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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之一世夙愿全文阅读

作者:苏墨菀     清穿之一世夙愿txt下载     清穿之一世夙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0章:一梦初醒

    “皇上,老祖宗一直重视科举以八股文和四书五经为主,您却增加时务和经济这几科,以前...怕是没有这个先例,毕竟科举事关我国的将来。”翁同在书房和皇上谈论最近他实行的科举改制的事情。

    “翁师傅,您何时也和他们那群人那般动不动便搬出老祖宗来,正是因为科举制是为我国选拔人才之重,朕才更要从中下手。我国不需要一批没有思想只会读书的木偶,八股原本就禁锢臣民思想多年,朕为了不被那些老顽固诟病因此没有取消,只是从中增加几科便是为了培养实用性人才,让士人阶级也开眼看世界,接触西方先进文化。”他分析说:“实行变法最重要的基础就是民众的思想。若想变法,需得先开化他们的思想不是么。”

    翁同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说:“皇上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为好。”

    “好了,您不必再行劝说了,诏书已经颁布下去。”他主意已定便不会再为人左右,办事向来利落,从不温吞。与皇上相比,翁同还是免不了保守几分。

    在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维新志士的宣传影响下,全国议论时政的风气逐渐形成。谭嗣同,唐才常等人也在湖南成立了南学会,创办了《湘报》。

    但国际的形势却并不乐观, 德国以两名传教士被杀为由,派遣军队抢占胶州湾,向清政府提出六项照会。谈判中,翁同担心事态扩大,不得已答应了德国的要求。

    从和日本签订条约开始,各国就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中国的土地,等着时机一到便如恶虎般扑上来分食。这些事让皇上焦头烂额,他并不赞同翁同妥协的做法。为此,他们争执过好几次。

    康有为听闻此事后上书求变法于上,复思开会振士气于下,结合各省旅京人士开立学会。

    皇上也在为实行变法做最后的准备,更是彻夜不眠的翻阅书籍,借鉴各国之法,我唯一能做的只能变着法子向薛灵学习泡不同的茶让他得以片刻放松。

    “珍主子,您的茶艺真真是越来越好了。”薛灵见我有条不紊的先将茶叶过水,再将适温的水倒入,袅袅清香便从中升腾起来。

    我颇有成就感的端起茶向养心殿的前殿走去,然而还在不远处就听到了殿内传来的争论声。

    “……上次朕特批准外国使臣的车马可以直入禁门,您反对,德国亨利亲王访问北京,朕打算在毓庆宫接见,批准其乘轿进入东华门,您仍旧反对!这一次在乾清宫接见外国使臣还要反对么? ”

    “皇上,虽然臣知您一直在翻阅洋人的书籍,借鉴他们的法度,因此礼贤下士。但您毕竟是大清国的皇帝,体统还是不该摈弃的。就像是您说是要以他们那边的习惯见面和他们握手,这又怎么能行?”翁同的声音传出来,这对师徒最近似乎矛盾重重,看法开始有越来越多不同的分歧。

    在皇上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依旧未敢真正打破礼法阶级的翁师傅的眼里却是关乎国体之事。在传统观念里,皇帝便是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其它人只能仰视,更不必提握手。

    “朕未想过您也是如此守旧之人!”皇上面露不悦的说。

    “臣只是想要维护您和大清国的尊严,您怎能在他们面前放下皇帝的身份呢?况且给他们那么多特例,那些洋人还不知会如何看轻我们。”翁同也并不放让,言辞激烈,毕竟他是他的老师,因此并不因为忌惮他的身份而不敢同他争执。

    我知道皇上虽然为人包容,不会总用自己的身份压人,但性格里头却也带着桀骜不驯,一旦认定了什么,旁人便很难改变他的想法。

    我见他们争执得激烈便端茶过去在桌案上放下打个圆场:“皇上,翁大人,你们都喝口茶消消气吧。”

    他们见状都停下了争执,但却不言语,大殿里头霎时安静得很,半晌之后,翁同向他行礼说:“皇上还是考虑考虑老臣的话,老臣告退。”

    见翁同退了出去,皇上像个孩子般负气的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坐下。

    我一笑说:“皇上,薛灵都夸我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您不品尝品尝?”

    我端到他的面前,他还是很给我面子的揭开茶盖抿了一口。

    “翁师傅是几朝旧臣了,未免思想比您保守,意见自然会有分歧。”我劝说他。

    “但他仗着是朕的师傅,已经好几次顶撞朕了,德国强占胶州岛之事,经了他的口妥协,今日上朝,他居然还为自己的主张辩护,这次,他再遭人弹劾,朕也拿不出主意了。 ”他绷着脸颊说。

    “禀报皇上, 张荫桓刚从外洋归来,特前来觐见。 ”此时,一名我瞧着眼生的公公进来禀报,然而我似乎曾在哪个宫里头见过此人。

    张荫桓多次出使外洋,了解欧美富强之理,每次归来都为皇上讲述,皇上感到受益良多,因此经常召见他。

    “让他进来。”皇上收拾好方才的情绪,脸色稍缓说。

    “皇上,方才那个公公又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儿?”我好奇便问了一句。

    “寇连材,是从亲爸爸的储秀宫里头调过来的。”他一说,我方才想起来,就是在储秀宫,似乎起初替慈禧梳头的那名公公被赶出去后便是由他接任负责。

    又是慈禧那边的人,眼见皇上为变法准备得如火如荼,最近都呆在颐和园的慈禧也该坐不住了,安插进来的眼线竟比以前多了几倍。

    “皇上,最近的言辞您都需得小心些。”我轻声提醒他说。

    “朕有分寸。”他心里头明了的说。

    紫禁城又开始落雪,从银灰色的空中洋洋洒洒,肆意着却又最终安静入土,枯枝上的一层银装素裹缀着红墙却别有一番味道。除夕的钟声响起,悠长的回响久久才落。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容貌秀丽,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正是最好的年纪。

    我正伸手取下玉簪,却不慎牵扯住了发丝,一阵生疼,芸洛见状忙上前来替我取了这与发丝纠缠着的簪子,嘴里头念念叨叨着:“这些都是奴婢的活,您怎的不叫奴婢呢。”

    “芸洛啊,又一年过去了,今年是什么年?”我仿佛无意间问起她。

    “戊戌年啊!珍主子,您是怎了?”芸洛巧笑嫣然的说。

    我的身子却一僵,戊戌年!原来,一切都来得如此之快,在我依旧沉浸在如梦似幻般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境中时,钟声却将我这个梦中人毫不留情的敲醒。

    “我呀,竟然都过得糊涂了,想起初入宫的时候,我还是个黄毛丫头,如今,竟都记不起入宫有几个年头了。”我勉强牵出一丝笑容来,一梦初醒,话语里头刻意的轻巧却掩不住心头坠着铁的沉重。

    “看样子,您呀,还真是过糊涂了!您入宫有九个年头了,奴婢可是看着您一步步成为皇上的心尖儿。”她洋溢着笑容和我打趣。

    “九年,是啊!你说,这时间怎么就过得如此之快呢,快到我还未和他多呆片刻,就……已经告诉我到此为止了。”脸上不觉淌出了两行清泪来,却还透着笑,旁人都说心酸时泪是苦涩的,但我却竟辨不出它的味来,只是淡淡的咸。

    “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什么到此为止?”芸洛不解的问,我别过脸去,未让她见到我落泪,对于不明真相的她来说,无论如何,此刻我都不该流露出来。

    此时皇太后去了颐和园过着“半隐居”的生活,皇上似乎成了掌权人,自古帝王多薄情,然而他却对我从无二心,关怀备至。此刻,我在她人眼中,人人艳羡,我又何以成忧?

    转眼,我悄然藏住了泪,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我决意呆在宫里头到现在九年的时间,似乎已经足够我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当初既选择不顾结局的与他相伴,现在就不该自怜。若是换了当初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赵璃恐怕会拍着胸脯说走一步算一步,见了棺材再落泪。

    想到此,我的心倒是坚实了几分。

    眼看变法迫在眉睫,皇上开始更加频繁的召见张荫桓,但因此朝中守旧派大臣弹劾张荫桓蛊惑圣上,要求将他严谴禁锢。但这并未动摇他变法的决心和对张荫桓的信任,依旧我行我素。然而,惹火上身的并不只单单张荫桓一人。

    午后,我伴着皇上一同去颐和园向慈禧请安,这次,午膳过后她却话里有话的留下了他来。

    “皇帝,弹劾翁同的奏疏想必你已经看了, 3月,御史何乃莹、徐道等人上奏,批评他发行国债的弊端。4月安徽藩司于荫霖上奏,指责他处理胶州湾事件的不当。”

    “这些想必你比哀家更加清楚,奏折到现在也已积压了几月, 这并不像你的办事效率。”慈禧仿佛闲谈那般说起。

    皇上面色一滞,那些奏折他着实是有意积压了几个月。

第91章:痛贬恩师

    “他们谏书说要革他的职,哀家知道翁同一直是你的师傅,你们感情深厚也是自然。哀家也一直颇为信任他,赏识他的学识,因此让他当过先帝的师傅,又从你入宫开始便负责当你的帝师。”她啜饮了一口茶说:“不过,哀家想听听你的主意。”

    “《马关条约》言明需要政府向日本赔巨额白银。为了筹钱,翁师傅才开始发行国债,向国内官民各界借贷,同时加征铺税和房捐税。朕虽并不赞同他的做法,但这确也是无奈之举。儿臣,已经有所打算。 ”他沉默良久说。

    “是么,既然如此,哀家相信你的办事能力,平息了此事便好。”这一次,慈禧并没有左右他的意见,似乎也并没有强迫他罢免翁同,倒是难得的大度。如她所言,对于翁同,她是对他的能力有一定信任,才会让他接连辅佐两位皇帝。

    此事积压到现在,已是不得不给那些官员一个回复,回到紫禁城后皇上便为此事发布了上谕:“荣禄着补授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刚毅着调补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着崇礼补授。”

    他并没有罢黜翁同的意思,只是在他的上面设置了监管人员,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回复此事的一个形式罢了。他的这分偏袒外人并不意外,然而,短短几日,却来了个大转弯。

    我正在一旁磨着墨,却见到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烦闷的将方才正看着的奏折扔向一旁的奏折堆里头。

    “皇上,又遇上烦心事了?”我忍不住问。

    “多人弹劾翁同,朕都揽了下来,然而,他却并不领情,屡次顶撞朕,朕想要召见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但是,他却总和朕提什么宜稍缓。今日上早朝,朕不过想要赏张荫桓,就这!他也不允,丝毫不给朕面子。”他气恼的说,提笔刷刷拟了一份上谕,然而盖玉玺的时候却好几次将要落下又犹豫着收回来。

    我定睛一看,瞥见其中办事不力和喜怒见于词色,揽权狂悖开缺回籍几字,我一惊:“皇上!您莫非要罢免翁师傅!”

    他咬着唇,心也似搅成一团理不开的乱麻,我伸手将上谕盖玺的部分遮挡住。

    “做什么?”他望着我。

    “您可想好了,君王无戏言!这玉玺要盖下去,翁师傅就得告老还乡了,您舍得吗?这么多年的师生情,可莫因为一时冲动而后悔。”我紧张的说。

    他透着墨色的眼帘一沉,倔强的抿着唇:“道不同不相为谋,翁师傅对朕有恩,朕又何尝不感念。但也正是因此,他才毫不顾忌的冲撞朕,越到此刻,我们越是观念相冲,他嘴上支持着变法,头脑里根深蒂固的还是旧思想。如今,变法在即,朕不想被制肘。”

    虽然他向来宽容,能够容忍翁同一次两次的抗旨,但他毕竟是帝王,并不会事事容忍,况且两人已经因为意见不合已激烈争吵好几回。他不希望变法之时,更加争执得不可开交下去。

    他一手扶着殿梁,眼中透着隐忍:“为了变法能够畅通无阻的实行,朕不得不割舍。反正,已经不由我愿的割舍了许多,而现在已是最后关头。”

    我的手缓缓从谕旨上拿开,一时竟相对无言,我理解他有多矛盾,变法的急切心情并不被翁师傅所理解,兴许他是年少意气了些,但上上下下做了那么多,便是为了变法的那一日。

    玉玺最终还是落下,然而他的心底似乎也随着盖上去的鲜红色玺章流失了些什么,拿起玉玺后手的最后那一颤依旧不免流露出他的那丝不忍。

    此谕旨一下,朝内便炸开了锅,大多数大臣都认为此事定是皇太后的意思,皇上乃不得已而为之。

    翁同接到上谕的第二日正是端午,他早早的便来养心殿求见皇上,说是要来谢恩,但兴许也是来求一个解释。

    因为昨日颁发上谕以至于一夜无眠的皇上顶着疲惫的双眼对小德子说:“让他回去吧。”

    “您……不见?”小德子第一次多嘴的问了一句。

    “不见。”皇上无力的摇摇头,回到案子前坐下,微闭着眼,这道谕旨从昨日到今日带给他自己的折磨也并不少。

    小德子还愣在那里,我看了一眼皇上朝他挥了挥手,小德子只好领命出去,大殿外的那个须发苍白的身影隐隐退下。

    “小德子,今日端午,还是如往常那般发给翁同赏赐吧。”皇上说。

    “那……您可有话要奴才带过去?翁大人这几日就得要离京了。”小德子小心翼翼的问。

    皇上沉默半晌,终是说了两字:“无言。”

    他看似冷冰冰的面庞下,却汹涌着风浪。

    在翁同离京那天,他都依旧固执着不相见,只是再三嘱咐小德子让人好好护送翁师傅离京,并给了不少盘缠,随后便开始不停的在一叠书里头翻找着什么。

    “ 君者,舟

    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他翻出一本书来诵读着这句话,手指摩挲着那几行字,记忆仿佛飘回到很久以前,那稚嫩的童声,大声诵读着这几句话,一旁的师傅带有一丝满意的微笑缓缓点头。

    “还记得,第一次,是翁师傅把着朕的手写下这几个字。如今,便刻在了心里。”他抚平了这旧书的一角说。那双如父亲般的大手曾覆在他的小手上,蘸了墨,一笔一划的带他力透纸背的写下这几字。

    那时,他澄澈的双眸里头透着几分天真和稚气,小大人般的说:“师傅,朕懂这几个字的意思,为君者,必先有忧民之意……”

    “皇上,您曾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知道您不见,是不想要勾起不舍,毕竟……君无戏言。上谕已发,一切已成定局。”我看见他有些失神的模样,心疼的在他身旁坐下。

    “……还记得,小时候,亲爸爸生病,宫里头都帮着伺候去了,朕无人照料,便自己铺床倒茶,却不慎烫了手。翁师傅见着,当即便大骂主管太监,斥责他失职。”他喃喃说,唇边还透着一丝温暖的笑意,他缺失的父爱是翁同弥补了些许。转而那丝笑容消失殆尽,黑色的瞳孔里有自责也有痛意,却唯独没有后悔。

    “你说得不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离开了,朕依旧尊他为父。只是,就算他怨怪朕也罢。这一次,全当是我自私吧。”他缓缓合上那本已经有些泛黄的书,努力将那些回忆也都随书卷了进去。

    收拾好方才的情绪,他仿佛看起来又变得无坚不摧起来,站起身来拿起毛笔蘸满了墨,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大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拉我过去看着那几个气势斐然的字说:“珍儿,如今局势紧迫,变法迫在眉睫,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朕翻阅借鉴那些书籍以来,已是时候实行了。 ”

    “若是有朝一日,举国重回盛世,这一切便都值得,想必,到时翁师傅也会加以谅解。”他踌躇满志的说。

    “您的意思是……马上便要实行变法?”我嗫嚅着问。

    “明日朕便颁发诏书。”他坚定的说。

    锐意变法的他继承的从来都不是他生父那般为人一生小心翼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是他母亲叶赫那拉那一脉的大胆和桀骜,正是如此,便愈加让我钦佩几分。他眸子里那仿佛浇不熄灭,一次次重燃的火焰很是容易让人轻易沦陷下去。

    “明日!”我惊诧过后说:“皇上……您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

    “切莫重用袁世凯,此人不足以为信。”我知道最后的***便是满盘皆输在袁世凯身上,他赌注下错了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依旧试图尽我力阻止那场崩盘的灾难。

    他听闻却有些怪异的看我:“袁世凯?怎的忽然提起此人?”

    “此人……风闻并不佳,我只是希望您莫信错了人。”我劝说他。

    “又是听那些宫女太监的风闻?”他不在意的一笑:“袁世凯曾亲自向我上书,条陈变法事宜,也算是支持变法之人。你莫听信那些碎嘴,他们与他又无深交,如何评判他为人呢? ”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着急的张着嘴,但是着实找不到令人信服的话来,他却执笔说:“珍儿,这几日辛苦你在一旁侍墨了。”

    他毅然颁布《明定国是诏》,正式宣布变法。每日伏案奋笔疾书,新政谕诏如雪片般,每个领域无不涉及。我知他的急切心情,仿佛恨不得将所有自己认为好的新法制都列入其中。

    我过目那些条例,都颇有远见,然而也正是由于他个人的思潮领先时代太多,因此还无法令他人接受。

    底下人原地不动的接着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的谕旨,支持者错愕不及,而守旧派更是连连阻挠新政的实行。双方从以前的无硝烟的明争暗斗到已经开起了火,朝局的对峙分明。

    “皇上,您要去哪?”我端过来刚泡的茶却见到一名公公正在侍候他更衣,齐整之后,他走过来还是如往常那般饮了我泡的茶一口,赞一声好喝。

    “朕要去趟颐和园。”他轻声说:“召见康有为。”

第92章:危局

    这一次召见属于特例,毕竟康有为并无官衔,还只是一介书生。

    我诧异的望着他,若不是知道自己跟着去不合时宜,当真想要亲耳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好歹也算是见证了教科书上的某个时刻。

    我送他到殿门口离开,刚准备转身回养心殿,却听见小德子的声音。

    “这些银子你留着,日后出宫身上没有半点盘缠怎能行呢?”

    “这……决然不成,我又怎能拿你的银子,反倒是你帮了我这许多忙,我却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容芷低垂着眼说。

    “在宫里这些年头,不说别的,你莫非不拿我当朋友,还跟我客气!”小德子不满的说,容芷抬起头来,见着我忙伏身行礼,小德子见状也回过头。

    “你怎会在此?没随皇上同去颐和园?”我奇怪的问他。

    “唉,珍主子,您切莫提了。”他眉目疏朗的面容瞬间有一丝愁云:“最近,老太后让寇公公和皇上随行,奴才只能守守殿门了。”

    “你是说……寇连材?”我若有所思,最近皇上有屡次大动作,也不难料到慈禧对他的监视越来越严密,她最近很是信任的小德张都已升迁为太监总管。

    “容芷,你进来一下。”我对她说,她愣了一会点头跟着我进去。

    我关上门坐下试饮了一口自己泡的茶,每次皇上再忙都会饮一口我泡的茶开口夸赞一句,然而我品起来才觉这味道似乎和薛灵的手艺相比还是平淡了许多,看来,平日里都是他给我面子。

    “说句实话,你觉着小德子怎样?” 我看了一眼容芷,小德子对她的付出我一直都看在眼里,让我不免想要探探她的口风。

    “他是个好人。”她冷不丁太过直率天真的回答,让我嘴里的茶都喷了出来。

    “别敷衍我。”我接过她拿来的巾帕笑说。

    “奴婢着实如此认为,在这宫廷里头,公公大多脾气怪异,然而,他是奴婢见过唯一一个待人真诚和善的人,他一直以来帮过奴婢不少。”她娟秀的面容上并没有提起他时的异样神色,而是心无旁骛的坦然,我心知她只当他是朋友。可惜了小德子,他若不是成了太监,断然是值得她托付之人。

    容芷拿起绢帕收拾桌上残留的茶水,我却见到露出她袖子下那雪白手臂上面的一块淤青,我让她莫动,诧异的问:“你手臂怎么了?”

    她有些惊慌,试图用袖子藏住,但却见我依旧是不弄明白不甘心的神色便略微低下头说:“奴婢,昨儿个不慎给磕着了。”

    “磕着?”我有些怀疑的站起来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过身看着她有意躲藏的眼说:“你是不是受谁欺负了?告诉我!我帮你去摆平!”

    我挽起衣袖一副要去打架的气势,她却连连摇头否认:“当真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我虽心存疑惑,但却并未再逼迫她说出实情,她若愿意自然会告诉我。

    皇上回来之后,我迫不及待的询问他召见康有为的情况,他说康有为谈了不少维新的想法,甚至以孔子作为“托古改制”的由头。

    “朕任命他为总理衙门章京,准其专折奏事,筹备变法事宜。”他说。

    “然后呢?以后他能常来和您长谈变法事宜?”我记得康有为后来自称日日面见皇上,他们的关系颇为瓷实,便忍不住问他。

    然而皇上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以后,他是六品官员,若有想法,朕允他上折奏事。”

    六品官员?我心想,皇上给他的权利也并不算多,哪有后来他自己所说那样玄乎。况且,皇上也不可能经常接见一个低品级的官员,恐怕真正面圣的机会也就这一次。万万没想到,康有为在后世那样有名,也是有自己炒作自己的一部分。说白了,便是想多沾沾皇上的光圈给自己镀个金,分分钟升值不少。

    皇上的新政谕旨依旧接连不断的颁发出来,他试图发展君主立宪制,然而清政府中的一些权贵显宦和守旧官僚却是阳奉阴违,托词抗命,这让他的前方荆棘密布。

    已经被升为太监总管的小德张依旧恭敬的端来盛满奏折的匣子,他总是面面俱到,每次我想套他慈禧的话,他却只拣好的说,圆滑的绕过去。

    “皇上,这三道谕旨是皇太后的意思。”他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三本,而后行礼退下。

    皇上正批阅着手中的奏折,盖上了玺印。

    我瞥到奏折上面的那行字,似乎他正在批准设立京师大学堂,这不是日后大名鼎鼎一群人抬着头仰望的北大吗?

    我刚兴奋的想着虽然自己已没机会考上北大,但好歹也见证了一代名校在我眼中诞生。

    然而,又见他打开方才慈禧指明授意的那三本,有些犹豫的放下笔去。这三谕一下,明摆着慈禧的人便控制了人事任免和京津地区的军政大权。

    “皇上,看皇太后的意思,随着变法的推进,对您已是开始不信任了。”我提醒他说:“变法的阻力超乎想象,您要不要先缓一缓?若是太过心急,那些守旧之人反抗得就会更加激烈,倒不如像温水煮青蛙那样……”

    “事已至此,既然已经踏出来一步,又哪有停下之理。”他回头望着我:“珍儿,你向来是最支持朕的后盾,莫非连你都开始打退堂鼓?”

    我知道他是定了主意便就算只身遍体鳞伤也要从荆棘丛中迈步过之人,却还是试图劝说,因为我知道这种急切带来的是越来越靠近的危局。

    “您忘了当初答应过文廷式切莫心急。”

    “朕自有分寸。”他思咐了一会儿,只是下了一道密诏给杨锐,嘱维新派妥筹良策,减少阻力推进变法。

    守旧派见到他们虽然万般阻挠,皇上仍然以一己之力坚持变法,誓要推行新政策,他们纷纷暗自开始躁动起来。

    我伴了皇上一整日,已是磨墨磨到胳膊酸疼,见夜已渐深,他仍旧没有歇息之意。我眼珠一转,在他准备继续蘸墨之时,端走了砚台,他手中的毛笔顺势蘸了个空,他一愣,扭过头来。

    “皇上,该歇息了。”我娇俏的笑着提醒他。

    “别闹。”他一挑眉,示意我将砚台乖乖放回来。

    “您都两日没歇息了,若是非要如此坚持,那我也不眠不休,陪着您!”我倔强的说。

    他终于无奈的放下笔来:“行了,朕这就去歇息。”

    我连哄带逼的将他拉到了东暖阁,他终于舍得躺下休息片刻,我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硬撑,强国太心切,为了变法,不惜提前燃尽自己。

    他面如桃杏的俊逸眉眼中此刻明明少了平日的神采,而是透着滋滋不断的倦意,我吹熄了烛光,亲手为他盖了被褥,又再看了一眼他的睡颜这才放心的回到景仁宫。

    刚打算入门歇息歇息,却见到站在殿门旁一脸魂不守舍的容芷。

    “你呀,最近是否是累了?若是累了,我放你假,去休息休息,身子要紧。”我关切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进去。

    “行了,你们都别在里头侍候了,出去守着,我累了。”我让她们都出去,想要自己清净一会儿,不顾姿态的一把扎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却察觉有人“不听指挥”的进了屋子。

    回头一看,却是容芷,我舒了一口气说:“装鬼啊!我都说了出去守着吧,我累了歇会儿,对了,你累了也去歇会儿啊!别客气。”

    我大大咧咧的说完,准备倒头就睡,容芷却噗通跪了下来,惊吓得我措手不及:“你……干嘛呢?”

    “珍主子……奴婢,探听到一个……一个……消息。”她的面容有些苍白失态,全无平日的温婉镇静,我顿时发觉事情的严重性,瞬间睡意全无。

    “有人……上书太后,要求杀了康有为他们;他们还……跪请太后重新垂帘听政。”她的唇齿有些发颤:“甚至……甚至……”

    “还有什么?”我一惊,心底里的不祥预感如发酵的酒越来越浓烈。

    “甚至密谋……废除皇上,另立……新帝……”她的双目里透着恐惧,那是从所未有的恐惧。

    我听罢,唇角也失去了血色,顾不得其它,霍然站起身便快步往景仁宫外走去。就算是行夜路,我也要立刻将这个消息带给他,让他提前做好准备想好对策。此时已到万分紧急的时刻,不能再耽误分秒,我希冀着能够为他改写哪怕一丝不幸的结局。

    容芷瘫软的坐在了地上,景仁宫外面的人纷纷莫名其妙的看着突然冲出来的我,还未来得及阻止,我已快步走了出去。

    紫禁城的夜空弥漫着白雾,前方的宫殿此时大多已熄灯,只留朦胧的一角飞檐任月色涂抹。露水染湿了我的鬓角,明明已入夏,却带有一丝浸人的凉意。

    小德子正站在养心殿门口打着瞌睡,我已将殿门打开,冲了进去。灯盏竟然还未熄灭,不知何时又顶着倦意起身坐在桌案前的他一惊,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闯进来的我。

    “珍儿……”他有些心虚的一笑,以为我是返回来“查岗”的,就像一个从未学会撒谎的孩子做错了事情那般,他澄澈的眼眸里透着慌乱,搜肠刮肚的想着措辞却依旧说了实话。

    “朕想起还有一个条例不够完备,想着难以心安,便起身再来看看。”

第93章:一心逆转

    “皇上!不好了!”我顾不上其他,慌忙过去将容芷偷偷告诉我的那些话告知于他,眼眶渐红。

    他听闻,面色霎然一变:“不会……亲爸爸不会如此待朕。”

    “皇上,您清醒些!那些守旧派如狼似虎。见他们对您的阻拦无济于事,唯一继续保全自己利益的方式便是请皇太后重新出山!而这,对于皇太后来说,也是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事已至此,您需得听我的,暂时避避风头,变法之事不急于一时。”我焦急的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的帝位若不保,那些新政就真的全都付诸东流了!”

    他的唇苍白得毫无血色,仿佛是不敢置信他向来崇敬的亲爸爸当真会有废黜他之念,他好一会儿都未缓过来。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继续固执的撞破南墙,只能另寻它法,他胡乱在桌案上摸起了一只毛UU小说了一道密诏,告知维新派让他们速速商量对策。

    密诏让小德子托人暗自送出京城,他和我却都未因这一纸密诏而心定下来多少。但是,我只能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但愿上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至少,他在密诏中并未有让他们触犯慈禧的意思,我所担心的政变应当暂时还不会发生吧。

    只是怨恨自己当初未曾好好了解过这段历史,不然,也不会如此心有余而力不足。

    树影疏疏朗朗在宫殿内的柱子上斑驳,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他却依旧装作镇定的将充斥着恐惧的我拥入怀里,试图让我心安,殿内积郁着的黑暗仿佛要将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一名公公趁人不备悄然来将那道密诏的回复拿到了养心殿,见皇上此刻不在便交予了我,神色紧张的说:“珍小主,这道折子万万不可让其他人见到,务必要亲自交给皇上。”

    我点了点头,避开那些耳目独自打开看了一看,他们的对策是举荐负责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来对抗慈禧那边掌握兵权的荣禄。

    这无疑是个自不量力的做法,我拿着折子的双手不禁更捏紧了几分,眼看事情一步一步就要朝着预定的轨迹发展,我就算不论结果也要再最后尽力一试。

    我咬了咬唇,回头警惕的确认四周无人,便将这折子给藏了起来。打算若然他问起,我便不认。

    在他面前,我强装镇定,担心被他看出丝毫异状来。

    “昨日的密诏,你着实送出去了?”他将小德子单独招进来问,我的手心浸出了虚汗来。

    “皇上!奴才昨日可是一刻都不敢耽搁,一路上找的也都是心腹之人。”小德子恳切的说。

    “那怎会到现在都没个回复?”他心焦的蹙眉。

    “皇上……他们想必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跟着干着急吧。但是,至少他们已经知道了您的艰难处境,变法之事理应先暂缓……”我嗫嚅着开口,如今能做的便是什么都不做,如今后党已经蠢蠢欲动了,不能够再做刺激他们提前发动攻击之事。

    “皇上,谭嗣同求见!”外面一名公公禀报。

    皇上有些不安:“让他进来。”

    小德子将所有奴仆全都支走,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走了进来,由于我此时一身男装,他并不识得我的身份。

    见到教科书上的名字变成大活人站在我面前,我依旧忍不住多注意了两眼。他样貌虽然普通,但却透着一股文人气息。

    皇上迫不及待的问谭嗣同:“朕差人送的密诏你们可有见?”

    “皇上!臣正是要和您谈论此事,这里耳目众多,原本在这谈并不合适,但臣见皇上迟迟没有动静,实在等不及了这才面圣。”谭嗣同说。

    我不自觉的心虚着退后了一步,心脏开始如擂鼓般敲击,此事兜了两日终究还是要兜不住了。

    “朕未见你们回复,正担心密诏被人半路截了去,听你的意思……”皇上抿着唇有些不解。

    “怎会呢?如此紧急之事,臣实不敢怠慢,早就差人送来了,听那心腹说是交到了珍小主的手上。”谭嗣同也同样奇怪的说,我微微低下了头去,皇上看了我一眼。

    “……既然如此,那朕便放心了,你先退下吧。”他沉吟一会,并未揭穿,而是面不改色的对谭嗣同说。

    待谭嗣同退下后,殿内只剩下我和他,我扯着衣襟的手指骨节禁不住泛白。虽然感激他方才维护我的面子并没有当场质问,但是我知道,此刻,我是定然逃脱不掉了。

    “珍儿,你不打算说什么?”一片沉寂过后,他见我并没有主动招供的意思,终于再也沉不住气,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那个折子……”在他逼视的目光下,我紧张的吞了一口唾沫:“……是被我收起来了。”

    原本还想要抵死不认,但我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只会让事情闹大,他必然会去查接触过这份密诏的每一个人。

    “胡闹!”他呵斥道,我肩膀一颤,他从未用过如此严厉的语气同我说话。他逼近我几步,低颚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还在和朕玩笑!”

    我咬着唇将那道折子从衣袖里拿了出来:“我……劝过您,不要重用此人。”

    他打开来扫了一眼,眸子里的怒火却未熄灭,棱角冰冷:“后宫本就不得干涉朝政,朕信任你,才从未有所避讳。你却利用此,随心所欲。私自收了折子,单单就这一条,就足够被定罪!”

    “你莫非对此事就不想解释分毫?”见我一言不发,他打心底里还是并不理解我的行为,他知道我平日再胡闹也会注意分寸,不会如此任性。

    “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正如我所说,只是不希望你任用他,袁世凯的兵力又如何能够和荣禄抗衡?”我此刻并不在乎其它,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心忧该如何劝说他不去任用袁世凯。

    他见我“执迷不悟”没有丝毫悔意,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去招了小德子进来说要亲自见见袁世凯。

    我只觉仿佛心底里有什么如流沙般源源不断的流失,在历史的巨大齿轮中,我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费尽了力气却都撼不动它分毫。

    听说皇上连着两日接见袁世凯,并连升了他两级为侍郎,明摆着有重用他之意。我并不责怪他不肯听我的劝,毕竟到了现在,除了袁世凯,他们已难找到真正能与荣禄抗衡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只有下这个赌注。

    连着好几日,我的眸子仿佛都失去了往日神采,恍恍惚惚的。食不知味,寝难入眠。仿佛只要一到黑夜,天上便会出现一个吞噬着所有人的黑洞,让我们不知不觉已置身其中,徒留惊慌却无处可逃。

    “珍主子,您看谁来了。”白柢带着喜气的笑容走进来。

    我滞然的抬起头,见到那个已经多日不见如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影,我身子一僵,他一身墨色的缎子衣袍常服,袍内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滚边。

    他在我身旁坐下,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眸中间透着一丝温和,已是没了那日的冷若冰霜。

    “听说,你已经几日没有好好进食了。”他顿了顿,带着疼惜:“那日,是朕将话说重了。”

    我望着他一如既往的澄澈眼眸,却禁不住落下泪来,喃喃说:“载,你这个傻瓜!”

    他以为我是因了他那天的重话所以难过至此,却不知那日的话我从未往心里去过,我在意的是历史还是不由我控制的一发不可收拾,他都大难临头了却全然不知。

    每次见到他如孩童般不为世人所污的清澈眼眸和为强国安民一心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股傻劲,我便忍不住一阵心疼。

    他有些猝不及防的愣住,我扑上去死死抱住他,泪珠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很想对他说,傻瓜!你知道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吗?

    “别哭了,朕和你一起用膳。”他温言细语的劝慰,拍了拍我的肩膀:“明日,朕要去一趟颐和园和亲爸爸商量一些事情。”

    “我和你一起!”我拽着他的衣袖说,他点了点头笑说:“拽得这么紧,担心朕跑了。”

    “可不是吗!”我破涕为笑。

    第二日,在颐和园的乐寿堂内,慈禧差人张罗了一大桌御膳,并亲自为皇上夹菜,一副在大风大浪之前依旧其乐融融的画面。

    “皇帝,你最近实在是有些胡闹。”慈禧缓缓看了一眼闷头用膳的皇上一眼:“竟然听信那些个人的话要罢免礼部六堂官,自大清开国以来,这是从未有的事。 ”

    “那康有为是什么人,憋着一肚子坏主意来左右你,你是在和哀家赌气么?”她用身旁丫鬟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嘴,放下了筷子。

    皇上知道她是在暗指他不但不听她的劝阻,执意要意气用事的罢免他们。并且第二日就提升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他们维新派四人为四品卿衔,允他们在军机章京行走。

    “亲爸爸,儿臣今日过来正是要和您商量一件事。”皇上也放下了筷子,郑重其事的说:“朕想开设懋勤殿,让他们在此议事。 ”

    慈禧听闻,脸色一沉:“以你的意思是要裁撤掉老祖宗留下来的军机处,以懋勤殿替代,然后随心所欲的任用那些妖言惑众之人,你还想做什么?将紫禁城翻个天?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康有为的意思! ”

    我眼见慈禧发火,不禁傻了眼,皇上这另起班底想要大换血的想法也太过明显,慈禧又如何能容忍这群维新派人士爬到她的头上动土。

    这场午膳不欢而散,然而当我们打算离开之时,已被触怒的慈禧却并不打算放我们走,明着让皇上在玉澜堂思过,实则是扣留他。

    “皇上,京城马上便会有异动了你知道吗?”我的双目透着掩盖不住的焦急,无论他信不信,我都必须要告诉他。

第94章:异动

    然而,他如墨色的眼眸里却透着一丝低沉,仿佛星光已然从中遗落,他沉默了半晌。

    “朕知道。”

    我瞪圆了双眼:“您知道!皇太后那边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朕方才听亲爸爸的意思,不会轻易放过康有为他们。”他的眸子透着几分复杂,铺开了笔墨。

    “其实,您不可总是听信康有为的话,我总觉着,有些太过激进。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冒进下去。”我想起康有为策划的“ 围园弑后 ”,忍不住劝阻他莫太听信康有为。虽然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向来孝顺的他也万万不可能会同意这种想法才是。

    “您……打算如何应对皇太后?”我想要旁敲侧击的问出他是否有软禁慈禧的想法。

    “ 朕并不想和亲爸爸直接发生冲突,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够让变法继续下去的折中方式。 ”皇上提笔发了一道密诏,其中列出了四位“顾命大臣”,在我的一力劝阻下其中并没有康有为。

    我又瞥见其中“将旧法渐变”,“而又不致有拂圣意”那几句虽然变法要继续下去但不要去得罪慈禧的话,这才放下些许心来。因为若我没有记错,那道真正导致出乱子的密诏内容是皇上告知他们他将皇位不保,让他们设法营救。然而,我并未见到。

    说到底,向来孝顺的他应当也不会有如此鱼死网破的想法。况且他也知道自己实力与之悬殊,不至于傻到以卵击石。我抱有一丝希冀,兴许,历史不会那样残酷。

    在被困在颐和园之时,他却依旧未忘记又下了一道密诏让康有为迅速离京避祸。 还好,慈禧在短暂扣留我们之后,便“放”我们回了紫禁城。

    “珍主子,您这几日终于愿意好好用膳,奴婢可就放心了。”

    听到这温柔轻巧的声音,心事重重的我抬起头来,见到的却不是容芷,而是最近手脚越来越利索的白柢。

    “容芷呢?”我问,似乎几日都未曾见到她了,白柢茫然的摇了摇头。

    久未下雨,紫禁城里头透着闷热,仿佛让人喘不过气来,沉郁的积云沉甸甸的压在上空,却怎么都不肯落下一滴雨点。乌鸦躁动的在上空一声一声叫着,仿佛快要撕破了喉咙般的凄厉。

    虽然皇上这次听了我的劝阻,但我依旧心神不宁。

    一大早,慈禧便匆匆从颐和园赶回了宫中,这次她一反常态的低调,没有浩浩荡荡的队伍,也没有往日里的任何铺张排场,倒更像是刻意的不想打草惊蛇。

    然而,皇上心里头明白,今日是他接见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的日子,他是助明治天皇完成赫赫有名的明治维新的功臣。

    这次他游历到京城,令维新派群情振奋,许多官员纷纷上书,奏请留伊藤博文在北京,对他待以客卿之礼,并举荐他来当维新顾问,又得到张荫桓亲自引见来紫禁城。慈禧是赶着趟回来监视皇上和他的第一次会面,因此大多人都不知慈禧已经悄然回宫。

    我特意换上一身太监服,推门入殿的那一刻,已经正襟危坐,一身正式明黄色龙袍的皇上见到是我有一丝诧异。

    “你怎么来了?”他难展的眉心终于有一丝舒朗。

    “我来陪你。”我尽力露出一个笑容来让他放心,压低帽檐,特意站在一个最不打眼的地方。

    殿门缓缓打开,慈禧慢条斯理的踏了进来, 身着和平时相较看起来并不算打眼的棕色云锦,然而上面绣的精致纹路却巧夺天工,一看便价值不菲。我的心一紧,果然没有料错她会过来。

    “儿臣见过亲爸爸,未来得及为您接风,是儿臣疏忽。”皇上跪下向她行礼。

    “皇帝坐吧,不必多礼,哀家今儿就是来听听那日本前首相有何高见的,他毕竟是日本的功臣。”慈禧露出温和的笑容来,然而却让我的背后徒生寒意。

    “哀家,也对这次谈话颇有兴趣呢。”她拉起了皇上的手面容慈祥:“皇帝,未免待会你们聊着紧张,哀家还是去后头,听听也就罢了,你们说你们的。”

    她果然是只老狐狸,我开始担心起来,慈禧若坐在皇上身边倒也罢,刻意呆在后头让前来之人不知她也在场,若是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还不得抓个现形?总不该,政变就是在今天?

    我盘算着,额角已出了汗。

    “皇上,伊藤博文已到。”小德子进来禀报。我看出皇上的神色也透着不自在,却还是强迫着让自己镇定下来,一撩衣摆坐在龙椅上沉声说:“让他进来。”

    伊藤博文带着一名翻译走进来,并入乡随俗的施了中国的礼节。

    然而,这场谈话早已变了味,有慈禧在后头监视,皇上只能选择言不由衷。

    “伊藤先生的意思是大清皇帝很有远见卓识,这一路游历以来,见到不少维新志士,都是很有想法的年轻人……”翻译人正说到一半,皇上却面色异常的打断了他的话:“不知伊藤先生在中国的起居饮食可还习惯? ”

    伊藤博文闻言一愣,不明就里的他原以为此次谈话的主题便是维新变法,然而皇上如此快就转移了话题。

    他们闲聊了几句,伊藤博文却透着不解,仿佛皇上话语间刻意一提到维新之事便绕了开来。

    “伊藤先生表示,他可以为中国的变法做点事情。 ”最后,在这种怪异气氛下实在不明其意的伊藤博文还是拖翻译人说了这句话。

    皇上的眸子里透着有苦不能言的无奈:“多谢伊藤先生的好意,到时,可以将建议通过总署上报到此。 ”

    他们迅速的结束了这场危机四伏的谈话,皇上不能够说一句自己当真想说的话,苦恼之色却还不能溢于言表,可想而知他的矛盾纠结之意。

    伊藤博文刚刚告辞,外面却又禀报袁世凯前来求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诧异的不禁直起了身子,差一些弄出了声响,背后的汗已沾着衣襟湿透。

    想必皇上的紧张也并不少于我几分,在这个紧要关头怎么袁世凯却也跑了来,我在心里头泛着嘀咕。压根不知慈禧已经回宫并且就在这后头监听的他若是说漏了什么,所有人都得玩完。

    一名身材宽博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蓄着胡子,脸和肚子浑圆,显得比同龄人老成。他仿佛也有些心神不宁,但却还是在皇上面前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来。

    他行礼后寒暄几句便切入了正题:“皇上,变法之事臣是支持的,但以臣之见,应当由老成的大臣出来主持。他们经验丰富,您看,就像是洋务时期张之洞主持创办的汉阳铁厂和湖北织布局都获众人交口称赞。然而现在新进的那帮人,资历太浅,行事又冒进,如何能及得上办事牢靠的旧臣呢。 ”

    我心想,这袁世凯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兴许也是他走运,这番话直指康有为冒进,歪打正着的正舒了慈禧的心。

    然而,此时已经心不在此的皇上却只说:“朕会加以考虑。”

    “你今日便离开京城?”皇上问,袁世凯点头说:“正是,臣是来照例向皇上辞行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不知康有为此时是已循着皇上的旨意离京了,还是依旧策划了那场闹剧,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离开京城后的袁世凯便去了天津向荣禄告密。数着日子,就在这两天。

    袁世凯离开之后,我还依旧在愣神,慈禧已然迈步出来,我赶紧低下头去。

    “皇帝,有些事,你当真需要好好想想。”她意思难测喜怒难辨的对他说了这句话后,便在奴仆的搀扶下转身离开,留下怔怔的皇上。

    天色渐晚,然而夜色却并未驱走丝毫的闷热,反而变本加厉。御花园的古树在月色下光泽如华,夜风中摇曳着。一切都如此宁静,就连白日里惨叫着的乌鸦此时都不见了踪迹。我不敢却也不愿去想这番不同寻常的平静是否是等待被撕破的伪装。

    我见到他将奴仆都遣到远处,一人独自坐在亭子中,身影透着些许寂寥,就像是我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透着高处不胜寒的孤冷。天边的云雾笼罩着那轮明月,让它变得模糊不清。

    听到我清晰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仿佛独自在思虑着些什么。

    “皇上。”我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

    “珍儿,一切,或许已经将成定局。”他垂下眼帘来,眸子里的最后几许光芒也都逐渐暗淡,仿佛心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血已淌了一半,却还忍着疼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皇上,您不要如此悲观。”我劝慰他说。

    “这不是悲观,而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从亲爸爸今日的神色里,我看出了她的失望。对朕,已经没有苛责,只有失望。”他仿佛嗅到了慈禧此次匆忙赶回紫禁城后的不寻常气息,已然渐渐心如死灰,石桌上的茶已半凉。

    “您有什么打算?”我心忧的问。

    “朕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那些爱国志士,至于朕……”

    “保全新法,虽死无憾。”这几个字仿佛需要用尽他毕生的气力,字字笃定却又透着已然无力挽回的绝望。或许早在决然独行变法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唇齿颤动着,对现在的局势,他竟然看得比我更加透彻。仿佛毅然躺在刀口下的勇士,悲壮却又决绝。

    自古冷血的帝王大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然而他依旧是那个我之所以爱着的载。到了这一刻,他仍然顾全情义。为每个人都想好了退路,却唯独忘了保全自己。

    “既然,你已经为他们都想好了保全之策,那么,你答应我好吗?”我生生将未干的泪镶在眼眶却不落下,恳切般的望着他说:“无论发生什么,就算有一日,你失去了所有,都要好好活着。”

    他的身子一僵,有些犹疑,我努力扯出一个如同往日那般娇俏的笑容来冲散这四周充斥着的浓郁愁思:“对了,你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于我。”

    “我当初教你弹钢琴之时,你曾答应教我古琴。今晚,就教我弹奏那曲枉凝眉可好?”

第95章:最后一曲

    他愣了愣,还是点头,差人拿了那架古琴来。

    微风徐徐,他带着我的指尖在琴弦上跳动,在他手下颇有一音绕三梁的古琴音到了我手上却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我们坐得如此靠近 ,侧头便能见到他在夜色间被勾勒清晰的轮廓,儒雅间却又透着君王的高贵,英挺的鼻梁让他比女子还要更甚三分的清秀容貌多了些许男子的刚毅,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眸此刻正垂下来认真的聚焦在指尖。

    “认真些。”他似乎发觉我注意力不在琴却在他,便提醒我。

    我厚脸皮的冲他一笑说:“谁让您总叫人挪不开眼呢。”

    曾有多少个日夜我都曾迷醉在他认真的侧颜中,平日那个和我逗趣时会带着坏笑的那个他对待每件事的时候总是能够瞬间正经专注起来。

    此刻,我们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却不顾后事的独享这最后一晚的宁静。

    我知道,无论情况如何,我们都已不得不面对。或许,是一场无可逃避的灾难,兴许,也会是一场出人意料的劫后余生。

    “您还记得,那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下,我唱你弹,也是这曲枉凝眉。”我的嘴角透着几许回忆往昔的温暖笑容:“只是,那日的月色要比今日好。”

    侧眉盼目间,他也勾起了唇角:“怎会不记得,你绣成了荷包日日提醒着朕。”

    他停下跳动的指尖,从衣襟间解下挂着的那个荷包,已经有些许泛黄的针脚,相较他身上那些做工精细的皇室御用之物,着实有些粗糙,然而他却视若珍宝。

    我惊喜的拿过来:“你,天天都带着它?”

    他一笑:“每次有难解的烦郁之事,见到你绣的荷包就禁不住一笑,它的效用更胜曹操口中能够解忧的杜康。”

    我笑着却觉不对劲,噘嘴说:“听着,怎么像是你在嘲讽我的手艺,就有那么差,您是一看这针脚不齐的边角就想笑吧!”

    他忍不住咧嘴,过后还不忘无辜的望着我:“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嗔笑的轻轻敲打着他的肩膀,他勾起唇角目光渐渐似水。似乎,在这些繁重的政事压满他的肩头以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如此轻松的逗趣过。

    “珍儿,你再唱一曲给朕听听,好吗?朕想念极了。”他神色认真起来在我耳畔说。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点了点头,微风缭绕着他修长的指尖伴着我的歌声。然而我已不再是那一日未装任何心事哼着曲儿的纯真女子,我们再次相合的这一曲枉凝眉总是不免多了那么几分难掩的忐忑和愁绪。

    树影摇曳,古琴声悠扬,我唱着枉自嗟呀,仿佛半梦半醒。

    待夜深人静之时,我们方才散场,小德子神色慌张的跑过来说:“皇上,奴才瞅着御花园外好像有些不对劲。”

    我挽着他的手臂一紧,他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却还镇定的回头对我说:“别害怕,有我在。”

    御花园的入口和出口似乎多了一大批面生的护兵,我心慌的说:“皇上,这些护兵……不是您派来的吧?”

    他摇了摇头,我的心咯噔一下,已然猜到几分。心颤颤巍巍的,抓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

    我们一齐走到了出口,然而那些护兵却都训练有素的聚过来堵住,小德子喊道:“大胆!不长眼的,皇上你们都敢拦着,造反了不成!”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一个举步高雅的身影便在李莲英的搀扶下缓缓走过来,小德子见到她噗通跪下来,浑身打起了寒颤。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我脸色瞬间苍白, 拉着皇上衣襟的手渐渐垂落。莫非,我的那些努力没有丝毫效用。这一刻,还是毫不留情的到了。

    “儿臣,参见亲爸爸。夜已深,不知亲爸爸为何突然大驾。”他装作不动声色的拉我行礼,然而,我知道,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兴许比预料还要来得快。

    “皇帝,珍妃。起来吧。”慈禧的眼眸依旧深不见底,话语平和不起波澜。然而她越是慢条斯理,我便愈是心颤。

    “皇帝说得对,夜已深,和珍妃倒是好兴致,哀家前来打扰你们的雅兴了。”慈禧似笑非笑。

    “儿臣不敢。”他低下头去。

    “不敢?”她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的神色:“皇帝现在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么?”

    她渐渐燃起火苗的双眼仿佛忽而又被浇灭,变幻成了柔和:“不知皇帝是否还记得,在你四岁那年,是谁力排众议将你抱上了皇椅,又是谁带着你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今天?”

    皇上眼中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他垂下眼帘静默不语。

    “哀家拉着你的小手的时候就想着,有一日要看你当个中兴大清的旷世明君,盼着盼着,你的翅膀倒是长硬了。”她仿佛自嘲般的一笑:“ 哀家待你视如己出,你却背着哀家私自去醇亲王府探视,恐怕,你从未将哀家视为额娘吧?”

    皇上蹙着眉心虽然一言不发,然而渐红的眼眶却遮掩不住他欲言又止的心碎。我不禁诧异慈禧为何会知道我和皇上曾私下去过一次醇亲王府。

    慈禧朝他逼近几步:“哀家对你充满期盼的放手,然而,你给哀家看的都是什么?”

    “听了那几个小人的教唆,将那些洋人的东西当作至宝,老祖宗的根都恨不得平地拔起!胆敢串通伊藤博文,若不是哀家及时到场,你究竟还想做什么? 让你好好当皇帝你不当,偏要将紫禁城掀个天翻地覆!”仿佛一点即燃,温情牌打完之后,她的怒火呈燎原之势。

    皇上抬头想要辩解什么,然而慈禧却并不给他机会:“对你不满的大臣,折子都堆成了山,哀家跟他们说你不过是少年意气,替你兜了下来,却不知你便是那不知恩情的蛇!狠狠咬了哀家一口。”

    情绪激愤之处,她的眼眶渐红,仿佛是失望却又夹杂着心痛,我却不知这其中的情感几分真几分假,但我是第一次见到她落泪。此刻,仿佛她才是那个彻彻底底的受害者,声声诉说着他的不是。

    皇上听闻最后那句话,终于忍不住惊愕跪下说:“亲爸爸!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慈禧透着几分冷笑:“你应当好好去问问那康有为,自认为自己很有胆魄?以为买通一个区区的袁世凯便能将整个颐和园包围起来,下一步是什么?幽禁还是刺杀?”

    皇上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一切的冷静都瞬间崩然而塌,她的指责他原本早已做好打算全盘接受,但他怎样都不可能接受这陷他于不义莫须有的“弑母”之罪:“亲爸爸!此事儿臣并不知情!”

    我一诧,身子仿佛无力的被掏空,板上钉丁的事原来真的不容我更改,无论如何康有为还是策划了这些。

    “你不知情?就凭康有为他能有这胆子?袁世凯一入京,你便升任他为侍郎,允许他可以不受荣禄节制,你们策划了什么,自己心里头清楚。 ”慈禧逼视着他,目光犹如刀片那般,他们这么多年的“母子情”,无论是否是表面上的温情,都在今夜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纸屑。

    皇上百口莫辩,焦急和痛心都交织成他眼角隐忍的泪。

    “所以,皇帝,你休要怪哀家。”她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如母亲那般用她仅剩的最后一丝温情抚摸着他的脸颊,他泪流不止。

    “来人,将珍妃带她去她该去的地方。”随后,慈禧决然的收起脸颊上的一切喜怒哀乐,只剩坚硬和冰冷。

    她一声令下,带兵的荣禄便指挥一队士兵将这里团团围住,几名侍卫架住了我的手臂。

    “亲爸爸!这些事,从头至尾都和珍妃无关,您尽请处置儿臣!”他见状,着急的跪下替我请命,我摇摇头,眼角温热。

    “皇帝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慈禧冷冷看了他一眼,扭头说:“把她拉下去!”

    “亲爸爸!”他心急如焚的看了我一眼。

    “皇上,不必为我求情了。”我咬着唇,竭力不让泪落下,只是不知,这次一分离,何时再相见。

    眼角的温热滑到唇边却是一抹冰凉:“您一个人要好好的。”

    我满是泪痕的说完,便任由那几名侍卫生生将我架走,眼见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最后回头看了那个身影一眼, 仿佛还能透过眼中的一片朦胧看到他不时瞥向我时那埋藏不住的心痛,仿佛还能看到他依然泪流不止的在恳求慈禧。

    载,你当真是个傻瓜,我带着泪光苦笑。明知慈禧已经铁了心,他却还是锲而不舍的想要保住我,那么他自己呢?是否有想过过了今日,他便将生生浇灭自己一切的抱负和理想,沦为一个没有自由甚至不能够再有自己思想的牵线木偶。他那样一个志气昂扬的少年却要生生地被由身到心的禁锢起来。于他来说,那恐怕才是生不如死。

    他们带着我七拐八转的走了很久很久,周遭的一切越来越陌生,最终进了一条幽长却又越来越深暗的甬道,我能确定的是从未来过这里。我的心由方才对他的担忧转变成了隐隐的恐惧,仿佛等待着囚禁我的未知的前方充斥着无穷鬼魅。

第96章:噩梦难醒

    “进去吧。”侍卫面无神色的冲我说,在一个仿佛已经很久无人住过的废弃院子门口停下脚步,我环顾着,这里杂草丛生,墙外头已然布满了暗绿色的藤蔓。我从不知,富丽堂皇的紫禁城还有这样一处被人遗忘荒无人烟的地方。

    莫非,这便是冷宫?

    我踏上斑驳的石阶,推开那扇被尘土埋没得不知它原本颜色的破败木门,一层灰掉落在我的发鬓上。

    我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幽暗的屋内,他们便毫不留情的将我推到里头,我的身子一下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腾起了一团厚厚的灰尘。

    紧接着,他们便将那老旧的木门关上,咯吱一声,我伸手还未来得及捕捉地上的最后几许阳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阴暗便渐渐笼罩了我,我能够听到他们一层一层往门上上铁条定钉子的声音,最后再落上了几条粗大的铁链。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插翅难逃,我咳了几声,从地上直起身来,一阵疼痛,这才发觉手脚方才在倒下时不慎被划破。

    我抬头看了看房顶,那早已被灰尘覆盖得模糊不清的彩画上结着厚厚的蜘蛛网, 唯一能够透进阳光的便是那道关着的残破小窗子。 我泪痕未干的趴到窗边,有一丝绝望。莫非,到临死之前,我都只能在这如地狱般的地方度过?

    “这珍妃以前可是风光无限,要说最得宠的可就是她了。”

    “说到底皇上再宠爱她又有什么用?还不就是老太后一句话的事儿! ”

    我听到门口看守的太监隐隐传来的议论声,缓缓靠在墙头,抱着膝盖闭上了双眼。

    这一方何其安静,仿佛方圆几里都只剩了我一人。 一到夜晚便将被黑暗全然吞噬,一会儿仿佛那房梁上便会出现以前在此呆不下去悬梁自尽死不瞑目的嫔妃,一会儿仿佛又听到老鼠在角落里头叽叽喳喳啃着东西,我捂上耳朵拼命驱赶着那丝恐惧,它却怎样都缠着我不放。再坚强我却也只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第一次如此害怕天黑,正如噩梦里头睁眼闭眼都是惹人心悸的无尽黑暗时的那般绝望。

    身后只有那一堵堵冰凉入骨的墙壁,想要放声大哭却偏偏不想让那门口看守的太监更加看轻我,就算是到最后一刻,我依旧不愿失了那傲气。

    “喂!醒了没?珍小主~”一道刻意拉长的阴阳怪气的声音让失眠一夜方才才闭目半个时辰的我惊醒。

    那道窗子被打开了来,一名满脸布满褶子的公公轻蔑的看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到了这还拿自己当主子呢!”

    “我就算到了这,也依旧没有被皇上所废,你的话是何意?”他声音虽不大,却被我清楚听到,我忍不住不堪其辱呛声了回去。

    “哟!看来这是个好地儿,呆了一晚您气儿还挺足。”他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皇上正呆在那小岛上自省呢,怕是不得空废了您。”

    “皇上!”我失焦的双目瞬间紧张起来:“他怎么样?”

    “那奴才可不知道,您还是先看好自己吧。”他嘲弄的看了我一眼,差一名小太监端了一碗粥进来。

    那粥里头除了浑浊的白汤只能捞到几粒米来,我心想这慈禧未免也太狠了,待我竟连囚犯都不如。我犹豫着刚拿起汤匙,那老太监却阴阳怪调的说:“您可先等等。”

    我抬头看他不知还想用什么幺蛾子整我,他轻笑一声:“奉皇太后旨意,午膳前您需要好好跪着反省,听听您的罪状。”

    我一愣,知道慈禧不会单单只在身体上折磨我,在精神上也不会放过我。这老太监又仗了她的势,更不会让我好过。

    我怎样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要对着一名公公跪下,他指着我的鼻子列数我的“罪状”。

    “……第九条,蛊惑帝心,唆使皇帝听信小人谗言。第十条, 身为宫妃却干涉朝政,屡教不改。第十一条,历代女子以贤德为美,然珍妃公然顶撞皇太后,视礼法于无物……”

    那些一长串的罪名仿佛喷到我脸上的唾沫星子,兴许方才我回嘴呛了他,他刻意念得很慢,我倔强的抵着唇,跪到腿脚酸痛却忍着不语。尽管每一秒钟都漫长到无边无际,我想让自己充耳不闻这些折辱。

    “珍小主跪下磕头谢恩吧。”不知过了多久,又饥又累的我终于听他数落完这些罪状。

    我咬着唇,缓缓低下头去磕了一个头,他这才让我“用膳”,然而,虽然饥饿,我带着麻木的膝盖,看着那碗放凉的米汤已然毫无胃口。但我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便逼迫自己将它一口一口咽下去。

    在这间屋子里头,除了日复一日的反复折磨,其余已不剩分毫。

    冷寂的黑夜,我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奢望着一闭眼一睁眼这场无边尽的噩梦便能醒,期盼着下一秒睁开眼,他还躺在我的枕边,我还能伸手便触到他俊逸如珠玉般的脸颊,还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然而,每次睁开眼,却都是冷冰冰的地砖和幽暗无边的四周,反复将我折腾到绝望。

    我不知道时辰,也不知自己已经在里头呆了多少天。靠着墙头听到了隐隐的说话声,却已麻木的不愿去关心,除了轻蔑我的话,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窗子渐渐打开,终于有一缕阳光能够洒落进来,为我驱逐这半分不见天日的黑暗,我知道又到了送饭的时间。

    一个瓷碗到了窗边,然而端着瓷碗的那双手并非公公那长满茧子的粗糙的手,倒像是白净细腻的女子的手,我心生疑窦刚打算接过,却听到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珍主子!”

    我的心一颤,这娇俏的声音是……芸洛!我连忙拖着身子站了起来,然而太久未站立,不免腿一软,我透过残破的窗子能够看到她大半张脸。

    “您受苦了。”她心疼的说,眼中还划过了一丝我未看清楚的其它,我扶住了窗沿摇头终于浮出了笑容来:“不碍事。”

    “这些是换洗衣物,难免粗糙了些,但也总好过没有,您莫嫌弃就好。”她递进来一个包袱,我接过说:“怎么会呢!”

    “还能见到你真好!可是你怎么能来此地?容芷呢!她好不好?说起来,我真的好久都没见到她了。”我看见她只觉在这冰冷的晦暗之地终于见到了亲切的旧友,忍不住激动的说。

    然而,提及容芷,她的眼眸一暗,低下头去,我心里头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

    “她……她已经不在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意思?”我不敢去多想,定定的看着她。

    “那个傻丫头,早就葬送了性命。”她两行清泪垂落。

    我只觉心口一声闷响,仿佛被猛烈撞击,我不敢置信的再三看着芸洛,企图妄想着向来便爱玩笑鬼灵精怪的她下一秒便告诉我她其实是骗我的。然而,她痛惜的泪水却告诉我她并没有说谎。

    “珍主子,对不起,瞒了你许久,直到今日。有些话,奴婢已不得不说。或许说完奴婢的心会好过那么一点。”她犹豫了片刻,收起了悲怆,然而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陌生。我却一心只想知道容芷的死因,仍旧呆怔着。

    “其实……从您入宫开始,奴婢和容芷便是从储秀宫派过去的。”她轻轻开口,可爱清丽的容颜上透着复杂的神色。

    我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

    “奴婢打小便入了储秀宫,您入宫时,皇太后派遣奴婢过去服侍您,也……随时向她举报您的一举一动。”她明明白白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窗外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

    这入宫九年多来,我最信任的芸洛和容芷,却居然是慈禧派来的监视者,就算有时候我不得不怀疑景仁宫里头有慈禧的眼线,但就算怀疑所有人都不至于会怀疑到她们两。

    刚进宫时,我见她们也是两个看似单纯无害的小姑娘,早已不知不觉将她们当作身边最信任的朋友。

    怪不得慈禧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般,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莫非,一直以来,她们待我的一切都是假?我有些难以接受的恍惚。

    “您还记得那时您想悄然离宫却第一次被杖责吗?那道您交给奴婢的旨意,奴婢……交给了皇太后。”她停顿了一瞬:“因此,那日宫里头除了戒备更加森严,那几个在宫门口游荡的公公都是皇太后一早派遣过去的。”

    “然后,守株待兔。”我唇色刹白,冷笑道。那日我傻乎乎的让芸洛为我带路,还未到门口,便被一群公公当场揭穿。原来,他们早已不费吹灰之力的埋好了陷阱。

    “皇太后知道我和皇上曾私自去醇亲王府,包括那一次我第一次穿上皇上赠我的珍珠翡翠袍却被捉到了储秀宫怕也是你们告的密吧?”我的心头充斥的血液渐渐被冰冻住,以前一直怀疑有时候是皇后在向慈禧打报告,却怎样都想不到正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出卖了我。

    芸洛点了点头,眼中有了一丝不忍。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对着两个出卖我的人,掏心掏肺。”心已冻结成冰,我自嘲的说。

    “不,其实,奴婢有数次都不忍心,两次见您被杖责,奴婢也自责不已。可是面对皇太后,却不敢……不说出实情。”她很是愧疚:“奴婢知道,己是罪无可恕了,但是容芷,她其实早在您替她向皇上恳求让她破例出宫见额娘最后一面的时候就动了恻隐之心。”

    “从那日开始,她便一心偏向您,每次皇太后问话,她都左顾而言它,尽力掩饰过去,因此被杖责了好几次,特别是最近皇上变法的时候,太后逼问得急。见到她的下场,奴婢又怎敢不说。”

第97章:步步皆输

    我想起最近这段时间,时常见到容芷身上有伤,然而我怎么问她她却也不肯告诉我。怪不得她有时常常会失神,想必周旋其间,她背负得并不少。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那回您在颐和园装病,奴婢……正打算去告诉皇太后实情,她却死命拦着。那次争吵还被您给撞见了,但是,您似乎并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我有些愕然,恍惚间,记忆回到了那日,尚在装病的我起身去西配殿旁的偏殿寻容芷和芸洛,却听到其中传来愈发大的争吵声。

    “芸洛!总之你不许去!莫非你都忘了吗?”我见到容芷似乎正拦着芸洛。

    “发生何事?”我出声问,那是我第一次见向来关系甚好的她们争吵,况且旗人女子说话向来轻声细气慢言慢语,若说芸洛活泼些也无妨,但容芷这般面带怒色极力阻止的模样我倒是第一次见。

    她们当时见是我都纷纷无比诧异,甚至还有几分慌乱,现在想来我才知那日的实情。

    “她劝奴婢说莫非你都忘了珍主子平日如何待我们了吗?”芸洛躲闪着我的目光说。

    “但是,你后来还是去了。”我定定的望着她,眼前的芸洛在我面前越来越陌生,这个在我心里头一直率真单纯的姑娘原来平日里却心如铁石般一直甘当那个背叛我之人,我见她心虚的神色答案已经不必再逼问。

    “那么,容芷究竟是怎么去的?”我冷冷的看她。

    “这一次,容芷探听到皇太后那边的动静,竟然冒死给您报信。那个傻丫头,背叛皇太后的下场她不是不清楚,给您报了信后,她心里头害怕,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倒不如自个儿一了百了。”芸洛惋惜的说:“她便找了棵边角不起眼的树上了吊。”

    我将唇角咬出了一丝殷红:“她……上了吊,为什么宫里头却毫无消息传出来?我竟然……毫不知情。”

    “最近宫里头的气氛您不是不知道,如此动荡不安的情况下,谁还会在乎一个丫鬟的生死,还不是拖出去找了个地就给埋了,免得给上头的主子们寻晦气。”她字字如碎玻璃片般搁进我的心里头,兴许是最近哭过太多回,以至于除了纠缠着的绞痛,我已落不出泪。

    “她走的那天,很孤独吧,她都没有向我道别。”我怔怔的仿佛呓语般,眼神已然失了焦。

    “她说让奴婢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您,说完这句话她便像个游魂般走了出去,然后……再没回来过。”芸洛低下头来,我已心痛得不能自持,每次伤心欲绝的时候容芷都安静的伴在我身边,每逢我危难之时她都想尽办法解救。

    “行了,别说了!”我苍白无力的阻止她再继续提容芷,担心血流如注的心再也止不住伤,却仍旧支撑着带着最后那丝不死心去问她:“我只想问你,到了此刻,你可曾后悔过?”

    沉默半晌后,芸洛叹了一口气:“珍主子,在您被幽禁到此后,皇太后下令关闭北京各城门,封锁交通,出动三千士兵在全城搜捕维新派人士,将您和皇上的一干奴仆全都杖毙。若不是奴婢对皇太后的忠心,恐怕现在也已入了鬼门关,所以……奴婢并不后悔。”

    “杖毙!”我一惊:“你意思是……景仁宫只剩了你一个活口?他们全都……全都……”

    “除了白柢,因为她原是皇后身边的丫鬟,皇后帮她说了话,老太后也谅她未参与到这次的纷争,这才留了她一命。”提起那日的纷乱,芸洛仍有余恐。

    “那跟着皇上的小德子呢?”我惴惴不安的问,无论如何,得知白柢留了一命,我的心里头稍稍舒缓了些。

    “皇上力保了他一命,但他纵然逃了死罪,却也被打个半死不活的,能不能活也只能看他的造化。”

    我缓缓摇头,想要捂住双耳,仿佛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都能嗅到那血腥的味道。自古少有不流血的政变,然而,当我亲历这一切,得知身边那些曾陪伴过我如今却无辜受累而亡的生命通通在我面前消逝,心依旧沉重得不堪重负。

    在这个属于统治者的时代,他们命如蝼蚁,然而于我来说,那却是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

    “是我不好,没能劝阻皇上相信袁世凯和康有为,我们……才会败得如此惨烈。”我喃喃说,止不住的愧疚和自责,原本只想大不了一切祸果自己来尝,却未料到累及他人。

    然而芸洛却摇了摇头:“您和皇上,是争不过皇太后的,她不单对您和皇上,还对维新派的一切动静都了若指掌。她们其实很早就策划好在皇上去天津阅兵之时便发动政变,然而皇上最近的行为让太后失望至极,便决定提前行动。老太后那日匆忙回宫监督皇上接见日本人时,已是兜不住气。袁世凯更是害怕祸及自己,便忍不住一五一十的都和荣禄大人坦诚了。”

    “说到底,又有谁不是自私的呢?谁都想要活命,人活着又有几个不为己,毕竟……眼见皇上大势已去。”芸洛叹息一声。

    “怎么会!这一切莫非早就已经布置好?” 我不敢置信,她竟推翻了我之前的认知。我依旧还是低估了慈禧,深不可测的她弄权的能力太过高明,我们从未跑出过她的手掌心,只是这其中唯一令她意外的是在她面前向来乖巧恭敬的皇上竟然也会“叛逆”的敢于绞断她捆绑了他十几年的绳索。

    我却怎样都想不到原来这当真就是我和他无法抵抗的夙命,原来就算没有袁世凯和康有为,这一切还是会发生,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充其量“围园弑后”并非变法失败的***而只是加重了慈禧如今对皇上恨意的砝码。想起我竭尽所能做的那些原来都不过只是滴水入海,就算侥幸阻止了那场闹剧,却也无力改变这硕大的朝局。

    或许早在皇上一意孤行变法的时候,那些保守党就起了让慈禧取而代之的心,而嗜权如命的慈禧与他们一拍即合。

    这局下了这么大一盘的棋,我们并非是落错了最后那枚子,而是早就步步皆输。

    芸洛见我不语只是黯然垂泪,纠结良久仿佛下定了重大的决心般缓缓道出:“若说奴婢后悔的,不是向皇太后告密,而是……听从皇太后的话,向您平日所熬制的膳食汤里投放了两味草药。”

    我一惊,猛然抬头。

    “那是致您难以怀胎的药,此事,容芷都不知情,皇太后只托付我一人。”芸洛深怀歉意。

    她隔着窗子向我跪了下来 :“对不起,珍主子。”

    若说之前她的所说是让我惊愕和痛心,那么此刻,便是冲破胸口的激怒。一直以来,虽受专宠,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虽然明面上无人敢妄加议论,但私底下却早就成了外人的谈资。

    我从未想过这种戏码竟当真出现在我身上,然而可笑的是那个作祟之人不是他的后妃,却是他敬重的亲爸爸。

    “为什么?”我怒目瞪着她,抓着窗沿,指骨泛白。若不是我逃脱不开这牢笼,当真会冲出去揪住她的衣领。

    “皇太后说您总教唆皇上不往正道上走 ,又在宫里头独占宠爱,若是再怀上龙种,皇太后担心您势头太过,不可一世。况且,皇后本就已失宠,不能让您再先于皇后怀上。若是诞下公主还罢,但若是皇子,皇上定然会不加犹豫的将他册封为太子,到时……”她嗫嚅着说。

    我有些失笑,多么可笑的理由,我的一切就已被她人随心所欲的决定,纵然曾是风光无限的皇妃,自认为聪明,还妄想改变我和他既定的结局。但原来,我一直不过只是被慈禧捏在手中的一颗棋子,连与之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滚!别再说了,什么都别说了!芸洛,你何其自私。”许是,在一日之内难以接受这么多,我全然失态的怒目看着她。她依然娇俏可爱的脸颊此时却毫无平日那不谙世事的纯真,而是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凝重老成。恐怕,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一起待了那么多年,我竟从未看清过她。

    “我知道,您会恨奴婢,但奴婢今日还是忍不住向您和盘托出,因为,它纠缠了奴婢的良心太久。”她也双目通红。

    “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我心凉的背过身去,听到她磕头的声音。

    “珍主子,您,保重。”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片静默,四周又恢复了往日毫无人烟般的宁静,我的身子缓缓无力的沿着墙角滑落。

    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能够坚固到面对一日之间突然向我席卷而来的一切真相,但是若能选择,我倒宁愿一直被蒙在鼓里。至少,这入宫的几年来,除了皇上,还有其它尚可留恋的温暖。

    “孩子。”我失笑,想想若是当真有了孩子,而我却不日便要离开他,于他来说,也是悲痛吧。从童年开始,便将接连失去他的父母,过上和溥仪那样看着大清轰然而亡却无能为力的生活,那么,他的一生注定难以开怀。

    也好,我苦笑着摇头,若是如此,倒不如没有的好。我若是去了,只得皇上一人心伤,何必再徒增一个年幼的孩子呢?说起来,我应当感谢慈禧吧。

    心头的血流淌太多,已然渐渐麻木,周身只剩了冰冷。我无意中触到身后那团柔软的东西,木然的抬头,那是芸洛带给我的衣物。

    我冷笑着打开来,里面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素衣,然而拿起来时却从中散落出一封信来。

第98章:不悔当初

    眼见上面写着容芷,我滞然的眼眸这才有了焦距,慌忙拆开来,单薄的白色纸张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珍主子,奴婢今生有幸,虽知自身卑微,却枉得主子真心相待,已不悔矣。”

    我知道她并不识字,更不会写,恐怕这几行字还是托人代笔。我捏着信,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伤痕累累的心若得唯一慰藉,便是容芷待我的真挚了吧。

    然而红颜薄命,原本计划着让她到了年龄便出宫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嫁与一忠厚老实之人,此生不再为奴为婢。

    我还记着她在乞巧节那日望着我赐给她的簪子充满憧憬的模样,她说要好好收着不舍得戴上,我还戏谑着她是在求如意郎君。然而谁知,她还未真正开始为自己而活便早早香消玉殒。

    黑夜渐渐又吞没这一隅,我蜷缩在墙角,触碰着冰冷的地砖,除了闭眼,不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然而,一闭眼,芸洛的话却又见缝插针的满满卷入我的脑海,混乱成一锅粥。

    “听说没?那几名维新人士差不多都悉数被抓了,连张荫桓大人都差些被判死刑。”冷清的夜里头,守门的那几名公公的谈话声格外清晰。

    我一睁眼,心又被悬空了起来。

    “谁不知道,告示都贴出来了,就跑了个康有为和梁启超,那两个家伙可真幸运!那些被抓的,估计是命不久矣了。”

    “要我说他们是没眼力见,竟敢跟着皇上和老佛爷作对。”

    “别说了别说了,要被总管听见你我只怕也命不久矣……”

    我黯然的趴在窗台,虽然知道戊戌六君子的下场,但是依然心头一紧。他们有多少是明明能够和康有为那般出逃日本却甘心自我牺牲之人。

    说到底,留下的六人都是铁铮铮的爱国之士,然而偏偏他们最终却丧命于此,虽然因为这场政变妄死之人血流成河。只是他们唯一幸之的是,那一刻终将被载入史册,让他们青史留名。

    但是皇上呢?他的牺牲,却被后世所遗忘,遍寻他的名字,永远都藏在慈禧的背后,谁又曾关心过这个为国才余生凄凉之人,他们如何忍心蔑视他的付出。

    我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点滴无奈坠入心头,他此刻,又在那个四面环水的孤岛上做什么?是否在担心着那批曾义无反顾跟着他拼搏的维新志士,是否也同样惦念着我?

    我们,兴许已经永远没法再见了吧。

    点点酸涩腐蚀着心,在这间屋子里,我早已分不清时辰,在我的眼里,只剩下白天和黑夜,好不容易熬过漫漫长夜后再接着准备迎接下一个黑夜。

    “珍小主,醒了没?”第一束阳光刚刚入了阴暗的屋子里头,我便被那声音扰醒,现在应当还没到“午膳”的时候。

    我有些不耐:“还没到午时吧。”

    “有人看您来了。”那名总管太监兴许是收了谁不少好处,一改平日对我冷嘲热讽的态度,面容间透着谄媚。

    我一诧,芸洛应当没有面子再来了吧,那又该会是谁?我转身透过那半掩的窗子,见到一张久违的明丽脸颊,她依旧淡若芝兰,一步一趋都透着雅然。

    我的喉咙有些嘶哑:“姐……姐”

    “好久未曾听你叫过我姐姐。”她见到努力从窗子探出头的我,眼眸间闪过疼惜。

    再见到她,我的心绪很是复杂,霎时陷入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看样子,你还怨着我。”她无奈一笑:“还在怨我当初欺瞒你入宫,还是怨我不曾为你在皇太后面前说话?”

    我摇摇头:“没有,这些年来,你也总是被我连累不是么,你随我一同成了皇太后的靶子,又随我曾被降为贵人,我没有资格埋怨你什么。我庆幸你没有替我求情,因为那恐怕不仅于事无补,你反倒又会被我拖累。”

    “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入宫开始就一直担心我们的姐妹情有一日会在残酷的宫廷里不复存在,虽然后来……你果真离我越来越远。”我坦然向她道出心里头藏了许久的话:“姐姐,我知道您平日里看起来最是不争不抢,但是您告诉我实话,可曾因为皇上而疏远我?”

    她如花蕊般的面庞稍稍一愣,转而恢复如常:“若说嫉妒,我兴许不得不承认吧。”

    “我还记得初入宫廷时,原本只是无奈入宫,然而当我见到手捧玉如意的皇上, 一席龙袍,俊雅非凡,才觉他和我想象中很是不同。虽然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然而他却又如平常人家的男子那般青涩。”忆起初见他的那日,她唇角透着一抹恬淡的笑容。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您就已对他动了心?”我清清楚楚见到她难得的露出这丝不加掩饰的柔情,仿佛初遇皇上的那一日,也是十几岁的她芳心初动的时刻。难怪初入宫时,她的面容上洋溢着的并非是对既定命运的埋怨,而是初为人妇的喜悦。

    她缓缓点了点头:“可是,那又有何用呢?旁人都道我是不争不抢,但其实,是心已渐渐放凉。”

    “他的眼里,从未有我。”她唇边的那丝笑容渐渐苦涩:“于是,除了日复一日甘之如饴,我还能怎样?”

    我竟从不知向来淡泊的她对皇上一直深藏着那分心意,只是,就算知道,我或许也没法劝他将感情分给姐姐一半。我知道,在感情上,我是自私的。我从未受过古代三妻四妾的教育,只知道爱情本就是独一无二。

    “对不起。”我心怀歉意的望着她,除了一句道歉不知再如何劝慰。

    “那您现在……对皇上。”

    “已是死了心。”她自嘲般笑着:“现在,我已不求其它,只求在宫里安稳度日。”

    “璃儿,有段时间,我着实嫉妒过你。但是,你终究是我的妹妹,见到你被杖责,见到你被关押至此。我还是不得不心痛。”她从那窗子里拉住我的手,句句恳切。我的心一软,和她似乎已经多年没有这样谈过心。她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一心护我的姐姐。

    “璃儿,你告诉我,你最初究竟是因了什么得罪皇太后?我记得刚入宫的时候,皇太后很是喜欢你。”她透着不解的问。

    我欲言又止。

    “你不说,姐姐也不逼迫你。”她见我犹豫,便柔声说。

    “是……因为,皇太后让我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我轻声说,姐姐一惊,诧异的望着我:“然后,你未答应?”

    我点了点头,她震惊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你怎的如此傻,当初你就算试着假意应了皇太后,现在也不至于此!”

    “您了解我,知道我的固执,若我去违背自己去假意逢迎那便不是我了。就如皇上,他若并非如此心无城府,但凡能藏住他的性子,懂得如皇太后那般不露声色的盘算,恐怕也不会落个如此下场。但是,这也是他的可贵之处不是么?”提到当初与慈禧交恶,我依然不悔那日的耿直,我不想周旋于他们两人之间对皇上失去坦然,也更是不屑于为了保全自己而去假意答应她。

    姐姐见我面容上透着傲气的固执之色,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总算知道你为何独独那样吸引皇上。”

    “姐姐,你应当知道皇上的消息吧?”我心切的问她。

    “唉,你被关押的那日,皇太后让皇上去瀛台反思,然后对外宣布以后大小事务都重新交由她管理。 皇上致力的变法,除了已经成立的京师大学堂,其它都成了一纸空文。 ”话语间,她的眉宇间也染上一丝愁绪:“其实,现在我和皇后都难以见他一面。前几日,我终于得了机会去涵元殿,皇上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看着,精神状态着实不大好。然而,我自知无论我说什么劝慰的话他都是听不进去的。”

    “什么反思,明明就是软禁!”我蹙眉,虽可以料到他的近况定然不好,但是听到姐姐如此说,我依然不免心疼。

    姐姐有些慌乱:“你怎的还是如以前那般口无遮拦,我原以为这些磨难早已磨了你的性子。”

    我努力压制住了心中的愤岔,静默下来,她见我不语,左右小心的看了外头两眼向窗子走近了一步:“那几个被抓的维新人士明日便要被拖到菜市口处斩,我听说,前几日那自身不保的谭嗣同还试图助皇上出瀛台。”

    我闭上了眼,这些虽然就在我所知的范围内,但是心里依旧被绳索搅动了一番,缓缓开口:“他们,也傻着呢,明明能够同康有为那般逃去日本国,偏偏却甘愿赴死。”

    “但是,这么快就要行死刑了吗?据我所知,以往犯人都要通过审讯再判刑,而从时间上看,为何短短几日就要处斩?”转念一想,我发觉事有蹊跷。

    “因为这次,未经审判,皇太后就已定明日行死刑。”她说:“皇太后有自己的顾虑,有几名参与其中的人此次保住了性命,都是因为那些洋人的干预,若再拖下去,恐有变数,再则……”

    见她欲言又止,我心生疑窦:“再则什么?”

第99章:佳节孤影

    “想必你也听说,皇上指使康有为派兵逼宫,但此事迷雾重重,只得袁世凯一人所言。一旦经过审判,他们证实了此事,后果不堪设想。”姐姐放低了声音:“ 其实,兴许也是老太后打心底里不希望此事为真,不然,她又该怎样痛心。 便只能速速封了他们的口,宁愿此事成迷。”

    我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慈禧居然打心底里还是不敢相信,而想将这真真假假的派兵逼宫一事压下来。我向来不知戴着面具底下的慈禧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却第一次发觉她平日再冷血,依旧不免为凡人一个。

    “原来,她也会痛心,也会有除了权柄之外她担心之事。听你一言,皇太后对皇上倒像是有过真心的。”我冷冷的说。

    “你呀!莫再胡言乱语了,还嫌自己遭的罪不够?”她紧张的说。

    “姐姐,那你信么?你相信皇上会让他们逼宫?”我反问她。

    “我……自是不信,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又会相信康有为单凭借自己能有那胆子。”她犹豫了一会儿说。

    “康有为有没有这胆子我不知,但皇上不会做这种违背他孝心的事,我相信他。兴许皇太后审判他们六人,反倒能还皇上清白。”我不假思索的说。

    “这件事既然皇太后铁了心要压下去,我们就不便再提。”她张望了站在门口守着的公公一眼,见他们已有意要前来催促,便将提着的篮子从窗子给我:“璃儿,这次能够过来见你其实多亏了皇后帮忙。这是一些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糕点,时间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我诧异的抬头,姐姐和我道了别。见到她远去的背影,我错愕的坐下来。

    皇后?在这个时候她没有选择落井下石,而助姐姐来探视,正如之前我误认为通风报信的是她那般,我对她或许一直心存了些许误解吧。

    打开食篮,里面是冒着淡淡花香的桂花糕,日日清粥素淡的我早已饥肠辘辘,忙抓了一块便往嘴里塞。

    和姐姐生疏了许久,难得她依然念旧情,那些过往的心结或许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计较。无论她是否也曾因为嫉妒心作祟而半推半就的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与此同时她也受了我的不少拖累。今日她既然不顾往日恩怨过来,过往便如云烟飘散吧。

    闷热郁结的空气无形间将人生生蒸出汗来,已经久未下雨的京城就像一个大蒸笼, 仿佛上天正和谁憋着劲儿,不到拉力赛的最后一刻便不松动,让我尽管身在幽暗之处,依然汗如雨下。

    今日,便是戊戌六君子处斩的日子吧。透过那小扇的残窗再次失眠的我眼睁睁的见到夜色渐渐被驱散,东方既白,心里依旧忍不住叹息。

    京城处处血流成河,忠良也都未能幸免于难,如何不惋惜?在瀛台的他恐怕内心更加煎熬,于他来说,他们曾是他共同披荆斩棘奋战浴血的战士。他重情义如斯,还记得他曾坚定对我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自己所珍视之人不受伤害,既为帝王,就算不能奢望其它,至少,也要护身旁之人周全。

    然而,我所担心的这一天依旧还是来了。现在的他已有心无力,难以保全其它,只能眼见着一切他所珍视的都渐渐走向幻灭。

    过了午时,热烈的日光仿佛渐渐藏到了云朵之间,狂风大作,老旧的房檐上呼呼作响,仿佛下一秒便有崩塌之势,那风凌厉得生生要将外头那倔强立了百年的树拦腰折断。我仿佛能听到菜市口的昏鸦声声盘旋着的凄厉叫声,像是有什么将被撕裂,狂风一直持续到日将西下。

    骤然,斗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的打着破旧的房檐顶,从窗子飘落进我的衣襟,一会儿,这一块地就湿了一大片。郁积了良久的雨水如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肆无忌惮的在土地上宣泄。昏黄的天空已不留斜阳,只剩渐渐弥漫的黑暗。

    今日,天黑得格外早。

    我知道那白花花的刀子已在万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无情的落下,溅起一抹鲜红。或许有扼腕叹息之声,或许,有不明真相的人冷眼旁观。心一颤,我已不敢去想那个画面。

    吾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那定然是悲壮中透着不可逼视的豪情。

    一场倾盆大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两日,从房顶不时渗漏下来,我蜷缩在墙角,能够嗅到空气里头潮湿的霉味。

    “吃饭了!”那公公漫不经心的将粥推了进来,我拿起勺子,发觉上面竟难得的飘着几许肉丝。莫非,他们良心发现?

    “珍小主,您还是先放下碗吧。今日,在用膳前您需要继续听取训诫之言。”他嘴角透着讥讽的笑容。

    “今天什么日子?”我就知他定然不会给我尝半点甜头,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我都躲不过这场训斥,仿佛历历揭开伤疤再撒上盐,不允许它结痂,也不许我遗忘那些真真假假的罪状,但切切实实的却是我抵不过的侮辱。

    “今日过节,依照皇太后的吩咐,不仅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还有逢年过节,您都需得好好跪着。”他白了我一眼,扯着嗓子不耐烦的说。

    节日?我苦笑,我并不关心这早已不属于我的节日,只是在这人人欢喜的日子里头我不单只是孤独的呆在这被遗忘的一隅,还要接受劈头盖脸的这顿羞辱。

    她有多么恨我,才会让我如此这般永无宁日。兴许这些年我和她之间看似相安无事,她还应允皇上重新升我为妃,但她其实一直都在积累怨愤。因此,逮着了这个机会,才会对我进行精神上的百般折磨。

    我装作充耳不闻的跪着,直到膝盖麻得仿佛有千条虫蚁在爬,他才停下来斜睨了我一眼,让我磕头谢恩。

    我努力直起身子拿起那碗放凉的粥来,再看看自己身上已然有些不整的素衣。想起以往逢年过节,都在容芷她们的陪伴下着一身华服,挽起秀美的发鬓,然后一心欢喜的去赴宫里的宴席,得意满满的看着高高坐在龙椅上一袭冠冕帝王之仪的载瞥到我时挪不开眼的模样。

    想到此,心间仍旧有难以避免的落差感。美梦往往易醒,噩梦却纠缠不休。

    阴暗的屋子里从檐顶的缝隙依旧在源源不断的漏出雨后的积水,滴答滴答的落在屋子里,我挪动着身子,周身已难找到一块干着的地儿。

    不知在何时,我才在潮热的空气中朦朦胧胧的入了眠,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有人轻声叫我。

    我睁开疲惫的眼来,见到姐姐从窗口露出的蛾眉皓齿的半张脸颊,我犹如一潭死水的心头这才起了些许波澜,忙不迭的走了过去。

    “璃儿,今日能够呆在此的时间并不多,我是给你来送这个的。”她掏出一包用布仔细包起来的东西递给我,我好奇的打开来,见到里面包着几块月饼。

    “今儿是中秋节,紫禁城里头虽热闹如常,但是,我却觉着远不如往日了。”姐姐眉梢间透着一丝黯然。

    “中秋?”我怔愣着缓缓念出这两字,咬了一口月饼,只觉嘴里又甜又咸。竟是这合家团圆的日子,我抬头却发觉无论如何努力都从那小小的窗口瞧不到天上的半轮月亮。

    “我如今已是不求其它了,好歹,姐姐还挂念着我,又吃了这月饼,也算是过了中秋。”我尽力扯起嘴角一笑,姐姐望着我一脸难以掩饰的心酸。

    “对了,你能和我说说最近宫里头有什么事吗?”我试图冲淡这股子感伤。

    “忘了告诉你,最近,皇太后张罗着要为皇上遍寻名医。”她说。

    “什么?皇上病了?”我一听,便心急了起来。

    “你莫担心,依着我看,皇上前些天还好好的,除了精神上不大好。虽然,中秋的宴席皇太后说皇上身子有恙未能带他出席,因此今日我未见着他。”

    我有些担忧却又心存不解,既然前两天还好好的,莫非他当真病得如此突然?需要到遍寻名医的地步?

    幽幽月光从窗台攀爬进来,姐姐离开后,我坐在墙角,怔怔的看着投射到地上的月光和我的孤影。

    今日中秋之夜,太和殿前定然如往常那般奢侈铺张的大摆宴席,依旧有百官朝拜,慈禧总能让那些繁荣的假象来遮掩住早已千疮百孔的大清。

    只是,按道理来说,他虽已失去了自由,但慈禧依然保留了他皇帝的名号,就算将他当作摆设也会带他出席,以保全自己并非想要成为女皇而只是助皇上一臂之力的假象。他今日未出现在宴席上,究竟是慈禧刻意为之,还是他当真身子抱恙?

    然而,自中秋之日后,不知是否是姐姐受了慈禧的阻挡,在数不尽的昼夜里头,我都未能再见到她前来探视的身影。原本在这与世隔绝般的孤寂里头我还心存一丝期盼,但是除了总管太监那蔑视的眼神,我从那扇唯一能够见到外界的残窗中再看不到其它。

    “这粥里头的米为何越来越少?”我舀了舀米汤里头寥寥的几粒米,忍不住问。

    “小主,您该满足了,若是某日变得丰盛了,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总管太监扯着嘴一笑,话里有话。

    我冷笑说:“听你的意思,现在只是暂时吊着我这条命,我恐怕也没有多少活头了,对么?”

    “哟!奴才可不敢如此说。”他凑近窗子几步, 在我耳畔低下声来:“只是,说句实在话,您和皇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是那绳子断了,之后的,谁都说不准。”

    我的背后起了阵阵凉意,隐隐透着不祥的预感:“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00章:设用巧计

    他颇有用意的笑了几声便大步离开,我不死心的一手攀着窗子大声喊:“你说清楚!是不是宫里头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平日并不想要多与这动辄对我冷言冷语的总管太监多说什么,但是他方才那席话却让我心头突突的开始跳了起来,已然渐渐冷却的心却又在火苗的灼烧之下开始翻滚。

    然而,无论我怎么喊,都无人回应,我只能兀自干着急,安慰自己只是多心罢了。

    当夜,我的心躁动得翻来覆去却都无法入眠,便只好半睁着眼靠在墙头,试图快些熬过这长夜,却听到那两名守夜的公公又在碎嘴。

    “那康有为逃到了那个什么国的,居然在这个当口将皇上当初给他的密诏拿了出来,最近宫内外可都在议论此事,听说还上了报。”

    “你也知道了?那可不得了,皇上当初在颐和园的时候竟然背着皇太后让康有为他们设法去救他,他们这才想了一出围园逼宫,这下皇太后可是大为光火!原以为那也不过是那些人狗急跳墙的法子,未想这事和皇上还当真脱不了干系。”

    我一惊,猛然睁开眼来,密诏?皇上当初被慈禧暂时困在颐和的时候我也在场,亲眼见到他在我的劝说下所列之人不仅没有康有为,也更没有让维新人士设法营救他的说辞。

    充其量不过是平常的让他们想法子让变法继续下去但不要去得罪慈禧的话,我明明白白瞥到“将旧法渐变”,“而又不致有拂圣意”,莫非是我当时头晕眼花?

    我百般捉摸不透,转念一想,密诏内容既然是我所知的,然而却和现在康有为公布出来的全然不相同,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康有为擅自篡改了密诏!

    那么,他的动机又在何处?既然胆敢篡改又为何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在日本公布于众?

    我蹙眉思索着,渐渐琢磨出了头绪。他既然将内容改为是皇上让他们去设法营救,那么康有为自己想出来的“围园逼宫”的点子不就像是有了皇上的支持?若他不篡改,擅自去策划这场行动,那他岂不是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也不为过!

    我咬着唇,当初安慰自己没有见到他发那道***般的密诏还心安了几分,以为历史的记载有误,却不知康有为竟有胆子为了那场连皇上都被蒙在鼓里的大胆行动擅自篡改他的旨意。

    如今,他逃去了日本,在此时公布这密诏在外人看来他便是那忠心救主之人!倒是为自己响当当的设立了个“保皇派”的光辉伟大形象,然而,洗白了自己,却陷皇上于不义。

    皇上此刻恐怕百口莫辩吧!原本慈禧想要将这真真假假的事压下去,反倒被康有为证实皇上着实与此事“有染”。

    想到此,心仿佛径直触到了火苗,狠狠一灼。若将这些事都相联系起来,我已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姐姐说皇太后最近正大张旗鼓的遍寻名医,然而皇上看似身子并没有那样糟糕,但是中秋皇太后却不让他出席。恐怕正是因为他若看着不符合身子抱恙的状态,必然会让百官生疑。

    那么,这是否只是在制造一个他“病入膏肓”的假象。若是深究慈禧的意图,那么不是想要借她所制造的假舆论废除他,便是想要他“病逝”!

    冷汗从手背冒出来,我已然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尽管我知道以慈禧的个性,在知道那道所谓的密诏后,恼羞成怒的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皇上。然而,我除了在此心急如焚,却无法从层层铁链中逃脱出去助他解这燃眉之急。

    我站起身来左右徘徊,虽然他这次应当不至于命丧于此,但是我却不知他该如何度过这一劫。而我,无法坐以待毙,让这种焚心的感觉时时刻刻折磨。

    我不安的紧紧抓住窗沿,思索良久,心生一计。

    哗啦啦一阵作响,我使出所有力气将这屋子角落那些能够搬动的杂物狠狠摔落在地上,刻意发出巨大的响动来。

    “发生什么了?”站在门口的那两名小太监慌忙赶了过来,我看了看他们的身后一眼,心知那刻薄的总管吴公公一向都将值夜这种辛苦的活交给初来乍到的小太监,今晚应当不会过来,正是个好时机。

    “每日米粥都熬成了米汤,连米你们都吝啬多给几粒,我实在是到了夜里饥肠辘辘得巴不得啃下手指头来!”我装作恼怒的模样。

    他们茫然的对视了一眼:“珍小主,那粥都是别的地派送过来的,并非奴才所能决定,实在……抱歉。”

    “那,你们可有什么小食吗? ”我面色一转期盼的望着他们,他们摇摇头。

    “你们……可否帮我?”我的目光逐渐软下来透着一丝祈求,见他们犹豫,我转而无助的低下头来:“我知道,如今在这儿也不祈求饱腹,只是……到了夜里我实在是饥饿难耐,你们若能帮我去知会姐姐一声,让她送些吃食过来,我定然感激不尽。”

    “这……这……”他们面露难色:“珍小主,奴才们也同情您,可是……您也莫为难奴才呀!”

    我摸索了一番,拿出方才已经备好的那张纸条,又将发丝上仅剩的那支青玉簪取了下来:“若是你们不能替我找来姐姐,那么,你们便帮我将这张纸条交给她好吗?上面写好了我想要的吃食,到时姐姐做好了,你们帮我拿过来便行。”

    “我如今身上也没什么贵重之物,除了这个簪子,也就当劳烦你们跑一趟的酬劳。如此这般,你们可允我了吧?”我恳求的望着他们。

    我心知他们是初入宫的小太监,尚还未被紫禁城的冷暖折腾到人心淡漠,因此只能一赌他们还会心软。

    “那……奴才可否看一眼您在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奴才可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以免……”他们犹豫了一番说,我心知他们已有所松动。

    “你们担心我想要打什么主意?”我刻意不加掩饰的一举说破他们心中的顾虑,他们兴许有些惊诧我的直率,面露尴尬之色。

    我一笑,爽快的说:“这种担心也是必然的,你们就看吧。”

    他们打开纸条看了看,我镇定着面色如常,他们相互交流了一眼,点头说:“珍小主,您放心,我们会尽力交给瑾小主的。”

    我心中暗喜,却不敢流露太过让他们看出不妥:“那便劳烦了!”

    见到他们的背影,我勾起了嘴角,心安了半分,此刻才觉沾满了灰尘的手指头有些胀痛。

    方才我找出一直留存着的容芷的那封信,将外面包裹着的那层信封撕开来,一面想一面用手指头蘸着地上的灰往上写,一时顾不上手指在粗糙的地上磨破皮后传来的刺痛感。

    我早已料到他们定然不至于稀里糊涂的就为我去送纸条,况且就算为了万全,我也不能直接写明什么,便特意写上了“浔糕,蓉酥,瘦黄瓜,公英汤,煮鸡蛋”这几样小食。

    若是姐姐心里头通透便会明白这几样小食暗藏的每个首字连起来的用意。

    “寻荣寿公主”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慈禧也就还肯听听她的话,荣寿公主又向来心疼皇上,之前几次救我们于水火之间。这次事态如此紧急,她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我只能够赌一把,赌心细如尘的姐姐能够发觉其中的玄机,赌嘴上说着已经对皇上死心的她依然对他心藏余情甘愿去助他。

    我眼巴巴的每日望着窗外,只求他们能够带给我一个音讯来,甚至不安的双手合十,第一次迷信的向上苍祈求,但愿姐姐能够不枉费我的一片苦心。

    很想要问那两个小太监事情是否顺利,然而,有总管吴太监在,我就算有时见着那两个小太监也不敢出口多问。

    “珍小主!”

    过了几个昼夜后,正靠在墙头有些惴惴不安的我听到那两个小太监的声音,心头一喜,猛然回过头去。见他们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心知终于有了回应。

    “珍小主,趁着吴总管不在,您快些趁热吃吧,这是依您吩咐瑾小主给做的。”他们轻声说。

    我连连道谢,心满意足的接过了食盒刻意神色如常的笑说:“你们送得正是时候,我恰好饿极了!”。

    打开之际我的心中竟一时悲喜难辨,食盒拿着沉甸甸的,莫非,姐姐未懂我的用意当真傻傻的给我准备了些许糕点?还是会在糕点里头藏着回应的纸条?

    我见那两个小太监还站在窗口,便朝他们一笑说:“你们别盯着我,不然,吃着有些不自在,我会尽量快些解决的。”

    他们点了点头:“那奴才们出去守着。”

    我很是感激这心善的两个小太监,然而满是希望的打开食盒来却未见到任何糕点,里头放着一盅粥。

    我顿时心溃,粥里头总不能**的捞出张纸条来吧?况且就算姐姐不知我的用意,但日日都是粥我早已喝着腻歪,以至于看着都反胃, 姐姐并非不知,怎还是送来粥? 虽然相较我平日食用的白米粥,这里头多放了不少作料。

    “等等!”我叫住窗外还未走远的两个小太监。

    “姐姐她……还有和你们说什么吗?”我迟疑的问,试图从中得到她的些许暗示。

    他们愣头想了一会儿:“哦,瑾小主说您要的那些小食下次再送,她那边刚好有熬好的一盅粥,让奴才们先拿来给您补补。”

第101章:生不如死

    “然后呢?”我不死心的问,他们又想了想摇摇头说:“然后便没了。”

    我抱着这盅粥缓缓坐下,这又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明白还是不明白,为何偏偏送的是粥,但那些小食就算她未曾听过也不会做,好歹也该放几块桂花糕来才是。

    那么,这其中莫非也藏着什么用意?我蹙眉深思着用勺子搅动了一番,里面不过是夹杂着一些菌菇,虾仁,牛肉等等,和我未入冷宫前所食的那些粥无异。我尝了一口,脑海中隐隐出现了一个画面。

    “范仲淹家贫,就学于南都书舍,日煮粥一釜,经夜遂凝,以刀画为四,早晚取其二…… ”

    这段话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来,当年在学《岳阳楼记》那一课时老师一如往常那般进行课外拓展,台下的我难得的静心将这一段记在了课本上,而那篇简短的文言文标题似乎是……

    “我知道了!”脑海仿佛抹去那层纱骤然清晰,我兴奋的放下勺子:“是食粥心安!”

    我唇角渐渐荡漾开一抹会心的笑容,姐姐没有暗示般对他们说那几样小食她未能做出来,而是刻意送这明知已被我厌恶的粥,这更多的证明了我的推测。莫非她不仅明了我的意还已着手去办,或者已经处理好,才让我心安?

    想到这,我这才有了胃口,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消息。

    渐渐的,天气转凉。自那日之后,宫里头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波澜壮阔的事情,仿佛之前密诏掀起的喧嚣在渐渐转化为平静,我倒是宁愿持续这份平静,至少证明这一劫,他应当已安然度过 。

    只是,在寒气入侵之时,我远比之前的处境更加艰难。

    以往在景仁宫时都有暖炉和厚厚的棉被并不觉太冷,然而如今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头一无所有,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风能够无孔不入的窜进来。我裹着单衣,只能整个人牢牢缩成一团,然而却依旧冰冷彻骨没有丝毫暖意。

    我哆哆嗦嗦的打算起身去关上窗子,但手却僵在半空中,无奈一笑,忽而想起残损的窗子纵然关上也无益。

    闭上眼,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平日便冰凉的地砖此时更是犹如千年寒冰,点滴寒意从我单薄的衣裳浸入血液。

    朦朦胧胧在寒夜之中我睁开眼来,见到地上升了一堆柴火,有个身影背对着我坐在柴火边。隔着火光,我的身上似乎终于渐渐有了暖意,我仔细的看了那个身影两眼,心头一颤,很是眼熟,只是我不敢确信。

    他身着一袭他平日里最是喜爱的石青色袍子,静静的坐在那里,依然身姿卓然,只是消瘦了些许。

    我不敢置信的颤抖着唇从角落里站起来,喉咙竟一时失声,想要迫不及待的朝他迈步而去却又担心这只是那一瞬的幻影。

    “载……。”话音还未落,泪已先夺眶而出:“真的是你吗?”

    他依然一言不发,我忙不迭的走过去,也在火堆边坐下,抑制不住激动的扭头看他的正脸。他并未看我,如珠玉般的脸颊透着一丝苍白,紧抿着唇,原本柔和的轮廓线条却透着倔强和冷傲。

    当真是他!我一喜,咬着唇伸出手去想要触及他的脸颊,却只觉身子渐渐如火灼烧般,低下头,才发觉那堆柴火的火苗不知何时蔓延到了我的身上,不慎着了衣襟。

    我一惊,起身想要扑灭它,然而火势却不可控制的向上窜着渐渐将我吞噬,灼热万分,硬生生的全是刺痛感,强烈的恐惧一时涌上来。

    “载!救我!”我大喊着,眼前却再看不清任何,只有从我衣襟上升到我脸颊的火苗和浓烟。

    我一身冷汗的惊醒,睁开眼才发觉面前依旧是那黑漆漆的破旧屋顶,只是身下硬邦邦的地砖上多了一席薄薄的被褥。

    原来,那是一场梦?可是,为何现在我不仅不觉冷,反倒像泡在沸水里头,依旧灼热,浑身无力,嗓子冒着烟。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无比,想必自己是不慎入寒气发了高烧。难怪我能够见到他,还梦见自己浑身都被火灼烧。

    “您可醒了。”听到那阴阳怪气的声音,我心头一紧,扭头见到窗外那吴公公堆着满脸褶子的脸颊。

    “奴才还担心您这一觉不醒,那奴才们可担不起这责任。”他瞥了我一眼,讥笑般说:“只是,珍主子的身子当真娇贵,这还未真正入冬就入了寒气。”

    我忽视他的那些话,用力支起浑身疼痛的身子:“这床褥子是谁送的?”

    “那是奴才上报您病了,皇太后关心您才给赏赐的,您当要好好谢恩才是。”他的话让我心头不自觉的所想幻灭,我又在期盼些什么?现在,恐怕也无人能来探视我,莫说是一举一动皆被监视,软禁在瀛台的他。

    我摇摇头,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抿着失去血色苍白的唇。知道慈禧此刻当真还没想要我的命,只是一直吊着我,在精神和**上都折磨够了再送刑。

    然而,随着腊月的到来,夜晚便更加煎熬,屋子内的空气仿佛都已凝结成冰。我将所有的衣物都裹在了身上,咳着嗽,呆在一隅不想动弹。

    仿佛自己将会渐渐变为冰柱子一同冻结在此,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闭上眼竟快要连昼夜都分不清,因为我也已不再关心。无穷无尽等待着生命就这样消磨到尽头的生活让我渐渐心如死灰。

    大多数时刻,梦里头常常也是逃脱不出的黑暗,只是有时候朦朦胧胧会梦到他温情的眼眸,有时候我仿佛又回了自己的时代,依然当着无忧无虑的赵璃,而那也是我最不愿醒的时刻。

    我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期限,但是已经开始渴求解脱。想要顽强到最后的赵璃居然生平第一次觉着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漫长折磨里头倒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就算是投井溺死,最痛苦也不过那最后几分钟,恐怕如今唯一的期盼便是慈禧那最后差我来上路的官兵。

    迷迷糊糊间,在我已习惯又进入充斥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梦境里头仿佛听到从某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珍儿!”清澈依然的声音似乎透着一丝暗哑和焦急。

    我知道是他又入了我的梦,只是为何在这浓浓的黑暗里头我却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我茫然的找着,急切的心都早已如流沙那般被消磨光,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努力我都找不着他,恍恍惚惚的转了好几圈却都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来,怔怔看着屋檐,四肢都已僵硬,兀自不想挪动分毫。

    “珍儿!”那个在梦里出现的声音又再次在耳畔响起,我自嘲的动了动嘴角,不知是自己又高烧或是在梦中未醒。

    我偏过头去,目光落在了那半扇残窗上,心脏仿佛突然停了一拍,手背筋脉突突直跳 。那张我在梦里怎样都寻不见的清俊脸颊居然此刻出现在了窗子外边。此刻,他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和焦急,仿佛一切复杂的情绪都揉杂在了一起。

    就算知道又是自己的梦境,我都已心满意足,挣扎着起身向他迈了过去。麻木的腿脚一个趔趄,身子不稳倒在了窗台边。

    “珍儿!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他愤慨却又充斥着心疼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虚弱的一笑,扶着窗台站起身来。

    这是第一次,他离我这样近,近到咫尺之间,真实得不像一个梦。

    我伸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轻轻划过他紧蹙着的眉梢,带着傲气曲线的唇角和高挺的鼻梁。只是他的面容透着苍白,如墨色般的眼眸竟微微泛红。我濡湿的眼角划过一丝冰凉,落到嘴里,竟然第一次尝到了一丝咸涩。

    “载!真好,又梦到你了。”我轻声说,嘴角透着一丝苦涩却又甜蜜的笑意:“而且,这是你第一次让我好好的看一眼,让我能够真实的触碰到你,没有立刻就消失在我眼前。”

    我的心口隐隐传来一阵深沉的暗痛。他的声音缥缈却又真实,眼眸距离我如此之近,美丽得如同迷雾中的夜色。

    “珍儿!你清醒些,朕一直都想过来看你一眼,干着急着却一直苦于无法,多亏了那几个公公的帮忙。还好河里头还只结了薄冰,他们在夜里头又悄悄为朕租来一艘小船,这才能够从瀛台过了来!”他握住我冰凉的手,眼眸里头透着写不尽的心疼:“ 可你怎么憔悴成这样?朕恨不得剥了那些奴才的皮,他们究竟是怎样折磨你! ”

    我不敢置信的摇了摇头,然而,他依旧未变成幻影消失。莫非,这一次,当真不是梦?他在我面前真实的怒意,真实的满眼疼惜。

    震惊过后我如梦初醒,紧紧咬着唇,呼吸都开始紊乱,眼眸里蕴着星芒般的泪光,一时竟有千言万语却都说不出口。

    想要立刻冲上去紧紧拥住面前这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然而却偏偏被身前那堵冷冰冰的墙抵挡住,怎样都冲不破这牢笼。

    “皇上…这是真的!”我抑制不住的激动,眼角斗大的泪滴落在手臂上:“我还以为我们永远都再见不到了!”

第102章: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慌乱的低头看了看衣裳不整的自己,匆忙理了理乱发,知道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自己定然蓬头垢面,面容憔悴苍白,忙不知所措的捂住脸说:“可是,我现在……是不是难看极了。”

    他轻轻拉开我遮覆了半个脸颊的手一字一句的轻声说:“你忘了,朕当初说过;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君无戏言。”

    我微微翘起唇角,他泛红的眼眸牢牢盯着我,满是铭心刻骨的思念。

    “珍儿。”他轻声唤我这两字,却已抵过心间的万千话语。透着长久抑制的泪意,一如从前那般温柔,只是唇齿间透着几丝哑然,几分道不尽的相思,一声叹息。

    此刻像是拉了我心口的闸,分离之后的心酸和思念通通如洪水倾泻。然而,我知道我们相见的时刻分秒有限。

    “其实,我总是梦见你。只是,在梦里头,大多数时候要么就看不到你的脸,要么你就一言不发的背对着我。”我喃喃说着,两行清泪。

    “我还记得有一次这里头特别冷,你在我旁边生着柴火。可无论我怎么叫你,你都默然不动,我却发觉火苗窜上衣裳开始在我身上灼烧。后来醒来,才知道我是夜里头入了寒气,怪不得浑身都滚烫,那梦境才会那样真真的……”说到后头,我咽着心酸竟笑了起来。

    他眼中闪过沉沉暗痛:“珍儿,你在这受了多少苦。”

    “朕曾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然而,现在……让你成为阶下囚备受折磨的却是我。”捧起我的脸颊,他唇色如血,痛心无比。

    我连连摇头,未出口的话却数度哽咽。

    “朕,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他愤然抿着唇,左右寻了几眼,走到木门前狠狠拽了拽那几条粗粗的铁链。

    一声一声冰冷的铁链声,固执的坚而不破。

    我摇摇头无力的说:“没用的。”

    “亲爸爸多么狠心,竟让他们钉了这么多木板和铁链来锁住你。”他愤然说, 握拳的手指仿佛都要嵌入手心,然而无论怎样努力,那扇门都只能推开到能瞧见他半张脸的距离。

    “我能不能逃脱出去已不重要,但是皇上,我一直很担心你。自我们各自被困后,宫里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都已听说。”我隔着门的缝隙看他,掩饰不住的担忧。

    提及此,他黯然的垂下眼帘:“是朕连累了他们,也连累了你。”

    “没有,这算不上连累,就算早知今日,我也是自愿的!他们也是!你万万不要总是想要一力揽下全部责任,我不愿见你总是独自背负。”我透过这缝隙的间距握住他温热的手。

    “你不知,昨日,我又向翁师傅下了一道旨;在上边写着……翁同授读以来,辅导无方,朕命他开缺回籍……永不叙用 。 ”他话语一顿,仿佛紧抿着唇,眼角那滴泪便不会落下。

    我诧异的睁大瞳孔:“皇上…您这是?是不是皇太后逼迫您下的旨意?”

    他面色夹杂着苍白,却扯动嘴角冲我尽力一笑摇了摇头:“是我自愿,如此这般,便撇清了翁师傅和我的一切关系。亲爸爸若是再要追究怪罪此次参与变法之人,他也是清白的。”

    我缓缓低下头来,眼角滚烫,握着他的手更紧。

    “朕唯一的庆幸,恐怕便是当初在变法之际让他革职出京。纵然以后他都会怨恨朕,恐怕也再无机会亲口向他解释。但是,至少,他能够安然的全身而退不是么。”他尽力掩藏着眼眸里的纠葛,轻声说。

    为让翁同不被卷入,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干干脆脆的了断他们之间数十多年的师生情。从此,一世不见,再无瓜葛。

    “皇上,翁师傅……他总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我只能如此劝慰他,我当然明白这个决定于他来说比当初让翁同出京更加艰难。如此一来,不明真相的翁同恐怕该要怨怪他一世,这段师生情终究只得斩断得干干净净。

    “皇上,我听说,皇太后限制了你的自由,还有那些废除的新政……我最担心的是你!眼见那些心血全都一日之间付诸东流。 ” 我的唇角透着苦涩,想起为了这一场变法他不分日夜苦苦翻阅那些书,每次半夜醒来不顾深深倦意批阅奏折,为国未曾展开过眉眼,最后却依旧换来这场幻灭的泡沫。

    他仿佛又消瘦了几分,我忍不住心疼的伸手触摸他的脸颊:“还有……你又瘦了。”

    他反握住我的手,遮掩住无上复杂的那些心绪,仿佛若无其事般冲我一笑说:“我很好。”

    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安心。

    “皇上!皇上!您得走了,奴才担心兜不住,皇太后万一知道……”一名跟着他过来的公公急急忙忙过来催促。

    这么快又要分别?

    我见状,急切的死死抓着他的手想要任性的一直不松,想要在这争分夺秒的片刻努力离他更近一些。然而钉着无数钉子的木板和几条大铁链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成为我们虽然相隔不足一米但却永远都跨越不了的距离。

    我泣不成声,终于还是明明白白的开口说了那句我之前一直心头辗转想要告知他的话,只是声音不自觉的带着颤抖:“皇上,最后一句话,你定要记住我之前和你所说的,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好好的。就算失去了所有……”

    “ 包括……我。 ”我紧咬唇齿,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透着恳切甚至渴求。

    “珍儿!你在胡说什么?”他紧紧蹙着眉,闻言心已在刀刃。

    “皇上,快!像是有人要来了!”那几名公公慌张失措的说。

    我们十指相扣的手已不得不松开,然而却像一场持久的拉锯战,谁也不愿先松手。

    我尽力的靠近这狭小的缝隙, 泪眼朦胧的想要清清楚楚的再多看他几眼,却力不从心,从未如此强烈的想要冲破这些囚禁了我数月的层层枷锁。

    然而为了不让他受到慈禧苛责,我终究还是不得不强迫自己咬着唇率先忍痛松手。纵然心被剪子一片一片生生剪断,痛意弥漫得无法呼吸,却仍旧逼迫自己割舍,不要再继续眷念下去。

    只是当手渐渐从他温热的手心里滑落的那一刻,心突然落空般的从高空跌下,极速下坠着。那样慌张,那样不知所措,却又不得不接受又要和他再度分离的残酷事实。

    “载,一定要答应我!”情急之下,我终于忍不住不顾其他的再次喊了他的名字。

    分别这一刻,他隐忍良久的泪终于在他如珠玉般的面庞上划出一道泪痕,乌黑的大眼眸里满是深深的不舍。喉头一动,他还想要再说什么,然而却连一声道别都已来不及。

    我的手中还留有他的余温,然而他的面容已渐渐消失在门外。我再怎样费劲力气扒着铁链,也不能从木门的间距再窥探到他的身影。怔怔然,牢牢抓住铁链的手指骨已泛白。

    原来,目送他离开也是我的奢侈。

    “就算费劲全力,我也会救你出来,珍儿,等我好吗!”隐隐传来最后他急促的声音。

    我的身子无力的靠着冰冷的门滑落, 心疼得已无法自持。 方才的气力霎时消失殆尽,整个人如被抽空。

    相见时难别亦难,我知道,这是我和他的最后倒数。

    “傻瓜,你该记住我的话才是,如果某一天永远失去我,也请……好好活着。”

    我低下头来呆怔的看着手心, 若不是手上还留有他的余温,我依旧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是排除万难前来看我。那么,我还能够奢望下一次吗?

    我垂下眼眸,靠着门板。轻轻一声叹息,独自消弭在重归寂静的夜。

    新年伊始,独在冷宫的我听见从三大殿那边传来的隐隐炮竹声,却并不关心,只是苍白着唇喃喃说:“原来,又过了一年。”

    一切节日都已成了让我畏惧的灾难日,听着讽刺的笑声,跪受指责便成了节日里的全部内容。若不是还留有几丝期盼,兴许我难以独自熬过这个寒冬。

    安静的夜里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我猛然抬头看着窗口,踮起脚尖守望着,如死水般的心骤然生出期待的泛起波澜来。

    然而在万分期盼中出现的却是吴公公那略带轻讽的黑瘦脸颊,我面容一冷,扭过头去。

    “珍小主,是不是失望了。”他笑着说,又刻意加上一句:“瞧您这模样,像是在等谁,不过,究竟在等着谁呢?”

    他尖利的笑声让我一阵不适,却依旧冷着脸视他于无物。

    “哦,奴才可知道了。”他不依不饶的凑近窗子:“皇上?”

    “大过年的,公公莫非闲得慌,也不想着去陪陪家人,倒执着的守着这枯木笼子不放,是能捡着金子还是银子?”我终于忍不住面无神情的反讽回去几句。

    “哟!金子银子奴才可不奢望,可要不好好守在这,奴才这脑袋可也跟着他们一起搬家了。”他作势用手抹了抹脖子。

    我背过身去,他却有意无意的说:“对了,奴才忘了告诉您,可就莫再盼了。皇太后神通广大,知道皇上竟然背着她从瀛台过来和您私会,那几个同情心泛滥为你们牵线搭桥的公公现在可是已经……”

第103章:从容赴死

    他刻意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嘴角渐渐荡漾起一副罪有应得的笑容,我听闻心一紧,扭头瞪着他:“他们……现在怎样?”

    “身首异处。”从他嘴里轻飘飘那几个字却让我眼前一阵眩晕,一时竟站不稳步伐。

    他见状满脸透着幸灾乐祸:“还有,那日在此守夜失了职的两个傻家伙,可怜哟,才入宫多久,接了这份苦差事,还没在这宫里头捞到什么给他们那一大家子的拖油瓶,就命丧黄泉。若不是将奴才平日苦心教导他们的话全都当成耳旁风……”

    “够了!”我怒目直视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烧得他都愣了半秒,转而方才面庞上丰富的神情全都卸下转变为原本的冷漠:“您就本本分分在这里头呆着吧!这么粗的铁链锁着还能整日不安宁的整出幺蛾子来……”

    他絮絮叨叨的怒骂着离开之后,我青筋突起紧紧抓着窗沿的手松了下来。

    血债累累的账单上究竟又多了多少人?我掩面蹲下身,颤抖着身子却泣已无泪,嘴里一丝咸腥的殷红。踏着的那森森白骨,我恐怕一世都无法偿还。

    然而,与冷宫清冷无望的这一处相较,新年的钟声一过,朝局便又重新起了异怪的气氛。端王载漪的儿子爱新觉罗溥正式入宫,被慈禧册封为大阿哥,宫内外议论声不绝于耳。她的目的已经越来越摆在台面上昭然若揭,试图立大阿哥而废光绪。

    而一心想着大势已去的皇上恐怕马上将要被废的吴总管对我的态度也随之越来越不堪,除了本就从无好脸色,嘲讽的话语越来越难以入耳,粥也刻意放凉了再送进来。

    瘫坐着的我对他冷然一笑:“吴公公,您若当真机灵就莫要只看事态的浅面,此时朝局不稳,您应当两方面都好好讨好一番,莫不然自以为是的以后后悔才是。”

    他一愣转而又笑得像只老狐狸:“依您的意思,是不相信皇太后会另立新君?”

    我缓缓动了动嘴角,不在意的冷笑:“我信,皇太后向来雷厉风行,又有何事她干不出来。”

    “只是,就像这宫里头的太监,人人都说吧,他们残缺不全。因此,大多数的性子也都比常人失了一半,可偏偏就有那么几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我看着他渐变马上便要爆发的脸色,心居然生出几分快意:“就像朝局里头,昏了头的固然多,但总有那么几个清醒的。特别是越到现在这么乱的局面,就算以前被猪油蒙了心,过了这许久,也该是眼亮了些。知道这时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其实慈禧摆在明面上要废了他我反倒不必担心,因为,无论是从各方面来考虑,朝中大臣和西方列强都是不会答应的。若是废了皇上,而立那突然冒出来的傀儡大阿哥,不管他能否有本事镇定局面,慈禧又如何能有合适的理由服众?况且皇上在西方列国的声望也并不可轻视。

    而我刻意暗讽这变态心理的吴公公和那些冥顽不灵的守旧大臣,让他脸色大变:“您就不担心奴才将您方才这些话原原本本上报给皇太后?到时,您恐怕就……”

    “恐怕什么?恐怕就斩了我?好呀!我正等着呢,早就不想呆在这鬼地方, 现在想想身首异处也还不错,指不定还逃脱了这么个地狱之门径直上了天堂。”我指指天上,毫不在意的躺下,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轻松笑容。

    到了此刻,对我最无用的恐怕便是威胁,一个将死之人还需畏惧什么?

    他气极,胸口起伏着却说不出话来:“胡言乱语,简直是疯了!”

    他叨叨着愤然在门口踱步几圈,然而却无计可施。我到底是主子,他不能擅自做什么。

    我一脸得意的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走远后,转瞬间神色冷下来,就算嘴上胜了他一场又如何?却依旧抵不住空荡荡的心。

    然而,如我所料,慈禧受了层层阻力未能成功废除皇上,一场荒诞的闹剧搁置在一旁。义和团却开始如燎原之势点着了民间,四处动荡不安。

    平日守夜靠着闲言碎语度过的守门公公却越来越变得讳莫如深,然而,我反而从这怪异的平静之中嗅出不寻常的味道来,这只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片刻宁静。

    闷热的午后,听着窗子外头的阵阵蝉鸣,心烦意乱的我躺在地砖上睁眼看着满是蜘蛛网的屋顶。恐怕只有夏日,这地砖的凉意才不那么刺骨。

    的我仿佛听到门外有声音,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许久,渐渐确定那竟是开锁的声音。我诧异的扭过头去,又听见一块块尘封将近三年的木板渐渐被人耗开,嘴角含着冰冷的笑,心头已知一二。

    门霍然被打开,腾起了满屋尘土,躺在地上的我缓缓站起身来,许久未见的李莲英领着我曾在储秀宫见过的两名太监走了进来。

    “珍小主,好久不见。”他的面庞依旧未显喜怒,仿佛在办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在我面前,他依旧保持着奴才的谦卑:“请您接旨吧,皇太后宣召您去颐和轩。”

    我心知,这一日,还是来了,我终究未能等到载的身影,也未能等到下一个中秋。我苍然一笑,面容平静,心里的浪头却早已拍打过好几遍,原本以为一直在渴望解脱的自己原来终究还是免不了俗的恐惧死亡。

    我跪下来,伸手接过那冰冷的旨意,唇角全无血色,面容却不露悲喜,轻声说:“待我梳洗片刻,便跟你走。”

    他们在门外守着,我特意换上了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淡青色素衣, 散开那头乱发,细致的一梳到尾,再绾了一个清素的发鬓,许久都未曾如此认真仔细的收拾过自己。

    之前的慌乱和恐惧渐渐化为连自己都诧异的平静,从头至尾竟已不知心头何感,仿佛一只沉重的秤砣已生生压抑住了一切心绪,只是脑海中有根弦如提线木偶般指挥着自己必须有条不紊的完成好这些。

    我最后所能做的,便是有尊严的前去赴死。

    “走吧。”我打开门,清水素面,神色从容,李莲英见到如此镇静的我倒是难得的失了常态愣了半分。

    一脚迈步出去,终于走出这间囚禁了我无数昼夜的牢笼,一时心中竟不知这是我幸还是我命。是应当为走出囚牢心喜一番还是为正等待着我的死神怆然。

    怔怔然的看着外头这陌生的一切,强烈的阳光竟让久久呆在阴暗之处的我眩晕了一会儿,一时难以适应。

    他们一左一右的走在那长长的甬道两旁,我只觉当初进来之时那漫无边境的长路此时却变得无比短暂。

    一路上由陌生到熟悉。或许是八国联军就要入侵京城,路过的宫女太监与从前的井然有序相较显得有些慌乱,仿佛都在匆忙准备着些什么,但皆诧异的停下脚步来看着我,想必心里头正感叹着落毛凤凰不如鸡。

    当年一袭爽利的男装,风姿绰约,在紫禁城里头迈着大步一时风光无二,然而现在在他人眼里我已是落魄的戴罪之身。但我却依旧忍不住忽略那些怪异的目光想要再看一眼这紫禁城,这冰冷无情却又如罂粟般牢牢将人吸入的紫禁城。

    阳光之下的青绿色琉璃瓦依旧灼灼生辉,傲视天下的龙头依然昂然立于飞檐之上。在冷宫呆了许久的我禁不住又要为这远离我太久的看似浮华美好的一切大为惊诧一番,仿佛我的眼睛重又回了一次光明。

    我苦涩一笑,忆起初入宫时不谙世事的我也曾被这外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给牢牢吸引住。而现在,便要魂断于此,心口欲滴的酸涩。只是,若不再好好看一眼这世界,恐怕便再无机会。

    穿过层层红瓦宫墙,在宁寿宫后的顺贞门内,他们停住了脚步,周身一片宁静,或者是无人敢在此刻发声。

    我缓缓抬起头,视线从眼前那双精巧华贵的花盆底一直向上延伸,掠过依旧华美若云彩的锦缎和珍珠网成的披肩,停留在那双久违的保养甚好的冰冷脸颊上。

    她的周身竟无一伺候的宫女,空气被牢牢的尘封住,诡异的静谧。

    我苦涩一笑,跪了下来,伏下身子,声音中透着强迫自己的镇静:“罪人他他拉氏韫璃……参见皇太后。”

    “这两年光景,你可自省了些许?”她沉声问,我却静默不语。

    “如今,八国联军就要攻入紫禁城,哀家和皇帝自然要暂时离开避避风头,至于你……”她顿了顿,神色依旧淡然的低头看了我一眼:“为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保留自己的贞洁,你应当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以堂而皇之的理由赐我死。

    我维持表面的镇定用手将额前的乱发捋到了耳后,将心也随着乱发捋了捋,定了定慌乱不安的心神。这一幕,我曾在心底里演练过无数回,甚至在与他最为甜蜜的时刻这一刻也总会如一盆凉水泼醒蜜意正浓的我。

    (ps珍妃逢年过节饭前都要跪受太监指责是记录在案的。)

第104章:金井一叶坠

    历史的巨轮终究还是将我送到了悬崖道口。

    既然,结果已经不可更改,而这也是我当初的抉择,那么,还需要再畏惧什么?

    “回皇太后话,您可以暂避风头,但是,皇上既是一国之君,便得留在这紫禁城坐镇才是。”我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不透露出丝毫怯意。

    “大胆!”她此刻全然失去方才的淡然,却也为我的这番话带有一丝意外的惊愕。

    “来人!”她抬脸气急:“珍妃为保贞洁,扈从不及,自愿殉葬! ”

    她的话语是不可违抗的命令,我无力的瘫软了身子,脸颊上固执的冷笑透着绝望。

    我知道她恨我,然而她偏偏要大费周章的给我扣上罪名,再用忽悠外界的话光冕堂皇的将我赐死。心硬如铁的她从来不会心软半分,她应当早早的便已下了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动气。

    我兀自抬眼看着那不远处我命定的归宿,那黑漆漆一望不见底正张着嘴等着吞没我的那口井。

    方才那两名太监已然冲过来架起我。慈禧瞥向那口井,他们便立刻明了她的意思,不由分说的拽住我的手,便将我往那口黑洞洞的井拖过去。

    “你们休要碰我!”我惊恐的大喊,让他们的动作一滞。 这一刻,嗅到死神味道的我已不能够掩饰那让血液喷张的恐惧。

    我知道事已至此,只能认命。纵然透着如勇士那般的义无反顾,然而我却还是不甘心的回头,不是祈求活路,却是在找寻那张心心念念的脸颊。没有希冀过其它,只不过想要再看他一眼罢了。

    他当真不会来吗?让我们匆忙得就连最后的诀别都已来不及。莫非,历史果真如此无情,就连那寥寥数笔他并不在场的记载都会一一应验?

    透着燥热的微风掠过周围的草木,我努力扭过头张望,顺贞门的门口却依旧空无一人,心已渐渐冰冷。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慈禧勃然大怒。

    我挣脱开他们的手臂跪下来傲然说:“皇太后,纵然是犯人也需经过先审后判,韫璃不知究竟犯了何罪致死?”

    “犯了何罪?”她皮笑肉不笑,眸子里冒着一点即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无论如何,你今天都得死。”

    “皇上才是一国之君,没有皇命,您何以私自处死我?我要见皇上一面!”我依旧当仁不让的凛然立在那里,毫不退却的直勾勾的望着她。

    那两名公公竟也傻了眼,兴许从未见到有人胆敢如此和慈禧说话,一动不动的身子僵硬在那里。

    慈禧竟一时也被我大胆无畏的言语所激,失语片刻,胸口上下起伏着,难以平息的怒意,她伸手指着我,手臂已然不自觉的颤抖:“妄想!就是皇上也救不了你!”

    “崔玉贵!快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扔到井里去!”这一次,她再不容许我多存活片刻,她不敢承认沾满血腥向来见惯生死的自己竟也露出一丝怯意来。

    那两名太监再不敢迟疑,架着我连拖带拽,看着那口井已然在咫尺,看不清深浅,冷汗密布我的脸颊,牙齿开始打颤。却依旧挣扎着回头,不顾一切声声切切的呼喊着:“皇上!皇上!”

    然而,心底里流淌着的血液已然快淌尽,终究见不着他最后一面,那个临走前依旧不愿听信我言心切的说着有一日定要救我出去的载,他可知那一日的分别既是永别?

    腿脚一软,方才大义凛然的气势通通绝尽,眼眶垂落的最后一滴泪透着从所未有的绝望,在他们松手的那一刻,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

    “皇上,来世再报恩!”

    身子骤然失重的栽入那永不见光明的井口,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了我全身,入水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冰冷入骨的井水便从我的耳鼻无缝不入的灌了进来。每一次试图张口,便灌进彻骨的寒冷,没有任何呼吸的机会, 意识逐渐开始涣散 ,直到窒息,只觉整个身子开始轻飘飘的浮了起来。

    在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朦朦胧胧闪过那日离别时透过木门见到的他的脸颊, 珠玉般的面庞上划出的那道泪痕,乌黑的大眼眸里满是深深的不舍。

    若知那一日是最后一次相见,我定然好好的和他道别。亲口向他道声抱歉,说好的一生相伴而我却得身不由己的率先离开。

    无穷无尽的黑暗密不透风的全然将我层层包裹,吝啬给予半丝光明,嘴角只余冰冷绝望的一笑。这一次,我恐怕再无见到光明之日。

    “阿璃!”

    这熟悉的声音,似乎是爷爷,眼前并非再是黑暗,而是我熟悉的一层层高楼小巷,门前川流不息的过着车。

    爷爷站在巷道口冲我招着手,鬓已花白的脸庞上透着慈祥的笑意。泪意涌上眼角,那个笑容亲切却又久远,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当过他他拉氏韫璃。

    莫非,一切皆是梦,或者,投井后我便回了现代。

    我满腔激动的挥着手冲他走过去,却又依稀听见身后有人在呼唤我。

    “珍主子!珍主子!”

    我顿住脚步,一时竟不知进退。

    我,究竟是谁?眼前一阵恍惚。

    犹豫间,一辆车仿佛忘记刹车正径直冲我驶过来,张嘴惊愕间,仿佛身后有人猛然拉了我一把。

    眼前方才那清晰的一切转而变得模糊,朦朦胧胧间,是一个女子的脸颊。渐渐的,我能够看清她那如月牙般的双眸和秀挺的鼻梁,温润而乖巧的模样。

    “白……柢。”我含糊不清的说出她的名字,她喜极而泣慌忙跑了出去。

    头顶的房梁并非再是冷宫里头那陈旧不堪沾满灰尘的样子,我扭过头去,印入眼帘的是那虽不华丽却简单整洁的摆设,这间屋子里头除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便只剩这床,简陋无比。

    这又是何处?莫非我未能回到现代,还是,已经在井里头溺死,可是,这里瞧着既不像天堂,也不像是地狱。况且,方才见到的应当是白柢,再继续想下去,头便疼起来。

    我试图一动,身子便酸疼难忍,肺里头沉甸甸的仿佛有东西卡在那里想要咳却又咳不出来。

    我正挣扎着起身,白柢便带着一个人进了来。

    “珍主子!您终于醒了!”听到这兴奋而又熟悉的声音,我努力扭转过头去,见到那张清秀的面孔,竟然是我时隔三年未见的小德子。只是与从前的他相较面庞黑了些,也少了之前误打误撞的稚气变得成熟起来,想必期间也受了不少磨难。

    血仿佛一时全都冲上了心口,我错愕的张着唇:“你……你……”

    “你还活着!真好!”我难言的心头激动,但又转而心生怀疑:“还是,你跟我一样去了地下头,所以才能在这里见着你。”

    “珍主子!奴才没有死,您也好好的活着!”他连连用袖子擦着泪,朝我走过来时却似乎一瘸一拐的跛着脚。

    “你的腿脚怎了?”我问。

    “嗨,是那时候被老太后差人给打的,莫说这腿脚不便了,上天还能赐奴才余下这半条命已是格外恩赐,也……得亏了皇上求情。”他连连摇头就要冲我跪下行礼:“皇上若知您还活着,定然……定然高兴坏了。”

    “做什么?都到此时还和我见外在这行礼!小德子,我见到你,就像是见到了旧友那般亲切。”我忙制止了他,他一时激动而又有苦难言的情绪通通涌上来反倒说不出话:“你现在……没有跟在皇上身边了吧?”

    他有苦难言的摇头:“老太后哪还能让奴才还跟在皇上身边呢,现在,奴才只是宫里头的一名杂役罢了,赐奴才一口饭吃便足矣。”

    我感慨万分的叹了一口气:“那……你们能否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被他们给……扔下了井。”我敲着灌了水般沉甸甸的头,仔细回忆着,确信没有记错。

    白柢去门外警觉的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关上门,又让小德子前去门口守着,这才放心的对我道了出来。

    “奴婢在离开您后,有幸得皇后一言免了罪,还去了老太后那里侍候她。那日,她午歇后,竟反常的自个儿掀开了帘子,径直往外头走,还不许奴婢们跟过去,只悄声吩咐了李公公几句。”

    “说些什么奴婢也不知,芸洛却不顾奴婢们劝阻悄悄跟着老太后过了去,未成想过了一个时辰她火急火燎的跑回来找了奴婢还有小德子,说见到老太后要扔您下井,奴婢一听可吓坏了便紧赶慢赶的过去。”白柢提及此,心绪复杂的模样:“赶到时,老太后她们已经不在,芸洛便带着奴婢赶紧的去井口瞧瞧,果真瞧见您那发丝跟上头飘着,急忙让小德子拴了根大粗绳子下井费力将您给捞了出来,悄然避过耳目背您到奴婢的屋子里。”

    “那……芸洛呢?”听闻事情的由来,我一愣,左右看了看,却未见着芸洛的身影。从未想过自私狠心的她竟还会念及旧情不顾被慈禧发觉的生命危险去找人救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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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之一世夙愿介绍:
跌落本不属于她的时空,他和她,许是注定的羁绊。
她想挣脱命运束缚,反倒成为局中人。
如果,她心甘情愿的和他一起深陷会否万劫不复。
爱情,亲情,家国天下,他和她的一世夙愿是否能偿?
(主向为光绪帝和珍妃,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一段帝妃恋,大致方向符合历史)
清穿之一世夙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穿之一世夙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穿之一世夙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