂风卷过灰尘与碎木门,扑簌簌尽数砸向菖蒲,他蓦地跃起,左躲右闪避开狂风,却仍是被一块木门碎片砸到身上,砰地一声,灰袍上染上一捧脏兮兮的灰尘。

    一道暗影踩在倒地的木门上,夜风拂过,衣袂翩跹,像极一只暗色的乌鸦,几欲挥动破烂烂的衣衫冲天飞逃。

    落葵顿时松下一口气,贴着斑驳冷硬的土胚墙,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墙根儿,只觉无尽的困倦袭来,她累的连眼帘儿都不想再睁开了。

    满地血污满墙灰袍人,落葵瘫倒在地上,心口处艰难的一起一伏,江蓠大惊,这情形,落葵显然是拼上了性命,他全然没有料到她竟会以身相救。身形闪动,转瞬将她覆在背上,他掐了个诀,一道白芒在腰间闪过,将二人紧紧捆在一处。

    此时江蓠双眸赤红,整个人像一只喋血的野兽,一手提着寒光刺目的长剑,剑尖儿轻颤,口中法诀源源不断的吐出,那剑芒分光化影成千万道刺目光华,快如闪电般在众多灰袍人中狂扫,扫到之人哀嚎阵阵,而没有扫到的踟蹰不前,生怕溅自己一身血,而那剑也没了甚么剑术章法,能砍人就行。

    此地转瞬成了一片人间炼狱,静谧的深夜里,哀嚎阵阵,几乎要刺破了人的耳膜,而惨淡的月色下血柱飞溅,鲜血在院中极快的蜿蜒成河,江蓠手上的长剑轻颤,剑尖儿上的血不停的滴落,连成一道鲜红的线。

    江蓠浑身浴血,长发迎风沾了血迹,已在灰袍人中杀红了眼,连呼吸中都带着疯了一般的血腥气,令人不敢逼视不敢靠近。

    菖蒲已不动声色的掠到了门口,微微眯着双眸瞧着这一切,不禁哀叹一声,此人还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中了毒没有丧命也就罢了,可解个毒却修成了仙君之身,要知道这世上修仙者千千万万,能修成仙君之身的却少之又少,能修成神君的更是凤毛麟角,他当年用了些投机取巧之术,侥幸修成了仙君,可修为却再难寸进半步,如今追着百蛊之虫苦苦不放,也是为了修为能够更上一层楼,眼下看来却是难了,他暗道,自己已是这世上修仙者中的高手了,无谓为了修为而丧命,留的性命在,还能找到旁的提升修为之术,可若没了性命,再好的宝物也无福消受了。

    想明白了这些,他便没有使出全力去阻拦发了疯的江蓠,而是任由江蓠背着落葵,翻身上马,迎着夜色绝尘而去。

    而他却在后头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一道黑芒悄无声息的没入落葵的腕间。

    夜色极深,夜风极凉,江蓠骑着马片刻不停歇的一路狂奔,直跑出去数十里路,将那片稀稀拉拉村庄远远甩在身后,融在夜色中消失不见,他才翻身下马,抱着落葵找了个避风的矮墙歇脚。

    江蓠抱来大捧柴火,掐了个诀,笼了一堆火,火光明亮而温暖,他拉过落葵的手,放在合在掌心中暖着。

第一百六十九回 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多时,见落葵眉间微蹙,有要转醒的迹象,江蓠忙松开手,恍若无事的拨弄起火堆。

    落葵悠悠转醒,身上冰凉却手上温暖,她微微一怔,抬眼却见江蓠的神情有些尴尬,她凝眸不语,扶着低矮的土墙,勉强起身虚弱道:“这,是哪。”

    江蓠一路小跑,跑到小土坡儿上,环顾四围,微凉的月色下,目及之处除了几棵光秃秃的树,便再无一物了,夜色又极深,双眸瞧不到更远的地方,他也不敢随意放出神识探查,唯恐再招惹来万毒宗之人,只好摇了摇头:“只顾着逃命了,没辨清楚方向。”

    落葵吁了口气,心头一阵剧痛,喉间的腥甜再无法克制,血骤然呕了出来,撒到月白绣花袄子上,斑驳一片。

    江蓠大惊,也不顾的甚么男女有别,一边捏着袖子擦干净她的脸庞,一边扶她躺下,焦急道:“小妖女,你怎么样。”

    落葵摇了摇头,衰弱的气息从冷颤的齿缝见溢出来,说起话来低微轻幽:“我,我的奇经八脉都被震断了,眼下,眼下全靠,全靠百蛊之虫撑着,至于能撑多久,我,我也不知道。”

    寒鸦骤然啊啊的狂叫一声,掠过黑漆漆的天幕,划过月华,留下一道孤清惨淡的涟漪。

    江蓠心头一悸,只觉鼻尖儿发酸,几欲滚下泪来,忙咬着牙忍住了,嬉笑道:“小妖女,你不是一向都很抗揍的么,怎么,怎么这回阴沟里翻船了。”

    落葵作势要打他,但只无力的晃了晃手,勉力一笑:“我,我死了,不是,不是正如你的意,正好,正好给当年死在我手上,手上的天一宗弟子报仇了。”

    江蓠心中慌乱的厉害,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小妖女不能死,可就究竟为何不能死,却已不是最初的那个缘由,已与苏凌泉的下落无关,只关乎他的一份私心了,他慌了手脚,蓦然不顾一切的紧紧拥住她的肩头,将她伤口处的血染在了自己身上,脱口而出的却又是另一番说辞:“小妖女,小妖女,你不能死,你,你,你还没有告诉我苏凌泉的下落。”

    落葵惊慌失措的挣扎连连,可那痛深入骨髓,她只略一挣扎,便痛的倒抽冷气。她挣脱不出,只好定睛望住江蓠,咬着牙郑重其事道:“江,江蓠,看在,看在我救你,救你一命的份上,他日,他日,他日若你,你与苏凌泉遇见了,打,打一架就算了,就,就,就莫要出,出人命了。”

    时至今日,自身难保的今日,她心心念念惦记的仍只有苏凌泉一个人,当年如此,如今亦是如此,江蓠像是吞了颗青梅,极酸,酸到心窝里了,有满腔子的话要说,却一句都无法宣之于口,他不由紧闭双眸,将几欲汹涌而出的泪狠狠倒流回眸底,才蓦然松开她的肩头,狠厉道:“你是你,他是他,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我带你去扬州找医家圣手黄芩,他定能治你的伤,至于苏凌泉,我非杀不可。”

    落葵知道梁州城如今是万万不能回去的,菖蒲一定会死死的盯着她,此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临行时,她已吩咐川穹暂避,中断与总坛的联

    络,她如今也无力给其余分堂传信了,至于江蓠,她抬眸看了看眼前这个人,正邪之分深如沟壑,她决不能冒半点泄露隐秘的风险,那么,由着江蓠带她去扬州治伤,是最好不过的,她虚弱的嗤的一笑:“你,你,我是怕,怕你与他拼命,把,把自己的命,命给拼没了,就,就枉费了,枉费了我,我今日受的伤。”

    江蓠眸光闪了一闪,像是被寒霜覆盖的衰草,极快的暗淡下来,他咬着牙恨声道:“小妖女,如今我已是仙君之身了,他日,我定要让你亲眼看着,看着我杀了苏凌泉。”

    火堆中劈啪作响,火星迸裂,明亮的火光在矮墙上摇曳,照上落葵雪白雪白的脸颊,半红半白半明半暗,显得格外妖异。

    落葵摇了摇头,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江蓠,你,即便你,已是仙君之身,也,也,也万不是苏凌泉的对手。”

    此话惹恼了江蓠,他顿时紧紧搂住落葵,半响之后才放开,怒气冲冲的拨弄火堆,那火蓦然窜起极高,几乎要烧上半截矮墙,他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落葵的心顿时一慌,并不知江蓠此举究竟是何意,只暗自盘算着在赶往扬州的路上,定要设法打消了江蓠找苏凌泉一决生死的念头,还要传信分堂,让掌门师兄尽早赶来。

    江蓠仰首望天,月色斑驳,隐含血意,此去扬州,即便是御空飞行,也要两日之久,若是骑马,总也要七八日之久,他瞧着落葵,沉声道:“天亮之后咱们就走,此去扬州有些远,骑马怕你受不住颠簸,还是御空罢,吓人就吓人罢,顾不得这许多了。”

    落葵微微颔首,额上渗出冷汗,她捏着帕子擦汗,却一眼瞧见了腕间藏在薄薄皮肉之下的黑芒,不由的一惊,举着腕子对着月华看了良久,那黑芒如同活物,在腕间不停的蠕动,她越看心越凉,脸色终于暗淡的如同一抹深沉的夜,难看至极。

    江蓠伸手摸了摸,惊道:“小妖女,你这是怎么了,跟我一样也中毒了。”

    落葵啐了他一口,虚弱道:“该死的,菖蒲,明里,明里是没追过来,可暗地里,暗地里却给我,给我下了印记。”

    “印记。”江蓠捏着她的腕子探了探,疑惑道:“这印记并没有丝毫法力波动的痕迹,能管甚么用。”

    落葵长吁了一声,微微摇头,这菖蒲,这么多年下来修为未进,心眼儿却增,竟能想出如此刁钻的法子来,她嗤笑道:“这,这印记是,是没甚么法力波动,但,但我,或是离我百步,百步之内有人动用法力,菖蒲,菖蒲顷刻间就能,就能知道我的所在。”

    寒风过处,阴冷异常,将燃烧的火堆吹得险些四散开来。

    江蓠忙伸手笼了笼火堆,瞪大了双眸,气的险些背过气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喊道:“那么,那么,御空之术也不成了。”

    落葵定了定心思,微微颔首:“至少,至少在百蛊之虫吞噬,吞噬掉这印记前,是不成的。”她望了望月色,离天明尚早,缓过一口气道:“江蓠,你替我护法。”

    江蓠不解其

    意,但听闻落葵能有法子吞噬掉这印记,还是一喜,他点了点头,道:“好,万毒宗的人若敢来,我定一个活口都不留。”随后,他迎着夜风,走到了不远处的小土坡上,警惕的望向四围。

    落葵望着他的背影,心间不禁唏嘘不已,可真是世事弄人,数年前她与这个人还是生死大敌,如今自己的安危却要仰仗于他,她幽幽吁了口气,蓦然咬破指端,在眉心处轻轻一抹,百蛊之虫的印记倏然浮现,她以指牵出一枚极小的黑点儿,放于腕间。

    江蓠巡视了一圈儿,见并无异常,有些不放心落葵,疾步回转到矮墙下,正瞧见她周身笼了一层红色的薄雾,而腕间趴着只拇指大小的黑色甲虫,正飞快的吮吸着那抹黑色印记。

    那黑色印记极为难缠,半柱香的功夫,也只逸出细若游丝的一线,没入甲虫腹中。

    月色下,落葵的脸色益发莹白,薄薄的皮肉下隐现青色的脉络,显然已是虚弱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落葵蓦然松下口气,黑色甲虫重新化作一枚针尖儿大小的黑点儿,没入她的眉心,她顿时瘫软在墙根儿,冷汗浸透了衣裳,夜风掠过,寒意逼人。

    江蓠脱下外裳将她裹住,焦急问道:“小妖女,如何了。”

    落葵断断续续的轻声道:“我,我无法,无法用法力催动,催动百蛊之虫,只能,只能用精血催动,故而,故而吞噬的,的时间长了些,我,我每日吞噬,吞噬一点,三日,”她伸出三根手指,在江蓠眼前晃了晃,道:“估摸着,再有三日,就,就能吞噬干净了。”

    江蓠终于安下心来,点头道:“好,头几日咱们骑马,你忍一忍。”

    落葵靠坐在那,微阖双眸,虚弱无力的摆了摆手,一语低微:“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晨曦初起,天有些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雪。通往扬州的官道上,一匹灰突突看不清模样的快马疾驰而来,将无尽的灰尘甩在身后。

    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满脸风霜的江蓠二人,江蓠眸底尽是血丝,而落葵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江蓠抿了抿干涸到皴裂的唇边,抬手拭了拭落葵额角的冷汗,焦急道:“小妖女,还撑得住么,此处离扬州还有三日路程了。”

    落葵低低唔了一声,便再没有声音传出了。

    江蓠不由的心急如焚起来,五日前,二人从梁州外启程,一路快马疾驰赶往扬州,路上不敢流露出半点法力,原以为三日便能将印记吞噬干净,谁料落葵的气息益发微弱,渐渐无力催动百蛊之虫了,如今莫说是吞噬印记,就是喘口气儿勉强活着,都十分艰难了。

    马上颠簸,几乎将人颠了个散架,如此不眠不休的奔袭,即便是江蓠也有些疲倦,更遑论是只剩半条命的落葵了,在今日呕出几口血后,她终于陷入长久的一半昏睡一半清醒中,连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了。

    二人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能在村舍中借宿一宿已是难得,多半时候都是以天为盖地为席,无门无窗四面漏风。

第一百七十回 君府

    江蓠原是想找个客栈住下,吃些热饭热菜,歇上一日再走,可一摸佩囊,几番拼命几番逃跑,早不知将银子掉在了何处,就连御寒的衣物也只剩下了件破烂不堪的披风,披在身上四面透风。他知道,若再没有热饭热菜和御寒衣物,他倒还 没有大碍,可落葵却是悬了,不等赶到扬州,就要早早的冻死饿死了。他骑着马,动起了打家劫舍的念头。

    “江蓠,还有多远。”落葵在晃晃悠悠中醒来,有凉凉的水落在脸颊,她伸出手去接,竟是一片雪落在掌心,她的声音又低又虚,如同寒冷幽长的风掠地刮过,呜呜咽咽道:“江蓠,下雪了。”

    江蓠顿时搂紧了她,又给她迎头盖上了破烂的披风,挡住漫天飞舞的雪片,旋即大喝了一声,马匹急促的往前一窜,卷起无尽灰蒙蒙的尘土与雪片混合,他在心底暗骂了句该死,好端端的下甚么雪,本少主都快没衣服穿了,早晚要冻死本少主。

    雪越下越急,一团团如同棉絮,轻飘飘的无休无止的坠落,渐渐的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帘幕,遮蔽了前路。

    马匹疾行了一段路,前面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打斗声和惨叫声,浑浊的灰尘与茫茫飞雪掺杂在一处,灰茫茫的一片,深处闪过刀剑的寒光,时不时飞溅出漫天的鲜血。

    江蓠顿时轻喝了一声,翻身下马,立在飞雪中凝眸望了会儿,才牵着马匹迎向灰尘缓缓前行。

    两行马蹄在泥泞的路上踩得凌乱,后头跟着深深的车辙印,显然是所载货物极重的马车。

    “江蓠,你看。”落葵软软的趴在马上,指着地下,声音微弱的开了口。

    地上撒了黄橙橙的一片,江蓠捡起一枚,置于鼻下轻嗅,回首笑道:“是牛黄,小妖女,咱们发财了。”

    “一两牛黄一两金,可不是要发财了么。”落葵低低一笑,只见江蓠肩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连发间也是莹白一片,她伸手轻轻拂去,却牵动了身上直入骨髓的痛楚。

    江蓠忙反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一片,冷的人人心肝儿肺都打了个冷颤,他忙解下身上的猩红大袄,抖了抖积雪,要裹在落葵身上。

    落葵瞧了瞧自己一裹了一袭披风,而江蓠只剩下了薄薄的中衣,忙推开他的手,摇头道:“快穿上,天寒地冻的,没了袄子,迟早得冻死你。”

    江蓠却不言不语的将大袄套在她的身上,又用披风紧紧裹住,呵出淡白的气息暖了暖手,蹲下身来将地上的牛黄捡了个干净,连渣滓都包在了破布里。

    飞雪打着旋儿落在她的周身,凝在鬓边眉间,覆在肩头久久不化,落葵伫立在茫茫飞雪中,怔了良久,探出两根手指,若有所思的摩挲那破旧的披风,仍能摸出上好风毛的滑腻,她有些走神,心中混乱极了,像是有无数的念头不断交错划过,可定神去想,心中却又是一片空白,她回过神来,指着前头混乱处道:“前头应该是采办药材的车队,遇上劫道儿的了。”

    江蓠抱着她翻身上马,利落一笑:“走,看看去,甚么劫道儿的也劫不到咱们。”

    落葵

    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月白色的袄子已然瞧不出颜色了,像一只泡在泥潭里滚了满身泥的兔子,垂眸一笑:“看咱们一脸穷酸,谁会劫。”

    江蓠酸楚一笑,可不是么,自出生以来,他就没受过这般穷苦风霜,自从丢了佩囊,他原想传信回分舵,叫天一宗的弟子来送银子,可又唯恐泄露了行踪,再让宗内获知了他与小妖女的消息,鬼知道他那心怀鬼胎的后娘听说后,会给他那见色忘儿子的亲爹吹甚么枕头风。

    这一路上,他是一个铜板儿掰成两半儿花,买一个烧饼掰两半儿,就着井水分食,至于肉,他都快忘了肉是个甚么滋味了。听得落葵此言,他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附耳笑道:“待卖了牛黄,咱们吃香的喝辣的,再买两身,不,三身好衣裳去。”

    骑马前行,马蹄子陷在泥泞中,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一辆紫檀木石青帷马车倒伏在道边儿,车上已覆盖了薄薄一层轻雪。透过茫茫雪意,朦胧中依稀可见,更远处,一辆略小些的马车深深陷在泥泞中。地上的积雪中隐隐透出半干的猩红色,赫然是血迹在马车边上蜿蜒,而马车后头传来低低忍痛的呻吟之声。

    落葵打了个寒噤,低语道:“瞧见没,是个大户人家。”

    江蓠微微颔首,定睛瞧着那马车,动了些别样的心思。他勒紧了缰绳,低下头在落葵耳畔轻声道:“咱们有马车了,等着我。”

    落葵抬眼瞧了瞧,忍痛低语:“抢车就好,莫要杀人。”

    二人一拍即合,是打家劫舍的绝佳帮手,江蓠顿时失笑,将落葵抱到马车旁坐着,疾步冲到了马车前,想要将马车扶起来。

    而马车边上倒伏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血流了一地,雪已经盖了一半,她一动不动没甚么反应,而车轮处则扒着个小厮,双眸瞪的极大,浑身都被积雪覆盖,早已气息全无了。

    而马车后头则靠坐着个姑娘,满身浴血,飞雪落在她身上,极快的化成一缕淡白的雾气,一支断箭深深刺入肩头,她不停地呻吟,见江蓠靠近,她又惊又怕,有些语无伦次的嚷起来:“别,别,别杀我,别杀我。”那姑娘顿了顿,眼见江蓠只对马车有兴致,便又急切道:“少侠,少侠,少侠救命啊,救命啊,我是扬州城里君府的大小姐,押运药材回扬州城途经此地,遭遇山贼,少侠,少侠若救了我,定有重谢。”

    君府,这声音遥遥入耳,落葵灵台转瞬清明,轻轻喊了声:“江蓠。”

    江蓠忙疾步过去,伸手扶起她,轻声道:“何事。”

    落葵轻轻一语:“君府与圣手黄芩有些交情。”

    只这短短一句,江蓠顿时心领神会,听闻那圣手黄芩秉性怪异,救人向来只看心情,若能救了这君府之人,那么求他给落葵治伤,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拿定了主意,江蓠小心的将那姑娘拖到车前,在雪地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撩开姑娘的额发,虽然脸色苍白布满了灰尘,但明艳之姿仍是从灰败的颜色下透出来,江蓠仔细查看了下,旁的还好,只是在肩头处的箭伤有些为

    难,他愣了良久,不知该如何下手。

    倒是那姑娘轻悠悠的开了口:“事从权宜,少侠不必忌讳。”

    江蓠轻轻点头,解开桃红色团花蜀锦窄袄,露出一截白皙的肩头。

    寒风骤然刮了过来,姑娘狠狠打了个激灵,肌肤上浮起一粒粒细碎的疙瘩。

    江蓠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只见断箭在她的肩头扎个血洞,鲜血泥泞,糊了个凌乱不堪。他道了声得罪,翘着手尽量不去触碰到姑娘的肌肤,双手握住断箭,极快的拔了出来。

    鲜血转瞬便飞溅了出来,溅了江蓠满身,而那姑娘虽然痛的浑身冷颤,但仍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声喊叫,只低低闷哼了一声。

    江蓠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血迹,包扎伤口。

    这厢方才料理干净,灰尘中却传来一声痛楚的低喝,声音略微有些苍老,姑娘骤然变了脸色,扑倒在地艰难的向前爬了几下,滚了满身泥泞,痛楚的大喊了一声:“爹,爹。”她转身,一把抓住江蓠的手,抓住了眼下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连声哭泣哀求道:“少侠,救救我爹,求求你,救救我爹,大恩大德,君府定会相报。”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救下君府家主这样大的人情,足够与圣手黄芩攀上关系了罢。他拍了拍落葵的手,毫不迟疑的飞身而出,身形没入灰尘中。

    那厚厚的灰尘掩住了远处的一切,只传来犀利冷然的刀剑之声,落葵扶着车厢艰难起身,扬眸远望,入目尽是灰尘,她明知道凭江蓠的修为,收拾几个山贼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隐隐有些不安,这不安不知从何起,亦不知该如何安放。

    而那君府姑娘怔怔望着,美眸中光芒流转,露出一丝神往,淡淡的日光笼罩着,她死里逃生,有那么一丝乍见天日的恍惚。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灰尘渐渐平息下来,露出不远处的一片狼藉,那里停了十数辆马车,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药香缭绕。

    而江蓠身侧立着一个贵气十足的中年男子,脊背挺得笔直,眼窝深陷有些倦色,消瘦的下颌蓄着硬邦邦的短须。男子边上还勉强站着几个提刀护卫,而地上则躺了十几个山贼打扮的男子,早已气息全无了。

    这一行人快步走到马车旁,齐心协力将马车扶正,而中年男子冲着江蓠深施一礼,朗声道:“老夫君迁子,多谢少侠行侠仗义,出手相救,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江蓠忙回了一礼,平静道:“君老爷客气了,在下姓李,单名一个江字。”

    君迁子点了点头,眸光犹疑的望了望地上落魄惨淡,只剩半条命的落葵,迟疑开口:“这位是。”

    江蓠忙道:“这是我的朋友,姓水,受了些伤,来扬州治伤的。”

    君迁子点头道:“此处离扬州城尚有三日路程,老夫看李少侠的朋友伤的不轻,骑马颠簸,不如就与老夫同行罢。”

    此话正和江蓠的心意,自然无有不从,又忙着与小厮一同将另一辆马车从泥泞中拉出来,这才惊觉那马车已经散了架,无法再用了。

第一百七十一回 水仙客栈没水仙

    君迁子拱了拱手,冲着落葵道:“水姑娘若不嫌弃,便与小女同乘一辆车罢。”随后又瞧着江蓠道:“李少侠,不如就与老夫一同骑马,路上还可以切磋一二。”

    江蓠扶着落葵,忙点头道:“已经十分打扰君老爷了,一切都听君老爷的安排。”他与落葵对视一眼,道:“我们,无有不从的。”

    听得此话,倒是君姑娘瘪了瘪嘴,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情不愿。纤腰一扭,一手按着肩头的伤,一手扶着车门钻进车内。

    江蓠尴尬的笑了笑,一把抱起落葵,将她送入车中,附耳低声道 :“她若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落葵扬眸,龇着一口整齐细碎的好白牙齿,低声窃笑:“她若欺负我,我咬她。”

    江蓠竟像哄孩子一般,刮了刮她隐有风霜的脸皮儿,开怀低笑:“对,你如今浑身上下,也就牙齿最有力气。”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苍白的脸上蓦然多了两丝若有若无的蔷薇色,不知是因虚弱而脸色潮红,还是因江蓠此话而大窘,只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这马车并不算宽敞,两个人坐着稍显拥挤了些,而落葵骨肉疼痛不止,只能蜷缩着身子来缓解一二,此处避风挡雪,炭盆又烧的极旺,熏得暖意融融,她索性蜷得紧紧依靠在角落里,微阖双眸,一言不发。

    这副模样落在君府姑娘眼里,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畏缩胆小的小户人家的姑娘,她轻咳了一声,声音清丽,颇有些傲然道:“你叫甚么名字。”

    落葵顿时睁开双眸,虚弱而平静道:“水小葵。”

    “一听就不是甚么大户人家。”君府姑娘流露出莫若如是的神情,轻嗤了一声,撇过头去望向窗外。

    落葵一笑,也不多言,只微阖双眸,身子向后微微一靠,借这片刻浮生恢复连日来的受伤亏损,她心下清明,此番伤的不轻,全靠百蛊之虫和这一口气撑着,即便日后痊愈,也是要大病一场的。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困倦袭来,落葵昏昏欲睡,刚刚闭上双眸,却觉得行进中的马车微微一晃,迎面扑来温热的气息,身上像是被覆盖了甚么东西。

    落葵蓦然惊醒过来,正望见江蓠尽是风霜,微微含笑的脸,手里拿着个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她一时黯然,这才多少日子,原本风姿翩翩的如玉公子,竟已然变成了个消瘦憔悴的糙汉子,她木木的开口道:“你,不在前头骑马,怎么,怎么过来了。”

    江蓠微笑道:“怕你冷,我又从君老爷那里借了个披风。”侧目见车中的黑檀木雕花小几上放了一对儿白瓷粉彩小盏,便从紫金铜雕花提壶中斟了盏热茶,置于她的唇边:“嘴都干了,喝点水,有事叫我。”

    落葵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微微颔首。

    由始至终,江蓠都没有瞧君府姑娘一眼,亦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直到转身要下车时,他才陡然回过神来,车内还有个主人,才含笑道:“君姑娘,今日实在是打扰了。”

    彼时日头渐高,光芒

    在江蓠瘦下去的脸庞流转,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眉眼,有种与众不同的倔强。

    君府姑娘一时微怔,直到听到江蓠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低垂了眼帘,脸上隐含芙蓉羞涩:“不妨事,李公子只管放心,我会照看好水姑娘的。”

    江蓠道了声谢,眸光落到她的肩头,关切了一句:“你的伤,如何了。”

    君府姑娘羞怯的更加厉害,手轻轻触上肩头,颤了一下,才道:“李公子妙手,已经,已经好多了。”

    江蓠微微颔首,飞身上马,一步不离的跟在马车边上。

    帐幔微微晃动,半透的窗上烙印下他的身影,君府姑娘怔怔望了良久,轻咬了下唇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水姑娘,你与李公子是如何认识的。”

    在车中晃晃悠悠,有些昏昏欲睡的落葵顿时清醒过来,蹙眉想了想,如何认识的,自然是打架认识的,可她不能如此说,只好语焉不详道:“我们两家是旧识,此番一同出来办事,路遇土匪,这才受了伤。”

    君府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落葵,只见她发髻散乱,眸底隐有风霜,衣裳也是脏乱不堪的,微微点了下头,清高道:“难怪你们如此落魄,也是可怜。”

    落葵眉宇幽幽,唯恐她接着打听个没完,打听他们出来是办甚么事,在何处遇的险,家在何处,而这种事无法语焉不详,她又未事先与江蓠串通,并不敢胡说。

    幸而君府姑娘并未再问甚么,只反手斟了盏茶递给她。

    落葵终于安下心来,渐渐在晃晃悠悠的车中睡了过去。

    不知走了多久,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落葵顿时醒了,车帘被掀开一条缝,只见日头高悬,是冬日里难得晴好的天儿。

    江蓠探头进来,见落葵木木的,仍有些瞌睡,不禁笑道:“别睡了,晌午了,这有个小酒肆,下来吃点饭。”言罢,他极其自然的冲着落葵伸出手去。

    落葵尚在迷蒙间,因身上剧痛,反应有些迟钝,而边上的君府姑娘已经挤了过来,冲着江蓠伸出一只手去:“李公子,我肩膀疼,劳你扶我下去可好。”

    江蓠讪讪一笑,缩回手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自己跳下来罢。”

    君府姑娘顿时脸上一红,扶着车门跳下来,跳下来时扯动了肩上的伤,血顿时漫了出来,她痛的扯了扯唇角,却没喊痛,也没去扶江蓠的手,只忍痛一步步走到酒肆门口。

    落葵望着君府姑娘的背影,心中一叹,倒是个硬气的姑娘。她瞧了瞧江蓠再度伸过来的手,又暗道自己是个怕疼没骨气的。

    在车内关了半日,乍见温暖而明亮的阳光,落葵忙的紧闭双眸,良久才缓过劲儿来。

    江蓠牢牢抱着落葵进了酒肆,转瞬便引来了数道鄙夷的眸光,有鄙夷男子浪荡的,也有鄙夷女子不检点的,但他视如不见,只稳稳将落葵安置好,才在一侧坐下,瞧了瞧满桌子的菜,轻声道:“想吃甚么,我给你夹。”

    不待落葵说话,他却已经伸出筷子,

    连着夹了半盘子的肉,推到落葵面前,轻声低笑:“快吃快吃,这都多少日子没见着荤腥了。”

    落葵霎时脸红,她隐约记得初见江蓠时,他是个满身骄横,目中无人,言语狂傲,而又出身清贵的大宗门的公子,几时变成如今这般收敛自持,轻声细语,善于关怀,而又不要脸面到了极致的莽汉。

    这酒肆虽小,但胜在菜品清淡,适口落胃,热腾腾的汤喝下去,周身暖融融的,顿时驱散了连日来的苦寒。

    车队再度吱吱呀呀的前行,据君迁子所说,往前走上半日,便是水仙镇了,这镇子不大,而镇子中也只有一座客栈,素来客房紧俏,但数年来君府北上采办药材,皆是在这家客栈歇脚,自然与掌柜的十分相熟,不必担心没有客房。

    水仙镇方圆不过十里,因盛产单瓣双色水仙而得名,这种水仙花色雅致,花味清香,花期也长,甚得贵人的喜爱。这小小的镇子中,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水仙,名品作为贡品送入宫里,而寻常的品种则送入大户人家赏玩,至于寻常人家,是买不起此等娇气而又贵气的花儿摆在家里的。

    黄昏时分,碎金般的余晖在高远的天际上泼洒流淌,这处小镇融在脉脉斜晖里,高高低低的粉墙黛瓦皆镶了一道薄薄的金边,镇子原本便人烟稀少,如今浸润在暮霭的微光里,益发静谧。

    车队停在了水仙客栈门口,早有小伙计领着护卫,将十几车的药材拉入后院安置。

    一入客栈,便是扑面而至的缱绻香味,这香味温柔的格外讨喜,令人几欲沉溺在其中。

    江蓠四下里寻找一番,却没有看到半盆水仙花,想来也是,如此值钱的花,不拿去换银子,反倒摆在此处,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落葵窝在他的怀中,反手一指长窗下的海棠木雕花翘头小几,上头搁着一座青瓷莲瓣香炉,轻烟袅袅织成薄雾。她低笑道:“别找了,那香炉里燃了金盏玉台香。”

    江蓠附在她的耳畔,低笑道:“小妖女,你可真是个妖孽。”

    落葵转瞬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此时,小伙计过来领着二人上楼,开了一间上房,对二人躬身道:“二位客官先歇着,待会小的把饭菜和热水送上来。”

    这屋里静谧下来,半开的长窗下也搁了一座影青瓷博山炉,江蓠燃了香,回首笑道:“看来咱们跟着君府,还真是风吹不着雪淋不着了。”

    落葵靠坐在床头,拥着厚厚的绛紫色团花锦被,长吁了口气:“幸而遇上君府。”

    只是在厅堂中耽搁了片刻的功夫,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夜色大口大口吞噬掉薄薄的残阳,连最后一痕光亮也抹了个干净。

    屋内顿时暗了几分,江蓠点燃桌案上手臂粗的明烛,骤然明亮,烛光摇曳着,点点昏黄落在他的心里,他想回头,却又有些不敢回头,有个念头在心底不停的呐喊,他终于没有回头,只低语道:“小妖女,若,若有一日,你,你可愿,可心甘情愿的与我回天一宗。”

第一百七十二回 九死还魂丹

    一语惊人,此话是江蓠鼓起了无尽的勇气,才宣之于口的,他静静等了良久,都没等来身后之人的一语,好或是不好,都没有,他心灰意冷的转头,只见落葵伏在床沿,手软软低垂在地,而地上,是一滩鲜红色的血,红的刺目。

    “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你怎么了,怎么了。”江蓠惊慌失措的冲了过去,扶起落葵,只见她的脸色白中带青,惨白的唇上挂着星星点点的血,他抖着手切了个脉,可慌乱中却忘了,自己是丝毫不通脉理的。

    江蓠伸手在落葵鼻下一探,那气息已是时有时无,微弱无比了,他心头狠狠一悸,在房内急的连连转圈儿,骤然想到了君府,君府,君府乃医药世家,对。

    他顿时夺门而出,在君迁子的门前大力砸门:“君老爷,君老爷, 君老爷,快来看看,看看。”他顿了一顿,脱口而出:“快来看看葵儿罢,葵儿她,她不行了。”

    话音未落,君迁子便披着个靛蓝团花长袄出来,刚踏进房门,一眼便瞧出了落葵的不妙,他拉过她的手,切了个脉,眉心紧蹙,缓缓道:“这姑娘,是被,是被托天拳所伤,奇经八脉都断了,早该死了的。”他的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疑道:“奇怪,奇怪。”

    江蓠心急如焚,抓着君迁子的手,慌乱不堪中语无伦次道:“君老爷,君老爷,葵儿她,她还有救么。”

    君迁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成了,不成了,中了托天拳,本该立时就死了的,这姑娘能撑这么些日子,已是跟老天爷抢下的命了,不成了。”

    深幽的天幕上,月色惨淡,窗外的两盏风灯冷冷晃动,像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的这屋里的一切,无声的望着,流光飞逝,命不由人。

    江蓠脸色惨白,身形晃了晃,便歪在了床沿儿,他微张着干涸的嘴,心像是被狠狠撕裂开,每抽一口气,痛便添上一分,他不住的连声诘问自己,这是在做甚么,小妖女要死了么,她死了,她死了不是大快人心么,即便活着她也绝口不提苏凌泉的下落,那么,那么还不如死了呢,死了,也算是替那众多枉死在她手中的天一宗弟子偿命了。江蓠蓦然抬手,狠狠揪住被角,揪的指端发白,垂首间,一滴泪落在了手背上,冰凉入骨。

    君迁子拍了拍他的肩头,心道,此人只怕是伤心过了头了,一口气哽在心里,竟连哭都不会了,不过生死有命,自己虽救不了她,但给她备上一副上好的棺木,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正搜肠刮肚的找话,想要劝慰江蓠两句,一道娉婷暗影却落在了床沿儿,只听得响起一把清高傲然的声音:“哭甚么哭,不是还有气么。”

    二人齐齐望去,只见君府姑娘的脸庞恢复了几分红润,梳洗干净打扮停当的她,明眸皓齿,自有一番灿若玫瑰般明艳照人的风姿,她疾步上前,平静道:“我来试试。”

    “对,对,小女精通医理,乃是圣手黄芩的爱徒,对

    ,对,你看老夫这脑子,怎么忘了这丫头。”君迁子狠狠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啪的一声,那光秃秃的额头,顿时浮出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儿。

    君府姑娘忍俊不禁,抿唇俏生生的一笑,随即静静切脉,眸光明灭不定。

    良久,君府姑娘望着江蓠平静道:“放心罢,一时半刻死不了。”

    江蓠顿时大喜,泪一滴滴打在手背上,他咬了咬牙,将泪逼回眸底,抬头已是神情如常,冲着君府姑娘深施一礼,旋即坐在床沿儿,紧紧握住落葵的手,这是双失而复得的手,他握的极紧,唯恐得而复失。

    见江蓠如此模样,君府姑娘低下头,漆黑的眸子转了转,旋即似笑非笑的平静道:“你先别忙着高兴,也别急着道谢,我也只能吊着她的一口气,叫她别死的这么快罢了,至于如何长久的活下去。”她眸光一闪,顿了顿道:“我可就没法子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世间若人人都能医得了托天拳之伤,他二人又何必千里迢迢的赶来扬州,察觉到君府姑娘的眸光在自己手上巡弋,江蓠顿觉不妥,忙松开落葵的手,只摩挲着被角,点了点头道:“不妨事,我二人本就是打算到扬州城外的丹霞花林找圣手黄芩的,君姑娘能设法令她撑到扬州城,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师尊。”君府姑娘微怔,抬了抬下巴,眉眼间艳光照人,挑眉一笑,若有所思道:“我早该猜到你们是来找师尊的,只是师尊他向来怪癖,肯不肯治她,便看你们的造化了。”

    君府姑娘从腰间取出一只细长玉瓶,不过拇指粗细,从瓶中倒出一丸寒气缭绕的药丸,有些不舍的叹了口气:“这是九死还魂丹,可以暂时护住她的心脉,足以撑到扬州城。”

    这九死还魂丹的名头极大,其中一味主药还魂草世间罕见,即便是江蓠,也只在宗内的典籍中见过,没料到这医药世家竟如此不凡,他不禁大喜,忙冲着君葳蕤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君姑娘馈赠。”

    谁料君府姑娘竟翻手一覆,药丸顿时没了踪影,她挑起唇角狡黠的笑了笑:“只是这九死还魂丹是师尊赠与我的,让我危难时刻保命用,李公子想来是听说过的,此丹药炼制颇为不易,这全天下也不过三两枚,李公子就如此轻飘飘的一声道谢,便想要了去么。”

    影青瓷博山炉上轻烟缭绕,清香缱绻,淡淡的薄雾掠过君府姑娘的脸,那脸有几分朦胧,这一路上慌乱不堪,江蓠并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君府姑娘,如今隔着薄雾相望,只见她眉眼间神情灵动而机敏,行动间却又自带清高孤傲,像一朵带刺的玫瑰,丽色晃得万物失色,与落葵生人勿进的冷清决然不同。

    短暂的寂静后,君迁子轻咳了一声,轻声斥道:“蕤儿,李公子于我君府有救命之恩,区区一枚丹药算甚么,本就该赠与李公子的,你岂可以人命相要挟,这岂非坏了咱们医药世家的名头。”

    君府姑娘不甘心的眉心紧

    蹙,正欲说些甚么,江蓠却截过了话头,点头道:“君老爷,君姑娘所言极是,在下决不能平白接受如此贵重之物。”他望向君府姑娘,眸光赤诚,朗声道:“姑娘想要甚么只管说,在下绝不讨价还价。”

    君府姑娘的脸庞隐在薄雾之后,神情晦暗,唯有那一双艳丽明眸神情倨傲,抿唇一笑:“李公子与这位姑娘只是寻常朋友罢。”

    江蓠原想摇头,但斟酌了下,惊觉自己与落葵连朋友都算不上,只能称得上是仇敌,他不置可否,一时无言。

    君府姑娘淡淡一笑,继续道:“李公子是修仙者罢。”

    江蓠惊疑的益发厉害,他自问这一路上并未施用过法术,更未曾显露过修为,又如何会被人一眼看穿,他仍旧一语不发,只抄起盏冷透了的茶水饮尽。

    君迁子似乎已经猜到自家姑娘要做甚么,不觉有些尴尬,忙厉声喝止道:“蕤儿,莫要胡言乱语。”

    而君府姑娘目不斜视,并未理睬君迁子,只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一直神往修仙之路,奈何机缘不够,始终未能拜入宗门,幸得师尊不弃收我为徒,但他老人家自有规矩,也只传我了些粗浅的许修仙之法,若李公子不嫌弃我愚笨,可否留在君府,指点我三年。”

    江蓠顿时哽了一哽,这,这算甚么,三年,他可不愿意在君府坐上三年牢,可转念又想,若他想走,区区一个君府,如何留得住他,他极快的点头笑道:“好,在下答应了。”

    君府姑娘的眸光在江蓠脸上巡弋片刻,美眸熠熠生辉,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挑起唇角悠悠一笑,笑中别有意味:“李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有反悔,天涯海角,我君府也会将你追回来的。”

    江蓠咬了咬牙,顾不得这许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救命的药拿到手,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自己来操心罢,他连连点头,只差抬手发个毒誓了:“君姑娘放心,我既答应了,就断然不会反悔的。”

    君府姑娘不知是真信了江蓠此话,还是对自家手段有十足的信心,只挑唇一笑,将药递给了江蓠,轻声道:“拿水化开。”

    江蓠忙拿过桌案上的素白瓷碗,化了一碗水,一勺勺喂到落葵口中。

    随后,君府姑娘又切了个脉,这才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有了这九死还魂丹护住心脉,三五日她是死不了的,余下的,就看李公子自己了,我再斟酌个方子,给这位姑娘调理一二。”她微微垂首,似乎有些羞涩,顿了顿才道:“李公子,君姑娘这称呼未免太生分了些,小女闺名葳蕤,还请李公子莫要忘记。”

    江蓠心思玲珑,也并非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如何不知君葳蕤此言之意,但他并不想说些甚么,只默默垂首,丈量起自己的手与落葵指尖的距离。

    君葳蕤亦是垂首,眸光微暗,亦觉无趣,遂不再开口。

    这屋内一时寂然,只听得轻微的落笔之声。

第一百七十三回 饭,可以多吃

    淡薄的清香缭绕,江蓠瞥见落葵眼帘微动,唇角紧绷,险些笑出声来,他莞尔一笑,在心底暗骂了句小妖女。

    君葳蕤拟好了方子,递给江蓠,告诉他这上头的药材,车队里都有,她会吩咐人去抓药煎药,请江蓠只管放心。

    江蓠忙着道谢,礼数周全客气十足,却总归少了些甚么。

    君迁子见状,心下有些慌,他与江蓠虽只是这一面之缘,此人如今虽落魄无比,但仍难掩不凡的气度,再加上方才出手料理山贼时举重若轻的手段,必定不会是此人自己所言的出身寒微,八成是自家高攀不上的甚么大世家,既然高攀不上,那不如早早断了念头。他急于将自家姑娘与江蓠分开,忙轻咳了一声,道:“既然这姑娘没有大碍了,这样罢,就让蕤儿在此处看护她,李公子,咱们下楼用饭罢。”

    江蓠眸光一转,忙摇了摇头,道:“车马劳顿,君姑娘也一路辛苦了,还是在下守着罢。”

    君迁子思量片刻,顺着江蓠的话头,连连点头:“如此也好,老夫让伙计把饭送到房里来,李公子也要保重自身,到了扬州,还免不了一路奔波,大意不得,现下还是养精蓄锐的好。”

    江蓠微微颔首,目送二人离去。旋即轻轻坐在了床沿儿,伸手拍了拍落葵的脸颊,见她一味装睡没有反应,便又去捏她的鼻子,压低了声音乐不可支道:“小妖女,莫要再装了,他们已经走了。”

    落葵一时没能忍住,睁开眼,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牵动了满身的冷痛,痛的倒抽一口冷气,黑白分明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声音尤有些虚弱低微,但张口便是奚落打趣:“小女闺名葳蕤,兰叶春葳蕤,是个好名字。江蓠,你没听出君姑娘是个甚么意思么。”

    江蓠捏着她的鼻子不肯放手,撇着嘴笑道:“早知道就不救你,就该让你一直睡着,牙尖嘴利的,太可恨。”他松开手,拍了拍她瘦了一圈儿的脸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字一句的吐出那句话:“小妖女,方才,你,可听到了我问你的话。”

    落葵微讶:“你问我甚么了。”

    江蓠定睛看了良久,见她神情不似有假,便垂首摇头:“没甚么,你饿了罢,待会就有的吃了。”

    落葵从他异样的神情中瞧出了些许端倪,她闭目良久,定下心思,才睁开眼望着他的双眸,虚弱低语:“江蓠,我救你,是有私心的,我不想看着你与苏凌泉拼个你死我活。”

    一时无声,江蓠却骤然笑了起来,笑声凄然:“那么,你又何必救我,让我死了岂不是痛快。”

    落葵生出想要甩他一巴掌的念头,高高扬起手,还未来得及落下,便已痛的龇牙咧嘴,手也被江蓠攥在了掌心,她一时慌乱,忙道:“江篱,你听我说完,如今你带着我千里寻医,这救命之恩早已两两相抵,你,你不必对我心存愧疚,更不必,”她欲言又止,猛然高高扬起头,决然道:“我是嗜血道的妖女,你是正阳道的少主,你我道不同,此事之后,不必再有交集。”

    江蓠眸光悲恸,放开她的手,掖了掖被角,才神情如常的嗤笑一声:“小妖女,你想甚么呢,你该不会是以为本少主看上你了罢,这怎么可能,本少主的金屋里藏了那么多美人儿,像你这样脸上肉多,身上骨头多的,本少主还真看不上。”他凑近了落葵,嬉笑了一句:“小妖女,你该不会是觉得本少主位高权重,英俊多金,看上本少主了,想做少主夫人了罢。”

    落葵顿时被气的发笑,笑骂不止:“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屁,本姑娘贵为茯血派的太上长老,与你们天一宗的云长老是同辈,看上你,姓江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若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前辈老祖宗。”

    江蓠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眸底的轻愁沉沉坠入心底,眸中不知不觉就沁出泪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泪究竟是笑的,还是,还是真的有些伤心,他笑了半响,才一把按住落葵的肩头,鼻尖儿抵着她的鼻尖儿,凝眸低语:“祖宗,你饿了罢,本少主给你端饭去啊。”

    言罢,他极快的松开落葵,生怕再多待一刻,刚刚硬起来的心便会轰然坍塌,遂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去,手脚便不听使唤的轻颤了下,不经意间,眼角有凉意漫了出来,他咬着牙神情如常的拉开了门。

    而落葵瞧着他的背影,手不禁紧紧揪住了绛紫色团花锦被,那团花绣的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将掌心硌的酸涩,她的每一处骨节都痛入骨髓,每一块皮肉都痛到冷颤,奈何,奈何都不及此刻心间的痛。

    入夜,雪早已停了,弦月并星辰皆探出头来,四围寂静,夜色浓稠的泼洒开来,深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忽明忽暗,有几缕云遮住了月华,四下里如同笼了一层淡薄的轻纱,朦朦胧胧的辩不清楚方向。

    床边儿摆了一张上了年头如意纹老榆木方桌,桌边的雕花已经斑驳破损,桌案也生出些许裂痕,隐隐发黑。桌案上搁着四只粉蝶穿花白瓷碟子,一对粉蝶穿花白瓷阔口碗并两双雕花鸡翅木筷子。

    “尝尝这个,什锦蒸蛋,君姑娘说是此处的拿手菜。”江蓠盛了一勺蛋羹,小心吹了吹,吹的温热适口后,递到了落葵唇边。

    落葵下意识的躲了一下,伸出手接过碗筷,平静道:“我觉着好多了,可以自己吃了,君姑娘的药果然灵验。”

    江蓠舒了口气,哈哈一笑:“谢天谢地,你可算是能端的动碗了,这些日子伺候你这么个半残废,可要累死本少主了。”

    “谢谢你。”落葵垂眸,吞了口蛋羹,语焉不详的低声道。

    江蓠顿时跳了起来,一脚踩在椅上,凑到落葵跟前,眯着双眸,笑声切切:“小妖女,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落葵翻了翻眼皮儿,嗤道:“只此一次,过期不候。”

    江蓠顿时长长的叹了口气,哎哟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枕着手臂,望着水色帐幔顶上一朵挨着一朵的玉兰花,长吁短叹道:“小妖女,你这一声谢谢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几乎耗去了本少主半条命。”他翻了个身,瞧着她纤瘦的腰肢,疑惑道:“诶,你

    知道江湖中的修仙者都是如何说你的么。”

    落葵咬着筷子头撇过头去,不以为意的嗤道:“说我甚么,无非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江蓠挑了挑眉稍,哈哈大笑:“小妖女,你倒有些自知之明,不过我可却想不明白了,你一个瘦伶伶的姑娘家,哪来逼人的杀意。”

    落葵垂首不语,只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拉饭,塞了满嘴的饭。

    见落葵无言,江蓠也顿觉无趣,转过身去拥着被子,声音瓮瓮的从锦被中透出来:“万毒宗的人果真没有追过来,你说他们是真的查不到咱们的下落了,还是,还是早早的就在扬州布好了局,等着请君入瓮呢。”

    落葵抚了抚腕间已经浅淡成一抹灰色的印记,沉凝道:“菖蒲定然猜到了咱们要到扬州找圣手黄芩,他对百蛊之虫是势在必得的,江蓠,在扬州,必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咱们。”

    江蓠顿时转过身来,单手支着脑袋,定睛笑望着落葵:“你放心,有本少主在呢,谁也伤不着你。”

    落葵低低一笑,这话倒是真的,江蓠因祸得福,大难不死反倒修成了仙君,除了碰到那几个隐世不出的老妖精,在这江湖中,他已是可以横着走的人物了。

    一阵骤然响起的急促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江蓠慌忙起身去开门,只见君葳蕤抱着厚厚的锦被立在门外,他顿时怔了一怔:“君姑娘,你怎么过来了。”回首瞧了瞧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他不禁面露难色:“天都这么晚了,君姑娘早些歇着罢,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君葳蕤微微一笑,坦坦荡荡的拍了拍手上的被褥:“只剩这一间客房了,要二位同住一室,到底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来给你们送些被褥,可以铺在地上将就一宿。”

    说着,她径直进屋,将被褥扔给江蓠,反手从包袱中取出半旧的莲青色彩蝶纹窄袄和月白色团花百褶裙,递给落葵道:“水姑娘,我瞧你的衣裳都破了,这身衣裳你换上罢。”

    不待落葵道谢,君葳蕤又取出半旧的银红撒花锦缎大袄,递给江蓠:“李公子也换了罢,二位这样的打扮进扬州城,只怕不好。”

    江蓠与落葵遥遥对视了一眼,这样事事周全的姑娘,着实令人难以拒绝。

    夜色渐深,屋内黑漆漆的,只留了窗下一盏拇指粗细的明烛摇曳,影青瓷博山炉里的香燃尽了,余香袅袅中,众人皆沉沉睡去。

    寂静的客栈中,蓦然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江蓠顿时惊醒过来,扒在门缝侧耳听了听,压着步子跑到床边儿,拍了拍落葵的脸,轻声道:“小妖女,快起来,快,有人来了。”

    落葵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木木道:“甚么人,谁来了。”

    江蓠伏在她耳畔轻声道:“山贼来了,来的人还不少。”

    落葵顿时醒了过来,迷蒙着一双冷眸,忧心忡忡道:“咱们跑了,君府的人怎么办。”

    江蓠略一沉凝,笑道:“我自有法子。”

第一百七十四回 话,不能多说

    他伸手拉过落葵,将她背在身上,反手又扯下一条帐幔,将自己与她紧紧捆在一起,缓缓拿过桌案上的长剑,定睛望住门缝处的绰约人影儿,直到门口的人尽数走到回廊尽头,才低声道:“小妖女,趴好了,咱们走。”

    落葵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一直在逃命,从来未安静。她紧紧攀住他的脖颈,趴在他背上,一言不发。

    江蓠舔了舔干干的唇,心道,不能动用法力,这得多费多少功夫,他手提长剑,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顿时与门外之人打了个照面。

    那一行人如江蓠所料,果然是山贼打扮,手上的兵器花样繁多,甚么见过没见过的,刀枪剑戟俱全,甚至还夹杂着长了满身刺的狼牙棒和流星锤。

    天一宗家大业大,即便是低阶弟子,手上的法器也是炼制精良,江蓠乍见这五花八门的草寇打扮,一时间怔住了,不知该说些甚么来打破尴尬。

    倒是为首的山贼反应极快,晃了晃手中的流星锤,恶狠狠恐吓了一句:“甚么人,看甚么看,没见过打劫的,给老子滚回去,不想死的就别出来。”

    边上有个小喽忙凑到为首之人耳畔,低声道:“二当家的,今日大当家的下山去劫君府的货,就是被这个男的给坏了事。”

    二当家顿时重重甩了下流星锤,高声喝道:“是你小子,打死了大当家的。”

    话音方落,已有小喽砸开君府之人的房门,将睡意朦胧的君迁子和君葳蕤推了出来,一人脖颈上架着一柄明晃晃的大刀。

    君葳蕤乍见江蓠,顿时眸光一亮,惊呼道:“李公子,可要千万当心。”

    江蓠有些左右为难,他背着落葵,不用法力,倒是能在这群乌合之众中杀出一条血路,可想要分身救出君府父女,却是难了,但动用法力,又唯恐引来万毒宗的苍蝇,就更是难缠。罢了罢了,还是先料理了眼前这个草包的好,他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的讥讽道:“今日是杀了几个人,不过杀得有些快,还没来得及问名号。”

    二当家顿时大怒,流星锤夹着呼呼风声,如闪电飞出。

    江蓠猛然侧过身,那流星锤擦着他的耳畔砸到了墙上,砸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二当家顿时尴尬不已,极快的收回流星锤,在身前晃了晃,道:“算你小子命大,竟然躲过去了。”

    江蓠咧了咧嘴,丝毫没给他半分颜面,讥讽笑道:“是二当家的力气太小,你这样的力气,还是别耍流星锤当山贼了,还是回家弹棉花纺纱织布罢。”

    山贼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君葳蕤望向江蓠,眸光闪动,现出一丝倾慕之色来。

    就在此时,趴在江蓠背上的落葵,微阖双眸,半死不活的开了口:“我们打死了你们大当家,你们该谢谢我们才是,反倒来杀我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二当家顿时变了脸色,指着落葵破口大骂起来:“小贱人,你胡说八

    道甚么。”

    落葵喘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江蓠,低语道:“我懒得跟笨蛋论短长,你说。”

    江蓠笑着接口:“我们杀了大当家的,你不就成了大当家的,总比你自己苦哈哈的熬着容易些罢。”他顿了一顿,继续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你可别说你没动过当大当家的念头啊。我估摸着啊,就是你撺掇着大当家的下山来劫君府的货,你明知道君府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向来卧虎藏龙,你可真是包藏祸心,其心当诛啊。”

    二当家识字不多,这一席话他有大半都没听懂,但好歹听懂了一句,便是戳破了他有当大当家的这个心思,脸色顿时变了几变,一对流星锤在胸前耍的虎虎生风,但就是不肯砸出来,只是一味的破口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敢编排爷爷我,看爷爷我不打死你。”

    就在江蓠与二当家斗嘴斗的欢畅,众山贼看二人斗嘴看的入神之时,落葵冲着君葳蕤飞快的眨了下眼,她顿时心领神会,抬脚重重踩了身旁山贼一脚,随即劈手夺下他的刀,只见寒光一闪,刀便在山贼脖颈上抹过,血瞬间喷涌而出。

    在山贼倒地的瞬间,她又一刀劈向了君迁子身边之人,只见那山贼反应极快,飞身躲过刀芒,反手就是一剑,锋利的寒光便冲着君葳蕤刺了过去。

    就在锋利的剑尖儿即将刺入君葳蕤的脖颈之时,点点微弱的金色光芒斜飞了过来,在半途中分光化影为两道微芒,一道冲着山贼激射而去,而另一道则打着旋儿击向了长剑。

    只听得“当啷”一声巨响,那道金芒正中寒光凛凛的长剑,将长剑拦腰打成了两截,一截飞射而出,深深嵌入墙壁中,在虚空中嗡鸣声声,而另一截握在呆若木鸡的山贼手中,不断的轻颤,长剑断口齐整,像是被甚么东西齐切而下。

    而另一道金芒则嗖的一声,飞快的洞穿了山贼的脖颈,落在君葳蕤的裙边,她移眸望去,只见山贼脖颈处的伤口没有渗出一丝血迹,断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攥住金芒,惊恐的瞪圆了双眸,身形像滩烂泥一样,缓缓倒在了地上,只抽搐了一下,便没了动静。

    两道金芒皆落在了君葳蕤的裙边,光芒敛尽,竟是两枚尾带红绫的柳叶刀。

    君葳蕤原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早已脸色煞白的待在那里,眼见山贼倒地,她骤然回过神来,黑漆漆的眼仁儿转了转,神情复杂的移眸望向江蓠。

    只见江蓠晃了晃手腕儿,笑道:“许久没使暗器了,力道有些过了,竟打死了。”

    君葳蕤牵了牵唇角,尤有些惊魂未定,笑意勉强的冲着江蓠点了点头。随即捡起两枚柳叶刀,只见刀锋锋利,其上金芒流转,雕了浅浅的叶脉,像是原本便生长在其上,她转过身去,从袖中取出一条素色丝帕,将柳叶刀层层包好,揣在怀中。

    江蓠举重若轻的就击杀了一名山贼,着实镇住了余下的山贼。而二当家则将一对流星锤晃动的孔武有力,却始终没有

    甩出来,只戒备的望着江蓠。

    “江蓠,若要你不用法力杀出去,你可有把握。”落葵蓦然压低了声音,在江蓠耳畔低语。

    江蓠摇了摇头:“若带上君府父女,难。”

    落葵微点了下头,趴在江蓠背上,恹恹的没甚么精神,掩口打了个哈欠,眸光微冷,盯着二当家,虚弱道:“二当家的,不如你还是见好就收罢,早点回你那一亩三分地去,把大当家的交椅坐稳当了,再想想日后的劫道儿大计,何必在此处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且不说你打不打得过我们,只说我们这些人既没银子,也没值钱的物件儿,就那几车烂药材,你劫回去也不能当饭吃,还未必能买个好价钱,何苦来哉,这桩买卖怎么算也是只赔不赚的啊。”

    江蓠深以为是的微微颔首,提着长剑,剑尖儿遥遥的点了点二当家,半是威胁半是奚落:“二当家的,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我许久没开杀戒了,有些收不住手,待会打起来,若失手打死了你,你可别怪我。”

    听得此言,君葳蕤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见君迁子望住了自己,她忙捂住嘴,忍笑忍得脸颊微红。

    二当家早已没了拼命之意,眼见江蓠亦全无赶尽杀绝之心,不由的暗自松了口气,将流星锤缠在腕间,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且走且退,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客栈,下楼时还虚张声势的大声嚷了一句:“你个王八羔子,你给老子等着,待老子召集了人手,定要把你大卸八块去喂狗。

    江蓠晃了晃手中的长剑,大声笑道:“好啊,老子在这里等着你,你最好带上百八十条性子烈的狗来啊。”

    听得这声狂笑,二当家的顿时狠狠抖了三抖,领着众山贼越跑越快。

    原本顷刻间就要刀光剑影四散,惨叫血肉横飞,转瞬却又像甚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下来,江蓠背着落葵,正欲进屋,君葳蕤却在身后开了口,声音悠悠荡荡的:“李公子,葳蕤拜谢救命之恩。”

    江蓠回首,不以为意的笑道:“小事一桩,君姑娘不必挂念在心。”

    摇曳的灯笼投下一半光明一半暗影,君葳蕤脸庞藏在暗影中,神情晦涩不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父女连心,君迁子知道君葳蕤心中所想,忙接口道:“李公子,快将水姑娘送到房里罢,咱们回房细说。”

    进的房内,淡淡的金盏银台香的味道萦绕不绝,入目便是窗下铺着一床锦被,君葳蕤暗自欣喜的点了点头,言语间多了一份关怀之意:“这样冷的天,李公子睡在地上,身子受得住么。”

    江蓠解开系在腰间的帐幔,将落葵小心放在床上,大刺啦啦的笑道:“我身强力壮的,不冷,没事。”

    君葳蕤默默垂首,引燃了炭火,烧了一壶热水,热气氤氲在她的脸庞,熏得微微泛红,更像一枝明艳照人的玫瑰,她斟了盏热水,欠着身子捧给江蓠,言语缱绻:“李公子,天晚了,不适宜喝茶,喝点热水罢。”

第一百七十五回 寒冬腊月下扬州

    夜色深沉,连日奔波,江蓠实在疲倦,见君府父女除了说些饮水喝茶之类的话,并无旁的事要说,他掩口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道:“君老爷,君姑娘,夜深了,早些歇着罢,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

    君葳蕤转瞬神情黯然,想了想,却又笑道:“正是要说明日之事,明日启程,只怕那山贼不会轻易罢手,我想与李公子商量一二,看有没有甚么法子一劳永逸。”

    君迁子顿时明白了君葳蕤之意,忙做出愁云惨淡的神情,连连点头:“蕤儿说的还真是。”他冲着江蓠拱了拱手,道:“还请李公子相助一二。”

    江蓠忙着起身回礼,平静道:“一劳永逸的法子,我可没有,凭我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剿了那一窝山贼,此事我已想过了,明日启程,我带两名家丁护卫骑马在后警戒,余下之人便在前头探路,而君老爷,只管护着君姑娘就好。”

    君迁子点了点头,朗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待回了扬州城,老夫定全力相助,请圣手黄芩救治水姑娘。”

    君葳蕤亦是点头,一双秋水明眸微微含情。

    二人离去后,屋中顿时寂静下来,烛火静静摇曳,炭盆里的炭火烧的通红,融融暖意在这满室无声的氤氲开来。

    落葵像是睡着了,低微的呼吸声若有若无的传来,眼睫微动,在白腻如玉的脸上投下淡淡岚影。

    江蓠莞尔,轻声打趣道:“小妖女,你合该少吃些了,本少主都要背不动你了。”

    落葵顿时睁开眼,咬牙骂道:“姓江的,若非你抓了我出来,我还能更胖些。”

    屋内寂静,烛火暗淡的微微晃动,听得此话,江蓠心中生出些悔意,若当初,当初没有抓了她出来,如今会是怎样,若当初抓了她立时带她回天一宗,而不是在路上半遮半掩的等着苏凌泉找上门,如今又会是怎样,他哑然失笑,若真的带她上了天一宗,就凭当年命丧在她手上的那近百名天一宗弟子,这会子她也早死透了。

    他不禁有些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带她回去,他的眸光在她脸上巡弋片刻,可若自己没有抓她出来,她,也不会陷入如今的死地罢,他斟了盏茶递过去,忧心忡忡道:“小妖女,到了扬州,若是圣手黄芩不肯救你,怎么办。”

    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像是落葵的心,抽痛了一分,圣手黄芩的秉性她是知道的,也曾经狠狠得罪过,数年前,他执意不肯救一个濒死之人,自己曾拆了他的隐居之处,点了他的房子,将他赶了出来,他才搬来了扬州,如今,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落到他的手中,不救是人之常情,不设法狠狠折磨一番才是意料之外。

    落葵凝眸,阴恻恻的一笑:“人家不肯救我,我也不能勉强人家,那,就打死好了,有人给我做个伴儿,我死的也能安心些。”

    江蓠脸色一沉,一把抓住落葵的手,眸光笃定,眸底却隐隐浮出些水雾,咬着牙道:“他若不肯救你,我就往死里打

    他,一直打到他肯救你为止。”

    “若他宁可死都不肯呢。”落葵扬眸轻笑,曾经的自己也如此做过,可不救仍是不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身死,她这才怒火中烧的毁了黄芩的宅子。

    江蓠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将后槽牙咬的生疼:“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圣手,有的是能救人的,我打死他,再带着你去找旁人,找旁人救你,天涯海角,总能找到。”

    落葵的心神猛然荡漾了一下,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她脸色骤然一白,血顺着唇角淌了下来。

    江蓠大惊,忙扶住她,擦拭着她唇边的血迹,心慌意乱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呕血了,葵儿,你怎么样,觉得怎么样。”

    落葵心头狠狠一悸,缓缓抬头定睛望住他,气息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虚弱而轻缓道:“江蓠,你,叫我甚么。”

    江蓠顿时愣住了,他心下一狠,轻颤的唇边道:“当年,苏凌泉可以为了程朝颜叛出茯血派,我也可以,我也可以从此脱离天一宗,我不怕嗜血道无休无止的追杀,也不怕正阳道世世代代的唾骂。”

    落葵眼前蓦然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随之便是汹涌而出的血,她哽的泪流满面,拿帕子死死堵住嘴,血从指缝露了出来,不停的滴落在地上,沿着青砖缝隙渗入地面,她连连摇头,艰难的厉声道:“江蓠,你闭嘴,闭嘴,进了扬州城,你送我去茯血派分堂即可,余下的事,我的人会去做的。”

    江蓠顿时搂紧了落葵,那血糊了他满身,他哽咽道:“好,我不说了,小妖女,我甚么都不说了,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黄芩那,一定求他治你。”

    旋即,江蓠轻轻放开她,拧了个温热的帕子,将她满脸的血迹擦拭干净。

    落葵微阖双眸,她清楚知道眼下的自己太过虚弱,万不可心神荡漾的太过厉害,否则再如此吐血下去,她定是等不到活着去见圣手黄芩了。她幽幽吁了口气,闭目轻声道:“江蓠,那些话我只当没听过,你只当没说过,从此烂在肚子里,此间事毕,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永不再有瓜葛。”

    江蓠拧帕子的手微微一顿,头也不回的低低说道:“好,都依你。”

    是夜,雪再度下了起来,纷纷扬扬下的极大,将窗纸映照的莹白一片,雪花迎风,在檐上,枯枝上层层堆积,将那不堪重负的枝丫压得低垂,终于,啪嗒一声,那枯枝折断掉在了地上。窗外挑出的两盏灯笼在雪夜中散着昏黄的微光,寒风凛冽,雪花飞旋,那两点微光闪动,像两只鬼魅的眼睛,定睛望住周遭的一切。

    这一夜烛火摇曳,这一夜辗转反侧,落葵瞪着一双眸子,盯着帐幔顶上的花,连眼都没眨一下,直到天边微明,她缓缓闭上双眸,难掩困倦的沉沉睡了过去。

    而江蓠却始终没能入睡,辗转反侧了良久,听得落葵低微而均匀的呼吸,直到她已经沉沉睡去。他竟翻身坐了起来,蹑手蹑脚的坐到床

    沿儿,幽幽叹息,离扬州进一步,便离落葵远一步,伤愈那日,便是离别。

    江蓠心间蓦然一痛,旋即却又牵起唇角自嘲的一笑,离别又如何,只要自己想见,谁又能拦得住。

    晨起,下下停停一连两日的雪终于再度停了,日头从层云中探出头来,给暗沉沉的天镶了一道微亮的边儿,寒冷料峭的阳光轻缓的洒向扬州城。

    扬州城的运河码头处,天寒地冻,运河却流淌依旧,没有半点冰封之意,运河中货船往来依旧繁华热闹,一艘艘船首尾相接,随波微漾,这些船吃水极深,显然装载了极重的货物。

    这扬州城中,最挣钱的买卖是盐业,最值钱的物件儿是盐包,这些船上装载的便是这些价值不菲之物。

    码头上人声嘈杂,今日是城中最大的盐商端木商行卸货的日子,槽帮的手下倾巢而出,一部分在船上卸货,一部分佝偻着身子,在肩上摞起一个个麻布盐包,向商行的马车扛去,而余下几个在槽帮中有些地位的,则在寒风中抄手而立。

    不远处立着个锦衣男子,岁数并不十分大,但下颌却蓄着长髯,那长髯乌黑发亮,保养的极好,在风中微微摇曳起伏,他身侧立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一手端着账册,一手执着玉管紫毫,手冻的紫红一片,被寒风吹裂了几道血口子,边说边往账册上划拉着甚么。

    锦衣男子连连点头,披风被寒风掀起一角,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眼瞧着船上的货物渐少,一切皆如往常般顺遂,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这锦衣男子乃是端木世家的第四代家主端木广平,原是常年坐镇族中,并不必事事躬亲的,可如今宛童在荆州察查矿业,搅了个天翻地覆,听闻不日便要赶到扬州察查盐业,盐业关系到端木世家的兴衰存亡,逼得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亲自赶来了码头,直到看到最后一袋盐波澜不惊的被扛上马车,他才掸了掸衣袖上不小心沾上的盐粒,眸光巡弋了一圈儿码头:“走罢,回府。”

    早有紫檀木石青帷马车候在码头上,见端木广平步履稳健的走过来,行动间下颌蓄的一簇长髯连晃都没晃一下。一个小厮忙伸手打帘儿,而另一个则躬身跪在地上,充当脚凳。

    端木广平扶着左右随从的手,踩在小厮背上,钻进车中。

    扬州城的两扇厚重的城门嘎吱声声,缓缓打开,这座城既有浸在胭脂水粉中缱绻温柔,亦有伴随运河流淌的繁华兴旺。城门一开,城外聚集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从城外望向城内,只见城内莹白一片,静谧无声,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拿着扫帚清扫街道上的积雪,那沙沙声在上空盘旋,传的极远。

    城门处的分立四个带刀小吏,想是昨夜没有睡好,今日皆是精神恹恹,颇为松懈的查验进城之人。遇到挑着担的,推着车的,也只掀开来草草瞄上一眼,便不耐烦的接过或多或少的散碎银子,挥了挥手放行。

第一百七十六回 光天化日

    君府的马车也赫然出现在了进城的百姓身后,这一路上,君迁子唯恐山贼再度出现,便严令车队不停不歇,三日的路程硬生生赶成了两日,终于在今日,赶到了扬州城外。

    江蓠骑着马,俗气的银红撒花大袄硬生生被他穿出了世家贵公子的气派,在众人中格外显眼,他领着两个家丁护卫,一路跟在车队之后,风平浪静令他有些气恼。这一路上并没有半个山贼前来寻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想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撞上来,好叫他打上一架,一吐心中的闷气。

    君葳蕤打开车帘一瞧,只见查验的队伍极长,行进缓慢,忙跳下车来,走到江蓠身旁,美眸流转,声音清寒料峭:“李公子,已到扬州城外了,想来不会再出甚么差错了,李公子不如到车里歇息片刻,饮一盏茶可好。”

    江蓠凝神片刻,这一路疾驰,他一直忧心落葵受不受得住,身子如何了,但因着那晚脱口而出的话,他有些尴尬,不敢时时去看,现下有此良机,遂点头道:“也好。”

    说着,他翻身下马,紧随着君葳蕤上车,入目便是落葵惨白的脸,懒怠的靠在车中一隅,见江蓠进来,她也只勉强睁开眼望了望,便又头一偏,闭上了双眸。

    江蓠忧心忡忡的拭了拭她的额头,见并无异样,脸色难看的回首道:“君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君葳蕤瞟了落葵一眼,不以为意的淡淡道:“吃了九死还魂丹,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她只是疲累过度,不妨事的,李公子,饮一盏茶罢。”说着,她递过去一只玫瑰釉西施杯。

    江蓠道了声谢,接过杯盏正欲润润喉,却听得车外一阵嘈杂,他打帘儿一瞧,竟是个老者紧紧攥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被小吏拦下了。

    那少女虽皮肤黝黑而粗糙,但眸光极亮,生得唇红齿白,不同于养在深闺里的姑娘,立在寒风中都羸弱不堪,这少女自有一股天然而成的健康的秀美,像是清水涤荡过的芙蓉,她怯生生的躲在老者身后,不敢抬眼去瞧小吏。

    小吏原本是一脸倦色,像是没睡醒一般,顶着满脑门子的官司,乍见这少女,眸光顿时像生了钩子,直勾勾的盯着不放,一把推开老者,不耐烦道:“老头儿,你空着手进扬州城是作甚么,买,你买的起甚么,卖,你有甚么可卖的。”

    老者满脸皱纹中夹了风霜,身上的灰色长袄布满了各色补丁,显然是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此处的,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陪着笑纹儿,颤巍巍道:“老朽,老朽是进城想给我这闺女寻个好人家的。”

    “寻个好人家。”小吏顿时来了精神,伸手在少女脸上抹了一把,滑腻腻的实在受用,他蕴着淫邪的笑,不怀好意道:“城里能有甚么好人家,除了做妾还是做妾,不如就跟了我罢。”

    少女受了惊吓,惨叫了一声,躲到老者身后,不敢探出头来。

    排队入城的百姓

    听得那声惨叫,有的回顾了一眼,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有的则木然的径直向前,连瞧都没瞧一眼。

    老者顿觉不妙,忙死死挡在少女身前,卑微的赔笑道:“不了,不了,老朽,老朽是送闺女进府做使唤丫头的,待年岁够了,还要接回来许个好人家的。”

    小吏却仍旧不依不饶的拦住二人,笑中别有邪意:“何必要如此麻烦,许了我,这丫头有的是好日子,还做甚么使唤丫头。”

    寒风拂动几片薄云,遮住了本就惨淡的日头,日影微澜,转瞬晦暗下来。

    老者与那少女面对恃强凌弱,咄咄逼人的小吏,俱是愁云满面,一派死灰。

    “老丈,这姑娘身价几何,不如卖到在下府中做丫头,够了岁数再来赎。”老者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身后传来沉沉之声,他一回头,只见个中年男子立在晨光里。

    小吏正欲张口就骂,一见君迁子的模样,忙赔了张笑脸,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原来是君老爷,这是采办药材回来了,一路上舟车劳顿,快,快进城罢,就不必查验了。”

    君迁子笑容和善,言语恭敬而不失分寸:“不辛苦,不辛苦,谢头这般风里来雨里去的,才是辛苦。”他挥了挥手,便有随从给四人分别递上四封银子。

    谢姓小吏顿时喜色盈眉,掂了掂银子的分量,与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笑的益发灿烂明媚:“君老爷总是这般客气,快,快进城罢。”

    其余三人心领神会的一笑,忙大声吆喝着排队的百姓散开,闪出一条道来,让君府的车队先行通过。

    君迁子道了声谢,却并未示意车队前行,只转头望向老者,笑吟吟道:“老丈,可愿意将姑娘卖入君府。”

    老者顿时笑眉笑眼的连连点头,急切道:“愿意,愿意,临来时就打听过了,君府是扬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待下人一向宽厚,最是和善,老朽,老朽愿意。”

    君迁子点头微笑,十分谦和:“如此甚好,老丈,那咱们就一起进城罢,进了府再签身契拿银子,可好。”

    老者一来是急于摆脱谢姓小吏的纠缠,二来是早听闻君府确是个好人家,当即便让少女跪下磕了个头,道:“一切都听君老爷的吩咐。丫儿,以后你就是君府的人了。”

    听得此言,少女忙脆生生道:“丫儿见过老爷。”

    谢姓小吏见状,也无法再多说甚么了,一则他拿人手软,二则也不愿因一个丫头与君府作对,毕竟这般姿色的丫头,扬州城中一抓一大把。

    车队开始缓缓进城,江蓠放下车帘儿,转头对君葳蕤笑道:“你爹给你买了个丫头,瞧着十分机灵。”

    这一路上,江蓠甚少主动与君葳蕤说话,听得此言,她顿时笑容明艳,照的这有些昏暗的车内蓦然明亮了几分:“是么,那我可有伴儿了。”她移眸望向落葵,顿了顿,轻声道:“水姑娘呢,她出

    来怎么没带丫头,莫非与我一样,路遇山贼,丫头忠心护主丧了命。”

    落葵虽昏昏沉沉,但外头的情形还是一丝不落的听在耳中,她想到丁香,自己走了这么些日子,那忠心的丫头该有多么忧心着急,继而又想到了京墨曲莲,自己走了这么些日子,只怕,只怕他们都要珠胎暗结了罢。她在心底冷嗤了一声,若真是如此反倒好了,省的自己多费手脚了,自然有人替她料理干净。

    半响不见落葵有甚么动静,江蓠以为她真的睡得深沉,便解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半真半假的打趣了一句:“丫头,她若有银子买的起丫头,何至于跟着我在外头风餐露宿。”

    听得此言,君葳蕤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神情如常,将温热适口的茶水递到江蓠手上,落葵虽病恹恹的,一路上清醒的时候甚少,但昏睡中从不说胡话,而清醒时说话更是滴水不漏,这一路上君葳蕤几番旁敲侧击,都没从她口中打听出二人的来历,她只语焉不详的说二人是旧识,可这旧究竟有多旧,识究竟有多识,就连出身何处,亦是半个字都没吐露。

    而江蓠显然是个大咧咧没甚么心眼儿的,只是这一路上,没有机会与他深谈,眼下既然说到了此处,君葳蕤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挑眉,笑容明艳,刨根问底道:“是么,水姑娘曾说与李公子是旧识,不知二位是哪里人。”

    江蓠顿了顿,竟脱口而出道:“是,青州人。”

    听得此言,若非浑身剧痛,落葵几乎要跳了起来,而现下的她只能眉心一跳,在心底暗骂了江蓠一声笨蛋,你说哪里人不好,荆州人,雍州人,豫州人,兖州人,哪里不好,为何偏偏非要说青州人,真是个笨到令人发指的蠢货,早早晚晚要叫这根春天的兰叶子查出自己的来历。

    君葳蕤了然,继续轻笑问道:“哦,青州,可够远的,李公子与水姑娘是出来办甚么事。”

    “这个。”江蓠一时间哽住了,办甚么事,自然是抓小妖女回天一宗了,自然是逼问小妖女苏凌泉的下落了,可怎么兜兜转转的,不但没问出苏凌泉的下落,反倒离青州越来越近了呢,自己是费了大把的力气,带着小妖女来了个三州游,还亲自送她回去,他顿觉自己有些傻,一时忘了该如何回答君葳蕤。

    不待君葳蕤追问,落葵微阖双眸,虚弱无力的冷冷道:“族中家事,不足为外人道,君姑娘还请见谅。”言罢,她暗叹,若非为了给江蓠解围,她才没有力气说这句话。

    君葳蕤顿时僵住了,脸色难看至极。

    江蓠在心底失笑,小妖女果然是小妖女,会杀人会骂人,噎人更是一把好手,再如何半死不活,看家的本事总也丢不了。

    车队缓缓驶进了扬州城,此时天色尚早,沿街的铺子少有开门,倒是有家包子铺热气腾腾,丝丝缕缕香味合着热气扑入车内,勾的人馋虫大动,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

第一百七十七回 一个包子值千金

    江蓠狠狠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腰间仅剩的十个铜板儿,蓦然从行进中的车上跳下来,身后传来君葳蕤一声惊呼。

    积雪在脚下又软又绵,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阳光落在雪上,那雪有丝丝缕缕融化的迹象,一路风霜奔波,江蓠脚上的那一双黑缎面厚底靴子早破烂不堪,雪水浸湿了靴面,将里里外外泡了个湿透。

    江蓠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即便在意,他那仅剩的十个铜板儿,也不够买一双新的靴子,他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径直冲热腾腾的包子铺走过去,买了两个薄皮春茧包子。

    此时,车队已然走远,江蓠踩着碎冰,身形极快的追了上去,翻身上车后,手上的包子仍冒着热气。

    他将包子放在落葵鼻下,晃了晃,含笑道:“诶,热乎的,起来吃一点。”

    落葵微微睁开眼,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君葳蕤轻声道:“水姑娘累得不轻,怕是吃不下的,李公子,我正好饿了,给我一个罢。”

    江蓠怔了怔,还是迟疑着将手中的包子递给君葳蕤,眸底漾出肉疼之色,旋即将仅剩的一只包子,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心疼道:“吃一点罢,不然还没找到黄芩,你就先饿死了。”

    落葵微阖双眸,身上轻飘飘的全无力气,她心知若这般不吃不喝,再加上往后的疾驰颠簸,只怕是活不到见着黄芩了,遂轻轻点了下头,伸出手去。

    江蓠却避开了她的手,一点点掰下包子,塞入落葵口中,就这般轻声哄着,吃一口包子,饮一口热水,她最终吞下大半个包子。见她实在不愿再多吃一口了,他才将剩余的一口包子塞进口中,拍了拍手,笑道:“这包子真香。”

    落葵瞧着他欣喜的神情,蓦然就红了眼圈儿,在心底唏嘘不已,这一路上的风刀霜剑,硬生生将个世家公子逼成了如此落魄模样。

    江蓠瞧出了落葵眼圈儿微红,忙拉住她的手,嬉笑了一句:“瞧你,不就是口包子么,等我拿了银子,想吃甚么都有。”

    落葵微微点了下头,唇边微动,发出极轻微的声音,那声音唯有江蓠听得见,那唇语也唯有他能看得懂,她道:“江蓠,他日,若你我不得不为敌,我,与苏凌泉,见你即退,绝不相逼。”

    渐渐明亮的阳光斜入车内,漾起一线一线细若游丝的轻尘,迷离的就像光阴飞逝,世事流转。

    江蓠的心中像是断了一根弦儿,只觉耳畔嗡鸣一声,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生死与共,他竟全然忘了自己与落葵身份间的云泥之别,敌对是迟早之事,心中竟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如此也好,早早的将这妄念扼杀,他默默点了下头,用同样的唇语回道:“都依你。”

    君葳蕤拿着包子的手微微颤抖,她虽没有听到二人在说些甚么,但显然二人间的默契是她所不能及的,她拿着那包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尴尬的直想将此物扔出窗外。

    直到那包子没了热气,冰凉的无法下咽,她才回过神来,反手递给了江蓠,声音平静

    ,却又像是在赌气:“你吃罢。”

    江蓠微怔,原想问一句为何,但想了想,此话问出来也是自找没趣,便只接过包子,飞快的吃了个干净。

    君葳蕤撇过头去,翘着手掀开车帘一角,眸光倔强的望向车外,呵出的热气打着旋儿飞出窗外,在外头凝成淡淡的白霜,久久不散,就像她的心,虽有些冷,但却从不肯轻易服输。

    扬州城中有四横八纵十二条主街,四横乃是东西走向的四条宽阔街巷,可容四辆三驷马车并行,街面上商铺林立,而八纵则是南北走向的八条街巷,比四横略窄,俱是民居,门前的石狮子一个比一个巍峨阔气。

    这十二条主街排列严整如同棋盘,而愈靠近城区正中,达官显贵愈多,至于其余陋巷小街和漕运水渠则密密麻麻,如同蛛网,与这十二条主街一同勾勒出了扬州城的繁华与惨淡。

    君府虽也是扬州城中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历代行医问药积德行善,在江湖上也广有贤名,但到底是出身商贾,宅子便只能屈居于八纵其二的二圣街上,紧邻城区达官显贵云集的一心街,但占据了二圣街上最好最大的一块地皮。

    冬日里的君府外院格外疏朗,高大挺拔的梧桐虽是枝叶干枯,无一丝绿意,但临水的几株苍劲老梅花意正盛,深褐色的枝干诡谲盘旋,素白的花盏缀在上头,似点点莹白飞雪,寒风穿过枝丫,冷冽的幽香迎风不绝。

    这外院里,最显眼的去处便是岐黄堂,此堂极为宽敞,位于外院正中,开有十二面轩窗,窗上糊的并非是寻常的窗纸,而是镶嵌着带有冰凌纹的琉璃,不仅隔音挡寒,丝毫风都漏不到厅内,也十分经久耐用,阳光照在上头,更是如同寒冰一般晶莹剔透,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此刻,岐黄堂的十二扇轩窗尽数紧闭,药王画像下摆了海棠木翘头香案,其上搁着一座错金莲瓣香炉,燃着安神宁气的药王香,轻烟袅袅,在药王画像四围流转,散开。

    君迁子换了一身儿常服,坐于香案旁的檀木錾福寿纹圈椅中,下首摆了两溜雕花紫檀木直背交椅,有丫鬟引着江蓠与落葵落座,并识趣的在落葵后腰塞了个浅紫色的云纹靠枕,至于君葳蕤,则依着规矩早早回了内院闺房。

    丫鬟们给二人斟了茶,上了瓜果点心,便躬身告退,进出皆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

    唯独几个炭盆里的炭火烧的通红,时而火星迸裂,发出噼啪之声,将空落落的厅堂熏得暖意融融。

    君迁子端着剥胎白瓷盖碗,饮了盏茶,沉凝道:“如今已经到了扬州城了,不知李公子与水姑娘是如何打算的。”

    江蓠瞧了一眼窝在椅中,神情恹恹,昏昏欲睡的落葵,垂首轻轻吹拂杯盏中青翠的叶片,想也不想的轻声道:“她眼下这情形并不好,我们打算直接动身去丹霞花林找圣手黄芩。”他放下杯盏,冲着君迁子拱了拱手,歉疚道:“就不多叨扰君老爷了,至于与君姑娘之约,待我二人伤愈归来,必定履约。”

    君迁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笑道:“小女戏言,李公子不必

    当真,倒是丹霞花林在扬州城外往南六百里处,水姑娘如今伤情严重,怕是骑不得马了,老夫给二位备上辆马车,再遣一名路熟的经年老车夫,送二位过去罢。”

    江蓠大喜,忙再度行礼道谢:“如此,就多谢君老爷了。”

    君迁子益发笑的开怀,连连摆手道:“李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与我君府有救命再造之恩,老夫这点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挥了挥手,便有几名丫鬟捧着黑漆团花托盘上前。

    君迁子指着托盘,一一道来:“老夫看二位的衣裳皆已破旧,便着人寻了几件御寒衣服,如今时气不好,天寒地冻的,若着了凉可是不妙,老夫也给二位备了些常用之药,以备不时之需,此去丹霞花林,脚程再快,也要耽搁两三日,老夫给二位备下了些银两,常言道穷家富路,不可大意。”

    不待江蓠推辞,君迁子便续道:“李公子切莫推辞,这些小小心意,万难报答李公子救命之恩。”

    江蓠是打心眼儿里的感动,忙起身冲着君迁子深施一礼,朗声道:“多谢君老爷馈赠,在下感激不尽,他日回转,必定重谢。”

    日头渐高,冬日里难得的初阳照耀,雪地折射出灿烂的银光,蔚蓝的天色一片明净,晨起凛冽的空气中有遥遥梅香,清芬透骨。

    早有车夫驾着辆马车等在了君府门口,马车虽只是寻常的灰棚,但马匹却是健硕好马,时时仰头打个响鼻,赶车的车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瞧不清楚容貌身形,但这车夫既是君迁子挑的,想来是一把好手。

    江蓠与落葵换好了衣裳,披上御寒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钻进马车,冲着君迁子齐齐行礼道谢。

    君迁子微微颔首,车夫随即轻喝了一声,车轮碾过薄冰,咯咯吱吱前行。

    这马车四围拿油纸包了个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露不进来,而车内垫了厚厚的金丝软垫,黑檀木小几上茶壶杯盏俱全,青瓷香炉上轻烟缭绕,脚下的吊炉上烧着热水,热气缭绕,倒不觉得多么寒冷了。

    江蓠烧了个紫铜五彩小手炉塞到落葵手中,感慨万千道:“这君老爷果真是心细如发,竟连这些物件都备好了。”

    落葵歇了这半响,用了个热腾腾的早饭,君迁子刻意熬了山参汤吊着她的精气神儿,总算是缓过些劲儿来,笑了一笑,便将手炉放在江蓠鼻下。

    江蓠扬眸,眸光闪动,有些不明就里的望着他。

    落葵牵动唇角,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来,虚弱道:“你闻闻。”

    “闻甚么。”江蓠蹙眉,使劲儿皱了皱鼻尖儿,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味在鼻下萦绕。

    “香么。”落葵虚弱一笑。

    “香。”江蓠使劲儿吸了吸鼻尖儿,疑惑道:“这是,脂粉气。”

    落葵瞟了他一眼,继续低笑:“你看看这些东西,哪一样是男子用的花样儿,这杯盏白瓷粉彩,描的是粉蝶穿花,这手炉描的海棠临水,这些都是姑娘最喜的花样,这些分明都是君姑娘备下的,她才是心细如发的那个人。”

第一百七十八回 重锤敲鼓

    寒风乍起,穿过道边儿一株越是苦寒越是怒放的老梅,嫩黄如蜜蜡般的花瓣被寒风卷着,猝不及防的窜进车内,冷梅幽香在这狭小的车厢内百转千回,有一枚花瓣不经意间落到杯盏中,随水微漾,荡漾出那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荡漾出无数颗满目疮痍的心。

    江蓠微微一怔,却转了话头:“小妖女,那日,在城隍庙中的那两个人,你,你们。”他欲言又止,想问,却又唯恐揭人伤疤。

    落葵怅然若失的一笑,声音渐低:“你,想知道甚么。”

    江蓠迟疑了一下,他都想知道,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的如今,想知道她的喜悦她的伤怀,终于脱口而出:“都想知道。”

    阳光斜入车内,落葵伸手掀开车帘,透窗遥望,一时无言。

    这世间,有太多转瞬寂灭的事和无力挽回的人,亦有太多悔不当初的来日方长,可当初,当初置身于美好万物中的那个人,却始终被黑暗一叶障目,陡然转醒后,却惊觉黑暗的始终是自己的那颗心,而黑暗之外是满目光明。

    那阳光倏然迷了她的眼,她一时失神,车窗上隐隐有几丝寒气回旋,她蓦然吁了口气,不知为何,这一路颠簸,她甚少想到那两个人,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但如今骤然提及,心中仍是气闷的难以言说。她回首扬眸,直直对上江蓠的丹凤眼,突然想对眼前之人说个痛快,就着他的手饮了盏茶润了润喉,平静道:“那男的叫京墨,已与我定下了婚期,而那女的叫曲莲,算是曾经的挚友罢。”

    马车晃晃悠悠碾过积雪,偶有些碎冰,发出咯吱轻响,不知是不是车夫听到了二人的低语,有些走神,车轮竟碾过路上的碎石,车晃了一下,二人的身子随之撞到车厢内壁。

    江蓠顿时喷了口茶出来,喷在车帘上,洇开暗色的花,他哽了一哽道:“订了婚期,尚未成婚,他,他就不怕你悔婚么。”

    落葵凝眸冷笑:“悔婚,这世上向来都是对女子不公的,悔了婚,丢人的是我,遭人唾弃的也是我,他,仍可以安安稳稳的做他的散伯,享他的齐人之福。只是,这世上,哪有这般容易之事,我偏不叫他如愿,死也不能痛痛快快的死。”

    江蓠偏着头,定睛望著她,此时的她虽然虚弱不堪,可神情却是既阴险又狠毒,说起话来像刀子一般割人心肠,活脱脱就是世人口中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觉有甚么不好,这世事本就该如此,本就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方显公平。他微微颔首,一片赤诚道:“若有用得着我之处,你尽管开口。”

    落葵微怔,旋即虚弱的一笑:“打架砍人,你是把好手,至于这背后里算计阴人,还是我来罢。”

    江蓠松弛的向后靠去,头枕着胳膊,微微眯起双丹凤眼,不知想起了甚么有趣之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可未必,我们宗里的龌龊

    事不比你那里的少,只是本少主不屑与他们为伍罢了。”

    落葵想到了天一宗宗主的做派,不禁垂眸一笑:“听说过,你那娘是后娘,而爹,也快成了后爹。”

    江蓠点头笑着,连声赞叹道:“都说茯血消息灵通,果然十分灵通,竟连这种犄角旮旯腌事都能打听出来。”

    落葵垂首啜了口吊着精气神儿的山参汤,入口有淡淡清苦的药香,细品之后,却又有一缕清甜缭绕舌尖儿。她原是不想掺和天一宗之事,但看在江蓠这些日子悉心照料的情面上,她还是斟酌开口道:“哼,你们宗里的那些事,也唯有你自己觉得是桩隐秘,旁人谁不知道,只不过是碍于你们家大业大,明里不说罢了,可暗地里不知怎么嚼舌根笑个没完呢。”

    听得此言,江蓠蓦然笑着凑近了落葵,笑的格外狭促:“诶,你们私底下都是怎么编排我的,定是没说甚么好话罢,来来来,说与本少主听听。”

    落葵横了他一眼,抿了口山参汤,轻轻悠悠的开了口:“上回升仙大会,一则是给天一宗挑选弟子,二则是给你挑媳妇,可你却临阵逃脱跑的无影无踪,你自是不在乎旁人的难听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后娘的枕头风会怎样吹。”

    马车驶过一片树林,这时节枝叶凋零,树冠空落落的,枝丫张牙舞爪的在车窗投下暗影,偶有一两枝被积雪压得低垂,负重不堪而折断掉落,砸在车顶,雪顿时扑簌簌纷纷而下,偶有几片凝在了车窗上,倒真真是纤细的六瓣,如同铁笔银钩描画的那般雅致,日头明晃晃的照在上头,只顷刻间便化作一汪水,沿着车窗蜿蜒而下,将淡淡的白霜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江蓠蓦然直起身,垂首抿了一口茶,他自小与父亲就不算亲近,一直以为是父亲执掌一派,天长日久下,威严早已深入骨髓,早不知亲近二字如何写了,才不会与自己亲近,可却从未想过那后娘会如何编排自己。

    落葵见他脸色微变,知道这一席话不轻不重的,正好敲到了他的心上,他是聪明人,必能想的清楚看得明白,她笑着将参汤一饮而尽,喘了口气继续道:“江蓠,天一宗偌大的宗门,是你父亲从你外祖父手中接过来的,这些年宗门兴旺,你父亲操持的着实不易,可他眼见你纨绔不堪重用,你猜他会如何想如何做,你那后娘如今也生了一子,如今还小,但若日后眼瞧着比你争气中用,你猜你父亲又会如何想如何做,江蓠,你虽姓江,可也是李家骨血,这天一宗是李家数代人的心血,你外祖父子嗣凋零,唯有你母亲一人成年,如今这偌大的李家宗门要落于旁人之手,莫非你就心甘情愿么。”

    马车碾过薄冰,传来冰碎时的轻微咯吱声,在渐渐人烟稀少的官道上,竟如同惊雷。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儿,隐约可见寒鸟冲天而去,在凝碧的半空中漾起浅浅的涟漪,车窗上的暗色剪影随之晃动不停。

    这一席话重重劈在了江蓠心中,他如同在迷雾中转了数年,骤然看到了光亮一般,顿时灵台清明一片,自然不能坐视天一宗旁落他人之手,他的生母李氏乃是天一宗前任宗主的掌中明珠,下嫁给了父亲,因外祖父没有儿子,父亲才登上了宗主之位,可母亲薄命,父亲做了宗主不足一年,母亲便病逝了,数年后,父亲便迎娶了如今的年轻貌美,比江蓠还要小上一岁的宗主夫人后,便将他这个儿子抛之脑后,而这位后娘也是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今年年初才一举得男,父亲自然喜不自胜,在江湖上广发请帖,大摆筵席,直直喧闹了月余才算安静下来,可此事不久,父亲便要为他议亲,他自然不肯,这才闹翻了离开天一宗。

    这些事看起来桩桩件件都实属偶然,像极了他们父子间心存隔阂,但仔细想来,却每一件都与他那后娘脱不开干系,他脸色阴沉的如同暴雨前的层云,指端轻叩黑檀木小几,发出闷闷之声,压低了嗓音,唯恐被外头的车夫听了去:“你的意思是说,她觊觎宗主之位。”他重重拍了一下桌案,白瓷粉彩芙蓉花盖碗随之狠狠一跳,差点跌到地上,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她如何敢。”

    落葵捏着帕子,小心擦拭干净小几上的水渍,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江蓠,你想不想做天一宗的宗主。”

    想,自然是想,这天一宗宗主之位,在江蓠的心里,本来便理所应当是他的,他重重点了点。

    一阵风从车帘卷了进来,扑在人身上,那寒气从骨头缝里钻了进去。落葵有些冷,紧了紧领口,继续笑问:“这就是了,同样是你爹的儿子,凭甚么你做得,她的儿子就做不得呢。况且她的儿子是你爹的老年得子,三个女儿又个个嫁入高门,我记得你那最小的妹妹,在你们北谷国的皇宫里是得宠的贵妃,有这般显赫的背景,她凭甚么不敢让自己的儿子做宗主。江蓠,你扪心自问,若他日真的祸起萧墙,你与她可有一拼之力。”

    日头渐渐升高,车窗上的枝丫剪影一阵流转,落到了黑檀小几上,那小几一半明亮,暗影在上如同刀刻的纹样,而另一半黑暗,暗影融在其中,须得如抽丝剥茧般细细思量分辨,才能瞧出一分端倪来。

    江蓠垂眸不语,瞧着微漾的茶水中自己难看的脸色,他向来心大,除了在苏凌泉之事上纠缠不休难以走出,旁的事从未多做深究过,而在他看来,除了苏凌泉那一桩事外,自己这日子着实顺风顺水,并无甚么值得忧心的,可经了落葵这么一提,他才惊觉,原来无论是父亲的宠爱,还是在宗内的威信,他都毫无胜算,如此看来,这宗主之位竟赫然已是旁人的囊中之物了。他又狠狠捶了下黑檀小几,那白瓷粉彩芙蓉花盖碗跳了一跳,终于从小几上掉了下来,划出道惨白的弧线,掉在车厢地上铺着的靛蓝色绒毯上,那绒毯极厚,盖碗落在上头只闷闷一响,竟没有碎裂。

第一百七十九回 红拂女来了

    他忙捡起来放好,吁了口气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落葵的指端轻叩桌案,一声声轻响如同雨打芭蕉,咚咚的直入人心,她阴恻恻的笑道:“她手中的筹码也不过就是有个儿子,可那儿子能不能活的长久,活到接任宗主之位,却只能是看天意了。”

    江蓠闻言,脸不禁抽搐了一下,顿时觉得落葵此话十分中肯有理,连连点头道:“小妖女,你果然是个小妖女,连这般阴损的法子都能想的出来。”

    落葵哽了一哽,恶狠狠的翻了翻眼皮儿,道:“甚么阴损的法子,我不过是让你问问老天爷,你那弟弟活不活的长,怎么就阴损了。”

    江蓠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拈了枚点心塞到她口中,连哄带劝的骗道:“好好好,你不阴损,那你说说看,若他活得长久,我该怎么办。”

    “你要活得比他更长久啊,横不能让你弄死他罢,这种事即便是要做,也不能自己做,得让旁人去做。”落葵半真半假的笑道,三口两口便吃完了点心,又舔了舔唇边的渣滓,黑白分明的眼仁儿转了转,一本正经道:“江蓠,说白了,你二人一是拼谁活的更长久些,二便是拼谁的功劳更大些。当然,眼下你就有个大功劳。”

    江蓠转瞬便想明白了,点头笑道:“你说的是梁州分舵之事。”

    “不错。”落葵点了点头,做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来:“我若是你,便会早早的赶回天一宗,跟你爹仔细回禀此事,再主动请缨,前来梁州重建分舵。”

    江蓠一时无言,他心知落葵此言乃是正理,是实心实意的为他的前程着想,但他并不想就如此将落葵丢在半道儿上,即便是走,也要看着她伤愈再走。

    马车前行的速度并不十分快,出了扬州城后,官道渐渐变得泥泞不堪,碎石碎冰交杂着,行进时便是一阵平缓一阵颠簸,晃得人有些头晕。而外头只听得寒风呼呼刮过,渐渐不闻人语。

    江蓠掀开车帘儿一瞧,四围渐渐荒芜少有人烟,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显然已经离扬州城极远了,他拍了拍车夫的肩头,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呜呜咽咽,低声问道:“老人家,这里是何处,离着丹霞花林还有多远。”

    车夫像是受了惊吓,身子狠狠抖了一下,旋即暗哑着声音道:“咱们今日晚间赶到前头的华堂堡落脚歇息,明日一早再启程,明日晚间就能赶到丹霞花林了。”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咱们中间不下车歇息了,李公子若是饿了,车内有干粮,将就一二罢。”

    听得这把声音,江蓠有些吃惊,这声音虽然压得暗哑,但听来格外熟悉,他回首与落葵对视了一眼,伸手便要去掀车夫的斗笠。

    落葵一惊,忙将他扯了回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干嘛。”

    江蓠附耳道:“听着不对。”

    落葵失笑,与他头碰头的低语道:“自然不对,君姑娘既乔装改扮,那必然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也不想让你我知道,你

    贸然揭穿她的身份,岂不是令她难看,她一个大家闺秀,与外男跑了,有损清誉,以后还怎么议亲,等等看罢,非到万不得已,你我只当不知此事。”

    江蓠抿了抿唇,低声道:“她胆子可真大,竟不怕君老爷的家法。”

    落葵瞟他一眼,低声切切一笑,像幼时偷吃到了甚么好吃的,眉眼俱笑道:“古有红拂女夜奔李靖,今有君姑娘相送江蓠,保不齐以后会成就一段佳话。”

    江蓠哽了一哽,还是抬手狠狠揉了下她覆额的刘海,试探道:“那么,你我正邪联手,岂不更是一桩美谈。”

    阳光落在江蓠骨节分明的手上,白皙纤长,倒不像男子的手,而骨节处有常年习武修炼留下的硬茧。

    落葵骤然响起苏子的手,想起这个动作是他常做的,不禁失神,不知苏子是否已得了消息赶去了梁州,是否又一路追踪赶了过来,若,若他最终与江蓠见了面,又该是怎样的情景,彼时,她若真的无力阻止甚么,那么苏子与江蓠,若真的必有一死,她又该如何抉择,她的心蓦然一痛,良久,才在江蓠的连声呼唤中回了神。

    江蓠凑到近前,奚落打趣道:“你想甚么呢,是想怎样才能与我这个名门正派攀上关系么。”

    落葵撇了撇嘴,讥讽道:“你这么个没用的名门正派,堪称江湖第一纨绔子弟,和你攀上关系,那是坏了我的名头。”

    江蓠继续揉着她的刘海儿,直到将她揉的有些不耐烦,侧着头躲过他的手,他才罢了休,半真半假笑道:“待我承袭了宗主之位,就去踏平了茯血派,把你抢回来做小妾。”

    落葵狠狠啐了他一口,失笑骂道:“那我还是早日给你们天一宗来个灭宗惨事,让你没有宗门可继承。”

    江蓠顿时扬声大笑:“如此也罢,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去你们茯血派继续做纨绔子弟好了。”

    黄昏时分,残阳在天边如同一汪寂寥的血水,刚刚布满整个天空,就被黑暗悄无声息的一口口蚕食,只余下点点微红的流霞绵绵不舍的镶在天边。

    一辆马车在暗淡余晖中奔袭而来,寒风瑟瑟,在车窗上留下浅淡的白霜,华堂堡是出了扬州城后,最繁华的一座镇子,这样一辆灰棚马车疾驰而来,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车轮滚滚,在结了薄冰的土路上留下裂痕,最终停在了君府常住的长葛客栈门前。

    长葛客栈并不十分大,门楣上布了些轻尘,小伙计立在门边儿,看到马车驶来,又见车前灯笼上斗大的君字,忙将手上的白巾子一甩,落在肩头,端着满脸笑意上前。

    江蓠扶着落葵下车,见车夫垂首立在车前,二人都十分默契的没有瞧他一眼,只径直进了客栈。

    这处客栈大堂只摆了六张榆木方桌,每张桌围放了四张条凳,此时只有两位客人在用饭,见三人进来,二人抬头瞧了一眼。

    小伙计忙陪着笑脸儿道:“几位客官,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儿。”

    江蓠

    扶着落葵,淡淡道:“住店,开三间。”他转头瞧了落葵一眼,顿了一下,平静改口:“哦不,开两间上房,再将热水和饭菜送到房里来。”

    小伙计清亮亮的应了一声,忙拿着钥匙,步履轻松的领着三人上楼去了。

    从始至终,跟在二人身后的车夫没有说上半句话,而站在柜台后头扒拉算盘珠子的掌柜,也没有抬头看上三人一眼。

    这客栈的楼梯又窄又陡,布满裂痕,依稀可见楼下景象,行走间发出上了年头的咯吱咯吱轻响。

    狭长的走廊幽深,悬挂的昏黄风灯如同沧桑的眼眸,光华暗淡的闪动摇曳。走廊一侧是四间客房,门上挂着小小的木牌,朱红字迹已然斑驳,依稀可辨分别是天、地、玄、黄四个字,而另一侧的木质栏杆有些松动了,轻轻一扶便是摇摇欲坠。

    凭栏而立,刚好望见大堂的景象,唯一的那桌客人桌案上,竟只摆了一盘分量不大的熟牛肉,并一小壶酒,落葵眸光微缩,诡异的一笑,两个大男人,只吃这么点,也不怕饿死。

    小伙计微微欠身,先给车夫打开了地字号房门,旋即领着江蓠二人走到走廊尽头,一边开着天字号房门,一边笑道:“这个房间又宽敞又僻静,二位住正为合适。”

    江蓠点了点头,扶着落葵进房,与小伙计擦身而过之时,落葵眸光再度一缩,旋即神情如常。

    小伙计一边点燃手臂粗细的明烛,置于黑漆漆的榆木方桌上,一边拿着白巾子擦拭桌案上浮尘。

    这屋内疏朗雅致,靠墙放着四柱大床,雕着缠枝牡丹,正好与紫铜帐钩上的彩蝶纹样交相呼应,天青色帐幔从床顶曳地,有风从半开的长窗掠进来,那帐幔微微摇曳,格外妙曼。

    一面墙壁上挂了四只壁瓶,绘着春日莺啼繁花,夏日绿树浓荫,秋日红叶满山,冬日细雪纷纷,这时节虽无花可插,但壁瓶上的四季图精细雅致,比之花草跟令人赏心悦目。

    二人皆对这天字号房间十分满意,不禁连连点头,江蓠拖着落葵的手,在屋内转了一圈儿,使劲儿皱起鼻尖儿,嗅了嗅,道:“这是甚么味儿。”

    小伙计忙打开了长窗透气,陪着笑脸儿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扬州素来潮湿,蛇虫鼠蚁比旁处多了些,故而放了些香樟木避虫,唯恐惊扰了贵客。”

    落葵轻轻嗅了嗅屋中久久不散的香樟木气息,缓步走到窗前,听得潺潺水声,向下一望,这屋子临水,窗下正是一条不知深浅的大河,夜色下波光粼粼,泛着冷意,旋即冷哼了一声,此地,倒是个毁尸灭迹的绝佳之所。她微微沉凝,脸上含笑,眸底却是冷薄之意:“小二哥,我身子虚弱,有些受不住这香樟木的味道,可否给我寻些沉水香来冲一冲这味道。”

    小伙计微怔,忙笑道:“本店是小本买卖,买不起上好的沉水香,只有些次货,不知客官闻得么。”

    落葵点了点头:“小二哥只管拿来,只要是沉水香就好。”

第一百八十回 噬香兽

    不多时,小伙计小心翼翼的端了饭菜进屋,一样样布在桌案上,陪着笑脸道:“这是热水,这是小店的拿手菜,客官请慢用。”他从袖中取出一盒盘香,放到桌案上,道:“这是客官要的沉水香。”

    落葵淡淡道了声谢,起身将此香点燃,放在了床头小几的青瓷香炉中。

    小伙计冷眼瞧着,不言不语的退了出去,垂首间,眼眸中划过一丝杀意,而唇边却挑起一缕晦暗不明的笑来。

    江蓠闻了闻这饭菜,香气扑鼻,忙夹起一筷子,正欲塞到口中,却被落葵一巴掌打了下来,他嚷了一声,道:“小妖女,你作甚么。”

    落葵冲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聂声聂脚的走到门前,扒着门缝听了半响,门外并没有甚么动静,她猛然拉开门,却见小伙计一个踉跄,险些跌进屋里来。

    小伙计脸色骤然惨白,笑容中难掩惊慌失措,张口结舌道:“客官,不知二位客官是还要些热水么。”

    落葵恍若无事,神情如常的含笑道:“正打算去叫小二哥呢,劳小二哥给煮碗桂花汤圆儿来,要豆沙馅儿的。”

    小伙计忙清亮亮的应了一声,疾步下楼去了。

    江蓠终于察觉到了异样,见小伙计没了踪影,忙紧闭房门,压低了声音道:“小妖女,他怎么鬼鬼祟祟的。”他挑了挑盘中的饭菜,看了半响也没看出甚么端倪来,迟疑道:“这菜有甚么不对劲儿么。”

    落葵不语,只端起盘子,将饭菜一盘盘倒入窗下的河水中,回首道:“你没发现么,他们皆是灰袍外头套了件店家的衣裳。”

    “灰袍。”江蓠眼瞧着她将饭菜倒了个赶紧,揉着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肉疼不已,听得落葵此言,不禁眯起丹凤眼,冷笑道:“你是说,他们都是万毒宗之人。”

    落葵略微迟疑的摇了摇头,有些拿不定主意:“兴许是,兴许不是,但这饭菜是定然吃不得的。”

    环顾四围,轻轻嗅了嗅,这屋内的香樟木气味益发浓郁了,连燃了如此久的沉水香都掩盖不住。落葵在屋内翻箱倒柜找了一圈儿,连角落中都没放过,却终究一无所获,她愣在原地,原以为是自己思虑过重,疑心病犯了,可一抬头,眸光正好落于墙上的四只壁瓶,凝眸良久,冲着那壁瓶抬了抬下巴。

    江蓠会意的踩上桌案,取下手边儿的那只春日壁瓶。

    落葵捧着那瓶儿,贴在耳畔仔细听了听,眉心骤然紧蹙,将瓶儿轻轻放在桌案上,拔下发髻间的银簪子,簪头已迅雷之势往壁瓶中狠厉一戳,只听得凄厉的吱吱几声轻响,壁瓶随之剧烈的晃动起来。

    江蓠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将瓶儿紧紧握住。

    片刻之后,壁瓶安静下来。落葵定了定神,拿出银簪子,簪头赫然洞穿了只手掌大小的小兽。此兽身形酷似老鼠,尾巴细长,通体皮毛光滑,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簪头洞穿之处,流出的竟不是鲜红的血,而是一股股绿色的烟雾,香樟木的

    气味浓郁,扑面而至。

    江蓠脸色骤变,极快的跳开一步,干呕了一口,忙掩住口鼻,震惊道:“小,小妖女,这是甚么。”

    落葵颇为感叹的笑道:“万毒宗还真是舍得,为了咱们二人,连如此金贵的噬香兽都用上了。”言罢,她冲着江蓠使了个眼色。

    江蓠面露难色,只好咬着牙将余下的三只壁瓶取下,依次摆在桌案之上。

    落葵如法炮制的洞穿了三只噬香兽出来,整整齐齐的摆在一只空着的白瓷青花盘中,拍了拍手连连轻笑道:“好了,如今你们四世同堂也算是团聚了。”

    江蓠哑然失笑:“你如何知道他们是四世同堂,而非一男三妾。”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笑骂道:“只有你这般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才会看出这个来。”

    江蓠摸了摸鼻尖儿,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却默然无语的将壁瓶挂回原处,定睛那四只老鼠,蹙眉道:“甚么是噬香兽,干嘛用的。”

    落葵拿着银簪子,慢条斯理的挑开此兽的肚皮,从里头扒拉出一团银色泥土,拿银簪子戳了戳,触之软绵,嗅之幽香。她顿时面露喜色,两眼放光,活脱脱是财中饿鬼的模样,丝毫没有理睬江蓠之意,反而凝神望住余下的三只小兽。

    江蓠定睛瞧着四爪朝天,翻着肚皮的小兽,在取出银色泥土的瞬间,已然极快的干瘪下去,而通体缭绕的银光也转瞬敛尽,露出黑漆漆的一团皮毛。

    落葵定睛望了良久,冲着江蓠伸出了手:“把你的牛黄给我。”

    江蓠蹙眉,顿时抱紧了双臂,满脸戒备道:“干嘛,那是我的。”

    落葵扑哧一笑,不由分说的就去掰开他的手臂,捏着袖子一抖,将里头的牛黄抖了出来,回首讥讽道:“知道是你的,瞧你那抠门样,难怪都快年过三十了,还讨不着媳妇儿。”

    江蓠哽了一哽,伸手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儿,眸光划过些一样的光彩:“胡说甚么,分明是本少主瞧不上她们那些庸脂俗粉。”

    落葵抿了抿唇,垂眸不语,只仔细挑出四枚成色最好的牛黄放入盘中,又捏着银簪子如法炮制,从余下的三只小兽腹中挑出银色泥土,与牛黄放在一处,随后,那四只干瘪小兽同饭菜一样,尽数入了水。

    看她忙活了许久,江蓠实在不解其意,道:“小妖女,你开膛破肚了半天,是在做甚么。”

    落葵见江蓠一脸疑惑,不禁起了坏心思,存心想要憋死他,就是不明说,忍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去找小二要个药罐子来,就说要煎药给我喝。”

    江蓠的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勉力克制着想要给她一巴掌的冲动,下楼去了。

    落葵轻笑一声,用火折子引燃炭盆,拿着扭花火钳翻着木炭,让通红的火苗舔上每一根炭,发出噼啪轻响,她定了定神,万毒宗之人显然已占了这家客栈,那么这客栈里原本的店家定然凶多吉少,只是来时并没有细看,不知这

    镇子里究竟如何了。

    如今自己这幅身躯,只是用九死还魂丹护住了心脉,又用老山参勉强吊着精气神儿,既然万毒宗的人找了来,那么便不必再顾忌腕间的印记了,凭着江蓠的修为,将这些人尽数诛杀不在话下,只是,她侧目望了望隔壁房间,眸光闪动,划过些狠意,不知万毒宗是早已料到自己会来丹霞花林,才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良久,吱呀一声,将落葵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抬头一瞧,江蓠一手端着碗汤圆,一手拎着个上了年头的药罐子进来,那药罐子的外头已熬煮成黑漆漆的一片,辨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落葵将四团银色泥土和四枚牛黄尽数放到药罐中,加了满满一罐子水,放在炭盆中满满熬煮。

    江蓠低声道:“他们果然不是店家,方才我去找药罐子,他们竟然翻箱倒柜的找不着。”

    落葵拿着鸡翅木筷子,在药罐子中缓缓搅动,扑面的滚滚热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异香,她边搅边说:“有了这噬香兽,他们是万毒宗之人乃确凿无疑的,你不是一直在问噬香兽是作甚么用的么。”

    江蓠沉沉点头,察觉到那股异香益发浓厚,在屋内盘旋久久不散,沉水香的味道俨然已无法掩盖了。

    满满一罐子水已经熬煮到只余下一般,且益发粘稠难以搅动,落葵挑起一筷子看了看,那银色泥土和牛黄已然混在了一处,她微微点头,又添了些水,继续搅起来:“这噬香兽乃是万毒宗精心培育的毒兽,腹中的那团银色泥土,乃是罕见的玉净泥,被此兽吞噬后,会散发出类似香樟木的气息,这种气息无孔不入,乱人心神,使人渐致昏迷。”

    “玉净泥。”江蓠低低惊呼了一声,道:“我见过此物,并非是银色的,而是如玉般晶莹剔透的。”

    落葵低笑:“不错,只是噬香兽府中的玉净泥,乃是炼制过的,与牛黄一同熬煮,乃是避毒良药。”

    只这寥寥数语的功夫,药罐中咕嘟嘟翻滚起气泡,已粘稠的无法用筷子搅动了,而那股异香像是顷刻间散尽了,只余下淡淡的沉郁香味缭绕不绝。

    落葵拿筷子挑起一缕,那粘稠之物已变得漆黑如墨,但却是半透明的,透过此物,隐约可见对面的江蓠。她满意而欣喜的点了点头,眸光在江蓠脸上巡弋片刻,忍笑道:“先涂脸。”

    江蓠微怔:“甚么。”

    落葵诡异的一笑,挑起一筷子粘液,不由分说的就往江蓠脸上抹去。

    他躲闪不及,便被她抹了个满头满脸,无奈笑道:“干嘛。”

    落葵嗤的一笑,揪住他的耳朵,将他拖了过来:“一会要杀出去,不抹点避毒良药,我可没力气再给你解毒了。”

    江蓠吃痛不已,亦知道落葵此言有理,只好端坐在那,任凭落葵用手将那粘液在头面上抹的均匀,他的脸顿时黑漆漆一片,待此物完全干涸后,黑色却全然褪去,竟瞧不出丝毫端倪来了。

第一百八十一回 再遇菖蒲

    落葵拿过菱花镜,照了照他的脸,笑的开怀无比:“看,瞧不出来罢。”

    江蓠点了点头,眼珠子蓦然一转,狭促笑道:“只抹脸上有甚么用,身上怎么办。”

    落葵顿时窘的面红耳赤,将药罐子往他面前狠狠一戳,骂道:“自己想法子去。”言罢便放下天青色帐幔,在床上背身而卧了。

    江蓠不禁哈哈大笑,笑的那帐幔剧烈晃动起来,像一湖春水被吹皱。

    这笑声传到隔壁房间,已摘下斗笠,脱去蓑衣的车夫,微微扬起一张如玉脸庞,怔了良久。

    落葵闭目躺着,心中愤恨暗骂不止,骂自己多管闲事,好端端的给他熬甚么避毒良药,他这样的人,就该被活活毒死,在梁州时就该活活毒死。

    一阵之声过后,屋内静谧良久,唯有炭火爆裂之声,轻微的在屋内绽放。

    就在落葵几欲睡着之时,一声轻咳惊醒了她,旋即便是江蓠忍笑为难道:“那个,小妖女,我摸不着自己的背。”

    落葵唇角微翘,头也不回的嗤道:“你堂堂天一宗少主,居然摸不着自己的背,说出去岂不是笑话。”

    江蓠反唇相讥:“你摸一个给我看看,你堂堂茯血派太上长老,摸一个试试。我是天一宗少主,又不是蜈蚣精,哪有那么多只爪子可以摸到自己的背。”

    落葵撇了撇嘴,仍躺着不动。只觉床尾一沉,江蓠坐在了她的身侧。

    他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嬉笑道:“来,帮我抹了罢,不然我死了,谁送你去丹霞花林。”

    落葵明知他是在说笑,明知他有意耍赖,但拿他全无办法,还是缓缓起身,入目便是银红撒花大袄半掩着的脊背,揭开袄子,只见那背上布满伤痕,多数都是箭伤,其间夹杂零星剑痕,她心下一沉,拿筷子挑起漆黑的粘液,抹在了江蓠背上。

    她伸了伸手,指尖刚触到他的背,便又极快的缩了回去,良久,不曾有甚么动静。

    江蓠喃喃低语:“瞧见了没,这些伤,都是当年拜你所赐,我险些死在你的箭下。”

    烛火摇曳,将那些伤痕照的狰狞。

    落葵心间一紧,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当年太白山下,她从未对江蓠有过半分手软,招招式式皆是杀意,原以为再见面必定是死敌,不曾想,不曾想,果真是天意弄人啊,她在心底暗叹一声,伸手触上他的脊背,将那半干的粘液涂抹开来。

    只听得江蓠吁了口气,失笑道:“小妖女,当年你可是一心想要了我的命的,你不知道,那时的你,可着实招人恨的紧。”

    落葵唇角微翘,脸颊上缀着两颗梨涡:“当年,你也招人恨的紧。”

    江蓠蓦然回首,攥紧了她的手腕,定睛相望,双眸中像是燃起一把火:“如今呢,如今可还招人恨么。”

    落葵有些心慌,甩了甩手,发觉甩不开他紧握的手,忙转了话头:“江蓠,你可知道当年我的箭例无虚发,箭上还淬了毒,你能活下来,着实不易,必定是有人舍去

    了半身修为去救你,那个人究竟是谁,想来你是猜得到的。”

    江蓠脸色一变,微微怔住了,慢慢松开了手,他并不十分清楚当年之事,只记得落葵将他扎成了个刺猬,闭目前的一瞬,见到的最后一眼,是落葵与苏凌泉浑身浴血,带着程朝颜杀出了太白山,彼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找到苏凌泉,杀了他。

    至于后来如何了,他并不记得,醒来后,还是崖香告诉他,他昏睡了半个月,而父亲闭关修炼去了,宗内一应事项皆交给了太上长老代为料理,彼时的他还曾埋怨过父亲,亲儿子生死未卜,他却还有心思闭关修炼,果真是有后娘就有后爹,但却从未细想过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唇边轻颤,不敢置信道:“小妖女,你所言非虚么。”

    落葵笃定的点头,将江蓠的心直直点入谷底:“你以为,这将正阳道之人吓破了胆的妖女之名,是浪得虚名么。”

    炭盆中传出一声半声的噼啪轻响,背上有丝丝凉意入骨,原来他一直以为的父子间的隔阂疏离,竟只是他的误以为,他以为父亲的冷薄严苛,只是寄予了太深重的希翼,他所有的怨恨和悲戚,都是自己站在美好的中间,却只看到了阴霾一片。

    江蓠呼吸渐粗,难掩心潮起伏,一瞬间的念头便是飞身回到天一宗,用尽全身之力去做这个少宗主。

    落葵趁此机会脱身而出,走到窗下,去看潺潺的河水,一弯弦月映在黑漆漆的河面,偶有寒风拂过,那一抹昏黄转瞬变成碎金,细碎的融入涟漪中。

    风渐渐远去,涟漪幽幽散尽,月影依旧像一枚吴钩浸在水中,河岸植了一株树,暗夜中看不清树影,只枝丫探出来,烙在了月影中,像极了月中的桂花树,仙姿清绝。

    江蓠坐在床沿儿良久,定睛望住落葵倚窗而立的背影,月白色暗花窄袄披在身上,略微有些晃荡,略微有些孤绝,他按耐不住心绪起伏,轻轻走过去,从她的背后伸手拥住她,将她拥入怀中,声音轻柔而沙哑,在耳畔喃喃低语:“小妖女,跟我回天一宗罢。”

    落葵竟出人意料的没有挣扎,只双手扶住冷硬的窗棂,将那窗棂紧紧攥住,攥的嘎吱直响,她微微仰起头,眸光中似有千军万马疾驰而过,声音微冷,如悲凉的长风拂过窗棂:“江蓠,莫要痴心妄想了,正阳道容不下我,嗜血道也容不下你。”

    河水潺潺,如同不断流淌的岁月,不停的向前,这人世间的种种,并非是有心错过,但有些事只能错过,没有做过,终必成空,那便,那便不会徒留遗憾,徒增心痛。

    “咯吱,咯吱,咯吱。”上了年头的木梯突然传来一声声低微的脚步声,虽然已经刻意压低,但奈何夜深人静,即便是针掉在地上也如同惊雷,更遑论这声声入耳的脚步声了。

    江蓠陡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落葵的手,顺手拎过床上的包袱,低声吐了个走字。

    不待来人上楼踹门,江蓠便先发制人将门打开,还顺便踹开了车夫的房门。

    那车夫一阵惊

    呼,来不及掩饰身形,便一阵风般的被拉出了房。

    江蓠瞧了车夫一眼,低低一笑:“君姑娘,得罪了。”

    君葳蕤显然没有料到二人竟早已识破了她的身份,不觉窘的脸色涨红,来不及多问甚么,便已瞧见了堵在楼梯口处的数十名灰袍人。

    而数十名灰袍人全然未料到会有此变,一时间怔住了,进退不得。

    江蓠眸光微冷的扫视过灰袍人,嘿嘿一笑,转头冲着落葵二人低语道:“拉紧了,千万别松手。”随后银红色的大袖如风一甩,一簇赤金色的光芒飞旋着,冲着灰袍众人激射而去。

    灰袍众人顿时发出阵阵惊呼和惨叫,咕噜噜从楼梯上倒滚而下,一个摞一个的砸在了灰突突的墙上,血在地上蜿蜒,在墙上飞溅,成了斑驳一片。

    而与此同时,江蓠紧紧攥住二人的手,翻过摇摇欲坠的栏杆,飞身落在了一楼大堂。

    并不算大的一楼挤满了众多灰袍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见三人赫然出现,便提着寒光凛凛的刀剑,走三步退一步的缓缓围了上来,这些人里有几个是一路追杀江蓠二人的,经历了几场生死大战,知道二人手段毒辣,包围时便刻意落在了后头,只等着形势不妙,便拔腿就跑。

    江蓠三人背靠着背,相互倚靠着,一脸戒备的望向众多灰袍人。

    落葵心中生出个狠毒的法子,这法子也唯有在此处,离着丹霞花林不过一日的路程,她才敢用,虽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胜在一劳永逸,她从此就可安安生生的治伤了,想清楚了此事,她冲着江蓠沉重低语:“如何,可有把握。”

    江蓠环顾了一圈儿,扬眉轻笑:“若菖蒲没在,区区小喽,不在话下。”

    “好,那我叫他出来。”落葵神情凝重的低笑了一声,骤然扬声大喊了道:“菖蒲,你既想要我的百蛊之虫,那便现身一叙罢,躲躲藏藏的,哪有半分万毒宗总堂主的风采。”

    话音方落,一道灰色的人影飘飘荡荡的落于三人面前,瘦长的脸上两道长眉花白,但皮肤却十分光滑,没有一丝皱纹,菖蒲的眼眸极亮,转眸间神采飞扬,赞许的望了落葵一眼,喋喋笑道:“你不愧为令正阳道胆寒的妖女,果然有几分本事,竟能在本座的托天拳下活了如此之久。”

    落葵唇角微微上扬,梨涡中荡漾着淡然:“若我死了,你从谁那要百蛊之虫。”

    江蓠低笑了一声:“小妖女,你还真厉害,竟然真的将此人给诈了出来。”

    落葵满脸凝重,定睛望著他,沉声道:“江蓠,你,可有把握从他的手中脱身。”

    江蓠不解其意,只无声的笃定点头。

    落葵略一沉思,旋即低声道:“好,那么,你拖住菖蒲,我带着君姑娘,咱们在丹霞花林外见面。”

    江蓠微怔,他自是清楚落葵的伤势,不禁担忧道:“你行么。”

    落葵扬眸,眸光狠厉而阴冷,转瞬又是当年那个血洗太白山的妖女重回,轻松一笑:“放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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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正与邪,人与妖,剑指三界,以血祭奠,从此,人妖殊途,永不相见。妖者无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者无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者无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