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扶凌(1)
三人正说着话,听到院子里动静的掌柜赶了过来。
掌柜一看满地散落的青枣子,和惨烈断成四段的枣树,满脸心疼。
“这是这么回事?!”他气急败坏地问,简直不知道怎么得罪这些修仙的了,这是要掀梁断瓦拆了他这里吗?
沈焱一脸尴尬,说话很客气:“这个请你收下,当做赔礼了,还望勿怪。”
司凤注意到,沈焱递给掌柜的是一块灰扑扑不起眼的石头,模样看着甚是眼熟。搜肠刮肚想了片刻,才记起来,上回跟乔云被店家儿子追杀可不就是因为用的这种石头变的钱结果穿了帮嘛。
师父可有够偷懒,连变钱糊弄人都懒得了,直接用石头,啧啧!
掌柜的一看那石头,两眼直放光,不但不追究,还连道了几声谢,乐得胡子颠颠颤地走了。
司凤可算回过味儿了,原来她以为糊弄人的石头是灵石!仙都脚下的老百姓不比别处的,见多识广,必是识货的,沈焱给的肯定还不是一般的灵石,看把那掌柜高兴得。
了结了琐事,沈焱便不再停留,接酒坛子时还心情很好地问萧意粲要不要喝一杯,萧意粲推辞了。他本来就是借着送酒,实际是来找司凤的。
沈焱也不勉强,自己带了酒回了房。
司凤练剑是假,想去解救高彬才是真,自然没心思跟萧意粲扯闲篇。
入夜未久,她练了几遍剑法,便找借口将二师兄打发了。萧意粲前脚走,她后脚就飞奔去了永定桥。
河里居然还有晚上出动来抓河蟹和泥鳅的居民,仙都果然不同凡响,晚上都不宵禁。
司凤连燃火符都不敢点,乘着天上点点星光踏来,死沉的裂天拖慢了她的行进速度。
“高彬?”到了桥下,司凤用气声低低唤道。
没回应。
司凤不禁暗暗着急,桥洞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睡着了?不会吧,作为一个习惯熬夜的现代人,这个点就睡觉不太可能。
“高彬,你在哪儿?”司凤又稍稍拔高了声音。
司凤有点慌神,藏的这么隐秘,不会还被发现了吧?该不会是那些夜晚打鱼的人?还是另有其人?就已经接上头了?不会吧,这么快?
须臾间司凤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又觉得不可能,明明藏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肯定不是被发现的,如果找不着,绝对是高彬自己跑了。
她边想边搜寻,还是一无所获。
这么没头苍蝇似的找法显然行不通,司凤从怀里掏出剩的小半纸包牛肉干,这算是跟高彬有过接触的唯一媒介,她打算用御灵诀试试找他。
只可惜她掌握的御灵诀还太低阶,必须要通过双方接触或共有的实物媒介方可发挥作用,若是修到了高阶,全凭一个念头便能找人寻物,并不比沈焱的复回咒麻烦。
她心里也没底,但为今之法也唯有一试。她一手捏住牛肉撕开处,另一手施术,指尖隐隐有发热之感,看来可行!
闭目感知了一会,司凤大致知道了方位,施术的手有雨滴沾手之感,凉意微醺,侧耳细听还有细微的鸟啼。
所有信息综合起来一分析,司凤笃定高彬必是在森林中。既然能被她这样的菜鸟感应到,肯定距离仙都不会太远,而仙都及其周遭并未下雨,所以沾手的不是雨,而是露水。夏夜中也能起露水,只会是深山高坡。
那几不可闻的鸟啼便是佐证。
她决定去城东的栖凤坡看看。
栖凤坡是距离紫台仙都东头最近的一座高山,属于北冥山脉,西头还有座处于岐山山脉的伏龙谷低洼地与之对应,仙都的地形颇为有趣。
不多时她便循着感觉行至栖凤坡,离得远近,感应也越强烈。她被指引着上了山顶,山顶上有处天然形成的空旷平地,名曰栖凤岗。
环绕栖凤岗长了一圈奇形怪状的参天大树,天上的星光都被蔓延伸展的枝桠藤叶遮挡,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身处其中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司凤尚未修习符篆术,从萧意粲身上顺来的那张燃火符早在上山时燃尽了。她摸黑悄无声息摸了上去,仔细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黑暗中人的感官比平常更敏锐,感知也该更强烈才是,但司凤一上了栖凤岗已经完全感应不到高彬的存在。
她心中一阵发毛,太诡异了,也顾不得周围环境是否安全,将教乔云的外门杂学中掌灯的小法术施展出来。
顿时枝枝叶叶都变成了碧绿透亮的萤火,照得视野中一片森森绿光,此时此景,分外阴郁。司凤简直有浑身一冷的感觉,好在视线终于清晰了。
就在司凤眼睛适应这诡异的绿光时,她突然发现离她最近的那棵大树上有两双比绿火更诡异的四团金中透碧的诡异颜色,混杂在树叶灯当中很难辨别。但她的视力非同一般,那四团滴溜溜圆的东西她一眼就看出不是树叶,而是两头妖兽的眼睛!身子隐藏得极好,全被树干枝叶挡住。
司凤暗叫不妙,与此同时原本就准备偷袭的妖兽张牙舞爪朝她猛扑下来。
是两头还未修成人型的虎崽子,身上黄一道白一道,神色张狂,引颈狂啸,前爪按地,耷肩耸腰,一副攻击姿势。面孔还挺稚嫩,看着非但不凶,反而还挺萌。
对付这个级别的妖兽司凤不在话下,哪怕她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筑基大圆满。
刚一茬神儿,两头虎已分别从两个方向对司凤发起攻击,司凤连躲也没躲,直接拔出了裂天,清冽激荡的剑光顿时将两头小老虎震慑住了。它们发出一声喉咙里打转的呜咽声,半道上自己临阵脱逃直挺挺从半空跌下来,落地时又发出一声类似于人的啊呜声。
两头小老虎一前一后相继坠地,后面那个刚好砸在先落地正准备爬起来的那个身上,顿时将它又压回了原处。
虎崽子们可能自己给砸糊涂了,面面相觑,半天没敢爬起来。
司凤简直给气笑了,用裂天指着地上的两头小老虎道:“算你们识相,还晓得不硬来。”
两头小虎崽明显还不会说话,瑟瑟缩缩趴在地上,跟小猫似的铺着小爪子,看着乖极了,跟两个知道自己错了的乖宝宝似的,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司凤。
就这么点能耐还搞偷袭呢!司凤想想就觉得好笑。
其中一头小老虎一会看看司凤,似乎在等她发落,一会又抬头向某棵大树张望,似在求援。
司凤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树影重重,未见人影。
“看哪呢,在这儿。”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司凤颇为吃惊地扭头看去,竟丝毫没察觉这人的存在,看来这人修为远在她之上。
是个一身白衣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看上去跟沈焱气质神采相仿,只差把扇子,往那一站便仙气凌然。
他只草草扫了司凤一眼,目光就停留在她手中宝剑上:“你是沈焱什么人?怎会拿着他的剑?”
司凤将剑横在身前,一副戒备的模样。她留了个心眼,没直接作答而是问道:“你认识他?”
白衣仙君一脸老不正经地调笑道:“不光认识,还熟得很。唔,我来猜猜,能用他的剑,显然关系不一般。你是他的小媳妇儿?”
嘴上没把门的家伙,这话也敢乱说?司凤一头黑线。信不信师父在这的话撕了他!
白衣仙君自己说完可能也觉得这个猜测太离谱,马上又改了口:“不对不对,不可能。那你是他徒弟?也不对吧,没听说他收过女徒弟啊。他也不可能收女徒弟吧。”他自言自语一阵,又继续猜测,“你是他师侄?也不会啊,九幽派这一辈没听说收过女弟子……”
仙君将自己给绕糊涂了。
司凤耐着性子听他胡言乱语,这时终于没忍住,不满脱口而出:“女弟子怎么啦?!我正是他徒弟。”
瞧不起女弟子是怎么地!
白衣男子眼珠子转了几转,不知打什么主意,一脸神秘兮兮地挤挤眼:“你不知道啊?你师父他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所以他收个女徒弟很奇怪啊。”
有这事?!这不亚于晴空一道霹雳,雷得司凤里嫩外焦。
司凤彻底懵逼,没听说过啊!
不过,沈焱出关后对她的态度是略有些奇怪,尤其坑她坑了一回又一回,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触了师父的逆鳞。敢情是这个原因?!
半晌,司凤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后退了一步,涨红着小脸结巴道:“你、你可别乱说,坏我师父名声。你一定是骗我的!”男的喜欢男的,那可是触犯门规的!会被逐出门派!师父好好当着他的长老,肯定不是断袖啊!
“哈哈哈哈……”男子看她那副紧张着慌的模样放肆大笑,继而故作正经道,“这又不是我说的,外头都那么传啊。百多年前传得可厉害了,这么多年过去,这老黄历倒没什么人提了,小辈们都不知道,不过老家伙们可都有耳闻。他最喜欢的就是他那七师兄暮雪渚,到现在还满世界在找他呢。我还以为他闭关忘了这仙都盛会的时间,如今看来倒不用我特意上九幽山一趟去叫他了,想来他人已经到仙都,是不是?”
他这么一提,司凤突然明白了白天沈焱设法阵是做什么了,原来不是寻宝,而是找人。他必是想着人群密集,其中但凡有一个人跟他要找的人有过接触,他便能寻到找人的线索。
回想一下郾城城门外师父跟七师伯见面时的情形,师父那个情难自抑的激动劲儿,这人说的煞有介事,恐非空穴来风。
可是也不对吧,师父可是资深颜狗,连选徒弟都要选漂亮的,怎么会喜欢上七师伯那样普通相貌的?莫非说,是七师伯出尘绝世的内在美迷糊了重度颜狗的眼,使他暂时舍弃了颜狗的执着?这么一想,司凤有神。
一番对话下来,司凤已经确定眼前这人肯定跟师父认识,说话便也客气起来:“不知仙君如何称呼?家师确是在城中,若方便的话,可随晚辈去城中,同家师一叙。”
“本君号扶凌,金陵人士。小道友可千万别乱用师伯世伯之类的称呼本君,莫将本君叫老了。”白衣仙君很自矜地一笑,傲娇地拒绝了司凤的提议,“不必去城中,本君还另有些私事要办。”
看来这位级别还颇高,自称本君,起码得是真君了。
修真界向来讲究论资排辈,对身份等级看得很重,这位真君倒跟她师父这个散人关系不错,起码证明这位不太看重那些虚名,为人豁达,倒跟她师父是一路人。观他言行,跟她师父像是臭味相投的。
扶凌真君看看地上匍匐不动的小老虎,问道:“你想不想要这小老虎?我今天分你一头。”
司凤奇道:“怎么,这老虎不是真君的?”
032 扶凌(2)
扶凌真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自然不是啊。我偶然路过此地,发现魔道妖人的踪迹,才追了来,发现这两头小老虎被扔在这里,模样甚是可爱喜人,这才稍作停留。我要养也是养一只公的,一只母的。这两只都是公的,我不能全收,将来肯定要打架的。本君大方,便送你一只,随你挑。”
司凤:“我不要,这是妖兽,怕它将来作恶。”
扶凌真君挑眉,粲然一笑:“这小老虎这么可爱怎么会是妖兽,人家可是上品灵兽呢。成年后当坐骑最好使了,虽比不得飞龙朱雀麒麟等顶级珍品坐骑,但比什么千里马八角鹿要好得多,走得快不说,还有个突出的优点。”
司凤问道:“什么优点?”
扶凌真君:“就是很蠢啊,对其他比它更高阶的灵兽都不太敏感,所以用这种单纯的灵虎当坐骑不用担心它被别的灵兽的气势压住。”
“……”这确定是在夸它?扶凌真君果然跟她师父一样品味奇特。司凤想了想,反驳道:“刚刚它们还知道畏惧裂天呢。”言下之意当然是想表明这小老虎一点也不蠢。
“你先收起来,别误伤。”扶凌真君看着她手里那柄寒光闪烁的宝剑,又慢条斯理补充道,“裂天本就是顶级的仙器,加上跟随了沈焱数百年,识人通性,积威极重,灵兽只有被它压制的份。这种避让,是本能,跟蠢不蠢的没关系。”
“好吧……”司凤无言以对,收剑回鞘,后知后觉地问道,“仙君说刚刚有魔道妖人在这里?”
“没错。我便是循着气息追过来的,可惜叫他逃了。难道,你没察觉到这里方才瘴雾深得都不能视物吗?若不是本君现身,这雾障散不去。”
难怪先前自己的感知力突然全无,肯定是被魔道妖人阻扰了。搞不好高彬已被魔道妖人掳走了。
“那仙君看清是谁了吗?”
扶凌真君回了干脆的两个字:“没有。”他催促道,“本君还需赶路,你快些选一只吧。”
司凤蹲下身子,正打算好好选一选,扶凌真君又改了主意,怕她将相对更好看的那头选走,索性先下手为强:“罢了,一看你就有选择恐惧,本君帮你做个决定。”
说罢手指一划,额头王字略歪的那头老虎崽便嗖一声不自主地抱住了司凤的腿,威武好看些的那头径直扑到了扶凌真君怀里。
简直跟沈焱一毛一样的颜狗!还是毫不掩饰的那种!
先头话说的多漂亮,临了还不是暴露了本性?身为前辈高手,怎能如此厚颜无耻!节操可健在否?居然还强行给她掰扯了个逻辑顺畅的理由,不给她拒绝的余地,司凤死憋着才没笑出声。
“真是个乖孩子。”扶凌真君笑眯眯顺了顺它的毛,小虎崽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眯着眼很惬意的样子。
看得扶凌真君也是一脸的心满意足。
“本君便不多逗留了。回头你告诉你师父,改日聚聚,替我带个好。”
“好。”司凤一口应了。
扶凌真君点点头,不再废话,抱着小虎崽御风而去,眨眼的功夫已消失无踪。
司凤再度施术,意外地感应到了高彬的位置,在栖凤岗边缘一块石头后找到了他。
高彬昏迷着,防护服上粘着泥沙,司凤拍干净。绿莹莹的光晕下发现防护服上隐隐有细细的齿痕,摸上去些微的凹凸不平,可能是被老虎崽咬的?
“喂,醒醒!”司凤单手将高彬拎起来,使劲晃了晃。
高彬终于悠悠醒转,看到司凤简直像看到亲人一样激动:“你可算来了!吓死我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的?”
“人有三急,我就出去方便了一下,本来想着很快就藏回去的。结果要回去时遇上一群打鱼的,我就没敢动,藏在草丛里。谁曾想被两头大老虎抓了,它们的主人吩咐将我带到山上。我只记得两头大老虎不停地将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又摔又咬,幸亏防护服结实,不然小命不保。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说了这么一大通,高彬气都不带喘,可见已经平静下来。
跟扶凌真君的说法对上了,没想到两头小老虎竟然是魔道妖人的灵宠。
司凤翻了个白眼,将小虎崽放到地上:“这就是大老虎?”
高彬退缩了一下,不敢凑近仔细瞅,神色不太确定。
“你可看清那抓你的人了?”
“没有,天太黑,他又穿一身黑斗篷,看不清。”
“也罢,平安了就好。别的就不废话了,这防护服你说劈是不劈吧,家伙我是带来了。”
高彬犹犹豫豫一阵,才道:“还是劈了吧,虽然关键时刻能保护到我,但实在是碍手碍脚不方便。”
司凤颇感无奈:“也好。”她转身走向那块石头,将高彬放在上面,准备暴力劈开防护服。
看她手里那明晃晃的宝剑,高彬很不淡定:“这剑你用得稳吗?可千万别手抖,不然小的可就成了你剑下一缕冤魂了。”
被他一说,司凤自己也犯嘀咕,目标太小,稍不留神就用力过了。她不禁有些后悔,干嘛不借把匕首,裂天太笨重了啊,不好操作。
等下劈头盔,别一个不留神把脑袋砍下来了,那酸爽……
司凤心里一动,何不试试御灵诀将剑变小点?想罢便立即实施,行动力一流。司凤其实心里没底,毕竟像裂天这样高阶的仙器,未必会听自己驱使。不过师父既许给了她开剑之权,不试试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机会。
一试之下便有意外之喜,几十斤重的裂天缩了一把精致轻巧的匕首,司凤大喜过望。
司凤现学现卖,一招平分秋水,只见裂天剑光一荡,锋利的剑刃隔着半寸远,防护服便应势破开,头盔也分成了两半。
脱离了防护服的束缚,高彬瞬间恢复了原本的身材,高高壮壮,一头利索的短毛,不太松泛的运动服贴在身上。
“好了。”司凤大大松了口气,眉头舒展,“我们下山去吧,我先帮你弄身这边的衣裳,然后便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高彬对她的措辞似乎很吃惊:“分道扬镳?”
“不错。你去执行你的秘密任务,我继续修我的仙。”司凤淡淡道,将裂天藏在袖子里。弯腰抱上小虎崽便朝山下走去。
高彬一脸纠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跟着她走了好一会才涩声问:“那以后怎么联系你?上哪才能找到你?”
司凤脑子打结,回头莫名地问:“找我?”
高彬:“到时候回去可以一起啊。还有遇事也好跟你商量一下,在这个世界,还得靠你罩着我啊。”
司凤自嘲道:“我很菜的,没本事罩你哦。”
“好歹咱俩是一个世界的,在这里就是亲人,老乡。留个联系方式嘛。”可能是不想气氛太沉闷,高彬一改刚刚的懵逼蛋疼,嬉皮笑脸道。
“我在九幽派,中州九幽山上。离这里很远,你要光凭两条腿走路,恐怕得费些力气。”
高彬一脸钦羡:“你好厉害啊,看来在这儿适应得很好,还拜师学法术,了得!回头我做完了事情一定来找你,到时候你也教教我法术,起码能御个剑什么的。说起来你应该早就会御剑了吧?怎么不让我见识一下?”
司凤苦笑:“我不会啊,说了很菜的。要是会御剑,我就直接带你御剑下山了,不用坐11路车。”不会御剑可是司凤心里的痛,该学的东西太多了,回去得扎扎实实跟师父学。
高彬看看头上自动点亮的树叶灯,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怪怪的。
路上又聊了许多蓝星的事情,一个多时辰便不知不觉过去了,司凤潜进店小二的房间,偷了外面穿戴的一整套。拿给高彬时,特意叮嘱了他一定要带上帽子,免得露了破绽,被人看出端倪。
所有忙完,倒到床上已近三更时分。
日上三竿司凤也不想起,翻个身继续睡。
沈焱大概真以为她是练剑累的,放任她睡懒觉。
他自己也没起多早,昨天夜里喝了许多酒,醉意醺醺。
司凤正做着吃烤鸡的美梦,梦里情景有些模糊,她分不太清是在蓝星的家里,还是在青冥峰。只觉闻着香味四溢异常勾人,令人口舌生津。
她咽了咽口水,片刻就清醒了。
一睁开眼,就发现昨夜带回的小老虎正趴在床头,在距离她不到三寸的地方专心致志捧着鸡腿啃。
司凤顿时惊坐起来,第一反应便是将老虎崽扒开到一边,去看鸡腿。只见那硕大的鸡腿已被它啃了三分之二,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听到尴尬的咕咕两声。小老虎在她手里拼命挣扎,不断抻脖子张嘴吐舌想将鸡腿重新弄回爪子里。
算了,不跟你抢。司凤可惜地看了那鸡腿一眼,撒了手。利索地翻身下床,草草整理了一下仪容。
刚走出房门,就被一个人绊了一脚,险些栽跟头。
033 黔城(1)
“江师兄,你在这里干什么!”司凤起床气还没消,想也没想就一脚跺过去。
江洳涣刚刚是听到动静知道她要出来了,正要变换姿势站起身,没成想动作慢了一步,好巧不巧绊了司凤一脚,此时躲得比猫还快。
司凤一击不中,也没了后续动作,只气哼哼地甩甩手,直奔楼下。
江洳涣一窜到了她前面,他边退边兴味盎然地问:“那头小老虎是你带回来的吗?在哪里捡的?好可爱啊,能不能给我?”
司凤停住脚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挑着一条眉毛:“你怎么知道?那鸡腿是你给的?”
江洳涣笑逐颜开:“是呀,它胃口多好,一口气能吃一整只鸡。”
司凤没好气调开目光,抱臂站立:“你自己就是条贪吃龙,该不会是想将它快快养大然后吃掉吧?”
“我是那样的人吗?”江洳涣大感冤枉。
“怎么不是?上回你说要养几只天鹅,留着生蛋吃,结果呢?蛋还没瞅见一个,几只天鹅全被你吃了!”
江洳涣急得直挠头,无法反驳,只好继续毫无说服力地辩解:“是这样的,我呢,就喜欢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只要体表长的不是扁扁的鳞片和羽毛,我都特别喜欢。绝对不吃!”
司凤白了他一眼,越过他继续下楼。
江洳涣看来是真喜欢那小虎崽,屁颠颠缀在她身后,苦口婆心地劝诱。
两人正打打闹闹,忽听到楼下传来钟鸣春兴奋的声音。
“大师兄,你可来了!我们等你好几天了!”
司凤一听就来劲了,撇下江洳涣飞奔下去。
两年不见,谢邈模样大变,少年时代的青涩褪去,俗世的宫廷生活使他迅速地成熟起来。身量比萧意粲还高出半头,穿了身金色箭袖轻袍,腰间悬一块盈盈泛光的玉佩,挺拔优雅。气质倒没变,还是冷冷清清,先前那股子骄矜逐渐沉淀成了内蕴,不再是一观可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司凤赶到时,谢邈正跟萧意粲和钟鸣春说话。她跟他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对这位面冷心热的大师兄还是颇有好感的。
“大师兄!”司凤热切地唤了一声。
谢邈转头看她,眼中诧色一闪而逝,神色未变,但显然没认出她。
萧意粲见状介绍道:“司凤,以前的小师弟,现在变成了小师妹。”
谢邈定定看着她,似乎是在比对记忆中的小师弟跟眼前这人的区别,随即眉眼一弯,唇畔绽出一丝笑意:“阿凤变得我都险些认不出了。”
司凤嘴快:“大师兄,你也是啊!总算回来了,师父前几日也刚出关呢!咱们青冥峰的人可算齐全啦!”
“师父出关了?怎么先没人告诉我?”
“反正你也要来的,早告诉晚告诉不都一样?”
谢邈没再说什么,肯定不一样啊,早告诉他可以不用浪费赶路的时间,有时候一两日便足以生出巨大变数。若是早先告诉他师父已经出关,他可以直接给师父传递消息。师父只消一个瞬行,便能立即赶到。咳,也不能怪他们,实在是没想到师父这么快就出关了。
“师父在哪里?”
钟鸣春兴奋得小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大、大概是……是去紫台仙府了,这只是我的推断。”他有很久没犯结巴的毛病了,但是见到大师兄情绪太激动,一激动,说话便不太利索。
谢邈当即掐诀默念符咒,双手结印触摸眉心的额印,这隔空传音术是他从带回宫的符咒书上自学的。
司凤开始没看懂他要做什么,但那个繁复的手势她在书上看过详细描述,还配了插图,是中阶的通神召唤术。她此时方知额印不纯是为了好看,也不止是沈焱可以单向将修炼功法灌输给弟子,修炼到一定程度,弟子也可以通过这枚额印与师父神识相连。这么看来,额印其实是授印者与受印者达成某种契约的一种外显表达。
额印并非九幽派独有,修真世界的许多门派或家族都有自己独特标志的印记,有的纯是为了美观,有的则是为了示以身份等级区别或各自所属派系。像这种附带其他隐形作用的额印,九幽派是独一份,不但外面的人不知晓,便是门派内部也所知者甚少。
九幽派其他各峰除了寥寥一两名亲传弟子,其他诸人额间都是空无一物。像沈焱这样无差别对每一位弟子都授印的是极少数,他可谓是大方之极。尊长们不轻易授印,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授印后便相当于把自己封闭的内府世界凿开一道裂缝,平时不会有影响,一旦身体受损或灵力失控,便会给人可趁之机乘虚而入。对方可以通过这道看不见的连结,直接侵入内府,攻击元神,对授印者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沈焱之所以敢如此,一来是自负,二来是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师父,授印后徒弟们遭遇险境他便能第一时间感应到,可以最大程度保全弟子性命。说来他也算用心良苦了,但这幕内情几个弟子都一无所知。
其时沈焱正聚精会神以神识探查昨日设的法阵,发现有两处阵眼被人悄悄动了点手脚,不仔细看难以发现。
听到谢邈的神识呼唤,他当即停了手上的动作,以密语问道:所在何处?
谢邈语气郑重请他尽快回客栈,有要事。
沈焱草草改回法阵,又设了一层勿扰屏障,确保会武大比这些日无论他身在何处,都能感知到法阵的动静,修为比他低的对这法阵奈何不了。做完这些,他便瞬行归来。
在谢邈开口之前,沈焱弹指设了道勿闻屏障,如此屋内人说的话,屋外的人近在咫尺也听不到。
“可是妖蛋有了下落?”沈焱问道。
谢邈点头又摇头:“不全是如此。我归来时遇到了四师伯,他找见一人,形貌与贾老三颇为相符。是以四师伯命我来找阿凤,让她去认人。正好江师兄也在,可以一道去。”
“在何处?”
“黔城。得快些赶过去,黔城眼下聚集了许多魔道妖孽,可能也是在找那姓贾的。晚了怕四师伯有危险。”
沈焱听罢未置一词,当机立断破血画符设了一个传送巨阵,一行人转瞬便到了黔城。
黔城位于夷州与雷州交界处,是个三不管地带。修真界的势力到不了这偏远之地,名义上它属于十大仙门中最靠西的昆仑仙境势力范围,但昆仑仙境对它向来不管不理。地方不大,地势大开,易攻难守,清气有余浊气不足,没有妖魔恶鬼,只有一群连修真界都没听说过的凡夫俗子,一点利用价值都无,魔道也瞧不上。临近地区的诸侯王军阀们连年混战,夺城与弃城的戏码几乎隔几月便上演一回,最后总算明白这破地方不祥,根本就守不住,干脆也不再打主意了。
所处位置比紫台仙都更偏西,此时天光才大亮。
这里不像仙都,天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而是淫雨霏霏,阴风连连,竟有几分寒意。
小老虎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头,抖毛,跳起来抱着司凤大腿,赖着不肯下来。司凤顿时行动不便,索性将它抱进怀里。
沈焱此时才留意老虎崽的存在,进城的路上便随口问道:“哪里得的?”
司凤没敢如实相告,半真半假撒了个小谎:“昨天夜里练剑时,遇到了扶凌真君,他送的。”
沈焱颇为诧异,瞅瞅她怀里乖顺的小老虎,莫名其妙道:“那个老不羞也去仙都了?怎不来与我相见?”
司凤心中腹诽,还说别人老不羞呢,你自己不也是一丘之貉嘛。嘴里却口是心非:“他老人家说是有急事,下次得闲再跟你把酒言欢。”
幸亏沈焱不常用读心术。
他点评道:“这小灵虎不错,灵力很强,又极聪明。再长大些,你可以拿它练剑术,平素做做对练也是极好。”
这个评价从沈焱嘴里出来,算是挺高的哈,但是跟扶凌真君所言相去甚远,不是说这老虎很蠢的吗?司凤一时弄不清到底哪个说的才是对。
看师父笃定的样子,不像是糊弄她的。莫非,扶凌真君真是骗她的不成?
沈焱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枚避水珠,在雨中行走也不会沾湿衣裳。
黔城规模不算大,许是因为下雨,街上摊贩行人也不多,看着挺萧条。
在谢邈的带领下,一行人找到了度厄真人住的客栈。
度厄真人恪守门规,住的这家客栈十分简陋,一共就两层,柜台陈设简单古旧,台面擦得还算干净。
询问了掌柜的,方知度厄真人一早便出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沈焱欲再定几间房,却被掌柜告知已经没有空房间了。正巧这地方也不太入他的眼,干坐着也不是法,便点了些饭菜,打算边吃边打听情况,顺便等人。反正已经找着了地方,沈焱就不像先前那么急躁。
据掌柜的说,近来城中突然涌来了好多不知来历身份的生人,除了那一间先就有人住了的,差不多包下了他的店。他们还试图赶走原先的住客,无奈打不过,这才作罢。
而在此之前,城中已是怪事接连不断,一月间疯癫了二三十人,几乎每天都有不知缘由毫无征兆突然发疯的人。城中居民人心惶惶,都说这失心疯还传染!好多人都在计划搬走。
听到这儿,沈焱大概知道他四师兄为何会追踪到这里了,但愿姓贾的不要变成个疯子。
若果如谢邈所说,涌入城中的都是魔道妖人,那他们十有**并不是冲贾老三来的,仅仅是个巧合,而是嗅到了在黔城造业的妖邪之物,是要抓捕其拿来练魔功。
仙门与魔道都热衷猎邪煞阴鬼,一为猎杀,除恶扬名;一为捕获,掠夺利己,本质上有极大的不同。
魔道邪修之所以修炼速度要比正道修仙快,与此大有关系。
捕获一只妖兽恶煞厉鬼,再掠夺其内丹修为,通过炼化将其融会贯通据为己有,要比正常途径修行快捷得多。虽也有走火身亡的风险,但比起正道修仙几十年无所成抑或遭遇瓶颈上百年都无法突破,最终功亏一篑飞升无望,又或者进阶渡劫被天雷劈死,修魔的风险相对而言不算什么。
且正道修仙对天赋要求较高,若无灵根,便无仙缘。天赋的好坏,也直接决定了将来修行能达到的高度。越到高阶,越容易瓶颈,也更了解什么叫天赋比努力更重要。而修魔则全无这些烦恼,对根骨毫无要求。即便是个普通凡人,只消有一件魔器,便能从其他生物身上汲取功力,提升自身。
更妙的是,这掠夺对象非常广泛,不拘泥种族类别,只要有修为的,管他是修仙的还是修魔的,乃至摄吸魂魄食人血肉的妖修恶灵阴煞,一切有灵之物皆可成为炼化猎取对象。
这也是为何明知修魔不是正道,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却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因为诱惑力实在太大。即便是正道修士,修炼走火入魔和半道自甘堕落堕仙成魔的也不在少数。
无论经历多少次仙魔大战,绞杀魔道,过不了几百年魔道便春风吹又生,如今魔修日渐猖獗,不是没原因的。
034 黔城(2)
左等右等,早饭用完又用了午饭,度厄真人还没回来,沈焱的耐心要耗光了。他是个坐不住的,除了打坐,一切超过两个时辰的静坐活动他都敬谢不敏。
关于这点,他的一群徒弟基本随他,天生像是屁股长了疮,不耐久坐,只除了喜静沉稳的谢邈。
沈焱既提出要出去走走,瞧瞧城里的情形,个个恨不得举双手赞成,便留了谢邈在客栈等候。
午后雨停了,街上总算有点人气了。
一路走走停停,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黔城城市规模虽不大,也不算繁华,但因为是个特殊的没人管的地方,几年前还时不时被军阀诸侯们洗劫一番,如今已消停了许久,连赋税都没人征收,被誉为“自由之城”。东边各国跑来躲难的逃狱的,西边的自由民逃跑奴隶都往这涌,人口颇多,成分很复杂。本地土著大约占五成,还有三成中原人,两成自夷州迁徙的西夷人也就是色目人。
人们的信仰也不同,本地土著尊崇巫蛊,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出门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凡事都要卜卦。
中原人崇拜祖先神灵,喜欢建宗祠神寺,寺庙里供奉着女娲神像。女娲形象都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子,头上站着只造型奇丑的鸟,司凤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只凤凰。
西夷人则信奉多神教,统共就一万多人,尊奉的神却多如牛毛,每个小团体尊奉的他们自认为最厉害的神都不一样。
奇怪的是,就是这么一群信仰和生活方式都千差万别的人,居然意外地融洽和谐,各自互不干扰,相安无事。
司凤本来还挺奇怪西夷人怎么不是信仰基督教,后来想起基督教是公元后诞生的便释然了。因为按照她看《九州纪元》作出的推断,先秦时期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基督教那是之后几百年才有的事。
九幽派一行人虽都着便装,沈焱也穿得很低调,还是招来了不少关注的目光,毕竟这一行面貌气质都颇为赏心悦目,边境小城之人从未见识过此等凌然出尘的风采。
本来一行人中最抢眼的是沈焱,大姑娘小媳妇不断向他投掷水果手帕,沈焱被砸中也不发火,保持着恰到好处略显矜持的微笑,整个人兰芝玉树般风度翩翩。谢邈保持着淡漠脸,被砸中也没反应;江洳涣兴高采烈脸,果子还没砸中他便被他捞在手里;萧意粲满面春风,脚步轻飘,很享受被瞩目的感觉。
但是很快,司凤怀里的小虎崽抢走了风头。
那投水果的总有几个靶子不准的,果子便砸到了小虎崽身上,它也不挑食,抓着就吃,两只小爪子抱在一起啃得极专注。众人大约没见过这样萌态可掬的小老虎,后来便将主要目标转移到了它身上。
本来从客栈出来时老虎崽子是在睡觉的,没走多远它就追了出来,耍赖地挂在司凤腿上死不撒爪子,让她寸步难行。司凤将它扒拉下去,走不了几步,它又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无奈只得抱着。这小东西着实是聪明得很,既会撒娇卖萌,又脸皮极厚,尤擅耍赖顺杆爬。
在司凤怀里显得乖巧极了,凭着单纯软萌的外表骗到了不少零食。
再往前走,便到了夷人聚集的地方,街上高鼻深目明显多了起来,汉人形貌的略少了些。
路边一个摆摊的夷人突然拉住了司凤衣摆,司凤身形一滞,不动声色掉转过头。身旁江洳涣萧意粲已拔剑三寸,若对方稍有异动便会出手相救。
那夷人一看这架势,灰蓝色的瞳孔微缩了一下,脸都吓白了,赶紧松了手,操着语调略有些别扭的官话问道:“小姐,你这头老虎真可爱,是捡的吗?还是自己养的?”
见对方似无恶意,司凤缓声道:“捡的。”
那夷人又问:“是在这里捡的吗?”
司凤摇头:“不是,别处捡的。怎么了?”
那夷人答道:“是这样,我们这里数月前来了个坏家伙,最喜欢变成动物欺骗年轻姑娘,光我知道的,就有两个姑娘被他害了。不过你的老虎既然不是在这里捡的,应该不是他变的。”
听到这里,本来一直沉默的沈焱顿时嗅出了不寻常,开口问道:“能详细说说么?”
夷人神色郁结,道:“这个不知道怎么说,没人见过他,那两个失踪的姑娘的家人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干的。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个混蛋有魔法,会变化,前些天有个漂亮的小女孩就差点被他变的牛拐跑了。”
司凤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这么重口?人兽啊?
牛!
大写的服!
牛居然还能拐人?!哈哈!
沈焱大概也是不信,又问道:“何以就知道那牛是坏家伙变的?而且是意图拐跑那个孩子?”
夷人道:“因为那头牛非常特别,毛色金黄,像人的金发一样漂亮,闪闪发光。额前印着一块新月形的银色胎记,眼睛湛蓝湛蓝的,简直跟人的眼睛一样好看又有神。那能是普通的牛吗?要不是特别漂亮,那孩子怎么会差点被他拐跑?”
萧意粲等人都啧啧称奇,江洳涣嘴快地表示了他的嫌弃:“这品味够独特。要变也变个美男子去骗姑娘啊,居然变成畜生。奇怪的是,变成畜生居然也能骗到人。”
沈焱又问道:“先前失踪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那孽障只勾引姑娘?”
夷人摇头道:“那倒不是,那两个失踪的姑娘一个是已经嫁了人的,另外那个也订了婚,那个险些被拐跑的小姑娘倒既没嫁人也没订婚。”
夷人的称呼真是乱,已婚未婚的全叫姑娘,将沈焱先前略理顺的头绪又打乱了。那怪物掠夺对象既对婚否无挑剔,那除了全是女性之外,还会有什么共同特点呢?抱着这个疑问,他又问道:“被掳走的人可有什么共同的特别之处?”
那夷人回道:“就是都长得很漂亮。”又看看司凤,好心提醒,“这位小姐可一定要提防,那坏家伙专挑长得美的下手。”
司凤摸着小老虎的毛,漫不经心笑道:“他敢骚扰我,我绝对将他揍得妈不认。”
江洳涣插嘴道:“小师妹你是个姑娘家,这么暴力不好,会嫁不出去的。”
司凤哼哼,左耳进右耳出,全当耳旁风。
沈焱没理会小辈们,脑子里飞快在整理这些信息,这失踪案跟魔道妖人聚集城中会有关联么?夷人所说之人是不是魔道妖孽此行的目标?只言片语中了解的实在有限,现在做判断还为时尚早,暂时也没个对策,还是多了解些内情罢了。疑窦倒是越来越多了。
这夷人特意提醒司凤,是不是意味着不单是夷人并不安全,汉人也有隐患?想到这里,便忍不住要确认一下。
“那怪物是只对你们的人下手,还是本地人和汉人也都难以幸免?”
“这却不知了。我虽认识一些汉人,但未听他们说失踪过姑娘,倒是听说他们的人最近疯了不少,也不知是什么人干的。”夷人摇头叹气,“我本就是听说这里安宁,才搬来定居的,谁料才住了半年就出了这许多怪事。也不知这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还能住多久,人心惶惶的。”
沈焱安慰道:“过了这段便会好的。必不会再让你们离乡背井。”
夷人叹息着道:“借您吉言,希望如此吧。”
正说着话,忽接到谢邈传讯,道是度厄真人回来了。沈焱一行便又火速返回客栈。
几年不见,度厄真人仪容还是如在山上时一般一丝不苟,除了胡子稍微长了些,脸色微黑了些,倒没其他变化。他向来是板着一张脸,在几个小辈眼里,这古板严肃的神色倒跟平常见惯的没多少变化。唯有沈焱从他那晦暗不明的眼神里,看出了些些端倪,似懊恼,夹杂着无奈疲惫。
沈焱眼皮一跳,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上前见过礼,不多废话,便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了主题。这个师兄他是了解的,向来直截了当,不爱弯弯绕。如果半天说不到点子,这位师兄便不是动嘴而是直接动手了。
“那贾老三呢?”
度厄真人神色顿时一黯,摩挲中指上的储物戒指,带出一条笔直的人形事物:“自己看吧,也不知是不是。”
沈焱一见,不由也皱起眉头。
司凤先还觉得稀奇,原以为储物空间只能储物,今日才知连人也是可以储藏的。但细看之下,只见那“人”面如死灰,睁着的双眼空洞无神,浑身僵硬绷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寒冰冻住了。一时竟难判断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沈焱问道:“这人可是贾老三?”
司凤还未从惊讶中回神,被萧意粲捅了捅手肘,方知师父问的是自己,定神再仔细看了看面貌,又目光下移去看那人僵固的手。好一会才肯定地道:“是贾老三无误。”
江洳涣问道:“二师叔,他这是怎么了?是死是活?”
度厄真人道:“这是失魂症,如找不到他的魂,便虽生犹死。”
沈焱绕到贾老三身边,仔细观察了好一会,拂袖落座,半晌没有言语。
几个小辈面面相觑,心知不妙,也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站到一边。
035 黔城(3)
两位长辈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都没开口。
几个小辈在屋里待了一会,觉得气氛压抑得很,压的人有点喘不过气,索性告退。
到了外头终于觉得空气都畅通了。
江洳涣道:“这可怎么办,上哪去找姓贾的魂?”
萧意粲道:“有四师伯和师父在,总会有办法的。”转而又向谢邈道,“大师兄,那姓贾的之前是正常的吗?”
谢邈道:“我并未跟四师伯在一处,也是两日前才接到四师伯的信,想来先前是正常的,这几日生了变故。”果真是迟则生变,怕什么来什么。
司凤忽然突发奇想地问道:“咱们门派有没有那种能探知人记忆的功法?如果有的话,他就是失了魂也没关系吧?”
谢邈道:“有的,原先七师伯便最擅此道。只不知师父和四师伯是否掌握这门秘术,照理说他们当初都是亲传弟子,应该也是会一些的,可能不那么精通。”
司凤奇道:“这怎么说?”
谢邈道:“术业有专攻,每个人侧重修炼的术法都不同,不可能每一项都精通。譬如师父与四师伯一个于剑道上大有所成,一个重视符篆术,于御灵一道的掌握上便不那么精纯。”
“了解了。这么说来,七师伯他……”
江洳涣突然压低嗓音打断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若要叫四师叔听见你们在聊七师叔,怕是要扒了你们的皮。”
司凤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说说怎么啦?”
谢邈歉然示意,低声道:“师兄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多话了。”转头对司凤道,“日后切不可在长辈们面前提及七……那个人。”
司凤记起在郾城时,沈焱也对她有过类似的叮嘱。到底怎么了?七师伯不可说?为什么?她满肚子疑惑,但此时已不好再开口询问,只能憋着。
小辈能想到的法子,室内的两位自然也能想到。度厄真人于御灵一项上不太精,沈焱从前在这方面颇得暮雪渚指点,是以或多或少有些造诣。
他召出三弦琴,续续拨弄,一曲御灵幽婉于琴弦下流淌而出,如潺潺溪水连绵起伏,柔和之下暗藏急促。曲调与前次的嘈杂癫狂截然不同。
沈焱默念心法,灵力灌注,未几,受术者有了一点反应,开始对施术者有所反馈。触探到的却是一片如荒漠般萧瑟,了无生气的世界。
居然看不到贾老三的过往。
度厄真人密切关注着师弟的神色变化,见他皱眉便知进展不顺。
半晌,沈焱抚住琴弦止了琴音,睁开眼睛,摇头道:“适才我多加了几成灵力,还是感知不到他的魂魄,过往世界里看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关碧波潭那一段,被人有意清除掉了,看不到。”
度厄真人道:“没试试恢复这部分记忆吗?”
沈焱郁结道:“试过,不起作用。对方这方面造诣比我高深。”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几度变换,最终沉淀成一片黯然。
度厄真人道:“必定是那盗妖蛋的窃贼所为,怕被我九幽派揪出破绽,便索性毁去这部分记忆,叫我们再无从追踪。”
沈焱揉着太阳穴,带了几分无能为力:“不错,如今找不找得到姓贾的魂魄已无意义。线索已是断了。这几年的找寻,全白费了。”
度厄真人不置可否,木然而坐,好一会才道:“待此间事了,便返回山门,再从长计议。”
沈焱:“也唯有如此。”
两人交流了自己所知的情况,对魔道妖人的目的分析两人不谋而合,至于女子失踪与众人失魂这二者有无关联,还不好断言。
度厄真人早已辟谷,对口腹之欲并无执着,是以也不同其余人一同用晚饭。
饭后沈焱便打算去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客栈可供住宿,小辈们都畏惧度厄真人,不愿留在客栈,一溜儿地跟在沈焱身后。
问了好几处,都道没地方了,又被热心指点如何去下一个客栈。
所有客栈都找遍了,全没有空客房。沈焱暗想,该不会全是被魔道妖孽住满了吧。是哪位魔道的大人物来了?
从最后一家客栈出来,萧意粲垂头丧气发牢骚:“太可气了,居然全满客!这下可要露宿街头了,好惨啊。”
江洳涣满不在乎道:“怕什么,不是还有那么多寺庙可以栖身,出门在外将就点吧。哪有那么多顺心的。”
萧意粲依然满腹牢骚:“那肯定有跳蚤,虱子,蚊子,毒蛇,还有不知道的什么玩意!”
沈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眉头夹得死紧,呵斥道:“闭嘴!”
萧意粲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生怕再多话又被沈焱禁言。
沈焱道:“住处不必忧心,为师自有安排。”
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司凤弯腰逗她的小老虎。
吃晚饭时她特意留了一块带骨头的肉,拿根绳子绑着,她手提着绳子在前头,小老虎就亦步亦趋跟着。每次跳起来想吃那肉,都适时地被司凤吊起来,怎么也够不到。这会停在路边小老虎便又孜孜不倦对那肉发起攻势,司凤故技重施,小老虎急得直跳脚,嗷嗷乱叫。乐得司凤合不拢嘴。
只要有师父师兄们在,能确保安全,对她来说住哪里都无所谓,不过露天夜宿肯定不行。夜间说不定还会下雨,只要找个有瓦片盖着的地方就成。她不挑剔,好养活。
随遇而安是个大优点。
沈焱决定去城东的寺庙借宿一晚,那里地处偏僻,想必很安静,正适合休息。
女娲庙没找着,倒是有座无人打理年久失修的土地庙,却又早被乞丐和流浪汉占据了。
萧意粲十分蛋疼地踢飞台阶下散落的一颗小石子,闷闷不乐地飞快瞟了沈焱一眼,见他神色泰然,便斟酌道:“师父,要不再去西头夷人的神庙看看?”
沈焱摇头道:“不必,就在此处吧。”
此言一出,不光萧意粲傻眼,司凤也惊诧地抬起头。
这里就是土地庙前一块不算空旷略有些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无片瓦,下有水坑,如何能宿人?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沈焱不急不慢从袖中取出一件黄金屋模型,他手掌一翻,那金屋脱手落地的瞬间,突然金光大盛,一幢黄金打造的两层楼出现在视野中。
“哇”几个小辈齐声惊叹。
万幸这金屋不是武器,才侥幸没被逍遥子列在清单上,逃过一劫,不然今晚是真要幕天席地喂蚊子了。
金屋内一应生活用品俱全,会客厅甚至还有新鲜水果。正好每人一间房。
人家刘彻是金屋藏娇,他们是金屋藏一群男人外加一个女汉子。
想是刚刚那金光太耀眼,惊动了土地庙里的乞丐流浪汉,一时门口从左到右挤满了人,一个个眼里充满惊讶和向往。
沈焱吩咐谢邈去请他们过来坐坐,乞丐流浪汉们显然没想到会被邀请,受宠若惊。开始完全不敢信,后来看谢邈礼貌周到语气和善方才跟来。
在他们进来之前,沈焱悄悄用一道清秽诀除了那些他不能忍受的东西。
乞丐流浪汉们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房子,虽拘谨小心,还是难免好奇,不住地偷偷打量。有那嘴馋的,看到桌上的水果便挪不开眼了,肚子也实诚响亮地叫了起来,连沈焱问话都恍如未闻。
沈焱便示意谢邈将果盘端给他们,随后又吩咐他去临近的大户人家借些吃的来。
一个老乞丐毫不犹豫高声提点道:“前头直走半里地的样子,有个崔宅,他家今日大摆宴席,定有不少吃食。”
司凤道:“师父,我跟大师兄一起去吧,大宝也没吃饱,正好早些喂饱它省得闹腾。”大宝自然是小虎崽的名字了。
沈焱掀了掀眼皮,示意她出去。司凤将小虎崽往腋下一夹,一溜烟小跑去追先她一步出门的谢邈。
不多时两人便找到了乞丐口中的崔宅,大红灯笼高高挂,显得喜气洋洋。
拍了一会门环,便有小厮出来开门。谢邈道明来意,小厮入内请示后不多时将两人引进宅中。
崔老爷本是出身中原名门望族,盖因中原战祸频起,乱不可言,其父便西迁至此。崔家在黔城已是住了三十余载,但还保持着严谨治家的祖训,恪守谨遵中原礼法。他为人乐善好施,在此地很有名望。
今日是崔老爷五十七岁生辰,不是什么整寿辰,如此大操大办倒颇令人意外。
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崔老爷看上去神采奕奕,眼角每条皱纹都透着高兴,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崔夫人吩咐丫鬟去厨房取了好些熟食,又将浸在冰水里的半边羊肉取出,并一些猪肉蔬菜,非常丰盛,一篮子都装不下。
崔夫人道:“这大夏天的,正愁不好存放,就都给你们吧,还望不要嫌弃这些残羹冷炙。”
司凤被对方的大方惊到了,果然的大户!豪气!
谢邈也很意外,诚挚致谢。
崔夫人看看两人的装束,都不像跑腿打杂的,又道:“不知府上在何处?需不需要派人送过去?”
谢邈:“夫人太客气了,我们自己拿去便可,多谢夫人好意。”说罢便从近旁一个小丫鬟手上接过篮子。
司凤正要去接其余东西,便听内室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
随后便是手忙脚乱东西被打翻的声响,有侍女惊恐地大喊“有老虎”,随后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内室向外快速移动,显然是要来通报老爷。
司凤顿时知道是大宝这个虎宝宝惹祸了。早知道就不带它出来了!她刚刚明明将它放在崔宅外玩耍的,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居然跑去内室了?!
崔老爷和崔夫人皆是大惊失色,便要往内室去。
司凤也丝毫不敢耽搁,情急之下施展凌虚步率先向声音来处奔去。虽然大宝现在肯定是吃不了人,但保不齐吓死人呢?那罪过可就大发了!
036 黔城(4)
036黔城(4)
离开崔宅时,谢邈司凤二人一再道歉,好不尴尬。幸而崔老爷豁达大度,不跟小辈计较,谢邈又一再道谢,满载而归。
司凤对大宝这个捣蛋鬼颇为恼火,决心今天好好教它“为虎之道”,先罚它一顿让它长长记性。至于怎么罚,她一时还没想好。
由于沈焱等人对如何将食材弄熟一无所知,在座唯一的女同志司凤只能薅袖子上。
江洳涣萧意粲二人很热心地围着她转,她的要求都竭力满足。
钟鸣春非常自觉地去洗菜,他洗菜是驾轻就熟,在青冥峰时便经常帮乔云的。
司凤让江洳涣将铁锅变成了长方形的烤炉,就近取了根竹子片成长条,又让萧意粲将羊肉猪肉切成颗粒,腌制好,穿在竹签上。
人多力量大,再有术法加持,没多大会功夫准备工作已完毕。
要司凤煮饭炒菜,她不大在行,可是做烧烤,她还是有一手的。
手头没木炭,司凤便让萧意粲取了三张燃火符点燃放进烤炉,放上烤架,开始烧烤。要说用燃火符做烧烤比木炭还好使,火势大小随她心意变化,片刻间便满屋香气四溢。
乞丐们看得目瞪口呆,低声耳语时都以为是遇到了九天神仙,毕竟这一个个出尘不凡的人物绝对少见,且亲眼看到不用打火石直接以手引燃黄纸的,而那纸居然久燃不灭,火势还会变化。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大宝馋得围着司凤的腿直打转,不停用脑袋蹭她,想博她的关注。
司凤顿时想到了一个惩罚它的好主意,从篮子里取了根洗净的大白萝卜,拿了根鸡毛掸子,弯腰笑眯眯搔小老虎的鼻子。
大宝啊呜一声张嘴打了个喷嚏,司凤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白萝卜一把塞进了它嘴里。
大宝明显被塞懵了,呆呆看了司凤一眼才使出吃奶的劲儿啃了一口。才嚼了一下,便要张嘴吐,司凤手疾用鸡毛掸子将它下颌往上一推,顿时吐不出来,反而咽了下去。
大宝极哀怨地睁着小圆眼,嘴边的毛颤巍巍地抖啊抖。
司凤要忙着烧烤,没多余的闲工夫关注它,便喊二师兄将它两只前足提起,保持后腿着地的站立姿势,定住不许动。于是可怜的大宝便眼巴巴看着一群乞丐流浪汉将它望眼欲穿垂涎欲滴的肉串拆吃入腹,而它只能哀愁地俯首啃一口白萝卜聊以慰藉。
这种现代风格的烧烤众人都没吃过,不光各种肉食被一扫而空,连蔬菜也被吃了个精光。沈焱也没客气,好好品味了一把徒弟的手艺。看他们吃的那么欢,司凤极有成就感。
吃饱喝足,乞丐们的拘谨也随着饥饿感消失无踪,打开了话匣子。
先前指点过他们的老乞丐道:“姑娘,你说你这小老虎吓昏了崔家小姐?”
司凤道:“是呀,我赶到内宅时,崔小姐已吓得人事不知,丫鬟们慌作一团。”
老乞丐:“不可能啊,崔家小姐年前便是在距此十里外的女娲庙失踪了的,她什么时候回府的,我怎么不知?”
乞丐流浪汉常年在外,接触的人物众多,兼之他们互相之间在闲聊时又会交流所见所闻,消息比寻常人灵通得多,这也是沈焱请他们进来叙话的原因。
司凤道:“这我也不知,听丫鬟叫她小姐,想必不会有错。”
老乞丐摸着胡子道:“难怪崔老爷今日要大摆筵席,看来他女儿是今日归来的。”
另一个叫麻子的乞丐感叹道:“那崔家小姐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身姿曼妙,翩翩如仙。我说这几个月怎不见她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了,连替顾二公子祈福都没来,实在不合常理。原来是失踪了啊。李二狗你知道这事,怎没听你说起过啊?”
叫李二狗的老乞丐道:“话不是这么说,我当时尾随崔宅的人去女娲庙,便是想讨些东西吃。崔小姐失踪后,崔老爷特意吩咐下人给了我比平常更多的东西,此后他们也没大肆放出消息去找崔小姐,那意思还不明白吗?就是要我别声张啊!咱老李这点子事还是懂的!大户人家嘛,要脸面。”
沈焱手里拿的肉串还剩最后一点肉,大宝神色紧张眼睛发直地盯着他的手,要不是被萧意粲定住了,肯定巴巴凑过来了。他长臂一展,将肉串送到大宝面前游了半圈,凑到它口鼻前。待大宝张嘴欲咬时,突然手肘一动,划了半个圆弧,回手笑眯眯送进嘴里。
大宝简直要哭了,爪子里的大萝卜都险些捧不住掉下去,赶紧低头叼住,狠狠啃了一口。
沈焱吃完,又悠然自得取出一方金蚕丝织就的纯白手绢擦擦嘴,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不合常理。”
李二狗奇道:“如何就不合理了?”
沈焱:“一般情况下,若是有人失踪了,肯定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以便他找人。断没有封锁消息的道理,跟脸面就更扯不上关系了,恐怕另有内情。”
司凤表示附和:“师父说的是。”又补充发问,“顾二公子又是谁?跟崔小姐有什么关系?”
刚跟李二狗对答的那个乞丐嘴快道:“顾二公子是东头顾家的嫡子,崔小姐的未婚夫婿。一年前本是到了婚期,临成亲了却突然一病不起,神思恍惚,于是婚期便延后了。顾崔两家自然都是希望顾二公子早日康复,所以每月初一十五,崔夫人必然会带上崔家小姐去女娲庙,为顾二公子祈福。”
此后又闲聊了不少,到子时了,一群乞丐流浪汉才依依不舍离去。
关上门,师徒几个还得开个茶话会,交流分析一下今日所见所闻。
沈焱很有长者风范地道:“你们不妨说说看法。”
司凤眉头微锁,首先提出了一个疑问:“麻子说崔小姐是个身姿婀娜的美女,但是我今日一见,颇不相符。面色苍白憔悴,体态臃肿,看上去是个虚弱的胖子,手指还有些水肿,倒不觉得如何美貌。”谢邈因是男子,不便入内,崔小姐昏倒后是什么情形他并不知晓,此时听司凤描绘,不由也面容一怔。
萧意粲道:“脸色苍白可能是被老虎吓的?”
“好吧,姑且算是。但这崔小姐是被掳走的,莫非被掳走后生活还过得有滋有味?不然怎么解释她比先前胖?但也不对啊,她脸色憔悴,连胭脂都遮不住的憔悴。”司凤说完,似又想到另一种可能,神情很兴奋地一拍腿,补充道,“她该不会是有了身孕吧?被掳走数月,时间对的上。”
说实话作为受蓝星现代文化熏陶的一代小年轻,司凤对未婚先孕什么的,已经司空见惯,虽不赞同,但以前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和亲眼见过的,都不再少数。
所以其实刚听麻子说崔小姐身姿曼妙时,司凤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可能怀孕了。但面前都是一群光棍汉,她不好一上来就这么说,是以抛砖引玉了好一阵才阐明观点。
谢邈情绪难得波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对小师妹这个论断实则十二分惊愕。他低声道:“小师妹,这事关姑娘家清白,可不能胡乱揣度,毁人清誉。”
江洳涣萧意粲等人也附和道:“对啊,这话不能乱说的,那崔小姐尚待字闺中呢。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胡言乱语呢?”
司凤不服气地辩解道:“嗳,好吧,你们这么说也情有可原。因为你们没看到崔小姐如今的模样嘛,要是你们看见了,就知道我不是胡说八道的。不知者不怪,我原谅你们了。”萧意粲回复她的是一声打马虎眼的哈哈。
哎嘛,还是太心直口快,在现代见多了成条件反射了,这也怪我嘛。我都已经斟酌言语了,是你们少见多怪。司凤小郁闷了下,抬眸偷瞧了沈焱一眼,正好遇上他的目光。
沈焱面上似笑非笑,眉宇微收,目光沉炽,冷静中似乎隐藏着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是几个意思?赞赏她?还是不置可否?
司凤还没回味过来,就听沈焱轻描淡写道:“今日听到的稀奇事颇多,既然让你们畅所欲言,便不必拘束。为师正是要听听你们不同的看法,若都众口一词,岂不白费了我一番心思?现在也没外人,道出自己的推测疑惑,自是无妨。不过你们须牢记,有外人在时,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不能说,否则被打死了为师连收尸都觉得丢人。所以像这样被打死的,就让他臭在街头好了。”
“……”司凤本来还以为他要说“否则就算有人要打你们也有为师撑腰”,这应该是他的正常画风,没想到师父的脑回路又歪到了另一个方向了。看来,师父的话没说完之前,千万不能揣度。
“所以刚刚那些乞丐在的时候,我就一点也没提啊。”司凤一脸求表扬,手也没闲着,上下来回轻轻揉摸着大宝的肚子。大宝吃了一整根大萝卜,这会辛味上涌,胃有些犯潮,不住地打嗝,司凤给它顺气。另一手轻拍着它的背,像哄孩子一样温柔。
沈焱乜了徒弟一眼,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她膝头小虎崽身上,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从唇畔绽开。
“时候也不早了,各自去休息吧。明日得查查魔道妖人的行踪。”沈焱说罢站起身,拂衣便要上楼。
谢邈也起身道:“师父,需不需要留个人值夜?”
沈焱头也不回道:“不必,我已设了屏障,外人进不来。”
其余诸人也纷纷起身,正欲各自回房,就听外面传来不小的动静,人声嘈杂。
似来了许多人将金屋包围了。
沈焱眉头微锁,这金屋他是加了禁制的,若非他有意留空,寻常人是决计看不到这金屋的。
都这个点了,还不睡觉跑出来捣乱,且找寻的位置颇为准确,会是谁呢?
037 黔城(5)
“不可能啊,追到这儿就没影了,奇怪……”外头纷冗嘈杂的声音中夹杂着这么个中气十足嗓门嘹亮的,教人不注意都难。
“是啊,我这寻邪盘指针也不动了,感应不到那东西,会去哪了?”有人也萌生了同样的疑惑。
“你们怎么知道是往这个方向追?别是弄错了吧?”质疑的声音也出现了。
“绝对不可能!”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起,“先前我就看到这个方向有一道金光闪过,非常诡异。如不是那东西,那金光作何解?”
“那金光我也看见了,可不像是修咱们这种路子的,倒像是仙门法术。你怕是弄错了吧?”
“仙门?就楼上那牛鼻子老道?他晚上出来了?不会吧,不是已经让掌柜的在他喝的水里下了药吗?”
“蠢材!你以为城里就他一个仙门的人?今天还来了一拨!”
“啊?!真的假的?”嗓门大的那个明显吃了一惊。
几人正扯皮,又听一道冷冰冰颇含威严的声音响起:“一群废物!这么多人一起围猎,居然到现在还未捕获,当心少主降罪下来。”听语气和内容,似乎是这群人里的小头目。
其他几个顿时被下了禁言咒似的噤了声。
但很快,更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嘈杂声又起。
屋里的人都听出来了,是魔道妖人。
“怎么办?”众弟子都看向沈焱。
看上去最小的钟鸣春脸上甚至有些慌张,沈焱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三徒弟一眼,不带感情地道:“鸣春留下看家。你们跟我一道出去看看。”
司凤摊着空空的两手道:“师父,我没武器。”
沈焱袍袖一振,裂天已稳稳当当落在司凤手中,他自己则手执破风。江洳涣谢邈萧意粲三人各自召出了佩剑,持在手里。
沈焱挥袖间大门应势而开,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将外头人的喧闹声都盖过了。他打头向外走去,几个徒弟后辈紧随在后。
大约三四十个魔修不成队形分散在金屋前的乱草坪,有的人正由背对面转身往声响处看,有的则依然在窥伺土地庙,打算近前去探个究竟。
直到大门洞开,一群魔修才看到近在咫尺的金屋。能设置这样的禁制,说明修为都在他们之上,如若反之,这禁制对他们来说便如同虚设。
一行人鱼贯而出,最后的司凤走出金屋那门便又自动关上了。
魔修中离金屋最近的彪形糙汉粗声粗气道:“你们是谁?别挡道,当心惹大爷不高兴剥了你的皮做人鼓。”正是嗓门大的那个。
好一个大言不惭,竟不自知几斤几两,在沈焱面前大放厥词。沈焱一脸嫌弃,以扇抚耳,对这噪音消音了几分,避免耳朵被荼毒污染。真是粗俗得很是理直气壮啊。
那魔修见他这个动作,眼睛直冒光,有点口干舌燥:“嘿,小白脸儿。不如跟大爷回去,包你吃香喝……”
“辣”字还未出口,便被沈焱一扇子扇得飞出老远,撞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柳树,掉地时还顺便砸出来个人形大坑。
那小头目眯缝着一双吊梢眼,凶相毕露又带着点谨慎斟酌,细细打量沈焱以及手中的扇子。他比手下那群人拎得清,刚刚既勘不破对方的结界禁制,现在仔细观察也看不出对方任何端倪,还隐隐能感觉到对方刻意收敛的威压,肯定不是好惹的。便低声冲身后的喽吩咐道:“是仙门高手。速速发讯号,请副宗主前来主持局面,宣城距此不远,片刻便能赶到。”
“慢着!”夜空中闪过一道金影,第二字落人已到近前。原来是个金衣少年,身量颀长,稍有些偏瘦,轮廓分明,额点朱砂,眉眼英锐,乌发如墨,一团贵气。一看就出身不俗。
若非他立在群魔之前,凭那丝毫不带阴戾邪煞的少年意气劲儿与眉宇间的倔强刚强,很容易将他误认作是仙门子弟。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少主!”
一干魔修统统拜倒在地,毕恭毕敬。
“起来。”少年满脸不悦,怒斥,“你们敢发讯号试试!请他做什么?来给你们擦屁股?我的事,不用他插手!”
“是,少主。”先前下令的小头目赶紧给正要拉信号火焰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一群没用的东西。”少年斜对着九幽派一行,只对他们视而不见,骂手下时那股目中无人傲娇跋扈劲儿还挺招人喜欢的。
好吧,司凤表示她只看脸。
沈焱折扇收拢抱臂而立,面上看不出波澜,微微眯着眼,打量着那名少年,似笑非笑勾着嘴角。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散姿态,不单如此,从站立姿势到面部神态都是毫不掩饰的轻藐,看上去极为欠扁。
很快,那少年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你是何人?”少年侧首,变声期略有些沙哑的嗓音配着那张稚气犹存的脸,倒不显违和,而透出一股子养尊处优的颐指气使。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怒意正在慢慢蓄积,英气的剑眉蹙成了一个倒八。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就算生气也是好看的,看着越发可爱了。沈焱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无动于衷。司凤的目光在师父和少年之前逡巡了个来回,握剑的手抬起捂住嘴,埋首偷笑了起来。
那少年一看对方居然丝毫鸟都不鸟他,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公然取笑他,顿时俊脸臊得通红,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红得要滴血。他几时吃过这样的大亏?顿时便要发作。
他右手一召,负在背上的宝剑便飞出剑鞘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形落入掌中,金色的剑光外围缭绕着丝丝缕缕黑气,隐隐有蚀月侵天之势。小小年纪剑气已是不俗,他日长大成人必是魔道奸邪中流砥柱的大祸害。
正欲动手,身后的小头目突然扯了扯他衣袖,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干什么?!”少年转头怒目注视着手下,火气又上窜了一分。
“少主请息怒。”小头目低眉顺眼压低了嗓子,目光在司凤身上溜了一圈,凑近道,“少主,那女子手里拿的是裂天剑,是沈焱的兵器。那持扇的男人肯定就是沈焱,这个人很可怕的,要不咱们……”
此言一出,少年身后的一群魔修都不自主后退了一步,神色变得紧张起来。
“我还怕了他不成?”少年愈发火大,看自己这跟班更不顺眼了,拍掉他手,用力推搡了一把,将他推得一屁股摔倒在地,恨声骂道,“给我滚!没种的软骨头!”
小头目赶紧掉转身膝行几步,跪着挡在他身前,道:“少主……”
“滚!”少年一脚踢开他,挥剑斩向沈焱。
沈焱正看得饶有趣味,不移不动,见他一剑刺来,只闲闲以扇子一挡,一招分花拂叶化开剑式。
少年只觉剑身前后竟是两股力道自相反方向同时袭来,若非他全力握持,并加持了符咒,剑便会脱手被撞飞,抑或拦腰尽断。他骇然抬头看沈焱,但见后者依然气定神闲正好整以暇看着他,不禁气得肺都要炸了。
只这一击,他便已知自己不是对手。即便如此,他依然吃不了这瘪,非得扳回来不可。
定了定神,少年双手召出数道血符,悬空的宝剑一化三三化九,天上乌云密布如黑钵兜顶,霎时阴风呼啸如狂。
大衍术!
此时虽还只是低阶,不成气候,但假以时日绝不可小觑。
这少年使的居然是魔道最负盛名的秘术大衍术,沈焱万万没想到遇到的是万魔宗的人。众魔都称他少主,他必定是晏瓴洵的独子,叫什么名字来着?沈焱一时却想不起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晏瓴洵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呵呵。
就这么一茬神的功夫,九柄宝剑已齐齐向沈焱飞去。
“师父小心!”“师叔小心!”几个小辈都从惊诧中醒过来,同声示警。
沈焱心里有那么一刹的犹豫,是该杀之永绝后患,还是手下留情,毕竟这是晏瓴洵唯一的血脉。
现实容不得他多想,沈焱祭出无极,空中顿时撕开一声轰隆苍雷,紧跟着劈下一道天闪缠绕于鞭身,无极如同一条接通电流的游龙。沈焱挥鞭一指,银光过处,幻剑残影被击落,化作黑烟缭绕散去。连那把制作精良的宝剑也断作了九节。
少年此时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化解了自己的大招,也不敢再硬碰硬,识时务地收了势。但他并不服气,跺了跺脚,梗着脖子嘴硬:“你仗着年长我许多,修为比我深,便恃强凌弱,赢了也不光彩。仙门正道,不过如此。”
真跟他老子当年一个德行,沈焱嘴角微微动了动,神色复杂掉过头。
“走吧,今日我不杀你。”半晌,沈焱面无表情开口。
此话一出,不光少年身后那群魔修吃了一惊,司凤也吃了一惊。
司凤明明记得,沈焱在郾城城门口跟常笑对话时“魔道妖孽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之语。
魔修吃惊,想必也是相似的原因。沈焱的名声在魔道中早就坏透了,虽未必每个人认得他,但无不听过他的大名。在魔道中,他就是嗜杀如麻凶神恶煞的存在。
此番居然要放过他们?邪了门儿了!他不会是开玩笑的吧?看着不像啊!
那只有一个解释,肯定是吃错药了,要么就是被夺舍了。
那少年大约也没想到沈焱这么轻易会让他走,一时愣住。
小头目心里那个着急,生怕沈焱反悔,拉住自家少主赶紧启动传送法阵离开了危险地。
038 黔城(6)
谢邈萧意粲江洳涣也发愣地看着沈焱,放走魔道妖邪,这不符合沈焱的一贯作风。
现场气氛颇为怪异,司凤心里实在疑惑得很,索性问了出来:“师父,为何要放他们走?刚刚那招看着颇为厉害的是什么招数?那小孩有两把刷子啊。他们是什么来头?”
沈焱被他们看得颇为尴尬,干咳一声,作势拾掇无极,避重就轻道:“万魔宗的,大衍术。”
谢邈握剑的手不自觉用力攥着,看不见的地方关节已发白,好一会才放开。萧意粲和江洳涣司凤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
沈焱直接无视了几个小辈奇怪的神色,若无其事举头看看天色,道:“时候已不早,回去歇着吧,折腾一天了,还不累?”
诸人都摇头,可不嘛,这么一折腾,人给折腾精神了。
沈焱将无极收回袖中,偏头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问道:“还有何事?”
谢邈道:“魔道妖人追踪至此,似是发现了邪祟的蛛丝马迹,看他们对对面那座土地庙颇有怀疑,我们要不要追查下去?”
沈焱道:“先前他们进屋时,我便已探过了,来的那些人里头都没问题。还有一个没来的,没多少活头了。可能是不想将晦气带到别人家,所以回避了。”
萧意粲问道:“师父如何知晓有个将死之人?”
沈焱道:“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了点将死之人的气息,就是那种微微带点腐朽败坏的味道,反正很不好闻就是了。之所以说只有一个,是因为那味道不算太浓郁,沾染到他们每人身上的就没多少。但再少也瞒不过为师,离老远就能闻见,你们就一点感知都没有吗?你们啊,要学的东西还太多。”
司凤突然就想到了阿花,师父这鼻子简直跟阿花有得一拼啊!难怪有洁癖,肯定稍微弄得不干净他都闻得到异味。司凤似乎有点理解师父这个蛇精病了,肯定平时感官受到的刺激太多,久而久之呢,精神上多少有点毛病。
谢邈还是不大放心,道:“要不还是去看看吧?反正这么近。”
沈焱摆摆手:“不必了,今日肯定是查不到什么了。魔道妖人追到这里失了线索,必然是叫那邪煞逃了。起码今夜是不会再回来了。”
萧意粲又问:“又没了头绪,接下来可如何是好?师父可有主意?”
沈焱淡淡道:“不急,我们才来了一天,横竖妖蛋的线索已是断了,专心此事便可,不怕查不出个水落石出。”
一直没开口的江洳涣神色黯然,红着脸低声问道:“不是已寻到了贾老三么?找回他的魂魄再问妖蛋下落不就可以了吗?”
沈焱摇头道:“此法已不可行。贾老三那段记忆被人抹去了,我与四师兄亦是无计可施。妖蛋失窃已有几年,也不急在这一时了。只能先了却此间事,待寻回贾老三的魂魄,便将他带回山门,从长计议。但愿掌门师兄还有其他法子能帮他恢复那段记忆。”
江洳涣一脸歉然,喃喃道:“都怪我,当初我要是看好了妖蛋,便不会有如今这许多麻烦。门派兴许也不会遭那么大的难……”
沈焱静静注视着他,正色道:“我知你已尽力,不必这么自责。常笑再世为人功力大增,还将别州的邪术练得炉火纯青,没个十载二十载的功夫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他筹谋这个阴谋已有几十年,咱们没防住中了阴招也是……天意。注定我九幽有此一劫。”
说罢轻轻拍了拍江洳涣肩膀,转身便要回屋。
江洳涣死死咬着下唇,丝丝血迹从齿际渗出,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我要活剐了他!刚刚就该让那群妖人引信将他召来,可恨!”
沈焱忽地顿住脚步,回过头奇道:“此话怎讲?”
“那恶贼已投身万魔宗,如今便是万魔宗副宗主。师叔不知?”江洳涣很吃惊。
“???!!!……”沈焱脸色剧变,惊怒交加,身子几乎晃了一下。他心中狠狠地着恼了一番,拂袖快步返回金屋。
若叫他知道刚刚那群魔修打算求援的是常笑,他必不会袖手而观,定要设法逼他们马上召常笑过来,然后新账旧账一起清算。悔之晚矣!
沈焱的确不知,因当时向他道明闭关之后门派发生之事的人,乃是司凤。当时江洳涣专心致志啃猪蹄,萧意粲全神贯注对付韭菜炒蛋,连她说了些什么都没注意到。沈焱对常笑的厌恶司凤在郾城时便已知晓,是以并未提及常笑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名字,门派散伙只是大概说了缘由,一语带过,未加细说。
司凤默默揪着衣袖,暗道神tm的机缘巧合!只怪她没有未卜先知的功能,不然早和盘托出不藏不掖了,哎!千金难买早知道。
折腾了大半夜,最后都神色不佳地各自回屋,将留在屋里等着他们的钟鸣春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遇到了了不得的恶煞。
明明很累,司凤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在床上辗转了半个时辰也没睡着。她其实很少有失眠的时候,在青冥峰时修炼刻苦,经常是头一沾枕头就入眠,也没什么心事。这黔城发生的事再波诡云谲,她其实也不太在意。她在意的,是由于她的原因,使得师父刚刚恼恨得几乎失了常态。这点让她很自责。
她也很疑惑,常笑跟师父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常笑跟九幽派又有多深的羁绊渊源,为何要费尽心机整垮九幽派。
司凤躺着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一团乱麻,索性翻身而起,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出了金屋。
深夜的天幕上还出来了稀稀落落几点星子,天与地的尽头是一片看不透的浓墨漆黑。四周很安静,唯有夜风轻抚树叶的沙沙声,间或几声不知从哪传来的鸟啼,黑暗中格外渗人。
吹了阵风,她脑子清醒了不少,横竖也睡不着,干脆去土地庙探一探。
这土地庙虽破败了,但占地不算大也不算小,本没有大门,想是乞丐流浪汉们为防寒挡风,自己用参差不齐的木头扎了个简陋的门掩着。司凤轻手轻脚挪开那门,收敛气息,将灵力聚于双目,以便更清楚地视物。幸亏她进门前看了看,不然差点就踩到门口躺着的人。
土地庙内有一长条形供桌,占地颇大,供奉着一尊神像,神像身上的彩漆已掉得七零八落,看不出本色。神像两旁还有两个牌位,不知供的是谁,字迹十分模糊。案桌上还有三个香炉,每个香炉里都插有为数不少的香根。仔细看颜色有新有旧,旧的居多,想必从前也有香火鼎盛的时候,只是后来衰败了。供桌上没有贡品,估计是叫乞丐们吃了。
打量完土地庙,司凤开始打量挨挨挤挤躺在稻草上的人。那些已经见过的,都被她一扫而过,重点要找的是那个没露面的。
土地庙内就这么大点地方,怎么没找见?
司凤不死心。
但目光所及,本就是一目了然,没有就是没有。
土地庙内躺的人,全都是之前来过金屋的。
难道说,是师父弄错了?也不可能啊,她师父绝没那么菜。
司凤寻了个刚好能放下一只脚的地方,双臂贴着墙面,另一只脚则悬空提着,提了一会觉得不爽,便用脚后跟一下一下磕着墙。
土地庙比外头更凉快,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阴冷。司凤倚墙而立,后背总觉凉飕飕的。熟睡中的乞丐突然上下牙磕着打了个冷战,将身子缩成一团。
几乎是他打冷战的同一时间,司凤突然察觉到踢的这面墙发出的声音非常诡异,不像是敲击墙面的闷响,而像是指甲挠黑板发出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噪音。
那噪音听得司凤心都一揪,顿时毛骨悚然。她又用手敲了敲,发出的声音却又是很正常的笃笃声。
现代时看过的恐怖灵异电影种种逼真画面一股脑地涌上司凤脑海,她被自己吓了个手脚发冷,一刻也不敢多待,飞快掠了出去,连将门挪回去都忘了。
她倒不是怕鬼,连行尸都打过,但是她怕欲鬼不鬼突如其来的恐怖气氛,以及背后遭偷袭的担忧。看恐怖片时是觉得刺激,自己真遇上那就不是刺激了,而是实打实的惊吓。
司凤有种直觉,黔城里的邪物绝对比行尸走肉可怕得多,短短数日间让那么多人失魂疯癫,作恶如此频繁,绝对不是一般的邪物。她有自知之明,凭她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修为,且无兵器符篆在手,根本就毫无胜算,所以走是上策。
也不是她关键时刻掉链子,实在是还没练到不掉链子的段数。
这土地庙绝对有问题!
也许,真想已经呼之欲出了!也许,明天,明天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了!
大半夜司凤还睁着眼,毫无睡意,神经特别兴奋。快天亮时才有些困乏,入睡后却不踏实,不断地做梦。
039 黔城(7)
次日一早,司凤便被叫醒,只觉头沉眼晕,昨夜做了许多梦竟一个也记不起。
用早饭时,司凤便将夜探土地庙之事说了一遍。
沈焱以密语传音通知度厄真人,收了金屋,直奔土地庙。一众乞丐流浪汉犹睡得死沉。
江洳涣上前想唤醒他们,却发现这十几个人呼吸犹存,别说怎么也唤不醒,连摇都摇不醒。
“不必白费力气,他们的魂都被取走了。”
谢邈道:“师父,这会是什么怪物?食魂兽吗?”
沈焱沉吟道:“是比食魂兽更高阶的怪物,食魂兽较为低级,一月取一魂已是自身能吸纳炼化的极限。这东西现在还不好说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好相与的,如此穷凶极恶,只怕怨气极大。这几日你们要多加小心,以免被偷施暗算。”
“是不是我昨夜惊动了那邪物……哎,都怪我鲁莽。”司凤低着头,讪讪的。
沈焱道:“自然是要砸的。只怕不是你惊动了他,是他们回去时清秽诀时效未过,他被排斥,从而嗅到了危险。万魔宗寻来时,他已逃了。你们仔细看看,是不是少了一人?”
谢邈道:“不错,那个昨夜从未说过话的乞丐不见了。”
沈焱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谢邈又问道:“这墙,可还要砸开看看吗?”
“自然要看看里头藏了什么。”说话的是度厄真人,他刚已在土地庙外听了一会。他话音刚落,便隔空一掌,震得墙体颤动,墙面簌簌脱落。这一掌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墙体不至于被损坏太严重,外层自动剥离,露出内里被遮盖的世界。
一具挟裹在泥土里的夷人装束金发女尸出现在众人面前,顿时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这女尸躯干已开始腐烂,脸部尚算完整,此时虽面色僵白,依然看得出生前十分美貌。再一掌,对应的另一面墙里又露出另一具女尸,也是年轻貌美的夷人女性。还有两面墙则是正常的。
结合之前夷人的说法,这两具女尸极有可能就是那两个失踪的女子。
这可奇怪了,土地庙及其周围一大片,都是中原人聚居区,会是谁痛下杀手又将其藏尸此地?是那个不见了的乞丐?
凶手心思够缜密,夷人绝对想不到他们失踪的女人会被埋在中原人地盘上一座破庙的墙里。正是因为破庙被一群脏不拉几的乞丐流浪汉占领,所以都没什么人愿意来,这里便也成为了凶手最佳的藏身之所。
司凤心思转得飞快,看着那两具尸体,立即就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急道:“坏了,崔小姐可能会有**烦!我知道崔小姐为什么会被阿宝吓昏过去了,她肯定是被那个凶手变的老虎欺骗过!”
沈焱略一思索,便道:“不错,极有可能。你们几个去崔宅,保护崔小姐安全。四师兄,我们去夷人那边让他们认领,打探凶手情况。分头行动,遇到解决不了的,记得传讯。”
度厄真人点了点头,抖出一条储物袋将两具尸体纳入其中,五指一收,那储物袋便化作一道萤火消失无形。师兄弟二人已瞬行而去。
江洳涣等人也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崔家。崔老爷称病闭门谢客,万般无奈只得来硬的,人命关天,连谢邈也顾不得礼数,直接往内堂闯。
崔老爷无法,只得见他们,却矢口否认女儿归来了。
“崔老爷,您还是实话实说吧,昨夜我见到的女子是不是您女儿?我们并无恶意,是为了保护她。”
崔老爷斩钉截铁道:“不是。”
司凤自是不信:“我明明听到丫鬟唤她小姐。”
“昨晚在这里的,是舅家的女儿,是表小姐。一定是你听岔了。”崔老爷似乎很生气,花白的胡子被急促呼出的气吹得颤巍巍,“枉我昨夜还好生待你们,你们这又是硬闯又是质问的,究竟是想做什么!”
“……”被他这一骂,司凤不禁狐疑起来,赶紧看向大师兄。
谢邈言辞恳切道:“我们也知是唐突了,可事出紧急,讲究不了那么多。崔老爷,如果您不告诉我们您女儿的下落,她极有可能会被杀。我们刚在不远处那座土地庙发现了两具尸首,凶手极有可能便是掳走您女儿的恶棍。您也不想您女儿遭遇不测吧,我们便是来保护她,以及保护你们的。”
崔老爷刚刚还气急败坏,此时已吓得面如土色四肢冰凉,话都说不利索了:“此……此事……当真?”
“绝无虚假!”
崔老爷两眼一翻就要昏过去,崔夫人赶紧上前搀住他,泪如雨下,颤声道:“老爷,还瞒着做什么?难道虚名比女儿的命还重要么?”
崔老爷总算缓了过来,仰天长叹,仿佛突然间苍老了十几岁,嗓音沧桑嘶哑:“罢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家丑外扬就家丑外扬吧。今日一早便送她去慈溪村了,这会正在路上。小女安危,全拜托各位了。”说罢颤巍巍要下拜,被谢邈扶住了。
问明了方位和路线,一行人又马不停蹄追赶。江洳涣谢邈各带了一个不会御剑的,御剑而行自然比凡人坐马车快得多,没多久就看到停在小路边的马车。
诸人还未落地,便听到女子惨烈的呼痛声,荒郊野岭听得人头皮发炸。
江洳涣萧意粲两个先是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将佩服和疑问的目光盯在司凤身上。
司凤白了他们一眼,俩男的这么八卦做什么?难道我看出她怀了孕,还能看出孩儿爹是谁不成?鬼扯!看本姑娘也没用!
一行人把住了四个方位,以防被偷袭。
不多时,马车里传来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司凤的位置暂时让钟鸣春把守着,她自己则上前帮忙,请江师兄用法术变出了一大盆开水。野外条件简陋,也只能清洁一下,给产妇补充营养却做不到。毕竟如各位师兄这样的男人,虽身份精贵,但随身空间里不可能有那么精细的东西,能有几条手帕就不错了。
丫鬟将孩子清洁好包上毯子,递给催小姐,崔小姐却将头一扭,豆大的泪珠滚入**的鬓角,咬着衣袖压抑地低泣着。丫鬟无法,只得将哇哇大哭的婴儿轻轻放在她身边。司凤偷偷一瞧,小婴儿眼睛已经睁开,是一双墨蓝色的眼睛混血儿。
过了好一会,她才平静下来。司凤暗暗佩服她体力好,生完孩子还有力气哭,而且也不晕,厉害!难怪能从魔爪逃脱。
“谢谢你。”崔小姐拭干泪水,勉强支起上半身。
司凤将散落的头发抓到耳后,也不废话,直奔主题:“还请小姐跟我们回城,待在乡下也不安全,我们会保护你的。”
崔小姐抬眸怔忪道:“怎么?”
司凤道:“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个会变化的怪物先前诱骗杀害的夷人女子,昨夜又有许多人突然被夺走了魂魄。听说你的未婚夫顾二公子早在数月前便已缠绵病榻,恐怕也是这失魂症作怪。我们担心你就是下一个目标。”
崔小姐听完没作声,良久突然凄恻一笑,似荆棘里开出的一朵话,无声的苍凉。她紧紧咬着嘴唇,憔悴的面容带着些病态的红。白日里看,的确是个美人。
她这笑很突兀,很诡谲,司凤不禁起了疑心:“笑什么?”
“你们以为,夺魂的,和掳走我的,是同一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也不是,主要现在查到的线索有限,疑点也很多,暂时还捋不顺。你这意思,是不同的人做的?”
崔小姐充耳不闻,只喃喃道:“他害谁也不会害我,我倒想死了随他去,只是这个孽债要如何处置……爹爹阿娘辛苦养育我,我却做了这有辱门楣之事,可孩子毕竟无辜……”说着说着,又是泪落连珠子。
司凤还要再问,崔小姐却明显不想多提,要么听而不闻要么牛头不对马嘴。考虑到产妇产后情绪不宜太过波动,尚需静养,司凤只得作罢,晚些时候再问不迟,便吩咐车夫赶车回城。
马车内空间不算太小,司凤便也坐在车内,以便伺机再询问。但她显然打错了算盘,崔小姐一直紧闭双目,无论车厢如何颠簸,依然是一副闭目谢绝打扰的状态。
车夫赶车很急,马屁股上被抽了数条鞭痕,谢邈示意他可以慢些,不必太赶。
回城正赶上午饭时间,一行人先去了度厄真人住的客栈。一问掌柜的,才知先前那些住客全已搬走。魔道妖人倒识相。沈焱和度厄真人还未归来,他们便又回了崔宅。
崔小姐自有崔家的人照料,江洳涣谢邈等人也没闲着,在屋子四处布置驱邪符。崔小姐肯定跟邪魔有过接触,不然她身上不会残留邪魔独有的气息。因崔小姐此时体虚,不能用驱邪符强行驱逐邪魔之气,所以要布置一个由驱邪符组成的咒阵,以免邪魔再度侵入。
沈焱度厄真人在接到传讯后,很快也到了崔宅。崔老爷吩咐下人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几位仙长歇息,又准备了一桌好菜招待,恳求他们住下。
席间沈焱也不推辞,爽快应了,索性劝度厄真人退掉客栈的房间住到这里,互相好有个照应。
用过饭,趁崔老爷崔夫人去内院看望崔小姐的当儿,司凤将半路崔小姐产子以及她的种种排斥表现都叙说了一边,重点强调了她生的是个混血儿。
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崔家肯定有脱不开的关联,要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从崔家着手最好。崔小姐身上疑点重重,就算凶手不是她,也肯定跟她有关系。
040 黔城(8)
崔老爷一副心事重重心力交瘁的模样从内院出来,手里的手杖似重有千钧,攥在手里看起来有些吃力,本来挺直的腰杆现在有点儿驼背,走路的步子比刚进去时更缓慢。身边也没留个搀扶的小厮,看着颇让人心酸。
司凤看着不忍,上前将他扶到主位上坐下,又帮他倒了杯茶才退回去。
“家门不幸,还请几位仙长一定要帮帮老朽啊。”崔老爷举袖拭擦着眼,语气里全是无奈。
度厄真人道:“老丈勿要担心,有我等在此,必不会让那邪物继续作恶伤人。只是老丈也勿要隐瞒实情,否则便容易出现误判,为降服这邪物增加阻扰麻烦。还望老丈将前情后因一一相告。”
崔老爷看看那群小年轻,面有难色。
沈焱从袖中取了些黄符艾叶,挥手将一群弟子打发出去加固法阵。
度厄真人也不催促,与沈焱一道坐下,静静等崔老爷开口。
崔老爷犹豫了好久,斟酌再斟酌,方道出原委。
原来,崔小姐虽许配给了门当户对的顾家嫡子顾二公子,她喜欢的却另有其人,乃是顾府的另一个儿子顾西平。那顾西平年长崔小姐三岁,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两家都是本地豪绅,平素也有些来往,但算不上关系多好。顾家在此地已经营上百年,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崔老太爷过世,崔老爷比他老爹为人更玲珑剔透,跟顾家的关系在他这辈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两家关系水乳融洽。顾老爷便有跟崔家结亲的念头,也向崔老爷透露出这个意思,崔老爷自是不会反对,但也还不想太早定下亲事,只说孩子还小,不如长大些再定。
自然,“孩子年纪小”,只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崔老爷对顾西平的出身颇为介意,认为配不上他女儿。
顾西平的确出身低微,母亲在怀他之前只是个通房丫头,就算母凭子贵终究也只是个妾室。
其时顾家就顾西平一个儿子,正室夫人李氏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终于在顾西平七岁上生了个儿子,便是如今缠绵病榻人事不知的顾二公子了。
顾二公子一出生,便赢得了全家上下的疼爱,且他模样俊又聪明伶俐,很快做父亲的便将大部分的爱都给了小儿子。顾西平这个庶长子一夕之间就不受宠了,此后的婚约也不出意外落在他弟弟头上。豪门大家重嫡庶之分,一切都显得再平常不过。
顾西平懂事后,变得谨小慎微,日渐沉默寡言,不复小时候的机灵活泼,越发不得宠。与此成对比的,就是他弟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娇生惯养得颇为骄纵。他对他弟弟倒是不错,带着点儿讨好,有时候顾二公子犯了错,也是他顶了包。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赢得弟弟的尊重。久而久之,他心里有没有恨,有没有怨,外人不得而知,因为他一直是一如既往纵然爱护兄弟。
唯有在一件事上,他不能让自己的兄弟,那就是有关崔小姐的事。
而崔小姐呢,她看顾二公子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弟,毕竟比她小好几岁。加上顾二公子十二岁上被送去百里外的傅山书院念书,两人更疏远陌生。在此期间,崔小姐与顾西平的感情则更亲近,心心相许私定终身。
过了几年,终于家里长辈发现了不对的苗头,也顾不得顾二公子学业未成,便急召他回来成亲。
顾二公子则推三阻四,回信还不能归家,最后顾老爷只得装病将他骗了回来。
等顾二公子回来一看,家里红绸红灯一派喜庆,明明是筹备办喜事的气氛,便知自己被骗了。回去拜见完父母,头一件事就是跑去找一向被他冷待的顾西平,竟撩袍跪倒,神色郑重言辞切切道:“听闻兄长素与崔小姐两情相悦,便请兄长带她远走高飞吧,弟感激不尽。”
顾西平心中颇为吃惊,维持着面上的镇定问道:“何出此言?”
顾二公子道:“不瞒兄长,弟在书院内结识一人,令我心折,今生唯愿与之相伴,不想再娶他人。”
顾西平大惊失色,书院内皆为男子,听弟弟这话竟是爱恋上了一位男子,不能不叫他吃惊。虽然在中原好男风不算什么奇事,但黔城边陲小城,这等事要传出去,可不光是丢脸的事,还可能会闹出人命。前些年有一男子公然将小倌带至家中久居,其妻羞愤难当,一头撞死,最后那男子也被赶出了黔城。
顾二公子道:“兄长,横竖我已经决定要向双亲坦白,也不需他们逐我出门,我自己会离开,以后不再回来,他们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是这么想的,你跟崔小姐先外出个一年半载,将生米煮成熟饭,待有了孩子再回来。到时爹娘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必然会接纳你们的。也请兄长替我尽孝。”说罢碰碰磕了三个头。
顾二公子三言两语将顾西平说服了,其实不是他口才多好,而是私奔这个计划,在顾西平头脑内也酝酿了许久。只是不敢真的实施罢了。如今有了弟弟这番话,便觉没什么顾虑,当夜就通过崔宅的丫头约崔小姐半夜见面,敲定了私奔行动,将时间定在第二日丑时,地点定在女娲庙前。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破绽,约定私奔那天晚上两人刚碰了头,刚牵上手打算离开女娲庙,就被崔老爷派出来跟着的心腹下人撞个正着。崔小姐被罚禁足,顾西平更是被直接关进了柴房。
因是家丑,知道的也是两家的心腹,两家都下了严令封锁消息,这丑事才没流传开。结婚的喜事便被顾老爷的四十寿辰替代了,对外倒也算圆了回来。
顾二公子倒真的说到做到,真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喜欢男人,但却只字不敢提是自己怂恿大哥拐崔小姐私奔。
再后来的事就更狗血了,顾二公子恋慕的“男人”结果被证实是宣城豪族许家女扮男装混入书院求学的千金,令顾老爷喜出望外,请了媒人备好礼品便去提亲。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只要许老爷首肯,便能成就一段佳话,一桩丑事便足以遮盖掉,转而变成两桩美事。愿望是美好的,最后的结果却是鸡飞蛋打。许老爷对顾家的家世本是十分满意的,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叫许老爷派去调查顾家的人打探到了私奔未遂的丑事。许老爷认为顾家家风败坏,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果断回绝了这门亲事,同时幽禁了女儿。
这下可好,顾家老爷被气得冒烟,对顾西平迁怒不已,一气之下将顾西平赶出了家门。而从来顺风顺水未受过什么打击的顾二公子,根本无法接受这个局面,也病倒了。崔老爷对顾老爷跟自己家还未解除婚姻,又去别家提亲也极为恼火,明面上虽未跟顾府断交,但也没什么来往。
本来的喜事,彻底成了啼笑皆非的闹剧,没有一个赢家。
闹到这时候城里许多耳目灵通的已嗅出了八卦味儿,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顾崔两家都是好面子的,便暂未解除婚约,一致对外宣称婚期延迟是因为顾二公子病倒尚未痊愈,怕如约举行婚礼冲喜委屈了崔小姐。
再后来,顾西平莫名其妙地死了,被一个游方道人带回了尸首,葬在顾家的墓地里。据说带回来时他死了已有月余,尸体却毫无**迹象,没有尸臭,就跟睡着了似的。当时在场的人都议论纷纷,不少人猜测他可能是吃了什么特殊的药,诈死,随时会活过来。
但顾老爷只把这些流言当耳旁风,不光下葬了,还把棺材钉死了。就这还不放心,又向那游方道士请了数道黄符,镇压在棺材上。
道士临走前还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出差错,镇压得死死的。
打顾西平死后,顾西平的生母不久也撒手人寰追随儿子去了。而顾二公子病得越发厉害,整个人稀里糊涂,开先要死要活地发疯,后来也不折腾了,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要不是还有呼吸在,只怕也被葬进顾家墓地了。
顾夫人忧心儿子安危,天天吃斋祈福,和尚道士请了一拨又一拨,就是不见效。还没到她儿子好起来,她自己先忧思过度一命呜呼。
因顾家连续霉运不断,还死了女主人,颇令人同情,崔家跟顾家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恢复了来往。崔小姐甚至主动提出来初一十五要去女娲庙为崔顾两家以及顾二公子祈福。
某日去女娲庙上香回程中,崔小姐突然毫无预兆地失踪了,寻遍整座城也找不到。
又过了几个月,黔城老百姓安静平淡的日子彻底结束了。开始不断有人毫无缘由毫无征兆地发疯癫狂,也有人像顾二公子一样除了呼吸尚存,无知无觉。
这情况已持续了月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发疯或变成活死人的会是谁,这太让人恐慌了。顾家人便是在这种惶惶终日的情况下,前些日搬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走得匆忙,只收拾了些金银细软,留了一些下人看家,仓皇而去。
041 黔城(9)
这段故事堪称曲折,沈焱听完还意犹未尽,心中疑团解了一些,又结了一些,问道:“我初来黔城在客栈小歇了会,打听本地事务,掌柜的为何只字未提这些事?”
崔老爷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一来他们不知内情;二来是受我嘱托不要乱对外人说,毕竟我崔家也牵涉其中,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有那位道人施法时大家都有目共睹,且之后顾家连续遭遇不测请过很多法师做法镇压,都无发现异常,大家自然也相信不会是姓顾的作祟。毕竟,如果真是他,我这个糟老头子哪还能活到现在,唉……”
长长的一声叹,也不知是追悔还是?
沈焱道:“我还有个疑问,你女儿生的是混血,颇为蹊跷。你可知内情?”
崔老爷道:“何为混血?”
“通俗点讲,就是……杂种,跟夷人生的。”
“……”崔老爷险些坐不住,面色青黑道,“仙长可莫要信口雌黄!我女儿怎可能跟夷人生孩子!要生也是姓顾的!”
沈焱也不知怎么说,毕竟他又没见到那孩子,便把司凤召回来分说。
不多时司凤便掀帘而入,简单见礼后,便开始为在座三位答疑解惑:“虽然初生的婴儿看起来差别不大,不太分得清种族,但是那孩子我是见过的。他的眼珠在光亮处看隐隐透着蓝色,且鼻子也较一般中原婴儿的要高。崔小姐先前亲口说过诱拐女子的另有其人,加上此前失踪的都是夷人女子,所以我猜测作案的很可能是个夷人。”
崔老爷满脸不悦,口不择言道:“何以证明那便是夷人的孽种?”
沈焱轻松道:“很简单。只需我亲自去看看崔小姐,我便能知晓与她接触过的人留下了什么线索气息,顺藤摸瓜不愁弄不清真相。”
崔老爷一口回绝:“不可!孽女虽已名节不保,但此时尚在月子中,不便见陌生男子。万一她想不开,一头撞死可怎么办。”
沈焱:“这好办,让我这徒弟去探望,我化作纸人探查一番便可,只要你不说,她便不会知晓。”
崔老爷还是神色犹豫:“这……”
沈焱及时补充道:“如今崔小姐处境极为危险,那凶徒一旦发现崔小姐逃走了,他会舍了自己的孩子不去找吗?我敢说就在这几日,他便会找上门来。若他不知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等他来投便罢了,但凡叫他听到风声,只消悄悄躲出去避一阵子,日后再来祸害,咱们也奈何不得。我们知晓的越多,便能越快地了结此事,你们也才能重回安宁。如今的局面咱们太被动,只能等别人自投罗网,却无线索主动追击。”
崔老爷终于被说动。
沈焱不再浪费时间,请度厄真人护法,立时元神出窍化成一片纸人,无风自动飘落到司凤怀里。
司凤看着贴在胸口轻若无物三指大小的白色纸人,只觉稀奇,但见沈焱本尊还坐在桌旁,微微垂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忽然司凤感觉到胸口的衣服被人扯动,低头一看胸前小纸人,纸人沈焱眉眼栩栩如生,镂空的嘴一开一合:“傻丫头,你拉我一把啊!我要掉下去了!”
“噢噢!”司凤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搭了把手,“师父,你想呆在什么地方?要不要我帮你挪?”
沈焱道:“不必,我自己找找看。”话还没说完,果然已经行动起来。
趁他找位置,司凤吐槽道:“师父,你能不能变颜色?白色太容易暴露啊。”
“说的有理,等会再因地制宜变吧。”说着话的当儿,司凤已到了后院的小花园,沈焱也已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沿着司凤脖子往上爬,来到她唇边。司凤觉得痒嗖嗖的,又不敢乱动嘴怕把沈焱掀下去。
一阵微风拂过,刚爬到脸颊的纸人沈焱大吃一惊,险些就被刮走,幸而掉下去时粘在司凤滋润的嘴唇上,赶紧伸出小纸手牢牢抱住。司凤也大吃一惊,下意识就要张嘴,转念便知道嘴上粘的不是风刮来的不明物体,而是她的纸人师父。
幸好她看不到粘在唇上的纸人沈焱,不然她会笑死。小纸人脸上有两团夸张的红,跟她小学时候唱大合唱时老师喜欢在学生脸上画的两坨夸张高原红简直一模一样,衬着白色的底,越发红彤彤得有趣。
纸人像是被风吹傻了,半天没动作,司凤暗暗纳闷,又不好开口询问。犹豫再三,司凤抬手将纸人取了下来,顿觉呼吸都顺畅了。纸人沈焱只觉徒弟动作好粗鲁,手劲儿好大,一时又不好发作,闷闷道:“把我放你耳朵里去。”纸人沈焱将自己的纸身子又变小了些。
“早说嘛。”司凤利索地将纸人师父塞进了耳朵。
“别用手指捅我!”沈焱真是又羞又恼,这徒弟!反了天了!
“噢!”司凤赶紧住手。她应了这一声,便不再跟沈焱说话,因为已到崔小姐房门外。
司凤进去时,崔小姐正半躺着在发愣,精神头看着比之前好了许多。那孩子就在她枕边,她却看都不看,丝毫不见为人母的喜悦。
寒暄了一会,司凤便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出了来意。这回崔小姐情绪稳定,似早有心理准备,倒不再排斥。
沈焱在司凤耳朵里悄悄提示道:“你坐床沿上去,握住她的手。”司凤虽有点纳闷,但师父这么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便照做了。
崔小姐被她的动作似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挣脱,司凤索性从虎口处架住她的手,一面用另一手轻拍着她手背示意安抚。崔小姐眼见挣不脱,总算也没再挣扎。
诱拐她的,确实是个夷人,孩子,便是那夷人的。
那次从女娲庙上香归途中,她被夷人变化的幼虎所迷,后被掳走,此后便一直被幽禁在一个山洞中。
司凤又问了那夷人的具体形貌特征,崔小姐一一作答,很配合。
据她说那夷人神通广大,似乎是西边的一个什么著名的天神,曾经备受推崇,信众无数。后来国家衰败,他所在的国家被别国颠覆,尊神文化发生改变。信奉他这一神系的民众越发稀少,没了信徒,导致他的神力也跟着衰弱。几千年过去,妻儿早已形销神散,如今他孤身一人竟也沦落成了不入流的野路子神。
到如今西边已没他的立足之地,倒是东边还有少量从西方东迁者的后裔还信仰他这一脉,所以他便流落也到了东方。
司凤曾在书上看到过,有些神灵是依靠信徒的信仰存活的,一旦信仰不复存在,神也将消亡。所以听到崔小姐的描述,她倒不觉奇怪。
说完这一段,崔小姐抽出手喝了口水,放下水杯伸手揉着太阳穴,再抬头已面露倦色,似有逐客之意。
“顾西平。”沈焱低声提示道。
司凤只觉得耳朵里细微的热气低回流转,痒呵呵的,好想把他弄出来。无奈面上却不敢有任何异色,复又拉住崔小姐的手,笑嘻嘻问道:“近来顾大公子顾西平如何了?可还安好?”话未说完司凤便已觉察到崔小姐的手指颤了一下,随之变得非常僵硬。
崔小姐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凄迷的笑:“他?他早死了。既是死了,也无所谓好坏了。”
司凤道:“也对,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请节哀。叨扰了这么久,我先告辞,崔小姐好好歇吧。”
回会客厅的路上,司凤见四下无人,便问道:“师父,可窥出端倪?”
沈焱只说了三个字:“土地庙。”
司凤听出来了,土地庙还有线索。
还在游廊上,突然听到前院隐隐传来打斗声,其间还夹杂着萧意粲的惊呼声:“驱邪符怎么不管用啊!这混蛋从哪里冒出来的!”
司凤立即施展凌虚步奔至前院,纸人沈焱对她的速度似乎很不满意,在她耳朵里叹了口气,吹得司凤好想一手指戳死他。
前院正是一派混战的场面,地上的碎草被打得乱飞,沙尘大起,绿叶狂舞,江洳涣谢邈萧意粲将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围在中间,钟鸣春在外围掠阵。
显然这人就是崔小姐口中那流落的天神了,看着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眼睛湛蓝明亮,衣服有些残破,但还是能看出带着浓浓的古代地中海风情。倒是个很有男人味性感十足的中年男人。
男人嘴里乌哩哇啦不知在急促地喊什么,没一句能听懂,依稀听到一个崔字。
司凤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打架,但手里又没家伙,正纠结,度厄真人也闻声出来一探究竟,随身将沈焱本座带了出来,纸人沈焱从司凤耳朵里翻身滚落直接撞进身体。
沈焱一个激灵还魂神复,似从梦中惊醒般,他像是已习以为常丝毫没有适应的时间,便捏诀念咒开始布一个不大的转音阵,如此阵中的人便能顺利沟通,先前那番各说各话的无效沟通实在令人头疼。
转音阵还未布置完,突然晴空劈出一道亮彻天幕的闪电,待地上的人察觉时,一道苍雷已直直劈向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江洳涣。
夷人居然会引雷术!但他这道雷不算厉害,吓唬吓唬不懂行的还行,对九幽派的修仙者来说不值一提。
江洳涣躲都懒得躲,直接化出真身,那雷劈在身上便如过电一样照得他通身碧绿,煞是威风好看。龙尾一扫,那神雷天威便被牵引带出,直向夷人劈落。
夷人似看呆了,一动不动,被雷劈了个正着。
崔宅跑出来看热闹的仆从都惊得目瞪口呆,全都鸦雀无声。
沈焱低喝道:“都住手。”
九幽派弟子闻言都退出打斗圈,夷人男子似乎对自己突然能完全听懂对方的话有些吃惊,大惑不解地看着出声的沈焱。
沈焱还没开口,他身边的司凤不太肯定地叫道:“宙斯?!”
夷人的蓝色眸子里全是惊奇疑惑,他用别别扭扭的官话结结巴巴问:“泥,泥认识……窝?”
042 黔城(10)
“什么?!你说那野人是夷人的天神头儿?怪道驱邪符不管用呢。不过也不可能吧,他武力值太差了啊,衬不上头儿的身份。”萧意粲几步蹿到司凤身前,倒退着走,一脸不可思议地评论道。
“哎呀,二师兄你别挡我道。都说了嘛,他以前是比较厉害,现在不行了,那雷能引下来就已经不错了。就好比你几千年吃不饱,流浪在外,能多厉害?”司凤没好气地想拨开他,结果被萧意粲灵活躲开了。
“那你就说错了,咱们可以辟谷啊,吃不吃饭都不耽误修行。所以如果能活上千年,修为肯定天下无敌。”萧意粲有理有据反驳。
司凤觉得自己举例举错了,清了清嗓子道:“夷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没修行的概念的。你是不知道,他老婆孩子都在漫长的岁月中消亡了,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可能要不了多久,他的神力就会完全丧失掉,变成个普通凡人。”
江洳涣正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插嘴道:“为什么?天神还能降格成凡人?”
司凤:“你们没听他说吗?因为最近黔城不太平,先前供奉他的夷人也迁走了,本就破落的神殿彻底没人光顾,以后恐怕这个神系就无法持续了。所以最后他的结局,可能也就是像凡人一样咯。不过看他说话那语气,似乎也厌倦了漂泊做神寥落的日子,当凡人对他来说也算是过上了安稳日子,应该也不错。”
原本一直很沉默,无视身后师弟师妹打闹的谢邈突然不冷不热道:“但愿他变成凡人后,真能安稳过日子,不再兴风作浪。”言语间对宙斯这个神颇有微词,显然是很唾弃他好色花心和诱拐民女的无耻操行。
司凤暗道:夷人千百年来男女关系上一直乱的一塌糊涂,按中原人的思维确实难以接受。这个宙斯嘛,在古老的神话时代就喜欢勾引女人,还真是几千年都没变始终如一!能不能安生过日子,还真不好说,崔小姐还不一定能接受他,跟他过呢!
沈焱在前头拍着扇子,驻足微微侧首瞥了司凤一眼,不紧不慢道:“小凤儿知道的倒多。”
司凤心里犯嘀咕,师父是不是对自己的来历身份起了疑心?那次高彬的事他怎么一点反应没有呢?奇怪。今天一个不小心得意忘形了,话确实说多了点,可别惹师父起疑,得圆回来才成。她心思一转,便不着痕迹笑道:“我前些日在藏看了不少书,对远古九州东西方的世界略有了解。”
沈焱漫不经心道:“不错不错。你们可要勤加修炼,不然以后难免落得连凡人都不如的地步。”他又发散思维臭不要脸地评论了一句,“夷人真是未开化,又不修行,也不悟道,神族衰落消亡是必然。能想到东方的神修为低到不堪一击么,咱们可是有成熟的修仙进阶体系,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嘛。”
沈焱说这话时那副讨打欠扁的表情真是……
江洳涣萧意粲等人点头颇为赞同,对沈焱的惊人之语丝毫不以为怪,司凤也觉师父这话虽语气神态很欠扁,但也是大实话。谢邈有点尴尬地低着头。
九幽派是个讲究谦虚礼让等君子之仪的门派,所以门规有言:“不可妄下评断,不可妄议是非。”沈焱刚刚的言论,明显违背了这条。不过指望沈焱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他之所以说出来,便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观点很合常理。最主要的是,他压根就没把遵守门规当回事儿。
“师弟。”度厄真人颇感头疼地皱着眉头。这个师弟,都一把年纪了,在小辈面前嘴也不把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能不能有点身为长辈要给后辈树立正面典型的觉悟啊!
沈焱浑如不觉,或者是直接视而不见,他要发表什么言论,可不管那么多,自己舒坦比较重要。
说话间便到了土地庙,此时已近黄昏,太阳落山有一阵了,天边燃烧着火红瑰丽的火烧云,映衬得大地也变成了赤金的一片。
但见土地庙已垮塌,瓦砾散的满地都是,已完全寻不到一丝先前的痕迹。
弟子们面面相觑,都齐齐看向两位长辈。
“有人心虚了,担心咱们找出蛛丝马迹。”沈焱看了一会半掩在土砂瓦砾里小只露头顶的神像泥身,笑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藏了东西。”语毕手中破风刷地开扇,他只轻描淡写一挥,土砂瓦砾便分做四堆急速向外推开,未有半粒沙尘飞扬。
藏在砂土瓦砾里完好无损的神像便孤零零裸露在塌了半截的供桌上,左边那块字迹模糊的牌位也还稳稳当当立着。土地庙都塌了,这俩还毫无损毁,若说不是有人刻意而为,只怕傻子也不信。
度厄真人看着那岿然不倒的诡异雕像和牌位,随后掐了个诀闭上眼,直皱眉头,半晌睁开眼缓缓道:“这地底下的东西还没被取走。”
沈焱笑道:“是我们来得及时。”回手又一扇子扇出,泥塑的神像应势摔出老远,砸得粉碎,供桌牌位通通裂成了碎片。这一扇子威力极大,明明风向是从上至下的,呈现出的结果却像龙卷风。铺地的大理石直接拔地而起旋转着飞向四方的砂砾堆,随后卷起砂砾又原路返回,悉悉索索回填,将深坑缓缓填平。
埋在地底下的东西终于彻底浮出水面一副花岗岩棺材,棺材上贴满了颜色尚还鲜艳的符纸,棺材被四条碗口粗的锁链牢牢绑住。
怪不得搬不走,这玩意死沉,通常来讲单凭一人之力万万挪不动分毫。
但,也有例外,如果棺材里的东西修成了某种邪法,凭借自身破棺而出也不是不能。
江洳涣道:“这里头埋的一定就是顾西平吧?怪不得说作法也无异常呢,棺材都挪了窝,能测出异常就见鬼……诶,不对啊,怎么就没道士和尚测出原先那墓里是空的?”
沈焱乜了他一眼,耐着性子解释道:“这还用说吗?最开始作法的道士跟顾西平本就是一伙的,只怕下葬头一晚就将棺木挪走了。你道顾西平一介普通凡人如何死后就会修噬魂邪法?带他尸首回来的又是谁?就是那个道士。”
江洳涣一脸脑子不够用的懵然:“那,那这些符咒怎么说?”
沈焱侧首正色道:“师兄,符篆一道你比我精通,不如查看一番?若无凶险,就此开馆吧。”
度厄真人点点头,走到近前,沈焱也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绕着棺材走了一圈。
度厄真人捻着胡子道:“全是召恶符,方圆十里内的恶灵凶煞全会被召集过来供其炼化,怪道他要将坟迁到这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地,少阳气而聚阴气,小邪小恶颇多。这土地庙供的神像却不是土地,而是恶灵祖师,受香火越多,越助长他修邪术。”
沈焱道:“可以开棺吗?”
“试试吧,还怕镇不住这邪祟不成?”度厄真人召出佩剑,就见蓝色剑光一荡,飞剑一挑四条精铁制成的锁链尽断,一簇簇发出脆裂的金属声。贴满棺盖的符咒顿时化作无数道绿幽幽的鬼火,伴着无数阴灵被灼烧的惨叫。完成使命,那剑便又飞回,化作一个光点消失不见。
沈焱挥扇掀飞棺盖,棺材里的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他安静地躺着,脸还很年轻,很英俊,苍白的脸色,纹丝不乱的束发,身上白色的寿衣还崭新。一点也不像想象中那种作恶多端的恶鬼。
沈焱看了一眼,哂笑道:“我还当土地庙里有人要死了,却原来是这厉煞要复活。做了那么多恶事,也不过凑了这两魂四魄,如何能活,想得倒美。”
度厄真人道:“不对,照你说的,有个乞丐不见踪影,九成九是被顾西平附体了,他炼成的不是两魂四魄,起码是三魂五魄。另一魂一魄便是附在那乞丐身上,将土地庙弄塌的,也是那个被附体了的乞丐。”
听这么一解释,几个弟子大致理顺了来龙去脉。顾西平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已死的厉煞,作恶也只能选晚上,白日要有所行动就只能将聚来的魂魄附在他人身上。
但这魂魄却是他夺了别人的魂炼化的,还不能完全收归己用,尸身与新炼化的魂魄互斥,他是绝不敢从死体抽出去更多的魂魄。因为抽出去越多,越不受控制,毕竟死人的身体是无法自如控魂的。而要驱使活人给他做事,起码需要一魂一魄,这还只能驱使最阳气不足怯懦胆小之辈。
度厄真人中指食指之间化出一道血符,刚吹出一口气,那血符还未粘到顾西平身上,突然被一道人眼看不见的阴符引燃,半道上化作了一道青烟。与此同时,数道黑气直扑向顾西平面门,整个棺材顿时黑雾缭绕。
“宵小鼠辈,何不现身!”度厄真人喝道,佩剑已随心飞出,直指偷袭者。
043 黔城(11)
偷袭者仍隐在空气中,不肯现身,度厄真人的飞剑刺了个空。
棺材里本来没半点活气的顾西平突然笔直地站了起来,浑身缭绕在黑气中,猛然睁开的眸子黑得可怕,目光如食人煞一样邪恶。许久不用的肢体还有些僵硬,他抓住一条断链,猛地砸向离他最近的沈焱。
沈焱刷刷几扇横斩,迎面砸来的铁链顿时碎成了齑粉,在漫天的铁屑中飞起一脚,正中当胸,将顾西平踹倒,嘎地一声脆响,小腿骨磕在坚硬的花岗石棺木边缘断了,大半个身子拔萝卜一样栽倒在地。
江洳涣从臂上拔下一片龙鳞,默念口诀,将指间龙鳞点燃。那片火龙鳞像是长了一双眼,迅疾无伦,将青色火焰拖出一节长尾,直往东边那堆砂砾堆撞去,度厄真人的佩剑诛邪尾随在后。
就见空气中突然蹿出一丈高的青中夹黑的火焰,与此同时一个玄衣劲装男子的身形显露出来。着火的,正是偷袭者的外袍。
“江师兄,久违了。百十年不见,越发英姿飒爽了啊。”那人足尖点地抱臂而立,阴阳怪气笑道,伸手一抛,以着火的衣服荡开了诛邪剑。
江洳涣瞳孔急促地收缩了一下,竟呆滞了一瞬:“常笑?!”
听到这个名字,其余人都看了过来,沈焱更是大吃一惊,立时弃了顾西平,欺身而至祭出无极一鞭绞缠过去。
常笑笑嘻嘻地避过,口里亲热地道:“好巧啊,四师伯和九师叔都在,还有这许多师兄弟。九幽派竟还未死绝散伙吗?”
“孽畜!你已被逐出门派,怎敢再跟我九幽派搭关系,今日我便清理门户,灭了你这孽障!”度厄真人怒斥,挥剑便刺。
常笑似早已料到,剑尖逼近咽喉时突然身形飘忽如风中落叶,诡异而轻慢地避过了这一击。他脸上的笑容未僵,语气带了些晚辈的撒娇:“师叔师伯两位大能联手对付我,真是我的荣幸。不过,这不是摆明了以多欺少么,赢了也不光彩啊。”
沈焱冷笑道:“我正愁找不着你,想不到你今日便主动送上门来。”
常笑嘴角微微上扬,一双笑眼弯弯的,嗓音带着青年人的蓬勃之气:“郾城一别,小侄甚是想念九师叔呢。两三年不见,师叔功力见长啊。”说话的语调却一如既往地令人不舒服。说罢他吹了声口哨,顾西平便以诡异的姿势立了起来,猛扑向度厄真人身后。
度厄真人无法,只能反身还击,跟尸傀儡顾西平缠斗在一处。
司凤惊得下巴简直要掉下来了。
她就见过常笑一次,对这人的了解仅限于凶残歹毒阴险,而且从他做的一连串事,证明这人本性便是如此。司凤从未想过常笑会是九幽派弃徒,从沈焱对他的厌恶她还当他原本就是个魔道妖孽,毕竟这种天性与九幽派无一处相容,真不知这常笑是怎么成为九幽派弟子的?
常笑显然是换了具夺舍的身体,这副躯壳跟上一副体型差不多,灵力要弱得多,他控制起来得心应手。面容虽大不相同,但还是有许多共同点,譬如一笑起来就弯成月牙的笑眼和上扬的嘴唇,那股子天真无邪的少年气息,还有不动气时那股子自然流露的阳光朝气,丝毫不见阴鸷凶狠。
可能他上辈子死时便是这样的年纪和差不多的外貌,司凤也觉得,他想夺取妖蛋十之**就是要复活重塑肉身,这从他对夺舍对象的挑剔和固执便知。
常笑这人挺会装的,外表一派纯真无害,难怪那位倒霉的师伯被他骗了,收了这个恶棍做徒弟。司凤看着眼前那惺惺作态满手沾血的恶魔豁然开朗。
沈焱可没心思跟常笑耍嘴皮子,只一心要生宰了常笑这个大逆不道的恶魔,替师兄出一口恶气。须臾间便过了数招,沈焱没急着马上下杀手,因为想到了一些事情,改变了主意。
暂时还不能杀常笑,常笑突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他跟黔城的事顾西平的事脱不开关系。沈焱其实早就想到了是不是常笑从中捣鬼,毕竟炼魂操纵凶尸恶鬼本就是常笑的拿手好戏。现如今的九州虽已开始有人仿效常笑,但能将这门邪术练得炉火纯青的,还只有常笑一人,不然他也坐不到万魔宗副宗主的位子。
沈焱一来想看看这几年常笑练魔功又有了什么长进,二来是为防止杀了常笑后黔城那些失魂者的魂找不回或不能完整找回,毕竟也是几十条人命,不容忽视。
小辈们都在一旁观战学习,三个年长些的男弟子比比划划,都没上前助阵的意思。这种绝对力量碾压的战法,小辈们去凑热闹那叫自讨没趣,且事后肯定少不了被训,还不如当成观摩练习,学习怎样在实战中灵活运用招式。
但是很快,随着常笑吹出一声悠长刺耳的哨声,很快地,由远及近传来逐渐明晰的沙沙声,像风吹树响声,但这周围并没什么枝繁叶茂的大树,且声音明显是从地表而不是空中传来的。
钟鸣春率先看到了从砂砾堆游出的东西,他伸手一指,大叫:“看,在那!好像是条蟒蛇!”
几个弟子此时也都看到了,司凤定睛一看不由愕然,这条大蟒她是见过的,分明就是那条被沈焱用裂天剖腹斩杀的青蛇!上次青蛇绝对死的透透的,再无生还可能,那么眼前这条蛇又是怎么回事?!
青蛇动作迅猛,还未靠近便扫尾卷向刚将佩剑召唤出的男弟子,江洳涣谢邈当即挥剑劈杀。岂料青蛇是使诈,中途转向一震将江谢二人撞飞,头部尾部同时诡异地翘起,这记扫尾的真正目标是手无寸铁的司凤。它似乎还记着碧波潭被司凤杀得贯体对穿的血仇。
这青蛇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司凤又不会瞬移的功法,根本不可能躲开。
“师妹!”萧意粲失声叫道。
千钧一发之际,沈焱分神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附注了两层灵力掷出无极,一鞭子将蛇尾抽断,顿时化解了危局。
完成这个动作,无极飞向司凤,像个喝了酒的别扭孩子一样歪歪曲曲撞在司凤手里,不动弹了,仿佛对主人的安排有天大的怨气。嘿,这鞭子比剑还有脾气。
青蛇断了尾,似毫无知觉,还想卷土重来,直到发现操作不对头甩来甩去没有尾巴才停下。
司凤对这条诡异的青蛇摸不着头绪,从出现到发动攻击直到现在,终于搞清了这青蛇根本就不是活的,真真是个死物。但是如今的傀儡青蛇比原先更厉害,动作更快,姿态更无约束,攻击方向和方式更多。
小辈们趁着青蛇悉悉索索找尾巴的当儿群起而攻,砍脑袋的砍脑袋,断背的断背,却发现青蛇体表长出了硬如玄石的硬甲,砍不烂刺不穿。那截断掉的尾巴也像被磁铁吸附一样自动归位,恢复如初。
江洳涣无法,只得再拔了一片龙鳞点燃,烧掉青蛇的护甲。但这东西本就已经是个死了的怪物,如今也再杀不死,哪怕被断作七八节也能恢复,叫人大伤脑筋。
尸傀儡顾西平已邪法初成,若无九幽派插手打断,这几日可能就真能复活了,且他生前积攒的怨气极大,练了魔功之后种种负面情绪被极度放大。而怨气越大,练魔功也越快,也越厉害,这正是常笑看中他的地方。
区区一具尸傀儡,度厄真人本可以速战速决,但因为考虑到还不能让顾西平灰飞烟灭,加上尸傀儡阴诡,倒交手过了数招。即便这样,尸傀儡也逐渐颓势显露,被擒只是时间问题。
眼见顾西平支撑不住,常笑又召出地底下数不清的枯骨傀儡。
怪道顾西平的墓要迁到这里,此地距离数百年前的一个古战场不远,竟是个活埋俘虏的万人坑,几十万不得安息的怨魂几百年也未散。土地庙根本就镇不住邪气,最后竟索性变成了个聚邪聚煞的所在。
深埋地下的累累白骨在这个薄暮的夏日忽又重见天日,九幽派诸人都感觉到周遭大范围地骤冷,俨然突然从盛夏跌至了寒冬。
经年日久,许多白骨已无法聚成人形,零零散散的手骨在地底争先恐后伸进伸出,试图抓住上头的人的脚,还有无数光秃秃不完整的脑袋张着大牙花子逢九幽派诸人就咬。
地下就像有一场剧烈的地震,随时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伸出一双或几双手或乱咬人的头颅。还不断有破土而出的零散白骨迅速拼接成人形,手里抓着锈迹斑斑的长矛大刀扑向九幽派诸人。
这片人迹稀少的荒凉地变得十分“热闹”,这些骨傀儡虽不堪一击,但架不住数量极多,兼地底下往往还有出其不意的攻击,令人疲于应付。
弟子中除了司凤,再无人有过面对这种渗人大场面的经验,难免便有些忙乱,如此一来,中招受伤便在所难免。
死人骨头也就罢了,更坑的是,常笑故技重施,又将城中失魂的活人召了过来。
这种密集战术沈焱最为讨厌,地面地底双重攻击更让他心烦,摧毁了一拨又冒出来一拨,怎么也杀不完,既没效率又浪费精力。
缠斗中,沈焱与度厄真人交换了个眼色,师兄弟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布置出一个传送阵。
044 黔城(12)
见状,常笑仰天大笑,索性跳出圈子立在半空,悠哉悠哉看着被分割成数个小战场,九幽派寥寥数人如被困蚁穴,几个小辈左支右绌颇显狼狈。
常笑只觉快意,启动早已布好的八方阵,将九幽派诸人分割得更远,如此要以传送阵集合传送就几乎做不到了。
也不知常笑先前用了什么法子将邪气镇的死死的,令人无法察觉异常,如今突然发动倒叫人措手不及。沈焱与度厄真人事前都不知道这土地庙地底下的秘密,这地方的邪门完全在意料之外,一时间别无他法只能深陷其中,脱身不得。
这地方对常笑来说,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兵者主凶,本就是锐利之器,数十万沉积几百年怨气的厉煞齐齐被唤醒,无限助长了常笑的邪术。顾西平也在邪气肆虐下迅速练级进阶功力暴涨,越发难对付。度厄真人被他和傀儡青蛇缠住,无暇顾及小辈那边。
两厢大混斗,地底下一直震颤不止,仿似酝酿着一场可怕的地裂。陷在阵中的九幽派后辈诸人被庞大的厉煞侵袭,只觉耳鸣不已,头也开始发昏。
时间仿佛倒回了数百年前大决战那天,尘土飞扬杀声震天角吹鼓鸣,无数种声音鼓噪着耳膜,令人意识开始虚飘,眼前开始影影绰绰变得模糊,仿佛眼前真的出现的是昔日两军对垒的场景。
这其实是常笑设立阵法附加的障眼法幻术,专事惑心。
一旦真分不清现实,以为自己真是置身混战之外的旁观者,死期便也不远了。
沈焱以密语传音提醒他们切不可分神,注意脚下,千万不能被迷惑丧失心智。
但他还是说晚了些,修为最低本就已受伤的钟鸣春早被迷惑,毫无抵抗地由着数具骷髅傀儡拖拉着往地底下拽,被尸毒和邪锈感染的伤口迅速化脓,整个惨不忍睹。
他似乎丧失了痛感,既不喊痛也不呼救。由于被分割包围,九幽派其他人都看不到钟鸣春情势危急。
就在钟鸣春几乎灭顶被埋进土里时,他听到了沈焱的密语,头脑猛地清醒过来,但为时已晚,自救已经来不及。他刚张口欲大喊师父,嘴里便吞了一口沙子,什么也叫不出,紧接着人就整个陷进了土里。
而在同一时间,沈焱感受到了徒弟生死之际强烈的求生欲,额印的神识连结第一次那么清晰地传递到了他脑海中。
沈焱的神识随着这一丝不可见的连结找到了钟鸣春的具体位置,但阻隔万重,情急之下,他将灵力聚集于裂天剑身,符篆加持,一剑劈向地面。
顿时,以剑尖处为起点,一条地裂不断向钟鸣春所在处飞速蔓延。沈焱连挥两扇,将地裂左右阻挡他道路的魑魅魍魉尽数扫落地裂中。他自己则瞬移奔直钟鸣春陷落之处,遁地数丈将徒弟从无数正往上冒头的骷髅傀儡手中解救出来。
钟鸣春早已丧失了意识,嘴里还包着满嘴沙,整个面如土色,脸上身上多处伤痕,狼狈得简直不能看。
由于沈焱开了一道地裂,埋在下面的东西更容易爬出,所以现在地面上的骷髅傀儡比之前更多。自打常笑启动八方阵,原本散架的骷髅傀儡也迅速自动拼凑成形,如此骷髅傀儡的数量也在增加,更斩杀不绝。
骷髅傀儡和黔城失魂者俱被常笑所控,虽种类截然不同,却不会自相残杀,一致将敌对对象锁定为九幽派诸人。只不过失魂者充其量是活尸,且生前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颇被骷髅傀儡鄙视排挤,冲到第一线的都是骷髅傀儡,活尸们连捡漏都没见缝插针的余地,只能在外围看热闹。
八方阵设得很孽,半空中全是黑压压勘不透的暗云,尸毒尸虫隐在其中不说,还有毒瘴。只要同行的有一人见了血,所有人都会被数不清的毒虫疯狂撕咬,御剑并不可行。四面八方的出路几乎都被堵死,要破阵找突破口,一时却又被拖在混战泥潭中无暇他顾。
九幽派诸人自然也知道各自为战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力竭而衰,几个后辈都在想办法靠拢,苦于弄不清彼此具体位置,只能朝大致方位挪动。
沈焱一手半抱着钟鸣春,召出三弦琴,琴身虚浮,单手控弦。
琴音如绵如丝,时而急促仿似万箭齐发,时而舒缓如小桥流水。三弦本就是高阶法器,弹奏出的琴音,音色高低对邪煞而言,本就是成万倍地放大或压低,高低之间毫无间隔转圜,直接化解消弭了阵内的幻音,近身的骷髅傀儡尽数化作齑粉灰飞烟灭。
受琴音指引,离得最近的司凤率赶先到,江洳涣谢邈萧意粲也紧随其后,小辈们都聚集到了沈焱身边。沈焱将钟鸣春交给江洳涣照料,江洳涣嫌带伤号太碍事,索性直接将他扔进了随身空间。
沈焱看他那个动作简直想暴打他一顿。一为他过于粗暴的动作,一为他自己修炼空间的方式不同,无法用随身空间带人。江洳涣这一举动又提醒了他这个现实,颇让他不爽。
但看江洳涣一番厮杀下来累得衣带歪斜神采黯淡,身上也挂了彩,再不爽也只得按下。再看其他三个徒弟,也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沈焱真是怒火填胸。这怒火却不是冲徒弟们了,而是冲他自己,冲常笑。
“师父,该……咳咳,该怎么办?”司凤嗓子被漫天的沙尘堵哑了,一张嘴就觉得更多的沙子冲了进来。
沈焱暗暗皱眉头,指尖一点,以清秽诀清除了司凤身上及吸入的污秽之物。随即为几个小辈构筑了一个不大的防护结界,又给他们每人一粒丹药,命他们就地调息。
“只要你们都安然无事便好。外头的事,自有我跟师兄料理,不用你们操心,顾好你们自己,别让我分心。”丢下这句,沈焱便纵身一跃,要去寻正抱着胳膊看热闹的常笑的晦气。
几个小辈纷纷盘腿坐下,但认真调息打坐的只有谢邈一人。江洳涣萧意粲司凤三人都仰着头观战,看师父跟常笑斗法。
那些意图攻击他们的骷髅傀儡一触碰结界就被灼烧成火,烧成了一骨灰。往往一个燃了,碰触到其他的骷髅也会传渡燃烧,如此蔓延出一片火海。
此时天色已晚,夜幕下又还笼着勘不透的更浓黑的暗云,衬得着玄衣的常笑近乎隐形,唯有随着那道黑气中隐隐透出光亮的剑光才能勉强看到他。裂天剑气强盛,却因剑光太亮,反而刺得人眼看不清真面貌。
常笑显然很熟悉九幽剑法,但沈焱在剑术一项上当今无人能及,即便他熟悉招式,却摸不透沈焱出招的套路。因为沈焱的招式就是不按常理,没有套路的套路,灵活多变诡谲精彩。
比剑法,常笑显然不敌,只会被压制,他得施展他所擅长的被沈焱极度厌恶的邪术。这样就只会招致沈焱更严厉的反制打压。
司凤仰着脖子一眨都不舍得眨眼,由衷道:“师父好厉害!剑法碾压常笑。”
萧意粲一脸钦羡崇拜:“是啊是啊,师父可是九州第一剑,当之无愧!”
司凤嘀咕道:“其实换个贱字也当之无愧啊。”
萧意粲一时没领悟换个剑是哪个剑,还没咂摸出味,便见沈焱出了个巧妙的变招,一拍大腿兴奋道:“啊,这一招孤鹜齐天居然还能这样用,我怎么从来没想到!”
司凤八卦心起,打听道:“二师兄,常笑是犯了什么错被逐出门的啊?”
萧意粲随口道:“他自甘堕落背叛师门,逐出门派都是轻的。他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坏事,这回师父定是要清理门户。”
司凤又问:“那他是谁的徒弟?哪位师伯那么倒霉?”
萧意粲稍稍凑近些,手拢喇叭小声道:“七师伯。你莫打听了,叫师父知道,怕是要打断你的腿。”
江洳涣突然扭头盯住两个师弟师妹,语气不善出声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司凤被他唬了一跳,眼皮一撩看到他面色铁青,便知这位江师兄是动真格怒了,赶紧噤声。知道啦,不光七师伯不可说,常笑也是不可说。可越是这样,她越好奇,尤其是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且赠她见面礼的七师伯。
虽接触不多,但司凤直觉七师伯暮雪渚是个不错的人,这并非是因为被礼物收买了心,而是回想起来短暂相处时的一些细节给了她这种感觉。
按藏里看的那本记录九幽派的书籍所述,九幽派上代掌门玄霄上君共收了九名亲传弟子,依次为玉虚、逍遥子、明心、度厄、道岚、云渊、暮雪渚、无虞、沈焱。其中,两个还保留着俗家姓名的暮雪渚和沈焱,被称为“九幽双壁”,是这一辈里的风流人物。
既能有白玉无瑕谦谦君子这样的雅称,必然是品貌极为出众的。
可是,双璧之一的七师伯貌不惊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丝毫不醒目。而另一个,那外貌倒是当得起,至于品行么……
司凤简直凌乱了,该不会是书上乱写的吧,且不管七师伯那方有何内情,她师父是绝对不符合璧玉君子称号的。
045 黔城(13)
司凤这头还没想清楚,战局已经彻底扭转。
度厄真人生擒了顾西平,几乎在同一时间,沈焱也制服了常笑。
师兄弟两个配合默契,一个启动传送法阵,一个彻底封印了这片吊诡之地。
傀儡青蛇在封印完全封闭之前弃了常笑这个主子自个遁地跑了,失魂者被一并带回了城里。
脱离了阴煞聚集的环境,魂魄不全的顾西平也同其他失魂者一样,陷入了沉眠中,明明是个死过了的人,却呼吸绵长。为避免常笑趁人不备偷施邪术控制其他人助纣为虐,沈焱用无极将他上身牢牢捆住,又禁锢了他的灵力,同时对他施了禁言咒,以策万全。
如此一来,常笑无空子可钻,果然老实了,没再动歪脑筋。
进入崔宅,顾西平似有知觉,呼吸节奏开始变得有些紊乱,眼皮翕动,眼睛却依然紧闭着,似乎用尽了力气也睁不开。度厄真人觉察出储物戒指的异动,心知是顾西平想要觉醒,他只一抚戒指,抹平了震荡。
崔老爷闻声从客厅迎出来,先跟度厄真人和沈焱打过招呼,目光随即被五花大绑的常笑吸引,不时闪动流窜着银芒的无极实在招人眼目。被它绑着的人,又是个相貌出众的青年,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常笑面上毫无惧色,唇畔一直挂着那副招牌一样的似笑非笑,笑眼微弯,看着是又机灵又活泼,丝毫不露阴沉算计。
“两位仙长,这是?”崔老爷目光充满疑惑。
沈焱的回答言简意赅:“始作俑者。”
“他?!”崔老爷越发疑惑,完全不敢信的模样,又瞅了常笑一眼。常笑朝他露出个无声的笑,均匀的贝壳般整齐排列的牙齿微微外露,有颗小虎牙挺可爱。崔老爷越发不信,又将疑惑的目光在两位仙长身上来回逡巡了一转。
沈焱点了点头,吩咐道:“没我的允许,不要靠近这个人,切记。”说罢紧随度厄真人之后进入客厅,后面的小辈们也鱼贯而入。
常笑本是站着不肯动,但被无极驱策,也只能不情不愿跟着进去。
度厄真人将顾西平并一众失魂者从储物戒中提了出来。
少了储物戒的屏障,被驱邪符密密围住的崔宅阳气极盛,罡气汹涌,对顾西平的刺激极大。他周身像被泼了硫酸一样滋滋冒出白烟,身上寿衣被腐蚀得迅速消融,室内的人都能听到尖锐的阴灵惨叫,身体剧烈地筋挛。
透过薄薄的眼皮明显看得到眼珠在剧烈地乱转乱撞,眼睛却死活也睁不开,苍白的嘴唇也紧紧闭着,先前时断时续的呼吸彻底没了。
崔老爷看清是顾西平时,险些被吓到透不过气,侍立在他身后的侍女也被吓得不轻,拿手绢捂着嘴,单手拍背顺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
度厄真人心念一动,袖中飞出一张符纸紧贴在顾西平额头,白烟散去,顾西平似被彻底制住,终于像个死人一样毫无动弹了。
度厄真人闭目掐诀念咒,五指成抓虚虚一勾,离魂术已成。就见无数细碎的光点从顾西平体内扬起,很快整个客厅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白光。
糟糕,这些魂魄已被顾西平炼化,无法进行区分隔离,重新融合成各人魂魄的整体。
度厄真人破血画符,再试,还是不行。
这邪门法障,果非正道能破。
常笑冷眼旁观,一脸讥诮。
度厄真人睁开眼,严厉地扫了常笑一眼,手指一拈解了禁言咒。九幽派的禁言咒与别家的不同,并不是只有施术者能解,只要与施术者是同辈或比施术者辈分更高,都可以解除禁言咒。禁言咒只能是长辈惩戒晚辈,晚辈不能逆施,否则只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常笑不卑不亢迎着他的目光,眼里的讥诮更浓,只不开口。
沈焱对常笑的耐心有限,此时不耐烦道:“孽障,你若识相,此时将功折罪,尚可给你个痛快。”
常笑闻言大笑,语气极为轻佻:“九师叔好大度,如此屈尊纡贵,小侄可受不起。九幽派可真是仙门正道,替这些个凡夫俗子操碎了心,当真是感天动地,可惜就是感动不了我。”顿了顿,他又一副懒洋洋的口吻道,“与其这么一派除魔卫道扶助众生的惺惺作态,倒不如关心关心手下的弟子,他们可都还受着伤呢。”
沈焱道:“本门内务自不必你一个弃徒多嘴。”
事实上,先前弟子们服过沈焱给的丹药后,体内的尸毒妖毒已基本被清除干净,剩下的只是皮外伤,休养几天便无大碍。
受伤中毒最严重的钟鸣春已被安置到屋子里休息,到现在还不省人事,发着高烧,由崔府的下人照料着。沈焱手头没有高阶灵药,只得等回山后再治疗,所以此间的事需速战速决。
常笑道:“呵呵,师……”
既然常笑不肯配合,沈焱便又一道禁言咒让他闭了嘴,实在是听他多说一句都嫌脏了耳朵。
沈焱将那些零散的魂魄又聚回顾西平体内,在度厄真人的离魂符上再叠加了一道抽魂符,施法将顾西平自身被打散得七零八落残缺不全的魂魄魂魄聚拢,剥离,抽出躯壳。
一团微弱的白光在空气中渐渐聚集成人形,面貌五官也逐渐清晰,恰如光晕下一条脆弱的影子,正是顾西平。
沈焱从掌上渡过去一口气,喝道:“开口!”
顾西平一头跪倒,磕头如捣葱,带着哭腔却流不出眼泪:“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请仙君饶恕!”
沈焱顺势道:“错在何处?”
“不该心生妄念,行逆天之举,做害人之事。”顾西平忏悔道,“可是,我最初真的只是想活着回来再见嘉柔一面,向她道个别。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他没有告诉我会变成这样……”他,自然是指代的常笑。
沈焱:“那你可愿将功补过?”
顾西平:“愿意!我可以归还全部摄走的魂魄。这几个月我亦备受煎熬,我已明白命数自有天定,复活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凡人不能承受。惟愿再见嘉柔一面,便心满意足再无眷恋。”
沈焱将目光投向崔老爷,顾西平冲崔老爷又又磕了几个头,含泪道:“还望崔伯父成全。”
崔老爷别过头,长长叹了口气:“连生身之母都一并祸害了,造孽啊!难道你就没怨恨过老夫?”
顾西平道:“小侄不敢。害人之事非我本愿,实是身不由己,被恶灵操控。”
这话是不假,生前过得越压抑,死后戾气越甚,被成百上千倍放大。一旦这戾气被妖邪所控,恶灵便会成灵魂的主宰,哪怕生前是个好人,死后照样变成厉鬼凶煞。顾西平正是如此。
其实如果不是九幽派这些修仙者打断了他(恶灵)复活的节奏,遏制了恶灵,崔老爷遭的报复只会更惨烈。
崔老爷默然不答。
沈焱又开始问话,再梳理一遍前因后果。
原来,顾西平私奔未果遭幽禁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又听说弟弟恋慕的根本就不是男子,而是邻近城市望族的千金,府里上下都热热闹闹准备给他去提亲。他瞬间有种被全世界欺骗抛弃的凄凉感,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不甘不忿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湮灭了他所有理智。
随着提亲失败,父亲迁怒将他赶出家门,迈出家门的那一刻,灭顶的愤怒怨怼兜头落下,仇恨报复的种子自此根深蒂固。
但他还来不及做任何事,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在急火攻心中被一场生雨浇得一病不起。
危难中,是一个道士将他带到了破庙中。
这场病烧得他脑子昏昏沉沉,不知生死几何。
迷迷糊糊中,听到那道士跟他说,我听到了你的心声,你还年轻,不该这么早死。这些恩怨情仇,你该自己亲自去了结,免得死了还带着无尽的遗憾。
顾西平道,可是我就要死了,人死灯灭,一了百了。再多的世俗纠葛也成空。
道士说道,你若信我,我可保你性命无忧,终有一日能重见天光。
顾西平问,你为何要助我?
道士说,我要复活一个人,现在尚未在他身上实践,此法确有效,我先前便已成功过。你可愿尝试?
顾西平问,可要付出什么代价?
道士说,目前还不太清楚,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想再见一面的人?你若同意,一切都可以如你愿。
顾西平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他其实还没死,但是道士要拿他做试验品,便重又将他丢到破庙外,淋了一整夜的冷雨,终于死透了。道士攫取了他几缕魂魄,而后将残魂全都打散,再不能聚集成形,分在两个储物袋里带着。
此后道士便将他带回了黔城,下葬当晚便将棺材挪到了土地庙,将土地庙原先的神像和牌位统统换了,替他立了个牌子受人香火。香火本无善恶之分,只看收受的对象,是恶人便是助恶练邪。无奈土地庙实在冷僻,香火不旺,并不能对初死的低阶邪煞提供足够的可利用资源。
过了一个月,通过集阴符收拢的阴煞,顾西平开始能够随心所欲炼化他物为己所用。被打散的魂魄碎片被阴煞侵染,他也被恶灵彻底主宰,报复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从他这里夺走了父亲注意力和全部宠爱,且坑他骗他的二弟。
而后他就发现了,摄魂有助于他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