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回 君葳蕤
盆地外原本正欲举步相随的几个人,顿时脸色微白的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了。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同样惊诧无比,眼前之人都是修仙者,自然瞧出了那片密林非同寻常,林中布下了极厉害的阵法,似乎有迷幻之效,至于有没有攻击之效,那唯有走进去了才知道。
无声静谧良久,丹垂首,神情凝重的对鹿儿低语了几声,鹿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竟回首望了江蓠二人一眼,随后趴在丹背上,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丹回首冲她一笑,毫不迟疑的钻进了林中。
而黄氏三凶则将肩舆放在地上,凑在一处头碰头的商量了片刻,最后抬起肩舆,依旧由黄大执杆探路,钻进了林中,进林的一瞬,黄大回首,若有所思的深深望了江蓠二人一眼。
江蓠二人对他那阴鸷的眸光倒是置若罔闻,只不言不语的瞧着盆地边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仅余下他们两人而已。
千难万险的已走到了今日,绝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二人对视一眼,江蓠扶着她起身,嬉笑了一句:“走,有我在,甚么阵法都不在话下。”此话倒是所言非虚,天一宗的立宗之本,除了剑法便是阵法,练得便是浩然正气,可这堂堂的天一宗少主虽承袭了这立宗之本,可身上却只有邪气,丝毫不见正气。
落葵默默颔首,眸光一瞬,低声道:“先探探路再说罢。”她早已无力掐诀了,只好狠下咬破了舌尖,随后一团红雾从袖中飞出,在半空中轻声炸开,飞出无数只细弱蚊蝇的红色萤火虫,她轻吐了个去字,那些萤火虫尽数没入密林中。
静了半盏茶的功夫后,萤火虫悄无声息的冲出密林,却只回来了数十只而已。她脸色一白,微微凝眸,轻声道:“咱们一路往北走罢。”
江蓠并未多问甚么,只略点了下头,将她拉到自己背上,不由分说的背起她就走。
此时的天早已黑透了,一弯弦月悬在天际,冷月清霜却半点洒不到这片密林深处,四下里黑漆漆的一片死寂,莫说去辨甚么东西南北,即便是两个人相对而立,也瞧不清脸庞神情。
江蓠微眯了下双眸,极目向密林深处望去,奈何这林中迷雾重重,实在瞧不到更远之处,他略一沉凝,还是单手掐诀,祭出一枚巴掌大的随珠,悬在自己身旁,此地太过诡异,万事须得小心,已不是节省法力之时了。
那枚随珠光华温润,如同摇曳在夜色中的风灯,寻常随珠原本不过能照亮丈许之遥,而如今有了江蓠的法力催动,其上光芒顿时大作,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四围散开,数十丈之内的花影横斜,碎石断壁皆入目清晰。
江蓠辨了下方向,背着落葵,浴着深重的夜露,一步步往密林深处走去。
谁料刚走了不过数十步,眼前却猛然腾起一阵红雾,甚么花枝碎石小路尽数被掩盖,只余下红茫茫的一片,江蓠顿时大惊,正欲掐
诀,红雾却又转瞬散尽,二人这才惊觉,眼前早已景致大变,原本的羊肠小路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株株散着红芒的山茶花,挡住了去路。
“幻境。”江蓠低语了一声,伸手去摸那山茶花,那枝干粗糙花盏娇嫩,还摸了一手馥郁幽香,竟是确凿无疑的真花真树,他环顾了下四围一般无二的景致,不禁微讶:“这幻境也太真了些。”
落葵仔细端详良久,摇了摇头,低语道:“不是幻境,这是花林迷踪阵。”她凝神缓缓道:“数年前我进过这花林迷踪阵,只是当年这阵法有些简陋,不似如今这般威力巨大罢了。”
“那,你能走出去么。”江蓠心里实在没底,轻轻问道。
落葵看了看方向,斟酌道:“试试看罢。”她正欲开口,前面却是一花,赫然多了个身影窈窕的姑娘,背身而立,声音压的又低又沉:“莫要出声,跟我走。”
“君姑娘。”江蓠诧异低语,那声音太过熟悉,背影窈窕入目,正是数日前匆匆分开的君葳蕤,不知她这一路上经历了甚么风霜,才最终赶到此地,但听她的声音如常,想来也并未遇上甚么险境。
听得江篱的声音,君葳蕤身形一滞,却并未回头,只垂首低语:“师尊不喜我帮外人,你们莫要出声,只管跟我走就是了。”
言罢,她单手握着一枝山茶花,口中念念有词,手轻轻左右一挥,那挡路的花树顿时坠下纷纷花雨,一株株山茶花寂然无声的缓缓挪向了两侧,让开一条花瓣铺就的羊肠小路来。
“跟紧我,莫要出声。”君葳蕤举步前行,这花林迷踪阵在旁人眼中神秘异常,可在她眼中,却像是进了自家的花园子,来去之路皆捻熟于心。她一袭红裳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与遮天蔽日的深红浅粉融在一处,更添了几分婀娜绝美。这一路上,她口中法诀不断,遇着花树挡住前路,她便挥动花枝,花树随之左右分开,遇着巨石层叠横在半途,她便花枝轻点,那巨石只嗡鸣一声,化作虚无。
这一切皆落入落葵眸中,她眸光闪动,耳廓微动,将此情此景印在心中,将生涩法诀听入耳中。
江蓠跟在君葳蕤身后,一步步走着,越走心中却越发有些沉重,欠银子好还,欠人情却难还,原本那赠药之恩就难还了,如今还多了个引路之恩,这恩情比天还大,看来那承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反悔作罢了。
在林中穿行了半个时辰,转的江蓠头晕眼花,冲着落葵低语道:“这阵法太厉害了,转的我都快吐了。”
落葵刚刚记下一道诡谲的法诀,听得此言,分神低笑道:“你且跟着她走,我记着路,回头慢慢摸索着,下回便不必她领着了,如此,也可少欠一份人情。”
江蓠微怔,嬉笑了一句:“小妖女,你,不愿我欠她人情么。”
落葵听出了他话中有话,忙转了话头,顾左右而言他:“莫
要打扰我记路。”
就这般七拐八绕,终于绕出了无边无际的密林,已是临近子时了,夜色深沉,入目便是笼罩在寒冷薄雾中的几间黑漆漆的草屋。
君葳蕤头也不回的一指远处,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去那里躲着,天亮后再来见师尊。”
深黑的天幕幽远的盖在这片花林山的上空,今夜的弦月被层云遮住了大半,月色朦胧,倒是满天星辰熠熠生辉,如同银钉般灿烂,缀满天幕。
深山密林间,白日里就没甚么声响,这深更半夜的,便更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可以听得到轻微的呼吸声。
山里雾气大,薄雾袅袅,笼罩在君葳蕤的周身,她一袭红裳翩跹,染了些潮湿的气息,那原本是浓烈的颜色,却也有了一丝孤寂。
江蓠定睛望着他的背影,心间百感交集,有些话堵在喉间,他张了张嘴,却终是未发一言,背着落葵转身就走,轻轻踏过积雪覆盖的枯枝,声音悠远,仿若雪落。
就在江蓠转身的瞬间,君葳蕤蓦然转过身来,怔怔望住二人离开的背影,她有些恼怒的轻咬下唇,眸底尽是水雾,良久,才神情如常的转身,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君葳蕤所指之处,乃是一处洞穴,看上去是天然形成,许是许久未有人踏足此地,那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在夜风中瑟瑟抖着,而只有半人高的洞口便藏在野草之后,毫不起眼。
二人在洞口前驻足,此处离方才与君葳蕤分开之处已经极远,目及之处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夜色,和掠地而起的淡白寒霜,至于那低矮的篱笆,半掩的柴门和歪斜的草屋早已尽数消失不见了。
此地果然十分隐秘,且足够遮风挡雪,江蓠满意的微微颔首,暗自松下口气,在洞口处巡弋片刻,随即掐了个一记凌厉的法决,飞快没入洞穴深处,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见洞内没有半点异样,他才扒开枯草,小心扶着落葵躬身的挤了进去。
这洞穴并不大,石壁凹凸不平,四围干燥的无一丝水气,地上有常年缺水干涸的裂痕,如此看下来,这洞穴却又并不十分像天然形成,到有几分人工开凿的痕迹,从洞内向外望去,那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将洞口掩盖的严严实实,外人打此处经过,若非刻意留神,显然是无法察觉到这处洞穴的。有了枯草阻挡,凛冽的寒风也是若有若无的扫进洞内,倒也没有几分冷意了。
落葵靠坐在凹凸不平的石壁边儿上,寒风透骨的在山里折腾了这一整日,她早已被冻透了,气息微弱,脸色益发的白的惨无血色,只觉身上一时如坠冰窟,冷的透骨,一时又如置火烤,烈焰焚身,她抬手拭了拭额头,自己给自己切了个脉,良久,才低低哀叹一声,好死不死的,怎么在此时发起了高热,还未及说些甚么,便是寒热交替一阵阵袭来,搅得她五内翻滚,伴着撕裂四肢百骸的剧痛,她终于痛苦的紧紧蹙眉,嘤咛一声。
第一百九十八回 山中嘱托
江蓠原本正一趟趟往洞穴内搬运取暖用的木柴,听得这微弱的痛楚之声,他顿时将满怀的木柴扔到地上,扑到落葵跟前,尚未开口,滚滚热浪便迎面扑来,他慌了神儿,忙拉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小妖女,小妖女,怎么了这是。”
落葵勉强睁开双眸,只觉此时身上却又冷的瑟瑟发抖,张了张干涸到裂了血口子的唇边,沙哑着干痛嗓子道:“我,我发了高热。”
江蓠大惊,这样的时节发了高热,原本就十分棘手,再加上落葵如今强势严重,便更是雪上加霜,九死一生了。他忙松开她的手,手忙脚乱的笼了一堆火,想到包袱里的牛黄,一阵翻找后,熬了浓浓一碗深色的药汁,端到落葵唇边,低声道:“来,喝点药,喝了就好了。”
落葵双眸紧闭,只微微张开唇,任由江蓠将苦到极致的药汁灌到口中,随后头一歪,仍是一副精神恹恹,半死不活的模样。
江蓠不禁心急如焚,想了又想,用巨石在洞口堆砌了半截的围墙,掩盖住洞内的情形,唯恐惊动了黄芩或是其他人,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随后他托起落葵,将她拥进怀中,只觉怀里那个人一时像块烧红了的炭,一时又像块冻透了的冰,寒热交替,连带着将他也熬的十分受罪,但他却始终没有放手,只定睛望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心痛难忍,唏嘘不已。
外头有枯枝不堪重负,被积雪裹挟着坠落的轻响。
不知多了过久,落葵自混沌中醒来,发觉四围极静,唯有火堆噼里发出啪啦的响声,她头痛欲裂,缓了良久,才察觉到自己躺在避风处的草堆里,汗浸透了衣裳,却并不觉有多寒冷,伸手一摸,先是摸到了件银红撒花大袄,紧跟着又摸到了件灰鼠刻丝斗篷。
她有些诧异,抬眼望去,江蓠只着了薄薄的月白色中衣,凑在火堆前,冻得鼻尖儿通红,瑟瑟发抖,蓦然鼻尖儿一酸,嗓子已是倒了,她声音沙哑而低微的喊了一声:“江蓠。”
江蓠身形一顿,忙爬到落葵身侧,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颤抖道:“小妖女,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落葵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只好安静下来,忍着头痛道:“江蓠,我,有话要说。”
江蓠察觉到她声音凝重,这才轻轻松开她,却仍拥着她的肩头,低声道:“你说。”
火星迸裂,光芒摇曳,照在落葵脸上,红的娇艳白的刺目,是那般诡谲,她微微闭目,心潮涌动,明日之事她早已想了个明白,至于以后,她也有了安排,趁着如今还有力气,神思尚且清明,须得做个交代了断。她毫不迟疑的伸出手,掌心顿时多了一枚蓝芒缭绕的浑圆主子,珠子内隐含水雾。
江蓠不解其意,诧异道:“这是甚么。”
落葵不语,只想了又想,抬手拔下发间的那枚银簪子,长发顿时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迷了江蓠的双眸。
江蓠有些失神,竟情难自
已的靠了过去,额头抵上落葵的额头,双眸连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落葵并未躲闪甚么,只将银簪子与圆珠一并,轻轻放到江蓠手中,然后双手将他的手合起来,惨然一笑:“江蓠,若,若明日我,真的无药可医,你能,能将我送回扬州最好,若不能。”她眸光潋滟,定睛望住江蓠的双眸,幽幽道:“你就将这两样东西送到茯血分堂。”
这一席话就像钝刀子架在心上,一下一下割的极深,江蓠的心不停的抽痛,他从未像今日这样绝望过,也从未生出这般深重的无力感,虽然黄芩就在眼前,可一切仍是如浮云般,摸不着握不住。他只觉喉间一哽,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落葵缓了口气,眸光微转,她张口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随即拉过江蓠的一只手,在他的掌心写了寥寥几个字,那字闪着幽幽红芒,倏然没入他的手,她安下心来,附耳低语道:“此处便是茯血扬州分堂的所在,你是正阳道唯一获知之人,万不可外传。”
火堆噼里啪啦一阵轻响,火光四射,将四围映衬的一片邪红。
江蓠终于回了神,将那两样东西同掌心中隐没的字迹一同,紧紧攥住,定睛相望,笃定道:“我天一宗江蓠在此起誓,绝不透漏茯血半点隐秘,若有违此誓,必遭天谴。”
落葵微怔,并未料到江蓠会因此起誓,毕竟正阳道与嗜血道仇怨已久,此事过后,他即便有所泄露也是意料之中,而那枚珠子里也留了她的话,密令三州所有分堂立即搬离,不容有失。她仰面靠着墙壁,沉凝良久,狠狠吁了口气,才艰难的吐出一字一句,如同泣血:“江蓠,江蓠,当年,当年之事,是我,是我与苏凌泉对不住你,若我,若我还你一条性命,只求你。”她缓过一口气,喉间哽咽,一时急火攻心,呕了口血出来,无力再说下去。
时至今日,她心心念念的仍是苏凌泉,仍是她的茯血派,江蓠心中一时酸涩一时苦,颤着手拭去她唇边的血,,忍痛低喃道:“小妖女,小妖女,当年,当年之事,不必再说了,我江蓠,从此以后,虽,虽。”他哽了一哽,终于横下一条心,将那些旧事抛开,只当今日是向死重生,咬了咬牙轻声道:“若我见到他,绝不,绝不杀他就是。”
山洞内寂静无声,听得江蓠这一言之诺,落葵顿时松了口气,这一路行来,她几番以命相搏,搏的便是今日这句话,她对自家性命自然是珍视异常的,只是明日之事变数太多,她仍旧做了最坏的打算,去托付身后之事。
次日,一缕晨曦斜入洞内,那堆火早已燃成了灰烬,熄灭殆尽。
两个人背身而卧,一个紧闭双眸,蜷缩在墙角半睡半醒,而一个则瞪着双眸,蜷缩在另一侧的墙角辗转反侧。
一夜无话,一夜浅眠。直到天边微明,江蓠陡然惊醒过来。他抬了抬头,却见天已大亮,旋即手忙脚乱的起身,打湿了手抿着发髻,顺手扔了根柴火过去,正中落葵的脑门,顿时哈哈大
笑起来:“快起来罢,耽误了时辰,黄芩若是再跑了,那可就哭都没处哭去了。”
落葵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揉了揉发红的额头,愤恨的瞥了他一眼,挣扎着起身,将裹在身上的斗篷和大袄一件件扔给他。
江蓠笑着伸手接住,一件件往身上套,还不忘摘干净嵌在里头的稻草,朗声笑道:“今日要见到君姑娘了,可要收拾的利落些。”
落葵低眉一叹:“欠她的人情,怕是这辈子都要还不清了。”
江蓠大手一挥,笑道:“还也是我还,你操的哪门子心。”
二人相互依偎扶持着,走出洞穴,微凉的阳光猝不及防的漏下来,落葵忙抬手掩住双眸,良久才睁开眼,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重生之感。
昨夜夜色深沉,四围皆看不分明,今日出来才看到,此地其实离黄芩的住处并不十分遥远,只是中间隔着一口井,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井口漫出来,织成了一副漫天遍野的薄雾,将对面的草屋与此处的洞穴皆掩盖的朦胧不可见了。
二人对视一眼,穿过湿漉漉的薄雾,一步步走向草屋。
刚刚看到紧闭的柴门和积雪覆盖的矮篱,就已经听到了细微人语,竟已有人先一步来到了此处。
二人疾行了几步,定睛相望,赫然正是丹与鹿儿并立在柴门前,而黄氏三凶却没了踪影。
察觉到有人走近,丹回首,见是江蓠二人,他诧异的挑眉一笑:“竟是你们,还真有些本事,竟能走出花林迷踪阵,老夫还真是小瞧了你们。”
江蓠扶着落葵走进,不以为意的嘿嘿一笑:“过奖,过奖,你不也走出来了么。”
就在此时,有人走出草屋,吱呀一声打开柴门,不卑不亢的轻声道:“师尊尚在净面,请诸位去花厅奉茶稍坐。”
听得这把声音,江蓠二人抬眸相望,却见君葳蕤目不斜视,像是并不认识二人,从未见过二人一般,神情如常的冲着几人做了个请。
见此情景,落葵低声叮嘱了一句:“江蓠,待会儿见到黄芩,莫要露出认识君姑娘之意,免得给她惹来麻烦。”
说是花厅,实则是一座翠竹掩映的二层小楼,入目苍翠一片,皆为翠竹搭建,其内摆设亦皆为竹制,甚么竹桌竹椅,甚么竹帘竹门,就连斟茶用的杯盏也是发黄的竹杯,触手生凉。
落葵环顾了一圈儿,暗自发笑,这黄芩,还真是万年不变的习性,当初自己拆的那座宅子,也是生的如此模样,她默默叹息,如今可是拆不动了。
这几人皆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人说话,没有谁敢喝那不知名的茶水,毕竟黄芩的素来古怪邪性,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水里下毒。
倒是鹿儿有些坐不住,一会儿抠抠竹节,一会儿看看杯盏,实在百般聊赖了,便在竹林中摇动竹竿,摇下无尽的竹叶。
日影微移,穿过竹林,从半开的雕花窗斜进屋内,筛了满地斑驳细碎的影儿。
第一百九十九回 仇人相见,就是不救
就在众人等的心焦不已之时,竹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男子推门而入。
几人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披一袭苍翠长袄,袖口领口却又绣了水红色的缠枝山茶花纹,这格格不入的红绿在他身上相映,竟生出别样的风骨来,他长髯飘动,头束高髻,发髻上斜簪了一枚翠竹状的玉簪,玉质通透,实乃上乘。
这男子保养的极好,据传他已有六十如许,但今日一见,他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皱纹,望之却只有四十上下,一袭衣袂翩跹,形容清隽,仙风道骨之意扑面袭来。
落葵原本手中把玩着个竹杯,正凭窗相望,望远处苍竹婆娑,听竹声如涛,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她急急回头,正与那男子来了个四目相对。
那男子一见落葵,顿时脸色大变,一步便跳出去八丈远,抬手指着落葵,指尖微颤,惊恐万分的大喝,但任谁都听得出他的声音打颤,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妖女,你个小妖女,你,你又来干甚么,我,老夫,老夫可没惹着你,你还想拆我的宅子么。”
话音未落,江蓠竟扑哧一声,喷出一口茶来,不禁又叹又笑,叹的是这黄芩的记性真是好,笑的却是这黄芩的胆子真是小,只是被落葵打了一顿,拆了宅子,再见竟能吓成这样,若换做当年自己受的那些罪,他岂不是要生生吓死了。
落葵倒是不慌不忙的放下杯盏,捋了捋衣袖,神情如常的一笑:“拆宅子,我如今可不爱做这个了。”
日影微漪,洒到落葵脸上,益发衬得她面无血色。黄芩偏着头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气息不稳,脸色青白,眉心赫然盘踞着一团死气,竟已是经脉断绝之势,欣喜若狂的哈哈大笑,笑声直冲九霄云外,嚣张得意至极:“小妖女,原来你是来求老夫救命的。”他伸手一拂,将她方才放下的杯盏拂到地上,竹杯转瞬碎裂开来,他冷嗤了一声:“你胆子够大,竟还敢来。”
落葵微微一笑:“救不救是你的事,可来不来却是我的事。”
黄芩哽了一哽,数年前的惨状犹在眼前,他只不过不肯搭救此人带来的那个人,她便将自己按在地上暴打不停,可偏生自己是个软硬不吃的,说不救就不救,打死也不救,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咽了气,跟发了狂一般四处拆房点火,硬生生的将自己逼的远走他乡,躲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儿,上上去不,下下不来。
他瞧着落葵,如今的她是刀板上的肉了,手无缚鸡之力,任由自己宰割折磨,他不禁恶从心生,张口讥讽道:“说的是,小妖女,老夫定不会救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听得此言,江蓠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薅住黄芩的衣领,威胁道:“你救不救,信不信我打死你。”
黄芩却是一笑:“打死就打死,说不救,就不救,打死也不救。”
江蓠扬了扬拳头,将将落下来时,不易旁边却闪过一丝微芒,直奔他的拳头而来,他大惊失色,忙收回拳头,擦着黄芩的鼻尖儿掠过,随即侧目望去
,怒视丹,沉声道:“你作甚么。”
丹抬了抬额上刀刻般的皱纹,奚落一笑:“人家不肯救,你就要动手打人,太不讲理了些罢。”
江蓠失笑,狠狠啐了一口:“你一个劫道的祖宗,居然说讲理二字,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丹挑眉一笑,他深知此来的要事是治病,便不再与江篱纠缠,只拉着鹿儿走到冲着黄芩面前,拱了拱手,言语间极为客气:“圣手医仙黄芩之名如雷贯耳,在下求见,是求圣手替小女诊病的。”
黄芩整了整衣领,上下打量了鹿儿一眼,嗤道:“别以为你救了老夫,让老夫免遭一顿痛打,老夫就会承你的情,老夫素来有三不救,一,”他微微一顿,眸光落于落葵身上,冷笑道:“仇人不救。”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嗤的一笑,并不在乎黄芩的怒目而视。
“二,”见落葵是个混不吝,黄芩竖起两根手指,擦着江蓠的脸庞而过,讥讽道:“小两口儿不救。”
江篱顿时大喜,竟拉起落葵的手,冲着黄芩一笑。
而立在边上的君葳蕤只是身形微晃了下,极快的便如常淡然了。
“三,”见江篱是个顺杆爬,黄芩脸上有些挂不住,隐含薄怒的竖起三根手指,直直点向鹿儿,声音冷然:“傻的不救。”
此言一出,丹顿时大怒,先是飞起一脚,踢倒了一张桌案,随即几步上前,揪住黄芩的衣领,啪的一声就是个大耳光,又脆又响,将他的左脸转瞬抽的肿如馒头,破口骂道:“你说谁傻,你才傻,老夫前来找你,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是老夫给你脸,你可想清楚了,别给脸不要脸。 ”
黄芩扑倒在地,苍翠的长袄上染了薄灰,君葳蕤忙冲上前来扶起他,弯着身子拂尽他长袄上的灰尘。
他却不屑的一把推开君葳蕤,偏着头笑道:“老夫的规矩在这摆着,你打死老夫,老夫也不会救。”他反手一指落葵:“这个小妖女当年挑断了老夫的手筋脚筋,废了老夫的大半修为,害的老夫耗费了数年重修,还拆了老夫的宅子,逼得老夫一路逃命逃到此处,都没服过软,硬生生看着那人咽气,你们若是有本事,便再挑一回筋就是了,老夫若是皱皱眉,就管你叫祖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江蓠移眸望向落葵,瞠目结舌道:“小,小妖女,你,你,你竟挑了他的手脚筋,废了他的修为,你,可真够狠的。”
落葵挑了挑眉稍,不以为意的笑道:“他有他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当初,没叫他给我手下人陪葬,已是放过他了,废了修为又算得了甚么,他到底还是修回来了。可,”她微微一顿,神情黯然:“可我的人却是死了。”
听得此话,丹竟拍了拍落葵的肩头,仰天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好,你不愧为令正阳道胆寒的妖女,老夫就喜欢你这秉性,你放心,若是你死了,清明寒食,有你一祭。”
落葵微微一笑,竟冲着丹拱了拱手。
倒是江篱有些撑不住了,他早知此事没有几分指望,但骤然破灭,他仍是身形微晃,靠在了桌案旁。
这些人说的着实热闹,却没人注意到君葳蕤的神情,她眸光一瞬,小心望向落葵,彼时的她尚未拜入黄芩门下,但这段旧事却是早有耳闻的,曾听黄芩骂过,说是茯血的小妖女害了他,她凝眸相望,全然没料到竟是此人,她移眸望向江篱,既然此人是茯血妖女,那么李公子呢,定然并非他说的那般简单了,她一时犹豫,更加不敢轻易开口说些甚么,只将那满腹心思藏的严严实实。
寒风在竹林深处肆意穿行,扑簌簌的响声震耳欲聋,众人皆在斟酌如何劝说黄芩回心转意,竟一时无言起来。
落葵有些站不住,扶着发黄的桌案,靠在了墙边儿缓了缓,周身的冷汗才缓缓消了几分。
江篱心焦的厉害,正欲张口说些甚么,却瞥见君葳蕤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他只好耐着性子,指尖继续轻叩桌案。
鹿儿早已没了耐心,在怒目相视的几人中来回打转,最后终于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道:“出去玩,出去玩。”
丹忙拉起她,一边擦着她硬生生挤出来的几滴泪,一边轻声哄着,哪里还有劫道祖宗的不可一世。
黄芩冷眼看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转瞬即逝,指着落葵讥讽道:“小妖女,你这个托天拳中的不错。”
落葵扬眸一笑,不置可否。
黄芩顿觉无趣,再仔细一瞧,顿时蹙眉怒道:“谁给你的九死还魂丹。”
听得此言,君葳蕤霎那间脸色苍白,绝望的望住落葵。
落葵瞧也没瞧她一眼,只冷冷一笑:“关你屁事。”
黄芩恼羞成怒的转眸望住君葳蕤,愠怒道:“为师给你的药呢。”
冷汗转瞬便浸透了鬓边,君葳蕤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
就在黄芩的巴掌甩下来之时,江篱奚落的一笑:“这位姑娘原来是你的弟子啊,我说怎么身上宝贝那么多呢,本公子随手这么一掏,收获竟就这般大,不过。”他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上头绣着一角清雅蕙兰,迎风抖了抖,幽香四溢,他别有意味的笑道:“不过,还是这帕子最合本公子的心意。”
君葳蕤顿时大窘,手足无措的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面红耳赤的垂首望着脚尖,局促不安的摆弄蜷缩在袖中的手指。
黄芩的手终于没有落到君葳蕤的脸上,反倒一把扯下那条帕子,厌恶的投到炭盆中化掉,随后双眸一瞪,严厉而肃然道:“葳蕤,以后出门,别只顾着玩,定要多留些神,离这下作的小贼远一点。”
下作的小贼,落葵扑哧一笑,这个说法倒十分贴切,江篱可不正是又下作又会偷东西么,竟不知不觉就偷了人家姑娘的心。
丹听江篱几人拉拉扯扯说个没完,却没有一句要紧话,只觉聒噪得厉害,狠狠摔了个杯盏,勉强压着怒火,道:“黄芩,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救鹿儿。”
第二百回 似曾相识旧人来
黄芩掸了掸身上的浮灰,他存心想让这两波人打起来,打的越厉害越好,尤其是小妖女,最好被打的血肉横飞,断手断脚,才算一解心头之恨。他挑起唇角笑得诡异,凝神道:“你那傻丫头和这个小妖女,我只救一个,你们自己商量去罢。”
此言一出,落葵便猜到了黄芩的心思,不禁破口笑骂道:“黄芩,你个有心没胆的缩头乌龟,自己不敢动手,挑唆着旁人动手,你还要不要脸。”
黄芩不以为意的抱着双臂,只翻了翻眼皮儿,任由她骂。
就在此时,门外却猛然传来大喝,竟是黄大的声音,聒噪刺耳:“黄芩,你出来,快出来,出来看看我干娘。”
好戏没看成,却又来了上门找骂的,黄芩顿觉今日实在晦气,是个诸事不宜的倒霉日子,他怒不可遏的冲了出去,一边挑起竹丝帘子,一边骂:“你干娘又不是我干娘,我凭甚么要看,要看,找你干爹看去。”
见黄芩骂骂咧咧的离去,落葵顿时神情萎靡了下来,她强撑着说了这半响的话,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君葳蕤眼疾手快,又离着落葵最近,忙伸手扶住她,眸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复杂。
江蓠见状,轻声道了个谢,将她接到自己怀中。
而此时,丹已拉着鹿儿,先行一步追了出去,落葵忙虚弱道:“去看看。”
江篱微微颔首,搀住她的身子,半拖半抱的紧跟着丹的步子,走到了竹林旁。
只见一架驾肩舆摆在竹林旁,黄二黄三跪在地上,正撕心裂肺的痛哭不已,不知道的,还以为肩上的那个人咽了气。
而黄大则拿着那根竹竿,在地上边敲边吼,见黄芩出来,疾步上前,不由分说的拖着他,在泥泞的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厉声吼道:“快,快看看我干娘。”
黄芩不屑的头一摆,挣脱开黄大的手,心中又涌起了那股子倔劲儿,咬着牙道:“我不看,又不是我干娘。”
黄大顿时怒道:“你不看,姓黄的,你别后悔。”他伸手一拂,将肩舆上那人的围帽拂到在地上,露出一张极美的脸庞和满头刺目的银丝来。黄大揪着黄芩的头发,逼迫他望向肩舆上的那个人。
只这一眼,黄芩便神情大变,跌在地上呆若木鸡,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寒风瑟瑟,在竹林中呜咽盘旋。那人身形枯瘦,躺在肩中一动不动,若非胸口在浅浅起伏,那人当真死了一般。
黄芩在无尽的薄寒中回过神来,他竟踉跄了一下,连滚带爬的冲到肩舆旁,先是定睛望了会儿,旋即竟仰天大笑起来;“旋覆花啊,旋覆花,你躲了我这么些年,到头来不还是得来见我。”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听这话音,他与肩上的那个人是旧相识,但却并不知二人又有怎样的纠葛。
江蓠凝神良久,蓦然低语道:“小妖女,旋覆花
这名儿听着有些耳熟,像是在何处听过。”
落葵蹙眉,想了良久,才不敢确信的犹疑道:“我隐约记得四十多年前,有个名震江湖的杀手组织,里头最厉害的那人便叫旋复花。但,我记得黄氏三凶的干娘分明叫做黄柏的,怎么会。”她扬眸望住不远处的两个人,低声道:“莫非那旋覆花与黄柏其实是同一人,就是此人么。”
一时寂然,唯有寒风测测,黄大手脚并用的爬到旋覆花身边,紧紧攥住她的手,直着嗓子又哭又笑,强自镇定道:“干娘,干娘,咱们到丹霞花林了,干娘,你睁开眼看看,看看那人。”
而旋覆花依旧半躺半坐在肩舆上,一动不动,连眼都未曾睁开一下。
黄大急了,一把揪住黄芩的头发,将他拖到旋覆花身旁,急赤白脸的急道:“姓黄的,快,你快,快给干娘切脉,治病,快。”
黄芩却像是失了魂一般,怔怔跌坐在地上,眸光无神的落在旋覆花脸上,半哭半笑道:“快死了,死了,死了才好,反正我也活够了,一起死,一起死多好。”
黄大劈手便是一巴掌,打着黄芩的右脸转瞬肿了起来,一句话便将黄芩的指望击打的粉碎:“你别做梦了,干娘说了,她就是死,也绝不和你死在一处,就是埋,也要离你远远的,从此隔山隔海,隔生隔死。”
此言如同一记惊雷,将失魂落魄的黄芩劈了回来,他蓦然脸色煞白,神情绝望,发疯一般的的捏住旋覆花的手腕,一边切脉一边大声狂笑,笑声惊悚的在竹林中久久回荡,吓得无数只寒鸟扑簌簌冲天而去,在高远碧空中留下阵阵涟漪:“想与我死生不复相见,我偏不叫你如愿。”话音未落,笑声犹在,他却转瞬松开手向后跌了一步,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绝望道:“赤尾青竹丝,竟是万毒宗的赤尾青竹丝。”他转而抓住黄大,大喊道:“解药呢,解药呢,快把解药给我。”
黄大扒开他的手,摇着头凄然一笑:“若是有解药,我们还来找你作甚么,你心里不明白么,干娘是死都不肯见你的。”
“几日了,她中毒几日了。”黄芩陡然厉声喊道。
黄大苦笑:“三日了,别再耽搁了,干娘中毒三日了,今日若是无解,干娘就。”
话未完,黄二黄三趴在地上,齐齐放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一声声抽打黄芩的心,那痛直如骨髓,他像是想起甚么,猛然转头,死死盯着落葵,道:“你身负百蛊之虫,是可以解赤尾青竹丝之毒的。”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啊,这兜兜转转的,生机竟又落回了自己手中,落葵挑了挑眉,轻快笑道:“那又如何。”
黄芩蹙眉,哽了一哽,咬着后槽牙艰难道:“老夫救你,你救她。”
落葵扑哧一笑,讥讽道:“如今是你求我,你这是求人的样子么。”
黄芩近了一步,原本是想龇着牙威胁一句,侧目却见江篱
凶神恶煞的神情,他顿时哽住了,转念想到落葵的秉性,跟自己一般无二,又臭又硬,只怕是绝不会吃威胁这一套的,他只好咬牙道:“那你想要如何。”
落葵狭促的偏着头,伸出一根手指,似笑非笑道:“我没你那么多穷规矩,唯独只有一不救。”她拖长了尾音,笑道:“就是老两口不救。”
江蓠闻言,顿时扑哧一笑,望着落葵连连摇头。
君葳蕤捂住嘴轻笑不已,还不忘与江篱对视一眼,随即羞怯的躲开眸光。
就连凶神恶煞的丹,亦是牵动唇角,难得的莞尔一笑。
这话落在黄大耳中,他顿时不依了,心急如焚的跳脚骂道:“谁跟他是老两口,他也配,干娘清清白白的,跟他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落葵眸光一闪,莞尔轻笑,话虽是对黄大所说,可转眸却望着黄芩,一脸狭促,话中有话:“黄大,你说此话,可是要斟酌再斟酌的,若黄芩与你干娘果真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又如何会为了她,来救我这个生死大敌,这莫名其妙的,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许是会误以为他是被我打怕了,那圣手医仙的名头,从此可就要成个笑话,人人可欺了。“
黄芩一向形骸放浪,做事由心,从不费尽心思去琢磨利害得失,名声地位,听得此话,他的脸色一瞬红一瞬白,实在难堪,可这左右为难也并非未为了虚名,实打实是为了旋覆花的性命,他挣扎了良久,才干干道:“是,不错,黄大说的不错,老夫与旋覆花并无关系,只是旧识而已,至于,至于小妖女你。”他微微一顿,万般不甘心的仰天长叹,将枯黄的竹叶震落无数,决然道:“老夫想救就救,你管得着么。”
落葵顿时笑的前仰后合,倒在江蓠肩头连连轻咳,磕磕巴巴道:“我,我,自然管不着你,可你,可你,也管不着我,再说了,她与我也没有半分关系,我为何要救她。”
“你。”黄芩顿时气了个绝倒,指着落葵说不出话来,事情像是走进了个死局,此事起初是落葵得罪了他,可后来却又是他得罪了落葵,他们两个人就像是解不开的绳结两端,越扯越紧。他与落葵打过交道,知道她素来诡谲,妖女之名是实至名归,若不小心应对,此事恐难善终,至于旋覆花的性命,他默默低叹,非救不可。
寒风穿过竹林,扑簌簌凌乱响个不停,众人皆没了言语,唯有鹿儿全然不知眼下的为难与凶险,反倒在林中奔跑穿行,将落叶踩的咯吱轻响,玩的不亦乐乎,一串串憨傻的笑声在其间回荡,叫人心生不忍。
落葵正欲说些甚么,谁料一根琴弦却横到了她的腰间,飞快的卷过,以迅雷之势将她拉了过去。随后便是丹伸手钳住了她的脖颈,冷冷笑道:“想救谁不想救谁,是老夫说了算的。”
形势斗转直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鹿儿听得动静,飞奔回到丹身边,蜷缩着身子,指着落葵眉开眼笑起来。
第二百零一回 无可奈何花未开
丹眸光柔软,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爹爹叫这个姐姐给你烧饭吃。”
一语未完,江蓠的长剑已经冷冷跃出,赤金剑芒大作,直指丹的眉心,骂道:“老匹夫,你敢。”
丹手上略一用劲儿,扣住落葵的脖颈,大声笑道:“你看老夫敢不敢。”他微眯双眸,冷笑道:“你以为你出身天一宗,老夫就会怕你么,若正阳道之人得知,堂堂天一宗少主江篱竟与嗜血道的妖女厮混在一处,你猜后果会是怎样,你会不会如当年的苏凌泉一般,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
事情诡异的丝毫不受控制,向最危险的边缘滑去,江蓠听得此言,手心虽是沁出汗来,却仍能镇定静立,连长剑都没晃动一下,他早将此事想了个明白,知道了又如何,人人喊打又怎样,他就是要与她在一处,关旁人屁事。
落葵被钳住脖颈,虽暂无生命之忧,倒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自然猜的出丹为何突然发难,事关鹿儿,他并不敢轻易杀了自己,她只扬眸望住江篱,眸光笃定。
最不镇定的当是君葳蕤了,她早已猜到江篱的来历不凡,却绝没猜到他竟是天一宗的少主,难怪,她在心底暗叹一声,难怪他如此的风姿不凡。
而最慌乱无措的当属黄芩了,他倏然变了脸色,竟双手一搓,无数枚细长银针破空而出,闪着如冰雪覆盖般的光芒,每一枚皆对准了丹,怒道:“你,你要做甚么。”
丹瞟了众人一眼,神情微变皆落在他的眸中,他不慌不忙不惊不怒,只嘿嘿一笑,语出威胁:“不救鹿儿,你就只能看着她俩一起死。”
黄芩顿时急火攻心,险些气的呕出一口血来,直想冲回屋内翻一翻黄历,看看今日究竟是个甚么日子,怎生的如此晦气,人人都来逼迫自己,他眸光在眼前几人脸上巡弋片刻,蓦然得了失心疯一般,大喊大叫道:“不活了,不活了,都别活了。”言罢,他挥了挥衣袖,拂尽银针,随后身形如电,竟一把拉过旋覆花,紧紧抱到怀中,撒腿就跑。
还未跑出去几步,就听得“当啷”一声,数根琴弦齐发,横在了黄芩面前,丹一手拖着落葵,一手揽着鹿儿,随之出现在他的眼前,讥讽一笑:“黄芩,你往哪跑,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若能跑的出去,老夫这把年纪,可真是活到狗身上了,还不如自废修为的好。”
黄芩回头,只见江蓠寸步不离的跟着,而黄大与黄二黄三则在自己左右分立着,这下子成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恼羞成怒,破口骂道:“你,你,你们让开,别拦着我,让开。”
众人面面相觑,并不知黄芩为何会突然发狂,亦猜不透他与怀中这个女子究竟有怎样的纠葛。
江篱望向君葳蕤,眸光探寻,想要从她口中知道些甚么。
君葳蕤却无奈的摇了摇头,并非是她不愿实言相告,着实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落葵被丹掐的几乎要断了气儿,
轻咳了一声道:“你,你松开点,你看他现在这副癫狂的模样,你这样掐着我,他也不会救鹿儿的,若你再失手掐死了我,可就真的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丹怔了一怔,竟真的缓缓松开了手。
江蓠见状,忙飞身而去,拉过落葵,瞧着她脖颈上通红的指痕,不禁恨从心生。
落葵缓过一口气,抬手轻轻揉着脖颈,黑白分明的冷眸骨碌碌转动,她忽的一笑:“黄芩,看来我方才骂你骂的一点都不错,你就是个缩头乌龟,被我打了只会缩到这里躲着,却不敢来找我报仇。”她冲着那瘦骨嶙峋的旋覆花挑了挑眉稍,半是心疼半是讥讽:“这位姑姑也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才会为你舍去性命。”
这话不偏不倚的直戳黄芩的心肺,他身子狠狠晃了一晃,痛苦道:“不是,不是,你胡说,我没有,没有。”
“没有,”落葵嗤的一笑,冷眸深处尽是霜雪:“你若不是心中有愧,怕得要死,她躲你的这些年,你为何不想尽法子去找她,如今她命悬一线,你又为何不想尽法子去救她,反倒要同她一起死,也是。”她冷冷一笑,笑容凄然,像是千帆过尽的世事沧桑,她微微垂眸:“死了便万事皆休,管它谁欠谁,谁负谁,左右下辈子再也遇不上就是了。”
此言一出,落葵觉出江篱的身子颤了一下,手心中随之沁出细密的汗,她在心底喟叹,牵动心肠的不止黄芩一人。
黄芩闻言,不禁脸色大变,身子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上的女子也随之重重掉了下来。
“干娘。”黄氏三凶见状,顿时大喊了一声,齐齐冲上前来,张开双手接住了旋覆花。
憋闷了许久的黄二黄三再忍不住了,不管不顾的冲到黄芩面前,劈头盖脸便是拳打脚踢,血转瞬就糊了他满头满脸。二人一边打一边骂:“干娘真是瞎了眼了,小妖女说的对,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敢做不敢当。”
君葳蕤惨叫了一声,疾步冲了过来,扑倒在黄芩身上,哭的泪水涟涟:“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好了,回来。”黄大抱着旋覆花,厉声大喝了一句,瞧着地上血淋淋的两个人,厉声道:“姓黄的,你今日若救了干娘,你与干娘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否则,我们兄弟三人定要缠死你,与你不死不休。”
黄芩默然不语,他心中清明,不救才是恩怨两清,救了反倒是恨上加怨,可正如落葵所言,死了虽是万事俱休,可恨休了恩休了,情也休了,未竟之事未解之谜皆再无人可问,他这余下的浮生,便只是了无生趣的行尸走肉了。
“凡夫愚迷,只知忏其前愆,不知悔其后过。以不悔故,前愆不灭,后过又生。前愆既不灭,后过复又生,何名忏悔?”丹骤然开口,声音微冷,有看透生死的淡然。
黄芩身子一僵,苦笑道:“只怕,只怕她狠毒了我,不肯欠我这么个救命之恩。”
落葵
挑眉笑道:“这有何难,她若不愿欠,就让她早早还了,两不相干。”
黄芩微怔,神情几度变化几番挣扎,众人皆是默然,并没有谁开口催促于他。
寒风像是骤然停了,没有了风声树声,没有了雪落声和花开声,天地间一片静谧,江篱默默垂首,紧紧握住落葵的手,灵台清明,人活一世,无非就是生死,但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他默默叹息,但愿心中自有山高水远,终有一日人月两圆。
黄芩凝神良久,挣扎了良久,终于神情复杂的冲着鹿儿招了招手。
丹顿时大喜,拉着鹿儿走到近前。
黄芩的两指搭在鹿儿腕间,闭目无声良久,开口便如天籁之音:“随我来。”
就这般,丹牵着鹿儿,江篱扶着落葵,黄大抱着旋覆花,君葳蕤满怀心事的跟在后头,而黄二黄三憨笑着掉在最后,在这片草屋间七拐八拐,竟拐到了后山。
这片崖壁伫立于小路的尽头,如同刀劈斧砍般平整,望之与寻常的石壁并无甚么不同。
还未走到崖壁前,黄芩却陡然停下了脚步,猛然回首,怔怔望了旋覆花良久,眸底是少见的柔软,轻轻荡漾着。他轻轻吁了口气,便毫不犹豫的双手交叠,广袖迎风舒展,眉心中蓦然红光一闪,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陡转,变得血腥而阴森起来。
寒风掠过,吹拂的那淡淡的阴森徐徐漾开,落葵置身其中,只觉那阴冷如孔不入,从其间竟嗅到了一丝丝熟悉之感,她不禁冷眸一缩,凝眸望住黄芩。
“小妖女,这黄芩修的功法,怎么与你们嗜血道的如此相似,他分明出身正阳道的。”江蓠凑到近前,诧异无比的低声道。
落葵凝眸摇头,低声道:“这并不是嗜血道的功法,只是气息相似罢了。”
正说话的功夫,天地间陡然阴暗了下来,有朵层云遮住了高远碧空,只转瞬间,那层云变得漆黑一片,深处隐约有电闪雷鸣。
而黄芩见状,双手飞旋,指尖白芒如同流星划过,一记星芒没入层云。
层云顿时被星芒牵引着,重重坠落下来,没入崖壁。
轰隆隆的巨响在崖壁上炸开,像是惊雷阵阵,劈中了崖壁,上头顿时浮现起圈圈涟漪。
涟漪散尽,崖壁上多了两扇紧闭的石门。定睛相望,只见石门上的紫金铜门环儿竟雕成了恶鬼头颅的模样,面目狰狞,着实可怖,而门上鲜红的符文飘动,连成片后,赫然正是两个诡谲的文字。
落葵偏着头微微沉吟,这情景似曾相识。
江蓠警惕心大起,拉着落葵退了一步,低声道:“小妖女,这门上布下了极厉害的结界,我竟看不到里头半分。”
落葵沉吟道:“那门上的两个字,正是睚眦二字。”
江蓠蹙眉疑道:“睚眦,睚眦必报。”他微微颔首,嬉笑道:“他倒真是这个秉性。”
第二百零二回 睚眦兽
落葵若有所思的低语:“睚眦,睚眦兽,黄芩怎会与上古魔族扯上关系。”
“魔族。”江蓠顿时惊了一惊,压低了声音惊恐道:“你说的,是真的。”
落葵扑哧一笑,瞟了他一眼道:“只是猜测,你慌甚么。”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之时,黄芩抬手,衣袖在石门上轻拂而过,石门顿时吱吱呀呀打开,露出里头黑漆漆的甬道。
黄芩率先走了进去,众人纷纷举步相随,只是皆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且周身若有若无的散着微光。
缓缓行着,这甬道狭长深幽,溢满了潮湿的气息,仿佛一伸手,便能掬起一捧水来,而地面与石壁上生出一簇簇苔藓,上头布满了点点莹莹绿光,像一只只幽幽鬼眼瞪着这些不速之客。
像是走进这甬道的一瞬间,黄芩周身便闪烁起团团银光,像是漫天星芒洒落在他周身,每行一步,微亮的光芒便往前摇曳一步。
众人皆是默然无语,沙沙沙的脚步声传的极远,隐隐回旋,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后,众人眼前便出现了个空旷之地。
极目望去,此处是一处颇为开阔的厅堂,周围岩壁上,嵌了无数枚巴掌大的白色玉珏,而每一枚玉珏上皆浅浅雕了一颗星辰,无数枚玉珏连成一片,便形成了整个苍穹,这些星芒熠熠生辉,将这处山腹中的洞穴映照的亮如白昼。
而厅堂正中则竖着八根高大而粗壮的立柱,散发着浓厚的寒气,淡白的雾气中竟有片片冰晶状的雪片飘动着,这些巨大的立柱竟是用一整块的万年玄冰制成,每一根上都雕琢着一头豺身龙首的睚眦,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八根立柱围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高台,拾阶而上,高台正中乃是一汪黏稠的池水,这厅堂内极冰极寒,简直滴水成冰,可那一汪池水却丝毫没有冰封的迹象,反倒越寒冷越荡漾,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池水深处的圆形阵法,那阵法极大,布满整个高台,符文飘动见,一簇簇五彩的光芒打着旋儿融入水中,仿若片片彩霞坠落池中。
江蓠冷的狠狠打了个寒噤,踢了踢脚下冻得结实的冰坨子,低声道:“这是甚么鬼地方,冻死人了。”
落葵冻得哆哆嗦嗦,寒噤不止,冲着那巨大立柱抬了抬眼皮儿,咬着后槽牙颤声道:“那,那,是万年玄冰雕成的,可不是冷么。”
江蓠紧紧拥着她的肩头,嬉笑着叹了一句:“黄芩可真是阔气,我定要趁他不注意,敲一块下来。”
就在此时,黄芩掐了个诀,一抹寒光落入池中,池水像是被寒风掀过,顿时顿时涌起阵阵巨浪波涛。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池水归于平静,池中竟生出了一串串状若铃铛的花,大片大片的深紫浅蓝铺满整个池面。
“好了,你下去。”黄芩反手一指鹿儿,冷冷道。
丹倒是十分镇定,拉着鹿儿的手,低声哄了几句,
将仍有些畏缩的少女,送进了池水中。
那水冰寒至极,鹿儿刚进入其中,便被冻得惨叫不已,手脚挣扎的往外爬去,谁料池中竟探出无数根手臂粗细的藤蔓,散发着幽幽绿芒,将她牢牢禁锢在池水中。
丹有些慌神,但见侧目只见黄芩一脸镇静,他顿时神思一动,微微松下一口气,凭着自己高深的修为,黄芩是绝不敢耍甚么花样的,便冲着鹿儿遥遥点了点头,轻声道:“鹿儿乖,一会儿就好,好了,我们就可以去见娘了。”
黄芩低低冷喝了一声,紫色的花朵像是被刀齐根砍断,竟纷纷断掉,打着旋儿飞上半空,旋即他反手一点,串串花簇纷纷扬扬飘到了半空中,他倾吐了个“分”字,花瓣顿时如纷纷雨下,没入池中。
旋即,池水像是被甚么东西搅动起来,哗啦啦响个不停,在鹿儿周身疯狂的翻滚冲刷,几乎要将她淹没其中。
鹿儿顿时有些惊恐万分,使劲了全身力量在池中不停的挣扎,但她的手脚皆被池中藤蔓紧紧缚住,挣扎越凶猛痛苦越汹涌,直到绿的藤蔓将她的手勒出血痕,她才呜呜咽咽的安静下来。
江蓠见状,又是摇头又是咂嘴,不知是真的心疼这丫头,还是等着看落葵的笑话,幸灾乐祸,他用手肘捅了捅落葵的胳膊,低声道:“诶诶,你看这哪是治病啊,这分明是上刑嘛。”他抬眼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牵起唇角不怀好意的笑道:“小妖女,你待会儿可要忍住了,别哭别叫,不然可是让我看了大笑话。”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啐了他一口,却是不言不语,只眸光闪动,定睛望住那汪池水深处,眉心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红芒,她看的清楚,那池中的阵法正是魔族流传的封印之法,用来封印睚眦的生魂,看来,这黄芩的确与上古魔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她吸了吸鼻子,此地怎会始终充斥着淡淡的魔气。她移眸望向丹,这几个人中,若说旁人觉察不出这股魔气,是极有可能的,但此人,定是已然察觉到了。
丹察觉到落葵的眸光,转眸与她的眸光一接,眉心微蹙,竟下意识的点了个头。
虽没有说上只言片语,但落葵仍是从他的眸光中,看到了魔族二字。她心中一凛,嗜血道的功法虽然承袭自上古魔族,但万年来,此祖从来只存在于书中记载中,却从未现世过,而真正的魔族功法更只是书中记载的寥寥几个名字而已,修炼之法早已湮灭在世事流转之中了。嗜血道中甚至流传这样一个说法,说是万年前,上古魔族与妖族对抗,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后,妖族虽损失惨重,但却上古魔族却直接被抹杀殆尽,连修炼功法都被妖族销毁的一干二净了。
就在此时,黄芩手上法诀陡转,双手如车轮般翻转不停,灰芒从指间激射而出,与水面一接,水底深处巨大的阵法开始徐徐流转,一阵阵猛兽嘶吼之声低低传出,这声音压抑的极低,略
微嘶哑,但却透出无尽的嗜血之意。
落葵的心神随之荡漾了一下,侧目却见江蓠眸光有些涣散,忙狠狠拍了他一下,低喝了一声:“江蓠,醒过来。”
江蓠在转瞬间回了神,后怕不已的拍了拍心口,沉声犹疑:“小妖女,这是甚么,如此厉害。”
落葵眉心微曲,原是不想直言相告,但显然嘴比脑子快了一分,还是脱口而出道:“是睚眦兽的叫声。”
“睚眦兽。”江蓠狂喜,流露出财迷本色,环顾了下四围,仍是方才的景象无疑,不禁低呼道:“没有啊,在何处。”
落葵冲着高台抬了抬下巴,低声一叹:“在池底,不过只是一缕生魂了,掀不起甚么风浪来了。”
江蓠顿觉可惜,这睚眦兽乃是上古魔族赫赫有名的凶兽,一身是宝,若是能斩杀一头,但是以此兽的内丹炼制丹药,便能将自身修为提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他幽幽叹息,此兽早已是此间可遇而不可求的了,能见到一缕生魂,便是极为难得的了。
就在此时,八根玄冰立柱之上白雾缭绕,雾气极快的凝聚成一粒粒光点,浮在半空中,每一粒都与岩壁上的白色玉珏相对应,此地蓦然成了一片苍穹,绚烂至极。
黄芩抬手轻点,牵引着这片苍穹缓缓下坠,方一触到水面,苍穹便倏然没了进去,转瞬没了踪影,而那片池水却连半点微漾都没激起,反倒是那勾魂摄魄的睚眦兽的叫声渐低,最终安静了下来。
落葵微微颔首,果然不假,池底封印的的确是睚眦兽的生魂,只不过不那么强大罢了,方才黄芩所为,乃是进献,进献如此顺遂,想来接下来的施法,便会水到渠成了。
丹显然也看出了此事,万年愁苦的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一丝笑意,那根始终紧绷的心弦也有了一丝放松。
黄芩手上法诀变换,轻喝了一声,池中的五彩霞光凝聚化丝,无数条长丝围绕着鹿儿飞旋不停,只倏然一声,便没入了她的身躯。
鹿儿顿时脸色惨白,瞪大了双眸,望住丹,惊恐的啊啊直叫:“爹,爹,鹿儿乖,鹿儿乖。”
丹的双眸划过些不忍之色,但却又极快的神情如常了,他清楚知道,若要叫鹿儿恢复心智,必得经历这一关。这十数年来,他不停的带着鹿儿走南闯北,行医问药,不知找了多少名家,皆是无药可医,如今终于有了痊愈之机,便是扒皮挫骨之痛,也要咬牙忍下来。他一眼不错的盯着那汪池水,眼瞧着五彩长丝没入鹿儿的身躯,随后打了个转便又钻了出来,随之拉扯出数之不尽的灰芒,而这些灰芒方一触上池面,便腾起一阵灰蒙蒙的烟雾,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见此情景,丹心下微松,这些灰芒,正是鹿儿出生时被歹人种下的蛊术,故而她才会心智未开,痴傻至今,而黄芩如今,正在一点点将这蛊术从她的身体内剥离而出。
第二百零三回 我救你,你救她
这蛊毕竟在她的身上寄生了十数年之久,剥离的过程自然既痛苦万分又耗费法力,他即便再不忍心,也要忍心,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黄芩额上渗出滚烫的汗珠子,双手掐诀,越掐越快。
而鹿儿已然痛的难以自持,哇哇大哭,周身的灰芒从少到多,从散碎道细密,最后竟凝聚成一团团棉絮浮在水面。
而黄芩已然有些法力不济,难以维系五彩长丝继续拉扯灰芒,他略一调息,灰芒便摆脱了长丝的束缚,转瞬便又重新钻回鹿儿的身躯。
丹见状,极快的掐诀,清幽琴韵响起,一根琴弦轻灵的飞射而出,搭在了黄芩的腕间。
转瞬琴弦白芒大作,一股股温热的气息沿着黄芩的经脉上行,极快的充斥进他的全身,他微微讶异,转头望了丹一眼。
丹冷道:“快施法,老夫这法力也不是白来的。”
黄芩随即飞快掐诀,五彩长丝再度没入鹿儿的身躯,不断的拉扯出数之不尽的灰芒。
江蓠微微欠身,凑到落葵耳畔道:“你看,丹果然心疼他那傻丫头。”
落葵凝眸,感慨万分道:“血肉至亲,如何能不心疼。”
江蓠却摇了摇头,高深莫测的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这东海丹可至今独身,并未成亲呢,你说这个傻丫头,是从何处来的。”
落葵微怔,转瞬低笑:“原来是私生女,这也没甚么,至少丹是个敢作敢当的,并未始乱终弃。”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落寞,心潮起伏,转念便想起了京墨与曲莲,京墨与她有婚约,但却又与曲莲有了肌肤之亲,他对自己利用也好,欺骗也罢,但总归对曲莲是敢作敢当,心心念念的想要迎娶她做个平妻,这也算是有始有终,比之那些始乱终弃的纨绔子弟,要好上许多了罢,念及此,她心中一痛,挑起唇角牵起一抹狠辣冷笑,既然有始有终,那么就成全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好了。
就在此时,君葳蕤听到了二人间的对话,轻移莲步走了过来,低声道:“李公子,哦,不。”她忙改口道:“江公子,你方才说那鹿儿是丹的私生女,果真么。”
江蓠忙歉疚笑道:“君姑娘,当日事出紧急,在下有所隐瞒,还请勿怪。”见君葳蕤微微摇头,他便笑着续道:“是不是私生女我不得而知,但丹至今未婚却是确凿无疑的。”
君葳蕤偏着头,眸光若有若无的掠过落葵的脸庞,话中有话的轻声道:“姑娘家还是不可太过轻薄,若碰上个丹这样敢作敢当的,还算幸事,若碰上个始乱终弃的,坏了自身清名不说,兴许父母兄弟的名声也要一并毁了,连自己的性命恐也要保不住的。”
落葵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中,并未听到君葳蕤所言,只想事情想到出神。
江蓠瞧了一眼落葵,见她神情落寞,转念便想到了城隍庙之事,以为君葳蕤此言戳到了她的痛处,忙岔开话头笑道:“君姑娘所言极是,对了,我看
令师修为亦是高深,君姑娘为何还要留我在府中指点呢,恐没有这个必要罢。”
君葳蕤轻轻笑道:“听江公子此言,像是要毁约了。”
江蓠忙道:“没有,没有此事,只是好奇,多问了一句。”
君葳蕤神情孤寂,淡淡一笑:“这也不算甚么隐秘,师尊修为高深,但早早立下了规矩,只传给入室弟子,我资质浅薄,无缘入室。”
江蓠张了张嘴,却终是未发一语。
耳畔传来阵阵哀鸣之声,在虚空中凄厉的盘旋不止,众人急急抬眼望去,去见那源源不绝的灰芒尽数被五彩长丝包裹着,狠厉的拉扯进了池水深处。
那一汪池水顿时咕嘟嘟翻滚不停,一个个巴掌大的气泡浮现而出,每一个气泡中,都包裹着一团灰芒,转瞬,气泡爆裂,灰芒亦随之消弭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的腥臭,令人作呕。
而鹿儿也因体内的蛊术尽数被剥离,惹来了难以忍耐的锥心之痛,惨叫了一声,头一歪,便倒在了池中。
见此情景,黄芩双手一收,切断了法诀与鹿儿间的心神相连,随后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
君葳蕤见状,忙疾步上前扶住他,望住他略微苍白的脸庞,隐含忧愁的低声道:“师尊,要不,先歇一歇罢。”
黄芩眉心紧蹙,略带凄苦之色,回首深深望了一眼旋覆花,摇了摇头道:“她毒入骨髓,若入了心脉,神仙也难救了。”
此时,丹已经将鹿儿从池子中捞了出来,抱到一旁,收拾起湿漉漉的她。
这处空旷的厅堂一时间静谧下来,丹摸着鹿儿像是一夜长大的脸庞,他切了个脉,察觉到鹿儿体内深入骨髓的蛊术尽数剥离,从此,她便不再是那个心智不全的傻闺女了,想到这十数年了颠沛流离,风霜苦雨,不禁唏嘘不已,抬手摸了摸鹿儿湿透的衣衫,他微微迟疑,转头望向了落葵。
落葵瞬间便明白了丹之意,从江蓠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身衣裙,疾步过去,轻声道:“我来罢。”
言罢,丹便背过身去,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正好挡住二人,他神情复杂的望着不远处的那些人,良久,眸光闪动,低声道:“多谢。”这一声多谢,既是对落葵所说,亦是对远处那些素昧平生之人所说。
听得此言,落葵手上微顿,垂首敛眉,给鹿儿换上了干净衣裳,随后用一张靛青色棉布包裹起她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揉搓,一边轻声道:“好了。”
丹将鹿儿抱入怀中,冲着不远处静立着的黄芩微微欠身,抬手道白芒跃入黄芩掌心,光芒敛尽,竟是一枚玉质雁足,他朗声道:“老夫深谢圣手医仙大恩,他日,若圣手医仙有事,老夫定赴汤蹈火,鼎力相助。”
黄芩却反手将雁足抛了回去,瞪着双眸恨声道:“老夫此番出手相助,实乃身不由己,并非出自真心实意,你不必多说甚么,老夫一不贪财而不好色三不怕死,没甚么事会求到你身上,以后你别再来烦老夫就是了。”
丹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将雁足揣回袖中,抱着鹿儿转身离去。
黄芩愤恨的瞧了会儿丹的背影,良久,才郁结的吐出一口气,转眸望向落葵,咬着后槽牙,闷闷不乐道:“小妖女,老夫救你,你救旋复花,从此以后,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如何。”
落葵抬眸笑道:“说起来还是我占了大便宜,若不应下,岂非是傻,好,只要圣手医仙不反悔,我便不悔。”
黄芩冷笑道:“老夫应下之事,从来不会出尔反尔。”
听得此言,江蓠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安稳下来,扶着落葵就往高台走去,生怕黄芩耍赖。
“你干甚么去。”黄芩在二人后头厉声大喝。
落葵回首嬉笑道:“疗伤啊,那么好的水,不泡泡岂非可惜了。”
黄芩恶狠狠的啐道:“你做梦,我虽说了救你,可也不会叫你如此不痛不痒的就伤势痊愈,你下来。”他冷笑道:“老夫要取你的一滴心头血,以泄心头只恨。你若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落葵身形微顿,心头血,那得疼死自己,她凝眸望住只剩一口气的旋复花,唇角微翘,淡淡一笑:“好啊,一滴不够,还可以多取几滴,只不过,旋复花怎么解毒,也得看我心情如何了。”
“小妖女,你敢。”黄芩退了一步,喝道。
落葵眯起冷眸一笑:“我为何不敢。”
黄芩哽了一哽,他早领教过落葵的手段,对她的刁钻古怪心狠手毒也是心知肚明的,也不敢赌数年之后她会转了性儿,变得心慈手软了,他将腮帮子咬的生疼,铁青着脸愤恨不平道:“行,小妖女,你去罢,老夫那一池子水金贵着呢,你可仔细着点。”
落葵莞尔一笑,举步上前。
黄芩脸颊略一抽搐,肉疼的连连掐诀,将池水掀起滔天巨浪,待落葵伤愈后,那一潭池水竟见了底儿。他上下打量了落葵一番,骂道:“小妖女,你是在池子里喝饱了么。”
落葵换好了衣裳,一边拿帕子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做出呕吐状:“喝,你那池子不知有多少人泡过了,多脏啊,还是留着你自己泡饭吃罢。”
黄芩登时气了个绝倒,翻着眼皮儿骂道:“小妖女,好了没,好了就赶紧解毒赶紧滚。”
落葵垂眸一笑,发梢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这圣手黄芩果然名不虚传,数日来的亏虚还须得调养数日,但伤势已是无碍了,她微微侧目,望向那高台,方才疗伤之时,因损伤过度而陷入沉睡的百蛊之虫竟同时苏醒过来,在巨浪的遮掩下,此虫竟将池水吸取过半,而损伤虽未尽复,但也不必修养三五年之久了。她心中生疑,这睚眦兽与百蛊之虫究竟有何关系,竟会有如此奇效。
“小妖女,你该不会是要食言罢。”见落葵良久没有反应,黄芩大喝了一声。
落葵顿时回了神,环顾四围,撇嘴一笑:“在这解毒,你是想冻死我,还是想冻死旋复花。”
第二百零四回 万载蛮荒
一轮似血红日悬在灰蒙蒙的天上,光芒暗淡晦涩。干燥的风穿过深褐色的粗砂砾石,卷起无数纷纷扬扬的碎屑。这片荒漠罕有人烟,半人高的岩石间常有凶狠的妖兽出没。
“嗷呜”,寂静的荒漠上蓦然传来声声凄厉的狼嚎,此起彼伏,划破天际。
而一团团淡紫色的虚影围拢着,将一个黑袍男子困的密不透风。
黑袍男子抿了抿干干的薄唇,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手中的深黑长刀发出“铮铮”之声。
随即,“嗖”“嗖”几声破空之声响起。
数道黑色刀影快如疾风,那团团淡紫色的虚影在刀光下不堪一击的片片碎开。
淡紫色的光华敛尽,露出一群体型硕大的紫狼,足有七八头之多,露着獠牙,亮出尖利的利爪,灰色的双眸一转,闪着残忍嗜血的光,伸出鲜红的长舌舔了舔阔嘴,显然是饿极了。
这是此地特有的凶狼,行动如风,皮毛坚硬,方才的刀影竟没有在此狼身上留下痕迹。
黑袍男子轻咦了一声,身形飞旋,手握冷刀急急一催,在他周身荡漾开圈圈刀影,劈向紫狼。
七八头紫狼凄厉的惨叫一声,断成了两截,血噗的一下冲天而去。
此时,高大岩石顿时发出一声声恼羞成怒的狼嚎,直入云霄。
听得此声,又有数十道紫芒不知畏死的飞身扑了上来,而黑色刀影如同无数条盘旋飞舞的巨蛇,在狼群中不断飞卷。
一时间血腥气大作,刀影无声无息的割过皮肉,血阳下残肢飞溅,刀影游走,十分血腥热闹。
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一片芒芒,雪厚处莹白刺目,而雪薄处则露出绚烂的紫色的沙石。
寒风夹着哨声呼呼而过,像无数枚锋利的薄刃,在裸露的皮肉伤割出无数个小口子,初时觉不出疼痛,但再度遇上干冷的分,才觉出那痛竟极具穿透之力,痛到骨肉麻木,继而渗出血痕。
白茫茫的荒野上蓦然划过几道仓皇而逃的身影,而身后则是一股灰潮紧追不舍,这二者一追一逃便是数十里之远。
一个青衫男子立在冰雪初消的紫色沙石上,衣袂猎猎作响,凝眸望住远处渐渐逼近的几道身影。
“少侠,救命。”
“前辈,前辈。”
“救命,道友,道友救命。”
“仙上,仙上。”
五花八门的惊呼哀求此起彼伏,从那几道仓皇的身影中哀哀传出。
青衫男子微眯双眸,没有半分动容的神情,只微微抬手,一道青芒从衣袖中激射而出,越过那几人,落在了那股灰潮中。
灰潮中传来巨大的嗡嗡之声,一个盘旋,化作个直入云霄的漩涡,被青芒盘旋一绞,转瞬便七零八落,残肢断臂掉了一地。
巨大的嘶鸣声回旋久久,灰光敛尽,竟是一只只灰色怪鸟,羽翼尽折掉掉在了地上,个个都有拳头大小,嘴尖爪利,双翅如刀
,俯冲而下如同一支支锋利的羽箭,但在这道青芒飞卷之下,竟毫无抵御之力。
那几人终于缓过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其中一人冲着青衫男子深施一礼,恭敬沉稳道:“在下问剑书院上官轩,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青衫男子微眯深眸,声音微冷:“问剑书院,远在天目国建宁,你们为何会不远万里来到这万载蛮荒,可知此地步步凶险,你们这等修为的,不宜如此深入,还是尽早离去。”
上官轩脸颊消瘦深深凹陷,而年轻的额上却镌刻了几道极深的皱纹,显然是饱经风霜所致,听得此言,不禁面露苦笑,摇头道:“前辈所言极是,只是在下家母身患重疾,唯有万载蛮荒中的血灵草方能医治,在下与师弟师妹已在蛮荒边缘寻了半月,并未寻到此草,无奈之下才会深入至此。”
青衫男子略一沉凝,反手指向西北侧,冷薄道:“既如此,你们往那个方向走罢。”
上官轩大喜,忙领着身后之人再度拜谢,可起身后却发现,青衫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师兄,此人看上去并不像是正阳道的是世家弟子,不会,是嗜血道之人罢。”上官轩的身后走出个器宇不凡,星眉剑目的俊朗男子,削薄的唇棱角分明,透着一丝丝寡恩而深邃的气息。他凝视着青衫男子远去的方向低语。
上官轩同样凝眸良久,低沉道:“厚朴师弟所言极是,如此神出鬼没却又来历不明之人,不得不防。”
“大师兄,二师兄,太过小心了罢,虽说正阳道的世家子弟,大多数都来咱们问剑山庄寻过剑谱,可总也有那么几个没来过的,再说了,二师兄的功法专门克制嗜血道,那些妖人怎么敢来寻死。”众人身后响起个软糯女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手持长剑奔了过来,奔跑间,身上发出一阵铜铃轻响。
上官轩目不转睛的望着这少女,眸中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眉眼俱笑道:“是是是,寄奴你说甚么都对,谁让你是小师妹呢。”
这寄奴生的明眸皓齿,双眸是有水波荡漾,轻软而又灵动的望着云厚朴,一刻也不肯挪开眸光。
云厚朴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眉目间的欣喜神色不住的漏下来,忙转了话头,顾左右而言他:“大师兄,小师妹,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怪鸟,咱们还是早些动身罢。”
这般与妖兽拼死相博的场景,在万载蛮荒各处发生,有些修为高深,将妖兽斩于刀下,有些运势好的,虽不敌妖兽,但却为人所救,保住了性命,可更多的却是些死在了妖兽的獠牙利爪之下,连神魂都没有逃出来半分。
这片步步凶险,处处危机的万载蛮荒,位于东闽国最西侧,与天相接,传说此处乃是人界与妖界的相接之地,穿过这无边无际的蛮荒,便是妖界了,只是从未有人走出过此地,多数皆是走到一半,便折返而回了。
万载蛮荒与寻常人界并无大的不同,山川高耸和碧水蜿蜒,戈壁绿
洲交错,而更是有喧闹繁华的城池点缀其间,只是唯一不同之处是,城池中皆被妖族所占据,极少数的天纵奇才历经天劫,修炼成人形,是为妖仙,而绝大多数则终其一生都只是任人宰割的寻常之兽。
因代代相传的人妖殊途,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铁律,凡踏足此地的人族,皆被妖族视为异类,一经发现,轻则被驱赶,重则被斩杀。但因此地灵气浓厚远胜人界,天材地宝数不胜数,在其内走上一圈儿,能有命活着出来的,个个皆身家不菲,修为大进。即便凶险异常,进入者十之**会丧命,但也挡不住修仙者对此地的趋之如骛,人界中的修仙者将万载蛮荒视为试炼圣地,经年累月都有数之不尽的修仙之人纷纷穿越万载蛮荒前的那层血色光幕,投身于一望无尽的荒漠中,去追寻那冥冥之中的万一。
万载蛮荒的极深处,有一片直入云霄的连绵山脉,因最高的山顶处终年裹着汪深潭,常年白色水雾笼罩,寒气逼人难以涉足,故而此山名唤寒潭,妖族又称其为寒潭禁地。
这山上春日里繁花似锦,夏日里芳草艾艾,秋日里枫叶似火,冬日里白雪皑皑,四时美景俱是不同,是个极美妙的去处,只是,这美妙的景致却是往来人族和妖族眼中的禁地,无人敢随意踏足,只因这山脉被上古妖族所占据,此族在上古时便是个大族,数十万年代代相传下来,地位更是稳固,难以撼动。
这一日,寒潭山脉外来了个不速之客,身着天青色长袍,黑发迎风,深眸闪动而眸光复杂,在山脚的雾气外驻足良久,才指尖轻点,一缕青芒激射而出,落在雾气上,雾气随之不停翻滚。
不多时,一道蓝芒从翻滚的雾气中飞跃而出,落在了地上,光芒敛尽,露出个身着蔚蓝铠甲的男子,长剑轻灵横在身前,散发出悠悠荡荡的蓝芒,如同涟漪般,一圈圈儿裹在他的周身,他定睛望住青衫男子,大声喝道:“甚么人,擅闯寒潭禁地。”
青衫男子长眉一轩,单手轻晃,手上多了块雕龙玉牌,他向前一递,那玉牌上顿时青光大作,雕龙顿时像活过来一般头尾摆动,发出阵阵龙吟之声。
铠甲男子脸色突变,显然并未料到此人会来,慌忙单膝跪下,垂首朗声道:“小人见过六殿下,这就传信族中,请六殿下稍候。”
青衫男子负手而立,眸光不转,微微摇头道:“不必,本君此来只为私事,不必大张旗鼓惊动太多人,你引本君入内即可。”
铠甲男子忙起身,手持蓝色令牌,左右轻晃,白色水雾顿时向两侧翻滚远去,露出窄窄的一条道来,巨大的青石堆砌而成,直通山脉深处。
青衫男子跟随在他身后,穿过山门,入目便是繁花丽景,仙气缭绕。他越走越惊心,此番是头一回来寒潭山脉,这一路行来,才惊觉此地与骐麟观有太多相似之处,护山大阵一般无二,屋舍排布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屋舍俱是建造在山脉之上,而骐麟观却是在开凿在寒潭之下。
第二百零五回 麒麟圣物
这山脉间屋舍林立,往来之人众多,俱是身着蓝色衣衫,因着修为高低不同,所着蓝衫从靛青到绀青及至宝蓝,这些人多数额角生了一对短角,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隐隐浮现出一枚枚鳞片,闪着幽幽蓝光。
这寒潭山脉乃是上古水麒麟一族的居住之所,从数十万年前流传至今,族人足有十数万之多,常年镇守于妖族重地万载蛮荒,是妖族中数得着的大族。
此族向来族规严明,除了轮值之人外,其余族人没有族长之命,不得离开万载蛮荒,而山间往来之人秩序井然,竟无一人御剑而行,皆是拾阶而上,见到铠甲男子引着个外人上山,也没有人多回顾一眼。
而铠甲男子手中则握着块蓝盈盈的古朴令牌,一记法诀落于上头,那令牌顿时腾起一层薄雾,飘飘荡荡到二人足下,如惊鸿般托着二人转瞬前行。
青衫男子见这山间景象,不禁暗自生疑,水麒麟一族的族规是妖族中出了名的严苛,如有违反,轻则送入思过岩面壁自省,重则废除修为逐出本族,可如此严苛的族规之下,怎还会生出叛族之人来呢。
就在他暗自狐疑时,只几个呼吸间,二人便将山间屋舍远远抛在了身后,来到了山顶宽阔的四方高台之上,这高台常年白雾缭绕,寒意逼人,寻常妖族置身其中,不过片刻功夫,便是寒气入骨,冻得手脚僵硬无法动弹,如入万年冰窟之中。
可就是这样一个苦寒之地,却是水麒麟一族绝佳的修炼之所,能进入高台腹地之内修炼的族人,若非是天纵奇才,族中有意栽培,那便是为本族立下大功,族长亲口应允的。
置身于白雾之中,目不能远视,四围皆是茫茫,而铠甲男子挥动令牌,足下顿时光芒大作,托着二人飞身掠过白雾袅袅,只经了一瞬的寒意逼人,便来到了高台的另一端。
立于高台边缘,隐约可见寒潭之水荡漾,而一座大殿伫立在碧波荡漾间,倒影粼粼,这座大殿通体乃玄玉所筑,只不过这玄玉通体蔚蓝,与寻常淡白色的万年玄玉有所不同,乃是更为罕见的十万年之久的玄玉,寻常人得到一小块,莫不是当做传家宝藏着掖着,可此族却搜罗来了如此多的玄玉,只为了盖一座大殿,着实是太暴殄天物了。
大殿之下的寒潭之水终年翻滚,深不见底,寒意比高台之上的白雾更加逼人彻骨,就连水麒麟一族都甚少敢涉水而过,更遑论是外族了。
铠甲男子伫立在潭边,双手微抬,掐了个诀,指尖逸出一缕青芒,在虚空中化作一只青鸟,振翅而飞,掠过寒潭水面,打了个旋儿没入殿中。
随即,大殿四角低垂的紫金铜铃一阵轻响,漾起一圈圈涟漪袭向远方,不多时,一道光芒从殿中飞跃而出,落于寒潭水面之上,那水面顿时一阵翻滚,片片蓝芒四射的鳞片破水而出,铺开一条蜿蜒之路,在寒潭上翩跹不定。
一行人从殿中出来,踩上了水中鳞片,踏水而行。而那鳞片像是在水里生了根,
踏足其上,竟没半点晃动,这一行人步履极快,转瞬便来到了青衫男子面前。
为首之人是个面容清绝,长眉齐肩的中年男子,冲着青衫男子施了一礼,慈眉善目的含笑道:“在下水麒麟族族长羽涅,见过六殿下,不知殿下前来,老夫未能远迎,还望殿下见谅。”
青衫男子还了一礼,扬眸平淡道:“羽涅族长客气了,本君前来,是有事请教。”
羽涅族长微怔,忙做了个请的动作,不慌不忙道:“六殿下请,殿内一叙。”
这座矗立于寒潭中间的大殿极为宽阔,十八扇轩窗大开,露出殿内四白落地的高墙,空旷的的殿内不饰一物,只在四角摆了黑漆螺钿小几,分别置四座雨过天青色玄玉云纹香炉,其上轻烟袅袅,更添了几分肃穆气氛。
大殿正中摆着一张灵芝纹紫檀八仙桌,上头放置了雨过天青色的杯盏,而桌案旁则搁着两把紫檀灵芝纹圈椅,椅中铺着锦缎云纹椅套,其中一把的扶手已被摸的十分圆润,光芒幽幽。
下首两侧则分别摆着四张直背交椅,椅中竟积了一层薄灰。
青衫男子几番谦让,还是拗不过羽涅族长,终于与他分坐两侧主坐,其下则静立数人,谦恭无语。
羽涅族长递了盏茶过去,微微含笑道:“这万载蛮荒离合虚山足有数十万里之遥,六殿下风尘仆仆而来,想来是有甚么紧要之事,还请直说无妨。”
青衫男子略一思量,深深环顾了其下的水麒麟族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羽涅族长灵台清明,旋即微眯双眸挥了挥手,吩咐众人退下,才笑道:“如此,六殿下可以放心了。”
青衫男子微微颔首,平淡道:“本君此来,一则是为了借贵族的圣物一用,二则是打听贵族的一个族人。”
羽涅族长轻咦了一声,不卑不亢的含笑道:“若六殿下不能直言相告,借本组圣物所为何事,那么老夫无法做主,任由六殿下将圣物带离万载蛮荒,至于族人,本族族人足有十数万之多,不知六殿下想要问谁。”
青衫男子也并未想过三言两语便能将圣物借出,但若能在羽涅口中打听出那人的来历和下落,便也不用借甚么圣物了,念及此,他平静道:“本君想请教族长,贵族中可有一名叫做水天无的族人,大约千年前离族失踪。”
“没有。”羽涅族长啜了口茶,想都没想的脱口而出。
青衫男子瞧得分明,在他说出水天无这个名字时,羽涅的身子分明狠狠僵了一下,没有二字才脱口而出的,显然,此人知道些甚么,且隐瞒了些甚么,他略一沉凝,深眸似水,平静的直视于羽涅族长,沉声道:“本君提醒一下族长,若本君所料不错,水天无此人,乃是贵族的大能之士,修为当与族长不相上下,或许此名乃是化名,但,贵族大能之士失踪,族长又岂会不知。”
羽涅族长垂首,瞧着杯盏中自己难看的脸色,不禁有些挣扎,而挣扎了
良久,他蓦然抬头,依旧含笑道:“老夫虽然年迈,但所幸并不糊涂,族中若真有如此天纵奇才,老夫又怎会不识,六殿下,族中的确没有一名叫水天无的族人。”
青衫男子郁结的吁了口气,心知无法从羽涅族长口中问出甚么详情了,他暗自唏嘘,幸而来时,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不怕此人推诿拒绝,旋即依旧不惊不怒的平静道:“既如此,本君想要借贵族圣物一用,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羽涅族长扬眸含笑:“还是老夫之前所言,不知六殿下借本族圣物所为何事,若不言明,老夫恕难从命。”
青衫男子深眸似水,淡然道:“族长恐怕尚不知晓,本君刚刚执掌了妖族执法堂,身负维持清规戒律,辨明血脉身份之责,此番相借圣物,只为执法,并不作他用,还请族长应允。”
羽涅族长不知想到了甚么,神情一滞,原想拒绝,但此人却搬出了执法堂这面大旗,逼得他无法拒绝,再者,他生出个诡谲的念头,或许,或许能借此人之手,将经年旧事做个了结,遂挣扎着开口道:“六殿下既已如此说了,老夫,”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请六殿下随老夫移步先祖祠堂,请出圣物罢。”
不久,寒潭之上泛起一道金光,直冲云霄,引得无数族人驻足围观,一阵地动山摇之后,才平静下来。
旋即,一道青色身影在寒潭山脉下略一盘旋,旋即冲天而去,隐没在了万载蛮荒深处。
而寒潭之上的先祖祠堂中,烛影摇曳,光晕幽幽,肃然之气在殿内盘旋不止。
上首端坐着一名妇人,衣饰简明,生的眉目端庄,是个美人,瞧上去比羽涅还要年轻些许,可一族之长羽涅却在她面前端端正正的跪着,神色复杂,一言不发。
那妇人啜了口茶,言语中没有一丝暖意,肃然道:“今日,那六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羽涅族长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道:“六殿下执掌了执法堂,今日前来,只为借圣物一用,以明辨血脉。”
“还有呢。”妇人微眯双眸,眸光如刀,划向羽涅族长的心头。
羽涅族长叩了个头,沉吟道:“六殿下问及幼弟之事。”
妇人顿时睁开双眸,精光一闪:“你仔细道来。”
羽涅族长略一沉凝,将方才与青衫男子的对答一字一句说的详尽。
妇人听完,竟将杯盏狠狠掼在了地上,手重重捶着椅子扶手,砰砰作响,恼怒道:“既如此,你怎敢将圣物借出,你是存心想要害了天儿性命,是么。”
羽涅族长忙磕了个头,一片赤诚道:“儿子不敢,幼弟千年未归,儿子举阖族之力遍寻不着,儿子想,咱们一族困守万载蛮荒,无法随意离开,可,可六殿下不同,若借他的手,或许,或许能查到幼弟下落,也未可知。”
听得此言,妇人脸色稍霁,抬手摸了摸羽涅的满头花白的长发,双眸闪着微弱慈爱的光,重重咳了数声。
第二百零六回 偷得浮生半夜闲
羽涅族长忙跪着换了盏热茶递到妇人手边儿。
妇人缓缓推开他的手,绝望道:“罢了罢了,这数千年来,你操持阖族殚精竭虑,还要消耗神魂之力护住天儿的神魂灯与我的命数,着实不易,母亲实在不该再为难你,申饬你了。”
“母亲,母亲。”羽涅族长膝行几步,伏在妇人脚边儿哀哀道:“当年幼弟的神魂灯险些熄灭,是母亲耗费了一生的修为,才保住此灯,儿子,儿子与幼弟血脉相连,怎会不知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母亲放心,儿子已安排了心腹之人暗中跟随六殿下,此番,此番定要将幼弟带回来见母亲。”
妇人眸光闪烁,隐有泪意:“我耗尽了修为,如今熬了这些年,已然熬不住了,不知,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天儿回来。”
羽涅族长慌张落泪,一把抓住了妇人枯瘦如柴的手,悲戚道:“母亲,母亲放心,儿子拼了寿数不要,也要护住母亲的心脉,母亲,一定会等到幼弟回来的。”
妇人这些年的苦熬,早已看透了生死,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下落不明的幼子,眼见长子虽坐稳了族长之位,但坐的着实不易,年纪轻轻的,可满头乌发却早早花了,也是心生不忍,摇了摇头,平静道:“羽儿,莫要糊涂了,你的寿数就是咱们一族的命数,你们兄弟六人,唯有你最为成器,能胆气阖族大任,莫要再为母亲耗费心神了。”
羽涅族长黯然神伤,终是无言。
云楚国分天下为九州三十六郡,其中以扬州所辖郡县最多,共八个,此州地势平坦,沃土绵延,所辖最高处便是花林山,是九州中最为富庶,适宜居住的州城之一。
从花林山下山渡河,在离扬州城三十里处,广袤平原之上有一道狭长的山脊,方圆不过十余里,高不过五十余丈,山上沃土绵延,层层梯田所产的粮食素为扬州达官显贵所喜,山路两侧遍植半人高的冬青,四季常青,长风挽过山间,掀起层层苍翠如洗的波涛,而碧海波涛间,藏着鳞次栉比的屋舍店铺。
此处高远,天光亮的比山下早,而暮色亦飞卷的比旁处快,刚刚看到残阳似血,不过眨个眼的功夫,一捧捧浓墨便泼洒开来,吞噬掉点点流彩霞光,布满了整个天幕。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山脊上亮起大片流光溢彩,远远望去,那些灯烛高高低低的摇曳在夜风中,忽明忽暗,或黄或蓝或彩,与漫天星辰交相呼应,就像绽开了漫天绚丽夺目的烟花,这处修建在山顶处的镇子,乃是扬州八郡其下一县,喧闹繁华丝毫不逊丹霞花林镇。白日里这镇子看起来寻常无奇,可晚间却如同一道彩练卧在山间,故名华堂镇。
无雪干燥的夜里,虚空中氤氲开清冽的幽香,是腊梅花开时的冷然之气,干冷的夜风拂尽山顶上的层层薄雾,大片高远深黑天幕显露出端倪,灿若银钉的星辰洒满天际,拱
着一弯明亮弦月,几羽夜鸟划破月影,在绕山碧水旁留下惊鸿隐隐。
今日是大寒,益发的天寒地冻,冷的彻骨,连山间的碧水都不再流淌,冻得结结实实,成了晶莹剔透的一弯冰。
这院中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晨起刚刚宰杀了一头肥硕的猪,将肉切成肥瘦均匀的条状,将各色香料均匀涂抹其上,腌渍浸透后,拿麻绳穿起,挂在廊下风干,以备年节所用,此处虽是山顶,风却不大,只是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送来咸肉的香味萦绕不绝,嗅之撩人可口。
高高的屋脊上垂下两角衣袂,微微寒风轻拂,一角鲜红如同怒放的曼陀罗,而另一角月白,像半开的冷白梅。
一簇温暖的火光在屋脊上窜出来,驱散了此间寒冷。炭盆边上酒暖菜香,温婉的月光淡淡洒落,光华流转,如同淡白的瓦上霜,染透了鬓边和衣角,一时风光无尽旖旎。
“小妖女,你这酒温的不错。”
“小妖女,你这萝卜糕做的不错。”
“小妖女,你这羊肉汤做的不错。”
“小妖女,你这红枣糯米饭蒸的不错。”
“小妖女......”
微风中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人语,或笑或嗔或奚落或打趣,是个男子裹了满嘴的饭,言语呢喃不清,听这话语,应是一男一女,可这半响却只听得男子的喋喋不休,却没听到半点女子之语。
“小妖女,你怎么不吃啊。”男子灌了口酒,笑声如山间清风,爽朗畅快。
屋脊上声声聒噪,终于将那少女吵得忍无可忍,她扬眉立目,虽语出奚落,但梨涡中的笑意荡漾而出,从唇边漫到了眸底:“江蓠,你吃就吃,怎生得如此多的废话,都说你们天一宗有白泽血脉,我看你是有乌鸦血脉罢,聒噪烦人。”
这屋脊上饮酒吃肉,不亦乐乎的两个人,赫然正是离开了丹霞花林镇的江蓠与落葵,他们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在暮色降临之时,赶到了华堂堡,为了掩人耳目,二人并没有投宿客栈,而是借宿在了这家毫不起眼的老夫妇家中。
江蓠嗤的一笑,见落葵冻得隐隐发青的脸颊,极其自然的解下灰鼠刻丝斗篷,轻轻覆在了她的肩头,手也不经意的划过她的脸庞,指尖微凉。
落葵神情一滞,忙侧过脸庞,躲开他的手,风声过耳,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摩挲过袖口,任由那里针脚细密的缠枝海棠在她的指尖留下浅痕,以针砭般的痛来维系濒临溃散的冷硬和清明,离扬州城不过只余下一日路程,愈靠近愈为难,这世间,难有长久万物,聚散合离皆属寻常,人心,亦如此。
江蓠讪讪一笑,提起青瓷酒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口酒,故作平静道:“小妖女,昨日还真是怪,那旋复花究竟是个甚么人,怎么救了她,她还这么大气性,生生废了自己的半生修为。”
落葵垂首不语,捧着一
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汤水荡漾起星星点点的油花,她凝神望着映在汤水中自己的脸庞,黄芩不愧为圣手医仙之名,果然是妙手回春,自己的脸色已然添了一丝红润,想到花林山之事,她不禁唏嘘,即便是如此医术高超的圣手,也是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医得了身医不了心。
昨日在花林山,落葵催动百蛊之虫替旋复花解毒,她刚刚转醒过来后,一见自己身处花林山中,便以为是黄芩妙手回春救了自己,竟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抬手便要自尽,被黄大拦下后,在他的口中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竟发了狠,一言不发的挑断了自己的脚筋,又逼着黄大挑断了她的手筋,以此偿还了黄芩的救命之恩,从始至终,脸色惨白的她并未正眼瞧过黄芩,更未曾与他说过半句话,只由着黄氏三凶哭兮兮的将她抬下了山。
事发突然,黄芩来不及阻止甚么,而江蓠二人更是没说上半句话,只脸色突变,目瞪口呆的瞧着这一切变故,瞧着原本起死回生的那个人,在转瞬间却又变得半死不活了。
此事终了,花林山自然是待不下去了,黄芩心如死灰,脸色铁青,若非因他打不过江蓠,几乎克制不住要出手杀了江蓠二人来泄愤,他双手成拳紧紧握住,克制住浑身的颤抖,连踢带骂的将他们二人轰下了山,连个道别的机会都没给君葳蕤留下,二人一直走出极远,回首还能瞧见那藏在花间的娉婷身姿。
返程倒是十分顺遂,在花林山渡口,遇见了颓废丧气的黄氏三凶,还略略点了点头,至于躺在肩舆上的旋复花,虽气息奄奄脸色难看,但难掩傲骨铮铮,见着江蓠二人,竟冷硬而倔强的将头一瞥眼一闭,虚弱的吩咐黄大快点登船。
华堂镇的夜色极美,深黑天幕上星辰灿烂,光耀苍穹,有几颗就缀在眼前,仿若伸手可摘,四围安静至极,听得见月华在风中摇曳,那些流转在世事间的几多艰难风霜,几多烈火烹油,尽数湮灭于这一瞬的静好中,叫人短暂忘却周身的精疲力尽与内里的千疮百孔,叫人心生留恋,不舍离去。
见落葵良久没有动静,江蓠侧目瞧着她,瞧着瞧着便有些不忍瞧下去了,不禁眉心微蹙,结着百转千回的轻愁,一口一口的灌着闷酒,借着微醺的胆意,幽幽开口:“明日,就要进扬州城了。”
落葵侧目,神情复杂的瞧了了江蓠一眼,惊觉他眸中的那抹亮光格外异样,令她不敢直视,有些慌乱的移开双眸,只垂首低低唔了一声,淡淡的月华落在她的侧颜,少了几分冷然不羁,平添了些许旖旎和温婉。
江蓠一时失神,开口嬉笑,神情却是一本正经:“进了扬州城,我就是众人敬仰的天一宗少主,而你就是那个遭人痛恨的茯血派妖女了。”
落葵心神狠狠一晃,冷眸微眯,直直望住无边无际的夜幕,掩饰住如同潮涌的万千心事,脸上敛的神情平静,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道:“是。”
第二百零七回 月黑风高事突变
江蓠侧目相望,他知道今日之后,他与她便各自面对不同的前路,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罢,都是分道扬镳了,即便落葵有言在先,他日绝不与自己为敌,可这世事纷杂,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容不得自己做主。他原想说些甚么,可张了张口,脱口却是:“经你这么一提,我也想起了旋复花的来历,可我着实没有料到她与黄氏三凶的干娘竟是同一个人。”
“不错,旋复花曾是名杀手,手上向来不留活口,可不知为何却在风头最盛之时突然销声匿迹了,有人说她是金盆洗手隐退了,也有人说她是暗杀失败被杀了,更有人说她假死离开了杀手组织跟人私奔了,但说来说去,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楚当年之事到底如何,不过看当日她对黄芩那样,两人的仇怨极深。”江蓠转了话头,落葵也顿时松了口气,想到彼时旋复花那副决然模样,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抄起盏酒置于唇边。
江蓠见状,却笑着接过酒盏,将冷透了的酒水洒在屋脊上,洇开暗色的瓦上花,换了盏温热的酒递过去,轻声道:“别喝冷酒,喝这个罢,刚温好的。”
人,生而孤独,每个人更是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痛苦,这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都有仇怨结下或化解,就像是一滴水投入大海一样悄无声息,而波澜,只在自己心底汹涌不止。落葵低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喃喃笑道:“有些仇怨,并非说化解便能化解的。”
江蓠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稍,自嘲的一笑:“说起来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有甚么想不开看不透的,非得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了自己,旁人也未必会心疼。你看,如你我这样,原本正魔势不两立,如今却能同饮酒共赏月,多好。”
这酒乃是老夫妇自家酿的米酒,自有一股别样的醇香萦绕,入喉不辛不辣,回甘无穷,落葵慢慢品着,从回甘中品出了一丝丝苦涩:“她定是恨极了黄芩才会如此,才会宁可折磨自己,也不肯欠黄芩半点人情。”
夜风瑟瑟,拂动层云,将月色萦绕的婆娑迷离,如同变幻难测的人心。
“那,那你呢。”江蓠沉凝了会儿,蓦然开口,将沉寂的夜色惊的波澜乍起。
院落中植了两棵梧桐,树冠高大冲天,空落落的枝丫斑驳交错,清寒月华从缝隙洒落下来,夜风簌簌,那光华流转腾挪,投下诡谲绰约的影儿。
落葵闻言,心下有些凄然,这一路行来,她曾问过自己无数次,若真有一日与天一宗为敌,她该如何自处,那一颗心空荡荡的无处安放,茯血立派千年儿而长盛不衰,其间耗费了无数人的心血,更有父辈的呕心沥血,死而后已,她可以舍弃所有,唯独无法舍弃茯血,更无法亲手毁掉,可正魔之间势不两立,非黑即白,若无法舍弃茯血,那便必须对抗天一宗,反之亦然,是绝不可能做到持身中立,无论如何选如何做,都是薄情寡义,伤人伤己,她神情恍惚的垂眸,冷然道:“我,既已说过绝不与天一宗为敌,定然说到做
到,绝不反悔。”
这些话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意,并非是江蓠想听到的那些,他想听的,是有鲜活气的人语,痛骂也好,嘲讽也罢,都好过如今的隔阂与疏离,他几度张口,却因太清楚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仇怨,太过清楚落葵的性情与为人,终是无言语对,沉默良久。
风无声的盘旋,穿透衣衫,将周身的温暖啃食殆尽,浸透了骨髓深处,将心吹的寒凉到底。
“二位客官,夜深了,屋顶上冷的紧,二位客官下来说话罢。”院中传来苍老之声,正是那老妇人立在梧桐树下,仰头笑着轻唤道。
这一声轻唤,让神思恍惚的两个人终于回了神,江蓠双手捧着青瓷酒壶,将壶中冷透了的残酒咚咚咚一饮而尽,恍若无事般嬉笑道:“小妖女,走罢,再吃下去,怕是要将人家这房顶压塌了。”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冷眸弯起,如同一双新月,脸颊上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荡漾着似水浅笑,提了一壶酒,足下红芒微闪,飞身跃下了屋脊,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
“小妖女,你还是省点力气罢,就你那点微末法力,够御剑凌空几回的,当心法力不济,摔个狗啃泥。”江蓠紧随而至,嬉笑打趣了一句。
落葵回首,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却终究甚么都没说。
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扯破沉寂的夜,此起彼伏,像夜鸦喋喋,有些极远,像是在镇子边儿,而有些极近,赫然就在耳畔,而血腥气迎风散开,充斥的益发浓厚。
而与此同时,数道惊鸿划破夜空,那猩红的颜色如同鲜血,浸透了清冷的月色,转瞬落入了不远处的院落中。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错愕。
落葵抬手,从指间飞射出一抹猩红,落在地上,铺开一道巨大的光幕,笼罩在了老夫妇二人周身。
老夫妇二人惊慌失色,脸色骤变,张口便要尖叫。
落葵凶神恶煞的一瞪眼,将他们正欲破喉而出的尖叫狠狠打断,阴沉着脸厉声道:“闭嘴,若要活命,便老实待在里头。”
老夫妇二人吓得一个哆嗦,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瘫软的起不来身了。
二人飞身追了出去,江蓠侧着头轻笑道:“小妖女,你救人救的也招人恨,恶狠狠的。”
光华敛尽,那处院落中多了六个猩红人影,头戴血色束发,正中嵌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珠,红多蓝少,其间裹着一汪淡蓝色的水雾。这些人的血色长袍迎风,如同鲜血漫天。
这一行人并未刻意掩饰身形与动静,早已惊动了屋内之人,屋内蓦然亮起灯烛,走出一个三十如许的男子,披着个洗得发白的靛蓝色长袄,肩头还打着个灰色补丁,提着风灯照了照院落,强自镇定道:“你们,你们是甚么人,怎么,怎么擅闯民宅。”
这六人却没发一语,为首之人掐了个诀,甩出道弯月状的光华,围着男子绕了个圈儿,那男子登时凄厉的惨叫
一声,重重砸到了地上,气息全无了,诡异的是却连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屋内顿时起了喧哗,传来孩童惊恐的啼哭声,随后一个妇人抱着个五六的孩童,一边哄一边走了出来,一眼便瞧见了院中的不速之客,和躺在地上的男人,顿时凄厉大叫,抱着孩童转头便往屋里跑去。
为首之人面无表情的冷冷掐,一道弯月状的光华冲着二人犀利卷去,妇人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便重重砸到了地上,而那孩童也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声嘶力竭的大哭起来,可刚哭了一声,那痛楚之声便戛然而止,软软的倒在了妇人怀中。
旋即六人齐齐掐诀,诡异的气息在院落上空盘旋不止,一缕缕红芒从倒地的三人身上窜出来。
就在此时,院门处传来一声巨响,刹那间漫天尘土飞扬,打断了六人的施法。
尘土散尽,一男一女闯进院中,入目便是两大一小三具尸身倒伏在地,丝丝缕缕的红芒在半空盘旋。
江蓠大怒,指着六人破口骂道:“血祭之术,你们是嗜血道的人,你们这些王八蛋,连妇孺都不放过,简直猪狗不如。”
为首之人乍见二人,惊怒异常,单手一挥,一道弯月状的光华冲着二人狠厉袭去。
江蓠轩眉一挑,掐了个诀,剑声轻灵,大片赤金剑芒飞卷而过,弯月状的光华在剑芒中点点溃散,而六人手中的弯刀纷纷脱手飞出,嗡鸣一声扎进了土坯墙中,刀身不断的轻颤,在月华下散发出惨淡的光芒。
六人全然没有料到小小的华堂堡,竟有这般以一对六,却举重若轻的高手,登时退了一步,戒备之心大起,不敢再轻举妄动甚么了。
静了片刻,为首之人双眸一缩,声音暗哑低幽,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一般:“尔等何人,茯血拿人,想活命的就少管闲事。”
夜风掀起他的血色长袍,露出衣角处绣着的小巧水纹,落葵心下一沉,她看的分明,这六人的确是茯血的打扮不假,可,自己并未下令拿甚么人,而且,茯血拿人也从不会用血祭之术,毕竟这血祭之术在茯血也并非是谁都可以修习的,她心生狐疑,定睛相望,冷道:“茯血拿人,奉谁的令,拿甚么人,为何会用血祭之术。”
一声声诘问将为首之人问了个恼羞成怒,他怒目圆睁,有些心虚的大声喝道:“我们茯血拿人,关你们屁事,若不想死,就赶紧滚。”
夜风拂面,薄寒袭身,吹透了衣衫,落葵心下有些清明,这些人十有**是假的,她素手一挥,掌心中呈现出一枚鸡蛋大小的圆珠,与这六人束发之上的圆珠形态无二,只是通体蔚蓝,其间裹着的那汪水雾成深蓝色,凝聚出一只异兽模样。她单手托着此物,冷笑道:“你们自称茯血之人,那么,可认得此物。”
六人一脸茫然的面面相觑,显然并不认得此物。
而为首之人怔了会儿,破口骂道:“你那是甚么破烂玩意儿,老子不认得。”
第二百零八回 真亦假时假亦真
江蓠凑到落葵耳畔,奚落低笑:“小妖女,你这东西不管用啊,看来你这大长老的名头还不如我这个少主呢,管不住手底下的人啊。”
落葵不禁哽了一哽,皱了皱鼻尖儿,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喝道:“尔等并非茯血之人,说,为何要冒名顶替,滥杀无辜。”
为首之人仰天大笑,嘶哑之声像只羽鸦啊啊直叫:“臭丫头,你少在这里诓骗老子。老子没工夫跟你们废话,你们不走,老子走。”他心思转的极快,见眼前二人极难对付,既然不是对手,那便无需做无谓之事了,他挥了挥手,就要带着众人离开。
江蓠毫不犹豫的飞身而起,大片赤金剑光犀利的狠狠一挥,将六人拦在了院中。只一个呼吸的功夫,六人中有五人一动不动的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了。只留下为首之人,目瞪口呆的立在原处,握住弯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为首之人大喝了一声,弯刀脱手而出,光华刺目流转,迎头劈向江蓠。而趁着这个功夫,他的周身则亮起灰蒙蒙的薄雾,飞身跃向了半空中。
江蓠轻轻嗤笑了下,手中长剑向前一挑,挑起大片剑影,分光化影成无数道,将那弯刀牢牢禁锢在半空中,而他足尖一点地面,飞身相追,而长剑随之在为首之人腰间横过。
为首之人顿时大声惨叫连连,从半空中重重跌回院落,无尽轻雪被砸的四散飞扬,而他的腰间则随之掉出一枚蓝芒缭绕的腰牌。
江蓠见状,单手一拂,在此物掉落地面之前,将此物捞到了掌心,凝眸仔细端详,此物成梅花状,入手生凉,温润似玉,通体晶莹剔透又像一块寒冰,其内却裹着一捧深蓝色的潭水,而蓝芒中则浮现出丝丝寒意。这腰牌的正面镂着一只昂首嘶鸣的异兽,而背面则雕着古朴的“茯血”二字。他顿时心下一凉,将腰牌死死攥在掌心,硌的手掌生疼,而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却反手一巴掌抽到了为首之人脸上,怒不可遏道:“这腰牌,你是从何而来。”他原本想问的并非是这句话,可他终究顾忌太多,选择了相信落葵。
为首之人蓦然大笑:“老子是茯血中人,有茯血的腰牌,是甚么稀罕事么。”
落葵上前一步,接过江蓠手中的腰牌,在掌心中轻轻一晃,便不见了踪影,这腰牌是她与父亲亲手炼制,确凿无疑是真的,可此人,却绝不是茯血之人,腰牌虽对,功法却相差极远,至少茯血中人甚少用弯刀,她眸光冷冷流转,挑起唇角隐含杀意的一笑:“说,是谁派你来的,冒充茯血中人滥杀无辜。”
那笑阴恻恻的,为首之人狠狠打了个寒噤,仍旧咬牙嘴硬道:“老子就是茯血之人,听命于大长老与掌教大人。”
一道寒光在落葵指端绕过,血珠子极快的漫了出来,她在眉心处一抹,那里浮现出一只狰狞虫影,破肤而出,闪动着停在了她的掌心中,她凉凉一笑,笑的人彻骨寒凉:“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茯血之人,那么,该知道此虫的厉害,
也该知道茯血中唯有谁能催动此虫罢。
为首之人畏缩了下身子,死死瞪住那只狰狞虫影,脸色大变,绝望的大喊大叫起来,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你,你,你就是大长老,不,不,你怎么会是大长老,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落葵将此虫向下一递,递到那人的鼻尖儿,这虫子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顿时面目狰狞的就往那人的鼻孔钻去,亮出了獠牙狠狠一咬,撕下一块肉来,她抿唇一笑,笑意寒凉,如九数寒天中的一抹风,冰封一切:“你既声称听命于本尊,那么本尊总要送你点甚么才好。”
疼痛彻骨,血顺着鼻尖儿流到唇边儿,为首之人却吓得一动不动,也不敢张口惨叫,只定睛望着鼻尖儿,双眸几乎挤上了鼻梁。
落葵微眯双眸,在他脸上巡弋片刻,冷冷一笑:“正阳道也好,嗜血道也罢,都称本尊为妖女,也都知道本尊的手段,想来你也是清楚的,若痛痛快快说了,本尊自然也会赏你个痛痛快快。”
为首之人脸上一片死寂,他自然是清楚的,原本是要前往扬州城的,可正是因为怕遇上这些要命阎罗,才自请来了华堂堡,可谁想,千躲万躲还是一头扎进了阎罗的怀里,他挣扎了良久,却转头死死瞪住江蓠,双眸泣血,凄厉大笑道:“方才那一招是天一宗的双明斩剑罢,你既是天一宗的人,那还是早早赶去扬州城,给你们天一宗分舵收尸的好。”
江蓠微顿,长剑嗡鸣一声,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脸色骤然发白,怒的脖颈上的青筋几乎爆裂而出,怒不可遏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为首之人知道自己落在了茯血大长老的手上,是绝难有生路的,既然没有生路,那么还不如将血祭之事坐实在茯血派的头上,也算是为自家门派尽忠了,他眸光狠厉而绝望的一闪,脸色蓦然惨白。
落葵却以迅雷之势,一把握住他的脸颊,从他口中抠出一丸黑乎乎的药来,随后劈手就是一巴掌,冷笑道:“在本尊面前寻死,只会更加生不如死。”她挥手一拳,打落了那人的满口牙齿,随后掐了个诀,一道猩红冷光没入那人口中,生生割下一截舌头,血裹着断舌从唇角翻涌而出。
江蓠看的目瞪口呆,他素知茯血手段残忍,而大长老落葵更是个中狠手,可却没料到竟是如此血腥,毫不留情,不过此人对妇孺都能下杀手,也着实没有甚么可留情的余地,他啧了啧舌,摇了摇头,却没阻拦甚么。
夜风将血腥气吹的四散而去,渐渐淡薄下来。
随后落葵单手一挥,四道光芒在那人手脚处飞快的一卷,听得砰砰四声轻响,那人顿时手脚无力瘫软在地,痛极却无言,只能眸光怨毒的死死盯住落葵。
落葵挑唇一笑,那笑如同蛇蝎,让人不寒而栗,她望住江蓠道:“交给你了,你们天一宗抓过不少茯血中人,想来,是熟悉的。”言罢,她坦坦荡荡的立到一侧,任由江蓠处置院中的这些人。
江蓠
略微愣了一下,的确,数十年的恩怨相争,死在茯血手中的天一宗弟子不在少数,而死在天一宗手中的茯血之人又何止数百,他手起刀落,只听得那人闷哼一声,血腥气再度浓厚的充斥整个院落,漫过了矮墙,随风飘散。
一阵之声响起,江蓠将那六人周身翻了个底儿朝天,随后,他手中提溜着五枚一模一样的蓝色腰牌,在落葵眼前晃了晃,心中起疑,脱口已然改了称呼:“大长老,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你们茯血的腰牌,一人有可能是冒充的,可六人。”他欲言又止,打心眼里不愿相信这件事,可眼前事实俱在,由不得他不信。
落葵凝眸,脸上笼罩了一层寒冰,她可以断定眼前这几个人并非茯血之人,可腰牌之事她却着实无力辩驳甚么,定了定神儿,她神情平静,眸光赤诚,出言坦荡道:“江蓠,你心里是清楚的,仅凭这六枚腰牌,并不能断定此事就是茯血所为。”
风声在二人间呼呼刮过,这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引来了几只饿极了的羽鸦,扑棱着双翅穿过空落落的树冠,试探着跳到二人周身,见二人全无驱赶之意,便大着胆子去啄那些气息全无的人。
江蓠眸光悲戚的望住落葵,心潮涌动,旧事如风,皆在心中一一浮现,他望了良久,踟蹰良久,挣扎良久,蓦然反手将腰牌尽数扔到她的脚边儿,将薄冰砸出几道细碎的裂痕,旋即掐了个诀,决然的飞身越过矮墙,留下一句冷薄之语:“是与不是,咱们扬州城中见分晓,大长老,若你心地坦荡,只管来。”
落葵有些恼怒的一跺脚,掐了个诀,将地上的腰牌收入掌心,随后数道红芒在院中众人身上缠绕而过,燃起一把熊熊烈焰,顷刻间烧了个一干二净,随即她单手一挥,笼罩住老夫妇二人的红芒激射而回,她仰起头辨认了下方向,飞身相追。
子时刚过,扬州城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绵绵飞雪扑簌簌的飘落,街面儿上空无一人,唯有几盏长明的风灯迎风摇曳,照亮一条条青砖长路,昏黄的光晕如同一只只硕大的鬼眼儿,注视着这座繁华而又孤寂的城池。
暗沉沉的夜色中,数名身着血袍,头戴血色兜帽的男子从一处民宅中鱼贯而出,他们身形鬼祟,片雪不沾身,双足轻飘飘的擦过地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亦没有在雪地上留下半个足印,同时巧妙的避开了往来巡查的守城士兵,走的皆是没有值夜岗哨的小巷,悄无声息的融入到远处的夜色中。
偏僻陋巷的深处,一处宽敞的宅院铁门虚掩,其上悬挂着一枚铁八卦,而大门两侧则挂着一幅对仗不甚齐整的诗,“剑阁望梁州,天地一沙鸥”。
铁门上的红漆有些斑驳了,露出发黑的底色,凛冽的寒风穿过院落,掀起浓重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空旷的院落中, 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体,皆是清一色的白袍男子,岁数不大,浑身上下全无半点伤痕,也无半点血迹。
第二百零九回 再闯扬州城
这些白袍男子皆是身负修为之人,并不会轻易被人击杀,可如今这些人脸色惊恐,却全然没有做出抵抗的姿态来,显然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人一举击杀的,这在守卫如此严密之处,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这不可能偏偏就变成了可能。
数名血袍男子聚拢在院落一角,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只每人手上皆托着一枚骷髅头,一双空洞洞的眼窝中,跳跃着两团绿莹莹的火苗。那骷髅头像是被鲜血浸泡过一般,通体闪着邪红光芒,浓稠的鲜红血雾在上头蠕动翻滚,散发出扑鼻的血腥气。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红芒竟一个闪动,分别缠绕在了地上早已气息全无的白袍男子身上,倏然没入众人身躯中,而身躯随之极快的干瘪下去,全身的血肉皆被抽取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枯瘦的一把,被薄薄的白袍覆盖,白袍之下根根骨骼隐约可见。
随后,细若游丝的红芒一个激射,纷纷没入骷髅头中,那层红雾益发的鲜红刺目,粘稠凝重。
待最后一丝红芒没入骷髅头中后,血袍男子对视一眼,并未料理院中干瘪的身躯,转而纷纷飞身离去。
丑时三刻,更深露重,月色朦胧天地静谧,扬州城的城门紧闭,潮湿的月华染上斑驳的巨石,城墙泛起耀眼的蓝芒,夜风过处,涟漪阵阵,符文飘动。
凛冽的寒风中,高耸的城墙之上,旌旗迎风铺展,连成遮天蔽日的一片,如同铅云低压,而六名守城士兵手持长枪,身穿银甲,端着一脸凝重,神情警惕的来回巡视。
这城墙高逾数十丈,与其余八州一样,皆是由东闽国外海海底的巨石堆砌而成,且终年笼罩一层蔚蓝光幕,与天色相接。而城墙两头则竖起两座高楼,直入云霄,兼备望之责,平日里驻兵千余人,皆身负修为,由一名道君带领,日夜轮值,守护这座扬州城。
这世上修仙者甚多,修为小成者,或凭借修为入世为官寻富贵,或在灵气充沛之所修行寻永生,故而常出现修仙者与寻常百姓杂居之象,为维系各方平衡,云楚国的大能之士,在九州主城布下了御空禁制,修仙者在城中御剑凌空,高不过三丈,而城门的四围高墙则布下了厉害的护城大阵,每州的护城大阵虽皆略有不同,但却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莫说是寻常修仙者,便是仙君神君,凭一己之力也绝难撕开口子硬闯进城中。
一道赤金光芒快若闪电,在茫茫夜色中激起无尽波澜,悄无声息的逼近城墙,在城下略一盘旋,便迎头撞上墙头那层蔚蓝光幕,光幕轻悠悠的荡起水波,随后归于平静。
而那道赤金光芒一阵翻滚,其内发出恼羞成怒的轻咦之声,正欲再度冲上前去,突然听到一阵的脚步声,那光芒极快的倒飞而出,落在了城墙下的暗影中。
竟是巡视的六名士兵察觉到了异样,手持长枪,疾步赶到此处查看一番,可查看了良久,却并未发现半
点不妥,随后,其中一名士兵掐了个诀,将一簇火光丢到了城下,在半空中绽开一盏接一盏明黄色的灯花,照亮了整片黑漆漆的城墙,这六人齐齐探身,望向城下,却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终于,狐疑不已的转身,巡视到远处去了。
而城墙之下,一道赤金光芒忽明忽暗的闪动了几下,倏然熄灭,江蓠倚在城墙下,抬头相望,百感交集,他听闻过扬州城阵法厉害,但却并未料到如此厉害,不禁吸了口气,足尖决然的轻点地面,化作一道惊鸿,迎着夜风往城头飞去,而手上随之轻晃,多了一柄赤金长剑,剑身上一阵符文飘动,敛尽光芒,可气势却猛然大作,重重劈向光幕。
就在此时,一缕耀眼夺目的鲜艳红芒追至近前,无声无息的横在了长剑前,随后响起个少女刻意低压的惊怒之声:“江蓠,你疯了么,擅闯扬州城大阵,你不怕灰飞烟灭么。”
未待江蓠说话,少女已抢在了他前面,素手微抬,在虚空中画了个猩红的圈儿,花瓣状的光圈儿燃起似血烈焰,她衣袖轻挥,那光圈儿极快的落到了红芒与长剑四围,将其禁锢其中,随即她单手一握,在红芒与长剑重重相撞,发出悠长的凤鸣之声前,将这撼天动地的声音禁锢在圈中,只无声的发出一圈圈儿涟漪,却没露出半点声响,亦没有惊动半个人。
随后,她单手一挥,红芒跃入她眉心,而长剑则飞回了江蓠手中。
江蓠身形微顿,却并未回首,只定睛望住茫茫夜色,心间微痛,口中晦涩道:“大长老果然好手段,原来这一路上,大长老都在韬光养晦,诓骗本少主。”
这少女正是一路御剑凌空,耗尽了法力才追上来的落葵,她脸色苍白倚靠在城头,不动声色的抬手擦去唇边蜿蜒而下的血迹,自己的法力不济,并不足以催动方才那一招画地为牢,只好以自身精血为引,才勉强施展出此术,否则若叫城上守卫察觉到自己与江蓠的存在,只怕会有无穷无尽的后患,但施用此术也牵动了自身的旧伤,激的她气血一时翻涌,呕出了血来。听得江蓠此言,她更是恨从心生,直想转身就走,让他一个人在此处,爱寻死寻死,爱找揍找揍,暗自愤恨骂了半响,她心下一软,脸带寒霜语出漠然:“替我护法。”
江蓠陡然转身,定睛望住她,亦惊亦喜道:“小妖女,你,能闯进去。”
落葵在心底叹了口气,咬着牙痛骂不已:“明知自己闯不进去,还冒失的闯过来,你们天一宗人都是这般没脑子的么。”
江蓠顿时失笑,可转瞬却又敛了笑意,一脸寒霜道:“大长老有甚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就是。”言罢,他缓缓后退,手中长剑轻颤,无声的横在了落葵身后。
落葵幽幽吁了口气,单手上下翻飞,掌心中悠悠荡荡的浮现出淡淡的血色,随之,一株通体邪红的花从那抹血色中生了出来,六朵伞状花盏并生,而波浪状的花瓣向后卷曲,一线线细若游丝的红蕊像根根触角,从花中伸了
出来,红蕊上不断凝出鲜红的血珠子,颤巍巍的悬挂其上。
那花血芒缭绕,连江蓠手中的赤金剑尖儿上都染上了血色,他乍见此花现世,顿时退了一步,脸色惊变,这花在正魔两道可谓凶名赫赫,乃是茯血派立派至宝的幽冥圣花,可令人意外的是,此等宝物竟不在掌教大人手中,却在大长老手中,他一时凝神,偏着头望住落葵的背影,心中疑窦渐深,而手中的长剑,竟不由自主的抵在了她的腰间。
而彼处,落葵身上一凉,察觉到腰上的异样,她知道放出幽冥圣花,会惹来江蓠的疑心与防备,但事出紧急别无他法,她只好凝神掐诀,双手翻飞如花,那朵幽冥圣花缓缓转动到光幕前,红蕊上的血珠子凝聚而出,化作一枚枚晶莹剔透的花之虚影,没入蔚蓝光幕中,与其融为一体。
这一切竟然是悄无声息的,光幕并没有半点异动,那幽冥圣花连血色光芒都敛尽,在夜色中只毫不起眼的黑红色,像是点点流萤飞舞,毫不引人注意。
落葵冷眸微眯,双手交叠,艰难的吐了个“开”字,随后,她双手向两侧缓缓推开,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光幕竟被撕裂开一道裂缝,而扬州城内凛冽的气息随之狂涌而出,扑面而至。
江蓠大喜,飞身跃至裂缝前,蓦然回顾道:“小妖女,若真如那人所言,我天一宗分舵遭血洗,本少主与你的恩怨,只怕要再添上一笔。”
直至此时,来回巡视的六名士兵,终于发现了此地的异样,手持长枪,身形闪动着赶到了此地,长枪齐齐指向二人,大喝一声:“甚么人,敢擅闯扬州城。”
听得这一声大喝,江蓠身形微顿,而那裂缝已渐渐有弥合之势。
落葵一手遮面,一手扬起簇簇红芒,袭向六名士兵,六人顿时纷纷倒飞而出,让出一条道来,她冲着江蓠焦急大叫起来:“还不快走,等着被抓么。”
江蓠紧紧抿住双唇,眸光复杂的回望了落葵一眼,头也不回的从城头一跃而下,红裳翩跹,猎猎作响,如一道晚霞被夜空吞噬,在离地面三丈之时,他的周身赤金光芒大作,飞快的掠进扬州城中。
见江蓠平安离开,落葵这才缓步挤进裂缝,单手一挥,那朵幽冥圣花顷刻间便没了踪影,而裂缝也随之弥合起来,而六杆长枪随之架在了她的周身,她依旧单手遮面,凝眸望住听到消息,飞身赶来的守城道君。
这男子四十如许,身着金色铠甲,手握游龙长枪,须发皆成枣红色,但肌肤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唯有眉心处三道沟壑极深,如同刀刻一般,其间隐有红芒,更添了几分诡异阴寒之气。
此人一见落葵的那双冷眸,顿时神情微变,却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道:“你们继续巡视,此人老夫亲自审问。”
六人不疑有假,手持长枪,渐渐远去,夜色深重,将六人的身影敛尽。
落葵不语,只眸光渐冷,薄唇微动,晦涩的法诀从口中源源不绝。
第二百一十回 幽冥圣花
她缓缓抬手,衣袖盈风,指尖逸出道道红芒,在光幕上翻滚不定,而裂缝处原本的一丝淡淡痕迹,也随之消弭无形了。
男子并未有震惊诧异之色,神情泰然如常,待一切终了,他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尊上。”随后又欣然笑称了一句:“师妹。”转瞬却沉了脸色,凝重道:“师妹夤夜赶来,是出了甚么事么。”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边,原本入扬州城无需如此麻烦,担任此城防守之职的道君,乃是她的师兄,扬州分堂的堂主黄柏,但她不敢带江篱前来,毕竟两派数十年相争,互有损伤,算起来,茯血死的人更多些,茯血中人早恨透了天一宗,见了江篱,若没人拦着,生吞活剥了他都是寻常事,再者,她并不愿在他面前泄露太多隐秘,正魔之间沟壑太深,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她神情凝重,声音益发冷然:“近日我得到消息,有人假冒本派中人,在扬州大行血祭之术,黄柏师兄执掌扬州城防御,这几日需得千万当心,严加防范,再者,劳师兄传信分堂,令二十名弟子即刻赶往天一宗分舵,我,先行一步。”
言罢,她身形飞旋,从城头一跃而下,如一片微黄落叶,其下托着晦涩的红芒,掠地远去。
黄柏知道事出紧急,忙两指一搓,放了只拇指大小的鸟雀出来,迎风长至巴掌大小,通体青光缭绕,振翅欲飞,旋即冲着青鸟疾言厉色道:“传信分堂弟子,尊上有令,命二十名弟子即刻前往天一宗分舵听用,不得有误。”
那青鸟震动双翅,化作一缕青芒,如同香炉上的薄烟,缭绕在夜色中,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此时,江蓠周身赤金光芒大作,红裳猎猎作响,极快的掠过瑟瑟寒风,已然穿街过巷,拐到了七贤街上,这条街上处处可见雕花如意门,灰色的砖上雕着诸如牡丹花、万字锦、竹叶锦之类的吉祥纹饰,两扇大门笼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一抹朱红缭绕,十分鲜艳。
刚刚踏足七贤街,那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整条街巷,任凭寒风狂卷,也难以吹散。
街巷尽头的两扇雕花如意门虚掩着,浓重的血腥气便从这扇门后顺风飘了出来,此时夜声人静,而此地又隐蔽少人,这些异样并未引起谁的主意。
江蓠顿觉不祥,发出一声焦灼的大喝,像一簇疾风掠过,转瞬就窜到了这扇如意门前。光芒敛尽,他推开门,入目便是满地干瘪的尸身,和惊愕回首,旋即虎视眈眈的众多血袍男子。
为首的男子面露警惕,喝了一声:“甚么人。”
江蓠环顾四围,场面惨烈的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此地乃天一宗扬州分舵,虽不及总舵山门那般守卫森严,但也不至被人如此重创,眼见这地上十几具尸身,分舵显然被血洗过半了,他杀心渐起,微眯凤眼,手中长剑向前一刺,划出一道赤金涟漪,横在了血袍男子面前:“他们,都是你们杀的。”
为首的血袍男子退了一步,眸光在他身上飞快巡弋,警惕道:“在下等人追凶而
至,此地便已是如此了。”
“你放屁,本少主看就是你们这些茯血派的妖孽所为。”因华堂堡血祭之事,江蓠早已对茯血派起了疑心,如今眼见满地残尸,再听为首之人的诡辩之语,他顿觉诛心,双眸中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几欲爆裂,长剑沉沉挥过,随之发出龙吟之声,赤金涟漪一个翻滚,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道剑尖儿从浪中狂涌而出。
为首之人眉心紧蹙,向侧一步,衣袖轻挥,袖中随之逸出两道赤影,一左一右夹击着,嗖嗖两声,如飞鸟投林般没入巨浪中,激起无尽赤金色的浪花,而剑尖儿一阵疯狂颤抖,竟有了溃散之势。
当啷一声巨响,滚滚巨浪和无数剑尖儿尽数溃散,化作点点金光,夜风飞卷,院落中重归平静。
江蓠微怔,这一招长龙入海,他虽未尽全力,但对付区区茯血弟子,当是绰绰有余的,可不料眼前这寻常至极之人,竟能接下他的这一招。
而为首之人手中赫然多了对长鞭,在虚空中呼啸盘旋,一股股猩红雾气在上头翻滚,透过雾气,隐约可见其内血色符文飘动。
此人平静的神色下隐含波澜,他使出了十成法力,才不过勉强接下了江蓠这一招,而眼前之人显然未尽全力,他定睛望住江蓠,灵台一闪脱口道:“你是天一宗少主江蓠。”他将长鞭狠狠一抖,声势浩大,隐含杀意的横扫而去,怒道:“尊上呢。”
此人口中的尊上,指的便是茯血派大长老落葵,听得此话,这些人确是茯血中人不假,江蓠心中的一块石头坠了地,他反倒平静了下来,飞身跃起,单手腕花,长剑轻颤着在众多血袍男子面前横过,发出悠长的嗡鸣声,凝出八枚符文,铭刻在长剑上,剑影一个闪动,迎向了长鞭,来势凌厉比方才更胜。
为首之人心中清明,自己与身后这些人并非江蓠的对手,但大长老的下落系于此人身上,决不能放过,他略一思量,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一缕微芒从指间溢了出来,随之没入虚空。
随后,噼里啪啦数声巨响,为首之人手上的长鞭一甩,随后红雾翻滚,长鞭像两条血红巨蛇般在虚空中疯狂扭转,将长剑纠缠在内,剑声嗡鸣,竟一时之间无法脱困而出。
江蓠不屑的挑眉,冷嗤一声,口中轻吐了个“斩”字。
那长剑顿时迎风见长,气势逼人的冲着赤红长鞭狠狠一斩,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只听得咔嚓一声,一对长鞭齐齐断裂,在其被毁的同时,为首之人身形晃动着倒飞而出,脸色一白,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
“素问先生。”
“先生。”
此人身后的众多血袍男子大叫起来,周身亮起各色光华,飞身上前,聚拢在他身旁,一双双冷眸愤恨的瞪住江蓠,却又忌惮的不敢出手。
江蓠玩味的瞟了众人一眼,此地死了如此多的天一宗弟子,血债命偿,实乃正理,他杀心大起,手上法诀陡然变得凌厉,巨剑分光化影成无数道一般无二的
剑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去,以迅雷之势将众多血袍男子牢牢围住,逃无可逃,犀利的剑尖儿上杀意凛然,顷刻间便要在他们身上刺出无数个血洞。
众多血袍男子齐齐低喝,各色光华如灯盏般明亮耀眼,毫不迟疑的拦在了剑影前,其中一人冲着为首之人低语:“素问先生,我们拦住此人,你快走。”
素问却是冷喝一声,眸光决然而疯狂,缓缓抬起双臂,衣袖迎风鼓胀,双手撼天动地的向前一推,无所畏惧的迎向剑影,可尚未两两相撞,他便已被这凌厉剑意逼得退了几步,显然是无力招架。
而其余的血袍男子更是不堪,周身各色光华悉数熄灭殆尽,瘫倒在地。
剑影凌厉逼人,就在众人心生绝望之时,静谧的天地间响起悠悠荡荡的花开之声,虚空中竟绽开一朵硕大的幽冥圣花,滴溜溜打转,将那院落上空遮蔽的严严实实。
随后,肃穆杀意席卷而至,无数道红蕊裹着鲜血从花中伸了出来,漫天遍野铺天盖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众多血袍男子笼罩其中,那无尽剑影竟无法穿透半分。
“尊上。”
“尊上来了。”
“尊上。”
一见此花现身,众多血袍男子面露喜色,低低惊呼起来。
唯有素问眉心依旧紧蹙,掌心中红芒跳跃,丝毫不敢松懈大意。
“小妖女,你敢。”江蓠惊怒异常抬头大喝,他虽知道落葵的秉性,向来是宗门最大,他也没想过会因这十数日的生死纠缠,便令她放下宗门,但如今一朝对立,他心底深处还是生出难以承受之痛,他微微一顿,正魔势不两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禁低眉,幽冥圣花乃是克制天一宗的凶悍至宝,百年前的那场正魔大战,此宝一经现世,便将急剧扩张的天一宗逼得节节败退,才不得已退守太白山脉,只是后来百年光阴流转,此宝成了个凶悍的传说,被人遗忘已久了。方才在城门处,乍见落葵以此物破阵,他原本还在犹疑,城隍庙初遇时,她为何不以此物对付自己,可如今报应不爽,终是来了,他知道不能任由此宝握在茯血手中,否则终会养虎为患,酿成大祸,至此,他心底对落葵仅剩的一点不忍不舍也荡然无存,双臂缓缓上扬,举重若轻的向前平推,一心想要摧毁此宝。
巨大的破空之声砰砰传出,无尽剑影瞬时冲破的巨网,再度刺向院中的素问诸人。
一道红芒掠进院中,打了个旋儿,一只素手从光芒中探出来,掌心中托着朵滴溜溜打转的幽冥圣花,花瓣卷曲一张一合,红蕊纤长细密如丝。
红芒冲传出一声娇叱,那花脱手而出,花瓣尽数掉落,每一枚皆落在一道剑影上,红芒在剑身上阵阵流转,噗噗轻响,随之一同消散。
虚空中霎时只余下江蓠手中的那柄长剑,轻灵声声。
他已然惊诧的无以复加,全然没有料到,落葵竟然留了如此多的后手,对上自己竟然招数尽出,毫不顾念甚么情意。
第二百一十一回 反目成仇
但江蓠全然忘了,方才反击之时,他也并未顾念甚么情意,同样使出了十成十的法力,此时,他怒喝了一声,将长剑高举过头,剑声轻灵,刺向虚空中那偌大的幽冥圣花。
那花顿时光芒大作,一层层漫天血色将其牢牢包裹。
而长剑只在血色外略一停顿,便势如破竹般刺了进去。
幽冥圣花随之微微颤动,血光敛尽,花体寸寸碎开,倏然没入了下方的那只素手。
红芒散尽,落葵闷哼一声,微微颤抖的身影显现而出,月光下脸色惨白,长剑赫然在她的掌心洞穿而过,留下个潺潺血透的伤口,那手一个翻转,将血洞握住。
她修为尽散后,幽冥圣花便在她的体内沉寂下来,再无力催动了,可在花林山疗伤,却因祸得福的唤醒了此宝,虽催动起来仍有些艰难,每一次都耗尽本就不多的法力,但好歹能够施用自保了,只是对上江蓠这般修为的仙君,却又是尤嫌不足了。
江蓠望住落葵忍痛而苍白的脸庞,与她对立相争,拼死一搏,着实心中不忍,却又勉强冷然狠毒道:“小妖女,你,你。”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语,终于欲言又止。
夜色寂寂,素问与众多血袍男子纷纷聚拢到落葵周身,见她受伤,早已变了脸色,怒不可遏,手上亮起各色光华,直想将江蓠戳成马蜂窝,可没有她的吩咐,众多血袍男子无一人敢擅动,只躬身行礼道:
“主子。”
“尊上。”
“不必行礼了,都起来罢。”落葵颤抖着手轻轻一挥,血从掌心中不断滴落下来,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角,像照水红梅开在雪间。
江蓠的眸光落在她的伤口上,巡弋片刻,张了张口,终于艰难道:“你的伤,你。”
夜色中蓦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冰碎之声,像是有不少人匆匆而来,踩在了积雪薄冰之上,那细微之声白日里藏在嘈杂中,听不分明,而静谧的夜间却是格外的震耳发聩,竟惊动了树上宿鸟,扑簌簌冲天而去。
那一行人步履极快,衣袂翩跹擦过枯枝,夜风轻拂,鲜红的衣角险些染透了月色。
落葵耳廓微动,蓦然身形一转,肩上多了一顶鲜红的斗篷,从头到脚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随后便是鲜红的轻纱翩跹盈面,只露出一双冷清明眸,月色下,那血红鲜艳刺目,可却充满了阴冷诡谲的气息。
江蓠定睛望着这一切,心下有些恍惚,像是又回到了血染太白山的那一夜,那一夜落葵也是这般装束,双眸染血,气势凌厉,令人无法直视,而那手上人命无数,更没有半分的心慈手软。他摇了摇头,不管修为如何,哪怕时过境迁,落葵那颗狠辣凌厉之心,从未变过。
转瞬,二十名血袍男子闯了进来,将这小院儿围得水泄不通,冲着落葵齐齐行礼:“属下等叩见尊上。”
落葵身形不动,只轻声
唤了句免礼。
江蓠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左右,蓦然大声冷笑道:“大长老果然好大的威严,这是打算将本少主置于死地么。”
落葵凝眸,眸光歉疚而赤诚,口中却冷淡平静,如一缕寒风萦绕不绝:“江少主,血祭之术为本派禁术,除了立派掌教大人和本尊,并无第三人会用此术,可立派掌教大人早已故去多年,而本尊,”她欲言又止,终于冷然道:“江少主,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江蓠眸光闪动,若他未曾与落葵同行这一路,他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一番言语说辞,可如今,他清楚知道落葵修为如何,且不说她根本无力施用此术,即便是当年她修为鼎盛之时,也从未动用过此术,她是不屑于此道的,更遑论这一路上她都与自己在一起,绝无机会做下此事。可眼前这惨烈的场景,由不得他去相信甚么,不信甚么,他将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戳,咬着牙道:“若我查出此事与茯血有关,我,我从此与你,”他哽了一哽,却终究未能说下去,只决然的挥了挥手。
说话间,数十道各异剑光逼近此处,打了个旋儿落到院内。光华敛尽,竟是数十名白袍男子,分立在了江蓠左右,齐齐行礼道:“少宗主。”
江蓠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随即双眸闪着不忍的光,硬起心肠,将长剑一横,冲着落葵等人怒目相视。这亦是无奈之举,唯有如此做,才能不漏痕迹,不惹来猜忌,才能搏一把冥冥之中的那一丝可能。
短暂的死寂后,落葵冷冷清清的开口道:“江少主,我茯血派不愿与贵宗再添新仇,今日之事,本尊定会详查,给江少主与天一宗一个交代。”
一席话说的隔阂疏离,江蓠蓦然心痛,他挣扎良久,终于冷然道:“本少主也并非咄咄逼人之人,三日,”他竖起三根手指:“三日后,本少主自会前往茯血分堂,向大长老讨要个说法。”
红纱遮盖下的脸庞神情微变,露出一丝丝凄苦,三日,凭自家的手段,想在三日内查出这些是何人所为并不难,可难的是三日后江蓠若真的找了来,到时对上掌门师兄,只怕他会有去无回了。她略一沉吟,既然拦不住,那么只好见招拆招了,旋即平静道:“如此,本尊便在分堂恭候江少主大驾光临。”
江蓠亦是感慨良多,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又不敢露出分毫,月华下,他脸色难看,他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只是来的太早,太猝不及防,那十数日竟恍如隔世,像做了场梦,如今梦醒了,心中充斥着满满的无力与绝望,果然应了那句话,人生而孤独,都有不为人知的苦痛。他挣扎了良久,冲着左右挥了挥手,白袍男子齐齐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落葵眸光微闪,冷眸中有万般复杂的情绪闪过,既然毫无前路,前缘便只是错付,不如斩断,让一切止步于岁月流转。此时的克制是对彼此最大的善良,亦是对彼此最深的狠辣,她最终只
深深的望了江蓠一眼,领着众多血袍男子,平静的转身。
那一角鲜红衣袂,冷冷而决绝的划过虚空,在江蓠的心上染透了血痕,终是殊途,全无同归。
直到拐过街巷,掌心不再潺潺流血,伤口处已然有了干涸的痕迹,寒风挽过长发,落葵怅然若失的缓过口气,轻声问道:“素问,你不跟在宛童身边,来此处作甚么。”
素问忙躬身道:“今日宛童大人遇袭中毒,属下已将他接入了分堂,赶来天一宗分舵,是来找解药的,谁想就碰到了血祭这种事。”
落葵眉心紧蹙,疑惑道:“为何要到天一宗分舵来拿解药,是天一宗之人做的手脚么。”
素问摇了摇头,斟酌了一句:“依属下所见,并非乃天一宗所做,倒像极了万毒宗的手段,属下等一路追踪到此,虽拿到了解药,但却没拿住人。”
落葵神思一动,指尖捻着袖口的海棠花纹样,细细思量起来:“血祭之术虽说是本派秘术,素来密不外传,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术毕竟流转千年,若有所泄露也不足为奇,这些日子,万毒宗动作频频,想来是急于挑起茯血派与天一宗的积怨,逼着两派再打一架,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素问低声称是:“自三年前咱们与天一宗打了那么一架后,嗜血道与正阳道安静了这几年,如今圣魔宗避世不出,咱们嗜血道的确有些势微了,也难怪万毒宗会坐不住了。”
落葵冷嗤了一声,讥讽轻笑:“势微,圣魔宗与万毒宗一样,素来最擅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若真的有利可图,又怎会视如不见。”她略一沉凝,轻声道:“掌门师兄何时能赶到。”
素问算了算日子,躬身道:“前日苏将军传信过来,称他已快马加鞭赶往扬州,明日可到,至于掌门师兄,苏将军已让掌门师兄先行回青州主事了。”
落葵微微低眉,月光下她脸色莹白,冷眸如同寒星,眼尾隐含煞气,狠毒吩咐道:“苏子重伤了无尘,菖蒲也败在百蛊之虫下,如今这扬州城分坛,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待苏子赶来后,此处的万毒宗分坛,便不必留着了。”
素问微微颔首,道:“喏,属下这就去安排,待苏将军赶到,即刻出发。”
这一座宅院位于扬州城的朱雀大街上,前面是积善堂钱庄,穿过一条窄巷,后头则是钱庄掌柜并伙计所居的三进院落。
在这院子里位置极佳,晨起阳光正盛,而夜幕里月华温婉,院中多植竹树花草,只是这时节万物凋零,满院子萧索,只能看着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来消磨光阴。
这院子原本建的也是极有章法的,可后来宅子的家主获罪,家产尽数被抄没,这宅子因世人嫌其晦气,无人肯买,便也渐渐荒废了下来,直到后来被积善堂的掌柜买下,并将其与朱雀大街上的店面打通,连成了一片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