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白柢的目光一沉:“她……在小德子救您上来后,和您换了一身衣裳,在井口徘徊了几个圈……还是一狠心跳了下去。”
我怔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着实已不是那件浅绿色裳子,而是一身丫鬟着的湖绿色衣裳,一时诧异万分。
我伸起虚弱无力的手抓住白柢的衣襟问:“她……为什么?”
“这是万全之策,若是老太后日后差人打捞,她便做那顶替您的亡魂。她说她对不起您,这几年来良心的折磨让她日夜都不安稳。这一去,她自可安心了。”白柢叹息着说。
芸洛当初为保一命,不惜假意周旋于我和慈禧之间,屡屡让我受到慈禧惩治,她却依旧毫不留情。如今她终于有幸在那一场浩劫中幸存,却反而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道坎,终选择以命来偿还。
人性本善,若不是宫廷冷暖,被逼无奈。她或许也能够当真好好去当一名如她平日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纯真无虑的女孩。做了违背自己本心的事,心终究每日都在受鞭笞,这才不得不寻求解脱。我心中一叹,不由为她惋惜。
“珍主子,芸洛她……究竟做了什么?那日将您打捞出来时她望着您那歉疚万分的模样,奴婢现在都记得清楚。” 白柢转而奇怪的问。
我沉默半晌,终究是摇头苦涩一笑:“她……也没什么,这是心里头的坎。她呀,终究还是傻,早知如此……”
我顿了顿,刻意如此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未继续说出那句引人遐想的“何必当初”。
既然芸洛一心要赎罪,我对她当初的恨意也全然已了,让我一步步入黄泉的是她,最后救了我的却也是她。既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愿,不再和她人说起她的过往。让她在所有人眼里头依旧是那个清清白白单纯无害的女孩。
“她是否还有交待过什么?”我问。
“芸洛只说她现在本也无什么可留恋的,原本在外头还有一个妹妹,只是近段时候在义和拳的混乱里头无辜丧命,如今也算解脱了。”白柢的眼眸里流露出几丝哀伤。
我一时心头交织着感慨,来这紫禁城里头的丫鬟,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酸。
“皇上呢?”我抬头问,想必他此刻正心急如焚的以为我已身亡,我也原以为自己夙命到此,却竟然续了命。
“皇太后准备带着皇上出宫避一避,这几日都在筹备着,您入井的当天晚上宫里头便传遍了您已投井的消息,皇上估计也已知道。”她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还未出宫?”我燃起希望来。
“恐怕……便是今日了。”白柢嗫嚅着说,仿佛已明了我的想法,急切得一手攥着我的衣袖:“珍主子!您要做什么?此时此刻您可万万不能出这屋子,如今除了奴婢和德公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您还活着。若是让老太后知道,那奴婢……”
我的目光渐渐黯淡,倒是自己糊涂了,这个时刻,我又怎能出面。他们冒死救了我一命,若是被慈禧知道,自己再度丢了命也就罢了,到时又连累他们。
正说着外头却响起炮火声来,这一声划破了一切的宁静,我隐隐绰绰透过窗口见到慌乱逃命的身影,想必外头已然乱成一团。
白柢也神色慌张起来:“珍主子!怕是洋人已经入了京城。”
“莫怕。”我柔声劝慰着她,想要起身,却又身子软绵绵的难以挪动。
小德子匆匆进屋来:“珍主子!洋鬼子到时若闯入这紫禁城,不知会否留下活口,待您身子好些,奴才就护送您出宫。”
我虚弱的摇了摇头:“当真谢谢你们救了我,你们走吧,我是要留在宫里头的。若是出宫再要进来恐怕便难了。”
“我……还要等他。”我轻声说。
小德子怔愣了半晌,冲我跪了下来,眼圈红红的:“珍主子,方才,逃难的几个宫女说皇太后已带着皇上他们出了宫,您还要等皇上吗?”
我点了点头,眸子里头依旧是坚定不移:“他有一日终会回来的。”
“可是……您明知如今众人都以为您……况且,就是皇上回来了,您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相见吗?”他心切的问。
我心知他分析得在理,众人都以为我溺死在井里头,到时我也不可能再去见更被严格管制的他。
但是,呆在这个时空的唯一理由不就是因为他么,若不然,余生出宫一个人又如何煎熬度过漫漫年月,既然活着,又怎能做到此生与他再不相见?况且,在冷宫里头已等了他许久,再等这些年月又何妨。
“总会有法子的。”我看着窗外的天空,老天爷既然留着我这条命,总不该是让我后半生都苟且偷生度过。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身子才渐渐恢复了些,终于有气力起身。
“白柢,得亏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很是感激,她却连连说:“这是奴婢本应做的。”
“对了,你可有镜子?”我想起这几年来都未见过镜子,都不知自己如今已成了什么模样。
她四处寻了寻说:“应当是有的,当差的时候总要整理一番才能到老太后的跟前去侍候,只是这一乱竟也记不着放哪了。”
“寻到了。”她一喜拿了过来。
透过那黄铜镜我竟被自己现在的模样惊吓了一番,原先圆润的鹅蛋脸如今已变尖,那双眼眸镶在面容上愈显大了几倍。 但是由于受了三年折磨, 从前那清澈灵动的眸子已失了那光亮,当初白皙的肌肤如今却显出黯淡的病容。
望着镜中这个憔悴的自己竟难以想起当初那墨云秀发青葱水灵的模样来。
那日,他见着我的那副模样恐怕更为糟糕吧。我想着,叹了一口气。但是转而,心头却闪过一个主意来。
“白柢,你可有能够上妆的物什?”我问。
她点头拿出了些许,我想起初入宫时为了落选而上了丑妆,如今,倒是能够如法炮制一番。况且,现在弱柳扶风的身子也与从前的体态不尽相同。
我学着丫鬟的模样绾了个发辫,特意在脸颊上点了两颗痣,又将唇抹厚,原本细长如山黛的眉用厚厚的**盖住了尾角,身上本就着一身丫鬟的素衣。一番装扮过后,镜中的自己已然成了另一个人,虽算不上难看,但已平凡得在人群中难以认出来。
白柢端着茶水进来,见我扭过头,手竟一颤,差些摔了杯子。后头跟进来的小德子也愣了半晌。
她不可思议的望了我许久惊叹道:“珍主子!您这是……吓坏奴婢了,方才还以为是外人闯了进来。”
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白柢,小德子,从今往后,这个世间便再无珍妃。”
“您……这是什么意思?”小德子不解的问。
“珍妃,从入井的那一刻开始,便已身亡。”我淡淡的说:“白柢,我记得你说过芸洛还有个去世的妹妹,此事她可还有和他人提起?”
白柢摇摇头:“芸洛那性子,您还不明白,平日瞧着活泼开朗,但是心头的事却从不和外人道出来,那几日奴婢见她露出苦闷之色,连连问她,她禁不住问才肯说。”
“她的妹妹叫什么名?”
“芸初。”白柢想了想。
“既是如此,我便当这芸初,也算是替她续命。”我一番话让他们面面相觑,终于明白我的用意。
“您的意思是……日后要以芸洛妹妹芸初的身份在宫里头呆下去。”
“正是。”我点了点头:“所以,你们日后再也不要敬我为主子,直呼我为芸初便可。在外人面前更是尽量不要让人看出破绽来。”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够继续在宫里头生存下去的法子,也得亏了这纷乱的时局,我才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到时编排个理由堂堂正正的露面。
莫说这装扮后需要仔细看才能认出我和当初的珍妃有几分相似,就是认出来谁也不敢说也不敢信我还活着,只能够选择相信我这芸初的身份。
他们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头:“如今,恐怕也只有此法了。只是,您当真不肯离京?若是某日被皇太后给瞧出来……”
“我意已定,倒是你们,洋人到时恐若有什么不利举动,为保安全,你们赶紧离开紫禁城。”我劝说他们。
“珍主子,奴婢和您一同呆在这边,哪也不去,当年承蒙您的恩情,若不然奴婢早就被逐出了宫。”白柢坚决的说,小德子也摇了摇头:“奴才这副模样,出了宫又能做什么,恐怕不是被拳民给打死就是饿死在街头。”
我见他们都无意出宫便握住白柢的手说:“好,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守在这里一同避过这一难。你们定要记住叫我芸初,千万莫再称主子,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如此一来,我心里头倒也轻松了许多,不必再背负着妃子的封号,能够和他们不分尊卑的在一起,让我舒服许多,也不必再顾虑太多。
第106章:庚子国难
白柢将这段时日的纷乱时局和我说了一通,外边打着“扶清灭洋”旗号的义和团在民间烧杀抢虐如同强盗,偏偏由于有了大阿哥溥的生父端王支持,倒让这荒唐之事越加声势浩大,还唬住了慈禧。
我让她和我一同坐下来,起初她依旧不适应如此“逾越”,却还是拗不过我坐了下来。
“您不知,那些拳民说他们练的可是神拳,不仅能够抵挡枪炮,还水火皆不伤,那日端王还请他们上颐和园为老太后演练了一番。宫里头好些当差的都加入了进去,不知,是否当真有这神力!”白柢半信半疑的说。
我听闻却禁不住轻笑:“不过是些想要名正言顺烧杀抢虐的强盗罢了,简直愚昧之至。”
大清若亡倒真应了那句不作死就不会死,我心想。
“您可不知,那段时日端王可是老太后眼中的红人!只是立那大阿哥为皇储的时候听说无一洋人到场祝贺,听说是他们都反对无故废一个开明的皇帝。”白柢说。
“你看,连洋人都比咱们自家看得清楚,皇太后如此做,岂能安抚民心。毕竟,皇上的心血民众若非眼瞎也不会视而不见的。”我感慨,他变法之举虽是失败,但在外国人眼里头却是声名鹊起。
“话说回来那个大阿哥如何?你既在慈禧身边侍候,当知一二。”我转而想起来问她。
白柢神色一变,蹙眉为难的说:“奴婢……”
“什么奴婢,你又忘了,自称我便行!”我提醒她。
白柢不好意思的一笑:“还当真有些不习惯呢,原本宫女不能私自评判主子,但如今皇宫也已人去楼空,奴……那我就不顾身份僭越说实话,那大阿哥和皇上的品行实不能比!”
“皇上对任何女眷或是宫女们从来都是目不斜视,端重无比,而那大阿哥却见着貌美的便要挑逗几番,我亲眼见到身旁的姐妹和大阿哥……通奸,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和他有私情的可不止一两个,若家里头有些能拖关系的被逐出宫也罢,有些却因此被砍了头,大阿哥只不过将她们当玩物罢了。”白柢神情凝重的摇头,面露同情。
“除了这些,他也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那日,皇太后考他的学问却一问三不知,当时皇上也在的,禁不住笑他一番。大阿哥却因此对皇上怀恨在心,出言不逊。”
我有些错愕:“他品行如此之劣,若当真废了皇上立他,那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了。”
慈禧为了废皇上的帝位,可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论品行优劣,逮到一个就妄想他能轻而易举的成为皇上的替代品,当别人都是傻子么,怪不得连向来站在慈禧那头的李鸿章也带头反对。
论维护自己的利益,慈禧的深谙权术让人害怕,然而论治国,她便不如那黄毛小儿,非要胡作非为的搅乱那池清水不可。
“其实,我不明白我们泱泱大国,怕那些洋鬼子作甚,老太后向来都是最看不起那些洋人的,如今却以西狩之名仓皇……避难。”白柢不解的说,深受封建思想熏陶的她也被那天朝大国的谎言给蒙骗过去。
我一笑:“什么泱泱大国,现在,我们一直都在倒退。早已与世界脱轨,自甘堕落的当着井底之蛙。特别是皇上变法失败后,努力朝新世纪进军的中国又重新被你们敬爱的皇太后掰着倒退了几十年。”
“您说的……我怎么听不大明白?”白柢满脸疑惑,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如今的局势,能够真正看得清楚一直都在思危的便是皇上了。
但是,他单凭借一己之力不可能带领那一小部分人改变大局,毕竟,大多数人都还未走出禁锢自己的那口井。
有的是明知好歹却不想走出来,安然于富贵。有的却是被那些人蒙骗,被圈禁在目光短浅的井里头却还不自知。
随着八国联军踏破京城,原本因为义和团就开始纷乱的外界更是横尸遍野,枪响不绝于耳。内乱未平,一波又起,躲避在这屋子里头还未安然几日,我已能瞧出白柢他们畏惧心忧的神色。
我让小德子帮忙去御膳房拿来一些余下的干粮囤起来,为到时八国联军闯入宫来做准备。
“芸初,宫里头留着的姐妹们说有好些达官显贵都不堪折辱自尽了……就连户部尚书崇绮大人也领着全家服了毒……”白柢面露忧色,在这几日我的反复纠正下她终于逐渐开始顺口叫我芸初。
崇绮?很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他是同治帝皇后的生父,当初本是显赫一时,最终竟选择如此结果了性命。
“恐怕……我们也离死期不远了。”白柢不安的左右徘徊着,我冷静的拉着她在床头坐了下来。
“放宽心,就像离开皇宫的不一定能活一样,留在这的不一定非得死。”
“珍……芸初!”小德子推开门,猛然关上,将怀里的干粮放在桌子上,喘着粗气:“您不知,她们都说那些洋鬼子已经往这宫里头过来了。大家伙可都慌了,抱头鼠窜着躲都不知往哪躲才安全。”
我站起身来,心中一颤,竟如此之快么?然而,我知道,我不能够慌张,反正余下的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去鬼门关也闯过了好几趟。若我也不够镇静,那么更加只会让他们慌乱。
我让他收好干粮,便开门提步往外走,他们两急忙拦住我:“您莫出去,这外头可当真危险!”
“我知道,但是不能什么都不做,光在这呆着等他们踏平这里。你们便在这屋子里头,我出去看看。”我面不改色的模样让慌乱的他们也镇定下来几分。
“事已至此,那咱们一起去。”他们两说。
我点了点头,急步往午门那边赶过去,一路上四处都是拎着包袱慌张奔跑的宫女太监,早已乱了秩序。有的试图逃出宫外,有的却知道外头也不太平,因此左右为难。
“那些驻守的士兵呢?”我停住步伐问小德子。
“老太后带着皇上走了,那些人还不眼巴巴的跟着说要去随行护驾,哪还有半个人影。”小德子无奈的说。
“随行护驾?不过是想要跟着一起逃难的借口罢了。”我摇摇头,匆忙赶到三大殿前的午门,从前一排排把守甚严的大门外果真空无一人。
“我们一同将留在宫里头的人召集起来。”我回头对他们说,他们面面相觑,还是分头前去依照我的意思让他们莫再慌乱的乱窜,都聚集到一块来。
“我们都喊破了嗓子,可这当口压根无人听咱们的话。”小德子和白柢绕了一圈无功而返,却见着我已聚集了几人,很是诧异。
“你们单喊自然无人肯听,你告诉他们若想保命便到太和门这边来。”我说。
他们终于领会,此时,果真有些宫女和太监们留存几丝希望过了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在这慌乱之中,她们谁也未注意到我是个“新面孔”。不过,未能被认成珍妃,倒也是我这番装扮的成功。
“现在,八国联军马上便要入宫,你们既然选择留下来,那么便不能坐以待毙。”我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午门。
“那咱们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如今宫里头连一个护卫都没有,我们总不能用血肉之躯撞上去。”宫女们纷纷说。
“大家若愿意听我一言,便先去率力将神武门,午门,东华门和西华门全都关上。至少,虽不能保证他们进不来,至少多设置了一条防线。”
他们如今已是但凡能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便不管不顾,慌忙听我的指令四处去关上紫禁城的大门,又封上几根木头桩子。
大家也不再四处慌逃,而是聚在一起相互劝慰着听外头的动静。
在夕阳快要沉落紫禁城的天边时,外头出现了一声一声的撞击声,那声音越来越大,我料到八国联军已经在外头打算破门而入。
见状,好不容易镇定一会儿的他们终是各露惊惧之色,从未见过这种局面的宫女们更是开始哭天喊地的抱作一团,个个都哭红了双眼,仿佛已到了世界末日。
“听我的,所有宫女都去御膳房取些煤灰来涂抹在脸上,打开门他们总是需要费一些时辰,你们快!”我听着那愈来愈响的撞击声,慌忙说,以免那些八国联军见她们长得白净的模样起歹念。
她们有些已不管不顾的朝御膳房跑了去,甚至连木制平底鞋都在匆忙失措的步伐中落在了地上来不及捡,有的却还愣在原地。
然而,那尖锐的撞击声却骤然消失,众人一愣,小德子指着宫墙万分恐惧的说:“他们!他们搭梯子从墙那边翻过来了!”
我一扭头,果真见到宫墙那头有人搭着梯子翻了下来,越墙的人越来越多。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偏僻之处躲藏起来。”我让他们各自都散开来。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白柢着急得眼圈尽红,我一咬唇:“如今,只有躲,我倒知道有一处地方。”
第107章:避难所
无论如何,保全性命要紧,我带着白柢和小德子卷起一些必需品和那些干粮往北三所跑去。那边是荒废已久囚禁了我三年的冷宫,如今却反倒成了保命之所。
穿过长长的甬道,这边远离那些混乱反倒直显僻静,小德子诧异的看着那破败的屋子发出当初如我一般的感慨:“这紫禁城竟还有这么一处地?”
“这是我这几年的居所。”我关上外头的门转身说,他们惊诧的瞪圆双眼,我却不在意的一笑:“可这也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
惊魂未定的白柢苍白着脸一坐在角落里头便开始嘤嘤哭起来,我低声劝慰。
“说到底,珍主子,若不是您镇定。莫说白柢,奴才方才也是腿脚发软。”小德子用手抹了抹灰,也在地上坐了下来。
“现在,咱们有不少干粮,省着吃足够在这熬过一段时日,你们千万莫出去,等八国联军离开再出去。”我面露沉稳之色:“还有,小德子,你必须得改口,叫我芸初。如今叫着习惯了,以后便不至于露陷。”
“依奴才看, 您名字换了,人倒也像是换了一个似的 。若不是亲手将您从井里头拉上来,奴才真要怀疑您真真的不是珍主子!”小德子连连说:“您那沉稳从容的模样,哪还有从前的半分影子。”
我一笑:“若是你也经历了那一切,也会如此。生生死死的危难见得多了,又怎会还会如当初那般不谙世事。”
夜深人静,在这被人遗忘的屋子里,我们独得一份安稳。我竟怎样都想不到这曾让我不胜折磨的人间地狱却成为搭救我们的避难所,果真命运捉弄。
从未见过如此大阵仗的白柢到了深夜才终是啜泣累了,挂着眼角的泪水入了眠。我却头脑依然清醒,毫无睡意,小德子说他和我们呆在同一个屋子实在不便,执意一个人守在外头。
我为白柢披了一身带来的衣物,见她已深眠,便起身出了屋子。
月光冷冷的照在青苔横生的阶梯上,小德子坐在那里的身影显得孤寂。他似乎也未有丝毫困倦,低着头定定的仿佛在看着手头的物件。
“看来,你也睡不着。”我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刚一开口,他便慌乱的收起手中的物什。
“您……怎么还未眠,是否是担心洋人会搜来这?”小德子眼中的慌乱未消,扭头结结巴巴的对我说:“放心,有奴……我守着。”
然而,他能够尽力收拾方才的慌乱却收拾不了红透了的眼眶。
我淡然一笑:“方才你手里的物什,我已见着,又何必收回去。”
“您……那没什么,就是皇上的赏赐之物罢了。”他听闻,方才好不容易恢复的镇定已然不见。
“哦?皇上竟也会赏你女人的发簪?”我意味深长的说。
他知自己已然逃脱不掉,只得和我坦白:“什么都瞒不过您,这是……这是容芷的。”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头泛起酸涩来,虽然我也猜到一二。
“能否给我看看?”我轻声说,他愣了一会儿,还是将手伸出来,那根簪子静静的躺在他的手心里头。上头雕着青蓝色的孔雀,边角缀着珍珠,仿佛因为久被人攥着,在月光下反倒愈加散发出细腻柔光,一如容芷温柔如水的模样。
“那天,容芷她看着很是反常的来找我,苍白着脸,我只是后悔……当时明明觉着她异样,然而却被她一句无事便给唬了过去。”提起容芷,小德子依旧忍不住落泪:“她说要答谢奴才,非要将这簪子塞给我,我不肯要,她反倒和我生气。您知道她向来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那是她第一次和我闹脾气。最后将这簪子往我手里一塞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后来,我便几日都未见着她,还以为是因为和我闹着脾气。谁知,却等来她的噩耗。”
“她们说,一卷草席裹了她便在宫外头随处找了个地儿给埋了。不知,她一个人孤单不孤单,也不知她会不会成为孤坟野鬼……她怎么就会想不开呢……”他已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忍住喷涌而出的心酸,拿起那根簪子端详:“小德子,你果真还是痴傻,都拿了这簪子却还不明其意。”
他怔怔的擦了泪:“您这是……何意。”
“这簪子是乞巧节那日我亲手赏赐于她的,她说她舍不得戴上,要好好存着。然而,在她决意自缢之前,却将它赠予了你。”我柔声说,若不是今日才知这事,我或许也以为容芷对小德子从来都只是恩谢罢了,绝无其它。也或许,若不是到临死之前,她也不曾明白自己的心意。
小德子闻言,怔愣了许久,痴傻的模样一如从前,嗫嚅着却只能说出:“她……她……”
我一笑,将簪子重又放回到他的手中。
八国联军踏入紫禁城后,便试图控制整个皇宫。领头的美军把守了紫禁城的午门,日军把守东华门,西华门和神武门,不准外人随便出入。为了满足各国对清廷皇宫的好奇,更是组织各**队入内参观,而冷宫这一隅却侥幸的无人来扰。
一觉醒来之后我并未见着白柢,开门出去,小德子正斜靠在门口昏睡。听到这木门咯吱的声音,他这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扭过头来。
“珍主子……”
“白柢去哪了?”我问。他一脸茫然,我见状焦急起来:“莫非,这个当口她出去了?”
“不会吧!那岂不会给洋人捉走!”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站起了身:“我出去找找!”
“珍主子!”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传过来,白柢仿佛方才一路奔跑过来。
我竖起食指让她小声些,这才放下心:“你去哪了?让我们好生担心。”
“奴婢想出去探探情况,可外面都是洋人把守着,奴婢好不容易碰着了一个幸存的姐妹,她说那些洋人实在过分,居然不仅入了乾清宫太和殿,还肆无忌惮的坐上了龙椅。几个不要命的公公宫女阻止他们,便被刺杀,自此,无人胆敢对他们的胡作非为说些什么。”白柢喘着气儿说。
最屈辱的莫过于慈禧身为掌握一国的实权统治者却弃城而逃让八国联军肆意妄为,我们早已失去了一国尊严。
我摇摇头说:“如今敌强我弱,我们也没法做什么,你们尽量不要出去才好。”
他们面面相觑,还是点了点头。
一年之后。
踏出冷宫的大门,厚积的灰从门沿落下,明明是夏日的灼灼日光,然而却照出一片萧索。
这一年来,我们困在里头未曾出门,只靠小德子偷着去外头找些干粮来维持,甚至找来了一口破破烂烂的锅,每次熬一大锅稀粥便够三个人吃上两日。白柢有时会提起当初皇太后赏赐的御膳,无比想念,我却淡然一笑,说早已习惯以粥度日。他们见我都能咽得下这苦,便也不再抱怨什么。
自从慈禧西逃,无人打理的紫禁城也已开始杂草丛生,荒芜得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当初金碧辉煌的皇宫。
看着面前这落败的景象,不禁想着他如今已经随着慈禧到了哪?曾经尊贵的一国之君如今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又是否能够习惯?
“小德子,你瞧,这还是当初的紫禁城么,看起来外头也和冷宫无异。”我在冷宫周围避着洋人兜了一圈,忍不住感慨。
“若是皇太后和皇上见着这样,也不知该当何想,老太后最是爱整洁,看不得一丝杂乱。”小德子说。
“说实在话,你从未怨怪过皇太后?”我见他提起慈禧时语气温和,忍不住扭头问他,他闻言倒是面容闪过惊愕,连连摇头:“奴才……奴才又怎敢怨怪皇太后,我不过就是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只是可怜皇上一片忧国之心如今却被老太后误解受苦罢了……”
我唇角透着无奈,他自小便呆在这残酷的宫廷里头,脑子里头已经塞满尊卑等级,习惯了让自己低于尘埃,无论他当初是否腿因慈禧被打折,却依旧只对她又敬又怕,压根不敢怨怪,恐怕大多数宫女太监都是如此。
他唯一的思想进步便是这一年来在我多次的要求下,好不容易才开始习惯不尊我为主子,直呼芸初。
“说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我还记得以前你总爱捉弄人,古灵精怪的模样和宫里头的那些主子丝毫也不像,对我们也毫无架子。”小德子笑着说。
“是啊,其实,我也怀念当初的自己,我宁愿我从未变过。”我轻声一叹。
“芸初!小德子!我可是找了你们许久。”白柢的声音传过来,我们回过头,见到这一年总是愁眉难展的她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
“你们知道吗?驻守在宫里头的洋人最近开始一个个都撤出去了,说是李鸿章大人已经和他们议和。看这个态势,皇太后皇上估计马上便要回来主持大局了!”
第108章:两宫回銮
我听闻,心间一喜,他莫非终于要回宫了?不过,我转念想起来,若是议和,那便意味着已经签订了《辛丑条约》,还记得当初背过的那一大段巨额赔款,虽然没有割地,却让洋人名正言顺的派兵驻扎在中国。
千疮百孔的大清和如今紫禁城的模样倒是相差无几。
“怎么了?莫非这不是大喜事?”白柢见我面容由喜转忧,很是不解。
我扯动嘴角,这其中所花的代价她们又如何能知晓。不过,终于要等到他回来了吗?
八国联军撤兵的消息不多久便传遍了紫禁城,这一年战战兢兢幸存下来的宫女太监如同解放那般纷纷喜极而泣,庆祝自己竟然躲过这一劫。
“芸初,当真要谢谢你当初让我将煤灰抹到脸上,被洋人搜出来的几个人里头,她们都不知下落,就我幸存下来。”一名宫女向我言谢,我一笑说:“当时也不过是一时着急想出来的法子。”
皇太后和皇上将要回宫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开始有慈禧的旨意传入宫中,要求尚在紫禁城的一切宫女太监好好彻底收拾一番,以待圣驾。
我和白柢他们也搬回了从前所居的厢房,但是,却也不得不以宫女身份和他们一同上下忙活着。
除杂草,打扫屋子,每日从早到晚。我虽以前在冷宫待过三年,能够吃苦,但却从未干过下人的活。起初不太习惯,每日都劳累到全身酸疼,却还要被其它宫女投来异样目光。
“芸初,你以前是在哪个宫当差?”好事的一名宫女好奇的问我。
“我……”我一愣,转而面露微笑,擦了擦额角的汗,说出那套早已做好准备在心头编好的说辞:“其实我以前并非是宫里头的人,但是我的姐姐在景仁宫当过差。这次混乱中,我本想入宫投靠姐姐,未想她不幸遇难,我一时也出不去,便替她留了下来。”
她想了想,有些恍然大悟的笑起来:“你以前并非宫女,怪不得干起活来如此迟钝。那日洋人入宫,独你镇定为大家出谋划策,我还道你在宫里呆了许久。”
“不过,你姐姐是谁?以前是在景仁宫当差……”提起景仁宫,她面露异色。
我开始继续擦着桌椅,神色自若的说:“芸洛。”
“芸洛!她遇难了?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知,以前只是奇怪景仁宫当差的除了以前跟着皇后的白柢便是她能独活,而且竟还颇得老太后欢心……”她说到此,也觉自己不该在我面前如此多舌,便住了嘴,讪讪的看我一眼便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
在好不容易盼来的皇上回銮之日,所有宫女太监都要去午门迎接,于我而言,这是一个最大的喜讯。就算现在不能相会,让他知道我还活着,至少能够看他一眼。就算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已足够。
紫禁城已被众人收拾得光亮如昔,无人敢偷半分懒,当第一缕阳光跃上琉璃瓦,绿瓦红墙仍旧焕发出夺目的光泽。
我们通通分成几拨整齐的跪在两旁。我试图抬头撇一撇那迎着他的午门,心间的期待与想念如缚蚕的茧层层包裹,早已不再平静。
然而,在灼灼的目光中,午门却毫无动静,只有一弯日光斜照于朱红的大门上,一次次希望又失望,这一跪却到了正午。然而谁也不敢动,尽管腿脚早已酸疼难忍,我正一手扶着地,想着传来的消息是否有误,却忽而听到纷然而至的脚步声。
猛然抬起头来,率先入门的是两大队打头的士兵,他们入门后迅速在两旁跪迎,断断续续的大部队鱼贯而入,好几顶轿子从大门陆续抬了进来。我能够猜到前面的定然是皇上皇太后,后面的是皇后,姐姐的轿子则从侧门而入。
这庞大的队伍,倒是不像逃难回来,而更像当真只是去西狩。
我抬头定定的盯着那顶明黄色轿子,想要努力看清里头的那个身影,一阵微风掠过,轿帘子随风吹起露出他隐隐约约的侧脸,我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清楚,然而那顶轿子却未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径直过去。我看着那顶明黄色轿子离我越来越远,原本心潮澎拜的心终是落空。记得当初我纵然是扮成了一名小太监,坐在轿子上的他依旧能够辨认出来,还记得,那次抬头跌入他温和的眉眼,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样给了我光明正大的理由助我脱险。
“你!盯着看什么?哪边当差的,如此不规矩!”一声怒斥,我茫然的抬头才发觉一名公公正指着我。白柢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低下头去。
“好了,如今皇太后皇上皆已回銮,你们继续各司其职。以前在哪个宫当差的,还是一切照旧。”那名公公走过来命令般说。
众人纷纷应声,我和白柢互相扶着起身。
“芸初,那你怎么办?”白柢低声问我。
“你先去当差吧,至于我,见招拆招,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思虑了一会儿说。
她有些不放心的望了我一眼:“老太后刚回来,应当是我最忙的时候,估计得当夜差。这两日回不去,你就还是暂且呆在我的屋子里头吧。”
我点头,一个人先悄然回到了白柢的居所,然而,她旁边原本空荡荡的那排小厢房此时开始来往着宫女,应当是刚刚随行回来。有几位瞧着有些眼熟,但她们都用怪异生疏的目光看着我这个“新面孔”入了白柢的厢房。
这两日我也不好出去,只好呆在屋子里头徘徊着,这样藏身下去也并不是办法,我总得想个法子。
正思索着,却听到门开的声音,竟是白柢。
“你总是回来了!” 我欢喜的迎过去。
然而她神色透着担忧:“我是来带你去储秀宫的,老太后指名要见你,这可怎么办?”
我的心凉了半截,经历这许多波折以后一向镇静的自己竟一时有些慌神,慈禧刚刚回宫几日又怎知我的名字,为何突然指名道姓要见我?不过,皇上会不会也在。
“老太后此次回宫调整了一番,缓过了劲闲来便让我们留在宫里头的这些人给她说说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儿。她们便说起了你那时候镇定的为大家出谋划策,又听说你是芸洛的妹妹,提起了老太后的兴趣,非要见你一面不可。”她说。
“原本她让另一个宫女来找你的,我自请过来,至少能够先告知你实情,想想对策再去。或者,还是称病不去?只是……”她眉梢透着焦急,左右似乎都不对。
我未想那时候的事迹她们竟都和慈禧说了,不过,我这次避无可避,或许这还是一次让我成为真正宫女的天赐良机。我拖着下巴想,现在就将那些理由都编排好,到时见着她尽量维持常色便罢。
“自然不能称病,我跟你过去吧。”我爽快的说:“你放心,我自有良策!”
虽然一路上我依旧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但想着既然要在宫里头安身,总也避不了和慈禧正面相对。况且她那日是亲眼见我入了井,就是看着我眼熟也不敢怀疑我还活着,如此一想倒是堂堂正正了许多。
迈入门槛,储秀宫里头周遭安静无比,只是我的身份全然已变。我低着头走进去,步履不急不慢,但若说心里头也如外里的这般平静却是不切实际的。
我已做好了两手准备,若得慈禧欢心便能得偿所愿,若遭她反感,轻则逐出宫,重则恐被杖责,但这一次吉凶难料。
“皇太后金安。”我庄重缓慢的屈膝并刻意的轻声细语,还好之前向白柢请教了一些丫鬟行礼的动作。
“你便是芸初?”慈禧的声音温和却又不怒自威,面对着这个亲手三番五次毁了我原本平静生活,又让我和他从此天南海北受尽折磨心生恨意的人,我却只能表露出平静似水的温顺。
“奴婢正是。”我低头答,尽力让自己面如止水。
“听他们说八国联军闯入宫的时候,是你临危不乱的在给大家伙出主意,倒是个机灵的丫头。”慈禧轻笑,言语温和:“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我抑制住心头拍击的巨浪,缓缓抬起头来,对上慈禧一脸温和慈祥的笑意,眼眸掩盖一切波澜只显几丝作为一个第一次见到皇太后的平民女子该有的怯意,无声的对视却轻易让我背后升腾起冷汗。
大殿内此时只有她和身旁的两名宫女,还有带我入门的白柢。皇上并不在,这让我心头一阵失望。
然而慈禧在定定看了我两眼后,笑容竟逐渐僵硬,兴许是在我的面容上还是瞧出了几分珍妃的影子。然而那一刹的不自然闪过后,深不可测的她转而又调整出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听说,你是芸洛的妹妹,但哀家瞧着,怎么模样并不和你姐姐相像?”她明明如闲谈般的语气,然而那温和里头藏着的锐利,却轻易的将我心尖提了起来。
第109章:奋力一搏
我心头一紧,却仍旧维持着面不改色:“奴婢和姐姐并非一母同胞。”
“此次入宫原是想要寻姐姐找一个避难所,未想她却死于洋人手中,她说皇太后对她的恩情已无以为报,临终嘱托奴婢替她完成这件憾事。”我将方才在一路上编造的话语不卑不亢的说出来,嘴角透着谦和的笑容。
“哦?芸洛竟死于洋人手中,这么一个精明又忠心的丫头倒是可惜了。”慈禧慨叹。
“哀家瞧着你也不比你那姐姐逊色,也算是个有主意的丫头,领了赏赐便出宫去吧。”
若说慈禧方才的话都不能让我失色,这一句却让我维持颇久的镇静显些崩塌。慈禧吩咐身旁的丫鬟为我端上来一个盘子,上头是一些耳环之类的首饰。
我却跪了下来:“多谢皇太后赏赐,不过,奴婢只想要完成姐姐的心愿留在宫里头伺候您。”
“……你这片心难得,不过,储秀宫也并不缺丫鬟,让你出宫也是难得的殊容。”慈禧话面上好言好语,但我心知她还是忌讳我面容上和珍妃的“相似”。
“奴婢斗胆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和皇太后说,不知您能否应允。”我沉下心来恭敬的说。
“哦?既然如此,哀家倒想听听。”我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兴趣,禀退了左右。
此刻,大殿内只有我和她两人,静得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
“奴婢知道自己这副面貌并不讨喜。”
“何出此言?”她拿起茶杯一笑。
我咬咬牙,决定戳破她心头的顾虑一搏,反正不搏一把也得被赶出宫去,那么,这么久熬过来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请恕奴婢斗胆,见着奴婢的都说奴婢面貌和珍小主有几分相似,那虽然实是奴婢的荣幸,但是总不免让您回忆起伤心往事。”
听到我此言她果真面色一变,手中拿起茶盖的动作一缓。
“当年,珍小主英烈殉节,想必这是您的憾事。奴婢……知道您是不想要见到奴婢便忆起当初,但您若坚持让奴婢出宫,外头不知道的恐会……妄加揣测。”我刻意战战兢兢仿佛鼓足勇气才说出这番话的模样,一面对她蒙骗世人的理由表示肯定一面一语双关,暗指她若忌讳我像珍妃,外人会认为珍妃之死和她脱不了关系。
我知道我的此举是以命在搏,我必须以毒攻毒的不惜惹怒她来戳破那层不可说的窗纱纸。
她重重放下那如蝉翅般簿的玉茶杯,清脆一响,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碎。
“是谁赐你的胆子!你一个丫鬟的去留,哀家还没有决定的权利?谁敢说三道四。”慈禧怒意横生,平和的面貌被撕破,珍妃之死是任何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的雷区。
我偷偷观察了她一眼,嘴角抽搐着,望着我的眸子里透着不敢置信。如此大胆透着威胁她的话,除了当年的珍妃,从未有人再敢如此对她说过,这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我。但是,我伏在地上那“惊惧万分”的模样,却又明明和当初凛然的珍妃大不相同。怎样看,此刻的我都只像是一名胆子大些的平常女子。
精明如她,但此刻恐怕她的心理暗示早已超过了理智,她更愿意相信我全然是另一个人。
戏要做足,我又连连磕头,一声接着一声,扣在地砖上,不计较痛的磕出了血。因为我知道此时不肯流血,待会恐怕便没了命。
“奴婢……别无他意,只求皇太后给奴婢一个报恩的机会,姐姐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况且,奴婢如今实在已无家可归才会如此妄言。”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忠心。
大殿竟一片安静,我磕得头昏眼花,眼前全是闪烁的光圈,未听到她再说什么眼前便天旋地转,一黑失去了知觉。
身子仿佛被骤然而下的寒意刺激,仿佛被人抛入了水里,我咳着嗽缓缓睁开双眼,见到一名公公正拿着木桶子往我身上泼凉水。
“她醒了。”那名公公对身旁的人说,我支撑着起身,才发觉自己躺在了地上。
一名年长的宫女绷着脸走过来,居高临下的望着我冷冷的说:“就她这个模样还能做事么?”
我这才逐渐清醒过来,看这样子,我并未出紫禁城,慈禧是当真让我留下来了。我一喜,苦肉计居然为自己搏回了一局。
慈禧果真如我所料,我刻意让她禀退左右为她留存了面子才说那番话,纵然说话大胆了些也让她不至于下不了台阶。况且句句都是依照她的意愿,肯定珍妃的死与她无关,只不过劝她为了不让外人“误会”来考虑,最后再言辞恳切的以表忠心,她果真选择了见好便收。
因为,她心里对珍妃一事仍旧很避讳,着实担心外人胡乱猜测这件事,况且为宫里头多收一个下人也不是多大的事。
只不过,我从何时开始竟也学会违背本心的演戏?那个会在慈禧面前断然拒绝她的韫璃当真已亡。只是,若想明哲保身,一步步实现自己的计划,只能这样做。
“能能能!我什么都能做!”我连忙不顾湿透的一身对他们说。
“老太后说以后你便学着跟这位季英姑姑做事。”那名年纪较轻的公公说。
“是……是。”我点头,想起方才这一泼水,脸上遮掩容貌的妆容该不是化了。还好,面前这两人我以前并未见过。
“ 季英姑姑,能否让奴婢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待会儿伺候皇太后总不能蓬头垢面的模样。”我护住脸低头说。
“伺候皇太后?你恐怕还不够格。”她冷笑,我一愣。
“你也不必收拾什么。”她说着扭头示意,那名公公便提过来几大桶衣物往我面前一放。
“洗吧,在我手底下做事不得拖拖拉拉!”她说完,并不多言便转身走开。
我还未回过神来,如今,我的工作是最低等的杂役?我看着那一桶桶都是宫女太监的衣物,转念一想以慈禧缜密的性格又怎会直接让我这个未经她观察过的人便上殿里头当差,况且我还对她有所顶撞。
无论如何,至少留了下来,我只能尽自己所能,提早脱离杂役的身份。
我挽起衣袖,深吸一口气,一件件费力搓洗着,然而起初还有精神头,到了后头手臂酸疼蔓延至全身,我捶了捶僵硬的胳膊。咬咬牙好不容易继续将这几桶衣物坚持洗完,汗水渗透衣裳濡湿了整个后背。
然而交差之时姑姑却面无神情的瞥了我一眼:“这些衣物你需要这么久的时间?若是换了别人比你这多出好几倍的量也该完成了!”
“姑姑,我初来乍到,手脚比旁人慢了些,您多体谅。”
我知道,姑姑是不能得罪之人,为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些,我只能态度随机应变的软下来。
“体谅?平时手脚慢了,主子要罚我又找谁去体谅?”她丝毫都不心软:“初来便竟敢在这偷懒!今晚的饭你是不必吃了!”
她又让我接着去洗碗, 再落魄也从未一日之间干过这么多苦活。我擦着额角的汗,只觉背负重压,手已在水里一天泡得红肿。
成叠成叠的碗送过来,不让我歇息片刻,未吃晚饭的我顶着饥肠辘辘,原以为熬过冷宫,又从鬼门关走过几遭,如今好不容易等到皇上回宫,连背影都未见着,苦日子却还刚刚开始。
夕阳渐沉,我刚喘口气的时间,姑姑便过了来,看着还未洗完的几大叠碗说:“今日的活儿以你的动作是完不成的了,手脚如此愚笨!按宫里头的规矩,若完不成你便得受罚。”
“量你初来,我也不为难你。”她说着:“洗完剩下的碗,在这跪两个时辰,不得偷懒。否则,明日的活儿加倍。”
姑姑说完,我已俨然身子不正,一身力气早已被抽空,仿佛下一秒便要倒下去。
至我咬着唇将碗全部洗净,支撑自己跪着。姑姑让一名宫女看着我,实在不能偷懒挪动分毫。
“行了,去歇息吧,明日可要长记性。”熬到时辰,那名宫女对我说着,我扶着旁边的墙站了起来,身子仿佛已不是自己的,疲惫至极。
她带我去现在的住所,打开小厢房的门原以为已然终于解放片刻的我一愣,里头和白柢个人居住的小厢房并不同,而是一排并在一起的床,上头躺着约摸五个女孩子,都已进入熟睡。她们连睡姿仿佛都排布过,都是统一的规规矩矩侧着身。
我虽然心生奇怪,但倦意袭上来,我已顾不得其它,径直在最右边那床的空位上躺了下去,头刚沾到枕头便入了眠。
然而却忽觉被人狞了胳膊,一阵痛意让我惊醒过来。面前是姑姑严厉的脸庞,她甩手示意我立刻起床出去。
我抬头看了看外头依旧黑漆漆的,其他人也都还睡着,但却无奈只能起身,背对着她终于忍不住满脸的恼意。
出了门,她让我在墙根站好,我却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
“奴婢不知季英姑姑有何指示?”我掩藏住满脸的不耐问,莫非大半夜还让我去洗恭桶不成。
“睡觉也有规矩,不许仰面朝天,各殿的殿神夜里是要出来查看的,不能没个样子。”她依旧绷着那***都不变的脸颊:“每日夜里,我都会派人一个个查,不懂规矩的便不必睡了!”
第110章:猝不及防
“奴婢……着实不知。”我无奈的低下头,以前当主子也觉着规矩很繁琐,未想到和丫鬟相比那只是九牛一毛。睡觉都必须控制自己维持侧身的姿势,怪不得她们都是如此规矩的睡姿。
“既然不知,那便站一夜,你恐怕就不敢不知了!”她说完,扭头便走。我诧异的张嘴想想却还是作罢,抵抗也无效,仿佛无论我怎样做都是错。
靠在墙头,劳累一整日而不得歇息的我头重脚轻,但不知那股从哪发出来的力量一直维持着我难以倒下去。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那厢房里头的几名宫女便起了床,见到门旁顶着黑眼圈强撑了一夜的我诧异至极,然而她们却未说什么只是对视了一眼便纷纷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只有其中一名宫女独独走到最后头望了我几眼,还是走过来轻声问:“你怎被分配到这里?我那日向你道过谢,可还记得我吗? ”
我打起精神来,仔细瞧了她几眼,眼眸虽不大但却炯炯有神,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我这才想起在皇太后回宫前几日,着实有个小姑娘向我道谢,到这时才知她的名为芦絮。
“一起去吃早点吧,去晚了若是没了,可找人诉不了苦。”她友好的一笑。我感激的点点头,怪不得那几名宫女急匆匆的出门便走了。
“听说你以前并不呆在宫中,宫里头规矩很多的,你算是被处罚轻的了,我们初来的时候,被罚是常事。除了不得打脸,身上哪一处未被打过。”一路上,她轻声提醒我,我这才知季英姑姑并非针对我,她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严苛。
“ 对了,你千万得要记住,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得看姑姑的眼色,她若让放下筷子,纵然未饱也得立刻放下。 ”她说着,我点点头,一一记了下来。
见到快要到吃早点的屋子里头,她立马便住了嘴。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去,简陋的屋子里头安静却如殿堂,无一人说话,季英姑姑瞥了我们两眼。还好不算晚,桌上的早点也并不差,有米粥,烧饼和蒸出来的馍馍。
昨日饿了一整天的我抓起馍馍就准备啃,然而,姑姑的目光直射过来,我只好咬下一小口,肚子开始咕噜噜的叫起来。还未来得及吃饱,姑姑便又开始瞥着我,所有人都已放下碗筷。我想起芦絮的话,咬咬唇,也不得不放下。
她们向姑姑行了个礼便颇有秩序的退下,轻车熟路般,她们早已适应了这时时刻刻被拘束在条条框框里的生活。就像一个机器人,日复一日。
“芸初,昨日你应当长了些许记性,旁的话不必我多说。”季英姑姑拉下脸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又开始埋入到那一大堆繁重的差事里头。昨日吃了亏,今日不敢再停下分毫,纵然疲乏至极,还是尽可能的加快速度。
如此苦役的生活延续了好几个月,原本细腻如削葱似的双手已被那些衣物和碗筷磨出了茧,熬得通红。除了夜里睡觉的姿势有时仍旧控制不住被罚之外,差事倒能如期完成。
夏日的一缕斜阳照射入简陋的屋子里头,在窗台投下淡淡光晕,屋子里尚算阴凉。
我手中的针线一道一道的穿梭着,在当劳役的日子里,做女红便成了唯一闲暇的时刻。
然而,手中的线一顿,想起当初为他亲手缝的那只荷包来,心头源源不断的开始涌出酸涩,我和他的距离似乎越来越遥远。
如今我的身份是比在殿里头当差的白柢要低等的杂役,穿着粗陋的衣物被圈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头日复一日的劳作,压根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够靠着当初的回忆才在苦难到熬不下去之时思起片刻的甜。
“芸初,外头有人找。”我愣神之际,芦絮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心生奇怪但也猜到几分,起身迈出门去,果真见到左手提着一个小包袱的娟秀面孔,我们默契的相视一笑。
“这是皇太后赏赐的糕点,你尝尝。”我们坐在阶梯上,白柢打开了包袱,里头裹着透着诱人色泽的金黄色糕点。
“谢谢。”我拿起来一时百感交集,难得落难于此,却在残酷宫廷里头还有白柢和小德子对我如此真心相待。
“和我还需说什么谢呢?只是,实在是苦了你,要知道当初您可是……”她话语一顿忙不迭的叹气。
“没有关系,我只道一切从头再来罢了。”我反倒劝慰起她来:“最近当差还顺利吗?”
她摇了摇头:“许是天气燥热,老太后最近脾气古怪得很,姐妹几个一同给扇扇子还是偏说热得慌。咱们呈上冰镇酸梅汤和莲子羹,老太后也不满意,说整日尽是些旧花样,姐妹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听她满脸苦恼的说着,倒是眉梢一动,这便是眼前让我表现的一个大好机会。
“皇太后嫌弃总没些新花样,我倒是有个新鲜主意。”我灵机一动。
她眼前一亮,很是好奇,我在她耳旁低声说了一大串做法,然而她却满脸茫然,傻傻愣愣的挠挠头:“这么复杂做出来的是什么?我闻所未闻,太多了一时也记不住。”
“不然,我来,做好了你给端过去便是。”我起身决定干脆自己动手。
“有没有木薯粉?”
“木薯粉……这个我似乎在哪听过。”她仔细想了想。
“好像是有个什么国进贡来的东西,在御膳房,可是我去要他们不一定肯给,宫里头的东西都是有数额的。”
“你说是给皇太后的,他们怎敢不给。”我说,她道也是。
我让她帮忙尽可能的备齐材料,实在没有的便用另一种近似的代替。
一个时辰之后,我将一个瓷碗摆放到桌子上给她过目,空气中开始混合着浓郁的奶香和若有若无的茶香味儿,白柢拿起勺子一舀,忍不住惊呼:“这底下沉淀的是什么?”
“黑珍珠,你也可以称它粉圆,这道饮品就叫做珍珠奶茶。”我笑着说:“你待它凉一些,再去要几个冰块放到里头便端上去吧,我也要忙活我的事了。”
在离我已经遥远的那个时代,那么多种新型饮品和甜品都是慈禧闻所未闻的,正适合消暑,调动她的新奇和味蕾并非难事。
日光打头,额角的汗滴止不住的落,我将衣物利索的晒开来,试图赶在日落之前晾干;白柢却又过了来,只是,这次跟她同来的还有季英姑姑。
“芸初!别干了,跟我走一遭。”白柢满面笑容对我说。
“去吧,皇太后宣你过去。记着,说话要知分寸,不可失礼!”季英姑姑依旧面无神情,只是话语柔软了些许。
我心头一喜,已猜出是那“珍珠奶茶”起到的作用,其实获得宣召并不意外,只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快。若是这个“新品”得不到她欢心,我倒多的是主意,只要能够让白柢呈过去,这便是迟早的事。
而这也是唯一能够助我脱离苦役在慈禧眼中变得另有价值的突破口,现在的我不肯也不敢错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你就是有主意,老太后终是满意了一回。可她偏偏问我这是御膳房谁人做的,说是一定要赏,我便供出了你来。”一路上白柢轻笑着和我说。
我轻握她的手停下脚步,满面动容:“白柢,当真谢谢你。”
“谢……我?我应当谢你才是,那虽然原是御膳房的事,可老太后若不满意,总是要发脾气的,遭殃的可不还是咱们。”白柢倒是不明不白的满脸感激,我冲她一笑,她现在虽然手脚麻利了许多,但思想依旧和当初我见到她时那般简单不绕弯子。然而,这也是她的可贵之处。
这次踏入储秀宫,我必须牢牢抓住机会。在门前站定,我又将心神捋了一遍,再稳步跟在白柢身后进去。
慈禧看似难得的心情不错,身旁站着几名宫女在为她均匀轻柔的摇着扇子。
“奴婢芸初参见皇太后。”我低头行礼,依旧刻意拧着嗓子说话。
“芸初……”她捉摸不透的一笑:“哀家竟不知你除了胆子比常人大,还有此等手艺。”
“皇太后折煞奴婢了。”我面露为那日的大胆言论知错的歉意。心里头却想着她恐怕本以为将我打发去当杂役便可眼不见为净,未想到我却出其不意的又凭借这一道饮品借机冒了出来。
“这道饮品她们说是你亲手做的,还取名为珍珠奶茶。”她拿起那个瓷碗端详:“奶茶哀家倒是尝过不少,但和你这味儿有些不同,况且向来都是趁热喝,你却独独在里头加了冰块。”
“这底下的团子咬着软糯又有嚼劲,也不像是寻常的元宵。”她颇为新奇。
“回皇太后话,这团子着实不是元宵,因为它并非是淀粉所制,而是用它国进贡的木薯粉用红糖和蜂蜜熬制,因此染上了颜色,又形似珍珠,故此取名。”我答道,她缓缓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赞许来。
“皇太后若是喜欢,奴婢能够天天都做给您吃,您若腻了,除了这珍珠奶茶奴婢还知好几种新奇的吃法。”我抓住机会赶忙笑着说,试图以此为诱饵。
“哦?你还会做其它?”我这番话果然让她颇有兴趣:“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换着花样来,每日不可重样,手头其它活儿可以暂时放下。”
我心头一喜,她虽未明说,但以她的意思若是得她满意,我恐怕便有机会入殿伺候,不必再当苦役。
“是!奴婢定然皆尽自己所能,谢谢皇太后恩典。”我跪下谢恩,唇角渐渐绽放出一丝笑意,心头也终是松了一口气。一直逼迫自己拧着嗓子实在不好受,唯恐一时忘记便被她察觉出蛛丝马迹。
“奴婢告退。”我弓着身子面朝大殿内一步步退出去,然而刚出储秀宫转过身去,却听见一声冗长的:“皇上到!”
心中骤然像是被捏碎了平静,第一反应并非跪下而是猛然抬起头寻找,如此慌张而又猝不及防,那个身影竟就如此出现在我眼前。
第111章:绝处逢生
他身着一袭石青江绸单褂正往储秀宫走过来。原本挺秀卓然的身姿似乎又消瘦了许多,而那双本如朗星般闪着灼灼光辉的眼眸此刻却仿若一潭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带有一丝苍白的面容透着世人无法逼近的冷峻,然而却又有些许憔悴,只是紧抿的薄唇依旧透着我熟悉的那丝倔强。
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时俨然忘了行礼下跪的我心猛然跳动着,仿佛能够听到突突的声音,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见到他,本如枯木的心似乎嗅到了泉水,然而距离虽在咫尺之间,他灰暗的目光却未曾在我面庞上停留过片刻,仿佛在他眼底面前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并不存在的东西。
我就像一个隐形了的人切生生的看着这个我日日惦念着的身影冰冷而又陌生的从我眼前走过,心头仿佛逐渐在源源不断的流失着什么。
载!多想喊出声来,那个决然的身影是否就会多停留片刻,然而心中纵是万般急切却如在梦中那般失了声。
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入殿,我视野已渐渐如被水化开的颜料般模糊,只是仍旧停留在他的背影牢牢挪不开分毫,心间隐隐的期盼他还能回过头。
和他生离死别后的这第一次见面,我想过许多,原以为会喜极而泣,以为能紧紧拥住他告诉他我还活着,告诉他分离以来刻骨铭心的思念,告诉他为了这一刻我付出了多少。却唯独没有想过是如此的场面,我们就像两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没有片刻停留只是擦肩而过。
而我,现在着实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么。
心头一阵失落,却听到咳嗽声,回过头去见到季英姑姑望着我快要冒出火的眼神,仿佛下一秒那怒火便要燃烧到我的衣襟,冷不丁我一个寒颤。
“维持这个姿势,身子若弯曲一下便时辰加倍!”在干苦役的小屋里,季英姑姑让我立着身子弯下腰,用双臂扳着脚底,不许动。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然而维持十分钟我便觉脑门开始充血,悉数倒流。渐渐的,仿佛血液都开始被阻断流动,手臂和腿从起初爬上千只蚂蚁般酸麻到僵硬。几滴汗滴落到地上,我苦痛的坚持着,不知是谁发明出如此折磨人的刑罚,不废一草一木便足够让人在水深火热里头走一遭。
我渐渐开始支撑不住,身子开始前后摇晃,却不敢屈腿。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宁愿被杖责恐也比如此好受百倍。
“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季英姑姑怒意未平:“平日干活出了差错,我尚不会如此罚你!你得了皇太后一次赞许便找不着北了,如此大胆对着皇上不但不行礼,竟敢直勾勾的盯着看!”
“那是你这么个作贱的丫头能够盯着看的么!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今日若不是瞧见的人是我,换了别人你现在可还有命?”
在她的怒斥之中,我觉眼前开始黑影重叠,生不如死般的难受席卷上来。
待她训完话才终于让我直起腰,然而我刚起身,便一阵头晕目眩,无数光点在眼前闪烁,胃里头翻江倒海。
我一手扶着墙,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这是她处罚我最重的一次。
我无力的躺倒在地上,除了依旧止不住的眩晕和仿佛被揉捏在一起的肝脏,逐渐升腾起被腐蚀的酸涩。
“那是你这么个作贱的丫头能够盯着看的么!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她的这句话不断在我脑海里头回荡。
毫无血色的唇渐渐起了一个自嘲的弧度,韫璃,你想要放弃了吗?终于想要放弃?
然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与之对峙,既然坚持到今日,既然出乎意料的续了命,每一日都是白白赠送的为何却要轻言放弃。只是人都是贪婪的,原本只是想要远远看他一眼,却又觉不够。终于近在咫尺,然而却远远不满足只是擦肩而过。
“起来!”一名公公走过来俯视着我话语毫不客气:“皇太后让你一个时辰内做好新的消暑花样呈上去。”
我方才的不适似乎消停了些,不敢怠慢,还是艰难的扶着墙起身。无论如何,既已靠自己的努力就将要走出苦役的身份,我没有道理不坚持,我强行支撑着上场。如今既然入此境地,便不会再有同情和眼泪,只能够凭着某股力量支撑自己不倒下。
如慈禧所要求的那般,我不单单做“新式饮品”,也开始做甜点。
还好当初馋嘴,夏日总要买各种甜品消暑不可,吃得多了也向别人请教了几招,自个儿在家里头做得不亦乐乎,现在倒派上用场。
而那些于慈禧来说闻所未闻的甜品自然每道都如期得她满意,赏赐也拿过不少,只是她却迟迟未让我正式入殿伺候。
我知道虽然表面待我温和的她依旧心存顾忌,在我身上能够瞧出若有若无的珍妃影子总是让她难以对我全盘接纳。而我,也已开始豁出去做万全的筹备。
我关门独自一人坐在柴房里头,看着手中攥着的这小包粉末,心头驶过一艘艘船,表面的平静却盖不住心底的挣扎。
方才,白柢趁着无人慌慌张张的往我手上塞了一包东西。
“你可想清楚了,吃了这毁嗓子的药,兴许一辈子都没法恢复。”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如今我还未正式在储秀宫当差,话倒还说得不多,尚能半遮半掩的蒙骗过去。但若以后当差,我不刻意压住声音,总该被她觉察的。况且,不知是否多心,我总觉着,她现在对我开始有一丝怀疑了。”我怔怔的看着那包让白柢托人千方百计从宫外弄来的药:“若不是如此,向来处事果断的皇太后为何迟迟不让我正式入殿伺候,她还是在顾虑。”
“毁嗓子……只要还能说话便行,恐怕现在,只能如此了。”我微微一叹,白柢依旧皱着眉满脸不忍心依旧试图张嘴劝我。
“你说,是嗓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当我望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出这句话,她终是一滞,放弃了堵在喉咙眼的话。
回想起这番对话,我另一只手拿起了那杯水,竟然还是忍不住一颤抖。
为何在将要吞服下时多少有些视死如归的味道,就像将要服下的是致命的毒药。为了生存,我只能一步步做出割舍牺牲。
只是失去那清亮甜美的声音,我恐怕便再不能为他唱那首枉凝眉了吧。
昔日如鱼得水般默契的他弹我唱终是成了那荷包上终已泛黄的绣品,再不得返。
容颜变了,声音变了,你可还会认出我?
嘴唇触到杯沿,一闭眼将那液体一股脑灌入了喉咙里头,未有多久,喉咙口便有火辣辣的感觉。仿佛一团火在源源不断灼烧炙烤着,我竟未流一滴泪,现在的芸初恐怕已不会再如当初的韫璃那般轻易落泪。
储秀宫里头,夏日依旧未断的果香满帘,一位丫鬟正伺候慈禧抽水烟,一个为她捶着腿。
徐步而入的我端着盘子跪下,她看了一眼嘴角浮起笑容来,霎有兴趣:“今儿个这又是什么花样?”
“回皇太后,此为千层雪, 您切开便知内有乾坤。”我不徐不慢的说,她身旁的宫女呈了上去,她却抬起头望着我:“你的声音怎么一夜成这样了?”
“奴婢夜里入了寒气,早上一起来便沙哑了。”我刻意把握住不露出丝毫异色来。
那名宫女切开千层雪,里头露出鲜明的分层,金黄色薄薄的皮下抹了一层白花花的奶油,里头裹着鲜嫩的冰镇芒果。这原名为芒果班戟,只是我未免向她解释这来自粤语对英文的音译, 如此一来一是她不懂英文,二是她会质疑我怎会懂得这些,只得自个儿取了这名。
慈禧望着不免惊奇,宫女试毒后又切下一小块送到她的嘴里,她细致的咀嚼着,面露回味之色。
“这里头果真有乾坤,甜而不腻,冰爽可口。”品尝过后她颇为满意的点头:“哀家本想看看你的能耐,如今看来,你果真不同寻常,一股脑都是这稀奇玩意儿层出不穷,大大有赏!”
她又命人端了那盛着赏赐的托盘来,但这次,我却迟迟不肯接,跪下磕头说:“皇太后,多谢您的恩典,只是,奴婢明日恐怕不能再呈上新的甜点了。”
“怎么?哀家刚夸你几句,这便黔驴技穷了?”她笑道。
“并非如此,只是奴婢最近只顾着做这些,懈怠自己的差事已久,实有愧意。虽然能得皇太后赏识这番手艺是奴婢之幸,但毕竟……宫里头的制度也不可因此而逾越。”我察言观色的说出这番话。
这道甜品在这个时代做实属困难,没有打蛋机光人工打奶油都费了好些功夫。我在此时端出这道最为得意之作也正是为了趁着慈禧心里头欢喜好来向她提要求。
慈禧沉默半晌,忽而开怀大笑,指着我对身旁的宫女说:“你们看看这丫头,说话可是投机取巧得很,规章制度都搬出来了,这不是非得让哀家下一道旨意让她堂堂正正的留在这做点心,才肯为哀家继续做么。”
“奴婢不敢。”我装作急切的模样忙说,心头却暗叹慈禧果然聪慧,一说便透。
她反倒一笑:“行了,哀家着实也该给你个名头,让你心无旁骛的想新花样,若是还让你去下头干苦差事,可不埋没了人才。”
或许她当真看重我的手艺,或者她另有打算,顺着我这番暗示的话她终于肯将我从此调遣到储秀宫当差。并下令让我能够不受阻挠的使用储秀宫的小厨房,享受作为储秀宫宫**厚的待遇。
我面露欣喜的慌忙磕头谢恩。到底,熬过那一关坚持下去终能绝处逢生。至少,我又往前迈进了一步,况且以后见到皇上的机会应当不会少。
第112章:恨意难平
从此,我便从底层宫女几人共居的居所搬到了独立的小厢房,和白柢只隔着几间屋子。搬走之时,除了芦絮,其它曾共处一室的宫女都面露诧异和嫉妒之色。
“芸初,我就知你不会被埋没在这里头的,那时候八国联军入城,咱们都吓破了胆,独你不同。”芦絮拉着我的手说:“要好好伺候皇太后,我可不想见到你犯了错又被遣送回来。到时,我可不搭理你!”
我闻言禁不住笑出声来,心中却滋滋不断的生出感动。
季英姑姑也第一次未再对我绷着脸颊,而是面露些许温和,倒像个谆谆劝导的长辈:“在这当苦役的宫女,大多都是一辈子便这么着了。你能够出去是你的造化,不过,也不一定是你的幸运。”
我不解的望着她,听多了恭贺之语倒是独独她却不急着锦上添花。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你伺候老太后也是如此,若让老佛爷高兴了,你便比旁人独得优厚,但你若不懂看脸色见机行事,不够机灵。到时,未必会比呆在这里头当苦役得好。”她话语一顿:“我的话便放在这里,至于今后该如何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我心知季英姑姑虽待人严苛但却不存坏心,她全然能够由得我去,或者像一些内外不称的人般口不对心的恭贺我几句,然而她却选择在此时提点我不可得意忘形,随时保持警醒实也是真正为我好。
我心存感激的点头:“姑姑的话,我定会牢牢记着。”
走进新的居所,我放下随身之物,终于能有自己独自的一片天地,纵然狭小,但不必再受那么多约束和几个人同挤。
“芸初!”白柢和小德子纷纷上门来,他们满面喜气,似乎比我还兴奋几分。
“可得好好庆祝一番!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小德子笑说。
“就是,咱们终于住得如此之近,又同在储秀宫当差,日后见面可方便了。”白柢咧嘴笑着。
“好好好!”我拗不过他们起哄,特意亲手做了几道消暑的甜点摆在桌子上头,成了一桌简陋的小宴席。
“平日老太后对你做的东西可都交口称赞,我可早就垂涎三尺了!”白柢馋嘴的模样直逗得我们忍不住笑。
“你们先别欢喜,我让你们吃可是有条件的,白柢得要好好教我一番在储秀宫当丫鬟的规矩。”我和他们玩笑般的说,不过,也是当真想要白柢教我规矩,少自己磕磕碰碰走弯路。
他们一副友尽的神色:“你可真小气,咱们好歹也是患难与共的人。”
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能够当真不计较身份同坐一桌就如我在那个时代的朋友那般毫不避讳的谈笑风生,心底一阵暖意,上天果真关上我的一扇门却又为我开了一扇窗,总是不至于只有不断失去。
一番笑闹过后,白柢一面称赞我的甜点简直让她爱不释手一面开始教我一些注意事项,我才知在储秀宫当差比我想象中还繁琐,规矩相比苦役只会多不会少,毕竟是伺候正主,我将她所说都用心一一用木头棍子刻在了桌角。
“一入储秀宫便要始终保持面带笑容,哪怕是刚受过责罚,也绝不许对人哭丧着脸,还得强作笑颜。当听到或见到什么可笑之事,依然得维持镇定;应该笑的时候,只能嫣然一笑,不许笑出声音,笑不可露齿。 ”
对着镜子,我依照白柢这番话,每日晨起都要苦苦练上一番,浅笑之间尽量标准得体。我放下镜子,苦笑一声,感觉自己伺候过慈禧之后若回了现代,不必培训就能直接上岗当空姐了。
天刚刚亮,我们便要在慈禧起床之前梳洗准备好。我梳好了一头利索的发辫,又换上一身淡蓝色绸袍。
待慈禧睁眼起床,两名宫女便提着早已备好的水伺候她盥洗,我跟着她们一同向她跪安,一名我面生的公公开始替她梳头绾发,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古人的生活总是缓慢精致却又井井有条。
好不容易待到慈禧乘舆去养心殿听政,我们一日的忙活才刚刚开始。 一名储秀宫的领头姑姑监视着我们擦抹桌椅摆设和砖地,这一次,我尽力事事做到完美,相较那些苦役这些着实算不得什么苦。因此,我虽然初来,但并未受姑姑指责手脚不利,命运无常,之前那段苦难经历倒是此刻助了我。
约摸到了午时,姑姑用两根手指在左掌心轻轻一拍,那几名宫女也依次如此,我不解其意的望着白柢,她用唇形告知我这是慈禧退朝还宫的意思。我来不及诧异,便跟着她们纷纷开始各行准备。
慈禧进屋后,一名宫女便为她更衣换上了雪青缎绣藤萝便装,解下拉翅,熟练的绾出一个虽简单却气质典雅的发后又在其间插上镀金点翠玉簪。不必她发话,另一名宫女便赶紧稳稳递上烟袋,我在心头感叹慈禧的优越生活不知超越皇上多少。
“芸初,去备几样点心来。”慈禧并未看我说,我低头答是,心头却疑惑为何要备几种。
我迈步出去却见着许久不见的李莲英,虽面上无几,心头却还是忍不住咯噔一下,担心被他认出。他见到我起初毫无神情,但是转而飞速闪过一丝诧异,却未说也不敢说什么。我量他也不敢说,想着反倒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
我依照慈禧的吩咐思前想后做了几道在名字和外观上都颇有花样的甜点,端着托盘刚刚踏入储秀宫,却见到不知方才何时过来坐在一旁的那个身影。
未有准备的我来不及诧异身子一滞,手中的托盘不禁倾斜过去,我心知不好,连忙反应过来稳住它,差些全军覆没那便闯了大祸。虽是虚惊一场,后背已是生了冷汗。然而,那个身影并未因为这个小插曲而望过来一眼。
“芸初,平日见你行事尚还算稳重,今日却是怎了?”慈禧悠然却绵里藏着针的声音传来,久久镇静的我也不知为何一见到皇上便会失态。
“回皇太后,奴婢是第一次得见圣上,自然……不免紧张。”我偷偷瞥了皇上一眼,拿着托盘,头埋得低低的,我必须想法设法的圆场,不然我恐慈禧多心。
慈禧轻笑,虽不知她是否信了我的话,但她话语间透着调侃:“如此畏惧皇上?你倒是个有趣的丫头,对着哀家却不见得有多畏惧。”
“皇太后,那次实属……实属奴婢一时吃了豹子胆,您可莫再往心里去。”我手心竟出了细密的汗,怎知慈禧总揪着那日不放。
她笑了起来:“行了,不过玩笑话罢了,你不必紧张至此。今儿个又备了什么甜品,倒是为皇上和哀家介绍介绍。”
“谢皇太后。”我站起身来,复归冷静:“这几样奴婢分别称之为杨枝甘露,糖不甩……这一道则俗称炸香蕉,不过并非听上去这么简单。”
慈禧听得津津有味,然而,无论我说什么仿佛都不能够勾起那个身影丝毫兴趣。他端着手头的茶,一手放在茶盖上似乎在独自想着什么,轻咬薄唇,思绪仿佛飘得很远。
“糖不甩?这名字可有意思,什么来头?”慈禧问。
“此为浇上蜂蜜碎花生的糯米团子,糯米如此粘连,自然是甩不开这糖了,这寓意也甜蜜。”我一番话让慈禧心花怒放。
“有点意思。”她掩饰不住的笑意:“皇帝不如尝一尝,这丫头可是哀家新要来的甜点师傅。”
依然在愣神的皇上此刻才回过神来,面露微怔,我将甜品呈到他面前时,手竟不自然的微微发抖,心间滋滋不断的升腾着气泡像是煮沸的水,想要抬头看他却又不敢,毕竟慈禧正盯着我们。
我只能见到他戴着墨绿色玉扳指的手在我面前随意挑了一种甜点拿过去。
“皇帝,味道如何?”慈禧问。
他品尝了一小口,仿佛例行公事般轻声只道了两个字:“不错。”
接着他便再不言不语,除了慈禧问话,他每一句都简短到吝啬。
那个曾经面如珠玉的翩翩少年如今却像是木头那般毫无生机,仿佛失了魂魄只剩躯壳,只是日复一日的如机械那般当一个让慈禧满意的摆设,旁的再与他无关,这让我一阵说不出的心疼。
身为最尊贵的君主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失去”我,道别都还未出口。一年多的颠沛流离,他恐怕见到了民间如今的疾苦和动荡,回来却又签订了条约。这种种打击样样于他都是诛心之痛,他又如何还剩半丝魂魄,只不过如我当初所劝的那般“活着”罢了。
夜深人静,坐在储秀宫门口值夜的我拿着扇子半倚着,闷热的空气让我不一会儿便出了一身汗来,蚊子嗡嗡的在耳旁叫着。
“芸初,你替我看看,我实在内急,一会儿便来。”伺候慈禧入睡负责整夜替她扇扇子的丫鬟出门来轻声对我说,我点了点头。
刚刚坐了一会儿却听见里头有响动,我起身入门查看,却见到透过朦胧的床帐,里头那个身影正在不安的翻着身,嘴里头喃喃嘟囔着什么。我轻迈步伐走近一些,侧耳仔细听。
“你……怎么……还在井边。”她断断续续的说着,我需细致去听才能听清楚。
“你这是咎由自取,怨不了……任何人!”这一句明明白白的话让我听出了意味来,原来,对于推我入井她到底还是做贼心虚,纵然她再冷血见惯生死,平日的她也安然享受荣华富贵,夜里却也难抵噩梦缠身,我冷冷一笑。
“若不是你,我现在也不会魂无归处。”我刻意刺激她狠狠说:“我要日日都来你的梦里缠上你,永不罢休!”
“来人……快来人!崔玉贵!快将……将她给……”她闭着眼骤然慌张失措的大汗淋漓,我的心底由然生出一丝快意来,对她多年的恨意仿佛都要喷涌而上。
“皇太后!皇太后!”正在此刻,那名宫女回了来,见到慈禧异状,慌忙匆匆赶进来,我见状面容上冷冷的憎恨骤然化为急切和担忧。
第113章:噩梦缠身
慈禧猛然警醒,那名宫女大惊失色,唯恐被问责。
“快……快扶哀家起来!”慈禧挣扎着起身,我们忙一同去扶。
“皇太后,恐怕您是做噩梦了吧?”我柔声说,第一次见向来处变不惊的慈禧竟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那名宫女替她擦了擦额角的虚汗,慈禧满面的苍白这才渐渐缓过来,只是她望着我的眼眸里头却似乎多了探查之意。我毫不躲避她的目光,眼眸里只留温顺平和。
第二日慈禧还朝后,我和另一名宫女伺候她换下正式的朝堂之服,她仿佛不经意的说起:“芸初,有时候看着你的模样当真会想起珍妃。”
我心头一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提起,况且如此直白的入了她自己设定的雷区,也压根不像她平日一句隐三句的说话风格。
她缓缓坐下,一手拿着镶金边纹路精美的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如闲谈那般:“其实,珍妃初进宫的时候可是个伶俐可爱的丫头,不单皇帝喜欢,就连哀家瞧着都欢喜得很。见她颇有几分才气,哀家还特意为她请了师父教她女工和书画。”
我依旧微微低着头,虽然不知她突然在我面前提起这些究竟有何用意。
“哀家对她如此疼爱,偏偏她却丝毫都不领情,撺掇皇帝尽干些违背祖宗礼法的事,成天不像个样子,让哀家伤透了心。”她话语一转,我轻咬唇,却不敢表现出其它。
“皇太后,崔公公到!”一名宫女入门禀报。
“宣他进来。”慈禧瞥了我一眼,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我再去看,她却面色如常,仿佛方才那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只是我的幻觉。
“奴才崔玉贵参见皇太后。”那名我致死都不会忘掉的面容出现在储秀宫门口,我心头一阵惊惧。
那日的噩梦仿佛重现,紧紧拽着我的双手不遗余力的将我往黑漆漆的井口拖过去,快要窒息的冰冷入骨漫过我的头顶,那股寒意由血液流淌至全身,让我禁不住想要打寒颤。
然而抬头却发觉慈禧若有若无瞥向我的目光,将要失去的理智骤然如被凉水浇醒。
她方才特意在我面前提起珍妃,如今又叫来崔玉贵,难道并非只是她一时起意?我明知以慈禧的个性不会做出无理由的事情,串联起来只有可能是她一直在试探我。
虽然她无论表面如何对我温和相待一副很是赏识的模样,但对我的怀疑却从未全然消除,若在此刻我表现出一丝不自在,便只会徒增她的怀疑。
差一些便入了她设下的圈套,我心头一紧,迅速恢复镇定。
“崔玉贵,宫中如今可是留不得你了,你可知错?”慈禧虽话面上不客气,但我却未听出她丝毫的怒意。
崔玉贵低着头仿佛不明其意:“皇太后,奴才……”
“哀家如今一见到你就不免生气,这心里头可不好受!当初哀家不过是在气头上说了几句气话而已,你却偏偏要逞能硬生生的真将珍妃给扔下了井,你……”她一副怒意难平的模样在我看来戏剧化得就像一名演员。
我心里冷哼一声,她这出戏倒演得真真棒,话语间将责任全盘揽给了只是听她指令行事的崔玉贵,自己倒一副受害者被人冤枉的模样。
“奴才……奴才知错。”崔玉贵一愣,自然不敢有丝毫反驳,只能伏地不起。
“若不是哀家信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当真巴不得拿你去给珍妃陪葬!”慈禧一番话让他吓破了胆,更是身躯颤抖着不敢多言语半句。
“行了,以前哀家错信你,让你当了个二总管,收拾收拾就出宫去吧,哀家不想再在宫里头见着你。”慈禧转而话语平淡,就算当初未亲临现场的明眼人都知若真如她所说这定是死罪,而她却只是削去崔玉贵二总管的职务逐他出宫,我甚至还能够在她面容上瞧见对崔玉贵方才表现的满意之色。
自己编造的慌话也就她自个儿相信,和掩耳盗铃倒真没什么区别。我的心头纵然咬牙切齿,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唯恐被慈禧看出任何端倪,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这些事都与我无关。
然而我今日的种种淡定从容似乎让她打消了些许怀疑,在储秀宫事事都仔细无遗手脚灵巧的我似乎越来越得慈禧欢心,我也已学会察言观色。为尽力得她信任,我只能日日违心的当着伺候她的忠心丫鬟。
当她问起我为何声音一直如此沙哑是否风寒未好时,我借用宫女本就不能问医药这一条规矩因此风寒虽好却落下这遗疾给搪塞过去。
只是,兴许是我的面容依旧难以甩脱珍妃的影子,夜里她从来不让我近身为她摇扇子,至多让我在门口守着,但她却依旧噩梦缠身。兴许在梦里头,我化成了厉鬼夜夜找她索命,见她反复被噩梦折腾,我的心头倒是不免称快。
冬日里头新年的炮竹声刚过,依旧大摆宴席的紫禁城却抵挡不住远不如过去的清冷,纵然每个宫殿都依旧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寒风凛凛,青色砖瓦上结了一层薄霜。
今年大多数人面对着慈禧却都仿佛只是强颜欢笑,如今内外的形势就是再自欺欺人也不至于全然不明白。而如今的慈禧却早已破罐子破摔,国土可以失去,条约再不平等也已无所谓,只要她还能维持自己的奢侈生活便好。
皇上依旧不曾搭理皇后和姐姐,虽是盛装出席但却没有丝毫的喜庆之色,在百官之前更是不曾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如今说什么都无用。当初个性十足的他如今却压抑至此,只能遥望他一眼的我心头总是不尽的酸涩。
而姐姐却变化很大,整个身躯都比从前圆润许多,甚至已到肥胖的地步。当年的明艳芳华已从她的脸庞上看不出分毫来。
新年刚过的那一晚,天还未亮慈禧便醒了来,临时让人给她换上衣裳,称要宣人上殿。我们支起了蜡烛和煤油灯,屋子里头依旧有些灰暗。
“不知皇太后有何吩咐?”那名官员临时接到旨意顶着晨露过来。
慈禧疲惫的按着太阳穴,这个年她其实也过得并不踏实。
“ 珍妃当初在八国联军入宫之前,担心自己受辱,投井殉节。你速去派人通知珍妃的娘家下井将她给打捞出来,装殓入棺。”
我低着头颅,心中却不知悲喜,我倒巴不得变成厉鬼继续日日缠着她。如今她虽是心虚终于肯命人将“我”打捞上来,但她却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所做的亏心事。
众人都惊异为何过了这么久的时日慈禧会突然想起差人打捞,若她诚心,不至于回宫几个月后才想起,但是私底下却谁都不敢妄加议论。
贞顺门的那一块地开始被划为禁区,焚香做佛事,彻夜念经;由萨满跳神,企图“引魂”到景仁宫。
我身着深紫色绸袍,右鬓戴着绒花,缓缓迈步望着远处,那些“我”的家人通通入了宫来,跪拜一旁,由姐姐瑾妃亲自致祭,木龛外的两边挽联似的挂着两竖幅黄布 。
我的眼底骤然起了雾气,望着家人痛不欲生的神情我却无力再挪动步伐分毫,仿佛还能够听到额娘的啜泣之声。 那两竖黄布在寒风中凄凉飘扬着,满目苍凉。
想起临行前的依依不舍,她定然未想到送我入宫之后再相见便是如此光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该是何等的锥心之痛。
“对不起……”我在心中喃喃向他们道歉,衣襟飞扬,霜露染湿了发鬓。我却再也不忍心看,转身离开。
在储秀宫的小膳房,我独自一人怔怔的坐在木椅子上魂不守舍,全然没有任何心情去想什么甜点的花样。
忽而听到脚步声,我慌张的起身站到锅炉旁,见到的却是白柢那清素的面容,心这才安稳落下。
“芸初,现在外头在……”她面露担忧的放下手中的篮子。
“我知道。”我轻咽苦涩,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轻拉我的手以示安慰,我冲她感激一笑。
“这个篮子里头是皇太后差遣我送去瀛台的东西,我知道,你比谁都要想多见他一面。”她目光切切的望着我,我心头一动:“瀛台!”
“嗯,我想着倒不如让你去替我送这一趟。”白柢放低声音说。
我唇角忍不住一翘却又转而面露失落:“算了吧,我知道规矩,若擅自代替,被太后发现了你我都要受罚。在储秀宫,我有时也能见着他的。”
“此时大家都在忙活打捞之事,想必皇上心里头不好受,势必戳到他的痛处,都未曾出来露过面,你当真不去看看他?”白柢凑近轻声在我耳畔道:“皇太后若问起,我装病便是。只是,你定要答应我到了那边不可禁不住暴露自己的身份,那才是大罪。也切莫逗留太久,送了东西便回来。”
我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这一刻的情感超越理智,未再犹豫,伸手拿了那篮子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
第114章:酒入愁肠
一路上,我裹紧衣物顶着寒风艰难前行,细雨丝轻轻飘落,如融化的雪水般落在我的脸庞上透着点滴凉意。
许是打捞的缘故,整个紫禁城都充斥着些许悲凉的气氛。虽然心里头隐隐担心着从井里头打捞出来的芸洛会被人认出,但却依旧抵挡不住想要立刻近距离见到他的兴奋,仿佛冲淡了方才的感伤和席卷而来的投井噩梦。
然而瀛台把关甚严,这也是我第一次能够到这来,那些守卫与其说是层层守护皇上的安全,倒不如说是看守禁锢着他。
四周环水的一个孤岛,独独的立在中间,几幢宫殿的一角掩映在翠绿的树木之间,隔着带有凉意的薄雾,有些朦胧的孤寂之感。
这便是软禁他之地么?除了每日上朝或者举行重大庆典慈禧会让他出来当个摆设之外,他便成了呆在那个岛上的囚徒与世隔绝。不单失了皇帝的权利,恐怕连普通人都已及不上。曾经少年意气的他如何不被紧紧缚住原本鲜活的身与心,我慨叹着。
“什么人!”守卫的士兵呵斥一声,让我蓦然惊醒,拿出腰牌说:“我是储秀宫来的,皇太后派我送这篮子东西给皇上。”
“篮子放在这即可,我们自会送进去。”他们面容冰冷的说。
“不可,皇太后吩咐了让奴婢务必亲自送进去,不得随意转经他人之手。若是亵了职被皇太后问罪,到时是你,还是由我来担当?”头脑一转,我的话语中毫不退缩,甚至透着几分拿皇太后威胁他们之意。反正他们也无从去求证这话,纵然求证,我也只会落个事事尽心尽力之名。
他们犹豫片刻,许是见我如此无惧无畏当真被我唬住,担心若出什么漏子自己得担责;又见我有腰牌,着实是身为储秀宫的宫女,便不再拦着我指着那头说:“速去速回。”
我言谢后,提着篮子上了木筏。
眼看那小岛渐渐清晰的轮廓离我越来越接近,我已难以镇定下来,坐立不安的想要伸长脖子去看。然而负责划木筏之人盯着我,我却也不敢再东张西望。
木筏下的水波声在这宁静的地方显得格外响亮,当时他又是如何不惊动守卫划船靠岸去找我?想必定然大费周章。
木筏终于靠了岸,那名划船人将木筏用绳子拴住,我上岸后禁不住加快了步伐,急切的心情不言而喻。
之前虽在储秀宫见过他几次,却连话都没有资格和他说,只能站在慈禧身边,偷偷瞥上一眼,他更是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终于立于涵元殿门口,心脏已然开始突突的猛然跳动起来,门口的侍卫见到我的腰牌同样放了行。这兴许是身为慈禧权威之下的储秀宫宫女的好处,若是其它宫当差的恐怕难以进去。
捏着篮子的手心手背都是汗,我迈着步伐,见到外表看似华丽的宫殿里头却是简陋不堪。
简单的摆设没有一样多余,纸糊的窗子仿佛快要破损,如此冷天更是连火炉都没有,就像个冰窖,我难以想象贵为帝王的他软禁的地方竟是在这种条件之下。
“再……拿一壶酒来。”有一丝暗哑的声音传来,我驻足望过去,一身青色常袍的他坐在桌旁,手里头似乎还拿着一个小酒杯。
“皇上,您……您实在不能再喝了呀,若是皇太后问责,奴才恐命都不保!”一名小太监跪在地上无计可施的劝说,恐怕今日是他执拗如此,他们实在没法才拿来了酒。
我很是诧异,以前除了重大日子他不得不喝之外,在我印象中他很少喝酒。
我心里头像是揣了一只兔子,抑制着心绪迈步过去向他行礼之时,他却并未看我,而是蹙着眉对那小太监说:“朕……保你无事,去……”
我抬头见他已面色微醺,此刻的他没了平日如木头般的压抑滞固,而是眼底透着难以言喻的悲戚。许是酒精打开了他长久以来苦苦掩藏一切情绪的躯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失去理智的将自己灌醉,仿佛借着酒精便能麻痹神经,再无痛觉。
“你出去吧,我会好好劝皇上。”我轻声对那小太监说,他有些讶然的望着我:“你是谁?”
“我是皇太后派来送东西的。”我答道,那名公公恐怕也已司空见惯储秀宫派来的人,见状也不多言便退了出去。
我见皇上久久不让我起身,便自个儿直起身来。此刻,这里头只剩我们两人,终于能够毫无顾忌的好好看他一眼。
已然被酒精迷醉的他眼神迷离,比女子还要秀几分的眼眸里头却承载着长久以来厚厚的积郁,如不绝如缕的雨丝;他薄薄的唇微倾,将杯中最后几滴酒饮尽。
我的手背筋脉突突直跳,心中似是被玻璃片一划而破的暗痛,伸手试图夺过他手中的酒杯:“皇上!”
他却转而面容上露出几丝苍白的笑容来:“朕……还不如那汉献帝。”
“我……还是未能兑现那些承诺,连她……都未能护住。”他眼眶微红,手中的酒杯滚落,清脆的叮当一声;却又突如惊醒般挣扎着站起身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听说……亲爸爸差人去了井那边……”他喃喃的仿佛只不过在自言自语,而我,就像是空气般不复存在。
“萨满整整跳了一天说是要引魂,可又有什么用?”他自嘲般的一笑:“她不会肯回来了,纵然是魂魄也不肯再回来了……”
他忽而发狂那般将桌子上的瓷杯全都掀了下去,一片骤然粉碎的落地声。见到他如此痛不欲生的模样,我眼前一片粘连的模糊,心如刀绞。张口欲出的想要告诉他实情,然而仅存的理智却又将话语搁置在嘴边。
两名公公听到响动入门查看,我摆手说无事,让他们出去。
“她定然怨朕,可朕……却也恨透了自己。竟都无勇气去亲眼看她入殓,他们都说……从井里打捞出来的她已是……面目全非。”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成了镶入他心脏的碎玻璃,他说得如此艰难。
此刻,他的眼眸脆弱得就如玛瑙,仿佛一碰即碎。
“皇上,她不怨您,从未怨过。”我望着他的眼眸用我如今已是沙哑的声音轻声说,一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已久久未知眼泪是什么滋味的我嘴角竟尝到了滴落的苦涩。
纵然长久以来历经这么多次风浪以为再无什么能让我如昔日那般轻易垂泪,然而见到这样的他却依旧把控不了自己。
“别再喝了好不好,您醉了,去歇息吧。”我一面心痛的劝着一面扶着他到了床边,他身子不稳的躺倒在床上,两颊微红的闭上眼。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濡湿了枕头,他的面容如透明的玉石那般苍白。
我一阵心疼,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止不住指尖的颤抖。
载,你知道吗?我受了这诸多痛苦,只为见你。若不是你,我恐也难以熬到今日。
那些情绪一时都通通汹涌席卷而来,仿佛将要冲垮我,日夜仿如刻在砖瓦上的思念和长久坚持不倦的等待,他终于就近在眼前。
我缓缓俯下身去,想要吻上他脆弱失溃的面庞, 脑中残存的理智仿佛就要被燃烧得消失殆尽。心已从胸腔之中快要跳出来,我终是不管不顾。
然而,当唇距离他的脸颊毫厘之时,他却骤然睁开了眼。
我毫无防备的突然对上他如雾色般的眼眸,距离就在咫尺之间,仿佛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醍醐灌顶般我慌乱的清醒过来,我如今是芸初,不是韫璃,若是他此刻已然清醒那我恐怕便是犯了无从解释的死罪。一个丫鬟却竟敢如此对皇上不敬,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我慌忙和他拉开了距离,一个踉跄站起身却觉手被紧紧拉住。我愕然的回头,却见到他的眼眸里透着相思如狂。
“……珍儿”当他喊出口来, 声音里头透着几丝沙哑。
我的身子全然僵硬,这世间除了他再无第二人如此唤过我,此刻却如苦涩的咖啡里头兀自加了一勺糖,分不清的蜜意与深谙的苦都缭绕其间。
“当真是你吗?”仿佛呓语,又仿佛半醉半醒之间,他唇角渐渐燃起笑意,牢牢望着我的眼眸如磁石那般仿佛要牢牢将我吸入进去。
我死死咬住的唇角一丝殷红,大脑一片混沌, 然而我却深知这一切不过都是浮光掠影的幻境,正如那地平线上的阳光,黑夜来临,便会消失不见。
多想就此失去理智的承认,然而却蓦然想起白柢的话来。
“你定要答应我不可到时禁不住暴露自己的身份,那才是大罪。也切莫逗留太久,送了东西便回来!”
我不可因一时之快而让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处心积虑夺得的慈禧的信任骤然崩塌,那样不单是我,还得连累皇上雪上加霜,白柢恐也得送命。
我见到他眼眸里的迷离,知道他此刻并非当真是认出了我,恐怕只是酒精的作用让他因我面容上和珍妃的相似便将我当作她。
“载,终有一日我会日日再陪伴于你身边,你定要等我。”我用小到连他都听不清的话语说,然而却透着毅然。
狠心从他紧握着的温热手心里头抽离出来,不敢再多贪恋这片刻温暖。
我抽离出手的那一刹那,他眼中仿若被砸碎的一片镜花水月,伸手试图抓住我的衣襟,眼底满是让我不忍的黯痛和慌张失措:“珍儿!珍儿!”
在他的眼底,是她的一缕芳魂终于回来,只是她依旧怨着他,连多停留片刻都不肯。
第115章:毛遂自荐
我咬咬牙,知道再不走就该惹人怀疑了,最后看了失措的他一眼,尽力避开了他的目光。
泪水滴落下来,凉凉的打到手臂上,难掩万般不忍的我只能够回头匆匆离开。
佛说: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而我和他,终究都没能够逃脱开来。
隐隐还传来他痛心的呼唤,我虽泪难止歇,却不能够停下步伐。
慌乱之中却一头撞上了一个人,我抹尽泪水抬头,却见到一名头发花白的公公。
他面露愠色:“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
我连声抱歉,迅速逃离了这个地方。
然而,回到储秀宫的我却觉气氛异样,站在门口的宫女见到我都匆匆低下头去,嘴唇紧锁。
我心底一沉,未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果然瞒不过她。
白柢正跪在大殿里头,慈禧看似常态,但话语里头却生硬无比:“你又是得了什么病需得让别人去替你送?依哀家看怕是得的娇病吧。”
“皇太后。”我入门慌忙跪下:“此事不怨白柢,是奴婢见她身子实在不适,便自请替她去送这一趟的。”
“好哇!你们倒相互庇护起来了。”慈禧拉下了脸:“你们两,都是亵职!一个不好好守自己的本分非得去逞这个能,一个未经哀家允许就将自己的差事交拖给别人。什么都不必说了,各自去领二十大板,这次只不过是警醒你们,若还有下次……”
我们两匆忙磕头认罪谢恩。
夜晚,寒月刚刚藏入云层,紫禁城里一片静谧,我顶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不敢松懈,依旧站在门口守夜,稍稍一动便有撕扯之感。
“芸初,皇太后让你进去。”一位丫鬟走出来对我说。
我入门艰难的跪下,伤口如撕裂般让我一阵龇牙咧嘴。
“这是皇太后赏你的。”李莲英看了我一眼,将一瓶伤药拿给我。
我竟一时发懵,喜怒难测的慈禧怪不得能有一帮奴仆平日任她打骂却还对她忠心耿耿敬意多过埋怨,因为她太懂得如何打一巴掌后再赏一颗糖以示自己只是赏罚分明,内心依旧宽宏大量。
“奴婢……谢恩。”我双手接过。
慈禧让李莲英带领身旁人退下,让我平身。
“芸初,你莫怨怪哀家让人对你施以杖责,毕竟,规矩不可坏,无论你是否只是好心助人。”她面露温和之色:“这个宫里头并不需要为别人强出头的人,宫女太监讲恩情拉帮派本就是大忌。”
“奴婢知罪。”我不顾撕裂的疼痛再复跪下,若说最佳的演戏,便该是此刻。
泪珠从眼角滚落到地砖上,我一副恩情难报的模样:“皇太后,奴婢不敢有丝毫责怪,只想自请立功来赎罪。”
“立功?”慈禧疑惑的望着我。
“是,奴婢自请去瀛台伺候皇上,凡事为您事无巨细的禀报,只要您信得过奴婢。”我伏下身子。
慈禧沉默不语,我的心提了起来,韬光养晦等了这许久,便是等待着时机成熟的这一天。
“那么,哀家凭什么要派你过去?换成是别人,照样能够事无巨细。”她缓缓说,拨弄着手中镶金的护甲。
“恕奴婢僭越,就凭借奴婢有幸和当年的珍妃有一丝相像,相较他人,奴婢或许更易得皇上信任。”我的眸子里平静若水,她瞧不出什么来。
慈禧的身子一缓,沉吟片刻,我知她已然有一丝动摇。
“你要想清楚,那并非是个好差事,海子(瀛台)里不比别处。若是犯错,便是死罪。”她瞥了我一眼:“哀家派去的都是值得信任之人,但偏偏有鬼迷心窍的,去了那却不依哀家的吩咐行事,倒打着忠君的旗子。一旦发现,你说,哀家应当饶命么?”
她的眼眸里暗暗汹涌着什么,我知这是她对我的威胁,去了瀛台若是被发现心向着皇上不再向着她,那么她必不会让人好活。
“皇太后,奴婢之所以留在紫禁城便是为了替姐姐报答您的恩情,此次犯错又得您宽宏大量。只要您吩咐一声,奴婢必当鞠躬尽瘁。”我缓缓的磕了一个头,满面笃定的模样,连自己都不知有一日竟能够戴着面具演出一场都快要骗过自己的戏。
眼看计划已到最后一步,忍辱这许久便是为了成为慈禧信任之人。因为我知道唯有此才能打开通向瀛台的道路,派去监视皇上的人必定都是对她忠心之人。
“好一个鞠躬尽瘁!你先退下吧。”慈禧其意不明的未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我知话已说到这份上再多说就过了,便伏身告退。
同样被杖责的白柢同样也未停下自己手头之事,她忍痛侍奉完后缓缓挪回了居所。站在门口等她的我冲她一笑,拿出了那瓶伤药。
“你说……这是皇太后赏赐的?”我替她上药时她一面痛得咧嘴一面问我。
“看样子,在确认之后皇太后如今果真越来越信任你。”
“确认?这话怎么说?”我见她话里有话,忍不住问。
“你不知,打捞上“珍妃”后,皇太后虽未亲自去看但却问得详细,连穿的是何衣都问得清楚。照理说是皇太后眼睁睁瞧着下井的,还用得着问这些么。”她说着,我升腾出的疑问已渐渐有了答案,慈禧恐怕关心的是要确信珍妃已亡。包括这次打捞,不仅只是因为她被噩梦缠身,估计也是为了打消这最后一道疑虑。
“你呀,是不紧张,我可都紧张极了,还好打捞上来的尸身早已泡得面目全非,腐烂肿胀得不成样子,才无人觉出不妥来。”她压低声音和我说。
“想来,芸洛也实在是可怜。”我叹道,若不是她替了我,如今泡在井里头一年有余的将会是我,怔仲半晌我想起来问:“那她入殓后现在魂归何处?”
“听说,对外界是以贞烈殉节的名义册封为了珍贵妃。但说来也奇怪,虽给了这荣誉却草草装棺安葬在了阜成门外的恩济庄,那似乎是块宫女墓地,也兴许是因为圣上的陵墓还未修筑好吧。 ”她想了想说。
我轻轻蹙眉,慈禧究竟是如何想的?不过,她虽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给了我一个不错的身亡名声,但安葬得如此草率也足见“我”至死都让她看不顺眼。
果真是一辈子的冤家,我冷冷一笑。
“不过,你去了瀛台见着皇上没?”白柢转而一副八卦的神色冲我眨眼,我点了点头。
“那咱俩这次打可算没有白挨。”她打趣般说,一动又扯到伤口,倒抽着冷气,我忍不住笑起来一拍她的肩膀说:“你也算是为我两肋插刀了,谢谢啊!”
“还需言谢。”她嗔怪的说:“但是说实在话,方才你这模样才像是以前那个你呢。相比寻常女子,总有一股男子的爽朗气儿。”
我一笑说:“如今当个唯唯诺诺的丫鬟,如何爽朗得起来。”
“不过,瀛台的守卫当真里三层外三层的,纵是一只蚊子恐怕都飞不出去。”我叹道。
“其实说起来,刚开始并没有那么多守卫,只是皇上偷偷跑去见你那次被皇太后发觉后,才看守得越来越严。”白柢半躺着抵着下巴也禁不住感慨:“你们呀!当真是苦命鸳鸯,牛郎织女都有喜鹊筑桥呢。”
我伸手让她将耳朵凑过来,她满是好奇的凑近,听完我一番话之后却脸色骤变。
“你疯了,要去瀛台伺候皇上!”她睁大双眸止不住的惊讶,却还是尽量压低声音。
我满脸无奈的摊手:“没有办法,没有鹊桥,那就只能自个儿搭了。”
“去了那边,我就能告诉他实情,也以免再见他为我如此伤怀。”想起他在瀛台那醉酒黯然神伤的模样,便实在不忍。
“万万使不得!”白柢慌忙说:“就算去了那边,你也莫要忘了。那边看守那么严,四处又都是皇太后的耳目;你若一时冲动暴露身份,定会丧命。”
我涌上头的血倒流回来,若是理智想想白柢身为旁观者自然比我这当局者清,若要急着告诉他身份,必是一招险棋。可是,无论是否告知他实情,我也不忍见他孤单一人呆在那小岛上,能够伴着他总是好的;那些个宫女太监大多都是慈禧的眼线,又有几个是对他真心相待。
“你说的我会好好考虑,但瀛台我却也是去定了。”我笃定的说。
然而,在我隐隐的期盼下,慈禧却绝口不提此事,仿佛忘却了一般。
然而她不提起,未免产生嫌疑我也不好多问,纵然心里头焦急,几次欲开口却还是憋了回去。
渐渐回暖的紫禁城,不再凉风刺骨,当起差来,却也舒适了一些。终于有一日不必守夜的我躺倒在床上,连面庞上的妆容都没有卸,想要好好的补上一眠;然而混混沌沌的刚入了眠一会儿,却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
我透着恼意的起身,拖拖拉拉的走过去开门,眼刚睁了一半,却见着一名似乎也在储秀宫当差的太监,他瞥了我一眼没有好气的问:“你是芸初?”
我疑惑的点了点头。
“收拾东西跟我走!”他也并不多解释什么。
我满腹疑虑:“去哪?”
“你不必多问!只要知道这是皇太后的意思便可。”他说了这句话后便再不言语。
第116章:伴君侧
我奇怪的锁眉,大半夜的慈禧又要差我去做什么?这实在是不合常理,还让我收拾好东西走,莫非要让我连夜搬家。
然而,我跟着他一路上七弯八拐却觉越来越有一丝熟悉,直到在黑洞洞的湖面上,他叫我上了那艘木筏;我心头虽不敢确信但也隐隐猜测到现在所去之处是瀛台!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天气已渐渐回暖,随着木筏靠岸,我已确定无疑。心间有些莫名惊喜,慈禧果真心思难测。
然而,上岸之后,那名太监领着我去的地方并非是涵元殿,而是在一侧的小偏房。领到后,他便立即离开。
我张嘴想要问个清楚却听到身后的咳嗽声,回过头去见到阴暗的屋子里头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公公正坐在里头,他的身旁还站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宫女。
“是你。”他望着我面露一丝诧异,转而怪异的笑起来:“如此莽撞之人竟也能得皇太后信任,倒是小瞧了你。”
我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才想起那日我匆匆从瀛台出来似乎撞着了一个太监,只记得那人一头银丝,莫非便是他?
“听清楚了!在海子里头伺候可不比外头,多瞧多听那也只选择该看该听的。记着!肚子里头的话除了皇太后问起,你通通都给憋到肚子里头,宫女之间不可交头接耳。”
“皇上若是提了什么要求,你尽可好好哄万岁爷。但是,不该你做的便莫多手多脚。若不然,凭白的多做了什么,可没得赏只有罚!”他拉着脸说,字里行间都是在提醒我到了这里的任务便是监视皇上,除了向慈禧汇报不得向他人多透露半个字。
对于皇上提的要求都用话语应付一番,不必当真付诸行动;这也倒真够狠心,让我不免对他的处境一阵心疼,虽然我知道他们能有这胆子定然是慈禧授的意。她恐怕笃定认为是皇上当时企图“围园劫后”,以至于如今对他已不剩多少母子情分。
“奴婢谢过公公提点。”我低下头去。
“以后,你便跟着徽清姑姑,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不然,到时不慎送了命可莫怨我没提醒过你!”他锐利的眼神袭来,我满面谦卑答是。
待他离开,我忙行礼拜见这名姑姑,才知方才那名公公是比姑姑品级更高的掌事儿。 当过这么久丫鬟以来,我深知与她们处理好关系,便是今后能在此好好扎根的必备条件。
这名清徽姑姑看着并非不苟言笑,但也未至温和的地步,面容虽生得一般,但是浑身打扮得干净利索。
她带我去了在这边的新居所,是一间无比简陋的小房子,或许是为伺候方便,距离涵元殿很近。临走前她吩咐了一句:“寅时便要出现在涵元殿门口。 ”
那大抵是凌晨三时至五时,我点头称是,自当丫鬟后便都是摸黑起床。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我的嘴角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韬光养晦到今日,终能够光明正大的迈入涵元殿伴于君侧。虽然现在我刚来,估计还在被慈禧观察的阶段,万事都还需小心。
算着现在也快到寅时了,虽然一夜未怎么入眠,不过反正心喜没过倦意,我捂着嘴一笑。此时若白柢在,我定然兴奋得抱着她不撒手。
眼看行了漫漫山路,我终是到达了目的地,其间的那些苦便也不觉什么了。
月亮刚刚隐入云中,我却反倒嫌时间太过漫长,望着天上还有几颗零星的星星闪烁着,早已收拾好的我便出了门。
清徽姑姑已在涵元殿门口,她似乎对提前便到来的我尚算满意,还有一群太监待到皇上晨起比我们率先进去伺候。
“待会儿见着皇上,莫多言,除非是主子问话。”她提醒我几句,待一名公公出来示意皇上已梳洗完用完早点这才领着我进门。
揣着兴奋的心又开始乱窜起来,却还得端着个平静镇定的模样。
“皇上,这是皇太后为圣上着想,新为您派遣过来的宫女,听说手脚伶俐得很,供您差遣。”清徽姑姑行礼后对他说。
“知道了。”他沉默良久,毫无感**彩的简单说了句。
我暗暗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面容就如毫无波澜的湖面,既无不满也无其它情绪。
清徽姑姑退下去后,呆立在这里的我缓缓抬起头来。他似乎并没有搭理我的意思,甚至连看我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是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我心知他介怀我是从储秀宫来的宫女,他将我和她们一同看做慈禧的眼线。
但他似乎也已习惯了慈禧的这些安排,既不反抗却也不理睬。
我往前走了几步,抑制住心绪率先开口:“皇上,奴婢芸初。”
回答我的依旧是一片寂静,我怎么忘却他纵然是从前也是不会多看其它女子一眼的,莫说是如今的他,我倒有一些哭笑不得。 这个傻瓜,我站在这头却不知。
“奴婢是芸洛的……妹妹。”我接着低声细语的说,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果真,他翻阅着书的手一顿,终于有了些许反应:“芸洛,她以前……似乎是景仁宫的。”
“……是。”我低头答。
他依旧未看我,只是话语中透着淡淡的回忆和感伤;若不是和珍妃有这么一丝一缕的联系,他兴许并不会多理睬我半分。
“皇上,您该更衣上朝了。”清徽入门提醒,转而望了我一眼轻声说:“芸初,还不快去。”
我愣在原地,两名宫女端了龙袍朝冠和靴子来。莫非,由我来为他更衣?我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还好他先前晨起已换上了里头的蓝江绸单袍,莫不然我当真分不清楚繁复的先后顺序。
他已站起了身,我却面露难色,这个我实在是不在行,以前顶多为他戴个朝帽;纵然当了丫鬟,却都未给皇太后侍过衣。
我先拿起那件石青江绸单褂为他穿上,可见到还要束那玉钩搭线腰带后却犯了难;加上心里头有些慌乱,竟怎样都系不好。
“行事如此磨叽!”许是从未等过这么久,他终于一阵不耐的蹙眉转过身来, 我手足无措的抬头望着他,甚至忘记了避讳,怔怔的对上他盛着一丝恼怒的眸子。
然而他满脸的不快却在见到我的面容后愣了半分,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你”他有些迟疑。
“皇上,还是奴才来吧。”一名公公走了过来,我这才回过神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耽误事。你……”那名公公熟练的为皇上侍弄好后,不忘狠狠责骂我几句。
“够了,走吧。”皇上淡淡的出言,方才他眼眸里的那一丝惊异已全然找不到,我怔怔的忘了他的背影一眼。
他兴许就是太过清醒,所以还未探究立刻便理智的判定我不可能会是珍妃,不过是一个和她有几丝相像的丫头罢了。他倘若多心存一丝幻想,恐怕便会对我心存怀疑。
清徽姑姑冷着脸走过来,我心存愧意的低下头去。
“听说你本是储秀宫过来的,能得皇太后赏识之人我本想着定当有过人之处,未想却如此愚钝,好好在这跪着吧!”
我跪在地砖上,无论清徽姑姑说什么我都只能全盘认了,刚来第一日便出岔子,罚跪并不算重。
然而,这一跪便到了傍晚,虽然已被罚过几次跪的我依旧不免有些吃不消,终于得姑姑的允许这才站起身来。
一脚一跛的我进了涵元殿,收起不适的神色,努力装作毫无异常。
皇上已换了常服用了晚膳正准备出门,在慈禧允许的附近范围走一走。
他扫了我一眼淡淡问:“被罚了?”
我低下头,咬了咬唇,未想还是被他发觉。
“既是如此,你便不必跟来了。”他说完这句话便出了涵元殿,后头跟着两名太监。
“皇上,奴婢没事。”我忙不迭的跟了上去,他却未说什么。
看着他清冷的背影,我对他撇了撇嘴,心里头暗暗想着;倘若他日后知道我是韫璃,定然会无比后悔现在对我如此冷漠。
我想着,不禁偷偷笑起来。
西边的落日染红了漂浮着的一线云朵,瀛台本是前代皇帝的消暑圣地,外头的风景尚算优美。我抬头看着,想着能够以这种方式再次伴他一同看夕阳也还不错。
“芸初。”他突然呼唤我,出乎意料的我惊喜万分的走上前去。
“朕听说,在我们离京之际,你一直呆在紫禁城。目举那些洋人有什么举动?”他并不回头,手里头只捏着一根方才折来的竹枝。
“他们……他们……”我嗫嚅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实情。
“说!”
“他们闯进来把守了各个大门,出于……好奇心,让各**队……入门参观。”我轻声说,却不敢告诉他侵略者还坐上了龙椅。
他突然顿住了脚步,手里头的一根竹枝骤然被他折断,话语里头怒意横生:“朕不在时那些个洋人闹的什么法!”
那两名公公匆忙跪下:“皇上恕罪!”
我见状也匆忙跟着跪下,他却面容冷傲:“不干你们的事。”
第117章:桔梗花
我们面面相觑,他已头也不回的走开,我甚至有些后悔告诉他这些徒增他的烦恼。
夜晚,我为他掌了灯;就着煤油灯的淡淡微光,他铺开了纸笔,临摹着宋代书家米芾的字迹,还有两名公公站在他的身后。
我侧立一旁望着灯光印出的他的身影,竟一时觉时光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总是站在一旁为他研墨。
望着他侧脸的我怔怔出神,依旧刚毅的轮廓线,只是他略长的鹅蛋脸却让他看起来还有当年那么一丝稚气未脱的大男孩的影子;只是垂下的眼眸里头那经过岁月沉淀的凝重却减免不了这几年来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折磨。
从前投射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暖意如今却成了孤寂,似乎谁也再难以走进他的世界。虽然相较在慈禧面前那个连哀怒都没有的他在这里总是多了几分真实的情绪。
他写完最后一笔看了看通篇却并不满意的揉成了一团,再次重新临了一幅;依旧不甚满意的蹙眉,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
“皇上,这米芾的字向来最讲究心境。”我忍不住开口:“米芾是多洒脱自在之人,通篇无所顾忌的八面出锋……”
我一顿,忽觉不对,扭头见到他愕然的目光。我竟一时忘了自己现在是芸初,还和从前那般顺其自然的走上前说这番本不该一个丫鬟该懂的话。
“皇上恕罪,奴婢……多言了。”我忙跪下请罪。
一片静默,这才听到他寂静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起身吧,你没有说错。”
我站起身来,他依旧怔怔的望着我,昏黄的灯光在他的面容上晕染,我一时尴尬万分的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你不知,你方才的模样有多像一个人。”他轻声说,一时竟止不住泄露了眼中的微光,终于少了一丝与外界隔绝的冰冷。我低头不语,手却紧紧扣在了一起;还有两名太监在这盯着,我不敢造次多说。
“不过,你又是如何了解这些?会识字的丫鬟并不多,何况能懂字的神韵。”良久,他问。
“奴婢……虽不会写,但伺候老佛爷的时候看得多了,也便会胡诌几句。”我牵强一笑,手心竟已出了虚汗。在慈禧面前尚能镇定自若的我在他面前却屡屡出漏洞。
他瞥了我一眼,未再说什么提起笔来,细细又将原迹瞧了一番。
“皇上,夜已深了,明日还得早起,您倒不如歇息吧。”我试探般的说,他却毫无反应。
“皇上……”我再次试图努力,然而此番他却抿着薄唇说:“莫再多言!”
一句冷冷的话便将我阻挡了回来,我张嘴却不能够再说什么,现在的他同样喜怒难测,以前仗着他宠爱还能以珍妃的身份硬逼着他去歇息,如今却没了资格再多说什么。
他依旧是如此倔强的性子,就连临摹古人墨迹,都非要研究个通透不可。
第二日,趁着他去上朝还未回来,我在清徽姑姑的示意之下将桌椅全都擦了一遍;好歹这件事算是我的专长,尚还让她满意。
然而走到他的桌前清理他的书之时却发觉这些书本大抵都是些闲书,无任何一本有关朝政制度或者是为君之道。我轻叹,恐怕这也是慈禧对他的限制。
只是,一本书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一本厚厚的红楼梦,似乎很是被他珍藏的放在了最里头。
我将书从中抽了出来,见到那上头皆是我熟悉的印记,但时隔这许久却保存良好,并无一丝灰尘。
心中的愕然如投入湖水的石头那般波纹渐渐扩散;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来,那朵我曾亲自夹入的桔梗花依旧静静的躺在了那第五回写着枉凝眉词的那一页。手指渐渐有些颤抖的摩挲这已泛黄的书页;轻咬唇角,何时,这本书被他从景仁宫拿了来珍藏在此?
“芸初!你还在做什么,皇上回来了,还不快行准备。”清徽姑姑恼怒的声音传来,我慌忙将书合上,匆忙将它放到了架子上往前行了几步跪下。
那个身影迈入进来,我收了收面容上的慌张。
“适才,谁动了朕的书?”他有一丝不悦的声音传来,我身子骤然僵住,回过身见到站在桌前的他敏锐的觉出书的摆放已不一样。
我方才一时慌乱自个儿也不知将那本书塞到了哪,心底一阵心虚;他的目光果真停留在已被放在倒数第二层的那本红楼梦上,拿出来发觉着实有翻动的痕迹,目光里的恼意竟如燎原之火升腾起来。
“说!”他怒意横生的扫视了我们一眼,平日若是别的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却竟然有人不单动了书,动的还是这本他特意放到最里头的珍视之物,这却是他的雷区。
众人都傻了眼,他们很少见到平日仿佛已失去喜怒哀乐的他竟还会如此大怒。
我咬着唇,还是往前迈了一小步:“皇上,奴婢今日打扫殿内,便……将书也整理了一番。”
“谁让你碰这些书!”他紧锁着眉,冷然勾起嘴角:“这里头,没有你想找的那些。”
这句话竟透着一丝讽刺,我蓦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以为我是想从他看的那些书里头翻找出什么蛛丝马迹给慈禧去汇报。心间仿佛暗然被刺伤,他果真从我到来的那一刻起便处处提防着我,况且,我还是从储秀宫派来的。
虽然我毫无理由怨他如此误会我,但心却还是扭曲成了一团,像是被骤然拧成了千千结。
“皇上恕罪!并非如此……”我慌忙试图解释。
“出去!”他眼里头的火已冷却成冰。
我死死咬着唇,眼眶微微泛红:“您可以不听奴婢解释,但您可知那本红楼梦里头夹着的那朵花是何意?”
他如若珍宝般捧着那本红楼梦的手一顿。
“那是桔梗花,而桔梗花表示的是……不悔,一世都不悔。 ”声音透着一丝颤抖的说出这句话,我死死抑制住马上便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当初我亲手摘下这朵和其它颜色全然不同的桔梗花,夹入这本书;原想着这分心意恐会永藏其中,却未知阴差阳错间今日尚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告诉他,纵然他可能不愿再见到我,也终是了了当初的一桩心愿吧。
他闻言,一阵诧异过后从书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了那朵已然干透的花,纯白无瑕,正如她当初无忧无虑时嘴角常常挂着的甜美笑容。
“……一世不悔。”这四字轻轻辗转于唇齿之间,透着撕心裂肺的感伤和心痛,他的眼角渐渐湿润。
我垂下眼眸,抑制住那抹呼之欲出的温热,却不得不低头告退。
“皇上,瑾妃到!”正在此刻,一名太监通报。
我抬头见到身子发胖得不成样子的姐姐缓缓从门外迎面走来,从前清亮明艳的眼眸如今已有些下塌。我心头一惊,见到我时,她无意的一瞥却定在了我的脸上,面庞间也闪过一丝异样,然而她却挪开来未说什么走了进去。
我扭头站在门口亲眼看着她向皇上行礼,皇上骤然已合起书本,迅速收起了方才的那些感伤。面目中没有了任何的情绪,只是木然的抬头看了姐姐一眼。
“皇上,妾身好不容易得到皇太后首肯特来看望您, 最近进食如何? ”在尴尬的气氛中,姐姐率先开口。
“还可以。”他淡淡答。
“听说,您最近时常腰疼,可有缓解?”姐姐关切的又问。
“已有好转。”他终于抬起头来:“不必挂心,还有何事?无事便跪安吧。”
虽然她也早料到他会如此,但姐姐的面容依旧微微一凉;知趣的她也不再多说什么,行礼后便告退。
见她出门,我低头行礼,她却在我面前停下了步伐,定定的站着。
“你……是新来的丫鬟?以前似乎未曾见过。”她的问话让我心头一颤。
“抬起头来。”她说。
我缓缓抬头,她怔怔说:“当真瞧着……有那么几分像。”
“奴婢……原在储秀宫当差,刚刚调过来。”我稳住心神说。
“…原来如此,不过,她那样傲气,也断然不可能……”她的话只说一半,但似乎里头包含着失望,她知自己的妹妹一身傲骨,唯独她不可能甘于屈居为丫鬟。
她转而看了一眼里头的皇上轻声说:“你在皇上身边当差,于他来说,却不见得是件好事。”
听得清清楚楚的我有些疑惑,见她转身准备走,不知哪里来的好奇心让我上前追问:“瑾小主,奴婢愚钝,不知……您这话是何意?”
她看了我一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太像一个人了;恐怕,日日见着你,会让皇上更加走不出来。”
我定定的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远,没错,我“像”她,却无法代替“她”。除非,我能告知他一切实情,可是初来乍到,并不是冲动的时候。 况且,经过方才那事,恐被他给逐出去,想起自己历经艰辛过来却反遭他厌恶,心便一阵凉意。
只不过,对于姐姐,我同样抱歉,让她亲眼看着妹妹被打捞上来,带领家人祭奠,但原谅我无法现在告诉你你的妹妹其实还活着。
“芸初,你在这里做什么?皇上宣你进去。”一名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寻我说。
第118章:试取信任
“皇上!”我一愣,方才还气呼呼的仿佛要将我给扔出去呢,这才多大一会儿又来找我回去。
涵元殿里头安静如斯,我低头跪着,等待他的宣判。其实,我也对于方才的冲动心存后悔,若是被在场之人抖落给慈禧,我又该想什么法子去圆?
“与储秀宫相较,这里应当是比不上的。”他的话语让我心里头一紧。
“如今你若想回去,朕会试图和皇额娘说一番。”
如被当头一棒, 我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他,他竟当真要让我离开,费劲心力讨好慈禧来此,然而,却怎样都未料到自己竟会被他赶回储秀宫。
“皇上,奴婢……当真让您厌恶至此?”泪水源源不断,心酸中透着无限委屈,恨不得和他说赶走我切莫后悔。
他见我竟哭得如此凄惨倒是一愣,面容稍有缓和,转而我听他问道:“桔梗花的花语,你又是如何得知?”
“奴婢……是听姐姐说的。”我微微啜泣着垂头轻声说:“姐姐时常和奴婢说在景仁宫伺候珍小主的事情,说是珍主子种了那桔梗花,后来挑了一朵色儿最特别的夹入了那本书中,她说……那是一世不悔的意思。”
一片静默,我抬头见皇上似乎陷入了思虑之间,微微的怔愣。
“奴婢……其实从姐姐那听了珍主子许多事迹,对她可是崇拜得不得了。所以,心一直都是向着您和珍主子的。”我委屈极了的模样,这番话虽是编造却也是希望他能消除对我的芥蒂。
“崇拜?”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嘴角掩藏着的情绪我并看不懂。
“你不必急着向朕表忠心,你的心向着谁朕并不关心;只不过,以后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便罢,朕不管你对皇额娘怎么去说。 ”他非但不上我的圈套,反倒一语便道破我想要消除他对我疑虑的“动机”。
我全然未料到,他如今虽表面不问世事的清冷,但心里头却仍旧如隔岸观火般洞悉一切。毕竟他曾是那个聪慧无比锐意改革的开明君主,是那个能看懂全英文书籍轻易能将西洋八音盒改造成中国古典乐的人。
以前大抵因为对着的人是珍妃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他大抵都信。也或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乐意被我“哄骗”。
“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我禁不住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嘀咕什么?”他问。
我摇了摇头:“奴婢……会谨遵您的意思。”
“不过……依您方才的意思,不赶奴才走了?”我转而无辜的望着他,挂在眼角的两滴泪珠要落未落。
他抿着唇,仿佛默认,我一喜谢了恩,唇角止不住的住上翘,仿佛方才那个哭得委屈之至的人并非是我。
既然他认定我是慈禧派来的探子,我也知道这种怀疑短期内无法消除,再解释也无意义,但我终会向他证明。
而慈禧开始频繁邀请各国使馆妇女游御花园观戏剧,全然改变她以前防避洋人的态度;似乎那一次侵略让她对洋人不敢再小觑,或许也是为了掩盖自己当时支持义和拳的迹象,企图再获得各国支持。
我跟着皇上在慈禧的召唤下于戏开锣之前从瀛台赶至储秀宫,这是我难得与他同离开瀛台的一次机会;不过,对于掌案如此安排的动机,我也能猜测到几分。
在路上, 想起国家如今内忧外患然而紫禁城却依旧歌舞升平的皇上恐怕毫无看戏的心情,虽一直都在遮掩住面上的不悦,却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句:“这是何等时光,还唱得什么戏。”
在储秀宫门口,我们跟着皇上一同跪下来,然而不知为何,我却久久未听到近侍去通报。
跪了这许久,我有些疑惑的微微抬头,试图透过朦胧的窗纱瞥见里头的情况,却听见哗啦一声,从里头泼出的茶伴着茶滓落在了离门口最近的皇上身上,我们一惊。
茶水划过他坚挺的鼻梁,从下颚滴落,另一杯茶水又浇了出来,仿佛是刻意那般;于礼慈禧不让起身他却不能挪动分毫,浑身如雨淋那般湿了一大片。我阵阵心忧,想必慈禧早知他在门口跪着,这泼茶也是刻意之举。
跪立不安的起了几分恼意,然而身为丫鬟却无权说什么,莫非在路上他的那句话就已传到慈禧耳中,锱铢必较的慈禧才如此折磨他?光想起来便已不寒而栗。
“儿臣在此请太后的安!”他终于忍不住扬声说。
慈禧这才仿佛知道那般,缓缓让近侍出来“请”他入门。
“皇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刚刚提笔作完画的慈禧放下手中的毛笔,端的一副诧异的模样望着他。
“皇额娘,儿臣或许需要换身衣物,想必戏马上便要开锣。”早已学会忍辱负重的他却只字不提。
“去吧。”慈禧说着,向李莲英使眼色让储秀宫里头的两个太监去带他换衣。
“莲英啊,皇帝如今都不叫哀家亲爸爸了,是越来越生分咯。”待皇上离开后,她仿若有一丝不满的抱怨。我心里头却想着她倒真会作戏,母子之间关系已冰冷如此,方才她也是让人故意泼茶,如今却又做出另一副责怪皇上与她生分的模样。
“芸初,你去海子也侍候几日了,景况如何?”慈禧注意到了我,煞有兴趣的问。
我果然猜测不错,这次掌事安排我跟着皇上出来估摸着便是为了让我向她汇报皇上最近的消息。
“皇上每日生活都很规律。”我答道:“其它……恕奴婢暂时未见有不妥。”
“哦?是吗,不过,哀家怎么倒是听到了一个新鲜事。”她略有深意的瞥了我一眼,我心底已有不祥预感。
“听说,皇帝的一本书里头藏着一朵什么花的,那花还有别的用意呢。”她仿佛是忽然想到那般,一番话让我吊起了心尖。
果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过转念一想今日她刻意折磨皇上是否其实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件事?毕竟路上的那句话也不可能传得如此之快。
“是,那花是桔梗花,有不悔之意。奴婢也是听姐姐说的,当时觉着新鲜,那日又在皇上的书里头见着便告诉了他。”我一副单纯诚挚的模样,仿佛那话原就没有深意,我仅是道听途说的花语那般。
慈禧探查了我一眼,却觉我的眸子里除了满满的天真之意未曾发觉出别的什么来;她见过太多在她面前兜不住真实情绪的太监宫女,一旦撒谎总会有漏洞,却不知我早已被她亲手磨砺得深藏不露,一见到慈禧我仿佛便能裹上好几层面具,随意撕下一副给她看。
“不悔?哀家倒也长了见识。”良久,她笑起来:“不过,看样子你不够用心。”
我略微低头,知道她是在暗指我消息汇报得不全。
“不过说实在话,哀家倒是想念你做的甜点,他们那些人可总没个新鲜花样。”她转而却又像一个和我唠着家常的寻常老太太。我心知危机解除,心终是松下来。
“奴婢实在荣幸,若您喜欢,奴婢现在便借着储秀宫的小膳房做个几道,也能给各国来听戏的公使夫人尝尝。”我特意来展示自己的诚意,已学乖的我知道成为她的敌人是断没有好下场的。
“如此,再好不过!”她喜笑颜开。
我入了后院,正准备向小膳房走去,但却见到一名宫女正在忙不迭的追着一只狗,它正跑着却忽而冲着我过来;灰中夹紫的独特毛色倒是和我当初养的琥珀相差无几。
我正愣神,它竟已跑到我的脚下,嗅着气味,激动的摆尾。
“琥珀!回来!”那名宫女无奈的走过来,我却睁大了双眼。
“它是……琥珀……”我不敢置信的抬头。
“是啊,这家伙也不知怎了,平日也不怎么动,今日却在这疯跑,兴许是刚为它洗了澡;原本老佛爷只是让抱它出来这一刹,可就跑到这来,吓坏我了。”她试图来抱琥珀,然而琥珀却冲我吠了两下不肯走。
“奇怪了,它瞧着很是喜欢你呢。”她嘀咕着。
我蹲下身摸着它毛绒绒的头,心间一时心绪复杂,牵扯出了许多往昔的回忆,经几次转送它最终还是归了慈禧。
还好,无忧无虑的它什么也不知的逃过了那场浩劫。
我正黯然神伤着,回头却在长廊上见到已换好衣裳从此经过的皇上的目光,不知他已站在这多久,眼中仿佛有丝疑虑闪过,我匆忙低下了头。
听到他的脚步逼近,调整好心绪的我向他行礼,忍不住关切:“皇上,方才那茶水……”
“不碍事。”他淡然的说,走过来抱起了琥珀,面容中透着深思,转而问那名宫女:“它如今还是归皇额娘养着?”
“是,皇上。”那名宫女慌忙行礼,我却不敢再抬头看他,担心泄露出什么来。
直到他放下琥珀,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无力的蹲下身去。
究竟……还要瞒着他多久?
待我做好十几样甜点和其它宫人端上去,戏已演了一大半。我瞧着,坐在慈禧一旁的皇上全然不在状态,从前那个最爱看戏的他如今却满是心不在焉。
“你怎的如此之慢?”李莲英对我的轻声责怪让我回过了神,慈禧也一副不悦的神色。只有我自己知道做这么多份手脚再快也必须得花这么多时间,但是宫里头是不容这种解释的。
“皇太后息怒,此刻上甜点,正是恰到好处,各国公使夫人恰恰看戏也累了,此时便可品尝一番稍事歇息。”我面不改色机巧的说。
品尝过后,各国公使纷纷夸赞我的手艺,慈禧便也顿时消了怒意。
夜深人静,宫殿附近的树木哗哗作响,站在门口守着的我已到时辰正准备与人交差,却见到一名小太监忽然从里头冲了出来。
“掌事的,掌事的呢?”他面露焦急,目光四处慌乱的寻找着。
第119章:情难自持
我刚想开口问他,却见到那名头发花白的掌事太监打着呵欠出来,满面被惊扰的不爽。
“你个兔崽子,深更半夜的胡叫乱喊些什么?不想活了!”
“掌事的,皇上突然说是腰疼不止,难以入眠,现在这个时辰点又无法宣召御医。”那看起来经验尚浅的小太监满面为难。
我一听便着急了起来,想起那日姐姐似乎也询问过他最近时常犯腰疼是否好了些许,以前也没听说有这个毛病。
“着急什么,现在宣召不了便天亮了再去,你个家伙别在这大惊小怪的吵嚷。”那掌事太监不以为然的教训他几句,便扭头就走。
那小太监愣在那里,那掌事太监竟如此不负责,不知让他受了多少痛苦,我咬着唇走上前去对小太监说:“不如,我进去看看,以前……学过一些推拿之法。”
我编造了这个理由只是因为抵挡不住担心与急切,这小太监或许想着暂时也找不到人,倒也慌乱中信以为真。
“皇上这毛病有多久了?”我边走边问他。
“有不少日子了,唉,听说自从珍小主走了之后,皇上的身子可是每况愈下。”他叹道,心头的针尖一刺,我骤然顿住脚步。
“怎了?”他不解的问,我装作无事的冲他摇摇头,让他在门口替我守着。
屋子里头昏暗的煤油灯下,那个身影正一手扶着床榻,弓着身子,面容难受的蹙起了眉,有一丝苍白的脸色上汗如雨下。
“皇上。”我见状,加快了步伐心疼的走过去。
他扭头望了我一眼,有些艰难的说:“你怎么来了?”
“还未到时辰,他们请不着御医。”我说:“若不然,我先替您按摩一番,兴许能够缓解。”
我一时未注意,竟自称我,然而他似乎并未注意到。
许是太过痛苦,他竟轻轻点了头。
我试着用左手握拳为他按摩了几分钟,他却反倒眉蹙得更深,摆手让我停下来;我紧紧盯着他,心里头却也没个底。
“你这么一按,倒好了些许。”他轻声说,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他躺下,我打过来一盆温水,将巾帕沾湿轻柔的为他拭汗,见到他如夜色般的眼眸怔怔盯着我。我的手一顿,嘴角轻抿,转而恢复常色为他盖上了被褥。
“你……当真只是芸洛的妹妹。”他望着我忽而迟疑的问,我知道自己兴许眼眸里头不慎泄露了太多的关切。在慈禧面前戴了那么多面具原以为自己都快要修炼成精,然而在他面前却依旧凡人一个。
“……是。”我垂下了眼眸,试图藏尽风起云涌的心绪,避开他的目光:“奴婢是为找姐姐才来宫里头的。”
他微微垂下了眼眸,我忍不住轻声说:“皇上,您应当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奴婢想……这也是珍主子所愿。”
见他不再说什么缓缓闭上眼,心里头平添歉疚,守候在一侧的我静静望着印在微弱灯光下他的脸庞,却挪不开眼。能够如此伴着他恐怕也已足够,我安慰自己不要太过贪心,过满则亏。
静静的守着,我趴在他的床边醒一会睡一会倒也如此过了一夜;外头此刻还未亮,我却见到床上空荡荡的,慌乱的扭头寻找他。
“昨晚……守了一夜?”他的声音蓦地传来,我见到他站在桌子旁,似乎也刚起。
“是。”我低头说,转而问:“皇上,您身子好些了吗?腰是否还疼?”
“好多了。”他平声说:“今天白日你不必当差了,朕会另让一名太监来。”
“皇上!”我抬头不解的望着他,他的意思是让我今天白日不必来了,莫非我又做错了事?
“既替别人当了夜差,白日便换人过来。”他虽说得云淡风轻,但话意却是让我去歇息。
我这才明白他意,心间顿有一丝柔软,低头谢恩。此时才觉出坚冰之下他仿佛依旧还有从前那个温柔的载半分影子。
是夜,回到涵元殿的我照例准备入殿等候差遣,然而殿里头却空荡荡的无一人;我奇怪的左右寻找着,反见他从内室出来。
不知是否是我看错,他的眼眸似乎微微泛红。而这已并非我第一次见到,莫非内室里有什么让他触景伤情的东西?
“拿笔墨来。”他吩咐说。
我点头去端来笔墨纸砚,今日竟未见平日的那两名太监,我有些奇怪的问:“皇上,今儿个竟如此清净,只有奴婢一人在里头当差?”
“你一人当不好差么?”他反问,我笑着摇头心里想着巴不得呢,独处难求。
然而今日他并未临摹名家字迹,而是思虑间挥笔落了一首诗在白色的纸轴上;笔在纸间跳跃,却浸出丝丝伤感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
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轼悼念亡妻之词,我看之不禁酸从中来,眼底满是潮湿的雾气;他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忘怀的悲思之中,手中的笔停留于纸上久久,转而掉落下来,墨迹染湿纸的边角。
我蹲下身捡起了毛笔奉上,话语间竟不自觉的颤抖:“皇上,这词……太过忧伤,反倒引起您的不快。”
“倒不如,您写一首欢快些的。”我凝视着他,嘴角的浅笑掩藏着一切,试图劝他不要再惦记那些伤心往事。如果可以,我倒宁愿他能忘了我,兴许会快乐那么些许。
“欢快的?”他嘴角透着自嘲,方才回过神来,扭头略有些神色古怪的看着我:“你可知南歌子?”
心头一击,不知是否只是巧合,他为何会突然提起那首词。望着他眼眸的我仿佛有一丝失措,我匆忙心虚的避开来。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 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缓缓道出这一句,却如电光火石般让我脑中轰然一响。
仿佛时光穿梭,恍惚之间我见到了那日还尚且青涩的女子坐在镜子前,一头墨云秀发还未来得及绾起,杏脸桃腮; 她的眼眸如盈盈剪秋水般灵动,是他方才亲手为她画的眉,如春山远黛。
“您也听过这首南歌子!”她惊喜的望着他,嘴角弯弯掩藏不住的甜美笑意叹道:“这首词中的女子多么可爱。”
话语间她的眼若秋波宛转,胜似海棠醉日。
“在我看来,你却和词中的女子无异。清新可喜,一派天真无邪。”身旁的俊美如珠玉般的男子低眉浅笑,望着她的目光温柔而宠溺。
“珍儿,如果可以,我也想一直为你画眉。”他轻轻揽住了她,许下一个夫君最温情的承诺。
都说帝王之爱从来都并非只给一人,然而,自始至终,无论生死,他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她。
我终于抑制不住眼角滚烫的泪珠,情难自持,却努力试图再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坚实筑的堤坝已被击溃;心中的方寸全然已失,身子微微的颤抖,只能低下头颅来唯恐被他发觉不妥。
“下一句,是什么?”听到他突然间的问话,我死死咬唇,却又有些诧异他为何会问我这么一个丫鬟;想要说奴婢不知,却连话都说不出来,担心一旦开口泪水便会覆水难收,只能拼命的摇头。
“你,还不打算说么?”他接过我手中的毛笔,却话有深意;我心觉不对,头埋得更深,嘴里一丝咸腥。
“皇上……奴婢……再去拿卷轴来。”我好不容易说出这句完整的话,转身便打算逃离,只担心若再继续下去便会在他面前露陷。
“珍儿!”他忽然唤出这两个字让我腿如灌铅般牢牢在地上生根,再挪不动分毫。我满面的不敢置信,怀疑自己是否方才只是幻听。
他却已走到我面前,满目如被夜色笼罩过的水潭;由怀疑到逐渐确认,他夹杂着浓郁而又道不尽的痛心中却又藏着万般欣喜,那些复杂纠缠的感情通通揉杂其中。
“你究竟还要欺瞒朕多久?”他步步逼近,眼中的薄雾散开,化为一片潮湿,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诧异之至的我却再也不能避开他的眼眸,针落心中,晕染出一丝心痛,轻声问:“你……怎会知道。”
在内室,一盆温水中映着连我自己都有些许陌生的脸颊,一捧一捧的水逐渐润湿面容,我拿起巾帕擦拭;随着盆中渐渐混浊的水,那道秀丽的眉毫无遮掩的全然显现出来,面容上涂的那层淡黄色也消失殆尽,露出白皙的面容。虽少了当初圆润的可爱,清瘦的面容却秀丽之极,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我转过身去,当这张泉水般清丽的面庞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眼眸中还是不免闪过诧异。
没了当初的肆意张扬,反倒多了些许历经艰辛后的平和坚韧。
“载。”当我凝视着他的眼眸再次唤出他的名字,他已禁不住骤然上前紧紧搂着我。仿佛是隔了千山万水的想念,早已铭刻于血液之间。曾被铁链阻挡的距离本已成为永别,时至今日我终能再次入他怀中。
他第一次如此紧紧拥着我,仿佛用尽了气力,担心下一秒我便会化为那魂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