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九回
她哀恸的眼神,似在控诉他的无情,令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他也没想着从此与她形同陌路,只是不想如往常那般频繁的接触见面而已,
"没说不理,你还是我的侄女。"
又是尴尬的亲情!气恼的锤了一拳身上的被褥,伊贝尔垂眸欲泣,脸颊发烫,滑落的泪水更烫!"我不想做你的侄女儿!"
"我对你,仅止于此,没有其他。"这是实话,尽管伤人,他也得明白的说与她听,但愿她能醒悟,早日走出来,
"伊贝尔,你不要再任性,拿自己的身子威胁你母亲,威胁我。"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无理取闹的威胁么?永琰眸中那不耐烦的神色狠狠地刺痛了伊贝尔,委屈瞬时袭来,酸涩不已,
"我没有想要威胁你,我只是……想见你而已。"
"你这么做,就是威胁!你已经不是几岁的小女孩了,想见人就赌气不进食,我天天忙着许多事,还要分心来哄你,我很累,你懂不懂?"
这是头一回,永琰与他说累,以往他常说,与她相处很轻松,而今,竟是真的厌烦了么?心又开始痛了,她真的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勉强挤出笑容,伊贝尔鼓起勇气抬眸,和善地凝视着他,
"我明白,现今是年下,你又快要登基,诸事繁忙,无法顾及儿女私情,无妨,我可以等。等你登基后,闲暇时,我再去找你。"
他说了一句烦,她就要开始表现大度么?委曲求全,何必呢?若希望过后还是失望,那么施舍的希望就不是仁慈,是残忍!
"伊贝尔,你真的不必,为我改变什么,即便登基了,我也……"
已猜得到他想说什么,伊贝尔怕极了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忙将他打断,
"十五叔,不要那么果断的拒绝我,你可以考虑的,我不逼你,我会乖乖听话,好好吃饭,你不要生我气,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那眼神,是最真挚的渴望,他能读懂,那种近乎祈求的语气,放低姿态,卑微的奢望着他不要一口拒绝。
他很想无情的打消她的念头,可那楚楚可怜的眼神,又令他于心不忍,毕竟她也是他真正关怀的人,相处这么多年,没有爱情,也有亲情,怎能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
最终,永琰只能妥协,叹了口气,才道:"那你要保证,按时用膳,不许再惹你额娘生气。"
这算是,答应了么?"好!我一定听话。"泪光闪烁的伊贝尔瞬时有了笑容,满口答应着。
"我先回了,你……"顿了顿,他才道:"莫要胡思乱想。"
出了院子的永琰心乱如麻,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他怕她被打击得一蹶不振,才给她留一丝余地,不让她那么难堪,可这一丝亮光,终究是虚妄,登基后又如何,他也不可能纳伊贝尔为妃啊!
原本去看闺女的明珠听丫鬟说太子爷在房中,便没进去,在外头的长廊中候着,直至听到脚步声,看到永琰出来,她才迎上前去,规矩福身,
"给太子爷请安。"
"免礼。"看到明珠,他燥乱的心才平复下来,回她一个笑容。
"多谢太子爷来看望小女。"
称呼变得及时,她倒是知礼,只是他听来别扭,仿佛离她越来越远,事实上,也从未近过,
"实则并不想来,给她希望比让她绝望更残忍,只是,诚斋说,说你很担心她……"道罢顿觉不妥,永琰遂又补充道:
"怕她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我才过来。"
"我明白,殿下对伊贝尔还是很关怀的,但也只是亲情而已,可她……"明珠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长叹,
"唉!女儿家大了,总有自个儿的心思,我这作母亲的,管也管不住。"
"我也没想到她……会有旁的心思,只当她对我,是对长辈般的依赖,若是一早察觉,必然会尽量疏远,断了她的念想。"
他的话,她还是信的,毕竟,他一直心属云霄,而此刻,再见永琰,明珠不禁又想起她的惨状,忍不住问,
"殿下可是还放不下云霄?"
"呃?"永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一瞬之后,才明白她的意思。他险些忘了,在明珠看来,他是喜欢云霄的。
不能否认,在明珠面前又不想违心承认,他只能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无所谓放不放得下,惟愿她幸福就好。"
然而如此简单的愿望,也不能实现了,"可是她……"
感觉到明珠的欲言又止,永琰有些好奇,"她怎么?"
"本不想提此事,可你毕竟也是在乎她的人,若然一直瞒着,对你也不公平。"
听出她语调中的哽咽,永琰越发纳罕,"究竟何事?"
望了他一眼,明珠不敢去看他的反应,侧脸凝向旁处,低声道:"云霄她,已经不在了……"
纵然他对云霄无爱,终归相识一场,她也曾帮过他许多,对他十分维护,突然听明珠说她不在了,永琰怎能好受,
"为何?病了?还是……"还是福康安容不下她呢?
"在四川时,天地会的人为救万守仁,抓走了我和云霄,威胁瑶林,云霄为救我,不幸殒命。"
明珠只敢简明扼要的说出大概情形,不敢具体说出云霄的死因,生怕永琰因为疼惜云霄而怪罪福康安。
原来如此,"她对你忠心耿耿,为了你,可以牺牲性命,实在值得钦佩。"
云霄没了,明珠总觉得对永琰有愧,"是我对不起你,连累了云霄。"
她本无跟他道歉的必要,但他又不好解释,澄清便等于推翻了蓝碧玺那件事的定论,是以此刻的永琰,只能将错就错,佯装痛惜神色,
"这大概,就是命罢!无妨,我相信,云霄不会怪你。你也莫要太过伤怀,人,总得向前看。"
明明想表现出自己的伤感,最后还是忍不住去安慰她。只因他深知,失去云霄的明珠,一定最难过。
"多谢太子爷体谅。"
这话头有些沉痛,永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怕说的太多露出破绽,只好告辞离去。
十一月,乾隆赐福康安、和琳上用黄里元狐搭护各一件,以资御寒之具。
十一月初三,起义军首领"吴王"吴八月于凤凰厅卧盘寨被叛徒出卖而被捕。
石柳邓扶持吴八月长子吴廷礼、四子吴廷义继续与清廷对抗!
福康安又继续率军前往贵州督兵作战!
嘉庆元年的正月初一,大清王朝的历史翻现出新篇章,一场千年罕见的传位大典在紫禁城举行!
八十有六的乾隆太上皇不依靠众人搀扶,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登上太和殿宝座的台阶,就皇帝位。
宝座东侧案上陈放着《传位诏书》和皇帝玉玺。
三十有七的皇太子永琰立在西侧,侍卫近臣分立太和殿内外,大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按文东武西原则,分班肃立。
暹罗、安南、朝鲜等属国皆派使臣前来朝贺,场面壮观而又**!
坐在太和殿皇帝宝座上,看着眼前的皇帝玉玺,乾隆内心五味杂陈,
很快,这一切沉重的担子与无尚的荣耀都不再属于他了,六十年的岁月,如过眼云烟,退位后的他,真能坦然从容地面对这一切吗?
午门上钟鼓齐鸣,丹陛大乐奏响,颂歌齐唱:
御宇六旬,
九有浃深仁。
勋华一家福臻,
岁万又万颂大椿。
文武圣神,
帝夏皇春!
颂歌唱毕,万岁!万岁!万万岁!如山呼海啸般地响起。
乾隆接过大学士奉上的皇帝玉玺,拿在手中,恋恋不舍地端详着,
这方沉甸甸的盘龙青玉大印,上刻满文,翻译成汉语是“皇帝之宝”四字,玉质并非极品,雕工也是一般,
然而,此乃太宗文皇帝,皇太极命人雕刻的,那时的大清还仅是东北地方政权,这方玉玺既是大清开国之物,亦是迄今为止五代皇帝一百六十多年皇权的象征,堪称是大清皇室的传家宝!
久久地凝视着这枚由他使用了六十年的玉玺,乾隆毅然俯身,授向跪在脚下的皇太子永琰,永琰抬起双臂,高举过头,虔诚地接过玉玺!
当初,乾隆元年时,刚刚登基的乾隆皇帝焚香祈祷:
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子嗣,不敢上同皇祖纪元六十一载之数。
如乾隆帝这般,为了践行诺言而主动传位,当属令后人敬仰之盛举!
礼成,太上皇还宫,嘉庆帝在太和殿即位,接受群臣的朝贺!
乾隆曾表明:
归政后,凡遇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岂能置之不问?仍当躬亲指教,嗣皇帝朝夕敬聆训谕,将来知所禀承,不致错失。
登基大典过后,有人担忧,嘉庆会拿臣子开刀,整顿官员,和等人对这新皇帝并不能心服口服,尤其是和,面上尽是嘲讽意味,
"你们听懂太上皇的意思了么?"
众人皆懂,还是要装不懂,将风头让给和,"还请和中堂明示!"
第两百六十回
和迈着步子,悠哉悠哉!"太上皇表示:大伙儿放心吧,我当了太上皇一样管事儿,我把太子扶上马,还得送一程。
所以说,新皇帝,不过是有名无实罢了!这大清,还在太上皇掌握之中,你我,也可高枕无忧!"
和所言不假,太上皇一日还在,他一日无忧,但若太上皇归天呢?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下场,之所以毫不畏惧,只是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想他一生荣光,享尽富贵,还有什么留恋惧怕呢!
三月初三,春回大地,朝气蓬勃的围场中,风筝飞满天,一众贵族千金们照例在围场欢聚!
德麟看姐姐一直闷闷不乐,便硬拉她出来玩耍,权当散散心。
伊贝尔出来后却是没有兴致,只因她的十五叔已经登基为帝,整日忙着朝政,此刻不会出现在此处。
有很多次,她都很想入宫去找他,却又害怕,再一次被他拒绝,是以耽搁至今。
绵庆瞧见德麟身边的女子,仔细看了看,不由惊呼,
"哎,那不是那个小贝子嘛!我就说她是伊贝尔罢!你瞧,扮回女装倒是貌美如花的佳人一个,配得上王爷!"
郑亲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女子,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美眸灵动,却无光芒,似是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两人的目光无意交错时,伊贝尔一个激灵,赶忙移开,
冤家路窄啊!这不是郑亲王么?今日的她可没穿太监服,这要怎么解释?
她倒是不怕,就怕连累德麟啊!随即拉了拉德麟衣袖,"咱们去北边呗!"
"啊?"德麟还没反应过来,恰逢对面有人唤他,正是英勇公阿桂之重孙,容安。
两人一向交好,闲聊必不可少,这可急坏了一旁的伊贝尔,"你不走,我可走了!"
正要转身,那郑亲王已经走了过来,打量着她,唇间含着一丝讥诮之意,
"小贝子,原来,你还有男扮女装的癖好啊?"
德麟一看是郑亲王,拱手行了礼,礼毕,容安莫名其妙,伊贝尔原本就是女子,何来假扮一说?
伊贝尔不好否认,只好道:"是啊!易装不犯律法罢?王爷若是新奇,大可一试。"
"本王可没有做女人的想法,女人只能在下面!"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伊贝尔只觉这王爷好粗俗,长得人模人样,却又是个纨绔子弟!十五叔还说他好?呸!
绵庆望着她胸脯道:"吆!小太监发育不错嘛!真像个女人一样!"
"住口!"伊贝尔疾言厉色地训斥道:
"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本姑娘挖了你的眼睛!"
绵庆不屑哼笑,"好大的口气!"
德麟拉了拉伊贝尔,示意她莫动肝火,"姐!淡定淡定!"
郑亲王故作恍然大悟状,"德麟,你叫她什么?她是你姐?"
"是,这是我姐姐,伊贝尔。之前扮作小太监,纯属好玩儿。还望郑亲王见谅,我姐姐脾气不好,你们最好莫招惹。"反正他已经善意的提醒过了,他们若还不识好歹,只能怪他们倒霉咯!
需要解释么?伊贝尔浑不把他们放眼里,"跟他们不必废话!"
绵庆好心提醒道:"伊贝尔,这郑亲王可是你的未婚之夫啊,你可得客气些,当心他不娶你了!"
"哎,我求他别娶我!"他还以为她多稀罕!
郑亲王本不在意这桩婚事,但伊贝尔的态度令他很不舒坦,"怎么?本王配不上你?"
"岂敢岂敢!"伊贝尔自嘲笑笑,"是奴才配不上尊贵的王爷!"
微眯眼,郑亲王思量道:"假扮太监入宫,由德麟牵线,皇上若是知晓,会怎样处置呢?"
居然敢威胁她?真当她伊贝尔是吃素的!
"你当我怕?嘉勇贝子的女儿入个宫怎么了?扮太监只是好玩儿而已,纵然你说了,皇上顶多给我发个腰牌,训斥?哼!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
自负的女人!郑亲王有些嫌弃,"伶牙俐齿!本王可不喜欢这么刁钻的王妃!"
"我谢谢你的不喜欢!"嗤之以鼻的伊贝尔懒得与他们废话,拉了乌那希去旁处玩耍。
姐姐不喜欢的人,德麟自然也不喜欢,与郑亲王告了辞,邀着容安一道骑马打猎去了!
很明显,两人看不对眼,本以为此事会黄,岂料几日后,圣旨突然下达!
嘉庆帝为和硕郑亲王赐婚,命他迎娶嘉勇贝子福康安长女富察伊贝尔为嫡福晋。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伊贝尔头都大了,懵的一声,天塌地陷的感觉席卷而来!
当是时,德麟才从朝中归来,刚与姐姐说起皇帝在朝堂宣旨一事,伊贝尔还没来得及惊诧,这圣旨就接踵而来!
太过惊愕的伊贝尔忘了反应,只是跪着,不言不语,德麟提醒她该领旨谢恩,伊贝尔仍是一动不动,瘫坐在地,恍若噩梦!
德麟只好替她接了旨,解释说他姐姐身子不适。
宣旨太监也没说旁的,只是一个劲儿的道贺,德麟命人打发了赏银,这才过来搀扶伊贝尔,"姐,地上凉气重,快坐好。"
好不容易将她拉扯起来,伊贝尔只是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下得旨!他怎么会将我赐给旁人!"
德麟不想打击她,然而这是事实,自欺欺人无用,"玉玺盖的清清楚楚,还能有假?"
"为什么?为什么?"半晌,豆大的泪才夺眶而出,伊贝尔千算万料,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不想要我,就赶紧把我推给旁人?为何要这样残忍的判决我的人生!"
德麟沉吟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我听说,是郑亲王自个儿请旨,要你做嫡福晋。"
郑亲王?他有毛病罢!"他疯了么?不是很讨厌我么?娶我作甚,自讨苦吃?"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德麟与郑亲王并不相熟,向来只有旁人巴结他的份儿,他才懒得巴结谁,
"反正太上皇和皇上都没意见。"
茫然过后,伊贝尔眸中闪烁着恨意的火苗,锤着桌子恼道:"郑亲王!别以为我伊贝尔好欺负,你想娶就娶?哼!"
从寺庙归来的明珠闻听有圣旨,赶去伊贝尔院中时,丫鬟却道:
"姑娘说,要去找郑亲王算账!"
她这个女儿啊!断不会让她省心,"就猜她不会老实待着,你们也不拦着?"
"少爷跟去了。"
德麟随行?那还好,德麟比伊贝尔稳重些,想来能顾着她,不至于闹得太严重,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就不去掺和了。
**恢弘的郑亲王府外,伊贝尔吵着要进去,侍卫拦着不许,
"王爷很忙,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伊贝尔扬声呵道:"拦着没用,本姑娘今日必须见他!"
德麟亮出令牌,他们才不敢再拦,德麟提醒道:"姐,武斗不如文斗,何必跟他们浪费唇舌。"
还是弟弟机智,她竟被气糊涂了,侍卫询问,"姑娘是何人,求见王爷有何事,属下也好通报。"
环抱着双臂,伊贝尔冷哼一声,"是他祖奶奶!"
"这……"是来砸场子的么?侍卫无言以对,甚感为难,"姑娘再这般无礼,属下就拒之门外了。"
叉着腰,伊贝尔已经不顾姿态了,"你敢关门,我就敢破了这王府大门!"
"姐!客气点,我来,"德麟负手上前,一派威严气势,
"这位是本官的姐姐,富察伊贝尔,嘉勇贝子长女,是你们王爷未来的嫡福晋,这个你们总该知晓罢?"
这个自然有听闻,可是这个女子,真的是他们的嫡福晋么?也太不端庄了罢?王爷怎会看上这样一个泼辣女子?也就样貌出众些,性子真不敢恭维啊!
一定是王爷看中了富察家如日中天的势力,才委屈自己打算娶她!嗯,一定是这样!侍卫如是想着,进去通报,让他们稍候。
大门处的伊贝尔抱着臂,焦急地踱来踱去,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将那郑亲王暴打一顿,实在忍不住时,侍卫才来回禀,带他们入府。
"哼!"伊贝尔讥笑道:"你这来回跑着,何苦呢!还不如头一趟就带本姑娘进去,是不是傻?"
侍卫的态度似乎好了很多,只因方才王爷说了,请他们进来。
既然用了请字,必然是重要的客人,他哪敢造次,遂温和笑道:"姑娘息怒,属下只是按规矩办事,有眼不识泰山,下回就认得姑娘了,必然畅通无阻!"
"没有下回!你们这王府,本姑娘可不稀得来,来了就想打架!"
打架?用不着这般粗鲁罢?
侍卫不禁又替自家主子默哀了一会子,郑亲王年纪轻轻就继承王位,目若朗星,仪表堂堂,身似劲松,威风凛凛!
是多少闺中女子想嫁之人,居然栽到了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小丫头手里,唉!让这样凶神恶煞的姑娘做王妃,往后他们的日子,只怕难过咯!
伊贝尔气势汹汹地跟着侍卫进了王府,到得一处,侍卫停步转身道:"王爷就在里面,姑娘您……"
他的话尚未说完,伊贝尔已带着满腔怒火大吼一声"乌尔恭阿"!
刚踏进门,就发现屋里不止郑亲王一个人,还有很多人!
第两百六十一回
上座的,好像是老王妃,其他下座的,男男女女都有,约摸七八个,好似正在商讨着什么事儿。
众人被门外的一声吼震住,皆望向她!
侍卫吓得赶紧退到门边,不敢让主子看到自己,德麟干咳一声,别提有多尴尬,跟着姐姐,向来没好事儿!
虽然这情景出乎伊贝尔的预料,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勉强自己客气道:
"郑亲王出来,本姑娘有话问你。"
老王妃虽然知晓自个儿儿子要娶富察家的姑娘,却是从未见过这伊贝尔,不由纳罕,
"这是哪家姑娘?儿子啊!你都快要大婚了,怎能与其他姑娘纠扯不清?"
母亲把她当作了花丛蜂蝶么?蜂蝶都是温柔似水的,怎会这般暴躁?郑亲王只觉好笑,颔首回道:
"回额娘,这位姑娘正是您的儿媳,伊贝尔。"
"儿媳?"老王妃一怔,显然不敢相信,这猴跳的丫头会是她的儿媳妇!
郑亲王恭敬向他母亲拱手道:"额娘,伊贝尔有事找孩儿,孩儿去去就来。"
"去罢!"老王妃十分善解人意,"瞧这姑娘这样生气,必然是你惹了她,有什么误会,合该解释清楚。"
往后只怕是她欺负他才对!"是,"应了声,郑亲王走向伊贝尔,伊贝尔随他一道去往后院。
德麟不好跟上,进退两难,只能进屋,拱手拜道:
"德麟拜见太王妃!"
"你就是福康安的独子,德麟?"
"晚辈正是。"
打量着这孩子,老王妃点头赞赏道:"果然是一表人才。可有成亲呐?"
"尚未。"德麟暗叹,如今长大了,所有亲朋见他的开场白都是问他,"可有成亲"!能不能有点新意啊!
"哦,"老王妃琢磨道:
"咱们王府与贝子府,很快就是亲家了,既是我儿的小舅子,若有合适的姑娘,必定先介绍与你。"
这太王妃也太热情了些,尴尬一笑,德麟不好应对,惟有客气道谢。
一路上都有下人,伊贝尔再刁蛮,教养还是有的,忍着心中怒气,没当着下人的面质问他,直至到了他书房,伊贝尔将门一关,怒目圆睁地瞪向他!
听到关门声,郑亲王回首间有一瞬的愣怔,随即会意,勾唇笑道:
"这么着急的想圆房?"
"呸!少在本姑娘面前放肆,莫把风流当情趣,我只会觉得恶心!"
面对他时,伊贝尔更觉没有男子比得上永琰,这个郑亲王,如此油嘴滑舌,她才不要嫁!
"你不是说不喜欢刁蛮的女人嘛!我就是刁蛮任性的女子,你为何要请旨娶我?"
还不是避暑山庄惹的祸,为了不让她嫁入安南国,皇上就随口扯上了郑亲王府,他的母亲也就记在了心上,"这是太上皇当初的意思。"
这么多年,无人去提,伊贝尔都快忘了,再者说,她阿玛和十五叔都强调过,不必当真,他难道不懂?
"太上皇只是说说而已,并无召令,你不提,谁会记得?"
"谁晓得皇上的意思?"先斩后奏可是有风险的行为,
"万一本王娶了旁人,太上皇再指责,可如何是好?"
"你可以先试探啊!就说你想娶哪家的女子,太上皇应了,我和你就没关系了呀!"这么简单的法子,还需她来教?这个郑亲王是不是蠢?
"本王的确问了,说起我和你的亲事,是否作数,太上皇问我,可有见过你,我就如实说见了,他老人家又问,觉得你如何,我能怎么回答?"郑亲王摊开手,一脸无辜,
"总不能实话实说,说你女扮男装调皮鬼,任性霸道凶八婆罢!"
"你才凶!"郑亲王个头儿太高,伊贝尔恨不得蹦起来反击道:"骄傲自大不正经,目中无人狗眼瞎!"
"你敢骂本王?"平日里他用来训人的话,今日竟被一个女子骂还给他,实在可恼!
"骂你怎么了,"扬着小拳头,伊贝尔眯眼威胁道:"信不信我打你!"
郑亲王不怒反调笑,"谋杀亲夫,你就等着守活寡罢!"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就算嫁阿猫阿狗都不会嫁给你!"伊贝尔可不希望自己的下半辈子对着一个看不顺眼的男人!可以委屈旁人,万不能委屈自己!
"哼!等我阿玛归来,我让他和太上皇说,解除婚约!"
多此一举!轻笑一声,郑亲王收回放远的目光,转向她故作好心提醒道:"本王觉得没有必要。"
伊贝尔觉得很有必要!"我是在解救你!"
奈何他并不觉得这是苦难,"我愿意娶你。"
是不是傻?"天下那么多女人,你干嘛偏要娶我?"
很简单,"因为她们都想嫁给本王,就你不想。"
好像明白了,"所以,你犯贱咯?"
"你……"这个女人,真是不识好歹,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忍,别想让他轻易爆发而去主动毁了婚约,敛了怒气,郑亲王强迫自己温声道:
"随你怎么想,总之,本王娶定你了!"
事到如今,伊贝尔只能豁出去砸自己场子了!好心忠告郑亲王,
"你不能以貌取人,我娘把我生得很温婉,实则我一点儿都不温柔,脾气大,爱训人!"
郑亲王却是一脸无谓,"王妃就得有气场,不然如何震慑下人?"
"我不会做饭,好吃懒做!"
"无妨,本王娶的是王妃,不是厨娘。"
绞尽脑汁,伊贝尔又想一条,"我睡相不好,爱踹人!"
闻听此言,郑亲王笑得意味深长,"喜欢运动是好事,本王可以慢慢**!"
实在忍不住了,伊贝尔怒吼出最后一条,"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你!很不喜欢!"
"正好,"郑亲王并不意外,反而很欢喜,
"我也不喜欢你,咱们谁也甭管谁,各过各的!"
这是娶妻?这是买个花瓶摆家里罢?"你有病罢!"这是肯定,不是疑问!
"你有药么?"
"少贫嘴!"伊贝尔最烦这种人,"我不会嫁给你的,别做梦!"
"你一定会嫁!"郑亲王之所以自信,是笃定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乌尔恭阿,你太自负了!"要她下嫁,除非她瞎!
"我要是嫁给你,就让我……让我生不出儿子!"本来想说生个儿子没**儿,又觉得这话太恶俗了,且表达不了她的决心,随即换成了更狠的!
女人尤其在乎子嗣,这样的毒誓都敢发,她是有多不想嫁!郑亲王也不恼,由她说气话,
"随你,你生不出来,还会有其他女人抢着给我生,到时候被人欺压,莫怪我不保你。"
大吵一架,毫无用处,郑亲王是铁了心要娶她,伊贝尔怎会愿嫁,回去的路上一个劲儿的骂郑亲王,"他那贫嘴的德行,就跟你一个样儿!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德麟有点受伤,"咱骂人不犯法,但是能不能不要攻击自个儿的亲弟弟?我哪里贫嘴了?再说贫嘴的男人可爱啊!你看阿玛时常贫嘴,还不是哄住了额娘?"
倘若福康安在旁,必然会教导德麟,"贫嘴乃技术活儿也!火候不够,会尴尬,容易冷场,太过,则会被当成登徒子。"
郑亲王自认火候没过,却因伊贝尔接触最多的永琰从不说情话,十分正经,以致于她听不得旁人说过分的话,一说她就视其为轻浮之人,格外厌恶。
回了府,想起那道圣旨,她便坐立难安。最难接受的,莫过于此,她喜欢之人,将她赐予旁人。
究竟为什么?她想要他一个答案,听他亲口说出原因,否则她始终不愿相信,这是他的决定。
已近傍晚,伊贝尔径直去往宫中。
宫门处的侍卫不许她进,伊贝尔火道:
"本姑娘是嘉勇贝子的女儿,你们还不放行?"
谩说她不是贝子之女,纵然是,无召无令,也不可擅自入宫。侍卫面不改色,不卑不亢,"不管是谁,必须有令牌,姑娘请回,莫要为难我等。"
"你们通报皇上啊,看他见不见我!"
皇宫守卫森严,怎能越级,这姑娘想得也太简单了些,"属下只是宫门守卫,没有通报皇帝的资格。"
"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进宫!"伊贝尔暗跺一脚,正懊恼之际,忽闻有人唤她,"伊贝尔?你怎的在此?来寻德麟?"
伊贝尔循声望去,一看是容安,心里总算有了着落!急忙求救,"容安!我想进宫去,他们不许,你能否融通一下?"
"这有何难?"容安一句话,守卫乖乖放行。
进得宫门,容安又对她道:"德麟今日不当班。"
"我晓得,他在府上。"
"那你来是……"
伊贝尔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我要去见皇上。"
"皇上?"容安如实道:"他在毓庆宫,我可以带你过去,但他是否有空见你,就不得而知了。"
"我明白,多谢你。"
待她走到时,天已擦黑。侍卫首领认得伊贝尔,进去通报大太监,鄂罗哩点了点头,前去小声知会正在陪皇后用御膳的皇帝。
永琰知晓伊贝尔的来意,不想见面,遂交待鄂罗哩,命人带她出宫去。
第两百六十二回
皇后随口问他何事,永琰只道没什么,"小事而已,用膳罢!"
伊贝尔不肯走,干脆跪下,又让侍卫通报,"你跟皇上说,他若不见我,我就一直跪着。"
再次通报后,永琰无甚反应,继续用膳,然而到底是没心情,尤其是外头突然下起了大雨,他更加无法平静。
皇后为他斟了酒,他喝得心不在焉。勉强用罢晚膳,他又悄声唤来鄂罗哩,让他去瞧瞧伊贝尔还在不在。
当他听闻她仍旧跪在雨中时,再难狠心,起身要走。皇后拉住了他,欲言又止,"皇上,说好了今晚陪……"
话未说完,永琰已将她打断,"临时有事,你先睡罢!不必等朕。"
"可是皇上……"皇后的神色有些惶惶,不安永琰没心思细看,甩手离去。
大雨倾身,淋湿了衣衫,寒了心,跪在雨中的伊贝尔瑟瑟发抖,她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他竟不许,当了皇帝的十五叔,就这般不近人情么?
冰冷的雨水,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流入她脖颈,浑身湿透她也不在乎,今日就算是跪死在这儿,她也不会走!她只要见他!
三月的天虽然回暖,可夜里依旧寒凉,尤其是下了雨后,侍卫都在门檐下,尚能避雨,唯独她,跪在外头的雨里,她以为,作践自己,他会心疼,岂料他无动于衷,他对她,真就如此狠心么?
低垂的目光渐渐眩晕,她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住,好想躺下……迷迷糊糊中,好似瞧见一双金丝靴映入眼帘?
看她歪歪晃晃撑不住的跪在那儿,永琰一阵酸涩,俯身蹲下,扶住了她,"傻姑娘!你怎么那么傻!"
"十五叔?"是他的声音,她还以为,才刚是她的幻觉呢!"真的……是你么?"
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被委屈充斥的她难过的钻进他怀里,想要汲取一丝温暖。
深叹一声,永琰没有说话,抱起了她,往毓庆宫的本殿走去。
小太监们跟在后头撑着大伞,生怕淋湿了皇帝,可是永琰的怀抱,已然被伊贝尔沾湿透。
到得殿中,将她放在塌上,她却躲在他怀里,贪恋温暖,久久不撒手,伤心哭道:
"十五叔,你还是来了,你再不出来,我都要冻死了!你好狠心!居然这么对我,我就这样令你讨厌么?"
他从来没有讨厌过她,只是不该该如何面对而已,"我若是讨厌你,还会带你进来?"
"那你为何将我赐给郑亲王?"想起那道圣旨,伊贝尔又被刺痛,委屈哭道:
"我不喜欢他,不要嫁给他!"
"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不好违逆。"太上皇已经答应,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恰巧伊贝尔有那样的心思,他才顺水推舟,想定下她的婚事。
本以为碍于圣旨她会听从,岂料她竟这般执拗,闹到了宫里来。
闻言,伊贝尔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十五叔不会这么狠心把我推给旁人,我不想嫁,你帮我跟太上皇说明好不好?十五叔,我想……做你的女人。"
闻言,永琰竟感觉体内有火苗在蹿动,他明明不爱她,为何此刻她在他怀中时,他会有异样的感觉?
察觉到不对,永琰忙道:"你先松开。"
"我不,"伊贝尔抱得更紧了,圈住他腰身撒娇道:"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
"伊贝尔,我跟你说过,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你让我考虑,我也考虑了,可这都几个月了,我很清楚,没有就是没有,感情不能强求,你懂不懂?"
"我不相信!"为何又是拒绝?抬起朦胧泪眼,伊贝尔看着他,黯然神伤,
"你真的对我没有感觉么?我哪里不好?不漂亮,还是脾气不好?我可以改的,我也没有对你发过脾气啊!"
看着近在眼前的委屈的脸庞,那么相似!竟如她一般,强压的火再次升腾,他竟忍不住抬手,覆上她脸颊,抹去她泪水,轻柔又疼惜,
那红唇,似是他梦寐以求一般,将将贴近时,他喃喃地唤了声,
"明珠……"
沉醉地等待着她渴望已久的柔情降临时,却被两个字打碎了幻梦!
清醒的伊贝尔及时撑住他胸膛,不许他再贴近,怔怔地看着他,难以置信,"我是伊贝尔!你把我当成了谁?我额娘?"
被拉回现实的永琰闻言,猛然松手,起身远离她!为什么会这样?两个人纵然相似,仍是有不同,他从来,都没有错认过,今日怎会这般尴尬?
明珠?那的确是她母亲的名字啊!为何?十五叔会念叨她母亲?一个可怕的想法侵入脑海,惊得伊贝尔如刺梗喉!
"你不喜欢我,不喜欢云姨,喜欢的……是我母亲?"
这是他的秘密啊!为何,要残忍的问出来呢?
他没有回答,却是神色纠结,这是……默认罢!"是不是?"忍着难以言说的心痛,伊贝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他质问,
"你敢不敢说一句实话?我究竟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此刻的伊贝尔,尴尬异常,好想揉碎自己的脸!难道她喜欢的,真是自己的父亲?
"不是!"永琰否认道:"我和明珠是清白的,她对我从来无心!"
明珠……他终于清清楚楚的说出这个名字,不是三嫂,而是明珠!甚至于,伊贝尔觉得,他念出这两个字时,眉宇间都是无尽柔情!
满腹狐疑,豁然开朗,却是撕裂的真相!那么残忍!
"从我小时候,你就一直耐心的哄我,对我比对自己的儿女都好,其实不是因为我优秀,我可爱,我只是沾了我母亲的光,你才爱屋及乌,对不对?"
永琰没有出声,深叹着沉默依旧。
"你说话啊!"下了塌,伊贝尔走向他,晶莹的眸光灼灼地逼视于他,嘶吼道:"为何不敢承认?"
被逼问的永琰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怒吼了一声"是!"当着她的面,揭开他的伤口给她看,永琰眼中,盛着的,亦是无尽痛楚!
"你满意了么?"
他终于,给了她一个答案,曾经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对她好,又不肯娶她,却原来,她误以为的爱,只是爱屋及乌的施舍,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十分澄明,再清楚不过!
她心动的男人,在乎的只是她的母亲!多么讽刺的一场自作多情!伊贝尔好想把自己埋起来!
"你走罢!"
他不能留她,雨再大也不能,此刻的永琰,已经明白自己的失态晃眼是为何,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喝醉了,可他明明只饮了三杯而已,酒!他忽然就明白了,皇后的酒!有问题!
所以他才会在此刻烈火焚身,将伊贝尔错当成明珠,呢喃出内心的秘密!
不走,还能怎样?她这十几年,活得就像一个笑话,十五叔,再不是她的十五叔,他是皇上,大清的帝王!心有所属的男人!
缓缓俯身,她目光呆滞地开了口,
"臣女……伊贝尔,拜别皇上!"
这一跪,一俯身,是谢他多年的照拂,不管他初心为何,照拂是真的,再起身,两相对望时,她的眸中,已无眷恋,余下的,惟有决绝,从此后,
痴迷葬心碑,余情尽消退,
苍茫天地间,不问君是谁!
他感觉得到,那是心灰意冷的暗淡,终于,死心了么?他该为她庆幸才是,他是一个不值得她爱的男人,只愿她能早日走出迷途,走向她的阳光……
雨中的摇摇晃晃的伊贝尔才走出毓庆宫,便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德麟……"那是头一次,她瞧见弟弟时,竟觉得如此亲切!
话说明珠担忧女儿,猜测她可能进了宫,德麟便自告奋勇要入宫去寻她,找来时,听闻她随皇上进去,只好在外等候,终于瞧见她出来,德麟赶忙迎上去,姐姐却是瞬间晕厥在他怀里。
鄂罗哩瞧见这一幕,让他稍候,他去请旨,备辆马车,送他们出去。
"回皇上,伊贝尔姑娘晕倒了,副都统德麟在外照顾,皇上您看,可否备辆马车?"
"准。"
"是!"鄂罗哩随即吩咐小太监,出去回话。
转身又见皇上神色有异,忧心询问,"皇上,您不舒服?"
"好像,被人下药了……"
这面色泛红,呼吸急促,鄂罗哩还以为是伊贝尔情急之下给皇上下了什么药,忙请示道:"奴才请皇后过来?"
休想!提起皇后,永琰目光泛红,恨不得杀了她!
"她下的药,我会让她得逞?即便宠幸一个宫女,我也不会要她!随便找个即可。"他不在乎是哪个女人,能解药力即可。
鄂罗哩却是个聪明人,原想请贵妃钮钴禄氏,又觉她本是贵妃,心高气傲的,即便他请了,人家贵妃娘娘也以为这只是皇帝的意思,断不会感激他。
于是鄂罗哩想到了当初的庶福晋侯佳氏,如今封作莹嫔,性子沉稳,地位不低不高,倒可扶持,若是请她,她必然感激不尽。
打定主意,鄂罗哩便去了。
第两百六十三回
殿中的皇后入帐却未眠,打听到在外头求见的是伊贝尔,更是不安,生怕永琰没能把持住,要了伊贝尔,再许她入宫,这可如何是好!
幸好,小太监来报,说是亲眼瞧见伊贝尔被送出去。皇后尚未松口气,但听小太监又道:"可皇上,好像又召了莹嫔过去……"
"莹嫔?"怎么会是她?皇后闻言,已是浑身颤抖!"我离皇上最近,他不来找我,反倒要见莹嫔!"
任她再不甘心,也无济于事啊!
次日,下朝后,永琰直奔皇后住所!
此时皇后正在梳妆,永琰呵退了所有人!殿中只余他两人。
那一瞬,皇后分明看到,皇帝盯着她的目光似要将她千刀万剐!不由瑟缩起来。
"这样的手段,你居然敢用在朕身上?"
自知狡辩无用,皇后干脆跪下请罪,"皇上,臣妾糊涂,只是误信嬷嬷的话,说这药有助于夫妻和睦,臣妾思念皇上,才会出此下策。求皇上恕罪!"
倘若昨晚皇上未因伊贝尔离开,用过晚膳后再坐会子,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想来皇上也不会怀疑什么,偏偏,他走了!
而永琰,又自知对伊贝尔无情,不该动妄念,才觉察到那酒有异!
一切都那么凑巧,皇后注定不能心想事成。
怒指于她,永琰气急败坏!
"你可知,就因你一杯酒,朕险些犯下大错!若是伤害了伊贝尔,又该如何与明珠交待?
皇后!朕立你为后,不过是看你行事稳重妥帖,倘若你不识好歹,胡作非为,休怪朕不念旧情,废了你的后位!"
皇后闻言,脸色苍白,惶恐地伏在他脚下认错,祈求谅解!
"皇上!臣妾知错,臣妾再也不会动歪念,求皇上开恩!"
永琰冷然宣旨,"皇后行为不端,罚闭门思过,禁足一月!"
但愿,他只是将她禁足,但愿,他不会废后!心念成灰的皇后不敢为自己狡辩,只能领命,"是!臣妾……领罚!"
乾隆知晓皇后被禁足,自然会过问,永琰只道她在酒中下药,但是并未提及伊贝尔之事。
后宫女子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乾隆已然看透,
"女人的心思,无非是想得你宠爱,虽然手法过激了些,但也不是罪大恶极,禁足可以,过后,还是得适当安抚,毕竟,后宫女人的兴荣,也和朝堂大臣的势力密不可分。
今年忙着你登基一事,也就不提了,明年开春,也该为你选些秀女。"
秀女?政权尚不完全属于他,他哪里有兴致呢?遂推辞道:
"从前府里带进来的,皆已进封,儿臣才即位,首要之事,是向皇阿玛学习治国为君之道,后宫那边,实在无暇顾及太多。"
这便是帝王的责任啊!乾隆提点道:
"国事虽重,但皇家的子嗣,亦至关重要!譬如绵怡那般,养大了却又骤然去世的,不计其数,是以,充裕后宫,为我大清开枝散叶,也是身为皇帝的职责所在。
后宫最忌独宠,切记,要雨露均沾,平衡各方势力。"
纵然女人再多,他真正去临幸的又有几人?然而太上皇这般说,搬出了大清来压,永琰除了听从,又能如何?
"是,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
出了养心殿,永琰心中很不是滋味。养心殿,本是帝王住所,然而他这个皇帝,只能住在毓庆宫。
未能亲政的皇帝,便如傀儡一般,事无巨细,皆会被过问,何时才能真正的做主?做一个不被管束的君王?
也不知伊贝尔,会否拿那些话去质问明珠,无法掌控之事,只能任它发展,水来土掩罢!
被德麟带回府的伊贝尔高烧了两三天,一直迷迷糊糊,梦里全是他,金色的,黑色的,他笑着给她一朵花,是妖艳的红!等她接过时,却发现,那花朵竟会跳动!如心脏一般,红如鲜血,瞬时便化,流淌在她手心。
而他,转了身,越走越远,她想追上,却发现自己越变越矮,越变越小,迈不动腿,说不出话……
梦里的她,痛苦的挣扎了许久,等她哭累了,放弃了追逐时,意识,才猛然清醒!
醒来时,瞧见的第一个人,是德麟,她那个不靠谱的弟弟,正守在她床畔,"你没当差?"
"才从宫里回来,过来瞧瞧姐姐,居然醒了?"德麟有些惊喜,"我还以为你会再睡一夜呢!"
无力地白了他一眼,伊贝尔嗤道:"你巴不得我永远醒不来罢!"
"怎会?"德麟故作轻松地逗她,"我还等着做人小舅子呢!"
懒得理他!伊贝尔问,"我昏迷了多久?"
"高烧,这是第三夜了!"
"哦,没烧死,真是万幸。"伊贝尔苦笑一句,德麟听不出情绪,甚感担忧,"姐,你没事罢?"
"我活过来了……"那时候的她,真的绝望到想死,如今醒来后,又觉不值得,父母含辛茹苦地将她养大,她怎能为了虚妄的感情而轻视自己的命?
得不到爱而已,她还有亲情啊!也是那么温暖,还不会背叛,不会伤害她,放弃她。
想通后的她穿戴好,去给她额娘请安,
明珠还未来得及关心她的身体状况,但见她抬起眸子,脸上无悲无喜,
"额娘,女儿愿意嫁给郑亲王,您可以回话,让他们准备大婚。"
字正腔圆,明珠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她也看得出来,伊贝尔虽然坚定,眸中却无待嫁女儿的娇羞与喜悦,这个决定,似乎无关感情,更像是赌气一般,她的女儿,真不必如此委屈,
"倘若你不想嫁,额娘也会想法子回绝,或者让你阿玛写封信……"
"不必,"伊贝尔漠然打断道:"这是皇上的旨意,女儿愿意遵从。"
她没有如往常一般,亲切唤他十五叔,而是唤他皇上?明珠不由纳罕,"皇上与你说了什么?"
顿了顿,伊贝尔面色平静地回道:
"他说:郑亲王是唯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又是和硕亲王,我大清仅有的十二个铁帽子王之一,世袭罔替,将来我的后代,也会是和硕郑亲王!"
"冠冕堂皇的荣耀,你真的接受?"没有感情的婚姻,就是女儿的后半辈子么?
"皇上为女儿着想,女儿不能辜负。"
"伊贝尔……"明珠还想再劝,伊贝尔却已不在乎,
"额娘不必为女儿担心,女儿是自愿。"
反正得不到感情,她就要荣华,纵是空虚的繁盛,总好过寂寞的凋零。
至于那件事,料想母亲并不知情,那就让它永远的成为秘密。她不会怨怪母亲什么,毕竟,母亲对他无意,而亲情,才是最重要的!
转眼到了五月,初夏的夜里,明珠辗转难眠,思念着福康安,不知他何时能凯旋归来,每个月,他都会写信寄回,尽诉相思之苦,算来,月底又该收到他的信了呢!
睡不着的她索性起身披袍,来到窗前,遥望凉夜,今夜月明星稀,明珠不禁猜测着,此时的他,会否和她一样,千里共婵娟!
忽然间,天边骤亮!但见一颗大流星拖着一道亮光,划向南方!
心,没来由的一疼,南方,是贵州那边么?这征兆,是吉是凶?
明珠赶忙双手合十,许下夫君平安,得胜归来的愿望。
次日,整个京城都在讨论着昨夜的亮光,有人说是天降奇才,有人说是将星陨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明珠不会胡思乱想,只静静等待着,福康安的家书。
月底,已经二十九了,尚未收到的家书的明珠难免不安,还是强自镇定着,月事都能不准,更何况家书?
许是送信人在途中耽搁了也未可知。又或者,他们打了胜仗,正准备归来,也就没再写信呢?以往又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形,她不该大惊小怪的。
用罢晚膳,夏夜凉风,轻掠发丝,吹皱相思。
明珠坐在院中,乘凉看夜色,看了会子,眼有些酸涩,遂闭上双目,闭目久了,困意顿生,将将睡去之际,她仿佛听到了脚步声。
即便困顿,她也能感觉到,这沉稳有力的步子,不是丫鬟的脚步,难道是……瑶林!
惊抬眸,果见一人立在院门口,颀长的身影,挺拔如松,微笑的看着她,眼神似能柔出水来!
"明珠,我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归来!"明珠已然迫不及待地奔向他,福康安亦抬手,张开双臂,拥她入怀。
那怀抱,如此温暖,是她念想多时的温情,等了他大半年的明珠后怕不已,
"瑶林……答应我,再莫去打仗,莫要让我担惊受怕!"
"我也是这样打算,回头就与太上皇禀明,再不到外地任职,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嗯。"
紧紧相拥的两人正融化在彼此的温柔中时,忽闻一声沉呵!如来自地狱般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身为大清战将,岂能贪生怕死?即便太上皇允准,朕也绝不答应!沙场才是你的宿命!"
第两百六十四回
来人竟是永琰!目光厉如魔鬼般,直剜福康安!好似他的平安是他最大的障碍一般!
他已登基为帝,怎会来此?
明珠尚未来得及出声,福康安已将她护在身后,"谁也拆不散我与明珠!纵然是死,我也会护她余生!"
这样的傻话,明珠最不爱听,"瑶林,不许提什么生死……"
话未说完,她看到福康安回眸望向她,面色已是苍白如纸,唇角竟还带血!
"你怎么了?"明珠赶忙为他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此时他的脸,已是凉如冰,覆上她脸的手,亦是彻骨的寒,
"明珠,生相顾,死相护!你别怕,我还在……"
为什么?他会说这样话?为何?他的身影在渐渐消失?
"瑶林!"明珠想要抓紧他,却发现他已变得虚幻,直到无踪!"瑶林!瑶林……"
"明珠……明珠!"空灵在声音在何方回荡?周围漆黑一片,看不见一个人影!冷汗直冒的明珠骤然惊醒!
却见一人立在她身侧,正蹙眉唤着她,"你醒了?"
"永琰?不,"察觉口误,明珠很是尴尬,咬了咬唇,当即从躺椅上坐起,站起来福身,
"臣妇给皇上请安。"
"不必多礼。"这两句话,总是两人的开场白,但她方才没有称他为王爷或者十五爷,而是唤了声永琰,倒令他很惊喜,足够回味许久。
殊不知,明珠之所以唤他名字,是因为他才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梦里的他,凶残的逼迫福康安,是以她才下意识的没用敬称,而是直呼其名。
行礼过后,便是不知所措了,"皇上国事繁忙,怎会来此?"
"自然是有要事与你说。"
"何事?"不可差人通传么?竟要亲自过来?很重要?明珠不禁猜测,"难道……是为伊贝尔?"
"不是。"他与伊贝尔,自从三月过后,几月不曾见面,如今她已是待嫁之人,他更不会去找她。
不是因着伊贝尔?那是为何呢?想起方才的梦,明珠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惶恐不安,
"不会是瑶林在军中受伤了罢?"
永琰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欲言又止,神色布满了痛楚,那是一种近乎怜悯的眸光,压得她无法喘息,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可是病重了?求皇上再派其他将领过去督军,让他归来调养罢!"
如若真的只是病重,他也不必亲自过来知会,看着明珠期待的眼神,永琰却无法如她所愿,只能说出残忍的实情,
"福康安他……病逝了!"
逝?开什么玩笑?明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皇上是不是看错了奏折?"
他看了很多遍,确定没有眼花,明知她若知晓,必然无法接受,可她终究是福康安的妻子,有权利得知他的生死,知情不告,一味隐瞒,才是莫大的伤害!
"明珠,他不是病重,是病逝……"声音哽在喉间,酝酿了许久的言辞在张口时依旧艰涩,
"在军中积劳成疾的福康安感染瘴气,未能及时医治,于五月十三日夜里,病逝于军中。
今日傍晚,奏折才送到宫中,此刻只有我与太上皇知晓,诚斋还不晓得他三哥的情况……"
"五月十三?"明珠记得这个日子,因为那晚有流星,被人们谈论了许久,这么说,那流星,真的是预示灾难?将星陨落?
"不!不可能!"纵然声音已经紊乱,身形轻晃,她还是斩钉截铁地否认着!不肯相信这噩耗!
"他说过会回来,让我等他!怎么可能病逝?也许只是晕倒了,而军营误传呢?" 强迫自己睁大湿润的眼角,明珠满怀期望地看向永琰,希望他能告诉她,军营曾经有过误传死讯的先例。
然而永琰,无法说谎来骗她,"这种事,不可能误传,他是大将,关乎士气,他的生死至关重要,若不确定,不会上奏折……"
"不会的,他说要照顾我一辈子,怎会丢下我不管呢?"他的誓言还时常萦绕在耳畔,仿似昨日才分离,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拥她入怀的温暖!
"瑶林不是会食言的人!我相信他!我走时,他交待过,让我在家等他,他今年还会回来给我过生辰!"
滚烫的泪,合着执念,纵然抑制不住的盈出眼眶,她还是倔强的抬手抹去,
"多谢皇上告知,但我不信,一天没见到尸身,我就相信他还活着,病再重都无妨,我会照顾他,直至他康复!"
为何,要自欺欺人呢?她的固执令他心疼不已,"你会起死回生么?"
"他没死!"明珠急切地反驳着,痛苦失声,她不要听到旁人说他不在了!
"瑶林不会死的!我还在,他怎么舍得下我!他若是真去了,我不会原谅他的!"
纵然永琰再有私心,但倘若明珠最爱的人只是福康安,那么他宁愿,福康安一直活着,陪在明珠身边,给她安稳的日子,突然病逝,永琰也是始料未及!
不止明珠难以接受,太上皇更是声泪俱下,涕泗纵横!
"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可……"
他该说什么呢?给她希望,让她自欺欺人?还是无情打破她的梦?他真的做不到,打碎她的念想,可是今日,的确是他要亲自过来。
原本这奏折,明日早朝才会公诸于众,可是他不希望这个消息是由福长安或者德麟告知明珠,在她最痛苦的时刻,他只希望,能陪在她身边,亲自看着她,他才能安心一些。
如今看来,却是失算了,没有安心,有的只是与她同悲,那一刻,他真的希望福康安能如明珠之愿,复活过来,或者奏折有误,他只是昏迷,然而,这自欺欺人的或许,终究无法蒙蔽自己。
瘴气的可怕,令人闻风丧胆,一旦染上,侵入肺腑,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即便勉强逃过一劫,也活不了多久。
福康安的阿玛傅恒,当年也是病故于瘴气。
明珠这样的反应,永琰无法放心,只能派人通传福长安与多罗过来。
已然入夜,皇帝突然到访,还唤来两人,不知所为何事,疑惑的福长安带着多罗过去。
永琰又将奏折内容复述一遍,福长安浑身一震,第一个反应,也是不可能!
大哥失踪,二哥病逝,他最亲的三哥啊!怎么能离去,难道富察家四兄弟,就剩他一个了么?
多罗闻言,泪如泉涌,忙去抱住愣在一旁的明珠,明珠不肯再流泪,哄劝多罗,
"多罗莫哭,你三哥不会有事的,他一定还活着,我们这样哭,太不吉利!"
"嫂嫂!"看着明珠微笑的脸,红肿的眼,她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多罗,你陪着她罢!"
"嗯,我知道。"多罗带明珠进屋,明珠笑着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她进去。
福长安忍不住问,"何时的事?"
"五月十三,奏折送到,在十六天之后。"
他的三哥,已经去了半个月么?福长安的小儿子锡麟已经快四岁了,亏他还在想着,不知三哥能否回来,赶上他孩子的生辰。却不料,三哥居然已经不在人世!
"诚斋,朕知你难受,然而事已至此,只能节哀顺变。"
"我明白,战将的命运,生死在天……只是,三哥打过那么多艰苦卓绝的战役,都熬了过来,怎就过不去贵州那道坎儿?"哀痛叹息着,想了想,福长安又问,
"德麟知道么?"
"还不知晓。让他做个好梦罢!"
"明天就该知晓了……"孩子们若是得知敬爱的父亲去世,又会是怎样的难过?
屋里,明珠由丫鬟散了发,静静地坐着,多罗看着她,竟不知该说什么,开口已是哽咽,"三嫂……"
明珠还在微笑着安慰自己,"除了偶尔会咳,瑶林并无什么大毛病,打仗他最擅长,不会出差错的。"
"可是贵州多瘴气,三哥若是积劳成疾,又不能及时就医……"
握住她的手,明珠不想再听她说下去,眸光坚定地看向她,
"多罗,相信我,他不会有事,他是福星!老天对他总是格外照顾!
他与我承诺过的话,他都做到了,他那么在乎我,若是丢下我,就不怕我被人欺负,不怕我一个人孤苦么?"
"嗯,好,"多罗只得抑制住悲痛,给她以勇气,
"我陪三嫂等着,等……等三哥回来。"
躺在床上的明珠摩娑着颈间的碧玺,强迫自己不许悲观:
瑶林,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这一次,也不许!我相信你还活着,不要辜负这信任!你是我唯一的爱和热忱,不要让我融化的心再结冰!
第二日,三贝子福康安去世的消息在朝堂中公开,惊愕了在场众人!
如遭晴天霹雳的德麟愣怔当场,乾隆悲痛欲绝,执意追封福康安为嘉勇郡王!
亲下诏令:
福康安年力富强,正资毗倚,乃当大功垂成之际,积劳成疾,遽尔溘逝,实深震悼痛惜涕泗不能自己!
且患病之时,犹复力疾督师,亲临前敌,实为宣劳超众,体国忘身,尤宜渥沛殊恩,用昭饰终令典。
福康安晋赠郡王职衔,谥号:文襄。并推恩其父富察傅恒,亦追赠郡王爵衔。其子德麟,加恩晋袭贝勒!
第两百六十五回
最敬仰的阿玛,赫然长逝!才过十五的德麟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颓然跪哭道:"奴才不要贝勒爵位,只求阿玛生还!"
看着德麟,太上皇又念起他最疼爱的侄子福康安,悲恸难以自持,
"傻孩子,你的心情,朕何尝不理解,瑶林对于朕而言,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将才,那是用尽心血的栽培啊!如今他英年早逝,朕何尝不是呕心抽肠般难过……"
追封王位也就罢了,众大臣没有反对,是因为福康安已去,王位只是虚名,并无作用。万未料到,乾隆竟允许福康安的王位世袭!
纵然开国时期所封的平西王吴三桂等人,其爵位子孙不可世袭,然而福康安的王位,竟被允许世袭!实乃旷世盛典,大清第一异姓王!
这是宗室才有的惯例啊!
一再破例,简直人神共愤!
有人进言,提出不该世袭,被乾隆当场革职!旁人都明哲保身,有异议只能腹诽,不敢在太上皇大悲之刻出言顶撞,这新任官员还是太嫩。
殿下众臣纷纷请求太上皇保重龙体,宝座上的永琰看着自己的皇阿玛为了福康安,不顾君主颜面,当众悲泣,心中总不是滋味。
私下又将太上皇诏令中那句"实深震悼痛惜涕泗不能自己"一句,缩减为实深震悼,才予以颁发。
美其名曰:顾全太上皇颜面。
然而太上皇是发自肺腑的惋惜心疼福康安,如丧子之痛锥心挖骨一般!哪里顾得上什么君王威仪?
人已逝,回天乏术。但身后事,必马虎不得!痛定思痛,乾隆决定拨赏内帑银一万两,经理丧事,并赏给陀罗被。于伊家宗祠之旁,建盖专祠。以时致祭,用妥忠魂。
所谓陀罗经被,被以白绫为之,上印藏文佛经,字作金色。愿亡魂悉皆清净,不堕地狱、饿鬼、畜生诸余恶趣,即得往生西方净土,莲花化生阿弥陀前,受菩提记。
按照惯例,王公大臣死后,奏上遗疏,可由皇帝御赏陀罗经被。
虽说是御赏,只不过皇帝发了上谕而已,除亲王、亲王福晋外,并不见得都颁发实物,还须丧家自个儿花银子置办。
而不是亲王,只是郡王的福康安,又破例得乾隆赏赐陀罗经被一条!
乾隆又安排和的儿子丰绅殷德迎往奠,带同德麟、驰赴前途,妥为照料。
"待入城治丧时,朕必亲往奠酒。"
德麟叩谢圣恩,悲不自胜,还得安慰太上皇,让他老人家保重圣体。
和虽不乐意,却不敢明言,直至下了朝,才忍不住抱怨,
"福康安死了,派我的儿子哭丧做什么,富察家又不是没人?福长安、或者福隆安的儿子丰绅济伦也比丰绅殷德合适罢!
军机大臣王杰接口道:
"估摸着太上皇的意思是,固伦额驸丰绅殷德是最尊贵的女婿,派他去可以体现福康安的威望。"
这话既夸了丰绅殷德,又褒了福康安,和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奉旨行事。此刻的他还在为福康安的病逝幸灾乐祸,福康安一去,和的弟弟和琳便接替了福康安在军中的一切职位,和还期待着弟弟能立功荣归,殊不知,两个月后,便是他哭丧之时!瘴气之魔,和琳亦未能幸免!
下朝后,德麟含泪忍悲,福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痛惜之余,不忘安慰,
"德麟,你是三哥的独子,你得振作起来!撑起这个家!"
德麟最怕的,其实是母亲的反应,"侄儿不敢去见母亲,怕母亲无法接受。"
他的担心,是多余,"你额娘她,已然知晓。"
"什么?"红着眼眶的德麟奇道:"有人去府里通报?"
"嗯,昨晚她已知情,只是,她不相信。"叹了口气,福长安道:
"你母亲那边,不必管,有你四婶照看。你尽管放心,太上皇派你去迎柩,你就安心去罢!府里有我打点。"
"是,"说话间,德麟已是哽咽,"劳烦四叔,照看我额娘和姐姐。"
"我会的,你路上小心,切莫太过悲痛,男子汉,便该有担当,若是你都撑不住,那你额娘和姐姐,又该如何?
如今,你是她们唯一的依靠了!四叔纵能帮衬,毕竟也年纪大了,陪不了你们多久,往后的富察家,还是靠你们年轻人。"
才十六岁的他,居然就要这么扛起家族重担么?猛然想起,阿玛曾与他说过,他的爷爷傅恒去世之际,阿玛也才十六而已,
但那时,阿玛还有两个亲兄弟。年长的二叔福隆安自然要撑起家业,阿玛不喜操心,也是成婚后,才慢慢管事。
而如今的德麟,只有一个亲姐姐,一个抱来的妹妹。并无亲兄弟可以倚重,姐姐妹妹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堂兄弟丰绅济伦、豪雅、锡麟等人,也都各自有家,不可能真正同心。那么,也就真的只剩他了!
四叔说的对,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肩上的重担推卸不得,只能由自个儿来扛!他的阿玛是大清雄鹰!儿子自然也不能差劲儿!
俊朗的眉目虽然浸着沉郁,却刚毅不惧,仿佛不畏风霜的松柏,自知不能沉浸于悲痛的德麟不由挺直了脊背,去迎接父亲留给他的考验!
德麟深知,父亲最在乎的,是母亲,如若父亲不能再护她周全,那么他这个做儿子的,就该保护母亲,让母亲以他为荣!
福康安追封嘉勇郡王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大清!只因乾隆为了这个侄子而"天下颁召"的举动,是华夏有史以来的第一例!
若论福康安封赠荫袭之稠,部院封圻之重,瑰珍玮宝之锡罕,云汉纶之褒,为寻常将相所罕有者,不胜缕述。异姓世臣,本朝第一人也。
时人纷纷作诗哀悼:
晖然一将星,
虽陨尚在空。
银河有北斗,
同与日月行。
既已得知死讯,府里便该有所准备,好让逝者安息。福长安命人挂上孝球,钉门麻!明珠瞧见不依,让他们都撤了!
"不许挂!瑶林没死,不许挂这些晦气之物!"
福长安深感无奈,很快就会不断有人过来祭奠,府上的事,他不能不管,没有准备,倒教旁人笑话,
"三嫂,我知你无法接受,可三哥已逝,这是事实,挂孝球也是对三哥的敬重。"
"一日不见棺材,我就不信瑶林没了!"明珠倔强道:"我说的,不许挂!你们谁敢乱来,即刻逐出府门!"
"三嫂!"福长安还想再说,多罗不忍劝道:
"诚斋,你就听三嫂的罢!"
"可若不提前准备,等他们迎柩归来,只怕来不及,到时候叫外人笑话!"
"莫管那些,真回来再说,"多罗可不希望三嫂再动怒伤身,"你得顾及三嫂的心绪。"
"好罢!"福长安无奈地挥了挥手,众人只得又将才悬挂的孝球取了下来。
伊贝尔亦无法相信,她心中的阿玛,可是战神一样的存在,怎会突然病逝呢!自知无缘爱情的她,已将亲情当作重心,然而老天竟要让她失去至亲么?
看着母亲坚定的神色,伊贝尔也不敢当着母亲的面儿哭,只能偷偷流泪。四婶说,她的母亲需要希望,若是打碎,她会撑不下去的!
半月后的一天,伊贝尔正陪着母亲在房中抄写吉祥经:
八风不动心,无忧无污染,宁静无烦恼,是为最吉祥。
依此行持者,无往而不胜,一切处得福,是为最吉祥。
正虔诚地写着,忽闻外头有人来报,
"夫人,三爷的灵柩马上到府门前!"此时的下人本该称呼主母为福晋,可明珠不许,承认了这个称谓便等于承认了福康安的死讯,她怎会愿意呢?
灵柩!千念万盼,她只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惊喜,活生生的归来!如今,梦将要灭了么?
由伊贝尔搀扶着的明珠心都要跳出来了,却依旧强装平静,稳着步子踏出门槛儿,来到前院。
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的就是她罢!沉重的棺椁被抬进府时,明珠正好迎见,远远的瞧着,触目崩心!像是一汪黑色的深谭,要将她淹没!
蓄在心底半月的泪,汹涌而出,盈满眼眶,落如断线珠!
如果望断天涯仍不归来,我如今又为何要盛情以待。
如果空梦一场缘逝江海,你当初又为何要将情花栽?
真的是他么?他怎么能躲在冰凉的棺木里不理她呢?也许只是想跟她开个玩笑,他藏在里面,就等着她打开棺盖,然后他会坐起来,笑嘻嘻给她一个拥抱,像平时一样,雀越地欢呼着,"明珠,我回来了!"
果真如此,她一定饶不了他!非暴打一顿不可!
想象着期望的情景,忍着满溢的苦涩,明珠毅然呵令,"开棺!"
护送棺椁的杨芳闻言,受到了惊吓,
"夫人!此棺不可开!入殓时,棺中放了灯芯草、麝香等药材,棺椁间用石膏封过,可保主子容颜不损,主子已去月余,若是开棺,尸身恐怕无法完好保存!"
说什么尸身,她不信!明珠固执己见,含着泪水再次下令,"少废话!开棺!"
纵然旁人说她任性不知礼,不让福康安安息,她也义无反顾,一定要开棺!
第两百六十六回
多罗不知如何是好,开棺的确太过冒犯,福长安于心不忍,明白她等了那么久,不会轻易死心,遂摆手道:
"罢了!开罢!让三嫂见三哥最后一面……"
杨芳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形,"可是主子已入殓,这棺若是砸了,主子如何安息?"
"我会即刻命人再打造一副棺椁。"
杨芳无奈,只得命人将砸开棺椁!
封了石膏的棺椁很难分离,还怕伤了主子的遗体,必须小心翼翼,侍卫忙了一个时辰之后,才将棺椁分离,撬开钉死的棺盖!
真相就在眼前,明珠竟不敢去看,然而,她寻的答案近在咫尺,怎容她再继续回避?
德麟与伊贝尔搀着母亲一步步走向揭开棺盖的棺材,快到跟前时,她强自镇定,松开儿女的手,自己走了过去,周围没有酸腐气息,尽是药材香。
探头一看,那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但见棺木中,躺着一个人,双目紧闭,面无血色,似乎只是病重昏迷一般,
"瑶林,你回来了!"明珠探出手,握住他的手,那么冰凉,令她心颤,"在这儿躺了这么久,一定很冷罢?我给你暖暖。"
就像平时,他上朝归来后,双手冰凉,她都会给他暖,而他则会笑眯眯地看着她,满脸幸福。
两个孩子也瞧见了父亲的遗体,伊贝尔捂唇不敢哭,生怕惹母亲伤怀,德麟到底是男子汉,可以压下悲痛,顾全旁人。劝慰母亲节哀,虽然他也明白,节哀是废话,哀痛只能深藏,无法终止,若能节制,便是装模作样。
明珠只道无妨,说口渴,让德麟倒杯茶,丫鬟赶忙去斟茶,德麟转身去接。
不防母亲突然撞向棺木,吓傻了德麟和伊贝尔,"额娘!"
茶盏碎落在地,德麟的心也拧在一处。
若非亲眼目睹,怎肯向天认输,
枉她独守信念,不认丧不肯哭!
绝望的明珠拼死一撞,却撞向柔软,抬首一看,眼前是杨芳!
只见杨芳捂着胸口感觉被撞出了内伤!夫人这是牟足了劲儿啊!
反应过来的德麟、伊贝尔,多罗赶忙过去拉住她,
"三嫂,你怎么能轻生呢!儿女尚未嫁娶,你怎么忍心丢下孩子们!"
"额娘!你眼里只有阿玛?就没有女儿么?"伊贝尔抱着母亲泣不成声,
"阿玛离开,你会难过,难道额娘离开,女儿不会难过么?额娘若执意寻短见,女儿誓死追随!"
"傻女儿,你还小,还有日子可过,还有期待可盼,可是……"她的心,已经空了,
"你阿玛是我的全部啊!没了他,我一无所有!"
德麟凄怆流涕,"额娘还有我们姐弟啊!"
"夫人冷静,主子有遗书给您!"说着,杨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赶忙拆开,递给明珠,
遗书?他还写了信么?
颤抖着接过,明珠含泪展开信纸,但见上写:
相思的重担累的我英雄气短,天涯的遥远苦了你柔肠百转,纵情深似海,难抵此生缘浅,然虽死无憾,终是铭心一段。若先赴黄泉,也算了却,钟卿一生的誓约。
为子爱身,千万保重……
最后的一横,拉出长长一笔,明珠甚至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但见杨芳满目悲怆,讲述着主子最后的情形,
"主子当时身子很虚弱,属下劝他躺下休息,他却不肯,说有话与夫人说,定要属下去拿笔墨,
写了一半儿,主子突然就不动了,但他双目仍睁着,盯着桌案,属下还以为他在措辞思索,过了好一会儿,仍是这个姿势,握着笔,手却不动,属下才发现主子有异……"
人世间最后的一刻,他还在想着她,想着当初曾对她许诺的誓言!钟卿一生,是他的一生……
明珠忽然想起,在她生德麟时,曾因大出血险些丧命,福康安向上天许愿,愿用二十年寿命,换她醒来……她倒是醒来了,他的寿命就被折了么?
他说:未及半百终无憾,愿折福寿渡卿颜。
可是没有他陪伴的长寿,只是煎熬啊!
亲眼目睹主子离世的杨芳动容道:"主子写信那会子,曾嘱咐属下,若是他有意外,千万看好夫人,不许她殉情……"
捧着信纸的明珠滑落在棺材旁,已是肝肠寸断,"瑶林!你好狠心!亏我那么信你,相信你还活着,你居然……就这么去了!丢下我说我就走,你怎么舍得,怎么忍心啊!"
为子爱身!拿孩子作挡,不许她轻生,明珠好恨,为何要她做这未亡人,苟且偷生!
伏在棺材旁的她,泣涕如雨,哭得难以起身!
棺材被毁,众人便将嘉勇郡王抬了出来,安放在灵堂内,蒙上陀罗经被。
这一天到晚,亲朋百官,前来吊唁。德麟怕母亲太难过,请她去内堂休息。
纵去内堂又如何?
明珠回绝了,一则是,福康安去世,他的夫人,理该在场迎送宾客,二则是,来人众多,福长安一人忙不过来,丰绅殷德虽来帮忙,丰绅济伦、豪雅也在场,到底不是福康安的孩子,而德麟,才十六,无从应对这样的场面,她这个主母,必须在场帮衬!
纵然心在滴血,她也要抬起首来,帮孩子应付来往众人,不能丢了福康安的脸面,丢了富察家的名声。
至少,在灵堂中,她能与他近一些,若是去内堂休息,便远了……
往日辉煌的富察府如今一片沉重的苍白,来往祭奠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真心痛惜,有人幸灾乐祸,暗笑这富察家族从此便要开始没落!
入夜后,人渐散。明珠依旧跪在福康安身侧,任伊贝尔再劝,亦不愿离去。
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仿佛他只是在休憩一般。
"我们分别时,你说过,待我今年生辰,会再亲自做一碗长寿面,我还在等着那碗面呢!你起来做啊……
真的好后悔,我为何要回京,留你在贵州,若是我陪着你,也不至于让你久病不医,积劳成患……
你总是把战事看得比自己重要,身子不适,为何不换将领呢?你怕影响士气对不对?你认为老天还会一如既往的保佑你,对不对?"冷静地擦了擦泪,她继续与他唠家常,
"瑶林,你会不会有一丝后悔,没能及时就医,若得医治,也许你还能回京,像往常一般,抱一抱我,跟女儿斗几句嘴,在儿子跟前耍威风,送女儿出嫁,看儿子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将来我们还能……弄孙为乐……"
最后的相处,那么短暂,她还因为云霄,与他置气那么久,没能温柔相待,实在悔不当初!
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可能弥补了……上次的分离,竟成了永别!她至今还记得,他最后的两个字,
"等我!"
等我……一直萦绕在她脑海,所以她一直在等,死讯传回她不信,见棺仍不信,非得开棺见尸,她的心才无可遁形,无处安放!原来这世上没有神话,生老病死,终究避之不及!
可为何,毫无预兆?倘若他是病重归来,能视能言,与她说上几句话,也算有所安慰。总好过现今,她再痛,他也不能拥住她,不会出言怜慰。
明珠突然在想,人究竟,有没有来生?
他是否,就此忘了她,一切的记忆都将被抹灭,或再世为人,或化为虚有,若有魂灵,他会否漂浮在尘间看着她痛哭而无能为力去触及。若无魂灵,她余生深情又该如何寄托?
惟愿人逝心有魂,感知情字几分真,
惟愿来生一眼许,换我用情比你深!
次日,新棺材送至,众人又将福康安重新入殓。乾隆本欲过来,却哭晕在宫中,永琰不敢让他前去富察府,生怕太上皇悲伤过度。
太上皇忍泪含悲,写下悼亡诗:
到处称名将,功成勇有谋。
近期黄阁返,惊报大星流。
自叹贤臣失,难禁悲泪收。
深恩纵加增,忠笃那能愁。
众人商议着,第三天入葬,嘉勇郡王已逝月余,如今又是夏日,原本的封棺又被毁,唯恐尸身保存不了太久,还是入土为安得好!
亲眼看着他重新入殓,哭了一天一夜,不眠不食的她,终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明珠挣扎起身,要去灵堂,德麟不许,伊贝尔哄着让她进食,
"除非额娘肯进食,否则不许额娘再去守灵!"
明珠无奈,只得喝了几口清粥,馒头勉强咽了几口实在吃不下,
"娘不饿,是真不觉饿,"也许是心伤太过,忽略了其他,也许是饿过了劲儿,才无甚感觉。她只想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足矣!
杨芳说他口中含有定颜珠,面部未有异,可是他的手,已然开始变色。才握上去,旁边有人提醒,说郡王死于瘴气,尸身有寒毒,不可过多接触。
明珠哪里理会这些,依旧紧紧握着,只因她知晓,明天傍晚,他就该下葬了!
入葬后,她竟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能了!
明珠心道:你要我活着,我是为孩子,为富察家而活,终不是为你啊!若是为你,我早去陪你,同赴黄泉了,一了百了,不必煎熬……
下葬这天,午时还艳阳高照,没一会儿功夫,忽下大雨!太上皇亦慨叹,说是老天在为将才惋惜!奈何他几天未能下床塌,不能亲临,送侄子最后一程。
滚烫的泪,合着冰凉的雨,滴入她心中空荡的缝隙。沾湿的睫毛,迷蒙了双眸,明珠已看不清前路,只能任人搀扶,送他一程尘归尘,土归土。
第两百六十七回
嘉勇郡王墓,坐东朝西,建有碑楼,在他死讯传回京那天已开始修建。
牌楼对联云:
位冠百僚,元勋崇太室;
爵超五等,余庆积佳城。
又云:
华表恩彰大名垂册府;
丰碑绩焕异姓列藩封。
后有宫门三间,内有享殿五间,墓园庄重恢弘,明珠却是悲凉顿生!
于家国而言,福康安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但于明珠而言呢?深信不疑地念着他的诺言,到头来生离死别成永远,这半生一场骗,她想到黄泉控诉,到碧落埋怨,然而两处茫茫皆不见……
说好了同把流年沉沦,最后谁先关上相思的门,悄然远去再不回身,你无端赖在我的城,我将你葬于记忆,画地为牢,划墓成坟,心如枯井蒙了尘,
贪欲痴嗔,到最后,还不是叶落归根,白骨森森!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碎了心的明珠倚跪在福康安的碑前,哭到双眼红肿,声音沙哑,伊贝尔想扶她起来,她挥了挥手,执拗不肯走,
"我想和你阿玛说说话儿,往后他要一个人住在这儿,多孤单……"
伊贝尔哀戚同跪,"额娘,你这样,女儿会更难过,阿玛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息啊!"
"放心,娘没事儿,我会好好活下去,为了你和德麟,为了咱们富察家,这是你阿玛的交待,我会听他的话,不然他该生气了,说我老是违背他的意愿……"
明珠是在半夜醒来的,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和福康安的床。
依稀记得,上一幕,是她在碑前失去意识。
两个丫鬟在旁守着她,看夫人醒来,忙呼阿弥陀佛,
"夫人终于醒了,那会子请大夫来看,说是夫人体虚又发热,这会儿可好些了?夫人还觉头疼么?"
明珠只道无碍,喝了药,漱了口,复又躺下。抱着被褥,看着旁边空着的他的位置,抚着他的枕,又是潸然泪下……
半梦半醒之际,脑海中全是福康安的一举一动,一嗔一笑,
"花样年华,有什么想不开的,竟要自尽?"
"别逃,让我爱你,如珠如宝……"
"明珠,我还是那句话,绝不会纳妾,你放心!"
"你把我脱这么干净,难道不是想推倒我?"
……
一字字,一句句,都那么深刻,成亲二十四载,沙场的英才,风月的情种,只为她而钟!
本是属于我的你,一逝无声息,
本是深情谱作曲,缘何难再续。
本是流云化作雨,落红化春泥。
本是护我无悲泣,此后孤无依。
丧葬过后,明珠日日素衣,惟有彩色碧玺挂于颈间,只是未显露于裳外,而是收于内衫里。
只因福康安说过,这碧玺里凝有他的血,他的魂,信他的话,已成了习惯。
因着福康安突然去世,原定于六月初六大婚一事只能搁置,然而郑亲王已然十八,若然再等伊贝尔三年,老王妃想弄孙为乐之愿又该落空。
原本也可向皇上禀明,特殊情况,便宜行事,过个一年半载,让伊贝尔嫁过来,皇上不会拦阻,偏生伊贝尔不同意,犟着定要守孝三年,不出嫁。
于是老王妃打算先让儿子纳个侧福晋入门,待三年之后,再迎伊贝尔这个嫡福晋。
明珠自然理解,以郑亲王府的势力,本不必与嫡福晋娘家商议此事,不过是看在嘉勇郡王的面,才特地来嘉勇王府与明珠商讨此事。
没有拦阻的借口,明珠只能答应。
碍于丁忧守制,德麟本该守孝三年,不得为官,但太上皇决心培养这个孩子,特例命他为父守孝三个月,之后便可继续入朝奉职。
现如今不必上朝的德麟很空闲,但却比以往更勤勉,钻研兵法,与师傅探讨,与云川、容安等人切磋,再不就是去陪着姐姐。
"姐,那个郑亲王,他额娘让他先纳侧福晋,三年之后再娶你。"
"随他!想纳几个侧福晋、庶福晋都无所谓,最好找她十个八个,日日饮酒作乐,三年之内暴毙身亡!"
听着姐姐打的如意算盘,德麟不由打了个寒颤,"姐,你也太狠了罢!他若去了,你就是寡妇咯!"
"呵!"虽是应了,伊贝尔却丝毫没把这桩亲事放心上,巴不得它因为什么天灾**而黄了才好,
"定亲而已,我又没正式嫁给他!他死了我再嫁旁人,或者终身不嫁,都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与他无关!"
"我看他倒是很入戏,昨儿个遇见他,他也不唤我名儿,直接叫小舅子!喊得我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个郑亲王,自来熟么?而德麟,会不会叛变?"你就应了?"
废话!难道装聋作哑?"总不能不理人罢?"
她这个弟弟,脾气太好,"下回你告诉他,没成亲之前不许瞎称呼!"
既无冤无仇,干嘛要树敌呢?尤其对方很有可能是他将来的姐夫,更不该得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就乐意唱黑脸?"
德麟性子太温和,伊贝尔总觉得他没一点儿贝勒架子!"那么喜欢跟他攀亲戚?不如让冬阳嫁给他,你做他大舅子可好?"
开什么玩笑?"冬阳才多大点儿,七八岁而已!"
"等她长大呗!"不外乎再等七八年而已,"你就不许人家郑亲王老牛吃嫩草?"
"姐姐不想嫁,推妹妹入坑儿?你可真会盘算,"德麟觉得他姐姐和郑亲王上辈子一定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胡话若是让额娘听见,又该训你了!"
吐了吐舌头,伊贝尔懒得再说这些烦心事,想与他比射箭,德麟随即吩咐下人上靶子,姐弟俩一较高下!
如今的伊贝尔,心态好了许多,父亲的去世,让她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亲人。
因为有一天,母亲跟她说:
人生如天气,可预料,但往往出乎意料。有时候你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其实是自己站歪了。
正是这句话,影响了富察伊贝尔的一生。
奔波忙碌,她假装糊涂,努力淡忘,却惊见思念疯长。
又一扇西窗月,清辉皎皎。
又一岁大寒雪,狂风呼啸。
又一梦断情决,当悲寂寥。
明珠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的过下去,带着他的爱,抚养孩子,打理富察府,然而,富察家所有的荣耀,都在嘉庆四年正月初三这一日过后,开始暗淡!
乾隆太上皇于正月初三逝世,
正月十三,嘉庆宣布和的二十条大罪!
正月十八,赐和自尽!
和之死,看似与富察家无甚关联,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嘉庆帝在向世人昭示皇权的手段,不止和,连福康安,亦被牵连,
嘉庆帝不止一次的批评福康安,"出师始开滥赏之端,任性花费,毫无节制"!
甚至在朝堂提出,欲将福康安的嘉勇郡王衔降为贝勒!
福长安怎能容忍三哥名誉被毁,再三陈词,慷慨激昂,力劝嘉庆!
朝中亦有许多曾被福康安提携的官员,皆劝皇帝三思!
嘉庆震怒,不顾多年情份,当众将户部尚书福长安革职,遣派至先帝的裕陵当差!
福长安看了嘉庆一眼,宝座上的九五至尊,冷硬**,他是皇帝嘉庆,再不是他的朋友永琰。
平静地取下顶戴,福长安再不辩解,漠然叩谢圣恩!
接下来,福隆安的长子丰绅济伦,包括福长安的长子,皆被嘉庆惩处降职!
明珠得知此事,再也坐不住,常年着素衫的她命人为她梳正妆,换上香色郡王福晋朝服,前后正龙各一,张牙舞爪,象征尊贵身份!
这朝服,她本无兴致,奈何家人屡被连累,她身为主母,不得不进宫,问清原委!
雪后的皇宫,银装素裹,白雪覆红墙,长宫明黄,耀目却冰凉。
耳悬蜜蜡坠儿,颈挂珊瑚琥珀朝珠,腕戴帝王绿翡翠镯子,肃穆的面容,难掩光华。
踏着碧玺流苏花盆鞋,明珠一步步走向养心殿。
而嘉庆,似是在等着她一般,听闻有人奏报"嘉勇郡王福晋求见"时,他并不惊讶,如预料中一般,停笔,微抬眸,唇角轻扬,道了句,
"宣!"
看着进殿后俯身行大礼的明珠,端庄华美,嘉庆忽然在想,皇后已去世两年,宫中后位虚空,明珠若是身着皇后礼服,与他并肩,那画面,该有多美!
不知他心思的明珠垂眸,规矩施礼,"臣妇阿颜觉罗氏,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嘉庆自座上起了身,绕过桌案,迈步到她身前,虚扶了一把,
"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明珠这才稳当立起,垂眸依旧,面无表情,"臣妇不敢逾矩,恐皇上怪罪。"
她也太过谨慎了罢!"你说笑了,我何时怪罪过你什么?"出口的,不是朕,而是我,在嘉庆看来,她永远都是,走进了他心底的那个人,是以,他不愿,在她面前用疏远的自称。
"四弟福长安与皇上曾经交情匪浅,如今,还不是因为几句话而被革职。"
话中带刺,果然还是为了旁人而来,敛了清浅笑意,嘉庆挺直了脊背,负手道:
"纵有交情,他也不该以下犯上,当众忤逆。"
"难道皇帝就该一意孤行,不顾众臣意见?"问心无愧的明珠抬起眸眼,正视于他,
"瑶林以身殉国,先帝才将其追封为郡王,虽是开了康熙爷之后,异姓王的先例,但他一生戎马,为大清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这个王爷,他当之无愧!皇上为何要降级?"
第两百六十八回
"还有四弟,丰绅济伦,他们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皇上接二连三的打击我富察家,究竟是在报复谁?瑶林么?"明珠无法理解皇帝的心态,
"他已经不在了,你为何不能让他安息,为何不能放过富察家的人?纵然不想重用,也不该如此贬低!"
深吸了一口气,嘉庆不愿与她细述因由,"朝堂之事,你不懂,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好,旁的我管不着,"明珠也不是多事之人,但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
"但是瑶林的王位,不能撤!
郡王的俸禄,我不在乎,但这个封衔,是瑶林以命换来的,我必以命守之!皇上若是想将他降为贝勒或是褫夺,就先要了我的命!"
明珠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明明他才是皇帝,而她的气势,竟似要将他压下一般强硬!
她在以命相抗,即便被他处置,她也不会痛,只会认为是一种解脱。殊不知!嘉庆对大臣们再苛刻,也不可能去要她的命!
"你言重了!"定定地看着她,嘉庆的目光忽然温柔起来,
"还记得我们初遇的场景么?"
"不记得。"一生遇见之人太多,若不是特别重要,她自然不会用心去记。
札兰泰是她人生转折点所遇的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她必然记得,那场雪里,护她的少年。只是感激,无关感情。
云霄是她第一个丫头,多罗的出现太震撼,见面就说她怀了福康安的孩子,她想不记得都难。
而福康安,自不必提,是她这一生情之所衷。
诸如永琰这般,可有可无之人,她从来不会回想两人是如何相识的,渐渐也就忘了,几十年的光景,记忆哪能承载那么多?
鲜亮的,都是深刻的,他不是她的深刻。
而她,却是他的,刻骨铭心!
"那年在街市上,小偷顺了我的钱袋,你提醒我。当时的你,和多罗一道,女扮男装。"
他提醒得仔细,她只淡淡回了句,"有一丝印象。"
她的冷漠并不能打断他的回忆,"那年我十六,你二十,按规矩,我得唤你一声三嫂,可我从来不肯,你可有想过因由?"
这有什么可想的?"您身份尊贵,怎样称呼旁人皆可。"
原来她从未深究,而他,已无药可救,"因为你是我心上之人。从十六,念到三十九。"
心?上?人?那一瞬,明珠还以为自个儿出现了幻听,"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没疯,我很清醒。"一直害怕说出心事,如今真的说出来时,他竟觉出奇的平静,还有一种释怀的轻松,他终于可以不再隐忍,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向她,以无比柔情的目光!
"这二十三年来,我心底的女人,只有一个,阿颜觉罗明珠!"
"那么云霄呢?"他这么说,云霄又算什么?那一瞬,明珠觉得自己过往的认知要被颠覆了!
她还在想着云霄,他喜欢云霄的念头,已经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了么?以往他不敢说清楚,今日,他总算可以澄清自己的心意,
"自始至终,云霄都明白我的心意。她晓得,我喜欢的人是你。"
"你不是喜欢她么?那串蓝碧玺……"该怎么解释?
"蓝碧玺,也是我让她帮我送给你。她只是为了帮我隐瞒,才编了谎话。"
怪不得!福康安看得透彻,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的被蒙蔽!瞬时间,明珠想起福康安曾经发怒时说过的一句话,
"倘若有一天你知晓真相,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不会原谅你!"
今时今日,她终于明白了真相,可是福康安,再也无法听到她的道歉!
看她闭眸痛苦万分的模样,嘉庆开始怀疑,捅破真相,究竟是对是错?错又如何?他已经错了那么多年,都无法要回自己的心,那么他只能,放手一博!
"原本,我打算将这个秘密埋葬一生,只因我清楚,你的心里,只有你的丈夫福康安。倘若他能给你一世安稳,我也可深藏心念,愿你在他的羽翼下,终此一生。
可我没想到,他会去得这么早,"嘉庆的怜惜,发自内心,
"明珠,你还那么年轻,不该孤寡余生,我才想,代替他,给你庇佑。"
纵然他不在她身边,也在她心底,她从不认为自己孤独可怜,他就是她活着的信念,
"福康安是我唯一的丈夫,此生挚爱,无可替代!皇上请自重,莫再说疯话!"
心痛了一瞬,其实,他已经痛惯了,也就可以忽略一切,
"我可以接受你心里有他,我不在乎,我只想保护你,陪伴你而已。明珠,我希望你能入宫来,我会守护你。"
这样的话,他都能说出口?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皇帝,要公开抢臣子的妻?这是天理不容的行为!"
"杨玉环,武则天,董鄂妃,哪个不是被截来的?"这算什么难事?又不是没过先例,
"只要你愿意,我自然有法子。"
"我不愿意!"明珠本以为永琰会是一代明君,万未料到,乾隆去世后,他渐渐被揭开的面目会如此可憎!
"身为一国之君,行为自当检点,你就不怕被世人诟病么?"
"不怕,"嘉庆深知,有得必有舍,"只要能得到你,我不怕流言蜚语。"
"飞蛾扑火,真是令人感动,"明珠先是一叹,后又嗤笑,
"可惜,感动的只是你自己,两情相悦是传奇,一厢情愿就是罪恶!"
鄙夷的目光,如烈火化利剑!直蹿他心底!嘉庆不甘回击!
"我爱你不是罪恶!是真心!明珠,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不能践踏!"
她宁愿到死都不知晓!"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膈应我?"
嫌弃且憎恶!比以往的没有回应更令他痛苦!"我对你的感情,就那么令你恶心?"
"是!"明珠不屑否认,
"我本以为,你是大清唯一一个能胜任皇位的皇子,会像康熙爷,乾隆帝一般,做个千古明君!查办和,大快人心!可你贬低瑶林,就有公报私仇的嫌疑!别再做出让我瞧不起你的事儿!"
道罢!明珠分明瞧见嘉庆的双肩在轻微的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本以为,他会愤怒的赏她一耳光,不料,他竟是勾起了唇角,猩红的目光渐渐邪肆!
"你已经那么恨我了!我再做好人有用么?能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么?"
那一刻,明珠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由退后两步,"你想怎样?"
他的愿望,很简单,嘉庆看向她,满目深情与眷恋,步步紧逼,"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亏他说的出口!"痴心妄想!"
猜想她会拒绝,嘉庆不怕,"你若不答应,我立即拿德麟开刀!"
"你……!"他居然无耻到拿孩子来威胁?明珠不能示弱,逞强道:
"你敢动我儿子试试!"
"我是皇帝,有什么不敢的?"纵然嘉庆这么做,也只是顺应官意,没多少人会反对,
"德麟承袭贝勒,原本就有很多朝臣不满,我可以维护他,也可以贬低他,关键看你的态度!"
卑鄙的行为,其心可诛!"拿我儿子做威胁,这是君子所为么?"
侧首微微一笑,嘉庆并不在意明珠的谩骂指责,"我在你心里,已经不是君子,我也不稀罕做君子。君子顾忌太多,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你认为你能得到什么?即便强迫得了身,也留不住心!意义何在?"
"你不会懂得,我的执念。"他明明是真心,为何她就那么不屑一顾?
"能看到你,于我而言,就是恩赐。"
这种温柔,令明珠毛骨悚然,这到底,还是不是她所认识的永琰?还是说,那把龙椅,真的能蚀骨惑心,让人摒弃良善,走火入魔?
正疑惑之际,但听他又蛊惑道:"乖乖留下,我可保德麟无忧,即便你要我给他封王亦可。"
他以为,她就那么在乎地位?偏偏,"我不稀罕!"
水火不容之际,外头有人通报,嘉庆想起还有政事要与军机大臣商议,遂对明珠柔声道:
"我去接见官员,你留下,等我忙完,会过来陪你。"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临走前,他又转过身,眸光温和,好心提醒道:
"没有我的命令,你是出不去的,你若要自尽,德麟会为你殉葬!"
以子之命胁迫?他是吃定了她退无可退么?"嘉庆!你好毒的心!"
大门关上后,他不再是当初的隐忍少年永琰,而是冷血的帝王,嘉庆!
他要将心爱的女人囚禁在自己的世界里,圆他半生梦!
片刻后,进来一个宫女,向她福了福身,便没再说话,只是静立在一旁。
殿中的明珠,随意找了一处,坐了下来,开始冷静的思量自己的处境。
这是守卫森严的皇宫,她若硬闯,铁定出不去,若自尽,难保嘉庆不会丧心病狂的拿德麟开刀。此时的她,不是孤家寡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能任性的用命作赌,必须保全她的孩子,也必须,保住自己的清白!
第两百六十九回
该如何是好呢?不屈服皇帝,又不让德麟被牵连?
顿感头疼的明珠忽觉很累,瑶林啊!如今,出了天大的事,也只有我一人去承担,你不能陪我,帮我,我除了拼命想法子之外,又能如何?
心知自怨自艾并无作用,明珠敛了悲情,继续思索着应对之策。福康安的女人,不该软弱无能,富察家的主母,就该守卫家族,用她的手段和魄力!
思量间,心生一计,明珠故意扯开自己的衣襟一角,又对宫女道:"我的盘扣快掉了,你可否找来针线,帮我缝补?"
"奴婢遵命。"宫女退去片刻,随即又进来,带来了针线篮子,为她缝好,随后,明珠不动声色地篮子中那把小剪子帮在袖中。
宫女并未在意,缝完之后,又提了篮子离开。
很快,嘉庆就回来了,吩咐宫人备御膳。
曾经,她来宫中用御膳时,都由福康安陪同一道,这一回,却是她一人,赴这鸿门宴。
膳食上罢,宫人皆被挥退,嘉庆请她坐下,
"你的喜好,我曾打听过,都是你爱吃的。"能亲自为她布菜,是他设想多年的场景,而今,居然实现了。
看着满桌佳肴,明珠却无一丝食欲,"重要的不是什么食物美味,而是与谁共膳。"
"单独与你共膳,是我多年的夙愿。"嘉庆看着她,难掩喜悦,"明珠,你肯坐下与我用膳,我很欣慰。"
见她不语,他开始尝试与她闲聊,"处死和,你认为我做错了么?"
"没错,皇上英明。"
赞赏很敷衍,嘉庆又道:"这是太上皇的意思。皇阿玛临终前,跟我说:处理好和绅,那么天下人就会怕你,否则天下人就会怕他。"在明珠面前,他也不需要再隐瞒什么,说话随心,无所顾忌,
"说实话,我曾怨过皇阿玛,给了我皇位,却又把持着朝政,令我毫无实权,十分尴尬。后来,我才明白,
他之所以这般,是想留给我足够的筹备时间和机会,因为有太上皇在,和绅还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反主的行为,其次,我需要培植自己在处理和绅之后的政治力量,而皇阿玛给了他这样的时间和机会,就是他退位的三年。"
"那么削瑶林的爵位呢?不可能是太上皇的意思!"这一点,明珠可以很肯定!
"哦?"她凭什么这般笃定?嘉庆饶有兴致地问,"为何不可能?"
有目共睹之事,还需她再强调么?"因为先帝爷对瑶林的恩宠,冠古绝今!"
宠?"先帝也很宠信和。"
"那不一样,"天壤之别,何须比较?
"和有什么?顶多公爵,瑶林却是生前贝子,身后郡王!朝臣不同意,他还变着法儿的去封赏,用心程度大为不同。是以我不相信,先帝会让你褫夺瑶林的封号。"
果然,他欣赏的女人不是徒有其表,能透过表象抓住重点,他不好再诳,只能承认,
"的确是我的意思。"
他终于,承认了,"所以说什么瑶林贪赃枉法,都是借口,其实是想公报私仇?"
私怨,的确是有,"你知道么?其实在十六岁以前,我还是很崇拜福康安的,儿时经常跟在他身后,唤他瑶林哥哥,可自从遇见你以后,我看他,越来越不顺眼。"
"所以是我连累了他?"
喝了口汤,嘉庆继续道:"你是一方面,其次是因为,他的很多行为,我看不惯。太自负。"
"他有资本!你看不惯他,其实是因为,先帝对他的恩宠,甚至超于皇子,所以你羡慕嫉妒恨!"
她总是能戳中他的心思,而他,还不能反驳,不能发火,只能承认,"算是罢!总而言之,在你眼里,他什么都好,我一无是处。"
事实并非如此,她看走眼了许久,
"在今日之前,我从来没认为你不好。瑶林曾说你对我有其他念头,我一直没信过他的话。为此还争吵过许多次,没想到,最后竟是我错怪了他……"
此刻明珠好后悔,当时的福康安,一定委屈又愤恨,还要顾及她的感受,没错也愿意向她妥协,与她道歉。
"是么?"她还为他与福康安起过争执?真是出乎意料。霎时间,嘉庆郁闷的心绪豁然开朗。
"我一直认为,我有丈夫,有孩子,又比你年长,你不可能有其他想法,对云霄,我也是深信不疑,所以才敢跟瑶林叫板。"
没成想,云霄竟也会骗她,即便骗了,她也理解,云霄对她并无恶意,然而好心做了坏事,以致于她与福康安,生出那么多误会,以致于她对永琰,从来没有过防备。
看着她沉默的面色,紧皱的眉,他好想,抬手为她抚平,她的情形,他都了解,还是鬼使神差的付了心,
"爱上一个人,还会计较那么多么?纵然不完美,也是独一无二的,心头至爱。"
"永琰,"抬眸与他对视着,她轻唤着他的名字,心平气和,
"倘若我也与你同心,我可以不顾世俗礼教与你在一起。但我的心,早已给了瑶林,心不在我这儿,在瑶林那儿,早随他下了葬。"
为何?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呢?用尽柔情对她,她怎能无动于衷?低哑的嗓音爆发着嘉庆内心的愤怒与不甘,
"他已经死了!生前霸占你,死后还不能放手么?"
"瑶林并没有束缚我,是我想要牵住他,缠绕一生。"眼看他面露愠色,她不恐慌,不对峙,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企图以柔克刚,
"永琰,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
轻唤着他名字的明珠,是最致命的毒药,难得她态度和蔼,嘉庆当然乐意之至,敛了戾气,期待地凝视着她,"洗耳恭听。"
这一桌佳肴,注定是要被辜负了,她有太多的话,要与他说清楚,旋即起了身,走向大殿,整理着回忆,化为故事,说与他听,
"十三岁那年,我才被父亲接回府,到一个陌生所在。府里的兄弟姐妹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大与人说话。
十六岁那年,我在河边,手帕落入水中,我下河去捡,却忽然被人抱回岸上,原来他以为我要自尽……
后来,我依例入宫选秀,好巧不巧,竟又在宫中遇见他……"
明珠的故事,令嘉庆始料未及,为什么,要与他讲述她与福康安的点点滴滴?故意让他心酸么?
"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转身回望着他,明珠镇定反问,"你不是说,喜欢我么?我说话,你不爱听?那你喜欢的是谁?你自己罢?我必须要迎合你的意思,不能有自己的意愿么?"
除了想留她在身边之外,他并不想强迫她什么,只会把她当作最心爱的女人去疼,去宠,是以对上她的质问,他只能妥协,
"只要不提他,说什么都行。"
"伊贝尔与福珠隆阿出生时……"
又来?嘉庆真的无法忍受了!"够了!句句不离他,除了他,你就没话与我说?"
的确如此,忆起他,说起他,身心都是甜的,瑶林给过她的,是独一无二,至极的宠爱,她怎能不觉荣幸?
微微一笑,明珠如实道:"他已经充斥了我的全部,我所有的记忆都与他有关……无法磨灭。"
拧着眉眼,嘉庆的心,再也沉不下去,既然温柔相候无用,那么他只好掠夺!
"那我就要你失忆!给你喝药,抹去你对他的记忆!"
可能么?他是在自欺欺人罢?
"一如这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药一般,这世间也不会有忘情水,若真能磨灭,那必是毁去了所有意识,就像诚妃刘佳氏一般,如同痴呆,浑浑噩噩,你也希望我变成那样的女人?留着何用?只怕你会敬而远之罢?"
刘佳氏!痴呆!明珠实在可恼!为何她总是看的那么透彻,轻易摧毁他的想法,他怎么会愿意,让明珠变成那番模样?于是他又笑了,耐心的哄着,如同狩猎般的耐心,
"我不会那样对你的,你是我的明珠,我心底仅剩的一缕柔软,我会保护你,让你完好无损的就在我身边。"
触动他的柔软,是她唯一的胜算,"你若强迫留下我,伊贝尔会怎么看你?你难道不明白,你对她而言,是神一样的存在,她的阿玛都没你好,你怎么忍心让她失望?"
需要顾忌么?这不是他的软肋,这一次,她总算捏错了,"她对我,早就失望。"
"史书会记下一笔,说你强抢大臣之妻!"
察觉她的意图,嘉庆骤然打断,"别想用道德束缚我!从我决定留下你那一刻开始,我已经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了!"
上前一步,嘉庆猛然揽住她的腰,惊慌的明珠推拒捶打挣扎,"放开我!"
他不会再放手,哪怕不君子,他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拥有!
"明珠,以往我很尊重你,可是后来,我发现,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欣赏无用,必须争取!"
"你这不是争取,你是在强取豪夺!"迫视于他的明珠眸带厌恶,决裂的抗议着,"放开我,别逼我恨你!"
"已经恨我了,不是么?"他只是想走进她的生命而已,手段胁迫什么的,纵是下下策,他也愿一试,
"如果不肯爱,恨也可以。"
第两百七十回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疯子!"
痴狂也好,疯癫也罢,哪怕她是流沙,他也要握在手心,感受被她磨砺的滋味,也不枉拥有过的一刹那……
苦涩一笑,永琰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尽管骂,我并不打算放过你!"
腾出大掌的嘉庆迅速扣住她后脑勺,吻上心仪的唇,胭脂的味道香甜沁心,纵然下一瞬,他被明珠用花盆鞋踩了一脚,甩了一耳光,仍然甘之如饴!
惊慌退开几步,明珠愤怒的目光如刀狠剜,恨不得将他绞杀!
看他戏谑一笑,又想近前,明珠自袖中滑出一把剪刀,将它握紧,坚定地指向自己的胸口,"莫过来,否则我就自尽在你面前!"
这把剪刀,从何而来?总不可能是从入宫前带来的罢?那剪刀,看规制,很像是宫中之物,可这殿中,怎会有剪刀呢?她当真,宁死不从么?
微颤的薄唇再一次吐出狠毒的威胁,"我说过,你若自尽,德麟不会好过!"
若他觉得吃定了她,那么她,必输无疑,她不能让他认为,自己已经被他掌控,只能破釜沉舟,推翻他的认知,冷然一笑,明珠强压着内心的紧张,故意表现得浑不在意,
"无妨!我相信,德麟会谅解自己的母亲,他也不会希望,自己的荣华,是建立在母亲的屈辱之上!"
"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不止德麟,多少人会因你送命你可曾想过?富察家的子孙,统统不会好过!"
气势磅礴的嘉庆一步步迫向她,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明珠又警告不许他过来,看他一直往前走,退无可退的明珠猛地将剪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别!"嘉庆一慌,赶忙止步,他分明瞧见,那剪刀纵然入得不深,也刺破了明珠的朝服,必也刺入了肌肤!
明珠神态坚决,"你再敢进半步,我就刺死自己,说到做到!"
实则她很清楚,那剪刀,穿破了朝服,刺中的是那块碧玺坠子,福康安送她的碧玺,在关键时刻,保她无伤。
而此刻,她在作赌,赌嘉庆是真的对她有感情,还是只在乎君王那不容反驳的颜面。
倘若他在乎颜面,不允许威严被摧毁,那么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尽于此,而无动于衷。
倘若他在乎的是她的命,那么最终,他会妥协。
他会如何,明珠并不确定,却只能赌一把,否则,要么她的清誉被毁,要么德麟遭殃,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要两全其美的保全福康安的一切,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她都要保住!
"我是有多不堪?"恶狠狠地吼出这句话,嘉庆深沉的眸中布满了痛楚,
"竟让你如此厌恶,死都不肯留在我身边?"
不是他的问题,是她自己锁心关情,"旁人再好,再坏,与我无关,我的眼里,只有福康安。"
"他死了!他给不了你温暖,你是一个女人,你还年轻,独守空房难道不孤独么?要为他守寡到几时?"他只是想倾尽一切,给她一个女人应得的呵护,
"我可以给你无尽柔情与疼爱,无尚荣光与尊贵!只要你点头,皇后之位也给你,纵大臣反对,我也会力排众议!我只要你的陪伴!"
为什么他要怜悯她呢?她真的不需要,
"你以为我孤独么?我从来不觉得!瑶林虽然不能陪在我身边,但是他给我的爱是真实存在的,有他的回忆都是温暖,拥着回忆,足够我过一生!
你许诺的一切,我都不稀罕,因为不爱。"
朕的半壁江山,竟换不来你一分笑颜!从来帝王莫多情,多情余恨天不应,美人无笑,相思无药,执念成病。罢了输赢,误了龙廷,败了英名。
一句不爱,一条命,她从容自信地威胁着他,奉出真心的他,如何赢她?
若注定是你,我输得彻底!
绝望的低眸,他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剧烈,轰然倒塌,输得一败涂地,
"走!你走!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不会再放手!"
疲惫的声音,令她如临大赦,她好像,赌赢了?
来不及细想,明珠松开剪刀,眼神依旧警惕,向门口走去。
江海逝水复西归,暮春盛极残红褪,
何如擦肩陌路人,情至深处始觉悔。
在她行至他身边时,嘉庆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明珠,能否……给我一个笑容?"
语气里已经没了阴鸷,而是期许般的请求,他这一生,所迷恋的,无非是她清浅的笑意。
"笑不出来。"明珠如实道着,淡漠地目视前方,并未看他。
将将抬步之际,忽听他又叹息一声,
"我只能跟你保证,不动福康安的郡王之位,其他的,我无法承诺。请你不要再逼我。"
保住夫君应得的爵位,这就足够了,
"我也不会再来见你,阿颜觉罗氏与嘉庆皇帝,老死不相往来!"
道罢,明珠毅然离去,嘉庆立在原地,眸眼酸涩,渐渐闭合,龙袍之上,润泽了几滴晶莹……
我去过天涯,到过海角,路过蓬莱时,看到你冁然一笑,如玉似娇,从此相思害成了煎熬,欲解无药,后来才明了,曾经的千山万水,皆是虚行一场,我从未到过的地方,是你心上。
嘉庆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嘉庆帝于避暑山庄突发疾病,言语不畅,但头脑清醒。
自知大限将至,弥留之际,他召来了伊贝尔,彼时的伊贝尔已四十有二,嫁作人妇。
言语得体,礼数周全,举止稳重,再不似当年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看到他卧病在床,伊贝尔心头一阵酸楚,这些年,皇宫盛宴,她甚少出席,就是不愿与他碰面,可如今,听闻皇上病重,她终是忍不住赶了过来。
纵然说话困难,他还是呢喃出了这句话,"我想……见见她……"
果然,他最在乎的,还是她额娘,伊贝尔猜到他的心思,却无能为力,"来之前,我见过额娘,她说……"
"她……说什么?"他很想知晓,又怕知晓。
"说……"顿了半晌,伊贝尔不好隐瞒,如实回道:"额娘说,与皇上……老死不相往来……"
呵!她就这么,记恨了他一辈子么?喘了几口气,嘉庆笑得勉强,"敢违抗圣旨的,只有……她,而你……也是……碍于圣旨才来的罢?"
"不,"伊贝尔抽泣道:"我是自愿。"
真的,是自愿么?他做了那么多,令她难过之事,"你还恨不恨我?为你赐婚,又贬了你弟弟。"
艰涩开口,伊贝尔低泣着,"曾经恨过,现在不恨了。德麟虽不似我阿玛那般,一生荣光,但他过得很快乐。"
"爱上她,是一个错,我知错,却不想悔改……"
此生已满,回看浮世如烟绘成卷,
诀别龙殿,凝眸殷红如杀刺心尖。
最后一眼,犹记当年樱唇笑清浅。
明知明珠不肯出现在他面前,嘉庆只想圆了这最后一个心愿,
"伊贝尔……朕……想听你,再唤一声……十五叔……"
这是他有生之年,听过最单纯,最挚热的一个称呼,伊贝尔,大约是这世上,唯一的,真诚待他之人,而他,却狠心的让她伤透了心!
强忍了许久的泪,忽然就崩了,伊贝尔望着他,刚想开口,却见他已闭上了双眸!手腕无力地摊在床边,一动不动……
太医赶紧把了把脉,随后伏在地上,痛呼道:"皇上,驾崩了!"
众臣齐齐跪地,悲声震彻!
那一瞬间,伊贝尔跪在床前,痛哭流涕!"十五叔!我不恨你了!十五叔……你听到了么?"
最悲哀,莫过于,被死别带走的,一个人的思念。
同一日,已故皇后吉兰之子,爱新觉罗宁即皇帝位。次年,改年号为"道光"。
夕阳沉山后的夜风微荡,晕开了缠绵微涩的荷香,明珠挑灯回望,池中倒影着当年的比翼成双,
誓言无需替流光掩盖残忍的真相,忆着回也回不去的过往,愈着忘也忘不断的情伤,
待到后来,终于学会了坚强,已是鬓染寒霜,心尘苍茫。
史载:
福文襄王福晋阿颜觉罗氏,总督明公山女也。性爽伉,遇事多决断,配文襄王廿馀年,封疆案牍尝为佐理。
文襄王薨后,福晋持家数十年,以严厉称,闺门整肃,人争慕之。
福晋病故于道光三年,距离文襄王去世已二十七载。
内务府呈报此事,请示道光皇帝该如何丧葬时,道光抬眸,依稀记起先帝嘉庆的遗嘱:
他年,嘉勇郡王福晋,阿颜觉罗氏薨逝后,不论富察家子孙现状如何,依旧照宗室郡王福晋例遣祭!
下了圣旨,道光起身,来到大殿前,看着宫中纷扬的大雪,漫天飘荡,花白了流年,沧桑了尘间。
谁的心里没有情与权,破出土壤,那雄伟的宫殿,古老的城墙,深绕的回廊,轻而易举地将你我织入情网,
身披貂裘,踏雪寻香,描一笔丹青惊艳绘不出你风姿浩茫,提一壶佳酿暗叹触不到你青史沧桑。
百转千回处,终于看清你的模样。
天地苍茫,张牙舞爪的风狂,呼啸得人心冰凉,我在微冻的湖面上,寻见你少有的缱绻目光,你唇角微扬,为我绘一场,天下无双!
正文完结
另有福康安,香儿,云霄番外,一共七章,我的新文,本文的前传【瑜真传】已开,讲述福康安的父亲傅恒及其夫人的故事,正式开始连载。
第两百七十一回
将云川的金锁给了夫人,我就离开了总督府,回到自己院中。
屋里,丫鬟们正在收拾行装,明天就要启程了。
这几日,只顾忙着自己的事,生意上的事儿,都没顾上,如今要离开,我才忽生忧虑,
"这儿的生意怎么办?一直都是我在招呼,我若走了,谁来打理?"
端起桌上的茶盏递过来,乔翼梁好笑地看着我,
"我就没有其他手下了么?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做我的女人,不需要操心。
以往让你操持管生意,只是因为我不想与你断了牵连。"
抬手接过茶,我饮了两口,又涩又香,一如我的人生,已经涩了许久,往后,会香起来么?
十月深秋,城外的途中,黄叶飘旋,落地归根。
启程去往云南时,我又开始忐忑,只因我曾在那边的风月场待过。
马车中,乔翼梁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伸出他的手掌,握了握我的手,
"倘若你是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尴尬,其实没有必要,我都清楚,若是计较那些,也就不会让你跟着我。争风吃醋的女人,我没有多大兴致,之所以格外欣赏你,就是因为你像男子一般,落落大方,雷厉风行,不做作不别扭。
当我认定你时,你就没有必要自卑什么,在我眼里,你的优点,盖过缺点。
如果是为封廉,也没关系,放下,总需要时日。"
他的话,令我心安了许多,"谢谢你与我说这些。我有时候看得很开,有时候,又有些钻牛角尖儿,不过我会慢慢改的。"
点了点头,他唇角轻扬,"随心就好。"
到了晚上,住客栈时,我和他在一间房,一张床。
既然已经答应跟他走,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做他的女人,同床共枕是必然。若是得了他的庇佑,又扭捏不肯从,未免太过矫情。
有些规则,他懂,我也懂。
不过,认识乔翼梁这些年,我还是头一次与他宿在一个房间。
看他在解衣衫,我问他,"要不要我伺候你脱衣?"他是惯被人伺候的,今晚丫鬟让他打发了,我不管他,说不过去。
听到我的询问,他就放下了戴着白玉扳指而不方便解扣子的手,欣悦地应道:"乐意之至。"
我走过去,为他解颈间的第一颗盘扣时,手指无意触到了他的喉结。
睫毛低垂的我,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我没敢去看他,继续帮他解着扣子。
为他脱了外衫,我又去备了洗脚水,让他泡脚,好像也就没我什么事儿了罢。
都不是年轻人了,没有太多尴尬,洗漱过后,我自个儿解了外裳,先进被窝里,着了素白的内衫盖好被子躺下。
洗好的他,擦拭过后,转身看了看我。
原本侧着身子的我,看到他要躺下,随即往里挪了挪,平躺着,给他留了更多的空位。
他没说什么,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这个时候,我们的胳膊挨在一起,我想挪开,又怕他觉得我在防备他,干脆没动。
两人就这样躺着,中间还是有空隙,肩膀都没盖严。在我觉得冷的一瞬间,他突然侧身朝向我,为我的肩膀掖好被子。
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个神算子一样,总会出现在我需要的时候,巧得令我咋舌!以致于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究竟他是我的福星,还是灾星?他一快到我跟前时,困难就来了,正好让他赶上?老天在耍我么?
拉回我思绪的,是他轻柔的手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替我掖被子时,他的指节有一瞬间掠过我脸颊。
他的温暖,与我的冰凉,对比鲜明。没有离开,他伸出手背,抚了抚我的脸,"这么凉?冷么?"
我想说不冷,可是手脚却真的冰凉,没等我说话,他已经凑近我,向我这边挪了挪,拥住了我。
他的手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搁在我腰间。只是环着我,没有怎样。我也不好推开他,就这样躺着,任他抱着。
他的身上很暖,鼻尖却很凉,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纵然没有说话,我也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尤其是他侧身挨着我时,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形状……
他动情了,很正常,他是男人嘛!抱着女人,没想法才怪。
可他现在正忍着,没有行动,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想一直忍下去?等它自个儿消退?我该怎么办呢?装睡么?
然而被他这么抱着,真的睡不着。
忍了许久,我大着胆子开了口,"你若是想,那就随心罢!我……"
"你怎样?"他饶有兴致地问。
我突然就张口结舌了,我该如何表达我的不反对呢?想了想,我还是大大方方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我已经决定跟你走,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是你的人,也不该让你难受的忍着。"
"你倒是很体贴啊?"乔翼梁的语气里,有些许意外,在我愣怔时,他已轻易的噙住了我耳垂,描摩着我的耳廓,
"我本想等到带你回云南府邸,让你进门后,再要了你。你突然这样说,我觉得我把持不住了。"
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我更意外!"乔当家狩猎这么有耐心?"
"因为欣赏,所以有耐心,若只是为满足念想,早就用了强。"
我突然就后悔了,试探着问,"我能收回才刚那句话么?"是不是很傻?
"晚了,我听到了。你愿意,我就忍不了。"说着,他再次覆上我耳垂,暖得我心尖一颤。
辗转到唇间时,温柔又霸道地侵袭着,当他的手掌探入我内衫时,我终是忍不住,两手紧紧地抓扯着他的衣衫,心底是抑制不住的紧张。
他干脆起身,脱了内衫,又覆了上来,这一回,他的温度,更加清晰的传递给我……
封廉是习武之人,勇猛强劲,而乔翼梁,却是花样百出,极尽撩拨之能手,让人心动情动。
意识到自己生出了比较的心思,我忽然想给自己一耳光,这怎么能比呢?
我与封廉在一起时,是十多年前啊!我怎么能拿十几年前的封廉和十几年后的乔翼梁比较?
其实比较,只是下意识罢!因为我只有过这两个男人。那个畜生不算!
而且,我不认为在此时想起封廉,是对他念念不忘。
在我决定接受乔翼梁时,我就告诫自己,要开始忘了封廉。
虽然我出身风尘,但我骨子里,还是比较专一的一个人。认定一个男人后,我就会一心一意。
毕竟,乔翼梁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我不想在感情上,对不起他。
所以忘了封廉,是我自愿的选择。
他有他的幸福,我也想让自己过得舒坦,心安理得。
"在想什么?"察觉到我的不专心,他重重地在我颈间吸了一口,以示惩戒。
"我在想,你会折腾多久。"看着不知疲倦殷勤耕耘的他,我真怕自己吃不消。
十几年,我为封廉守身如玉。如今突然打开花瓣,自然不太适应。
虽然他已经给了我极致温柔,但是那种飘忽的感觉,令我不踏实,好想他快些结束,让我平静一会儿。
咬着唇,我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是他,却故意攻陷我脆弱的防线,令我一败涂地,情不自禁的溢出声音,指甲也忍不住陷了进去,在他背后留下一道道红痕。
终于……安静了么?
他翻身躺平,满足地呼吸着。而我,浑身酸疼,闭着眼,好想就此睡下去,太累!他却突然问,
"一个女人,愿意把自己给一个男人,是不是因为爱?"
爱么?说实话,现在还谈不上,"至少不讨厌。"
"我想要的,不止是不讨厌。"
"可是爱上,需要时间。"察觉到他在凝望着我,我亦抬眸,坦然与之对望,如实道:"一见钟情的年纪,我已经过了。""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不着急,我可以给你时间。"
"嗯,"我应道:"你放心,跟着你以后,我会忘了他,心里只存着你。"
"不需要。我不会逼你忘了他。毕竟,那是真实存在过的回忆,越是努力忘记,越是容易想起。顺其自然就好。我和他的存在不矛盾。只要我在你心里,比他重要那么一点儿,就足够。"
"谢谢你,这么理解我。让我没有压力。"刹那间,就想给他一个拥抱,然后我就真的拥住了他。只因他触及了,我心底的一丝柔软。
他没有强迫我去怎样,他很尊重我,就像一个朋友一般的理解我,又像丈夫一般疼爱我,我怎能不感动?
"你让我很有压力。"
"啊?我压到你了么?"他突然这么说,我赶紧尴尬地松开他,抬眸看了他一眼,看不懂他的神色,
也许他是觉得我太随意了?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想说便说,想做便做。
刚松开他的我,忽又被他紧紧抱住,不留一丝缝隙!我以为沉睡的,它竟又觉醒了!瞬间我就红了脸!我的老脸啊!居然也会红?
第两百七十二回
他沉重的气息在我耳畔萦绕,"香儿,你主动起来,可真是个妖精!诱人于无形……"
"我哪有?"好委屈!"我只是,想感激你而已……"
我真诚的感谢着,竟又被他轻而易举的撩拨,"空口无凭,我更期待你用行动证明。"
"好累,明晚罢!"我急忙翻了个身,想避开他炙热的目光,刚侧身,又察觉不对,这样背对着他,似乎对他更有利……抵着的感触越发清晰!
完了!他一定更加笃定我在故意惑他,并没有!对天发誓,我只是困了想休息而已。
于是我又平躺着,他以手支首,侧躺着看着我,好整以暇,
"随意换,哪个姿势我都能驾驭。"
他的眸眼,笑意深深,看得我绝望!我觉得我就是待宰的羔羊,逃不出他的魔掌!
心泣如烛啊!蜡烛不能休息,一燃到天明,我也不能休息么?
回到云南后,乔翼梁将我安排在一座别院里。我乐得自在。乔家大院里有他之前的女人们,勾心斗角什么的,我不擅长,耿直如我,必然会吃亏,一个人待着倒清净。
至于名分什么的,我真不在乎,以往我虽是清倌儿,终究是在风月场待过,名声不好。又嫁过一个丈夫,还被……被强过……纵然外人不知,我心里却清楚得很,是以我并不奢望什么。
然而清净的日子没过上几天,正在由着丫鬟梳妆的我就被一套凤冠霞帔给吓到了!
这是闹哪样?"戏服?"我望着立在丫鬟身侧的乔翼梁,有点莫名其妙,"你不是,想让我唱戏罢?虽然我会,但是,许多年没唱过啊!"
我的心,虚了一虚,倘若破音了,多丢人!
然而他的回答,又让我的心惊了一惊!
但见他望着我,笑容淡淡,却令人无比舒心,"这是婚服,你来试试,是否合身,不合适再让人改。"
看着那喜庆的大红色,我莫名其妙,"为何要我来试?"
"新娘子的衣裳,你不试,难道我来试?"
乔翼梁摇头轻笑着,他大概以为我在装傻,其实我是真傻!这是正红色啊!乔当家,你确定没在坑我?
"即便让我进门,妾也该着粉色才对,你这衣裳我若是穿着,不是打你夫人的脸么?我进门就树敌?往后还有好日子过?"
"你倒是能打得着!我记得曾与你说过的,我的话你都当作耳旁风么?"
"什么话?"他说过那么多,我怎么记得清每一句?
不悦地盯着我,乔翼梁提醒道:"我那个妻子,已经去世三年,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觉阴风阵阵。下意识地看了看后面,确定没什么异常,才又望向他,"你到底,想怎样?"
"娶你为妻。"看我眯眼困惑地打量着他,乔翼梁顿感好笑,"怎么你说的,好像我要找你打架一样?"
后来者居上?是不是不太好?"你府里还有妾室,怎么就轮到我做妻?"
"一日为妾,终身为妾。除了后宫妃嫔有望做皇后之外。普通人家的妾,即便妻不在了,也不可能转正,我若续弦,还是会挑旁人。这个规矩,你不会不晓得罢?"
老规矩,我居然忘了!"即便如此,以你的身份,挑妻子也该挑个有家世的黄花大闺女啊!"为何是我?我很想问他是不是瞎!
"为何不能是你?"他没正面回答,只是反问我。
"我不配,我的身份……"话未说完,他居然搂住我就吻!哎哎!丫鬟们都在呢!我惊得抬眸去看周围,却发现她们都识趣的退下了!都别走!救救我!
我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恼丧地推开他,"你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乔翼梁不悦的面色中还掺杂着一丝心疼,"香儿,我喜欢自信的你,不喜欢妄自菲薄的你。"
"生意场上我很自信,但我的身份……"我真的自信不起来。
但见他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着他,
"从今往后,你的身份,就是我乔当家的妻!如果这个身份还不能让你自信的话,我就该怀疑自己的能力了!难道是晚上没能满足你?"
"能不能不说笑?"我心里实在不踏实,"你要娶我,我真的很懵,要不还是做妾罢!做妻我心虚……"
他肯定猜到,我又钻牛角尖了,"你就想要一个能说服你的理由?"
"嗯,"我点了点头,"不是我矫情,是发自内心的觉得配不上你。"
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女人?"
废话!"当然是,你不是那什么……验过了嘛!"难道我还男扮女装?
"那不就结了!"他一笑,从容不迫,"我对妻子没要求,是个女人就成。"
说着,他突然打横将我抱起,光天化日的,就这么纠缠在帐中,"今天你不答应,就别想下去!"
反抗有用么?没用!那只好半推半就咯!
才梳好的发又被他散开,柔顺地铺在枕边,他的手指,温柔而有力地嵌入我发中,寻上我的唇,开始攻掠……
沐浴在冬日清晨的暖阳花香中,我很想问他一句,这样沉沦真的好么?
而他,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能发出的声音,只能是单一且悠长的……
这一次,我真的忘了所有,仿佛天地间,只有我和他……
有一天,我突然当娘了!好罢!其实不是突然,是怀胎十月啦!实在有些难为情,三十出头的我,居然又做了一回母亲。
添了个小闺女,当然是姓乔啦!这还用问?
我知道,后院那些怨妇们肯定高兴坏了,因为乔当家的妻没能生出儿子啊!我有点不高兴,我怕乔翼梁不喜欢闺女,但也只能是我怕怕就好,他不能不喜欢,他要敢慢待我闺女,我就真的不高兴了!
我能怎样?抱着闺女揣着银票离家出走呗!开玩笑啦!我知道乔翼梁不会不喜欢,实则大夫老早就料定我这胎是闺女,他知晓后比我还开心,
"儿子都是仇人,只知道分老子的家产!女儿却不一样,等我老了,还能给我拎壶酒来看我!
再者说,咱们的女儿,必然貌美如你,聪慧如我,将来她若是有能耐,爷给她招个上门女婿,把家业交给他们打理也未尝不可。"
说得好听!吃了口燕窝,我瞥他一眼,"你那些儿子会同意?"
乔翼梁浑不在意,"我们老乔家选继承人,可不是只按长幼,我还是老二呢!最后还不是当了家?我那个大儿子,只会哄女人,我要他何用?"
"长幼无所谓,男女终有别。"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没什么野心,都已经得了乔翼梁的身和心,再霸占人家的产业,那些个怨妇必然恨死我!
"我不指望我闺女怎样有出息,我只希望她无忧无虑就好。"有爹娘疼爱,便是最大的幸福。
乔翼梁以为我不信他,又举例以证,"你可别以为我们乔家没出过女当家。我奶奶就是乔家本家人,我爷爷是上门女婿呢!"
"得了!女儿才多大点儿,想那么多作甚?"真真瞎操心!
"看她长大是什么性子罢!若是泼辣些,就教她管事儿,若是温柔似水,那就乖乖的做个闺阁千金即可。"
说话间,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没等我接手,乔翼梁已等不及起身去抱了!
看着他对着闺女慈爱逗弄的模样,我好似闻到了茶香一般!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原来,涩过之后,真的会有清香!
而乔翼梁,看我一直盯着他,便抱着女儿来到我身边,在我耳畔浅笑低语,
"看我哄女儿吃醋了么?晚上再好好哄你……"
我故意逗他,状似无意地将手放在他腰间,附耳呢喃,"现下已然等不及了呢……"
回望着我装得无辜的眼睛,他恨得牙痒痒,就差把女儿扔了扑过来……
又要入冬了,但我不再怕冷,因为身边人,会暖我一生……
香儿番外 完
第两百七十三回
凉夜如水,武馆中,阵阵清风吹散了倦意,揉了揉眼睛,我继续赶着手中的活计。
这回缝制的,是一套男装,说实话,我有许多年不曾做过男衫了。
从前主子的衣裳,颇为讲究,有专人缝制,自不必我插手。也就偶尔为德麟、云川他们,做过几身小衣裳。我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夫君,裁衣也是无处寄。
做这一件,不过是为了帮莫鸢的忙。她想送衣衫给连越,奈何她是江湖女儿,只懂舞刀弄剑,不懂女工,才找了我帮忙。
得她收容,我才在这武馆住了几年,不答应似乎不大好,应承后,才又觉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连越又不是我男人,穿着我做的衣衫,往后我瞧见,也觉别扭。可已应承,即将完工,总不能留着不给莫鸢,也可惜了这布料,罢了!想那些个做甚,再熬一个时辰,也就收工了。
次日清晨,用罢朝食,我便将新裳包了起来,送给莫鸢。莫鸢欢喜地道了谢,抚摸着衣裳,神色浸润着女儿家的温柔,期待又羞涩。
原来不论什么样性子的女人,爱上一个人后,总会不自觉的娇羞。
而我,几十年都不曾体验过娇羞的感觉了,我安慰自个儿,未陷入情网,这是幸运。一旦心被粘牢,便只能任人宰割。
没过两天,我就瞧见连越穿了那身新衫,看得我都有些尴尬了,居然挺合身!一则是,莫鸢给过我他的大概尺寸,二则是,见他见得多了,我心里也有数,知道该怎么做,更符合他的身形。
也不知是我手艺好,做出的衣衫板正有型,还是他样貌好,穿什么都能衬。总而言之,瞧着还是颇感顺眼的。
不由在心底暗暗地夸了自己一通,合计着闲暇时,也许我还可到裁缝铺子里,帮个工,赚些碎银。
如此瞎想着,我竟不知,连越是何时来到我身前的。
"手艺不错嘛!"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瞧见是他,我随口应了句,"连大哥谬赞。"
一瞬间,忽觉不对,"你在说什么?"他在问衣裳么?完了!装糊涂,好似有些晚了。
连越颇觉好笑,"已经承认,再否认?你当我聋?"
不想出卖莫鸢,我只能继续装,"我这修剪花枝的手艺可是练了许多年的,自然不错。"
虽然有些牵强附会,我自认还是能说得通的,连越却不信,让我不要打岔,
"我是说新衣,你做的,对不对?"
"莫鸢做的。"
听我这么说,连越更加笃定了,"我可没说是她给的,你怎的知晓?"
我未卜先知,不可以么?呃……好像有点耍赖的意味,我只好说是前几天瞧见她在做针线活。
"呵!"连越突然笑出声来,我望着他,莫名其妙,"笑什么?"
"我还不了解她?她会做针线?"没等我解释,他又摆手道:"行了,别否认了,我晓得是你。"
是我又怎样?我又不是贼,干嘛要心虚?"谁做的,有什么所谓,最重要的,是谁的心意。"
哪料他竟反问我,"你做的时候,就没有倾注一丝心意?"
"有啊!"
话刚出口,连越的眸中似乎有光芒闪过,然而我接下来的话,似乎又将亮光浇灭,
"我是怀着报答莫鸢照顾之恩的心意去做的。诚心诚意。"
抿了抿唇,连越大约是察觉被耍了,斜了我一眼,不想再理我。
"知晓是你做的,我才收下,不然我是不会收莫鸢的东西。"
"为什么?"刚问出口,我又觉自己很傻,他这句话,有种故意想让人误解的意味,我怎么能傻得去追问呢?
隐隐觉得,我要被他摆一道儿了!他这个人,有仇必报,他是不允许自己在我这儿吃亏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这是什么眼神?我奇怪地与他对视着,企图从他眼里看出什么来,就在他想张口之际,我突然先开口,
"我发现你的眼睛,一个双眼皮,一个单眼皮哎!"
连越神色微怔,默了默,忧郁地仰望天空,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问他,"天上有什么?"
"有乌鸦飞过……"
"在哪儿?"
"我头顶。"
此人多半有病!经常不着调,不能跟他好好说话了!我借口要回房,他又突然叫住了我,"云霄……"
我回眸,一脸不耐地望向他,"说!"最讨厌卖关子之人,你以为我会很好奇么?并不!
"明天,我要出远门了。"
"又有任务?"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突然离开和归来。
"嗯,"他点点头,只是,有些怅然,这是以往不曾出现在他面上的神色,
"舍不得莫鸢?"果然,牵扯了儿女情长,就会英雄气短。
回回我一提莫鸢,他就跟我急!"我舍不得你,你信不信。"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确定莫鸢不在附近,才瞪他一眼,"这玩笑可开不得,我不想被莫鸢当成情敌,太冤枉!"
连越平时一本正经,冷不丁会跟人开个玩笑,你若是当真,会被他气死!
"你要我说多少次,我对莫鸢无意。再胡乱牵线,我可生气了!"
"哦?"我突然有些好奇,"你生气是什么样子?"
"吓人的样子。"连越白了我一眼,我猜到他又不想理我了,道了句祝你马到功成,便识趣告了辞。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半月以后。为何记得这么清楚呢?我也不晓得。
以往他来来去去,我从来不闻不问,渐渐的,我竟开始记住他离去的日子,再对照他回来的日期,也许是太无聊了罢!也许,我开始把他当朋友了,纵然他是天地会的人,可他真的很仗义,至少没有杀了我,对我很讲义气。
席间,
莫鸢一直给他夹着菜,他的师娘看着他俩,也是眉开眼笑,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慈爱感。
桌上有其他人打趣问他们何时成亲,连越一脸尴尬,看了我一眼,好似在埋怨我一般!
凭什么?又不是我告诉大家莫鸢喜欢你!这是众所周知的好罢!
莫鸢一直羞涩地笑着,等待他的回应,他却什么也没说。
大男人能害羞成这样,真不晓得莫鸢怎么看上他的。我摇摇头,暗自替莫鸢不值。
莫鸢也不恼,似乎习以为常,又继续给他夹菜,他只道碗里的还没吃完。
忽然好想娶一个像莫鸢这么温顺的妻子,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以往看主子对夫人好时,我已经被虐习惯了,慢慢的也就没什么情绪波动,如今,看着他俩,莫名其妙就生出一丝凄凉感来!
唉!还是默默地吃口粮罢!想吃菜可以自己夹嘛!又不是没手,我正这样自我安慰着,忽然碗里就多了几块牛肉!
是谁?在安慰我受伤的心?我一定要感谢他!抬眸一看,才发现旁边坐的是韦堂主,不,如今,应该称他为韦总舵主了。此时的他,正一脸和蔼地看着我,
"炒菜辛苦了,多吃些。"
"多谢……表哥。"每次唤他表哥,我都很吃力,要想很久,实在不顺口!
旁边又有人开始起哄,"总舵主,你的表妹生得这般灵巧,你也不给她再找个人家?"
"她不想找。"韦青山居然替我挡了回去!我谢谢你!
"女人嘛!哪好意思,你是她表哥,合该帮她安排啊!"
这些人,真无聊!一桌子菜都塞不住你们的嘴巴么?总喜欢管人家的闲事,美其名曰,关心你!实则他们不知道,这关心会给旁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和尴尬!
幸好,韦青山不像他们那样俗,淡淡一笑,没有理会。
那人还想再说,左边的人问他,"你是看上云霄姐了还是咋滴?老追问不放?"
"我哪有!"那人吃了瘪,解释道:"这不是感谢她给咱们做菜,关心她嘛!"
右边人看了韦青山一眼,又戳了戳那人,"瞎操心,总舵主就坐在旁边,你还怕云霄没有归宿?"
"啊?"那人呆呆地看了看我和韦青山,突然顿悟,尴尬一笑,了悟地"哦"了一声,"明白明白!是我眼拙!"
我在心里哈哈大笑,韦青山心高气傲,他要是看上我,我就……真认他当表哥!
果不其然,但见韦青山的目光凌厉地扫向他们,"多吃菜,少说话。关心旁人的婚事,不如关心自己,比比看谁先带弟妹来见我,我给谁封大礼!"
说起江湖事,他们可是兴致勃勃,一说起婚事,个个都蔫儿了!漂泊的他们,不好找女人啊!
正暗笑的我又被一筷头菜给惊了神,今儿个是怎么了?大家都听到我的心声在可怜我么?
尤其是看到夹菜人是连越时,我更懵了!
兄弟,能不能不坑我?莫鸢还在这儿呢!女人的心思是很敏感的,万一她误会什么了呢?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啊!
我觉得他应该再说一句,比如像韦青山那样,说什么做菜辛苦了之类的,这样义正言辞些,莫鸢就不会多想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