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一条名叫朱小雨的狗。
山林间的韩三苏与苏武一路悠闲热闹的前往京都,为了打尽风流,荒野上某位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厮杀少年刀客也收起了刀,那少年冷漠看了眼被自己杀死遍地荒族战士,然后将充满血腥味的长刀随意跨在腰侧,沉默前行,途中嗜血的饿狼恐惧的匍匐在沙砾中,别说抬头看一眼这位仿佛从炼狱中走出的少年刀者,就连一丝不敬的想法都不敢产生。
这少年从来到这里后便没有说话,沉默的战斗,沉默的杀人,沉默的杀光最后一个人。
然后,沉默的向南方行去。
荒野以南,便是大离,大离有京都,他要去京都,沉默的战斗,沉默的杀人。
……………!!!
数日无趣,又似乎有了些趣味,白公子的到来虽没让这间清雅客房里蓬荜生辉,但却给徐自安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添了些热闹。
比如说徐自安夜半苦修时,会有个一脸瑟骄傲的家伙在他身旁嘲笑奚落少年的天资愚钝外加痴心妄想,都已经这么多天了,连区区真元为何物都弄不懂,还跟自己说叩府,叩什么府?幽怨少妇的夜府?
比如说君翁客栈的那位小君子掌柜,每每如春风如夏花般谦谦有礼在柜台处待人接客,抠敲算盘时白航总会用各种话题打断对方,然后再翩翩然离开。
那小掌柜也是好脾气,即便是在清算流水这样需要清静的时刻被白航打断也从来没有生过气,依旧笑的非常得礼。
小掌柜名为何安下,很有古风,也很儒雅,但白航对他不知为何总隐隐有种敌意,这种敌意里包含许多其他的意味,有试探,有挑衅,按他的说法,世间怎么可能有完人?完美如他白公子都不过是一浪荡子。
云裳楼依旧夜夜笙歌,论棋会的高,潮如海浪般一重接着一重,当年阮郎归留下的残局竟被人破解了十六局,这在往些年是人们不敢想象的事,一时间,关于那位解棋人的故事传遍了京都城的每一条街巷,听闻连宫里的许多国手都对那少年赞赏有佳,称其有可能成为阮郎归之后第二位棋甲。
那少年来自洞庭湖的一个世家,名为张仪,在王朝内也颇负盛名,是这一届棋评测夺冠的几位热门之一。
关于棋评测的内容,很意外又或者很不意外的还是没任何线索,论棋会以近尾声,可除了为这位名叫张仪的少年添了声势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能成为棋评测考核的线索,人们渐渐开始怀疑这个消息的准确性,除了徐自安以外。
朱小雨不会无的放矢,论棋会里一定棋评测的考核线索,只是现在还藏在云里在尚未被风吹开,问题是他一不精棋道,二又发生了朱雀事件,如今又被识真境占了所有心神,实在抽不出空也不愿再去云裳楼招惹多余的麻烦。
有些意外的是张经年倒是来过一次,与徐自安侃谈了数句后便离开,白公子似乎与这家伙相交颇欢,想留对方一同酣醉一场但被婉言拒绝,徐自安对这位坦坦荡荡的典型大离青年颇有好感,毕竟云裳楼中,若没有对方最后周旋他们真极有可能会遭遇朱雀之怒。
那只朱雀依旧栖在桐宫,听闻后来也去过数次云裳楼,但大多只是在雅间中小坐片刻便离去,似乎那晚的事情她已经忘了。
只是到底有没有忘,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然………还有朵朵殿下。
因为朵朵殿下的宫殿,就与桐宫相距一片花池,无聊时,她经常踏过花池找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小姐姐谈些少女间的心事,好在她在宫中经常无聊,所以桐宫里也经常能看到一个发束如花的女子笑意如阳光,照亮了桐宫里的冷清。
朱雀之火还是没降。
不是因为朱雀放弃了高贵与冷傲,而是她还没有刻意想起某人,若想起,又或者恰巧看见,想来涛涛火焰定能将青山烧成荒芜。
日子在一点点过去。
今日无风。
“棋评测到底考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就凭你现在连识真境都做不到的修为,别说跃溪试前七,估计进前百都没什么希望。”
白航推开门,看见徐自安依旧埋首于桌上的经书与天地间那些调皮的真元,毫不客气道。
徐自安目光从“吾道可参”那几个字上收回,难得颓丧的摇了摇头。
“咱们能不能说些欢欣鼓舞的话,比如勤能补拙,你一定会成功之类的。”
白航认真道。
“但你得知道,那些话听着漂亮,可都是假话。”
徐自安抬头看向窗棂砂墨,想着那晚在自己身体里渗透的点点萤光,无奈道。
“识真,通玄,叩府…………哎”
白航走了过去,拍拍徐自安的肩膀。
“对了,我得离开了。”
“去哪?”
“回去啊,不管廖平看我再如何不顺眼,我好歹也也挂着柏庐的名头,总得为柏庐出些力气,不然回了柏庐让那些老家伙知道,我才是真没好果子吃嘞”
“那你走吧。”
“对了,那个何安下你近日里注意点,我感觉那个人很危险。”
“我感觉你最危险。”
“算了,走了走了,对了,你不留留我?”
白航停下向门外走的脚步,回头看着徐自安含情脉脉的问道。
“怎么留,请你吃碗面条?”
“呃………这个好。”
借了客栈的锅瓢又用了客栈的鸡蛋,葱花也是用的客栈的,油盐料物之类的还好,俩碗面条也用不了多少,不多时,徐自安便做好了俩碗喷着香气的面条,不知道白公子喜不喜香菜,徐自安只好用一个小碟盛了些一并端到房中,用时自取总是好过多时往外挑的麻烦。
不知是面条香味太浓还是离别这种情绪很容易发酵,徐自安将窗户推开,俩位少年同挤在一个窗栏中,看着外面无风闷热的大街,闷声吃着碗里的面条,画面比闷声闷热还要沉闷。
“我受不了这种闷热的天气,不过面条倒挺好吃。”白航挽起着滚圆的鸡蛋,看着窗外街道上的行人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也受不了这种闷声的气氛,不过我做的面条确实是世间第一。”徐自安将碗里的鸡蛋叨到对方碗里,忍不住自豪的骄傲说道。
“不过咱们俩个人一个窗户是不是有点挤。”徐自安再次说道。
“还好。”白航随口一接,眼角余光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街头慢慢走来,突然转回头问道。“你面条做的多不多?”
徐自安以为对方没吃够,下意识回道。“锅里还有点汤,不行我再做一碗。”
“有点汤啊……,那也够了,反正和对方本来就是点汤水关系。”白航略一思索,张开手臂,对着街口大喊起来。
“喂,老张,要不要一起喝面汤?”
………………
老张?谁是老张?
老张就是那位有点汤水关系的老张,徐自安看着楼下的张经年,脸上一羞,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比较合适。
对方好歹是天机三子之一,好歹也是京都里盛名远扬的天才俊杰,好歹也是帮过自己的人,这样大庭广众下堂而皇之的称呼对方………老张,不合适吧。
张经年倒是没有计较太多,洒脱一笑掀衣拾阶,大声道。
“好啊。”
张经年上楼自然不是为了碗面条,来到这处客栈也自然不是无意间的瞎逛,身为叩府境修者又是天机三子之一,他的时间也不允许这般闲逛。
他只是为了看看白航。
至于为何要特意前来看看白航,张经年没有特意挑明,而是隐约透露了声柏庐可能快来人了,这处客栈环境不错,多住几日也挺不错。
白航听明白了什么意思,可似乎又不愿听从对方的建议,摇了摇头示意有些事总是逃避不了的。
该说的话说完,张经年也无意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尝了尝那碗面汤后赞赏了数句后便离开,临走前告诉徐自安,日后白航不在,有麻烦可以来找自己。
徐自安送对方下楼,再次回房时,发现白航已经走了。
应该是跳窗走的。
“怎么这么喜欢跳窗?来的时候跳窗,走的时候还跳窗?没有门吗?”
少年看着空荡起来的房间,一边小声腹诽着一边走到桌前。
白公子翩翩然而来,翩翩然而走,留下了一本《溪下论》,没带走任何东西。
棋评测真的近了,越来越近。
………………
今晚京都城内灯火辉煌,处处有张灯结彩,偌大一个京都城竟然难见清静,各大楼市酒坊内生意火爆异常,尤其是赌坊,喧闹哄杂隔音的砂墨阵都无法彻底隔绝。
今夜是论棋会的最后一场,人们纷纷猜测那位名叫张仪的洞庭湖少年会不会再次破局,阮郎归就在云裳楼的残局很多,但这么多年被人解开也很多,只有这最后一道最为复杂,也最为艰难,同样也将是今夜最精彩的重头戏。
值得让人回味的是,棋评测的试前大宴就放在论棋会后,甚至为了方便,整个论棋会都会放在天南殿举行。
试前大宴,是朝廷为天下试子之间互相数捻与相见的一场官方宴会,届时不仅会有天下所有试子共聚天南殿,还会有许多朝廷官员以及各家学府院派的讲修与教官。
试前大宴过后,就是棋评测真正的开启时日,地点也是在这座皇城的大殿中。
据天南宫内打杂的仆役与厨仆透出的风声,这处主测大殿并没有购进大批的棋具,看来这棋评测的考核并不是坐谈对弈,以天下试子的棋术高低论名次,但是却一个很让耐人寻思的事情,天南殿的官员从朱砂斋中购进了数千件黑白不一的衣袍,在今晚的宴会上会一一发给众试子。
徐自安依旧躲在小楼成一统,任凭东西南北风的苦修识真,为那些讨厌且调皮的真元折腾的抑郁苦闷,废寝忘食,如果不是朱小雨昨日特意前来,他甚至都忘了今夜便是棋评测的试前大宴。
当然,直到昨日,徐自安才知晓了这位胖子最近都在忙着什么事。
这位胖子每日如同疯狗一般率领着数位夜幕郎游走在各大学府中,其中千山宗支持的天道院格外受关照,用的名义无非还是那些清除罪人余孽的陈词滥调,不过听这位无耻的胖子而言,收获很是喜人。
徐自安知道,这那是清夜司在找千山宗的麻烦,分明就是这胖子从中作梗,以报私仇。
畏山脚下,墨守与沈离是某些大人物刻意安排下必死的局面,但不可否认,若没有千山宗鼎侍白衣道人前来,俩人至少不会离开的那么悲壮,这口恶气朱小雨无法找朝廷来报,只能寻天道院来撒,好在这位龇仇必报的家伙没有失去理智,化身成一条疯狗野犬遇人就咬,缉拿的都是些天道院的外围道人,事后也列出了条条罪例,并没有真正招惹过千山宗的上层人物,而且王朝内许多大人物也确实不满当时千山宗的插手,更愧于墨守在之间的牺牲,所以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由这条肥胖的疯狗撕咬。
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清夜司无疑是王朝最疯的一条家狗,逼急了连主子都敢咬上几口的那种,而千山宗便是野狗,狗咬狗一嘴毛,只有不招惹到自己身上,他们也不愿管这些狗儿们的事。
只是朱小雨用的罪名,确实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天道院外围执事刘道亮,因数十年在都城某酒楼内赊账买醉就被清夜司请来喝了三天的茶,硬是榨干了全部积蓄才得以放出,其他几位权位不高但又颇具分量的道人同样被莫名带走,罪名神奇。
朱小雨讲的得意忘形,徐自安听的也是哑口无言,心想原来清夜司还可以这样玩………
只是他没有深想,为何清夜司会一反常态的从往日里低调行事变成如今的正大光明。
第一百零五章,阮郎十八归。
夜色深沉,繁星点点。
天南殿是大离皇宫的群殿中的一处主殿,占地极大也极为宽敞,自建立之后便主要用于国宴或祭典等大型礼节盛事,作为棋评测的试前宴厅也最为合适。
徐自安行走在人潮往来的街道上,身旁有携妻带子的中年男子,稚童在糖葫芦摊位前翘首张望,但就是不说话,妇人见状抿齿而笑,丈夫也摇着头一边说着吃糖坏牙一边给孩童又买了一串,孩童满心欢喜,头上小辩蹦的像只欢快的小小鹿角,那手里的糖葫芦也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看起来很是诱人。
他一人行走这热闹街道上难免有些孤单。
行到某处石桥时,少年立住脚步,看着桥下潺潺的流水还有水面上飘浮的心愿纸船,沉默不语。
他自幼在余镇长大,与他相依为命的是沈离,沈离是个缺德家伙,余镇的老少爷们大娘大婶却都是热情的善良居民,所以徐自安很少会为亲情之事感伤,除了偶尔会在夜畔无眠时好奇一下外,他心里对于父母这种很遥远的词汇一直都并不是太过思念。
有的思才有的念,他连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如何思念?
所以关于身世,他的好奇一直都重过其他情绪。
因当初把自己抛弃而心生不满?又或这么多年未寻常自己而心生怨恨?事实上,这些情绪他真的从未有过,除了徐自安本身心向阳光心向美好,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有那么阴谋和罪恶之外,便是因为。
他从来都不是没有亲人。
虽然他的亲人不是个好人。
又或者,是个人们不知道的好人。
………………
穿过殿外泛着清幽明光的玉阶,徐自安与身旁或同行或结伴的其他试子一同拾阶而上,在巍峨殿前稍等片刻,递交过赴试文贴,文贴上那个偌大的清夜司印章让天南宫大殿外值守的官兵眉头狠狠蹙起,如大殿檐角下的那些石兽般肃默,徐自安从对方目光里看出了一丝排斥,还有警惕。
清夜司………看着在这座皇城内果然还真是不受人欢迎啊。
徐自安一边想着,一边将赴试文贴放好,继续踏着纤尘不染的明亮青砖向前行去,不多时,眼界豁然开朗,如同柳暗花明般骤然明亮,竟是天南殿的主殿。
作为整座皇城内最宽广的一处宫殿,天南殿果然极大,千余人同时站在殿中还显绰绰有余,殿中清风缠绕,各处悬挂在半空中的明珠灯盏如花素般散发着明亮的光线,将大殿照的通明异常,配上殿内玉柱与精美悬梁竟如同一个庞大的琉璃宫。
这几日随白航也去过一些京都城内较为知名豪奢的场所,但骤然见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王朝重殿,徐自安那颗绕是做好了准备的心也不免有些震撼,暗想大离果然是世间第一王朝,一座平常时日清冷无比,只为祭祀开典时所用的宫殿竟也奢华到如此地步。
好在他心境一向控制的极好,在经过最初的震撼之后很快就回过神来,四处打量了下,发现身旁许多试子脸上也同样吃惊的表情,他在其中也不显太过见识粗陋。
丝竹声清幽,管弦声缠绕,大殿内应该刻有某种聚声的阵法,如天籁般的拨琴弄弦声在店里回绕不绝,当真配的上绕梁之音,模样秀丽举止得体的宫女盈盈行走,为即将举行的论棋会准备点心与茶果,殿内两侧有许多席位,是供试子们落座的地方。
也为给论棋会增势,云裳楼此次满楼佳丽齐出,会在大宴翩然歌舞数曲,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出现那传说中一曲终罢,满堂花醉的霓赏。
云裳楼能以京都第一楼傲然立在众多画舫青楼之首多年,若只是靠着阮郎归的名声和宫廷里的关系恐怕早以被其他众楼撵下高处,毕竟这座风流都城内的人们都是眼界极高之人,没有真正可艳压群芳的技艺,怎么能满足宫里贵人那双被养刁的眼睛。
中央那扇宽大的有些夸张空白帷幕应该便是待会幻器投射的地方,只是不知能将这帷幕占满的幻器究竟得有多精妙,想来一定还是朱砂斋出品得。
数日下来,徐自安很真切的感受到了一句在天衍大陆流传甚久的话。
朱砂斋出品,必为精品。
想到这里,徐自安突然有种想去那座器符之道格外精妙的学院看看的冲动。
到时候得叫上白公子一同去,听说朱砂斋中多女修,莺莺燕燕的场景白公子一定非常喜欢
一边随意的想着,徐自安一边缓缓行走,身上的素净长衫在身旁一众配玉镶锦的少年试子中显得有些寒酸,但他眉梢自然顺畅,整个人又带着平静温和之意,让他看上去倒颇有书生的清秀干净感。
甚至还有数位黄莺般的宫女与有资格参加前宴的宫中妇人对着少年还浅浅一笑,似在好奇这少年郎为何明明模样普通,但却能干净如殿外清风。
被佳人浅笑,来自山间的少年虽然面上依旧平静,但心里不免还是舒怡许多,再看大殿堂皇不失清雅的摆设,徐自安那颗被天地真元,以及识真修行折腾的郁闷心,也如同一口浊气排出了体内般渐渐放松了下来,当然,还不至于到嘘嘘时因酸爽过度而浑身颤栗的程度。
如今看来,跃溪试前叩府…………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怕是没任何希望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天赋实在太过愚钝,明明已经将所有的典籍与道经都研习透彻,脑海中十八处识窍的方位也都清楚,可不管他再如何努力冥想打坐,那些识窍就像一群狡兔般跟他做迷藏,每次只要自己稍微放出一丝寻找它们的念头,对方就会嗖的一声逃窜到不知那处灌林又或者那处迷雾后。
徐自安不求能和某些天才般一口气将十八处识窍全部开启,开启半数也行啊。
修行中,识窍,经脉,心府,是人体极为重要的三处,开启识窍为识真,打通经脉为通玄,叩开心府为叩府,就如一条河流,识窍是河流的源头,经脉是河流的壑道,心府便是河流所汇的汪洋或大湖。
脑海**有十八处识窍,识窍开启的数量如河流的源头,源头开启的越多,能流入人体经脉中的河水就会越丰厚,据白航所说,他当初识真时直接开启了十七处识窍,这不仅仅是在柏庐圣地极为罕见,就连整个修行史上,能初次识真便开十七处之多的,也不过一手之数,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单以识念的雄厚与精妙而言,白航完全不输任何同境界的修者。
即便是被千山宗喻为万年难遇的宁青鱼。
宁青鱼被称为生而知之,是天公眷恋的神子,白航的识念程度不输宁青鱼,这般优秀到不输天命所归的天赋在柏庐的历史上,也只有当年韩三苏了。
韩三苏为何人?柏庐真正意义上的最强者,在天衍大陆上,也是最巅峰的那寥寥几位强者之一。
韩三苏不是圣人,只是他懒得入圣,入了圣,就要受许多天地规矩的约束,修行界中,入圣是一个很极端的分界点,入圣者诚然不用再受空间时间等天地规则的约束,但同样,他们也注定不能轻易涉足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动静之间皆会带来浩劫,一旦出手过重,极容易打破世间的平衡,给整片大陆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
抛去雪域神国,整个天衍大陆一种只有八位圣人,这八位圣人无疑是云端之外的存在,但即便是圣人,也绝对不愿招惹那个行事向来无常又自命不凡的家伙。
天晓得韩三苏那把随意拎着桃花木剑下,究竟有没有斩落下真正的星辰。
白航的天赋能媲美韩三苏,那么,极有可能下一代柏庐至强者,就会是这个同样和桃花有缘的家伙。
前提是不会被扼制灭杀在摇篮中,又或者狙杀在攀顶的山腰上。
十七处识窍全开,意味着白航那怕每日依旧留恋花丛中,天地天地间的真元也会滔滔不竭的流入他体内,汇聚在他心府中,或许这就是白航为什么明明从未真正刻苦修行或,照样可以靠一手飞行棋愣是打遍柏庐无敌手的原因。
至于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人开启过十八处识窍的完人,值得肯定的是,确实有。
比如说曾创立千山宗万年昌盛的道门之主。
比如说曾险些毁灭整个天衍大陆的那个疯子。
比如说那位青楼状元阮郎归。
比如说,极有可能的………宁青鱼。
(这里写的有点唐突,转的有急促,事实上,本来我打算二十五内就写棋评测,现在已经拖了好几章,我怕再铺垫下去各位看家老爷会骂我和朱小雨一样不要脸,其实还有许多有趣的情节没有加进去,以后会以其他方式加入,嗯………怎么说呢,这本书写到现在,才真正意义上的有了感觉,接下来,兄弟姐妹们,让我们燥起来吧)
第一百零六章,言在重,意在狠。
能开启九处识窍,便意味着有资格踏入大道,万事开头难,行则易,终始为艰。
所以第一处识窍的开启需要一个完美的契机,这个契机就如同顿悟开化一般冥冥自来,不可强求,同样,一旦开启第一处识窍,接下来的各处识窍也就会顺水而来。
就如点灯一般,一盏点明之后方能见下盏芯火。
……………
天南殿的大厅内渐渐不再显空旷,陆陆续续前来参加前宴的试子越来越多,出身同乡或同郡的试子相互交谈,即便是不熟悉的也会就论棋会闲聊一二熟络关系,徐自安倒是想寻找下畏山的同乡试子,但看了看殿内簇拥人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航此时应该与柏庐其他弟子在一起,徐自安寻不到也没有其他相熟的朋友,只好在独自落座在大殿一角的方案上,静静品着酥脆可口的点心与茶茗,耐心等待着一会要开启的论棋会。
这一次试前大宴的流程与以往不同,以论棋会开始,论棋会后才是朝廷官员以及各位教习宣布考核需要注意到事项,最后再是由某些来自宫中的大人物亲自临殿,为天下试子进行一番勉励或者祝词。
过程听起来有些俗套,如所有早以制定好流程的宫廷庆典宴一般无趣,可许多提前知晓内幕的教习与官员都知道,今年的试前大宴会与以往不同,说不定,还会发生许多令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往年里,千山宗可从不会派宗门弟子前来参加试前大宴,一是因为大离王朝与千山宗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二是因为以往数年里,千山宗也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派出过实力强劲的少年强者为其宗门撑名,来参加试前大宴也只是自取其辱,今年千山宗一反常态,以这般娇蛮强横的态度来参加试前大宴,心中必然暗暗抱有一颗较量争锋的心。
毕竟那数名由悬律峰下而来的少年,确确实实有着傲然凌跃天下一众同龄少年的实力。
尤其是那些名叫宁青鱼的修行怪物。
初入梅园便摘了九十三朵青梅秘法,比当代千山宗峰主还多出数朵,心思缜密且细腻,道法境界如晚霞一般厚重且无边,连张经年也不得不承认的天之骄子,实力怎么回不傲然屹立。
至于柏庐,世人皆知柏庐之人虽少有出世,但每逢出世必为风口浪尖处弄潮舞浪的潮头人,这次柏庐不惜中断众弟子的九门历练,也要来参加跃溪试,想必也不会轻易让千山宗抢了风头。
而由天机三子,雁门郡赵家等一些在大离境内颇具盛名的少年,又怎么甘心在京都城中被外邦子弟夺了噱头,若真是这样,不说出题的国师大人,就是家族内老祖宗或家主也会对他们少不了一顿训斥。
因为牵扯着雪域墓山以及清风书道等重要的关系,这一届跃溪试非比寻常,竞争也注定会异常惨烈,这种惨烈不仅仅会体现在棋评测又或者最后那场武试中,如今的试前大宴也会受风雨影响而隐泛波澜。
除了万岭剑阁依旧保持着诡异的风平浪静之外,天衍大陆其余最强大的几处势力都已经暗暗较量起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徐自安坐在偏偶一角,有一杯没一杯的续着茶,看着殿内明光柔柔,人声济济,茶水清谈,人也好是清凉。
他不知道那些藏在云里风里大殿里的暗流或针锋,估计知道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来到京都时日不多,整个都城他都没有用双脚踏遍,在心里深处,他还没有将自己从一个山间少年的身份转变过来,不管千山宗,柏庐,还是天机阁,对于他来说都感觉是非常遥远的存在,虽然在某些命运机缘下,他与这些传说中人们发生过一些交集,但那都是在白航的影响下,所以他也没有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他不是一个游客。
他是一个入局人。
因为他代表着…………清夜司。
…………………
礼声突然大作,代表着入座的铃声响起,来自王朝及其他外邦异国的试子纷纷随礼声入座,寒暄攀谈不断,反而是散落在大殿各处阵阵悉索的讨论与惊叹声,原来是那论棋会即将开启了。
“一切浩瀚都将归于渺小,能留下的才是永恒,今夜注定无眠,因为你我在此欢聚一堂。”
来自天南殿的司礼站于大殿中央的席台上宣读着试前大宴的开启语,声音并不如何嘹亮,但受殿内聚音大阵的影响,回荡在整座辽阔的大殿内竟显得十分**。
徐自安四处打量,发现大殿最靠前的那几张案几上皆空无一人,除了有与云裳楼相似的帷幔遮掩的单阁,以及各种棋盘之外,整个大殿最重要的正前央显得空空荡荡,不仅没有来自宫内的重要官员,就连白航又或者廖平张经年等人的身影都没有,不由心中好奇,仪式马上就要开启了,这些本该是今夜试前大宴的主角们为何都没出场?
不多时,一道再次响起的声音打消了他的疑惑。
在说了几句官方客辞之后,殿台上的司礼突然轻咳一声,沉声说起了今夜的重头戏,又或者是众人最关注的地方。
“毋庸置疑,相对于往年的试前大宴,你们这些少年郎是幸运的,因为这一届的大宴,会有云裳楼的佳丽们来为大家起舞论棋以助兴致,但是…………”司礼话锋一转,刻意用略带挑衅的声音再次缓缓道。
“但是,你们也是不幸的,因为,在看佳丽们之前,你们要先看看你们的对手,他们或许来自万世宗门千山宗,或许来自西山幕下的柏庐,又或者其他外境,你们要看清楚了,因为在不久的棋评测或武试上,他们会用绝对的实力一点点碾压掉你们的骄傲,同样也会用行动告诉你们,你们的自持在实力面前,是多么一分不值。”
话不在多,贵在精,言不在琐,贵在狠。
司礼这番话又狠又重,说出的方式也是又准又直。
至今为止,入殿落座的试子大多是大离少年,这样一番明显带着嘲笑贬低的言语很容易像一把把锋刃深深锲进少年们的心中,激言重语固然会激发起众人不服输的心,可同样也会让殿内所有大离试子对那些外来的对手产生严重的抵触。
徐自安哑然,心想王朝民风彪悍果然是有原因的,连这种**的大宴场合里,主持司礼都能敢说出这样明显带着怂恿干架的狠话,底下的风气,怎么可能平和了?
怪不得以往数年里,不管是千山宗,还是千山宗支持的天道院,很少来参加大离举行的盛典或者宴会。
来了不仅给不了好脸,还被如此怂恿挑衅,换成谁也不会有兴趣参加。
怎么也是万世底蕴的第一宗门,修者无数强者辈出,如此刻意挑衅侮辱,难道就不怕惹起祸端?
徐自安突然想起当初刚入京都时,在城门外看见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打斗,暗叹王朝的强大果然很有道理,就凭这打死不服的态度,也不会有多少外敌愿意招惹大离。
果不其然,在司礼一阵重言狠语之后,殿内众试子瞬间如同炸了锅般沸腾起来,各种叫嚣不忿声如浪潮般起起起起,(因为没有伏伏),徐自安坐在人群当中听的也是好一阵热血,赶紧喝了口清茶压压惊。
他虽如浅溪如清风如黑石,平静且内敛,可都是少年,那个没些热血?那个没点轻狂?那个又能真老成持重到渊停岳持的程度?
殿内情绪以被点起,那位提前被示了意的司礼遥遥看了眼大殿高台上的某处席位,见对方满意的轻轻颌首,心中的石头才放放,向台下走去。
他不过只是一主持司礼,如果没有某些大人物交代,怎么敢在如此重要场所言下如此狠言重语。
徐自安还没众人高呼声彻底冲昏头脑,看见司礼的小动作,顺着目光扭头望去,才发现正对大殿的后方有一处仿佛凭空悬起来的高阁,高阁内坐有数人,持戬配甲的禁卫在阁外怒目望向殿内,重甲幽亮。
高阁内的人似乎不愿露面,阁外有某种阵法波光轻轻散发扰乱了人们视野,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在众人头顶,竟然还有一处空中楼阁
那些应该都是些王朝真正的大人物,徐自安猜测到,试前大宴如此重要的场所如果没什么足够份量的官员或贵人前来观礼,也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与他而言感觉更远,徐自安将目光从楼阁中收回,重新看向大殿正门处。
他不知道,就在他以为对方离他很远时,有一道目光此时正从楼阁上降下,落在他身上。
那道目光冷漠高傲,冰冷无情,视万物如草芥,如百鸟为浮萍,就像天上最高贵的朱雀。
就在此时,代表入场的第二声钟声庄厚响起。
第一百零七章,幽兰下微斜的肩膀。
钟声悠扬后,高大殿门无风自开,为宽阔的大殿带来了一阵深春微暖的风,数位身着离服的少年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张经年。
这些少年出自王朝,较为知名的有雁门郡赵自染,天机三子,及一些其他郡的世家子弟。
张经年眉眼开阔,身躯挺拔,脸上带着微微笑意,有着大离人最喜爱的疏阔豪放的模样,本是离人,又来自天机阁,殿内众位试子纷纷举杯相邀表示欢迎与崇敬。
数人一边谢手婉拒众人,一边踏着殿中红道向正前方的殿台走去,落座后还不忘同举酒杯以表见礼。
“不愧是天机老人培育出的才俊,举手之间皆有磊落大度,不出意外,这次跃溪试,天机三子一定会拔得前三甲,柏庐与千山宗,恐怕还是来吃灰的命。”
“是啊,是啊,听闻这次天机老人可下了死命令了,如果张经年等人拔不了头筹,日后休想再踏入天机阁一步。”
“你这消息从那听的,酒肆里?那些醉鬼的醉语你也能信?且不说天机老人早已入圣,会不会理会这些世俗中事,就以张经年早已叩府,如今更是半步知承的境界与天赋,天机老人舍得把他扔出阁?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刀狂一般只痴于刀,连唯一的弟子都扔到大荒原中不管不问的。”
“那个刀狂……。”
说话的数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同时沉默片刻后才再次重续话题。
“说起来,那刀狂的弟子如今应该和你我这般年纪了,也不知道在那片荒原活下来了没有,咱们王朝把荒族打成了一条落败的狗,可谁不知道,那些荒族战士如今只是夹起了尾巴而已,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肯定恨不得剥了咱们离人的皮生食咱们的肉。”
“是啊,无数年攒下的仇恨,除了血肉来偿还,还真没什么可废话的,只是我现在真的好奇,那个刀狂的弟子身为离人,从小就被扔到了荒族中,他…………究竟是怎么活在下的。”
“怎么活?你知道咱们边疆的将士怎么称呼他吗?”
“怎么称呼?”
“少年屠夫。”
“上一次他杀了多少人。”
“一个…………部落。”
众人齐齐吸气,半晌后才有一位年轻人将心头的震惊与惧意压下,艰难说道。
“那你说他会不会来咱们王朝,毕竟他和我们的年龄相仿,足够来参加跃溪试的考核。”
“应该………不会。”仿佛为了安定紧张的心,说话之人面带狠色再次重复。
“来这里干嘛?杀人?不说咱们主测跃溪试考核流程的国师大人会不会同意,就是五位侯王,以及常年驻守在都城内那几位军部大将也不会同意的。”
“也对,如今单良蟒大将军就坐镇京都,那少年怎么敢来这里放肆?”
“就是,就是,你我还是继续观礼吧,别想那个家伙了,挺渗人的。”
不管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连闲聊都仿佛带有血腥味浓郁的话题,还是不愿想起那个一人竟杀了整整一个部落的少年屠夫,徐自安相邻几张案几的数人纷纷附和,略显慌乱的看向殿门处,等待着随后进来的柏庐弟子。
因为某些刻意的理由,千山宗众人被安排在最后入场,最后入场者一般为压轴,也是最易引起风头的人。
与张经年等数人不同,缓缓进入的柏庐弟子由数名来自寒门学院强者讲修带领,寒门是柏庐在京都城扶持的学院,试前大宴由寒门强者出面领带也于情于理。
柏庐与大离王朝少有争执和旧怨,殿内众试子的态度虽不算欢迎,但也不至于冷落到冰霜般冷对,大多数都只是淡淡看一眼,然后慢慢品着案间茗茶相互细声轻聊,对于柏庐数人的到来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但如果仔细看去,不难看出众人看似在聊天品茶,眼角余光还是一直游离在对方那些少年的身上。
毕竟来自柏庐,甚至有数位还出自九门,九门炼境的盛名天下谁人不知?怎么会不专注,怎么会不紧张?
几位寒门的教习似乎早预料到这个局面,神情不变,但走在前方的廖平脸色则阴沉起来,袖间的手也虚握成紧。
不管何时,他都是人们仰慕的对方,被如此冷落心情自然盛怒。
一群卑虫。
廖平嘴角微动,无声说道。
身旁一位随行教习熟知廖平的性格,轻轻压下廖平的肩膀,示意廖平此时不易动怒,待会有的是机会。
白公子没来。
如此重要的场合白公子竟然没来!
直到所有柏庐弟子全部落座,徐自安也没有看到那个总喜欢穿各种绣花锦服的桃花公子,心中一怔担忧起来。
那夜在云裳楼中,因为张经年的劝和大家收了手,但谁都知道,廖平一定不会轻易就放过这位薄了自己脸面的同庐弟子,他们俩本就有数不清的旧怨,京都城内,廖平或许忌讳于离律与清夜司的威名不敢动手,可白航一旦回了寒门,那廖平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身为柏庐大弟子,廖平在庐内本就身份极高,而且白航也向来在柏庐中不受欢迎,如此这样,在某些地方做些手脚又或者刻意打压白航一下,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徐自安心头担忧更重,目光紧蹙,直直凝视着大殿正前的廖平。
此时场间众少年大多都在刻意轻视冷落,或侧首或低头没有一人看向对方,徐自安这道灼灼紧张的目光就显得非常特殊。
同样,也非常轻易的映到了廖平的眼底。
廖平看见了徐自安,立刻认出了对方便是那夜在云裳楼与白航一同的少年,想到那句关于是……或不是东西和谁比谁漂亮的话,本就被殿间众人冷落目光引起怒意更盛。
他幽幽笑了起来,笑意轻蔑玩弄,就像猫看困鼠时一般,然后………瞳孔骤紧。
亮若白昼的大殿内,仿佛突然多了一道凌冽彻骨的夕阳余晖,余晖的一边来自廖平的眼底,而另一侧则直直刺向徐自安的瞳孔。
这是一道识念攻击,蕴涵着柏庐独有的西山秘法,这种秘法不会致人于死地,却会让人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可能会昏迷一天,也可能会昏迷许久,久到同白航一般,正好错过整场棋评测。
这里是试前大宴,他不会做的太过分,当场杀人会为柏庐带来许多麻烦,可那少年挑衅自己在先,自己不过是出手教训一下,那怕大离国师亲自到场,又能说自己什么呢?
身为卑虫,没有卑虫的自觉,怨得了谁?
但他忘了一些事。
……………
“白痴,本宫天命朱雀,识念中更有朱雀神意,如此这般都无法扰乱那少年的心,仅仅凭借西山秘法,就想让对方吃苦头,也不知柏庐那些长老们是不是被兰溪草涂了脑子,竟让他来带队。”
仿佛隐在柔光薄纱中,更仿佛笼在空中云雾里的大殿高阁中,那道除了冷傲之外没有任何情绪流出目光缓缓从徐自安身上移回,然后落在面前一位依栏而立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着一件素清宽袍,宽袍松软,让这位女子背影看起来如幽兰般不染俗气,又似初夏雨般清新温柔。
她身旁有一株罗兰,斜斜向下的兰瓣清澈糜绯,承载着一道柔光,正如女子本人,神秘,幽雅,清新,沁人心扉。
仿佛被女子的幽美染清了冰眸,朱雀轻轻抿起嘴角艳红,柔声问道。
“为什么会选那少年作为清夜司的入局者?”
宽袍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依旧静处栏旁看着殿内,虽居高临下,但不会让人感到压迫娇恣傲慢之意,相反,因为那身素清宽袍的松耷,会让人感觉一种如冬日温泉也如朱墙青蔓的舒旷感。
并不是说她就不清雅高贵,她只是贵于己身,无需也无谓彰显于宽袍之外。
见对方置若未闻,朱雀有些恼怒,继续道。
“前些日,你特意来桐宫寻我,要我不要降怒于这少年,可如今看来,这少年除了心府有些蹊跷外,也并无太大特殊,清夜司向来不涉足跃溪试等朝廷内政,这次一反常态不仅选了这少年入局,而且还让那个死胖子像条疯狗一样四处乱咬,宫里现在已经有了许多声音,说墨守死了,清夜司其心已异,需尽早诛除以防后患。”
宽袍女子缓缓转过身来,身体微侧,玉石明光下将身影衬得略显单薄。
“宫里的声音本就嘈杂,如果清夜司只听宫里的声音,恐怕只会灭亡的更快。”
清夜司的特殊,不仅仅在于它常年笼在黑夜里,同样也在于它直归离律,不归辖王朝任何一处部堂,也不需听从任何大臣重将的调遣。
正是因为这份特殊,才让清夜司有了许多独有在政权之上的权利,换回了滔天的骂名,从而成为众矢之的。
大离建朝数千年,各朝各代都不缺少不惜一死也要弹劾这处炼狱的铮臣文士,当然,清夜司也往往在事后满足了他们不惜一死的决心,但即便如此,数千年里,清夜司的满园愧树依旧能开的茂盛,从未有任何衰败的迹象,便是因为。
清夜司很守规矩。
就像一条疯癫但聪明的家狗,很清楚那些是自己应该做的,那些是自己不可逾越的,所以,不管龙椅上的人对这处院子心中再有芥蒂,也很少会真的向那满园愧树下手。
但如今不一样。
挑选徐自安入局,朱小雨恢复疯狗本性四处撒野,这些都已经隐隐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底线。
所以朱雀才会担忧,为眼前这位从小便一共长大的宽袍女子担忧。
宽袍女子挥了挥衣袖,轻声安慰道。
“没事,这…………是义父的意思。”
第一百零八章,余唯。
宽袍女子说完,便不再言语,似乎这句轻描淡写的没事儿……………有着某种魔力,能将宫里的某些声音化成夕晖化成云碎化成唾液,然后再让那些发出声音的人重新咽回去。
南雀听到这句话后脸上忧色渐褪,精致似霞彩般的眉梢缓缓舒开。
她是桐宫之主,桐宫与清夜司之间相距其实很远,但她很喜欢看那院中漫天愧叶飘舞,因为年幼时,她常在愧叶间翩翩行走,但那些画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过了,她毕竟命属朱雀,怎能一直守居在方寸愧院中。
到了如她这样尊贵的身份,自然不会因为什么喜欢漫天愧叶就对清夜司心怀恻隐,今日特地将这些话说出,主要就是忧虑于宽袍女子的安危,她与对方这些年虽少有见面,但毕竟当年那些愧叶下嬉玩的情分还在,如今宽袍女子已经承认这些都是义父的意思,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南雀很清楚,这世上,确实有一些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如果愿意,真的可以让宫里那些没事总是喜欢发些声音的贵人大臣们,将说出去的话嚼碎了再重新咽回去。
宽袍女子名为余唯,她的义父,就是清夜司之主。
陈规。
绯袖微动,南雀自案几上端起一盏青花杯瓷,杯中泡着不知名的名贵花茶,色清淡味略涩,似乎是茶水太清太淡不合她的口味,又或者是杯间天青色的描花太过朦胧不够雍容,朱雀眉挑如剑,显得有些不喜。
余唯淡淡的笑了笑,她知道这位姐妹的口味,于是将特意带来的一坛酒启封解口,倒于杯中向对方走去。
酒名花雕,味醇且烈,色艳红,就如南雀此时的一身红装。
余唯走的很慢,肩膀微斜,宽袍之下如愧花盛开。
直到此时,才可以发现,她原来有些坡。
所以不管是依栏,还是走过花道,才会让人总是感觉肩膀微斜。
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在余唯一身微倾素色的宽袍下,有俩只如同夏雨初荷般的脚尖不时会冒出头来,显得非常可爱。
就像俩艘小船,在荷塘夜色下摇啊摇,一不注意就可以摇到天上。
天上有明月,月色下,就是清夜司。
……………
徐自安神色平常,用力盯着廖平,好像没有感受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在他身边的人才会注意到,少年脸上那双极顺的眉梢微凝,显然十分生气。
他当然感受到了对方那记凶恶的识念攻击,廖平根本没有隐藏用意,只是那道凛冽的识剑并没有在发挥出该有的作用,在刚进入徐自安身体的那一瞬间,就被少年心中那块冥石化解,不知是冥石骤然受侵还是被徐自安心意使然,一道极细微的气息竟随之又反馈了过去。
廖平感觉自己的识海中一阵翻腾,险些没稳住身姿,如果不是他情急下以手扶案撑住身体,恐怕会被这道磅礴的回击给拍打倒地。
佩戴在他腰畔的一块莹润玉佩流光溢转,一股清凉明静之意瞬间自玉佩暗纹中韵生,渐渐充盈在廖平的肌肤识海中,助他静意。
柏庐弟子身边似乎都有佩玉,不管是白航,苏武还是其他弟子,当然,苏武那块比较特殊,因为要负责向某位女人传音打小报告等重要职责。
并不是佩玉可显风度,而是因为这些玉佩中都封有一道来自兰溪的水意,水意能助修者冥想定神,也可以在主人受到识念类法门攻击时自行感应,并散发出兰溪水意帮其缓解去危机。
前提是,入侵的识念要非常强大且危险,可以威胁到修者识海基础。
廖平脸色阴沉至极,眉头蹙成一团皱梅,能看出他十分迷惑愤怒。
对方明明是一介凡夫,根本没有开启任何一处识窍,怎么可能会用这种修者间的道法反击到他的识海,而且竟然让他险些都没有支撑下去。
看看有必要查查那少年的来历了。
………………
宁青鱼来了。
如千山上的流云,如流云间的丝絮,他只是平静的走过,却仿佛将整片云彩都带了过来。
殿内散席上的众子果不其然喧哗起来,气氛火热沸腾完全如某位高阁之人所希望看见的那样,各种刻意蔑视挑衅的声音不断响起,如果不是天南殿提前安排了数位身着戎甲的将士维持秩序,恐怕无需等到论棋会开启,就会有争执决斗的事件发生。
然而殿内试子不管再如何情绪激昂,都没有一人在言语中加上宁青鱼三个字,这个名字仿佛带有某种不可言及的忌讳,提及就会揭开那道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个事实就是,他真的太强,强到令所有同龄少年们感到心寒。
宁青鱼依旧如天边最不可触的一朵云彩,随意而平静,没有刻意表现冷漠,也无需刻意表现冷漠,
他眼中只有大道,无所谓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他无所谓,但有人很生气。
比如说走在他身后的千山宗弟子,比如说随他们一同前来的几位天道院教习。
赵伯昂行走在宁青鱼一侧,与宁青鱼相距半步,这位在天道院地位尊高的荣誉教授竟甘愿退居一位年轻人身后,可想而知,在千山宗内,宁青鱼的份量有多重要。
听着耳边聒噪的嘲弄,赵伯昂脸上怒意更盛,他不是热血冲动的年轻试子,抬头望向殿内高阁,试图找到真正背后推波助澜的人。
在京都城内天道院主教多年,赵伯昂很熟捻离人对于千山宗的态度,但双方都是世间最强大的强国或强派,往日里不管如何俩厌,也不会真将情面做绝,可如今日这般,负责主持的司礼竟在大庭广众下出言挑弄是非,若没有某些担得起份量的人在背后支持,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就在他在高阁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不想变故突发。
一个靠近毯道的环凌郡子弟被殿内火热气氛所染,竟高举杯瓷重重的摔向了道间数人。
道间的数人,全是千山宗的人。
………
老梨木的案几不似理石般明亮,但还是能轻易将人脸上的神情映射的很清晰,透亮光滑的油脂漆面上,不同模样的试子用不同的表情表现出了同样一个意思的表情。
震惊……
诚惶………
紧张…………
闹大了…………
这次恐怕不需要用什么言语争锋,直接动手得了。
掷杯摔地就如同打人打脸,能将羞辱不屑等情绪表达的淋漓尽致,掷物,打脸,割袍,被称为大离三大决斗前的讯号,寻常乡野鄙夫还不能承受这种耻辱,何况本就目光比千山峰顶还要高的千山宗道人。
殿内寂静一片,拨弦弄乐声都停了下来,整个天南殿仿佛被灌了好几池的砂墨,将所有声音隔绝也静止,别说一根针,就叫柱灯摇曳的稍猛烈些都能清晰可闻。
那位明显被乱意闹意嘈杂意冲昏了头脑的少年此刻恢复了理智,茫然看了眼四周众人丰富而重复的表情,再看了看面前静止在空中的茶杯以及本该飞溅四溢,但此时却诡异暂停的残茶水光,略显稚嫩的脸上开始害怕,但少年的尊严又不允许他此时真的因害怕而求饶或后退,于是怔怔站在原地等待着对方的怒火。
宁青鱼目不斜视,没有看这位向自己掷杯的少年,在一众被固定住的表情中继续行走,道袍顺意而动,淡然而飘渺。
他是天外神子,可以无视世人无视尘埃甚至连荣辱都蔑然而去,但赵伯昂不能,这些时日,他本被朱小雨那条疯狗没事串门,有事咬人的纠缠弄的不厌其烦,方才又被耳边聒噪嘲弄的声音弄的怒意上心,如今遭受到一位不知何处而来的少年掷杯羞辱,怒气瞬间冲破了头间道冠。
赵伯昂轻哼一声。
停滞在空中的茶杯骤然一颤,在空中静止的纷洒水光如冰裂般分离成数截,然后嗡的一声在空中调转,如一支支锋利的铁剑向那位环凌郡的子弟激射撞去。
此时场间的人都是些年纪尚浅的试子,修为至深不过叩府境,即便想出手阻拦也无能为力,赵伯昂任天道院教习多年,早已是中三境的大修者,双方的差距就如高山浅水,即便赵伯昂这一击只是为了教训对方一下,并没有真正施全力,但他的境界放在哪里,如果那少年真被这些带有真元气息的茶杯与茶水击中,即便不会当场死亡,但一定也会受伤严重,甚至留下终身无法修复的损伤。
往年来试前大宴也会有口角争执的事情发生,但从不会真出现流血事件,这关系着朝廷的颜面。
茶杯呼啸而至,那位少年感觉自己浑身被重重藤蔓裹绑,根本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茶杯朝自己胸口袭来。
一些试子将头扭向一边,不忍心看见那位少年被撞飞出去的场景。
就在这时,殿门咣当一声打开,一道沉闷强势的冷笑声传来。
“赵伯昂,什么时候打过本将,再把你的威风撒到皇城。”
(朱雀的名字是南雀,前几天写迷糊了,一直用的朱雀,她名字是南雀啊南雀,很有深意的,前面那些我会修改,以后一定会注意。)
第一百零九章,狗屁不通。
“宁王侯!”
“文苑大学士!”
“走在最前方的年轻人是谁?”
徐自安伸长脖子随众人望去,然后在同样翘着脖子观望的簇拥人头缝隙中,终于看见了那位被众人好奇的年轻人。
那人约二十岁左右,身着一身紫色朝服,并没有绣带过多的配饰,晴朗浓眉,眼神炯炯有神,将黑眸衬的更加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与生自来的高贵雍容与仁厚贤明,他就这样随意的行走在众人前,却将宁王侯,文轩大学士等宫中重臣的光彩全部压去。
年轻人进入大殿,并未看前方千山宗数人,而是环顾洒了眼殿内众试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持重爱贤的神情,让人顿升一种被圣光拂照宠惊感,殿内试子大多同徐自安一样是来自王朝外乡偏城,认不出这位仿若行走在自己宫殿的男人为何人,但靠近主道的数位京都本地子弟或家中有长辈在朝中为官的少年则以最快的速度认出了眼前的人,纷纷拉起身旁同伴辑手拜礼。
“政通司张伟之子,见过二皇子。”
“都衙………见过二皇子。”
“…………,见过二皇子。”
徐自安也随众人站起,比着到处可见的示范有模有样行起这不太熟悉的参拜礼来,好在殿内人数众多,也没人会注意到还有位来自深山深镇的少年混在其中。
参礼完毕,徐自安再次看向对方,心想原来当初在大青山间朵朵口里的二哥就是此人。
只是为何他们兄妹俩模样却不太相似?转念一想,徐自安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他们的父亲可是武帝陛下,君王最不缺的是什么?后宫呀,佳丽呀,妃子呀,不要太多呀。
可关于这一点,徐自安还真是有所不知。
二皇子周楚目光从众位试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先前掷杯的那位环陵郡少年面前,目光中并无任何责备意,相反隐隐还有包容赞赏之感。
他缓缓走到少年身旁,向少年激射而去的残茶杯器不知何时再次静止在空中,离那少年的身体也不过一拳的距离,茶杯上带有浓厚的真元力量,显然是被宁王侯以道法所困。
周楚轻轻摘下空中的茶杯,随意放回案上,茶杯与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余波竟将殿内烛火震的一阵摇曳,火光迷离中,只见二皇子淡淡道。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王朝的昌盛离不开每一位子民的锐气与血性,但万不可被锐气冲昏了头脑,赵道长是天道院德高望重的副院长,又是今夜大宴的嘉宾,身为大离的一份子,又是后辈,如此待客待长,确实不妥,该罚”
说罢二皇子提起酒壶,斟满一杯轻轻举起望向赵伯昂,一饮而尽道。
“本皇子代这位试子向赵道长道歉,道长应该不会嫌晚辈资历不够,不接这杯道歉酒吧。”
并为等赵伯昂回应,周楚再次回头看向少年,语气微重深深道。
“你是我大离子民,又是通过了层层选拔能参加棋评测的青年才俊,王朝的未来需要你这样有能力的年轻人,本皇子代你道歉不为过,但有些事你要记住,如果今夜掷杯之人是本皇子或宁王侯,想来对方再如何愤怒也会忍着,我大离能风云天下靠的是实力,而不是一时冲动,辱人者必被辱之,但如果能永远强势下去,又有何人敢回辱?大宴之后要好生修行,这样方能不负王朝对尔等的厚望。”
三番话,步步为营,以退为进,看似是在训斥那少年的冲动与不懂事,但其中强势的意味却带到了每一个人耳中,贤明威势气度无一不在,不得不说,但凭借这份容天下也制天下的气度与智慧,这位二皇子就足以让无数离人拥护。
响声四起,将殿内刚停息下来的火光激荡出又一阵更猛烈的恍惚。
三皇子亲自敬酒致歉,更有五侯之一的宁王侯随行,赵伯昂心中再如何不甘恼羞,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明显不合时宜的时机再开口,重重冷哼一声,这位老道愤而挥袖,带领众位千山宗弟子走向大殿前台落座。
宁青鱼依旧坐在最前方,目光随意向前方倾洒,看似望向殿内众人实则凝聚在那些早已摆好的残局中,似乎方才那些倒向自己的残茶与二皇子的言语都只是一场烟火,皆无法扰乱他那颗明清宁静的道心。
赵伯昂干脆闭目静念养神经,努力让自己尽量不去看台下那些小兔崽子们更加放肆挑衅的目光,他修的虽是千山宗间的清养道,但性格却一直火爆,真怕自己忍不住再次出手。
他是天道院的副院长,不管身份还是地位都决定了他不可以做太多过激的行为,方才出手是因为大离子弟摔杯在前,他教训下对方也与理应当,但如今三皇子已经道歉,虽然道歉的方式让他更加生气,再动手,就真的是挑起事端。
毕竟目光这种玩意,总找不到合适的证据。
你说大家看你的目光充满挑衅放肆侮辱?可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看你的目光里到底是并还是看不起你,我又没有用言语来表明,一切都是你猜的,你管不了我的眼,就像我管不了你的脑子。
大离和千山宗之间的关系实在太难理清,大离国土辽阔,除去剑阁看守下万岭,以及荒族占领的荒原,天衍大陆剩下的领土几乎都在大离境内,千山宗如果要想获得世俗间的资源,就少不了与王朝打交道,而大离若想培养出更多的修行强者,也少不了与道门正统的千山宗打交道。
但这个交道具体怎么打?着实很值得研究。
………………
应该到场的人已然到场,被刻意烘衬的气氛也被燃至恰好,不算此时隐在殿内高阁中那些神秘大人物,单单二皇子殿下,文苑大学士与宁王侯这样的阵势在往年里也难得一见,殿内众位试子摩拳擦掌,纷纷想着待会应该怎么设法露个脸,好让二皇子看见自己,不说欣赏,便是看见也是莫大的荣幸。
随着一阵轻灵盈耳的礼乐声响起,殿内众人才纷纷想起,今夜的主题可不是比谁的眼睛瞪的直,谁的目光盯的丰富,而是论棋会。
来自云裳楼的佳丽如群敲开数九寒天的翠鸟,莺莺燕燕的将脂粉香气送到大殿内每个角落,几首开幕舞曲完毕,数位将秀色隐藏在黑纱头帷下女子娆娆而进,其后跟随了几位年纪不同的男子。
这几位男子应该就是前几日论棋会的胜者,今日被特意安排来天南殿中执棋论道,他们中有终其一生痴于棋盘的老叟,也有年纪轻轻便棋术精妙的少年,还有双指摩挲着黑白棋子的中年儒士,年纪不一,身份也不一,在这其中,有一位少年格外受人关注,他就是连破了阮郎归十六道残局的少年天才。
张仪。
那少年看起来眉目还稚嫩,不过十二三岁之龄,竟可以将许多宫中国手都苦思不解的残局连破十六局,听闻甚至惊动了那位喜欢在御花园中垂钓的国师大人,那位老人最近几日经常会在自家后院中研究那少年的棋路,每每看到兴致处,竟如孩童般雀跃拍手叫好,若不是有人阻止,这位老人就将张仪唤进宫中与自己手谈几局。
国师大人的棋术虽臭的就像余镇吴老四他们家茅房里的石头,但他的身份地位同样也像余镇里的乡野鄙夫与城主朱小雨那么远,能被国师大人赞赏拍手恨不得引为对谈往年友的人,足够让众位才俊都艳羡尊敬以至于用瞻仰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张仪出自洞庭湖世家,年岁幼浅未经历过如此阵势,不由显得有些懦懦之感,好在他名声在外,又眉眼青雉,倒也没有几人嘲笑他。
礼乐声渐毕,众人落座,由专人负责的殿内明灯全部同一时间熄灭,那张如同山河画一般宽阔的空白上输盘棋局映射,丝毫毕现栩栩如生,竟然比当初在云裳楼时看到的还清晰。
论棋会的规矩秩序依旧保持相同,来自云裳楼的才人们执黑先行,众人则观棋,可以随意指点,胜者而出。
徐自安坐在角落里,并没有同众人一样看向变化莫测的棋局,也没有偷偷打量哪位先前试图以识念攻击自己的廖平,而是借幽暗光线望着殿内高阁,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直觉,似乎那高阁上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那种感觉很清晰。
因为对方似乎不想收敛目光。
第一百一十章,那棋盘何处。
那道目光是余唯的。
她今夜前来,不仅仅是受朱雀之邀,更重要的,她是为了看看徐自安。
她很好奇这位沈离从未承认的传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少年,又或者说,日后要与她并肩的少年,究竟是个什么人。
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她必须来看一眼。
似这样重要的事,仅仅看一眼有些草率,但事实上,有些人,看一眼就足够了。
就像溪水,一眼就可以看见溪底那些色彩斑斓的鹅卵石。
这少年很干净,她很满意。
因为越干净的人,越能够走进黑暗的尽头。
就像墨守老人一样。
………………
殿内传来一阵喝彩声,原来是云裳楼的一位才人赢了棋局,而且用的是最气势恢宏的大龙屠,开局只用了三十七手便入侵了挂角星位,占尽先机,将对弈的棋士压去了所有去势,虽后来靠着众人的集思勉强撑了几手,但无奈前期败落势头已成,即便再如何弥救也无能为力。
一同落子七十八位,便将一位在棋海中沉浮了数十载的棋士压的喘不过气,云裳楼被称为棋甲楼的名号,果真名不虚传。
其他几处棋局,也是相差无妨的情景,黑纱下的才人行棋从容如流水,对棋者苦苦支撑如力扛巨浪,很多棋手看起来甚至连中盘都难以支撑,相信用不了多时,就会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败落哀嘘声。
徐自安不懂棋局,实在看不懂那黑白对博间的妙处,只能双手捧着小紫砂茶壶一边轻嘬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白航至今没来,可以确定他一定遇到了某些不好处理的麻烦,不然以这位公子哥的习性,这种有佳人有美酒有热闹的场合不会不凑,那怕是不以柏庐子弟的身份。
就是不知究竟是廖平在其中作梗,还是那位冷漠强傲的朱雀暗中操作,如果是廖平,那徐自安倒安心了点,毕竟他们同属柏庐,廖平身为柏庐大弟子想来也不会对白航做出什么太不理智的举动。
如果是那南雀…………
徐自安摇了摇头,觉得这种念头还是不要继续想下去比较好。
只和对方见过一面,可徐自安很清楚对于这种性情冷漠实力强大背景也变态的贵人眼中,自己这些人的护城河里草屑般轻贱,生存与死亡不过就是他们的一个念头,徐自安不知道那只南雀在想什么,但在这座京都里,对方不管想出什么样疯狂的念头,她都有能力,也有实力将这些念头化为现实,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徐自安突然觉得嘴里的茶有些苦,苦到心里也变得苦涩起来,只好放下茶壶,换了杯清水。
生死由她不由己,这种感觉谁都不会觉得舒服。
至于廖平的那一击,徐自安倒真没太放在心上,他没修行,但并不意味他就对于这种修者间玄妙高深的攻击手段无可奈何,他心里的可是冥石,传闻中都和冥王都能挂上钩的东西,又怎么会被世间意轻易打破。
不过让徐自安略微感到可惜的是,冥石似乎只能被动的帮他吸收又或者抵挡来自识念类的攻击,无法随他心意化为主动攻击的手段,不然靠着冥石的神奇,与他本身武技的精湛,他自信自己有不输于任何一位通玄上境修者的实力。
如果再加上旧书与破伞,对于一些叩府处境的修者,他感觉自己也未尝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想了想自己如果真能撑住叩府处境修者的攻击,那最后一项武试的成绩,应该也不会太差。
但那些事想想也就罢了,他如今身上挂有清夜司的职位,出些小事还能得到那满院愧叶的庇护,但如果真被世人发现了他全部的秘密,小黄伞与封刀还好,那些都是沈离留下的,可冥石却和冥君的下落有关,被人知道一定会掀起滔天大浪,到那时,朱小雨即便想护着自己,但也得考虑下那愧花枝杈能不能扛得住这份压力。
墨守就是最好的例子。
堂堂清夜司的大夜司,上三境的世间强者,也只能化作一场春雨散落畏山下,他不认为自己一位尚未修行,只有一把刀一本书一破伞的少年能逃得了那些大人物之间的骇浪冲袭,甚至说不需要那些大人物亲自动手,只需要一个意念,又或者一个眉梢紧蹙,就会有无数甘愿为他们排忧解闷的爪牙将自己撕裂成另外一捧飘落在护城河里的白灰,甚至………连白灰都不剩。
人有远虑,必有近忧,这话说的很让人一边不得不敬佩于前人的智慧,又一边忍不住腹诽那前人为啥老说这伤心伤人伤感情的实话。
想起自己渺茫黯淡注定会和悲剧如沈离一般的未卜前途,徐自安又纠闷起眼前的棋评测来,按照自己原本那个即是痴人说梦但又无计可施的计划,棋评测的名次直接跳过不算,将主要心思放在最后一场跃溪试的武试中,如果武试成绩可以优异到某种人神共愤的程度,自己进入前七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前提是,他得有那个实力,也就是至少战胜叩府上镜的实力。
想要战胜叩府上境。
他至少,也得是叩府境。
……………
至少,也得。
这俩个本意是相近却又能相互叠加增加重量的词此时就像沈离脚下的破陋鞋底,又或是某个调皮年轻人手里冒着蓝火的加什么林(加特林,详情请看某滕之老王加特林),啪啪啪又或者哒哒哒的将他的痴心与妄想打碎成散落一地的凌乱星光。
星光美好,月光清幽,砂墨美得不似方物,旧书里的星辉也不似方物的总与他穿身而过,那些星辉究竟有没有真正意义上在他的身上存在他不知道,但就如那也与沈离相顾吃鸡汤时说过的一样。
真实存在的,永远都不会成为一抹虚幻,未曾被人们看见只是被灰尘蒙蔽或还没有到惊艳世界的时机,等到尘埃落定,时机来临,一切就会花开水落。
旧书里的星辉是真实存在的,就像墨守老人赠予的那道蕴含沈离无数本源力量的心血,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只是徐自安还没有找到那把开启大门的钥匙。
或是,叩响大门上那个铜环。
论棋会还在水波不兴的进行着,今夜是论棋会的最后一夜,云裳楼似乎也不再如前几日般留手留情恐伤了天下宾客棋士们的心,那几位黑纱笼罩下的才人们棋力明显更加精湛,每一次落子皆有风云起,步步惊心也子子动魄,一些看似无意落在各处仟佰中的散子,也往往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让众人既觉摸不着头脑又觉匪夷所思,却会在某处后棋徒然一断,如断江大坝一般生生拦断了对弈者所有生机,只能黯然离场。
不过数杯茶的时间,就已经有好几位棋手被迫下场,渐渐所有棋手全部离场,随着一阵礼乐声,论棋会终于迎来了最受关注的一刻。
来自洞庭湖的少年棋盘强者张仪,究竟能不能解开那最后一道残局。
四劫残局。
这道残局是阮郎归留在云裳楼的最后一道,也是最为难解复杂的一道,往常残局至多不过双劫,再多则会让棋手因精力耗尽而累死在棋盘上,这道残局竟有四劫之多,能摆出此局者以是寻常棋手的极限,更别说解棋了。
连环,单片,无忧,生死,四大四劫各守一方,又各自牵连,生生不息,循环不断,期间每一颗棋子间都有无穷变化,不管执黑执白,从何处入局,都难逃最后被四大棋劫扣连的困境中。
若妥协,必将落败,而如果顺其规矩走棋,至多不过和局,和局固然不败,但也算不得胜,所以阮郎归当年留下的那张棋盘,这么长时间内无人能拿走。
是的,今夜的论棋会,甚至说整场试前大宴最大的彩头,就是那张棋盘。
阮郎归以棋入道,一生传奇,虽最终只留给世人一个独自北行的身影,但在世人心中,他无疑就是万世以来最接近天算之能的棋圣,虽然他从未承认过这种说法,认为这种说话有缪赞捧杀之虞,棋无止境,穷其一生也不能真正无法领略到纵横十九道后的真妙,但玉石在前,阮郎归再如此自谦不允,也阻挡不了人们对其风采的瞻仰与敬慕。
那棋盘常伴阮郎归,一定会留有阮郎归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是他以棋入道的心悟,或者是他修行的功法,或者是他朝夕叩府的阐解。
不管那一种,都是世间棋手或修者做梦都渴望的宝物,尤其是在当下的情景里。
国师大人动如此大手笔,不惜费人费力的将论棋会放到了试前大宴这种正式场合,无疑是向人们发出一个讯号。
棋评测的具体考核方式一定就藏在论棋会中,准确的说,一定就藏在最后的这道四劫残局中。
又或者是那副棋盘中。
徐自安借着幽光向前台望去,看了好久也没看到什么被特意展放的棋盘,不由心中好奇,那张棋盘既然是论棋会最大的彩头,不应该被束之高阁或者明台展示勾起人们的向往吗?就算是提前故意藏起,为了钓人们的胃口,当下时刻也该拿出来了,总不能一直掖掖藏藏的,难不成…………
“棋盘根本就不在云裳楼中。”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徐自安的猜想。
第一百一十一章,四劫局里谈四劫。
“四劫循环,若以困守,四劫以足够,为何会有循环?”
张经年看着身旁的天机三子中的其他俩位杨颖与玉川,如师如友继续淳淳指导道。
“下有连环,左有单片,上有无忧,命门在生死,这四劫残局一直被称为开天之局,就是因为此局以非人力所能解,阮郎归有九斗风流,更有天算之姿,这残局听闻是他当年问圣时所摆,连他自己都未能破解,咱家老爷子甚至评此局非天算神子不可破,用这样的残局来做最后一场压胜棋,确实太难为咱们这些连三斗还装不满的棋篓子了。”
张经年说完一拂广袖,宽大袖袍带动几缕清风。
玉川是天机三子中的最小的一位,年纪与此时残局前陷入无忧劫中张仪相似,不过十二三岁的稚龄,唇边还带有一层青涩的绒须,听到一向敬重如兄长的张经年如此说法,犹豫了下好奇问道。
“师傅都说非天算之人不可解,那云裳楼这样的做法,岂不是有欺视盗名之嫌?”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天生便能将天理天命算明白的人,无人可知,宁青鱼一直被千山宗宣为天命之人,但他毕竟年纪尚浅,天资再高也不可能看透一切,如果真的有,那也只能是他的师傅,也就是张经年嘴里的老爷子,天机老人。
连天机老人都定此局为非天算之人不可解的残局,如今放在江湖大堂间确实有欺负之嫌,这就像一群门外汉与九段国手的对弈,看起来哄闹专注,但其实大多只是来凑个热闹,改日喝酒时能多些炫耀的谈资,那有真耐得下心肯专研,也能真正看透看懂的人。
“玉川,你聪颖明理,幼时便能悟懂龟甲卜算的解离,天赋根骨都是咱们三人里的最佳,最得老爷子真传,但是这性格确实有些太温和点了,不管言语还是锋芒都显得有些软柔,不够咱们大离王朝的气质与悍意。”
张经年说完拍了拍玉川的肩膀,浓密开阔的眉梢舒的更端正了些,努嘴指了指另外案几前的宁青鱼,语重心长的再次道。
“就像现在,云裳楼这哪里是欺世盗名?它分明就是欺负咱们这群人根本解不开,你看宁青鱼现在都开始闭目养神起来,如果他都认为解不开,那张仪至多半柱香的时间就得弃子离场,可怜这位来自洞庭湖的棋道天才,甫一入京被时局架入云霄,如今极有可能又得坠入泥底,当然,如果他能经得起这场考验,相信日后一定也会有一番大作为,甚至比他家老祖宗也不逊色多少。”
玉川虚心听着张经年的教诲,天机三子中的另一位少年杨颖则不服输的一挑眉,大大咧咧的道。
“洞庭湖的老祖宗可是半步圣人,这张仪至今不过通玄中境,连玉川还不如,比半步圣人还要高,难道他真能成圣?师傅可说咱们三人都不一定有人能真正继承他的衣钵入神化圣,年哥,我觉得你这话说的可很夸张呀。”
张经年回头瞪了眼这位向来性格大咧机灵的二弟,手指微曲做弹指状,没好气道。
“脑袋不疼了?”
杨颖吓得赶紧一捂额头,藏在杨颖后面怯怯道。
“你再弹我脑门我给师傅告状,说你为兄不尊,老是欺负我。”
他们三人自小在天机阁中长大,感情深厚向来和睦,张经年年长几岁,性格疏阔境界最高,不管生活起居或修行事理,都一直被敬为兄长,奈何杨颖这鬼精性格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难以下手也不好下手,无奈的摇摇头,张经年正欲看向场中,这时听到杨颖再次说道。
“既然如此,云裳楼不拿出阮郎归当年留下的棋盘倒也有情可原,反正这残局根本无解,也无所谓会不会真的有人可以拿走,但国师大人摆出如此大的阵势,最后如果真变成一场乌龙,那太寒天下试子们的心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三人身为天机老人的亲传弟子,对朝野对庙堂非常熟悉,能将论棋会原封搬进天南殿中的人,除了国师大人,恐怕也无人有这样稀奇的念头和这样权势的能力。
只是手笔如此宏大,最后如果再闹出个不了了之的乌龙结局,确实太儿戏了点。
这就像一位书法大家研磨三年,润笔十载,研磨的佳人都更换了数拨,润笔的观池都洗涤成一池污水,突有一日发了神经又或者实在不好意思让大家再继续等待,准备出山挥墨纷洒出一幅惊世骇俗的百鸟朝凤图,却不想最后愣是画成了一副野…鸡互殴图,而且还是俩只不会下蛋的公鸡在互殴,这已经不是儿戏,而是在胡闹。
可国师大人的胡闹,总会有些胡闹的理由。
“这个理由很简单”
张经年将目光重新放回残局中,向玉川和杨颖认真叮嘱道。
“棋评测的内容根本和阮郎归留下的棋盘没有关系,而是藏在这残局中。”
………………
徐自安吃惊的看着面前这位还算熟悉的小掌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片刻后才明白原来对方竟也是要参加棋评测的试子之一,赶紧向一边挪了挪,腾出一张蒲团示意对方入座,好在案几较长,他们这处较为偏僻,隐在玉柱旁,也没人发现他们俩人同挤在一张席间。
来的人是何安下,君翁客栈的小掌柜,与徐自安虽不算熟识,但也不算陌生。
何安下道了声谢后落坐席中,与徐自安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恰当三寸,三乃君子之距,取方取正,多一分略显高傲轻浮,少一分则会让人感觉疏远,不得不说,这位君翁客栈的小掌柜不管是行为举止,还是骨里风气,都是一位方正有礼的君子。
徐自安为对方斟了一杯茶,轻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棋盘不在云裳楼?”
何安下谢茶后略微思量,似在斟酌语言,片刻后转身体直视着徐自安的眼眸。
“因为我见过。”
虽是直视,却不会让人有咄咄逼人的灼热感,相反,这种目光很容易让人感觉舒服与尊重,也很真诚,让人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位端正君子会虚辞夸假。
徐自安压抑下心头的震惊,压低声音问道。
“你见过?”
何安下轻轻点了点头,发髻梳拢的一丝不苟,垂头间都不见有散发浮起。
君子慎言谨行,何安下的言语不多,正因为这样,才让徐自安相信他确确实实见过那副棋盘,而且还是在云裳楼之外的地方。
只是与对方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种机密的事情他为何会告诉自己?徐自安本想向对方询问,可怕这种质疑的话语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取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愿让气氛变得清冷,可大殿内此时真的很是清冷。
这种清冷当然不是无话可说的清冷,与张经年等人不同,殿内众试子不知这些更深的内幕,此时都纷纷将注意力放在张仪身上,四劫残局名声实在太大,众人都知道要解开这残局难如登天,但张仪已经连破了十六道残局,而且局局解法不同,不管是古时旧法,还是当今主流的棋法,都极为精妙,棋赋之高被惊为天人,所以即便知道四劫残局无解,可众人心里或多或少的对张仪怀有些期待。
如果张仪能真的解开四劫残局,无疑就是棋道上一位新的传奇,能亲身经历见证一位传奇的诞生,也是荣莫大焉之事。
事至此时,人们已经将关于棋评测所有的猜疑放在了那张棋盘上,阮郎归当年所用棋盘,必定有其无尽玄妙,不然也不会被朝廷卖这么大一个关子。
至于为何大家从来没想过棋评测的内容可能隐藏在四劫残局中,原因很简单,四劫残局流传的实在是太广泛了。
京都城内,那家棋店内没有四劫残局的棋谱?甚至说,只要是浪迹过赌棋风数最盛的华丰巷和经角街,随随便便一个野棋士都能轻易将四劫残局原封不变的摆出来,试问,这样一局被大街小巷熟知的残局棋谱,怎么可能被当成考核试题?
国师大人再如何调皮任性,也不至于任性到为老不尊的程度吧。
可事实上,国师大人还真能任性到为老不尊程度。
“为老不尊?过了元丰年我才不过百余之龄,和天机老人这种千余岁的老怪物相比,我至多不过一正值天真烂漫的稚龄少年嘞。”
“如此劳师动众的给你泄题,你们看不出真义,难不成还能怪我咯?”
“我本将心指明月,奈何大家非要望沟渠,我也是个很无奈啊。”
见众人都关注在幻器映射的残局中,徐自安收回目光,在对方杯中又续了些新茶,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如果棋盘没有在云裳楼中,那在哪里?”
何安下没有看徐自安,而是望向大殿的南方一侧,目光清远似能透过庄重的大殿墙壁落在极远的某地,那里有漫漫荒草幽幽星光,荒草间有一个微佝行走的背影,背影并不落寞,只是让人感觉有些迟疑,似乎那人要去做一件很艰难的事,那人身穿一身酒楼掌柜的服饰,腋下夹着一副算盘,星光落在算盘间有泽光渐起,被白雪染白又被夜色涂黑,黑白间变化无常。
那张算盘上…………没有算珠。
(得解释个事,这俩天没更真不是我懒,在整理大纲,顺便也存了些稿子,因为我要做一件事,没错,下个月,我要全勤,说个好消息,目前的稿子能保证下个月全勤,下下个月的话,应该也可以。)
第一百一十二章,君知流云意。
张仪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棋盒中剩余的棋子就像羞涩的小娘般就是不肯出来多看这个世界一眼,而停留在张仪拇食二指间的那颗棋子更像贪恋着众人瞩目的娇娘般迟迟不愿入局落幕。
棋盒棋子各有想法,下棋的张仪就着实苦不堪言,青雉眉目此时被蹙成树皮皱叶,颗颗汗珠练成串,如深夏暴雨般不断流淌。
夏雨滂沱,雨势瓢泼,用夏雨来形容汗珠似乎有些夸大,但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张仪的衣衫早已经全部湿透,本该平和的眼眸此时赤红如魑魅,整个身体呈现一种不自然的颤抖,那是心血消耗过重才会有的反应。
能看出这位来自洞庭湖的少年已经尽了全力,甚至快入了疯魔,四劫残局就像一张巨大手掌紧紧将少年掴其中,不得挣脱也不能逃避。
如果任由这样情况下去,相信这道残局会像魔魇般囚困张仪一生,直到他能真解开残局。
可残局本就没有解法,至多不过和局,和局不算破局,难不成,这位初露头角的棋道天才还未冉冉升起便要被一道残局陷入劫数循环,一生画地成牢茧缚自困?
二皇子周楚神情渐渐凝重,遥遥看了眼对面高阁,被阵法遮掩容高阁中响起了数道杯茶落案声,似乎阁中大人物也开始坐不住了。
张仪不过稚龄就精通如此多的纵横经纬法,又出自洞庭湖世家,虽然其父从未有过什么值得惊艳之处,但那位常年在洞庭湖闭关的老祖宗可与王朝有过不小的情分,先帝曾数次赐匾于洞庭张家,赞其忠义,如今张仪如果真在京都城内被一道残局困了心魔,一定会许多来自洞庭湖的门生与官员心生芥蒂。
他用眼神示意了身侧的宁王候与文轩大学士,让俩位大臣伺机打断被残局困了心神的张仪,以防引起洞庭湖世家不必要的误会。
父皇久于深宫清养旧疾,大皇子常年随军镇守于荒野边疆,三皇子又太小,根本无法独自处理政事,他今日特意前来观礼,更多的是这场试前大宴是一个绝佳的笼络人心的时机,都是庙堂上未来的栋梁俊才,纳贤于少时,总比收拢结交朝中那些早就站好阵营的权臣重将们轻松可靠的多。
只是少年人向来骄傲,越年轻者傲意越重也最易被依循骄傲等意气所伤,少年成名固有好处,但就如琉璃所制的盆栽,极易破碎也经不起什么风霜,就像此时,在众人期望之下,如果处理不好就很容易彻底打碎了少年的初心。
文轩大学士渐渐起身。
宁王侯蹙眉拈指,指尖有一道真元化成的光芒流动。
高阁中也响起数道衣诀煽动的声音。
然后。
啪嗒几声脆响。
几两银钱落地。
一颗棋子同样也落了地。
…………………
不知何时,张经年已经起身站起走到了张仪身边,只见这位天机少年弯腰将那几两不知从那弄来的银钱从地上拾起,那颗从张仪手中脱落的棋子还在明亮的玉石白砖上弹跳,转动,声音清脆传至很远仿佛能落在心头。
“你幼年时博览群书,经纬之道的天赋在洞庭湖无人能左,你父亲身为家主却平庸无为,家中堂叔对你父亲从未敬服过,多次直面侮辱你父亲,你不忍父亲每日遭受冷落轻视,于是前来京都希翼能以一己之力挽回荣誉,可你想过没有,压力固然能使钢百炼成神铁,但同样也能使精钢折断,你将家族的压力全抗在肩上,想以四劫残局名动天下,可这四劫残局本就是无解之局,你纵有天赋,但毕竟不是真正生而知之的天人,强求之下怎么可能有善果。”
张仪似乎还没从残局劫数中缓回心神,目光痴滞呆呆的看着张经年,捻棋的手还保持着原样,就像一只沙漠中的秃鹫,看着脚下被豺狼分食的腐肉不断盘旋不甘飞走。
“生死劫,生死劫,本来就是让对弈者去死的,那个生字就是个点缀,镜花水月般飘渺的东西,真不知你明明棋道天赋有六斗之高,却看不透这些虚假的玩意”
张经年看着对方还不愿梦醒的眼眸,突然将手里的银两放在残局旁。
银两不多不少,恰好三两。
“你在经角街待过数日,经角街是野游棋士摆棋赌棋的地方,应该很清楚咱们大离赌棋的规矩,逢是解残局者需缴九两三钱的入局彩头,胜者可双倍赢回,输者则只能收回三两三钱的赏钱,送给摆局者六两银钱,这里有三两,那三钱我一时真找不到,改日会给你,这些银钱就当是你解棋未成的赏钱,不过就是一街角博弈,输赢无非是打发时光的闲物,当不了真。”
张经年说完没有看张仪的神情,再次弯腰拾起那颗还在旋转的棋子,然后当着殿内众人与张仪的面,随随便便的朝残局中落去。
他落的方位在生门的气眼上,游离在死劫附近,却将所有的生路全部断结,这一子落下,就是彻底的有死无生。
这意味着四劫残局下,再一次多了一个自寻死路的人。
但这人可不是可怜人。
因为张经年是故意走上去的。
“对了,这三两可不是白给你,改日你可是得还我六两银钱,哦,不对,我还欠你三钱。”
张经年笑着说道。
…………………
空旷的大殿依旧安静,只不过这一次安静却多了别的意味。
一些棋力较佳的试子看懂了张经年的苦心,纷纷端起酒杯向他敬去。
先前那一敬,是敬天机三子的名声,如今这一敬,敬张经年的磊落与江湖情。
用江湖的方式来解决修者间的事,也亏这位向来疏阔大气的少年能想的出,也有胆气做的出。
张仪在则被送往宫中复养心神,这一次如果他能四劫残局中中走出,想必他日成或许真会比洞庭湖老祖宗还要高一些,阮郎归也是靠着棋道臻入化神境,谁又敢真言清这少年的潜力?
只是恐怕这一场大梦后,张仪是参加不了棋评测了,不过经纬术如此了得,此事过后国师大人一定会非常重视这位少年。
至于还摆在殿内的四劫残局……
宁青鱼睁开了眼,看着那处落在生门脉搏间的棋子,目光虽依旧清远,但似乎有了数朵浓厚的铅云飘过。
铅云之后,则是青天明湛。
他眼神渐渐明亮起来,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东西,然后突然起身,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中随意向大殿外走去。
赵伯昂见宁青鱼突然离场而去,愣了片刻,似乎也不解为何这位山宗之子会做出这样的离奇举动。
犹豫片刻,他看了殿内无数大离面孔,冷冷沉哼一声,随之站起身来。
往年里,试前大宴都会在宴饮后安排一场比赛来助兴,或是辩难,或是比试,天道院少有参加便是因为宗门弟子不管输赢,都不会得到与之相对的褒奖与敬服,而且这些年里千山宗确实有些后继无人,反观大离王朝则春花烂漫先后涌出了一大堆少年强者,比试下来也是输多赢少,所以天道许多讲修也根本不愿揽起领队的职责。
今年宁青鱼等数位悬律峰的少年强者前来助阵,天道院一反常态强势参加试前大宴,就是准备压制下大离的气焰,可不想宁青鱼此时却不置一言突然离开,宁青鱼虽年岁尚浅,但在千山宗的地位仅次于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峰主,他起身离去,数位悬律峰的弟子也同样离去,赵伯昂心中纵有百般不愿,只能拂袖跟去。
论棋会的结束,就是试前大宴真正意义上的开始,王朝刻意煽动气氛与种种的刻意做出先手准备,就是为了不让千山宗在接下来的宴会上太出风头,同样也是不希望大离试子输的太凄凉。
大离王朝重颜面,不管是乡野还是朝廷,都不会轻易言败,尤其是未曾比试较量之前,但是今日这样的举动无疑就说明其实在很多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不管如何比试,又或者用什么方式来比试,他们都不是宁青鱼的对手
换句话讲,在接下来的宴会上,他将会成为唯一的主角。
不管任何人的挑战,都会第一个向他发起。
然后他会如黑云压城般将所以挑战者的尊严尽数碾压成碎泥。
这才是接下来的流程,也是接下来会发生的戏码。
可如今,他突然离开,这戏还怎么演?
………………
云间清雷一声响,试宴主角不见了。
二皇子周楚侧首看向已经落座的张经年,目光中虽有对其方才举动的赞赏佳许,但更多的是疑惑不明。
张经年向二皇子无奈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与宁青鱼有过数次面会,也曾手谈过一场,但真不清楚对方到底想什么。
众人皆困惑不已,但没有人发现,在大殿内临靠某根玉柱旁的一张席几前,何安下认真的看着殿内那盘残局,目光也越来越明亮,最后竟像极了石柱上镶嵌的夜明珠。
只见这位古风君子一边微微颔首,一边小声喃喃道。
“原来,竟藏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何以解棋。
“我怎么知道那就是四劫残局的解法,我不过就是随随便便找了个死路一头撞了上去,那晓得真撞到了头彩。”
“您玩神秘寻开心,苦得还不是我们这些试子。”
张经年看着面前这位鹤发童颜的富态老人,满脸的恹恹无辜,一双浓眉正眼愣是让他给挤出了凄凄惨惨的味道。
老人用手指蘸了蘸杯中酒水,在桌上轻轻摹画了数道深浅迹线,然后看着那条条曲折不顺的水迹,抬起白霜雪眉挑了眼站在案前的张经年,看着这位颇有能力也颇有大气的天机弟子没来由一怒,抑指努斥道。
“你师傅天机老儿前俩日来御花园中扰我钓鱼的雅兴,如今你又在试前大宴上扰了我精心布置的局,真不知道你们天机阁是不是跟本国师有怨有仇,还是说扰局这种学问是你们天机阁里的一门必修功课,代代相传薪火相承?”
“您老这话说的,小子怎么敢跟您有怨有仇?我师傅或许可以,我可没这个胆子。”
听到对方言语中不仅奚落自己,连自家的老爷子也一同嘲讽了去,张经年本想起身就是一记锋利眼神的斩下对方那朝暮白雪般的长须,可一想对方尊贵显赫的身份只得耷拉着脑袋把眉眼挤出一朵鲜艳大花继续委屈讨好道。
“庄老啊,您身份就是再如何高贵,再如何看我师傅不顺眼,也不能把今儿这事罪怪到我头上,当时那情况您也在场,我如果不出手阻拦,张仪肯定会困在四劫循环中,走出也会在心境上留下一道阴影,无知者尚且无罪,更何况我还是一片赤心,您就这样把我唤来训斥一顿是不是有点………”
张经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蝇嗡,挤眉弄眼了好半天还是没敢把最后那三个字说出来,主是怕说出来给对方本就怒恼的火头上再浇些油,次是怕玩不好再真把自己给焚进去,其他在京都城内养雕斗鸟的官家子弟或许还不知道,可他从小就和某位头束梨花的小女孩揪着对方白须长大,怎么会不清楚国师大人这几年越来越放飞自我的任性?
真把对方惹恼了,这位好垂钓好寻乐就是不好整理朝政,但依旧还是朝中百官之首的老人真敢囚了自己的禁闭,那怕他师傅过来陪着将御花园中的万鲤钓尽都不一定好使。
“有点什么,是不是想说不地道?”
庄老歇乜了眼这位老友弟子,捋须桀桀冷笑问道。
张经年这笑声吓得浑身一滞,慌忙低眉递茶赔笑补救道。
“看您老说的,您老这最多就是任性,不压抑本性不拘于年龄,坦坦荡荡真性情,再说,您老这地位在这摆着,谁敢说你老不地道?”
……………
不压抑本性就是真任性?不拘于年龄就是真坦荡?这话张经年说的自己也觉得虚伪,但不这样说还能怎么说?难不成还真当着对方的面说您老真丫调皮淘气?
此时天南殿中宴会早已散去,千山宗数人离场后,本该高涨火爆的气氛一下子就像没了薪柴的篝火,只能随便意思几颗火星草草了事,众位试子悻悻然而又兢兢然领了为棋评测特制的黑白试服,某位等着看热闹的老头也只好把没看成热闹的闲气洒到张经年头上。
徐自安随何安下一同回了君翁客栈,一路无惊无险平静正常的又总觉得那里透着股有妖反常的味道。
有妖不是有妖气,且不说煌煌皇城脚下妖魔鬼怪敢不敢冒出头来,即便敢也肯定会被浩然正气一剑斩了去,有妖指的是有悖常理,什么是常理?论棋会之后的试宴上,宁青鱼下场论道就是常理,可宁青鱼突然离开,这就不是常理。
张经年落子后宁青鱼才离开,这之间无需多言也一定会有什么关系,只是这关系肯定不是徐自安能猜测到了。
大宴散去,试子们纷纷离开,大殿重回空旷,可并不安静,因为还有人没有走。
二皇子周楚,宁王侯,文轩大学士还有俩位少女。
朱雀与余唯。
与其他不是皇子就是王侯,不是王侯就是大学士等人相比,朱雀年纪轻浅无重权也无实权,似乎还不够足够的权势,但她毕竟身为桐宫之主,在皇后娘娘面前都可以本宫自称的人,能留下来无可争议。
余唯,却凭了什么?
仅仅是清夜司义女的身份?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清夜司再如何特殊,在这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处权利有些畸形的部堂,若是老人墨守未化春雨前还有资格与他们数人平起平坐,余唯,就有些稍显言微。
可如果这是庄老的意思,一切就会改变。
二皇子眼尾余光有意无意间落在这位清夜司义女的身上,神情闪过一丝很细微的温柔,这种温柔很快消失不见,被其他情绪代替,似在思考一些隐在疏影下的政治局势。
国师大人特意将余唯留下,这其中的意味很寻常,清夜司难道真准备从黑夜里走出?而且还暗中获得了庄老的认可?
他不经意间望了眼宁王侯。
墨守离京前最后去那间小黑屋的人是宁王侯,宁王侯是王朝五侯之一,能获得宁王侯的支持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宝贵,但如果清夜司真不甘困于暗处,宁王侯一定会是清夜司要盯上的目标之一。
宁王侯的支持对他来说至为重要,比眼下那些还未真正入朝为官的试子重要太多,然而仅仅只是宁王侯似乎还不够,毕竟与其他俩位皇子相比,他总有些无法遮盖的缺陷。
这个缺陷,有些致命。
他突然有了一个极疯狂的念头。
如果清夜司要走出黑夜,如果他能在黎明之前帮助那片黑夜,如果他能获得清夜司的援助………
拂茶的手微微一颤,数滴残茶落在他的衣襟上,渐渐晕开就像血开的梅花。
墨守身死都城外,看似化成一场春雨一场灰烬从此消散世间,但任何熟稔王朝与清夜司关系的人都清楚,春雨无声,雨势若急也能打落残花碎柳,灰烬无力,堆积如山还是能荡起一场风沙。
墨守无疑就是那场急雨风沙。
更何况,清夜司怎么会是和风春雨轻微灰烬,这处掌控着王朝整个黑夜的地方有足够的实力影响许多事。
比如说朝纲风纪,比如说殿野安忧。
比如说…………龙椅的最后归属。
朱小雨变身疯狗大扰天道院,清夜司对于跃溪试反常举动,这些暗流很容易让人窥出腥风血雨的味道。
乱世下出枭雄,同样,乱朝腥野才能出帝王。
如果自己能登上王位?
至今唯一庆幸的,只有极小数的几人知晓徐自安有清夜司的身份,不然一定会给予这位自黑夜中撑伞而来的少年更多关注。
徐自安经不起那些威势目光,就像当年的余镇只是有人多看一眼,便被风雨侵袭了一般。
但这又不是早晚的事?
………………
“棋评测的考核方式早晚会人们知道,千山宗的后手藏手也早晚会被人们知晓,宁青鱼的实力那怕真如千山厚云般高深,但您老身为国师大人,王朝这么多上三境的强者,难道还看不穿一朵飘来飘去的云?”
张经年一边小心翼翼斟茶递茶,一边看着对面庄老气血红润的脸疑惑问道。
庄老接过张经年递来的茶,没有饮而是摇头烦躁道。
“千山宗也不知道从那寻出来了这个生而知之的变态,别说我,就是你师傅都没能看清那少年,说也怪哉,明明只是叩府境,却让宁青鱼修出了知承境的味道,见过跨境战斗的天才,但还真没见过如他这般能跨境修行的怪物。”
跨境战斗与跨境修行是俩码事,就如徐自安,尚未修行也能凭武技与封刀与一些寻常通玄下境的修者战斗,虽然像他这样没点自知之明的人不多,但同他一样有跨境战斗能力的人却也不算少,当然,那些只是跨一个小境,通玄下境挑战通玄中境,可是跨境修行,则是另外一会事了。
修行如拾阶登殿,一步一阶一梯一印谓之天理道纲,那有一步就能蹬殿入室的道理?
这不符天理,也不通道常,所以国师大人才会谓叹一声怪哉。
国师大人的怪哉对于张经年而言没什么震撼力,自己师傅看不透,这就很有重量了。
咽了有些干燥的喉咙,张经年下意识的看了眼余唯,问道“那清夜司呢?”
或许是因为腿膝有疾不便盘膝入座,或许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肯屈膝入座,余唯此时独自站在席案一侧,宽大衣袍下身影略显孤独,但又幽芬自然,就像一株在雪夜中独自盛开的素兰,孤芳无需他赏,更毋说去做什么娇作自赏的行径。
她不刻意迎风招展,清风明月会向她徐徐而来。
庄老顺着张经年的目光同样落在余唯身上,片刻后又从将目光自对方微斜的肩膀飘至阁外殿内,最终落在那盘还未收回的残局中。
“今日这试宴,本意是向你们泄题,其次也为了逼宁青鱼下场,本来都已经安排好的事情,谁知你突然来了灵感,给我玩了一手江湖情,你也不想想,云裳楼与宫里是什么关系?能将论棋会搬进天南殿中出了本国师谁还有这能力,都是安排好的,张仪又怎么可能出意外?”
张经年嘴角抽了几下,小声嘟囔道。“您老什么都安排好了,那还叫我们来干嘛”
“还敢贫嘴?”
庄老闻言直接起身对着张经年的就是一记响亮的暴栗,响声回荡不绝,甚是悠长。
“让你们来干嘛?你说让你们来干嘛?让你们来就是为了打架,为了让宁青鱼下场打架啊,白痴。”
文轩大学士观心观耳就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朱雀贪恋杯中花雕的冽腥滋味,根本无意张经年的求助,眸睫微眨也是望一眼夜色中的那柱幽兰,周楚虽相识,但对方如今毕竟为王朝的二皇子,人情不好欠也不便欠,至于宁王侯,张经年直接略过。
于是张经年只好把求助的目光变为自救的激灵赶紧道。
“为了看清宁青鱼的实力,所以要逼他不得不下场,呃…………打架?可这事又说不通啊,如果要看清千山宗或者宁青鱼的真实修为,等到棋评测上不就可以看出来了?”
“棋评测又不是让你们打来打去的。”
庄老这次难得没有痛斥张经年后知后觉,从席几里捏起一块精美杏花酥,酥粉落在白须上染出一片绿莹,拂去指间白须上的残渣,庄老儿继续道。
“不让宁青鱼出手,谁知道宁青鱼来这里,到底是不是那间后庙的意思。”
第一百一十四章,知否,知否。
有些事庄老没有言明,今日的场合确也不便。
若非这次跃溪试关系这第三处禁地,宁青鱼恐怕还会一直在千山宗中不被世人熟知,天机老人上能算天机玄妙,怎么会真看不出一朵流云的浅厚?
恰恰相反,天机老人与国师大人正是因为看见了那朵流云下纠缠不清的景致,看见了那些纠缠不清里隐藏着的梅叶青栀,看见了那些青栀散乱中许多意味深长的声音,看见了那些声音来自某处后庙,所以才会如此重视。
大离可以不重视千山宗的想法,但必须要重视那座后面里的人,究竟有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如果仅仅是一位千山弟子,那怕这位弟子再天纵奇才,再惊艳旷世,也不可能真的惊动堂堂大离国师还有圣人天机老人。
生而知之这个称谓固然很唬人,但世间那有这么多生而知之的神子?万世里出来一个放牛牧童就够了,再多,天公都不愿。
庄老想看并不仅仅只是宁青鱼,而是极有可能隐藏在宁青鱼背后的那间后庙。
大离王朝虽当世强盛,军事天下无双,然有些方面依旧还是太弱,比如说底蕴,比如说历史。
修行界的历史。
关于四大禁地,千山宗知道的比大离知道的太多,尤其是那间后庙,如果宁青鱼来京真是后庙的意思,关于墓山深处到底有没有冥王留下的线索,也就不言而喻了。
没有兔子,那些后庙里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伙怎肯撒鹰?
如果真有兔子,那王朝应该怎么做?
国师大人想着这些更深处的东西,突然觉得杯中清茶有些无味,于是放下又重新举起酒盅。
张经年不知这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事情,可他知道国师大人现在酒盅就是空的,于是赶紧同样也放下茶杯端起酒壶。
斟酒八分,张经年想着刚才庄老无意间泄露的一些机密,比斟酒更小心的斟酌问道。
“刚才您老说棋评测不是打打杀杀,那就是说棋评测不会比拼境界道法的高低,那棋评测到底考什么?不会真是下棋解局吧。”
突然想起今日发生在论棋会上的种种,张经年苦笑继续道。
“您老要是让我们解那什么四劫残局,那得嘞,我直接弃权,不是我扫您的兴致,您也看了,四劫残局根本就是人力能解开的,或许宁…………”
或许庄老愈发清冷目光突然惊起张经年脑中某根灵光一闪的神经,或许那一身身黑白径明的试服像极了棋盘上的棋子,或许是殿内一块块明几青砖像极了棋盘纵横十九道,或许是那道被他自堵了所有生机的残局映正了生死循环的谰语,张经年眉目骤然一亮,望着庄老垂似鱼线般的白须豁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真的如此。”
………………
“我们………就是棋子。”
何安下双手捧着一件素白如豆汁也方正如豆腐块的试服跨步走入房中,待徐自安点亮灯火照明房屋,才放下试服,一语道破天机。
虽惊奇对方怎么能将一件试服叠出这种方正严肃的形状,可一看对方行了一路连道褶皱都没有生起的长衫,徐自安不由心中生出某种尊敬之意,往日与对方交往都是浅尝辄止,今日宴会上不算偶遇的相遇,深谈下才发现原来对方并不是那种外派陈旧仁义道德的酸儒腐生。
而是一位真正将礼字刻进了骨子里的如玉君子。
只不过因为太正直有礼所以显得有些学究做派而已。
方才推门而进时,徐自安实在压不住好奇问了下何安下最后为什么会说出那句“原来如此”,本以为这种一听充满玄乎机密味道的事对方不会让他解释,那晓得何安下真在思量了下后告诉他。
这句话的重量不用想也知道有多重,当所有试子还茫然不知前方在那时他俩就已经知道该拐几个弯,日后行走时怎么可能不比其他人快些?
“我们是棋子?”
徐自安本想冲杯清茶招待下这位第三位来至的客人,虽然这家客栈就是人家的,奈何他这里着实冷清也拿不出什么待客的罗春,只好倒了杯温水递去。
好在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何安下也不计较这些散支末节,谢了声后继续说道。
“是的,张经年最后那一手棋,很符合生死劫里死境重生的意境,发给我们的这些试袍,上面有一些独特的阵法气息,应该就是为了我们真正成为棋子而制作的,宁青鱼可能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才突然离场。”
徐自安蹙着眉梢儿,他不清楚发生在宴会下那些暗涌,但他能看懂今夜的时局所向,由高涨到火热到清冷再到最后的寥寥收场,所有的跌宕都随着宁青鱼的态度而起落伏涨,宁青鱼最后突然离场一定有原因,只是当这个原因就这般从何安下口中平静说出时,徐自安突然觉得今夜的事好理解了许多。
因为四劫残局的原因,又或者说因为张经年最后那记无意间落下的怪手,导致宁青鱼从残局生死劫里看出了棋评测的真正考核方式,所以他才会离场而去。
“先不说那些事情。”
徐自安在眉梢蹙展之间很快捋清了这些曲折的关系,片刻后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疑惑,于是再次蹙眉问道。
“你说宁青鱼是因为看出了考核试题而离场这一点我能理解,可你说我们是棋评测上的棋子我就真的难以理解了。”
说完,他的目光隔过何安下一丝不苟的正圆发髻看向自己的那件试袍,黑如墨石的眸子很快被黑如墨碇般的试袍占据,继续自疑道。
“这些试袍只有黑白俩色,说起来确实像棋盘的黑白棋子,听闻试袍是官府特意请朱砂斋制作,其中一定有某些难明的玄妙,难道朝廷让我们穿着这些黑白试袍充当棋子来回博弈?这算什么?角色扮演?会不会有些太儿戏了点。”
“天下试子数千人,不说上那能找来如此大的一张棋盘?就算真的有,如何行棋?如何落子?谁去下这场棋?我们毕竟不是固守不变的死物,我不太懂棋道,也知道棋盘上瞬息万变的道理,这么多的不确定放在其中,下来下去只会添出无限可能,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最终把这棋变成一场无胜无败的死局。”
“无胜无败,怎么排出名次?”
穿身绿褂衩插几根迎风招展的枯枝嫩芽就能真化成艺术戏剧上的大树小草?穿些黑白试袍行走在纵横线格中就能真把自己当成无念无识的棋子?这种说法天真到幼稚程度,国师大人想让天下试子入局为子,可问题是下棋落子的人是谁?
总不能是国师大人亲自坐谈下手吧,想想他那半吊子的棋术,如果真的是他下去,那堂堂国师大人恐怕就真晚节不保了。
没有对弈的人,每一个棋子都可按照自己的意识行走移动,这棋下起来还有什么滋味?直接把大家分为俩派关在一个笼子里互打互殴既好,胜者为排名,多省心省事。
想了想大家如帮派互殴般打来打去的火热场景,徐自安很尴尬的撇了撇嘴角,这种场景的确很热血,很刺激,但和棋有什么关系?
欲盖弥彰了如此长时间,精谋细算这种局,光是关于棋评测的各种风声都传遍了京都百里,如果最后衍变成了一张混乱热闹激烈刺激的大乱斗,不说大离子民,恐怕就是朝廷各位御史吏官都会冒着被穿小鞋的风险好好参国师大人厚厚一摞。
仿佛看透了徐自安眼中的诸多困惑,何安下抿了口杯中清水,望向徐自安意味深长的说道。
“棋评测当然不会成为一场闹剧,国师大人也不会亲自下棋,因为要下棋人,就是我们,而要与我们对弈的人,就是那盘四劫残局。”
第一百一十五章,应是一场春雨贵如油。
京都城是个没有清静的城,尤其是跃溪试先后。
所以京都城的野猫野狗相对于其他郡县的同类而言幸福许多,因为总是会有醉鬼摇晃着夜色而行,总是会有酒肆灯光阑珊到天明,总是会有许多羹炙还未凉透时便被送往泔水桶中,引来更多的野猫野狗。
君翁客栈内。
何安下伴着一夜未休的灯火解释了很多,徐自安品着温水清谈发现自己不懂的还有更多,这里面有许多涉及到识念棋术论法等修行上的事,不管是识念还是棋术,他都只知道极肤浅的一二,剩下的三四五六天晓得是什么玩意。
他当然并不愚笨,相反因为心思的干净与性格能一眼看清许多事情的本质,白航的支吾其词,朱小雨刻意给自己赴试文贴上盖的那个清夜司印章,试宴上的种种见闻都让他很轻易的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可是不管局势再如何隐晦不明,南溪书院是他要必须进入的地方,因为关于沈离的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那里。
就着葱花面的那场对话,沈离不止一次的情绪波动,墨守的欲言又止,还有旧书极有可能的归向,这些里出现过同一个地方,南溪书院。
知晓目的地却不知晓通向那里的路,这种感觉很是恼人,唯一好在关于棋评测的考核方式何安下给他解释的很详细,君子果然坦荡,丝毫没有隐瞒,抛去那些涉及识念棋术的专业理论与知识,徐自安还是听懂了大概的流程。
以四劫残局为棋盘框架,众位试子各分试袍进入棋局,每一个试子都是残局的入局人,也是解局人,最后的名次会由解局的先后顺序来排列。
这些是棋评测的流程,具体如何入局,如何解局可能就只有等到棋评测开启才可以知道,徐自安十分好奇国师大人会以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式进行,又会用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完成,毕竟就如今日见闻,四劫残局是个生死循环的棋局,根本没有解法,至多也是和局,和局怎么判?
徐自安本想再继续询问请教,可见眼前这位小君子眉眼中隐隐有抹惫意,再一看天边已有朝暮生,不由心生惭愧,心想自己竟唠叨了人家整整一夜,待会可能还要操持客栈的生意,再继续问下去不太合适。
起身本想送对方出门,一想这客栈本就是人家的,只好带着歉意道了声谢,何安下温和一笑,未说什么向客栈后院行去。
看着对方下了梯阶穿过大堂去了后院,徐自安坐会临窗木桌旁,一边无意识的摩挲着案上那本《溪下论》,一边心想也不知对方是出自那家书礼世家的公子,又或者出师于那位方良品正的先生,竟可以如此方正温和有礼。
不过徐自安恐怕无梦也想不到,对方不仅不是出自什么名门望族书礼世家,也不是出师于什么方良品正的知礼先生,甚至和他一般,都是在一片在淤泥腐叶枯烂沼滩下长大的。
只不过他是背负黑夜而行的向阳人,何安下是向黑夜行去的一株日下兰草。
“白航在哪里?”
随朝阳愈暖而渐渐明亮起来的房间内,徐自安望着窗棂砂墨默默念叨。
………………
时间的箭头都指向大试开启的方向,数日悄然过去,君翁客栈的小厮固然不需要去担心有位像桃花一样风流的风流客前来买醉然后大放厥词惹来麻烦,但还是得担心偷偷贪下的那几两散钱什么时候被小掌柜发现然后尽数缴上,君翁客栈里人潮来往更加火爆,何安下每日穿着掌柜长衫立在大堂,持着算盘拨着算珠对簿记账,时不时也会上楼寻徐自安喝杯淡茶聊些闲话臆度下关于棋评测的猜想。
这位同样要参加跃溪试的少年修为究竟有几境实力到底有多高,徐自安心里也大概有了一个具体的评判,应该不输白航,白航是柏庐重点培养的天赋弟子,不输白航…………那岂不是说自己挤进南溪书院那道门槛的几率又要小上许多。
至于几缕到底还剩多少,徐自安真没仔细算过,本就不高,一再被各种原因弱减下去,还有必要算清算明算的心酸?
值得庆幸的是对方似乎无意南溪书院,也不是排名最前的天道院与寒门,连女修众多的朱砂斋也没有透露出太大的想法,京都知名学院就这么几所,何安下全部不在意,那还有学院吗?徐自安很想问问这个事情,见对方并不愿深聊便先作罢,想来那肯定又是一段同自己一般无法诸于人前的故事。
谁还没些跌宕起伏的曲折?谁还没些飘飘摇摇的经历?谁还没几重难以下咽的心事?
白公子还是没有出现,连个风声都没有传出,徐自安曾按捺不住担忧去清夜司打听过,可还未走到清夜司的部堂就被朱小雨拉到了某个阴暗小街坊中。
朱小雨看起来消瘦了些,那张圆胖如大白肉包子的脸,如今更像是惨了假面的残次馒头,不可否认如今他肥胖身躯力透着股精明干练的味道,那双被肥肉挤压的细狭眼眸,时不时会有如黑夜一般阴险毒辣的精光流出,看来这段时间除了找天道院的麻烦,他还做了许多令人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奸诈公务,又或者公务下的阴险私仇。
担任蒲城之主时那种奢靡尊贵清闲的生活想来是不复存在了。
没什么繁缛的开场白,徐自安直接询问关于白航的事情,朱小雨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白航的具体下落,只严肃安慰说对方遇上了些小麻烦,但生命无忧。
廖平没能力将白航如何,白航还挂着韩三苏的名分,朱雀那边有人为他俩说了情,至于到底是何人说的情,又为何说情,朱小雨没有直言挑明,而是突然一笑,意味深长的望着徐自安神秘兮兮道。
“那是未来极有可能会和你纠缠半生………不,甚至一生的人。”
“而且是…………女人。”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纠缠无非就是打打杀杀,至多加个兄弟情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纠缠因为太麻烦也太神奇无法三言两语言清,但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纠缠………这话听起来就有很多意犹未尽的趣味。
痴痴怨怨,拉拉扯扯,抛去这些悲悲切切空空凉凉的玩意,还有一种关系也可能会纠缠的掰不开也揉不碎。
比如说,霸道女上司,又或者霸道女上司家的千金小姐?
可惜的是徐自安不是白公子,某些酸腐写手也注定会因情商不够混不了晋江,不然倒真的可以大玩暧昧大谈情调的大手一辉,百万字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就给挥洒下去了。(这段太扯皮,我保证回头一定修改)
………………
朱小雨说完拖着消瘦还是肥胖依然的身躯消失在窄巷出口欢腾热闹的人群中,留下还有许多问题没来得及问出的徐自安。
那女子到底是谁?
这清夜司的身份到底有什么用?
我怎么联系你们?夜幕郎的身份怎么用?马上要棋评测试考了,不说给个任务,就是给点援助也行啊,选了我当入局者,总这样放手不管算怎么回事?
实在不行,给点经费也好啊。
确保了白公子生命无忧,徐自安心里那块石头顺势就落了地,一边向巷口走去,一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到。
微暖的夏风被狭巷一束变得凉阴疾迅,徐自安收起怅然的念头抬头望了眼被巷口拘成了一抹狭溢的天空,突然发现原来那阴冷疾风不是因为巷口的拘束,而是因为。
要下雨了。
(终于到那美丽姑娘了,好激动。)
第一百一十六章,雨巷里没有丁香姑娘。
那时踩着四月末梢的尾巴去蒲城杀了人,接着跨过五月的大青山护一朵梨花入了京都,在这座都城和那处大道间寻寻觅觅了半个深春,随不同有趣的人儿经历着不同有趣的事度过了一段相同有趣的时光,蓦然回首,竟也看见了夏风夏雨的味道。
春雨绵绵思远道,讲究的是个氤氲清贵如油如絮,夏雨可不喜欢玩这些风雅情调,说来既来,阴云密布瞬间压城欲摧,说去则去,晴空万里还能有道彩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去,看起来像个匆匆过客,不过却惹得许多来不及赶回家的人儿哀声怨道。
徐自安躲在巷口的某处掩雨廊下避着雨也无奈的望着雨,一边庆幸着自己今日出来时将小黄伞带了出来,一边有惆怅着小黄伞实在太破根本就遮不住雨,最后落个徒有伞儿却只能同众人一般无奈避雨的下场。
好在他此时还未来得及出了巷口,窄巷深径本就幽深,朱小雨又基于某些原因选了一处最为偏僻也最为幽静的小巷,于是他现在也只有一只同样在雨廊下避雨的猫儿能同病相怜,并没有其他人打扰。
这雨虽不瓢泼,但也颇有声势,雨落屋檐的声音密集清亮,又逢小巷安静,风吹雨落拍打老砖瓦片的声音就如同松涛,不时有雨点随巷口的凉风吹进雨廊下,打湿徐自安身上的青衣衫,显得很是嚣张。
雨势越下越大,说好的骤雨短暂如今整整下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见任何停歇之意,小巷地势较缓,雨水一时难以渗入青石板的地缝中,寻着浅洼缓缓流淌积存形成一道道雨流。
徐自安站的这处较高,水洼浅流经不到他这里,暂时无需担心青衫被嚣张雨点打湿,鞋子还要被饶人雨水沁透。
活动了下有些酸胀的腿,眼看这雨一时不会停歇,徐自安持着小黄伞躲在雨廊下看雨叹阴云。
他这方在小巷望雨兴叹,那方小巷外慌忙避雨的众人边跑边怨,怨这天公长的果然不美,斥那雨儿来的又突然。
归根到底,大家都只是忘了带把伞。
乌云乌云快走开,你可知道那人们可都不常带把伞。
乌云乌云快走开,你可知道那少年虽常带把伞可这破伞架不住来找麻烦。
或许是因为身为一把伞却遮不了阳挡不住雨有些伤了尊严,或许是因为寂寥小巷里那姑娘太像丁香般芬芳,又或许只是徐自安觉得雨天小巷里………应该有一位姑娘。
总之,徐自安扭过头来,看向小巷另一头。
雨巷那一头,真的有位姑娘。
……………
雨帘如瀑,视线被雨帘干扰变得很差,天色昏沉,遥遥望去只能看出个隐隐约约,但不知为何,那姑娘的身影却十分清晰映在徐自安眼中。
姑娘行走在雨巷中,没有撑一把好看的油纸伞,也没有结着丁香般的忧愁彷徨,清丽干净的眉眼中并不显凄清寒漠,更和惆怅沾不上任何关系,她身着一件宽**袍,麻袍粗粝,遮住身姿,却掩盖不了她的精致与优雅。
这种精致优雅不是指的举止容貌,而是一种来自骨子的骄傲与倔强。
她不疾不缓的走来,宽**袍向一侧微斜,带着女子的青丝也微微偏向一边,雨点从青丝间穿过,很神奇的没有一滴能打湿她的发捎。
因为有雨帘遮挡,徐自安没有看见对方宽袍下那俩只不时冒出色彩的小小莲荷。
他看清了对方微坡的走姿。
他不由在心中叹了声可惜,总觉得这种缺陷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样如丁香般不纤方物的优雅姑娘身上。
………………
下雨天是留客天,但能在雨天来访的人,一定也不是寻常客。
来的人,是余唯。
余唯踩过青石浅洼穿过雨巷水帘走到雨廊前,不施粉黛不抹脂粉的秀丽眼眸平静淡然,雨水串丝挂线,顺着廊檐瓦角如条条小河般向地面坠淌,溅起的水雾染不湿余唯脚下的那双小荷,坠落的水花也淋不透她身上的麻袍。
余唯站在雨廊外,微微侧首看着雨廊下的徐自安,细碎雨水将她的目光溅出片片雾气,有些朦胧难测,直到看见了小黄伞才渐渐明亮。
徐自安躲在雨廊内,微微仰首看着雨廊外的余唯,雨水将他的眉梢洗涤的更加清澈,直到看清了麻袍间某道熟悉的标记才微微蹙眉。
那是清夜司的标示。
那是沈离的东西。
俩个人各自看着想要看见的东西沉默不语,雨水哗哗拍打着不知谁家芭蕉,给纷扰雨巷添了些新的声音。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余唯从麻衣边角抽起一条麻绳,将微倾的青丝随意束在一起,轻轻说道。
“向朱雀说情的人,是我。”
徐自安神色微凛,犹豫片刻后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好奇初夏的第一场雨会下成什么样,骤然笼罩的乌云便告诉了答案,刚新鲜会和自己纠缠半生的女子是什么人,对方就穿过雨巷来到自己面前,前者或许是巧合,后者就是巧合下的刻意遇见。
对方既然特意来寻自己,那自己开不开口询问就无关紧要。
收回停留在麻衣上的目光,徐自安向一旁挪了挪,示意雨廊虽然狭促遮不了多少风雨,挤挤的话也能容下俩人。
这个举动出于善意,可徐自安屁股忘了对方的身份或实力,穿雨而过却没有一滴雨水能打湿麻袍发丝,这是可以将真元化实逆改空气絮流的叩府上境,甚至极有可能跨过了那道门槛,如此境界,有没有雨廊遮蔽只是个形式而已。
看着徐自安这个寻常善意的举动,余唯侧首想了片刻,竟然真的抬起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很寻常,却给人一种特别生涩的味道,仿佛在这一步之间,她打破了某些刻在心底深处的界限或习惯。
不知为何,她散去了功法,为她遮蔽了雨水的那层无形隔阂同时散去,此时雨势渐缓,风未停,雨水随巷风而过,变成丝丝缕缕穿过雨廊落到她麻袍间,落到她脸畔眉梢上。
清夜司的天空少见阳光,不管是高耸的城墙还是满园的愧叶,都会把阳光分离成块块斑驳,她身为清夜司之主的义女,自小在司里长大,见的最多的不是桃红绿柳,而是满园单调肃杀的愧树,闻的最多的不是胭脂水粉,是牢狱中浓郁彻骨的血腥味,接触最多的……同样是最罪恶最隐秘的计谋或阴谋。
余唯同所有清夜司的人一般,对阳光下这个世界,一直有些排斥。
这种排斥不是悲观者的厌世,而是献世者在奉献了所有灵魂与虔诚后憬悟与失望。
她这一步,从某些意义上来讲,就是一种重新拾起的善意和希望。
至于为何会有希望,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看着那把伞,目光明亮而清明。
徐自安看出了她这一步很生涩,以为是因为腿疾的原因,并没往心里去,余光看到不断有雨丝落在对方身旁,少年连忙撑着小黄伞向对方移了移。
小黄伞破旧,给雨巷添了许多朦胧凄婉,伞间凌乱布条在雨中耷拉垂落,遍布伞间的破洞能看见对面墙灰,唯一幸运的是现在雨势较小,能精准穿过伞间破洞的雨丝更少,小黄伞终于在撑起光明黑夜阻挡道法之外,第一次发挥出一把伞的真正使命。
“我喜欢你的伞。”
徐自安撑伞的手微微向下移了几分,心想你虽帮我挡住了朱雀怒火,这把伞可不能作为谢礼送给你。
因为我已经把它送给别人了。
余唯看到了徐自安的动作,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很喜欢少年如此珍惜这把伞,毕竟这伞是沈离的,珍惜伞,就代表少年对沈离的感情很重,当然,如果余唯知道大青山下的可爱故事,知道了徐自安已经把伞给了别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喜欢。
若是喜欢,那便是真喜欢。
不过,那可能是很久之后的故事了,现在她更喜欢的,只是这把伞。
余唯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我喜欢它,是因为它能遮蔽光明…………也能遮挡黑夜。”
(好消息,下个月不会请假)
第一百一十七章,树下小黄花,花旁小姑娘。
一条雨巷里来了位姑娘,但那姑娘的名字可不是丁香,她自满园愧树下的夜色中而来,喜欢某把伞,因为那伞可以遮挡黑暗………
对方一定非常了解自己,不然也不可能一语便道破小黄伞玄机,想着对方与朱小雨之间的关系,徐自安放下心里警惕,持伞的手稍向对方微微靠了靠说道。
“朱小雨刚走,你便来了,应该不是只为了表示下对这把伞的喜欢。”
余唯目光自纷乱雨水中移回,落在徐自安撑伞的手上,轻轻笑了下说道。
“没想到京都数日的时光,不仅和白航学的口舌刁钻了些,连手上的刀茧也磨平了。”
徐自安一愣,看了眼自己握伞的手,手指修长略显纤嫩,一点也没当初畏山脚下时的粗粝,莫名升起一丝羞愧,稍微往后撤了些距离躲开余唯的目光。
仔细算来,除了每日清晨还会坚持练习刀法,如今的他似乎也没什么机会再握封刀,繁华京都城内可没什么山柴让他劈,城外那些被豢养起来的小白兔小白羊小白马也不允许他去猎,至于战斗,至今为止,除了一些来自识念上的道法攻击,他还真没跟谁打杀过。
虽然少年不承认自己有过松懈怠懒,也确实没让一日时光闲过,君翁客栈里的青灯古卷溪下论与砂墨都见证了他的勤苦,但余唯这话又说的很没毛病,他也无法反驳什么。
不过与畏山时相比,他如今………好像确实话多了一些。
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有可能会从一块山间闷石头跻身成为灯红酒绿下的花花肠子,溪畔的石头或许会被清水鲜花绿草点缀些缤纷色彩,但本质他还是一块沉闷坚硬的石头,坚守心里的某些道德底线,也恪守某些道德规范下的是非观。
揉了揉眉头,徐自安很识趣的将这句话的讽意略过,望着余唯侧脸的一道完美轮廓说道。
“刀茧褪了再磨回来就行,但,是棋评测怎么办?”
…………………
雨彻底停下,京都城的天空没有如人们期望的那般出现元丰年的第一道彩虹,可清洗干净的街道与清新舒爽的空气却弥补了这个缺憾,余唯走出雨廊,缓缓向巷口走去,俩只小荷不时淌过青石道上浅洼与积水,麻袍的下摆很快被水洼沁透,那俩只小荷在麻袍水波中就像俩条渡河间摇曳的小船。
徐自安阖上伞,抖落去伞上的水珠,一边随着对方的步子慢慢行走,一边想着那些恼人纠闷的事说道。
“棋评测考核方式我已经大慨了解,但是按照那个考核方式……我注定会是最早被淘汰的那批人,你应该知道我的状况,十八处识窍一处未开,若是比拼武技战斗多少还有些胜算,可棋评测好像也不考这些,我一个俗人去与修者们比识念真元的雄厚,怎么比?”
余唯没有回头,似乎没有听见徐自安话语里的抑闷,也不如何吃惊少年怎么会猜到棋评测的考核方式,目光平静向前不顾旁及淡淡说道。
“棋评测的话,如果你不愿比,那就…………放弃吧。”
徐自安正在拧着衣衫上的雨水,闻言险些一个踉跄重新扎进前方的又一处浅洼。
斗不过怎么办?那就不斗,比不了怎么办?那就不比,这话很符合某些佛系少年随遇而安无争无求的态度,但仔细想想其实只是些消极避世的籍口,徐自安作为一名敢持刀夜行宰将军的操守少年,当然不会真随随便便的就………知难而退。
这和那些热血坚持和无意义的执着无关,只是因为关于沈离的线索在哪里。
他需要看见当年的真相,然后很认真的告诉所有人,沈离是个好人。
于是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那个说不出到底是恬静还是袅袅的身影很认真的说道。
“那个,有没有后门?”
……………
剑阁后有小径,员外侍郎家的后厨也有小门,那………棋评测上有没有后门?清夜司这么大的名声,总不会一定特权也没有,如果有,那就不要再客气了。
余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一脸认真的徐自安,柳叶般的眉梢极细微翘起,似乎有些诧异于眼前少年郎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充满投机取巧意味的话。
按照深藏在清夜司密阁的那些资料,这位陪伴沈离同样也给沈离洗衣做饭聊天解闷了许多年的少年虽不至于到死板迂腐,但绝对不是那种世故圆滑到处处想要通后门的程度。
老实人突然开窍的原因有很多种,但不管那一种,都少不了生活的艰辛和命运的压迫。
换句话来讲,都是被逼出来的。
想着徐自安的情况与这次棋评测的考核内容,余唯略表同情,然后驻步在某片浅洼旁,突然意味深长道。
“棋评测没有后门,但是,它有死门。”
徐自安看着那片浅洼,突然想起何安下也曾说过的某些关于四劫残局的阐解,若有所思。
余唯穿雨巷而来自然不是仅仅只为了看一把伞,也不是来改变少年的选择观,既然选了徐自安入局,又怎么可能真的置之一边不理不问,只是有些事情说早了无用,说晚了无意义,只有在最适合的时候才能让人产生憬然有悟的觉悟。
眼下,无疑是最合适的时候。
小巷的出口方正,雨后的阳光透巷口而入时同样也会方正起来,被骤雨打湿衣衫的人不时在巷口一闪而过,行走匆匆,想来是要回家进行冲洗换衣。
能透过巷口洒进来的阳光很少,长长的窄巷自然显得阴暗,但当走出巷口时,同样也会给人带来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徐自安此时就是这个感觉。他看着前面那个在人群中极不显眼的身影,看着那个身影微倾的肩膀与随意诈起的青丝,突然发现对方明明走在阳光下,却似乎没有一缕阳光能真的停留在她的肩头,仿佛那个肩膀里,已经承载了太过深浅不一的黑夜,容不下任何阳光,夜容不下任何光明。
他快步走了过去,再次打开伞,然后轻轻遮在对方肩头,似乎这样就遮蔽阳光。
可他似乎忘了,对方最缺的,同样也是阳光。
“朱监司应该向你说过,这次的跃溪试你可以放手一搏,不用去理会那些身外事。”
徐自安一愣,突然想起清夜司的职位分夜幕郎,清月监,与大夜司,朱小雨身为清月监,朱监司的称呼应该是官称。
“他确实说过这些话,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向我承诺你们司主,究竟会不会保护我。”
徐自安微微扭转了下小黄伞,尽量把有破洞的那面转至一边,因为阳光透过破洞照在麻衣上的感觉就像耀斑,虽然斑斓但总感觉有些杂乱。
余唯任由徐自安转动旧伞,微微颔首看着那些单调麻衣间旋转的光点,似乎对这些如晶雪般美丽的光点很是喜欢。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即便司主最后仍然不肯发出声音,清夜司的愧叶下,也会给予你足够的阴凉。”
大树底下固然好乘凉,可首先要知道,这树是否参天,是否葱郁,是否可以承受住那些滔天风雨,是否真的可以庇护住树影下的人。
“朱小雨应该向你说过我身上的……一些秘密,可问题是,你们又真正知道多少?”徐自安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缓缓说道,说的语速很慢,有些落寞。
听到这句话后,余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扭过头来,同样看着徐自安胸口的位置,淡淡道。
“全部。”
夏雨后的阳光惬意而舒爽,略带湿意的风吹拂过湖畔的柳,虽然有些过了季节,但京都城内四季较为温和,所以湖畔的柳条虽没了新嫩,但胜在枝繁叶茂,行走期间颇为清爽。
小黄伞就像开在大树下的小黄花,被风吹过并不瑟瑟,反而显得生机蓬勃,徐自安透过伞上的一个破洞看向被柳条疏离成丝的天空,突然道。
“清夜司连墨守,沈离都保护不了,我怎么能相信清夜司有能力,又或者愿意庇护我?刚才你也说了,现在司主大人的态度谁也不敢保证,连朱小雨都不敢向我承诺什么,你是他的上司,职权固然比他高,但是,我想你也无法代表司主大人的意志吧。”
余唯停下了脚步,从徐自安手中接过小黄伞,轻轻阖上,然后递到少年手中,平静道。
“我代表不了义父的意思,但是,我可以代表清夜司。”
“因为我叫余唯。”
墨守出事的那天,数千夜幕郎从黑夜各处而来,齐聚司院,为了求一道来自那间阁楼里的声音。
声音没有传出,但是却走出了一位身着麻衣的小姑娘,哪位小姑娘迈着深浅不一的脚步走过人群,穿过满院愧叶,然后走到所有人的目光前………从此,再没有人敢以看待小姑娘的目光看她。
于是………京都城内,朱小雨化身疯狗扰的天道院不得安宁,徐自安变成棋子马上要参加棋评测的大试,皇宫深处的许多声音同时安静下来,只是因为这位小姑娘曾经走过哪里。
她的肩膀倾斜,青丝也倾斜,仿佛整个大离的黑夜也从她的肩头缓缓倾斜下来,流进了阳光下。
黑夜要融进阳光。
又或者说,黑夜要吞噬阳光………
只是没有人知道,至今为止的这一切到底是余唯的声音,还是司主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八章,庙堂之远,风雨兼程。
诚然靠一位女子做大树来遮蔽荫凉这种话说出来有些伤自尊,就像立志要成为江湖大佬的热血少年初入江湖还没来得及成为大哥的心腹,反而先穿上了大嫂给织的小棉袄,好在余唯不是什么江湖大嫂,她是一个年纪不比徐自安大多少的美丽姑娘,只不过这个姑娘的肩头承载着满院愧叶。
徐自安默默站在湖畔柳条下,柳条轻轻拍打着他的脸畔,将前面那个愈走愈远的身影描绘的有些模糊,看着那个明明被清丽阳光包裹却仿佛还在黑夜中独行的身影,徐自安突然感觉有些孤单。
白航的麻烦他插不上手,朱小雨化身疯狗的伟大狂咬事业又无需他插手,何安下需要在客栈柜台前迎接那人来人往,他好像也只能在人来人往中独自前行。
和余唯一样。
“余唯,余唯。”
徐自安轻轻呢喃了这个名字几句,不知为何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摇去对方肩上的孤单,微微抬眉,少年看了眼前方被雨水打过的屋檐,将小黄伞垂在身畔,沿着湖畔柳条向回路走去,路过一处开着粉嫩梨花的果园,少年停下脚步,看着那院低矮篱笆遮不住的朵朵梨花,很自然想起了某位同梨花一样可爱而美丽的女孩。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对方?”
徐自安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想到对方的身份,还有身份后可能会带来的未知,叹息渐渐变成怅然。
“还是不见………为好啊。”
……………
巷口丁香般的姑娘离开后,夏雨也随着对方离开,接下来数日里徐自安在夜灯下读古书在星光旁望旧书在客栈里勤补棋术,然后毫无意外的还是与天地真元互不相见,十八处识窍也很神奇的还是一处未开,不知道是不是天公厌恶他心中冥石的气息,所以迟迟不肯掀起遮住这些世间最美好事物的那半面琵芭,又或者说当初墨守为他散去的识海迷雾,只是少年臆想出来的一个美丽幻觉?
他应该修行了,就是天赋所困也要被金石打开,勤奋如此多年始终寻不到路径,这不正常。
徐自安也知这不正常,可他真的无能为力。
时间伴随朝阳明月缓缓流逝,棋评测开启了,没错,总算,终于,好不容易的开启了。
考核场地还在天南殿,就是试前大宴举行的地方,这座一直做为大离国宴盛典的大殿在被京都民众用目光期盼了无数回后,今日总算是真正向世人开启了它的大门。
因为经历一次试前大宴的拥堵,徐自安这次很聪明的选择起早,天刚蒙蒙亮,他便已经洗漱准备完毕,封刀被布条包裹的像是一根系在背上的扁担,旧书他想了好久,还是决定放在客栈里,只是藏的很深,比余镇藏银两的暗格还深,余唯向他承诺过清夜司会为他遮住一片树荫,但同冥石一样,能晚些被人们发现,还是尽量晚一些比较好。
棋评测上一定会发现很多事,他的身份一定会在棋评测上暴露,徐自安不敢保证自己经过棋评测后还能留多少底牌,只能选择把最危险的放在最后。
小黄伞当然垂在腰畔。
出了房间,下了楼梯,遇到同样起的很早的何安下,何安下见到他后愣了愣,拿出手中算盘摇了几下,下意识问道。
“您这是准备退房?”
“我要去考试。”
“我还以为您是要退房呢。”
徐自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如同搬家的行头,沉默片刻窘迫道。
“我觉得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
君翁客栈每日都会为客人们提供早点,可做早粥的大厨不会起这么早,俩位少年一边啃着不知那家摊位前的大白包子,一边穿过命有各种好听名称的官道深巷小胡同,达到天南大殿时,黎明竟还没消。
站在某处亭台前,徐自安揉了揉一晚没睡好的眼睛,看着前方一列列密密麻麻的马车和数不尽到底有多少数目的人头,还有散落在各处青石道间的零食与蔬瓜果皮,回头与同样诧异的何安下相顾一笑,心中暗暗感慨道。
“起这么早竟然还是晚了,果然任何时代任何场合里,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永远都是热情最大的人。”
或者说不是热情,而是好奇。
国师大人某日垂钓之余心血来潮,以棋评测为题给天下试子开了一个不着调的玩笑,他敢开世人的玩笑,世人却不敢跟他也开玩笑,不过倒是满足了京都城内那些民众八卦的**,数日来,围绕在街头巷尾小茶楼里的闲人们硬是靠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一个棋评测推敲出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或疯狂或奇妙或大胆或严肃或同样不着调………
今日,就是验证世人想象力是否能猜对的重要日子,同样,也是国师大人告诉世人,你们的想象力永远跟不上本国师翅膀的精彩时分。
当然,肯定会有些人猜对一些。
比如说何安下。
徐自安很想趁这个时刻赶紧再请教一下何安下关于四劫残局里生死劫与连环劫的关系,可想了想即便自己知道这些棋盘上的学问,没有识念真元作为行棋支撑也没有什么用,于是只好放弃,如果何安下推算的正确,这届棋评测里关于识念的浑厚以及细腻将是最重要的一环,自己根本不知道识念到底是个什么稀奇事物,问的再多似乎也无任何意义。
难道真如余唯所说那般,弃权?
徐自安抬头看着远方越来越温度的一轮盛阳,有些失落的想到。
那天余唯穿雨巷而来同他相谈的事情不多,徐自安都记得很清楚,除了对小黄伞的喜欢和对徐自安无需担心后顾之忧的交代,还有一句就是劝说他直接弃权…………
这或许是因为余唯很清楚徐自安身体状况的一种冷静分析,但换个思路想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下的选择,余唯一定知道棋评测更多内幕,她给的介意肯定最为理性,冒着先帝条规与被朝廷贵人们猜疑的危险也要插手跃溪试,清夜司绝对不想成为一个笑话,在这种情况下余唯还劝徐自安弃权,只能代表即便是清夜司………也不怎么看好少年在棋评测上的表现。
也可能是清夜司早已经安排好另外一种让徐自安进入南溪书院的方法,所以并不担心他在棋评测上究竟会不会有成绩。
只是,这难免会成为一个笑话,毕竟第一次亮相就直接被弃权,难保不会被世人嘲笑。
好不容易捱到了京都城,一出场先成为满城笑话,这种感觉很不美丽。
如何将笑话变为神话,这是个很值得深究的命题。
徐自安觉得沈离是个神话,同神话一起同檐这么多年的自己,便是成不了什么神话,也不至于沦落到笑话的份上,那样,沈离会觉得很丢人。
他也会觉得很尴尬。
积存了一夜水露的青石板很快被各种步履鞋靴踩出泥泞,徐自安与何安下从人群中艰难挤出一条血路,在一张长桌前向负责棋评测秩序的礼部官员递交了赴试文贴,清夜司那个深似血迹的印章让负责审核的官员好一阵蹙眉,直到后面排队试子纷纷不满才厌恶着摆手让他进入。
徐自安注意到自己进入后,那位官员唤来一位同僚代顶职岗,自己则匆匆忙忙向天南殿深处走入,脸上神情严肃隐晦,似乎有许多警惕疑惑隐在其中。
他知道对方如此慌张警惕是因为自己文贴上的印章,试前大宴时,负责值守的将士看见他那张文贴也是同样表情,不过当时大宴主要注意力放在宁青鱼身上,那位军将又恰巧是徐泽大统领的下属,大青山中,许庶大统领严禁任何中路军将士与清夜司刻意刁难,那位军将事后也只是将此事报给了军部,并没有外泄。
所以直到此时,朝中的人也只知晓清夜司有逾规之举,却不清楚到底将手段放在了那里,又放在了那位少年身上。
徐自安没去想这些风雨欲来的事情,也没有思考应该做些什么未雨绸缪的准备,这些会牵扯朝政内纲的事不是他如今能解决,余唯已经告诉他清夜司会被他足够的庇护,他就相信对方,只要做好眼下的事就行。
眼下事是什么事儿?
棋评测………
很让人头疼的眼下事啊。
黎明前的黑夜已经散去,朝阳挣脱朝霞升起,光芒万丈,徐自安站在巍峨华丽的大殿前,看着眼前映着晨曦辉光的明亮玉阶,玉阶旁柱台精美无比,心神突然感觉一阵恍惚。
接下来,他要踏上这道长如登天的玉阶,走进棋评测大殿,然后………一头闯进前方未知的风雨中,寻找出沈离当年留下的真相!
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注定举步为艰,注定与风雨同路,他可以选择退出,如沈离这些年所做的事一样寻觅到一处安静村落里安稳度过,然世上总有些事要寻,比如真相,也也总有事要做,比如是非。
他相信沈离。
这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