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他从黑夜中而来
“毕竟花了七两银子嘞,怎么可能不心疼?”
“嘿,问了你半天,你一句话都不说,一涉及到了银子,你就来了精神,徐自安啊徐自安,以后要是去了京都,千万别跟人提我沈离的大名,老子可丢不起那人”
徐自安没理会沈离的骂骂咧咧,心想我都不嫌你麻烦你竟然嫌弃我丢人?
“你嫌我麻烦?也对,老子确实个麻烦,以后去了京都,少了老子在旁边给你添麻烦,是不是感觉一下子轻松许多”
“对了,恐怕你也去不了京都了……”
沈离艰难咳嗽了几声,望着眼前的黑暗继续感慨道
“千万人盼老子死…………老子如今总算是快要死了,纵观老子这辉煌的一生,看起来波澜壮阔但其实无趣的很,翻来覆去也无非就是不断的逃亡和在逃亡的路上,不过说实话,谁能想到老子能活这么长,哈哈哈哈,竟然比姓墨的那老头还长”
沈离虽然在大笑,但笑声细微孱弱就像飞虫在无助的哼鸣
一点也不放荡,一点也不狂妄,一点也不潇洒
“都说好人不会长命,坏人能臭千年,沈离,你不会死的”
徐自安低着头,并没有刻意避开地上碎石的锋利边缘,脚上的血渗透鞋子在他身后留下一条很长的血路
并不是他不想避开,而是他此时双腿已经麻木根本不受控制
“你这话听起来可不像安慰人的话”
沈离没滋没味的撇了撇嘴,继续道
“对了,你不用想着给我报仇,没那个必要,你知道的,我这人最怕麻烦,而报仇这种事,最为麻烦”
“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报仇的,因为你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死?”
“这把伞以后你可得好好留着,这可是个宝贝,当时为了弄它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
“沈离,你别说话了,你这样就像是在交代遗言,像你这样无耻的家伙,真的不会死的”
少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然比沈离还弱
“那书啊,闲暇时自己看看就好,也不用太认真”
“至于你的心啊”
沈离彻底闭上了眼,就像真的睡着了一般喃喃自语
“可千万别让人知道”
“因为啊,那里面住着一个魔,鬼哩”
黑暗中,一老一少就这样相互无意识的对着话,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
就在俩个人艰难前行时,代表道人意志的第二字法山已经来到黑暗中
依旧磅礴,雄伟,甚至相对于第一座而言,更加险峻
巨大无比的山体降下一道无边际的阴影,期间蕴含着道人强大的力量,充斥着整座白鼎
整个黑暗都在这道恐怖意志下动荡不堪,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压成无数块空间的碎片
鼎内的大地开始震动,无数碎石块变成蹦跳的野兔
能看出,因为某些原因,白衣道人此时已经不太在意鼎会不会毁坏
甚至不惜以鼎坏的代价,也要彻底将沈离灭杀
依附在鼎壁上的微光已经彻底熄灭,在黑暗中看不见任何色彩,仿佛刚才的存在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大梦了无痕,但这点微光毕竟不是梦,他真实存在过,所以即便它破碎,也会在世界留下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在肉眼看不见黑暗中,微光依附过的鼎壁上,有一处很细微的暗色印迹,就像被一根针尖扎过了一般
印迹很细微,在巨大无比的鼎壁上十分不起眼,就像辽阔无比荒漠的一根野草,即便再仔细寻觅,也很难被寻觅到
但不得不承认,若它真的被寻觅到后,它就会变得很碍眼,比空白宣纸上的陡然多了一滴墨点还要碍眼
山体越来越近,山间黝黑巨大的怪石越来越清晰
小黄伞虽然能挡下空气中的压力,但整把伞呈现一种令人心悸的弯曲
粗壮的伞柄咔咔作响,发出阵阵老旧木梁裂缝时的声音,仅剩不多的几根完好伞骨整体下塌,就像老房被厚云覆盖时将要塌陷时的场景一般
能看出,这把撑住了厚云,撑住了夜色,撑住了风雨的大伞,在面对法规重山时,终于不再如以往般牢不可摧
伞下的徐自安停了下来,不是他不想继续行走,而是他此时已经迈不动脚
他的双腿开始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能听出双腿骨骼被挤压时的嘎吱嘎吱声,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断裂成无数块
他现在一处岩石上,沈离躺在他的附近,双手撑伞,两腿不自觉的颤抖,黯然无光的封刀在旁边
咔的一声
坚硬的岩石突然裂出一条裂缝,随即裂缝越来越多,自他脚下呈蛛网状向四周扩散,大地竟因为抵不住巨大的压力出现了崩解的迹象
不知为何,徐自安单薄的身躯虽然一直在颤抖,但浑身的骨骼并未在这种恐怖的压力下被挤压成一堆碎渣
山体不断下降,徐自安脚下的岩石也随着不断破碎,他的身体在一点点陷入了岩石之中
不多时,竟埋过了他的膝盖
按这个趋势下去,或许只是下一刻,徐自安即便不会被压成一摊肉沫,但一定被埋在大地中
道人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就在这座法规大山的后面,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抛去先前沈离毁去的哪一座,整整十六座大山,代表了梅叶十六个道法接踵而至
先前沈离靠着燃烧最后的生命砍断了一座,如今沈离已满头白发奄奄一息,只剩下尚未修行的徐自安,别说去硬扛这座蕴含梅叶道法的大山,哪怕只是山间垂落下的一块岩石,都足以让他夷为粉碎
一座又一座巍峨强大的高山,在高山下瑟瑟颤抖的小黄伞,已经被压的身埋腰畔的单薄少年,少年身后是奄奄一息的沈离
这一幕,让他看起来就像大山之下的一只卑微的蝼蚁
少年撑得很辛苦,也很拼命,但又能怎么样?
老人身死,所有的手段都似乎已经用完,沈离与他现在就是强弩之末,只能眼看着山体蚕食整个黑暗,最后将他们同样化为黑夜中的一抹粉灰
沈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迷离,因为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把剑
道人的发鬓有些慌乱,因为那把剑已经到来
那把剑来自九万里之外
它来寻一把刀,那把刀虽然还是当年的刀,刀上流露的气息依旧如当年般狂妄,但不可否认,用刀的人已不再如当年那般强大到不可一世
所以它刚才有些失落,但这种失落并未存在多长时间,因为它感应到了遥在九万里之外的主人心中起的那一丝涟漪
他的主人,便是剑圣
世间唯一以剑入道的圣人
或许是因为沈离如今必死,或许是他的主人觉得杀一个堕境之人实在太无趣,又或许是因为其他尚不为人而知的原因,在最后关头,他的主人突然改变了想法
它不知道主人为何改变心思,但它知道,它没有白来
因为它此时要做的事情虽然不是最渴望做的一幕,但同样很惊天动地
它是一把高傲剑,不出世也就罢了,既然出世,怎么薄了它的傲气?
它要破鼎,破去白衣道人的白鼎
这座大鼎它听说过,虽然不如真正的千山神鼎般强大神秘,但同样也在实力不俗,听闻还上过什么圣器榜来着
它在那个圣器榜上也有排名,好像是第三,又好像是第二?
虽然不太满意九万里而来最后只刺了白鼎一剑,但既然同在一个榜单上,多少也值得它出上这么一剑
听闻这鼎厚的就像南海极深处,那些食天地灵气生长的鳌龟盖壳,无人可破其坚硬
可现实是它就是这世上最强大锋利的剑,无人可避开它的锋芒
它以万里而来的锋利,来破可容纳神火不化的白鼎
这一幕一定很有趣,于是它提起了一丝欢快,剑身笔直,剑声大鸣,有些兴奋
道人抚平了发鬓的乱发,眼神不再冷淡,而是很严肃,因为他此时感受到了这把剑真正的意图
这把剑的到来,会让所有事情的走向都彻底改变,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虽如老人一般几近圣人,但终究不是圣人
他也改变不了圣人的意志
他抬头看着山外的日出,哪里朝霞万里
今晨无雨,阳光清丽而灿烂
不过,沈离必死
这是那把剑也改变不了的事
第四十七章,梅园愧花,剑阁蛤蟆
鸡鸣之前的天空是拂晓,鸡鸣之后的世界才是晨间。
既然是晨间,自然少不了晨练的老翁与起早的摊贩。
小镇青石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嘈杂,也越来越热闹。
炊烟袅袅升起,又缓缓消散,因为该做的粥米饭菜已经做好,吃着粥饭的汉子一边想着今日一天的忙碌生活,一边训斥着不肯喝粥的孩童,孩童贪玩,晚间睡的晚,清晨难免无精打采。
摊贩儿倒是神色不错,奈何路上行人不多,于是也无精打采起来,吆喝声一点也不像摊位上刚出笼的热腾包子。
猎户随手啃食着手里的包子,满怀希翼昨日设好的陷阱中今日会多出来一些很不错的猎物。
不求那浑身是宝的棕熊,一只山羊麋鹿也是很不错的。
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猎户一边心里憧憬着猎物,一边向山中行走,他出了小镇,走到溪畔,然后,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横亘阴影骤然出现在他的眼间!
他以为那是一道被阴云遮住的阴影,又或者是日光被山间的峰峦覆盖后的投影,但想了想,又觉得不是。
没有任何一片阴云,能将日光遮蔽成的像一条更古不变的长线,畏山的峰峦虽不算叠嶂,但也不会如此平缓。
怀着好奇,这位猎户小心走近阴影,才发现,那是一条很深很深的深渊,深不知几许,透露着令人畏怕的凛冽。
他开始感到恐惧,于是慌忙丢下了手中的包子,向小镇跑去。
因为跑的匆忙,所以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猎户在路过溪畔时,并没有注意到某座伴随小镇十数年风雨的破旧凉亭,也消失不见了。
更没有注意到,他脚下的大地,有块块不规则难看的斑迹,就像被火烤过一般。
而溪涧的流水,水位比往日里更高了一些,就像昨夜下了一场雨。
他不知道,还未出小镇上的人自然更不知道。
就在昨晚,这里曾发出发生了一场让人屏息瞩目的大战,某位被他们一直是为小镇之耻的中年男人总算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被他们寄予许多疼爱希望的一位少年,也同样越过空间裂缝,离开了小镇,去往了不知多少里之外…………
一夜间,来的人很多,离开的人也很多,但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的,其实只有两位。
这似乎是很多人都想看到的结局………但同样,也是很多人不愿看见的结局!
比如说,此时已经踏上归程马车的朱小雨。
泊城下一任继任的城主已经在路上,朝廷颁发的卸任文书此时已经送入城主府。
当然,这些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流程,因为沈离已经死了,清夜司的墨守大夜司也同样消散在京都再,消散的干干紧紧,连根发丝都没有。
沈离已死,那些被安插在此处的碟子或暗棋都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于是一夜之间,这座偏僻的小城中离开了很多大人物。
当然,这里的大人物只是相对于山城中的平民村夫而言。
………………
朱小雨肥胖的眉间没有任何表情,连透过车厢窗帘的风都吹不动最细微的发梢。
他的手隐在宽大广袖中,握的很用力,指缝中有几根深色的枯发。
他准备将枯发埋在京都城外的某处小土丘中,哪里也有许多愧树,虽然不比司里的繁茂,但总算也是老人的家。
老人临死前不让他将自己带回京都,他不会拂逆了老人的遗愿。
但他不会就这样让老人飘荡在乱世风雨间!
他选的那处地方很巧妙,不入京都,但也离京都不远,这样方便他可以时常去看看老人。
也可以让老人不那么孤单………
那些暗中操控的大人物们有大人物的底线,他何尝又没有自己的底线。
这是他的底线,最不可触碰的底线。
不管那些人同不同意。
…………
不管所有人同不同意,又或者说满不满意。
沈离都总算是死了,这位曾经扰荡了整个大离王朝的风骚男人,总算就这样彻底消散在了另一处深渊中。
沈离死了,但他又没死,因为他死后还有很多事情,如雨中春笋一般在悄悄发生。
他生前扰得王朝动荡不断,死后似乎也会扰得王朝风波不停。
这就是这个男人的魅力,风骚,放荡,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永远都无法让人彻底省心。
隐在皇城背后有一处独特的小院,就在大殿的朱墙琉瓦之下,这处小院名叫清夜司,是王朝权利最为特殊一个部堂。
数千名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院中,黑色的司服就像一只只黑色的乌鸦,更像一片片黑色的夜云。
事实上,他们就是大离王朝黑夜里的夜云,或者说,王朝每一片夜云下,都会有他们的影子。
他们有一个很特殊的名字,名叫夜幕郎。
清夜司的眼线遍布整个天衍大陆,不管是世俗内的国度还是世外的宗门,可以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只要有黑夜的地方,便有清夜司的影子。
而这些透着神秘诡异味道的夜幕郎,便是自下层无数眼线中层层测试,选拔出来的最为优秀的一批人。
今日,除了一些因公职在外实在无法抽身回京的人,京都城内几乎所有的夜幕郎都聚集在这座清夜司的本院中。
清夜司虽然在世间有偌大的名声,有最恐怖的威慑力,但它的本部修建的其实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富丽诡秘。
这里就像一座比较大一些的院落。
数千位夜幕郎同时站在院落中,让本就并不宽裕的院子显得有些拥挤,但并不嘈杂,因为没有人说话。
被层层繁密愧叶遮住的阳光,只能洒下来微弱的几缕,而洒下的那几缕,并没有让整个肃穆的场面显得光明一些,反而更加沉重肃穆。
就像丧礼…………
愧叶繁茂,遮天蔽日,树叶下的人们沉默寂静,同时看着前方。
哪里有一座楼阁。
门庭上有厚厚的一层荡灰,似乎很久未有人踏过。
事实上,不仅那座阁楼,就连这门前庭院,若不是异常紧急情况也很少有人会踏入。
因为那座阁楼里,是他们的司主,清夜司中唯一的司主。
“墨守已经归寂了黑夜”
良久之后,最前方的一位身着大红衣袍的中年男人,望着门庭上的厚灰悲痛说道。
说话的虽然只有他一人,但却看出每一位夜幕郎眼中都同样悲痛。
这位看了他们许多年的老人,就这样永远回归了黑夜,这件事本身便是最沉重的事。
“钟山魁代表了陛下的意思,沈离虽然死了,但墨守最后却为沈离挡了那枪…………”
另外一位同样身着大红司服的大夜司犹豫片刻,意味深长的说道。
沈离虽然死了,但墨守却为他挡了一枪,虽然这是墨守个人的意愿,但落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清夜司对王权的轻蔑与挑战!
先前说话的那位中年男子闻言缓缓回首,看向身旁这位同样身为大夜司的同僚,目光中透过一丝丝轻蔑,冷笑道。
“怎么,墨守大夜司看护了满园愧叶这么多年,如今违背了某些人的意愿,难道你就怕了?”
“我们并不好评判墨守临死前的意愿,但是,他这样做无疑会为院里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位大夜司微微低头,继续说道
“陛下让墨守离京,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如今,朝廷内已经有许多势力的矛头指向清夜司,司里的夜幕郎这几日受到了很多打压与阻扰,京都城内还好,毕竟这里是我们的本部,朝里的那些官员也不敢真将事情做决,但其他郡县形势就很严峻了,照这样下去,相信用不了多时,咱们清夜司的眼线就会被砍去一大部分,少了那些情报的提供,我们对于王朝的黑夜,就会丧失很大的约制力”
说完,他回头望了下身后的众位夜幕郎,缓缓回头,看向面前的阁楼,认真说道。
“我们并不是惧怕什么,而是需要一个声音,一个可以让我们知道,王朝的黑夜没有离开我们的声音”
风吹过,满园愧叶哗哗作响,萧瑟而沉重,仿佛也知道哪位看护了它们许多年老人已经走了,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发出声音,它们恐怕很难再撑过几个春秋,度过几次光明与黑夜的交替。
所有人都沉默看着眼前阁楼的那层厚灰,静静等待着那个声音。
许久之后,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着宽**袍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没有说话,缓缓向门外行去,穿过人群,肩膀有些倾斜,不知是因为阳光太重压了肩头,还是因为宽袍太暗遮住了双脚。
他一路行去,在厚如雪原般的灰阶上留下了一道脚印,脚印一深一浅,就像如今清夜司深浅不定的局势。
……………
千山之巅的云雾中,某间无人知道的后庙里,突然传来了一道很细微的声音。
那是花开时朵瓣在空中伸展的新生,也是叶枯时生机流逝的寂灭。
声音很轻弱,像飞蚁再耳边振翅时的哼嘤,声音又很响亮,像山下村落每至年末放的炮竹烟花。
枯萎与开放,轻弱与震鸣,这都是世间的俩个极端,本不该在一起,而如今它们却同时发生,这让人会感觉这里就像空间漩涡一般充满了混乱,但事实上,自第一朵梅花攀上枝头后,这里便非常稳定,甚至可以说是恒定。
恒古不变的稳定
这里是梅园
是世间最永恒的一处地方。
时间的规则在这里静止不会流动,四季更变的秩序在这里变为死物,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极微妙的那个点,那个点叫平衡。
就像山顶上的大阵,永远保持着恒定的平衡。
梅园深处,隐约能看见一些闪烁缤纷的事物,那些事物就像被阳光照在镜面时的光流彩溢。
那是一片片青翠的梅叶,只是里面蕴含了道法风景而已。
伴随着这道风格迥异的声音,有一片梅叶骤然间黯淡无光,缓缓脱离枝头。
紧接着,又一片梅叶飘落。
不多时,整整十七片梅叶同时离开枝头。
每一片梅叶上都有很整齐的切口,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剑刺过了一般。
而在梅叶飘落的空隙间,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疑惑声。
“你到底想做什么?”
…………
“所有人都想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为何在最后突然改变了心意”
万岭松树最深处,一支松叶似针缓缓游离在空中,最后嗖的一声,刺进池塘里。
池塘间,朵朵荷花翩翩,随水波而起,又随清风而落。
池塘边,一位男子负手如云,发簪似剑,眉目更是剑。
池塘里,一个蟾蜍百无聊赖的看着池塘中被淤泥包裹的事物,莫名又打了一个饱嗝。
男子听见这声饱嗝,收回负后的手,曲肘虚放于身前,看着这只蟾蜍再次轻声说道。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不会出剑,可是我出了,这一剑保了万岭这么多年的稳定”
“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出剑,可我是什么人?剑圣,圣人啊,圣人的意思谁能懂?你能懂?”
说完,男子摇首笑了笑,望向满岭愧叶再次说道。
“你当然不懂,你不过就是个吃了就睡的惫懒货,你当初跟了那人许多年,如今又跟了我这么多年,还看不懂,他们,又怎么会懂?”
(它们不懂圣人意,更不懂咱这白天工作晚上码字的悲伤………哈,本来想把这一章作为第一卷的末章,可想想未来会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可爱人儿和有趣事儿,决定再往后等等,停在京都城外比较合适,然后………老话常谈,新人新书,真的很需要关注,如果您觉得拾刀行还能入了您的眼,能给您带来一些乐趣,请推荐给您的朋友,顺便也在给个收藏支持,辑手深深一礼,感谢不尽)
第四十八章,初见如画
所有事情都好像要告一段落,但所有的事情何尝不是新的开始?
南道岭位于王朝腰腹处,是一道延绵了数百余里的绵延山脉。
这里离畏山很远,离京都也不算近,不过相对于畏山而言,这里离京都无疑要近的多。
至少从畏山出发京都,相信便是把马儿跑死,也很难看不见跃溪大试的结幕礼花,但若从这里出发的话,马儿会幸福许多。
不用披星戴月的匆忙赶路,不用风餐露宿的不敢停息,幸运些还能嚼上几口清晨时最嫩的野草,这种悠哉的赶路,对于马儿来说,自然一件很幸福的事。
尤其在这种春意盎然的季节里,辛福的就像睁开眼便有一只发情的母马在面前搔首弄姿一般。
对于徐自安来说,这同样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虽然那张赴试文贴早已在凉亭时遗失,他也因为一些原因不需要入学院来改变自己的身体状况,但能有机会目睹跃溪试的盛况,也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翻过南道岭,便都看见了京都城的大致轮廓。
与畏山平缓的几乎根本寻不出什么特色的坡度相比,这道名为南道岭的山脉无疑要崎岖壮丽了许多,毕竟是王朝内屈指可数的大山脉,怎么着也得有点局指可数的风度。
山很俊,也很陡,山中有澄清的大湖,也有缓缓流淌的小河。
徐自安感觉自己此时就像在一条孤舟上,随波摇啊摇,然后……就摇到了一张松软无比的床上?
被褥间有沁人的香味,那是一股淡淡的泥土香。
若仔细闻去,这种泥土香里还有一些其他香味,比如说青草香,花香,与蝴蝶香。
畏山多是坚硬的岩石,青草虽然可以在石缝间坚强的生长,但可无法做到如此大面积的蔓延。
所以,这种香味对于徐自安来说虽然陌生,但却很迷醉。
如果他现在醒来,会发现自己此时躺的地方就是一片绿油油的草甸,草甸附近有一条流淌的小河,离小河不远的前方,是一道幽深的悬崖。
河水缓缓向悬崖中流淌,在悬崖边形成了一道银色的瀑布。
这个画面很美丽,同样也很危险,因为如果徐自安刚才没有被人从河中流出的话,那他此时应该已经随着水流坠进了前方的悬崖。
悬崖间的疾风被草甸的嫩意拂去了厉意,所以吹到少年脸上的风里,才会有花香草香等不同的香味。
而柔软的感觉,自然是草甸的蓬松柔软,不过青草被他衣衫上的水浸湿,有些粘稠潮冷。
这让他稍微恢复了些意识,贪婪的闻着空气里陌生而扑鼻的各种香味。
然后,他闻到了一种很特别味道。
这个味道很淡,就像梨花初开时的芬芳。
这位味道也很浓,感觉就在自己面前一样。
很难去真正形容这个香味,就像山间垂涎欲滴的果子,而且是青栀脆甜的那种梨果。
但不可否认,这种香味,真的很好闻,也很诱人。
就像,就像………葱花面?
想到如此,徐自安随即想起小院里的那些低矮老墙和灶台,还有某位喜欢在灶台外等待着面条煮熟的中年大叔,然后猛然惊醒。
茫然看着四周,他突然发现一个莫名的事情。
他可能,把自己走了……
又或者说,他可能穿越了………
山间少年突遇变故,一脚踏过被某人打碎的时空裂缝,莫名其妙来到某个不知名的朝代,往日里的青山变成了阔宅大院,放荡无耻的大叔真变成了温柔怜人的婢女,还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身居高位的便宜老爹,而自己也由穷酸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天字号的大纨绔,折扇一摇,便有无数美妇才女佳人眼眸涟涟,秋波连绵?
这种事想想就很美,比美酒美景美食美人还要美。
不过这种美事也就想想吧,反正命运这个坏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是乘人之危,而不是成人之美,所以这个穿越自然和那些美事没关系。
徐自安依旧还是那个平静中带着执着的干净少年,并没有变成真正的多金,多才的俊俏公子哥,从破院带出的那些银钱还静静待在破衣衫上,没多出来一两,也没少出一两,不多不少还是看起来明晃晃的好大一堆。
大离王朝还是天衍大陆上最强大的王朝,吹拂而来的山风还是山风,可是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山风
因为他前面的那座山已经不是畏山,而是这座名为南道岭的山。
他眼前没了沈离,没了肥胖的朱小雨,没了凉亭,没了黑暗与光明的纠缠挣扎。
多了些真正的碧水青山。
最重要的是,多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脸上有些风尘,微微弯曲翘起的秀发中有土砺草屑在期间隐现,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但仆仆风尘却依旧掩盖不了少女容貌间的清丽。
她的头发微微拢起,中间有一束黑发被挽起来,在头顶后蓬松扎起,秀丽的发丝成缕,被挽出缕缕起伏交叠穿插,看起来好大一团,就像一片片盛开的花瓣。
这种随意拢起的花瓣发束,让她更显灵动。
灵动中还有一丝狡黠与可爱。
少女此时正弯腰打量着浑身湿漉的徐自安,似乎有些好奇此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耳垂碎发间的草屑已经泛黄,并不是此处嫩涩的青绿,能看出她来到此地,更多的是路过。
而且她这一路走的还很急,很匆忙,因为太匆忙,所以她无暇去顾及头间的草屑与脸畔的灰尘。
于是她将头间的发丝随意拢起,这样很方便,方便行走,方便继续逃走。
少女鹅黄色的裙摆上有许多混着杂草的老泥,老泥风干后溅着新泥,将少女的长裙压的有些低垂。
裙摆垂佛间,能看出许多林间枯枝划破的口子。
看起来有些狼狈。
同样,也显得楚楚可怜。
事实上,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因为一些事情被人追杀,一路逃到这里。
或许是因为此处青草太绿,容易染开少女那颗爱美的心扉,当走到这片美丽的草甸间时,她稍微停了下脚步。
她终究是个少女,天下哪有少女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一路匆忙奔跑让她无暇顾及脸上风尘与发间的草屑,但此时已经走到了南道岭,与大离京都只隔了一山,她心中自然会多少有一些松懈。
虽然那些追杀她的人很强大,但她相信只要到了京都城内,这个世间,便无人能伤害得了她。
于是她走到河边,想要洗去脸上的尘土,却突然发现了在河中漂浮着的徐自安
或许是因为内心的善良,也可能是因为她自小特殊环境下的熏陶,还或者是因为那少年虽然看起来脏乱,但不知为何,总会给她一种很干净,很值得信赖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很早之前体验过,那是最疼爱她的大兄长还未离家之前,同样也是那个女人还未掌势之前。
她将徐自安救起,然后看着他那双很清秀,很干净的眉梢。
眉梢很长,并不细,但也不是兄长的那种浓眉,眉梢虽也挺拔,但挺拔的力度却不锋利,反而给人一种很自然的顽强感。
就像石缝间努力长出的野草,虽然很些稍显固执,但会让人感觉很可靠。
她很喜欢这种眉梢,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踏实。
不知不觉,她渐渐弯了一些腰,想要将这双眉梢看的更仔细一些。
她的脸颊靠的也越来越近。
她的发丝自然垂落,扫在了徐自安脸上。
发丝间的香气将徐自安唤醒。
于是…………便出现了眼前的这一幕。
……………
徐自安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呆呆的看着少女的眼眸。
她的眼眸很明亮,明亮中带着伶俐,细长的眼睫间还沾着方才洗脸时的水珠,显得很动人,也很可人。
就像生于深谷间的一朵凝着露水的梨花,总会让人不自觉的产生一种保护的冲动。
少女鬓角微曲的黑发中,有几缕垂落在徐自安的脸畔,轻轻摇晃,扰的他鼻侧很痒。
他想拨开鼻侧的碎发,但是他突然发现少女虽然离他很近,可似乎在想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所以有些走神,并没有发现他此时已经醒了。
不好出言叫醒对方,徐自安只好呆呆的保持原来的姿势,忍耐着发丝饶这脸畔的痒意。
旁边本来湍急的水波,此时在轻轻的流淌,涓涓的声音就像黄莺在啼唱。
少年少女就这样在无意间相互凝望。
这个画面很美,美的让拂过他俩的春风都温柔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少女缓缓回过神来,然后……便看见了徐自安正呆呆的看着自己。
似乎没想到徐自安会突然醒来,少女吓了一跳,猛然后退,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
因为第一次与陌生男人靠的这么近,她脸上有些羞意。
这种男女之间的尴尬场面她虽然第一次经历,但她毕竟经历过许多其他的大场面,所以并未多久,不过这抹羞意便被她脸上的伶俐遮去。
少女后退了几步,凝着好看的柳叶眉继续打量着徐自安,看见少年手里攥着一把破旧小黄伞,腰畔还系着一本旧书,像极了书中所写的那种落魄书生,于是蹙眉有些不喜的问道
“书生?”
徐自安闻言低头看了看腰上的旧书,明白了少女为何会这样问,有些牵强的点点头表示承认
少女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黯然,显得兴趣缺缺,然后她又看见了徐自安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刀,眉目骤然一亮,再次问道
“刀客?”
徐自安这次很快的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是修者吗?”
徐自安摇了摇头
“哦…………”
少女长长的应了一声,神态再次失望,头顶被发束组成的那朵小碎花微微摇晃,很是可爱
片刻后,少女打量了徐自安身上的衣衫再次问道
“遇到劫匪了?”
徐自安这次倒是微微一愣,低头发现自己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血垢与泥泞,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即便不是遇到穷凶极恶的劫匪,也是差不多如此的遭遇。
徐自安想点头应答,但又实在不忍心欺骗少女,只好闭嘴保持沉默。
少女没有看见他的为难,笑盈盈的说道。
“真巧,我也遇到劫匪了”
徐自安心想这种事难道也值得炫耀?
空气有些沉默,徐自安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少女似乎有心事并未继续询问,但拂过两人之间的春风,却依然温煦,花草香更加芬芳。
“做我的保镖吧!”
少女突然出言打破沉默,低头看着徐自安,眼神盈盈。
徐自安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心想“这是唱的那出?”
少女以为对方不愿意趟入这趟浑水,于是赶忙继续说道。
“我给你报酬怎么样?我们家很有钱的,你想要什么?”
少女问的很认真,眼神也很清澈,但徐自安实在说不出口这不是钱的事,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少女这次眉梢低蹙,以为对方是碍于读书人的风骨,于是想了想再次问道。
“那这样吧,你要去哪?带上我怎么样?”
徐自安彻底愣了,心想这又是唱那出?
但并未过多久,他便知道了这到底是唱的是哪一出!
第四十九章,惊鸟不惊,猛虎前掠
簇的一声响动,打破了空气里的美好,也打乱花草间的盎然。
那是尖锐金属深深扎进河水的声音。
一只很角度很刁钻的箭自少女身后的丛林中射出,明亮的箭尖很锋利,射入河水中溅起的水花激出很高,表示射箭之人力道很充沛。
靠着多年来在畏山深处与各种野兽厮杀磨练出来的危险意识,徐自安在这只箭刚出弓弦时便心有感应,迅疾起身,一把用力推开面前的少女,自己则顺势持封刀跃至一旁。
少女刚梳拢好的发丝被这只突兀而至的利箭打乱,几缕发丝被利箭切下,缓缓飘到草甸上。
发丝间的气味很淡,被草甸上的芳香晕染,透出一股醉人的清香。
还未来得及仔细嗅清发丝间的气味究竟是丁香的芳香,还是幽兰的暗香,簌簌簌簌,数十道利箭再次自林中射出,破空声呼啸凄厉,划过林间的落叶瞬间而至。
箭簇力道很急,速度也很快,快到只能隐约看见一道暗哑的铁光穿过,便立刻在空中消失,根本寻不到箭簇的走向与痕迹。
徐自安保持着单手握刀单膝跪地的姿势,正凝视着眼前的空气,目光凝重认真,仿佛能看见那些在空气里穿梭的箭羽。
按理说,徐自安因为没有开启识窍,所以无法自空气波动间寻觅到这些箭在空中穿透过的轨迹,但不知为何,他眼中却突然多了许多线条,这些虚线在他眼中纵横交错,将青草,天空,树林划出一条条井然有序的方格,就像一张错落有致的棋盘,而在空中穿梭的利箭,此时便像是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这张棋盘中,空气依旧流动的了然无痕,清风也吹拂的无形无迹,但那些利箭却仿佛棋子般定在了空气里。
并不是说那些穿梭的利箭此时就真的变成了止不动的状态,而是在徐自安眼中,那些利箭就像一下子被放慢了无数倍,以至于给人一种定在了空气中的感觉。
这种状态很奇妙,也很诡异。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诡异的一幕,但徐自安知道此时如果不将这些箭雨砍落下来,那么这数十道角度刁钻又紧密严谨的利箭,一定会给少女带来致命的伤害。
正当徐自安准备起身打落利箭时,他看见了少女,表情一愣,有些意外。
此时少女如一只莺鸟向后掠去,少女身后是那道悬崖,束拢在头顶的发瓣在空中如花瓣般散开,随风向前佛动。
而在发丝飘动之间,少女双手在空中不停凝结变化,指间有流光溢出,似在掐动着一道隐晦繁奥的术法。
少女手指间的流光徐自安很熟悉,那是真元化实的迹象。
这透露着一个很惊人的讯息。
看似狼狈的少女,竟然是一名修者!而且至少是通玄上境的修者,甚至很有可能已经踏入了叩府境!
修行境界中,入门是识真境,识真境后是通玄境,通玄境之上才是叩府境,虽然与老人墨守,白衣道人等世间至强者相比相距甚远,但在寻常世间,叩府境的修者是足以担任起一些世家内的客卿与供奉之流,甚至说,若修炼的法诀够强大,甚至可以作为自立宗门,做那小派宗门中的一宗之主。
虽然刚经历了一场翻手覆雨,举拳轰天的壮阔惨烈战斗,但那些神人猛人世外高人的战斗如鸿雁般只一瞥也就罢了,不能真产生某种自我错觉,毕竟那些战斗方式他相差的实在太远,远到根本就想象什么。
眼下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
而在他眼下的世间,能踏出俗世界壁,真真正正踏入的大道成为一名修行者,这本身便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俗世中,毕竟最多的还是攀在树根下的努力向上爬的蝼蚁。
因为沈离长时间的教导和大道的好奇,徐自安虽一直未曾真正修行,但关于一些修行界的基本常识还是清楚
作为修行的入门境界,识真境更多是只是与真元的识别与相认,引天地真元之力来强化自己的体魄的一个境界,与普通人的区别虽然会有,但如果到不了识真上境,其实差距并不算很大,只能算是凡人中的佼佼者
如果想施展出那些强大的法术道诀,至少需要识真上境,又或者是通玄境。
那晚沈离在夜色中葱花道通玄,徐自安知道只要不是跨入中三境的门槛,如果要施展那些强大的功法道决,修者会需要一些时间来调动天地真元共鸣,而越强大的术法需要的时间也会越长。
少女此时睫毛颤抖,双手间光芒极为不稳定,表明她现在正是施法的关键时刻。
徐自安撑地的那只手微微弯曲,腰腹肌肉紧绷用力,瞬间的爆发力让他如猛虎般高高跃起。
他向那些在空中穿梭而过的箭雨飞快奔去。
风声呼啸,他身体保持着迅猛前冲,封刀上有青色锋芒在不断凝出,不管是青色刀意还是厚度,与当时在泊城脚下的那道相比都要强大的许多,在阳光的映射下如一道美丽冰冷的青虹。
碧绿的草甸上,骤然出现了几处下陷,那是少年奔跑时脚尖踏过草地的脚印,青草下陷的很厉害,隐在嫩草深处的水渐渐渗出,能看出他每一次脚步落地的力度多年迅猛。
少女如惊鸟般后掠,他如猛虎般向前奔跑,他们中间是那些看似缓慢,但实则疾驰的箭羽。
他的神情很认真,握着封刀的手也很平静,没有丝毫迟疑与犹豫。
事实上,那些强大的利箭没有一只是刺向他的,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去踏这趟浑水。
看似可爱伶俐的少女竟然是位修者,这个事情令人震撼之余,也藏着许多危险的信息。
少女是通玄境的修者,甚至可能踏入了叩府境!比张毅然整整高出了一个大境,那追杀她的人也一定更为强大。
当初刺杀张毅然便险些要了他的命,那此时面对这些更强大的追杀者,他又有多么胜算?
他背着沈离为他撑起的一片光明才艰难逃出生天。
如果此时再踏入这场浑水,便是对自己,同样也是对沈离最大的不负责。
但此时他真没想那么多,又或者说,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
最前方的那只利箭,与少女的脸颊只相差一尺距离,箭尖上的罡风让少女细长的睫毛一阵摇晃,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施展强大道决吃力所致,还是被利箭上的锋芒所惊吓。
利箭呼啸着如梭如电,如毒蛇般贪婪的觊觎着少女的脸颊,随时都想狠狠咬上一口。
但它注定常不到这抹诱人的滋味,因为封刀就在这时到来,青锋一隐而现,坚硬的箭簇在空中被斜斜砍为两段,失去了动力的箭尖发出一声不甘的鸣响,下一刻便无力坠落了下来。
徐自安注意到刀锋砍断铁箭时的触感非常顺畅,就像浓墨挥豪狂草而书。
砍断第一只箭簇之后,徐自安并未停息,顺势用刀背拨开另一只刺往少女肩膀的利箭,利箭受力改变轨迹,擦着少女的裙衫向一旁坠去,力度强劲,竟将软泥生生轰出了一个不小的坑洼!
没有停息,徐自安再次改变运刀的轨迹,封刀如游龙般在箭雨中穿梭劈砍,锃锃锃锃一连串铁刀切断箭羽声密集响起,被拦断的断箭纷纷向草地上坠落,压歪了数颗青草,一些余势未绝的箭尖,直直插入松软草地里,被蓬松稠密的绿草淹没,只能隐隐看出一些铁光。
事实上,从林间激射而来的利箭一共有二十七只,这些利箭在空中构成了一道非常严密的箭网,不管少女从如何躲避都会被刺伤,除非她身上还有什么隐藏的强**宝,又或者有人强行把这张箭网撕裂。
林中神秘的追杀者,似乎有着严明的组织和强大的实力,不然也不会让每一只箭所去的方向都这么完美,这得经过无数练习与搏杀后才可以做到的。
而且,他们似乎还很了解少女,并相信少女即便狼狈如此,手中一定还有什么强大的法宝或手段,所以才会以利箭为引,强行扰乱少女的时间。
至于徐自安,他们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他们感应出他身上任何真元,一位并未修行的少年,能改变些什么?
第五十章,悬崖前的少年少女
少女此时已经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小河在悬崖边缘化成了一道涓涓的流瀑,水珠撞击崖石的声音很清脆,就像她眼眸中的明亮光泽。
徐自安站在少女的不远处,地上有数支凌乱的断箭,一些断箭还嗡嗡作响,似乎在为被徐自安砍断这个事实而不甘。
没人相信徐自安可以砍断这些明显不是寻常武者射出的强大箭羽,只有他自己。
林间突然传来落叶声,叶落的很缓,不应该被人听到,但此时场间的气氛非常寂静,声音自然也变得很清晰。
落叶声很快被脚步声打乱,那些脚步很重,似乎身躯非常高大强壮,但并不乱,能听出很有纪律。
这种严整的纪律性让他们形成一个很好的围阖之势,如同一张大网,不管是捕食猎物,还是与猎物同归于尽,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收系网绳,完成阵势。
徐自安从沉重脚步声中判断着对方的方位与人数,眼睛眯的极细,就像一条静止不动的鱼。
他是畏山中最好的打猎人,最熟悉老猎户如何捕食野兽。
这种围阖的阵势看似是为了将他们俩人困在网中,但其实只是为同归于尽做准备,换句话说,这些追杀者似乎根本从来没有任何要活着离开的打算。
对方的目地很简单,就是杀死少女,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们似乎不是刺客,更不是杀手,他们应该只是一群死士。
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可怕的,一个连生命都不在乎的人是勇夫,而一群人,就代表了一个很强大的势力又或者狂热的信徒。
只有那些强大势力,才可以自小便培养出这样一批悍不畏死的死士。
这是一群很难缠的对手,同样也是一群很可怕的人。
初见少女,便陷入这样的凶险中,这样的节奏似乎有些紧迫,惶急,而且………还有些不明所以。
少女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会得罪这样一个强大势力?从她凌乱的发丝与疲惫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这场追杀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路程,而他又为何恰恰此时与少女相见,这是沈离临死前又一个新鲜刻意的恶俗安排?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徐自安心中虽然有许多疑问,但这并不影响握刀的手,这双手握的很稳,很坚定,嘴角也抿的极紧,似乎并没有打算出言问出这些疑惑。
他本身就不是多言的人,又刚刚从凉亭之战里逃出,无论心境还是身体力量,都处在一种很微妙的状态,这种状态既有刚逃出生天的庆幸,又有沈离死别的悲痛,还有对前路未知的迷茫失落等各种复杂的情绪
这种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大变故让徐自安那颗心更加像一块石头,坚硬,沉默,不屈,而且执拗!
他想给沈离一个公道,因为他和墨守一样,也始终坚信沈离是个好人。
这种信念很可笑,很天真幼稚,但仔细算来他其实也不过十四五岁,即便看上去老成了些,但终究还是个少年,也有着一个浩然少年该有的意气与正气。
少年的意气,有时不需要用锋芒毕露,傲然彻骨的方式来表示,也可以用另一种沉默坚毅执拗刚强的形式来爆发!
此时的徐自安便是这个状态,对于这个世界,他仍心向阳光,向往世间所有美好,不过他一直坚持的是非善恶观却有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他想知道关于沈离不为人知的内幕,那些对错之间的真相,他也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渴望强大,至少强大到可以保护住他想要保护的人!畏山时,他更多的只是想去那个神奇的世界里看看,欣赏下另一个世界的玄妙风景,如果实在无法看到,他心里虽有遗憾,但并不如现在般懊悔自狠!
他开始思考起这个世界的本质,那些隐藏在是非,善恶,对错之间真正的本义。
此时的他,就像一只小红雀,经历了一次生死磨难之后开始发生某些不为人知的蜕变。
但不管再如何变化,少年的本心没有被灰尘蒙蔽,他很清楚自己是被少女所救,所以不管是出于报恩还是某些其他………原因,他都应该做些什么。
而且相对于凉亭间那场力抗天兮,日月星辰都要为之变势的浩荡战斗,这些由铁刀铁箭而构成的战斗,虽然也很棘手,但至少可以让他应付。
有能力做到的事情,而恰好也有一定要去做的的理由,他没有道理不做。
哪怕对方并不是这样一位像百合幽兰般娇弱女子,他依旧会做,这是他很简单的是非观。
更何况,少女哪里真的娇弱?
方才出现的那一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少女施展某种强大秘术所至,他虽然不会修行,但不代表他不懂修行,甚至说,因为沈离言传身教的缘故,在他还未修行的时候,他便已经了解了很多修行的本质。
沈离总是会以一种很浅白直述的方式将修行变成很简单的事,比如关于心府经脉与容器之间的关系。
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道理,比道藏经书上那些繁奥隐晦的口诀之类更加易懂而且珍贵。
所以他才能只看一眼便大致猜出少女至少是通玄境的修者,至于有没有突破通玄上境的门槛,他不敢确定,但能引出利箭在空中滞留阻涩的异象,这一点可以说明少女除了本身修为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法器或者宝物,那些强大的法器甚至可以让空间都强行发生变化。
只是可能因为受限与少女的境界,所以那些法器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想着如此,徐自安将力量调整至最佳,沉默站在少女身边,双手平举封刀托与眉梢处,青色刀意大亮,映着脚下绿草与身畔小河,目光锋利而冷清的凝望着前方密林。
这是那套刀决里他能掌握的最强大的一式,凉亭大战时,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试图可以帮助沈离,不过这个姿势后来变成了像沈离的献刀,而如今他要做的是举刀,举刀便是迎敌!
发缕如花,眉目更如画的清丽少女在他身后,手指间的光芒愈发灿盛,一道若隐若现的玄妙气息在她面前渐渐开始聚势!
空气里被碧草染绿的水汽,渐渐汇聚成一道又一道极细的水流,水流经符意渲染后不断发生纠缠,最后竟化成了一副壮阔的大河图!
图中河川在奔腾咆哮,数丈之内的青草纷纷直直立天,如一把把锋利的青色短剑般面向丛林,就像要将密林给淹没一般。
这是她最后的手段,也是最强大的一道法器,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用不到它,因为只要过了这道山岭,就能看见京都的城墙,她相信只要看到了那座雄伟的城墙,或者只是走出这道山岭,那么这世间,就没有任何人能在伤得了她。
想着如此,她看了一眼徐自安的身影,还有封刀上的青色刀意,眼眸中有流光闪过,有些诧异。
她见识过世间无数久负盛名的天才,也见识过各种强大的修行者,甚至说,她本身便天赋异禀,即便是除去她尊贵的身份,她也相信以自己的天赋与血脉,也可以轻易进入京都城内的任何学院。
她的身份很尊贵,真的很尊贵,可以说,整个大离王朝内,甚至整个天衍大陆内,也只有几位寥寥可数的女子能比她背景更强大。
哪怕是那只自命骄傲的朱雀!
本身足够天才,地位身份又极为尊贵,她的见识自然非常高,可即便如此,徐自安的刀上的青色刀意,依然让她有些惊叹与诧异。
世间修者,不管剑修还是刀修,又或者其他修者,都讲究引天地之力,借天地之势。
一剑奔腾如飞瀑三千尺,一刀万里如鸿雁浩荡白日愁,这种宏伟壮阔的场面无疑让世人都心生向往,但是如果这种刀法剑诀太需要修者本身的实力,如果修者境界够高,真元足够雄厚,那这种借天地之势的刀术就会非常强大,但如果本身修为不足………那么就会如水月镜花一般极易破碎。
而徐自安的刀意,则很简单,简单的就像当年她曾经在宫里某处后殿里看过的一个画面。
那时她还年弱,记忆有些模糊,但画中那一刀的凝练与精粹,却一直在她脑海中停留。
简单,精炼,而且干净。
同样,也会让人感觉很踏实。
这让少女感到很高兴,并不是高兴于徐自安此时刀上的刀意同样带给了她这种感觉,而是高兴于少年愿意站出来,而且…………似乎有能力改变这场战斗的走向。
她的眼间微微弯起,就像一轮盈盈的俏皮弯月。
弯月映在草间,便成了一汪清泉。
清泉泠泠中,那些神秘的刺客们,终于穿过林叶显出了身形………
第五十一章,梨花朵朵的,朵朵
“没想到如此山穷水尽的程度,殿下手中还藏着一副洛河神图,祭司大人说的没错,杀死殿下,果然比留住殿下要困难许多”
伴随着枯枝踩断声,十数位身着黑衣脸蒙黑布的男子终于走了出来丛林,这些男子身体比寻常人要高大许多,虽然被黑衣包裹,但不难看出他们体格的健壮,这种健壮并不像是传统武道修者后天精炼体魄的强壮,更像是一种由天生血脉注定的体格。
在这些魁梧雄壮的黑衣男子身后,一位寻常体高的男人缓缓走出人群,声音嘶哑,说话时的语气很慢,有些生涩,似乎还不太熟悉大离王朝的话。
“传说中洛河图,已经毁去的天机阁机杵与煌苍铃,还有已经之前用过的那些强**器,殿下这一路,真的是给了我们太多的惊喜。”
这位寻常体高的男人说话间,目光一直看着少女手指间的洛河图光泽,眼神隐晦不定,言谈间似乎颇为感慨。
“到了此时,你们似乎还很有信心能够杀我?”
被称为殿下的少女凝起好看的秀眉,指间的洛河神图逐渐成型,每一条水流都仿佛变成了真的滔滔江水,将周围的空气席卷出一道道仿佛波涛般的汹涌气浪。
这件法器名叫洛河神图,一直存于少女体内,直到此时,少女才逼不得已祭出来。
毋庸置疑,这是一件很强大的法器,不然也不会被少女一直留到此时,传闻中,这道名为洛河图的法器,是某位圣人在一次夜观洛河时心有所感而绘,图中不仅蕴含了圣人无边的道义与智慧,更包含了一整条澎湃汹涌的洛河。
与其说它是一副法器,不如说它是一道游离在空气里的气息,一丝飘渺在天地间的强大意念。
因为无形,自然就无迹可寻,所以关于洛河图的存在一直都只是个传闻,即便这些神秘的刺杀者们调查的再如何详细,计划的再如何周密,也绝对想不到,被称为殿下的少女体内,竟还隐藏着这样一件强大至宝!
可是受限于少女本身修为的缘故,它能发挥出来的威力有限,不然,以它不弱于凉亭之战中千山宗道人手里白鼎的威力,即便是那黑衣男子口里的祭司大人亲身到来,也有可能无功而返。
徐自安猜对了一些,少女确实是一名强大的修者,不过却不是通玄境,而是叩府中境!
甚至因为血脉的原因与一些不为人知的传承,她的实力虽然只是叩府处境,但与寻常叩府处境的修者都相差无几,甚至还要超出一些!
以豆蔻之年便已达叩府处境,不得不说,少女的血脉与天赋,果然是世间最顶拔的那一小数人。
从丛林中走出的这些高大黑衣男子,如果按大离的修行境界划分,他们大多都是通玄上境,其中以最前方的哪位体格较为正常的男子实力最高,已然接近与叩府上境!
叩府上境,对于寻常俗世而言虽强大无比,但其实相对于少女尊贵的身份,这似乎不太够资格,也不够尊重。
对大离王朝不够尊重!
时间如果真的如流沙,那将沙漏倒过来就可以让时间回流的话,这场针对少女的刺杀,其实比表面上的更惨烈也更壮烈的多。
从多年前少女离京去前往那片雪域的那一天,这场针对少女的刺杀便已经开始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这场足以震惊世间的刺杀一直在暗中进行。
如果少女不是突然要从雪域回京,如果不是少女婉言谢绝了雪域灵族的护送,如果不是护卫将士最后选择了南道岭这条路线,那么这场刺杀可能就不会显出锋利獠牙。
从雪域到南道岭,这一路的厮杀逃亡,双方强者都已经在之前的战斗里死亡殆尽,护送少女的整支车队只剩下了少女一人,而追杀少女的那些死士或杀手,也只剩下了埋伏在丛林中的最后一批!
一人,与一批,胜利的天平自然会知道向那处倾斜。
头戴黑色毡帽的男子回忆着这一路的惨烈,用脚尖用力拧着地上的青草,草间水意染湿靴面,看着靴子上那些难看多余的青意,男子思索片刻,突然意有所指的再次说道
“殿下许久未回京都,看来真的对京都陌生了许多,忘了那座都城内,最多的是不可叵测的人心!”
“很多人需要殿下死,不管是王朝外,还是王朝内………”
这句话里有许多隐晦难明的信息,但男子知道以少女的聪慧一定能听出自己的意思,果然,少女闻言后突然叹了一口气,秀丽的眉梢有些低垂,脸颊微微鼓起,气呼呼的显得有些委屈,同样,也显得更加可爱。
她现在确实很生气,很失落,很委屈,并不是为这一路逃亡的艰辛而生气,而是她听懂了对方要说的真正意思。
她一直以为刺杀她的人是王朝的世敌,比如说与大离常年战火不断的北域荒族,事实上,这些浑身笼罩在黑衣内的刺客们也确实有着荒族战士的鲜明特征,高大,雄壮,凶残而且悍不畏死,可是如今看来,这场关于她的刺杀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也对,如果没有王朝内部的勾结,对方怎么会如此精准的知道自己这次秘密归京的信息?又怎么会如此准确的清楚己方的路线和护卫力量?
只是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被王朝的人背叛,少女还是感觉很生气,因为她当初离京前往雪域便是为了王朝的未来,如今归京更是为了王朝的如今。
一个王朝的如今与未来,这是个很沉重的担子!似她这般本该笑颜如花笑声烂漫的年纪,本不该去抗起如此巨担,但她不得不扛起,哪怕她的肩膀只能承起一朵梨花。
因为她有一个尊贵无比的姓氏,因为王朝的子民,从某些方面来讲,也就是她的子民,因为她拥有世间最强大的血脉,因为她的母亲来自天衍大陆之外的雪域灵族,因为她姓周,周武帝的周!
她是大离王朝的公主殿下,也是雪域灵族的下一任神女!
天衍大陆之外,有许多神秘而强大的领域与种族,其中以紧靠天衍大陆的雪域神国,与大离王朝的关系最为密切,联姻与使团的来往也最为频繁
之所以这里被成为神国,因为这里生活一个非常神秘而强大的种族,灵族。
传闻中,那些生活在雪域间的灵族,每一位都是天生的灵体,常年沐天雪而浴,食圣源雪水而生,体内自圣雪而衍生出一道灵脉,这条灵脉与寻常世间修者的玄脉心府不同,因为灵脉本身便是世间最纯洁的脉络,不需要再经过天地真元的洗礼与淬炼,所以这些生活在雪域间的灵族,天生就会与天地力量有种自生而发的联系。
因为这种独特的修行方式,所以他们的传承也非常不同,世间修者以道藏典籍书卷口谕等可以记于墨间传于道理的方式来进行授业传道,而灵族则不用,他们用某种类似于血脉相传的方式,来唤醒体内隐藏的强大力量。
她的血脉很强大,所以她的传承也很神秘。
为唤醒血脉间的力量,十一岁那年,她离开京都,前往那片神秘而雪域神国。
而如今又因为一些其他比寻找传承更重的原因,她自雪域悄然归京。
既然是悄然返京,那她回京的消息自然封闭的很死,即便是王朝内,知道的人也极少,但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一些风声。
靠着这些风声,来自荒族的战士如群嗅见腥味的豺狼般不远万里前来进行刺杀,而因为需要隐蔽行踪的原因,负责护送迎接她的将士门都隐藏在南道岭的另一边。
她却在这一边。
只是一山相隔,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她看着眼前的茫茫青山,突然感觉有些心累。
心累自然不是前方险阻的路程,而是男子口里所说的人心。
杀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她一直要守护热爱的大离子民,这如何让她不感觉失落抑郁?
徐自安不知道这些更深的内幕,但他还是很清楚的听到了殿下这俩字。
这个消息让他有些震惊,不过这种震惊并没有在脸上存在太久,如流星般一闪而过。
千山中的守炉人,清夜司的大夜司,还有在剑阁留了姓名的朱小雨以及各种形形**的大人物,在短短几天内接踵而至,这让徐自安除了不可思议之外,已经有了一种近似麻木的感觉,别说少女极有可能真的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就是武帝陛下出现在他面前,他可能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太值得惊奇或惊喜的情绪。
他现在真的越来越怀疑这是沈离临死前另一个恶俗安排,故意让他踏着世间碎缝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然后再送给自己一个更莫名其妙的惊喜。
这个惊喜意味着什么,讲实话他现在还真不清楚,反正沈离行事向来神乎莫测,天晓得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恶俗老男人到底想做些什么。
不过如果这一切都是沈离的安排,那为何沈离就敢保证少女会在匆忙逃亡路上,就这么抽出空来救了自己?
这很值得琢磨,但现在可不是什么琢磨的好时候,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少女黯然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路追杀,你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如今肯给我说这些机密,看来对于杀我,你们现在真的很有信心,已经不在乎会不会把这些阴谋泄露出去”
“我并不是怕死,但是很不想死在这些恶心的阴谋里,这是一件很不美丽的事”
少女说完皱了皱鼻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事情上,她确实只是个小姑娘,今年也刚至豆蔻年华,她喜欢雪原上洁白无污的雪花,喜欢京都高大的城墙,喜欢兄长那匹威武的骏马,喜欢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骏马驰骋在京都城外的草原上,那片草原很辽阔,青草的味道很好闻,她那时还小,最喜欢躺着草甸上打滚,头间会沾惹上许多绿草与鲜嫩的草汁,前些日她与皇兄通信,最疼爱宠溺她的二皇兄,告诉她那片草原如今还在,草儿依旧碧绿鲜嫩喜人,等待着她再次策马撒欢。
少女自背后看了眼徐自安,有些歉意的小声说道。
“真的很抱歉,你应该刚从劫匪手中逃脱,如今一见面又把你带到这种危险中”
徐自安并未回头,双手仍平举封刀,明亮封刀上的青色刀意决然。
如果不是少女将他自河中救起,他现在应该已经随河流坠入山崖,化为山崖下的一具来回飘浮的浮尸。
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少女也不会因为耽误时间被对方追到。
好吧,抛去这些虚伪操蛋的理由,他只是觉得少女很可爱,可爱的让他有种忍不住想要保护的冲动。
刀意青如草甸又决然如坚石,这种决然毅然的态度让少女很高兴,让她感觉自己没被抛弃,于是她微微前倾看着徐自安的背影开心说道。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还没正式介绍一下”
“我叫周梨花,小名叫朵朵”
“当然,你可以叫我朵朵殿下,可我还是很希望你叫我小名”
“比如说,朵朵”
第五十二章,又见山间草木新
脚下的青草很青,青草边的小河很缓,小河里的流水很美,远方落叶也并不萧条,离深秋还太远,秋杀百叶的场面自然不会看见。
所以,林间的落叶更多的只是被鸟儿与箭羽惊落,而透过落叶后的密林缝隙,能隐隐看见远处有几朵好看的梨花,梨花的朵瓣很白,即便沾了些露水灰尘以依然很干净。
就像少女清丽的脸。
朵朵,梨花朵朵,真是个很有趣的名字。
徐自安紧握着手中封刀,心中暗暗想到。
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姓名,按照礼数,那自己应该也要介绍下自己,可刚要开口时徐自安却突然想到了沈离,想到了那夜发生在凉亭间的战斗。
那晚在小院中,沈离与老人相顾喝汤吃面时谈了很长时间的话,那些涉及到王朝最深处的秘密对话中,双方曾多次提到过武帝陛下,听沈离话语中那一丝不愿掩饰的厌恶,他似乎与武帝之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怨仇,那自己与沈离在一个屋檐下居住了这么长时间,以王朝的办事效率,想必自己的名字京都城内出现过。
武帝是朵朵殿下的父皇,如果说出自己的名字,日后若朵朵殿下回了京,会不会无意间提出自己的姓名?
这样不是会不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而是一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并不是害怕这些麻烦,而是目前来看,他确实没什么能力去承受这些麻烦所带来的代价。
那些都是王朝的大人物,他只是一位来自山间的普通少年,天穹间的苍鹰不屑回顾地上的蝼蚁,可如果蝼蚁如果曾经与巨人并肩过,那就另当别论。
在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命运之前,他要做的事情便是尽力保护自己不会在命运前翻了船。
如果真正说起来,徐自安如此谨慎紧张的态度其实有点多余,因为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他不是像一只蝼蚁,而是本就是一只蝼蚁,他的名字确实因为沈离的缘故曾经出现在某些大人物的书桌,但那都只是在卷档的边缘角落,除非刻意寻起,否则很难会被人注意到。
不过好在他此时的犹豫为难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眼前战场紧迫严峻,没人会在乎一个莫名出现的少年心中有过什么想法或念头。
朵朵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无暇思考太多,而对面的黑衣男子,从一开始就没在意过徐自安的存在。
这不是刻意的轻蔑,而是在他们心里,徐自安的存在确实是无关紧要的散枝末结。
不可否认在如此年纪便悟出刀意,这位明显被无辜牵扯进来的褴褛少年有着很优秀的天赋与实力,甚至比部落中许多荒族战士优秀,但他能很清楚的能感受到,少年身上没有真元的波动,一个尚未修行的少年,即便能借势改变一些小事情,但又怎么可能改变真正的大局?
那少年砍去的是几只箭羽,同样,也仅仅只是几只箭羽!
他的目标是朵朵,在他的眼中,朵朵身上每一丝气息都透露让他迷醉的芬芳,那种香味就像世间最珍贵的甘露般迷人。
男子舔了舔因长时间的追杀而裂开的嘴唇,目光越来越狂热。
“你们的刺杀很缜密,事前一定经过做过许多周密调查,应该很清楚洛河神图是哪位圣人所制,也应该知道我的…………天赋能力,只要神图在我手中,你们要杀我恐怕不是那么轻松”
朵朵殿下看着对面的黑衣首领,寒声说道。
“殿下的血脉天赋……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甚至说,如果不是殿下特殊的血脉天赋,大祭祀也不会以血祭占星数次,为了真正杀死殿下,整个荒族都付出了太多,所以………即便殿下手里有洛河神图,但又能有什么用呢?”
黑衣男子幽幽说完,将脸上的黑色面罩解开,露出一张寻常无奇的脸。
这张脸真的很平常,放于人群中很难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的眼睛中没有褐色瞳孔,脸上也没有荒人独有的粗犷蓄毛,甚至连手指间的指甲都修长整齐,根本找不出锋利坚硬的利指。
如果他不主动承认,恐怕没有人会以为他是凶残蛮横的荒族。
传闻中荒族有兽人的血脉,所以他们的外貌特征很好分辨,就像刚才的那种体格高大雄壮的荒人战士。
“虽然这场刺杀中有你们大离的影子,但我是很纯正的荒族,如果按你们王朝境界的划分,我的境界是叩府上境”
“与之前我族负责截杀殿下车队那些那些战士们相比,我的力量确实弱了许多,可是殿下就不好奇,为何我能守在这青山之下,成为最后一道拦截阻杀殿下的人吗?”
朵朵蹙眉看着对方的脸,突然想起一些曾经听过的传闻。
传闻中,只有拥有王族血脉的荒人,才会拥有与寻常大离子民极为相似的体格。
因为环境的贫瘠与残酷,所以荒族王室向来会生出许多子嗣,这些王室子嗣并不会因为血统的原因便享受福泽,在很年幼时就会被赶去其他部落里独自成长,用以磨练出强大的实力与体魄。
“虽然我同样也拥有着荒原上最尊贵的血脉,但是和您相比,我的经历无疑要艰辛残酷的多”
“我自幼便被扔出了王室,没错,是扔,不是抱,就像扔一条野狗一般的扔,我的母亲是王身边的一位侍女,那年篝火大会,王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于是就有了我这么一个意外,王有那么多子嗣,谁会在意一个多出来的意外?”
“我是王族,可我活的比一条荒狼还艰辛,荒原里向来强者至上,我的父王是荒族中的至强者,我虽然只是一个意外,但只要我身体里流淌着王族的血,那就不能丢失了这份荣耀,直到今日,我整个记忆中,永远都是厮杀,与同伴厮杀与野兽厮杀与贫瘠的大地厮杀与天上的秃鹰厮杀!”
说完,男子的声音更加嘶哑,但这个嘶哑则是因为亢奋与狂热
“长生天垂怜,让我终于等到了您”
“我叫曲赫,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在今天杀了你之后,整个世界都将会知道我的名字,同样,我也将回归王室,拥有那些本该就属于我的荣耀!”
他抑制着心中的兴奋说完,伸手向怀中摸去,因为太过兴奋手有些哆嗦。
他缓缓自怀中抽出一只锥形铁器。
那块铁器哑黑无光,无数细微的铁片如鱼身上鳞片一样层层叠起,锥尖细如荒原上最锋利的草尖,而上端则呈现不规则的圆。
铁器被他平托于手中,他的手不停颤抖,显得非常吃力,似乎这小小的锥形铁器就像荒原天弃山般沉重。
朵朵看着这位叫曲赫的荒人男子,眼睛睁的很大,片刻后再次愁眉苦脸起来。
她识得对方手中的法器,那是九幽镇山锥,相传期间封印着整整一座幽山。
幽山是荒人的圣山,是荒族祭拜朝礼的地方,共九座。
这道九幽镇山锥,便是其中一座。
并不是说这道法器就是一座山,里面封存着荒人世代在幽山上朝拜的宏浩山魂。
如果说洛河神图里蕴涵的是一整条白浪滔天的巨河,那么对方手里的九幽镇山锥便是一座庞大的幽山!
阳光洒在青草间,洒在九幽镇山锥上,如鳞片般栉比的锥器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泽,曲赫贪婪的看着手中的光泽,再次感慨祭祀大人的智慧果然辽阔如草原,大人一定猜出了少女手中会有洛河图,所以才会让他守在这青山之下。
相对于其他法器,九幽镇山锥恰恰是针对洛河神图最好的存在。
相对于其他人,他恰恰就是最想要杀死少女的人。
如果想要激出九幽镇山锥的力量,需要一个很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必须要是荒族王室的血,他虽只是一个被荒王遗弃的王子,但他的体内可流淌着王族的血。
他境界就比朵朵高,法器又相克相制,如果这样还能让对方逃出,那长生天会真正遗弃自己。
想着待会可以亲手杀死大离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曲赫心中更加火热,火热的让他有些窒息。
比划了一个手势,身后数十名高大的荒族战士,极默契的迅速移动,将徐自安与朵朵围在了中间,如刚才一样,这些荒族战士的站位很有规律,像极了人类的某些阵法。
阳光被他们雄健的身躯遮去了许多,留下一道道吝啬的阴影,阴影中,朵朵手中的洛河图缓缓绽放。
草间多了些湿意,那是洛河神图中的水韵打湿空气时与草甸的逗留。
湿意渐渐汇成水珠,安静的依附在碧草嫩叶上,像晨露般看起来晶莹剔透,但如果仔细看去,不难看出那些承载着水珠的嫩草在不停颤抖,就像被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拍打的不堪其扰。
水珠越来多,越来越浓,渐渐汇聚成河。
曲赫看着洛河神图中不甘汹涌的奔腾水花,嘴角轻蔑抿起,缓缓向前走去。
他用锥尖刺破自己的手指,一道黑色的血液顺着指间流到九幽镇山锥的鳞片上,不多时,他的脸上开始苍白,显得很虚弱,似乎被九幽镇山锥的汲取了太多的血液。
拂过青草的春风依然明媚,但空气却莫名压抑沉重了许多。
一道巨大无比的阴影,就这般突兀横立在了草甸之中。
第五十三章,刀鸣于血肉间
阴影遮蔽,散落在徐自安与朵朵身上的吝啬阳光更加稀少,阴暗中,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并不如何粘稠,而是变得异常沉重,就像背负了万钧重量一般。
朵朵手里的洛河图在这股重量下光芒大盛,奔腾的河川不甘咆哮,似有千军万马在狂野奔腾一般。
山可覆河,亦可断河。
为阻断洛河神图中的圣人气息,九幽镇山锥真的在空中化成了一座巨山。
山没有实体,是九幽镇山锥的力量幻化而成,可期间沉重的压力和强大的力量却是非常真实。
洛河神图还未彻底凝聚成势,遇此变故,河川不甘奔腾,但又无可奈何。
朵朵的血脉虽然是世间最强大的血脉之一,这次前往雪域就是为了找到属于她自己的传承,唤醒血脉间的力量,但在雪域的这两年里,她虽踏过雪域的许多角落,可并没有找到属于她的传承,所以她的境界依旧保持在叩府下境。
若她能唤醒血脉的里传承力量,又怎么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朵朵葱指飞快舞动,强行将心府最后一丝真元融进洛河神图中,随着她不断灌输真元,神图的光辉愈发明亮,但她的神情却愈发黯然,这是脱力虚弱的表现。
能看出,即便以她尊贵强大的血脉,想要真正支撑起洛河图中的圣人气息也非常艰难。
山岳越来越近,遮天覆地,也惊天动地。
露珠不断被辗压成无数细碎的水丝,整个大地仿佛都在下陷,连同荒人刺客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这道令人心悸的沉重压力下不断佝身低头,浑身骨骼发出阵阵脆响,似乎承受不住这股沉重无比的重量。
徐自安艰难抬头,看着头顶的这座大山,心中没有感觉恐惧与惊慌,而是有些郁闷。
是的,是郁闷,不是纠结,不是烦躁,是抑郁纠闷里的那个郁闷。
因为,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凉亭一战里,他与沈离被白衣道人融进白鼎,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蕴含梅园法规的大山铺天盖地的压下,如今又骤见大山,如何能不让他感觉郁闷?
逃出凉亭,便见南道岭的这座茫茫青山,才出生天,又遭遇了一次幽山扑天而下,莫非自己这一生与山格外有缘?又或者相冲?不是青山便是畏山,不是法山便是幽山,怎么到处都是山,怎么到处都有山?
我与青山俩相厌啊。
徐自安小声说了一句。
然后他眼睛眯起,膝盖弯曲。
弯曲不是因为不可承其重的低头弓腰,而是为了更好的发力,同样……也是为了能更方便的拾取地上那把小黄伞。
他记得更清楚,白鼎中就是这把伞撑住了漫天碎石,也帮他撑住了一片天地,如今的小黄伞上虽然到处都有灼烧痕折断痕水糟痕,但徐自安还是执着顽固的坚信,它能撑住头顶的这座幽山。
虽然那山看起来巍峨肃穆,虽然这伞看起来破旧不堪。
虽然有太多的虽然,但他依旧,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没来由信任。
他解开小黄伞的条布,缓缓撑开,就像打开了一朵小黄花。
小黄伞很小,同时遮住俩个人有些困难,除非两个人站的极近,相依而偎,但毕竟是初见的少年少女,不提对方显赫的身世,不提礼数和某种朦胧羞臊的情绪,靠的太近,总是不太适合。
所以这把伞与其说是撑于他们之前,更不如说是撑在朵朵肩头。
他将小黄伞撑在朵朵肩头,然后凝气看着对方,准备做点什么。
他能看出少女手中的法器虽然很强大,但似乎并不足以抵抗对方的力量,相信用不了多时,当少女的真元干枯时,他们就会迎来被压成一摊肉泥的下场,一味寻求黄伞的庇护,即便能多撑一段时间,但又有什么意义?
除非他能真的改变什么。
没有人相信他能改变什么,但事实上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确实可以改变一些什么。
之前他砍乱了敌人的箭雨,如今他也可以尝试着斩杀一名荒人刺客,如何条件允许的话,他甚至还很想尝试着砍一下头顶的幽山。
不过这种事情看起来不怎么现实,要知道,荒人的修行虽与王朝不同,但按王朝的境界,这些荒人战士,可都有着通玄境的境界,再加上荒人天生力量上的强势,以及常年训练战斗的磨练,可以说,这些荒人战士每一位都有着不输张毅然的实力。
于困难面前而不做,这显然不是徐自安的风格。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杂念抛于脑后,然后继续弯腰蓄力,青色刀意越来越明亮,或许是因为前不久受沈离的感染,封刀的刀尖竟开始发出阵阵争鸣,显得很狂妄。
如如疾风扫松柏般,更像被一张弹簧给弹射了出去,在力量蓄到最强盛的那一刻,徐自安持刀高高跃起,向最近的一名荒人战士冲去。
荒人战士的身躯很高大,徐自安只到对方的腰腹,如今他高高跃起后,整个人就会凌于荒人战士头顶。
能在这种压力下还跳跃这么高,不难看出在畏山的十数年里,沈离对他所有打磨折腾并不是没有作用。
至少给他打下了一个异常强悍的体魄。
荒人战士深褐色的瞳孔里显出一丝惊诧,似乎没想到看似单薄的少年,体魄力量竟不输自己,冷哼一声,荒人战士猛然伸出健壮的双手,竟准备赤手拦下封刀。
他是部落最勇猛的战士,不然也不会参与到如此重要的任务中,在荒族与大离王朝的边境战役,他曾撕裂过无数人类修者与武士,更徒手折断过无数人族的法宝,他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自己能像以往般轻易掐住少年的刀,然后将少年撕成一摊碎肉。
那把刀很锋利,能砍断精钢制成的利箭,但他的身体比精钢还要坚硬,徒手接刀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空气里传来一声唰的轻快声响
那不是钝刀锲入精钢的声音,也不是铁掌夹住铁刀的声音,而是快刀斩乱麻的声音,荒人战士的双手竟自手腕中齐齐断为俩截,在空中随封刀一同落下,落在草地上时还调皮的弹了那么几下。
就像在嘲笑荒人战士还没反应过来的脸。
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如铁般的双手真会被砍断,这名荒人战士愣了片刻才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声,但惨叫声过后,这名荒人战士竟丝毫不顾自己断手的疼痛,整个身躯蛮横像徐自安撞去。
荒人战士体格健壮且坚硬,这是天生体格与残酷环境锤炼出的,是人类一直无法超过的一环,许多修习武道的强者,力量上虽然不输与荒人战士,但是如果没有道法的加持,单以身体的坚硬强壮,总是会有一截差距。
如果徐自安被对方撞到,虽不至于到粉身碎骨的程度,但绝对也会被撞至重伤。
他现在就在荒人战士的怀中,空间逼仄狭窄,而他又本就是前冲之势,余势未消距离又如此近,看起来根本不可能躲开对方的身体。
除非少年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对方进行近距离的缠斗厮杀。
第五十四章,生死之间,一瞬之间
朵朵此时正全力激发着洛河神图间的浩荡圣人之力,余光注意到了徐自安挥刀斩过荒人手腕的一幕,眼神中有一些好奇,但没有什么诧异和惊奇,似乎并不觉得少年能斩断对方手腕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甚至连徐自安能在如此逼仄的空间内,躲过对方的撞击都没有觉得丝毫震惊。
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对徐自安产生这样一种信任感。
或许,只是因为少年那双极为自然舒服的眉梢,像极了一块可靠踏实的石头。
只是,眉梢又怎么会和石头联系在一起呢?
她眉梢微微蹙起,有些好奇。
但眼下明显不是好奇的时候,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空气里沉重压力已经消散许多,头顶这把有些破旧的小黄伞,仿佛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魔力,将空气中的沉重压力如春风化雨般化解开来,她脸色上的苍白虽未褪,但能看出已经有了轻松神色。
小黄伞如春风化雨,她体内的真元就如春风下的柳絮,随风起而飘舞,纷纷扬扬的撒进洛河神图中,神图里的的圣人气息受真元而激发,又被她天生的强大血脉所催动,在空中形成一条又一条巨大无比的河川与流道,每一条河流都像一条翻滚咆哮的巨龙,前仆后继的击打着沙滩与岩石,阵阵震鸣响彻云霄,空气里的水珠,花草间的凝露,壮阔浩瀚的神秘气息,少女身前的空气里云涌风起,奔腾咆哮。
如瀑悬空,如海滚沸!
洛河在上涨,幽山在下坠,河水拍打幽石的掀起阵阵惊涛骇浪,浪花冲天而起,声势震荡。
当然,无论洛河图中的水韵,还是九幽镇山锥中的幽山,都只是神器间的一抹气息,并不是真的洛河与幽山,毕竟都是蕴涵了圣人之意的天地至宝,怎么会被叩府境的修者激发出真正威力?
他们激发出的,只是圣器力量中细微一丝而已。
曲赫此时脸色异常苍白,但眼神狂热甚至疯癫,为了激起九幽镇山锥的力量,他此时已经不在自己的血液会不会被抽干,代表王族的黑色血液已经不如初时般源源不断,而是一滴一滴的无法成缕,锥器上的绛色鳞片愈发幽深,仿佛被浸泡在漆黑粘稠的污墨中,锥尖处有条条阴暗细线在不断游动,就像符师在用细豪绘着最玄妙的哑纹。
随着哑纹的逐渐成型,幽山渐渐真实起来,大地发出阵阵摇晃,裂缝一条条的生出,裂缝不断扩大的声音,就像麻布被扯裂撕碎般难听刺耳。
洛河与幽山,正在做着最剧烈争锋。
山可断河,但同样………河也可覆山。
关键在于,究竟是那山更雄壮,还是这河更澎拜。
按理说,朵朵的境界并不如曲赫,双方同时催动神器的力量,洛河图很难和九幽镇山锥相庭对抗,但别忘了,此时朵朵殿下的肩头………
有把伞。
那伞虽破,遮不了雨挡不住风,但却能撑天,能立地,能扛万重山,能顶住万道岭。
风雨中同行,撑伞的孩子,它就是比赤脚的行人要轻松一些,这道理………很没道理。
他们俩此时就像架在一只平衡木上的俩处极端,现在能决定天平最后倾斜的方向,就看究竟是徐自安能先砍出一片湛蓝天空,还是荒族战士能将先把他碾压成肉饼。
………………
荒人战士的包围中。
就在徐自安躲开第一位荒人战士的撞击之后,脚尖刚刚踏到某颗顽强挺立的青草上时,另一位离他最近的荒人战士同样嘶吼着离开原地,爆发的强横力量直接将黑衣崩裂成数片碎步。
碎布中,荒人战士飞冲而来,一道土褐色的光芒在他双目间亮起,然后逐渐覆盖在他整个身体上,就像穿了一副坚硬无比的甲胄。
这道土褐色的光芒是荒人独有的兽元力量。
因先天身体结构不同,荒人的修行与人族有许多不同,相传,荒人因紧靠着那片神秘诡谲的永夜之地,所以他们的身体都在那片诡秘黑夜的影响下发生了异变,他们体内有强壮如野兽的一般体格,也有随之而生的兽珠,那是一颗隐于他们双目之中的核珠,兽核的力量,决定了他们体魄的强壮。
换句通俗易懂的话,兽核便是他们的心府。
只不过人族修行,是悟练真元充盈体脉心腹,最后借天地之力来催动法决道术,而荒人则是直接以兽珠强行加持体身坚硬力度,以一体之力强行破空碎穹。
所以荒人的战斗里很少有绚丽绮旎的法术,更少有漫天飞舞的刀剑符器,更多的是相互冲撞与厮杀,给人一种充满暴力的血腥古老感。
这名荒人战士的身体在土褐色的光芒下,就像一块攻城巨石般狂暴向徐自安撞去。
这是生命最原始的暴力,同样也是最致命凶残的撞击。
徐自安此时刚单脚落地,对方的身体就呼啸而来,危机下,他双手紧握封刀一侧,以刀锋为盾障,稍微调整了一些角度,整个身体紧绷如上弦后的箭,凝气等待。
嘭的一声,在荒人战士凶猛的撞击下,徐自安如一只折翅纸鸢般横向飞出去,封刀因巨大的冲撞力险些脱手,如果不是那颗大心脏一直保持着该有的清醒,他感觉自己很有可能会撞昏迷过去。
在他飞出的那个方向,另外一名荒人战士正高高举起蒲扇般的大掌,等待着他乖乖飞到自己面前,然后将少年砸入软泥硬草中。
朵朵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曲赫没有看这里的战况,继续看着朵朵,目光亢奋疯癫。
在他眼中,那少年虽然已经给了他不少惊喜,但毕竟是个寻常人,怎么可能会突破自己带来的这些荒人战士?
他能想象出少年在巨大的手掌下化成一滩血水的惨烈模样,这即将要发生的血腥一幕更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残血性。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因为亢奋的脸扭曲起来。
那少年竟然没有被被砸到地底,而是在空中连续几次虚踩,硬生生改变了身体飞脱的轨迹,直直向一侧奔去。
徐自安此时冲的方位很奇怪,既不是前冲,又不欺侧而进,而是朝斜上方的方向奔跑,受身体所致,封刀的刀尖也自下向上的斜斜挥去。
封刀在空中留下一道明显的青辉,如沾了青彩的狼毫画出一道最正直的提勾。
先前荒人战士撞来时,徐自安只做了俩件事,一件微微改变了下落脚的方位,另一件是将封刀侧起,看似在阻挡,其实是改变方位,改变落地的方位。
这需要很严谨的计算,还有危机下平静到冷静的心性,但恰好,这俩样都是徐自安从未缺少的天赋。
他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眼下这一刀。
事实上,当他将伞撑在朵朵头顶时,他便准备好了这一刀。
没有人相信他能改变什么,但他知道他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比如说,现在。
他不懂阵法,但他在余镇的打猎者,能看出这些荒人战士的方位很有规律,不管他试图从那个地方逃走,对方都会在最快的时间集齐三名荒人战士填补出那个缺口,就像一座相补相成的阵,阵中最重要,同样也是最强大的一点便是荒人首领曲赫。
他无法逃出这个包围,只能借力强行靠近曲赫。
看似数次挥刀,但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借机靠近曲赫,胸口被撞的现在还火辣辣,但他与曲赫间的距离也由当时的数十丈,缩短成如今的数丈。
这是一个很宝贵的时机。
他要把握这个时机。
而封刀要去的地方,便是这个时机。
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与荒人战士厮杀,也没想过要切开对方的包围,他要做的,是砍山。
砍头顶那座幽山,砍曲赫手里的法器。
至于为何不用最擅长的竖劈,而选择这样一种有些怪异的斜撩,是因为当初在白鼎中,沈离破山的那一刀,就是以这样的刀法划破黑暗。
沈离的那一刀,并不属于怪异刀法的任何一式,但那一刀是他见过的最强大一刀。
他修道天赋寻常,但他对刀的了解与感悟,却像是从天而生的禀赋,不然悟出怪异刀法中的那抹青色刀意。
那晚他只看了惊鸿般的一眼,但他依然记住了许多细节,比如说沈离的手法,沈离对刀尖细微改动,还有沈离赋予刀上的神魄。
他做不到沈离般能将封刀繁密玄妙的印痕激发出来,也没沈离的强大实力,但他有属于自己的锋利刀意,更何况,与沈离那晚的惊世一刀相比,他此时要做的事情要简单许多,他只需要将曲赫手里的那铁器打乱,又或者带给曲赫一定的干扰就已经足够。
哪怕这干扰只有一瞬间。
可生死之间,也往往只是一瞬间。
第五十五章,那血如夜花般绽放
见畏山,见法山,见青山,又见幽山。
徐自安曾郁闷于这无处不在的各种山,但郁闷之后,突然想起,若只是山的话,他也可以试着砍山。
像沈离那晚一样风骚的砍断这他,娘的各种山。
南道岭无人知道的河畔草甸中,暮色还尚早,花间草间落叶间的自然不会有无限好的夕阳,更不会有无处话凄凉的日暮。
但是,却出现了一道青霜。
青霜是凝于洛河间的青霜,是破于天地里的寒意,是结于幽山上的冰丝,是少年凛冽无比的刀意。
那霜间并未水意,却多凌冽,凌冽中带着决然,就像徐自安此时一往无前的手。
那霜间虽无寒气,却多阴冷,阴冷中透着坚定,就像徐自安此时愈发明灿的眸。
少年表情专注而认真,甚至显的很从容。
因为自信,而从容。
他体内没有真元的流通,心府虽然被沈离以冥石另辟了一处天地,识窍中的迷雾也受清夜司老人的恩泽散去了一角,正在慢慢等待天明雾去,但他确实没有时间去体会那天地真元的奥妙,所以,他这一刀里,他能带去的只有锋利至极的刀意,还是沈离那刀法的霸气。
但,即便如此,也依然足够。
刀尖与锥器的碰撞,并没有发出什么笼罩四野的震天雷鸣,连铁器碰撞之间的火光都没有蹦显出几颗,在略有些阴暗的环境下,显得很是平淡无奇。
但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一幕,却给在场所有人都带来了极具震撼性的一幕。
九幽镇山锥是荒族万千年来朝拜伏礼的圣物,若不是朵朵的身份太过尊贵,太过特殊,如此至宝根本不可能从荒族圣殿中带出,更毋须说让曲赫随手携带。
作为圣器之一,九幽镇山锥的材质与蕴含的强大气息无疑世间至强,无提尚未修行的徐自安,就是一些踏入了中三境的大修者,也不敢妄想如打破。
能破神器的,只有神器。
恰好,徐自安手里的刀,虽非神器,却更胜神器!
神秘刀法的凛冽青芒,沈离最后一刀的霸气,精密的计算与借势,如此强悍而严谨的一刀,有什么理由不成功。
封刀上青色锋芒愈发凝练,渐渐削薄如蝉翼,蝉翼间有嗡嗡声在锥器鳞片的每一道隙缝中回荡,声音非常细微,听起来像是蚊蝇聒噪,但如果仔细看去,却不难看出,整座幽山都在发生着剧烈颤动。
颤抖间,幽山竟真出现了一丝滞留。
这一丝滞留的时间很短,不过只是眨眼之间,若放于平常,或许连次完整的呼吸吐纳都无法完成,但在此时,却显得很长,同样,也很重要。
这是一个转折点,代表着天平开始发生倾斜。
草甸中,无人看见的软泥深处,一颗被压的几近塌扁的嫩草渐渐抬起头来。
这象征着生命力顽强,同样也象征着空气里的压力真的有了一些薄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朵朵收敛起眼中的震惊,强行提其心神,双手光芒大灿,竟似一团燃烧圣洁的火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少了往日的狡黠与笑意,而是异常认真,她很清楚,如果不能在徐自安拼命争取的这稍瞬即逝间,彻底爆发出洛河图的力量,那他们俩人就再也不会有任何逃离的可能。
她皱了好几次眉,终于下了一个好大的决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发现指尖上有一些泥土,于是在裙摆上揩拭了几下,然而指间的泥土却没变得干净,却被长裙的泥泞染的更脏了点。
“哎…………”
朵朵看着手指上的脏泥,想着一会要承受的疼痛,虽无稚意但依旧可爱的眉梢再次蹙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声。
就像一个怕疼的小女孩。
她真的很害怕疼,但此时又不得不面对疼。
她真的很不想逝去体内那些好不容易才在雪域中攒出来的神血,因为失去了以后要想再补回来…………真的好难。
需要爬过好多山,见好多人,吃好多苦。
她不怕吃苦,也很喜欢捉弄那些人,但她很讨厌爬山,更讨厌一个人爬山。
如果,眼前这少年愿意陪着自己就好了,虽然那少年看起来有些沉闷了点,但多个人打发时间总比一个人孤单行走要好的多。
想着如此,朵朵再次看了眼莫名救起的褴褛少年,眼眸中渐渐浮出一丝坚毅。
那少年体内没有真元,却能撼动九幽镇山锥,虽然在这件荒族圣器在曲赫手中能发挥出来的力量很弱,但那少年一定非常艰难才可以成功,不然那双好看的眉梢也不会皱的如此扭曲。
对方如此拼命,自己吃点苦,受些疼,又有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放入口中,然后凝着眉头,用力咬了下去。
十指似青葱,青葱间却有鲜红,那是朵朵体内最精纯的血脉,身为大离王朝的四公主,雪域间的圣女之后,她的血脉有足够的理由傲然在世界之巅。
散发着圣洁光芒的血丝缓缓流出,朵朵眉梢未舒,朱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一些最古老,最神秘而符语,而她的双手则再次相互交叉穿叠,以极快的速度不断点在每一条洛河神图中的水流中,每一次指尖交换中,都有一道古朴苍奥的气息涓涓流出,与洛河融在一起,水中卷动的泥沙与浑浊渐渐变得澄清,甚至能看见水雾的蔓延。
洛河图是圣人的一道意念,所以它自然不会是一幅的画卷长图,更不会有轴承之类的物品,但此时,这幅阔达的神图就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伸开了一般,景象壮观无比。
渠道增宽,流淌在期间的河水更加汹涌,源头另辟,流淌的水流就不会断绝。
源源不断,涓涓不息。
水过山石,山石瞬间化为河底的礁石。
水过山腰,半座幽山则化为水下的岛屿。
水位不断上升,幽山则不断的下陷。
山虽高,但如果被河水不断淹没拍打,总会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徐自安看着天空中浩荡一幕,持刀喘息倒在草甸间,手中封刀依旧鸣响狂躁,仿佛还有些不太解意。
洛河神水不断奔腾咆哮,声若玄龙嘶吼,更如荒兽在咆哮,整座幽山终于开始崩裂分离。
曲赫双目赤红,不可思议的向手中望去。
关于这次刺杀大离公主殿下,大祭祀曾进行过无数次卜算与演化,无论哪一种都预示着朵朵必死,甚至在初出丛林时,他都做好了迎接自己荣耀的准备。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少年。
他很不甘,很愤怒,能被大祭司委以如此重任,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与鲜血。
甚至不息连灵魂都出卖给了夜君。
莫非,是祭司大人看出了自己已经皈依了夜君的座下,所以才会让自己来到这里,被少女杀死?
他越想越害怕,身体竟开始同样颤抖起来。
因为害怕,他低下头来,然后看见了身上的黑衣。
这套黑衣是祭司大人亲身交给自己的,代表着荒族里最高的荣光。
可如今他却异常恐惧,恐惧于另外一位同样被黑衣笼罩的人。
那是荒族圣殿中的大祭司。
整个荒族中,最神秘的人。
他体内的王族血脉已经流淌枯竭,九幽镇山锥的力量他以无法再继续催动,失去了控制的九幽镇山锥像一只贪婪的嗜血虫般继续吞噬着他的血液,那些血脉已经不是初时纯正的黑,而是浑浊无比,就像下水沟里污乱腐水。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就像在水中浸泡很长时间的死人,开始渐渐出现浮肿与斑纹。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到最后竟变成了滚烫。
甚至眼角也开始滚烫起来。
那是污血化过脸庞的炙烤。
污血顺着脸颊流到他的黑衣上,就像在他身上开出了朵朵死亡尽头的冥花。
曲赫盯着胸前黑衣上的片片夜花,满是血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荒谬错愕的神情。
他慢慢跌坐在地面的草甸软泥间,看着身体里流出的那些像脓污一样的血,突然发现,原来,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应该死在某片无人知晓的黑夜中。
而这么多么来,他能一直苟延残喘的活着,并不是逃离了那片黑夜,只是那片黑夜从来不愿睁开眼。
当它睁开眼时,便是他的末日
第五十六章,陪我跳崖
曲赫死了,死的很蹊跷
就像一片在空中的落叶,叶脉与叶茎其实早已腐坏烂透,只是一直在空中飘舞,所以尚未有人见其腐朽衰坏的本质
而如今枝叶落地,自然便会在大地的沧桑下显露出其根本
草甸间多了一摊泛着恶臭的污血,软泥草地上响起了一声铁器落地时的弹跳声,天空中,也多出了一缕久违的光明
这是被阴影遮盖过后的阳光
温暖而久违,温和而煦丽
和煦的阳光伴着春风吹拂在朵朵脸上,少女散乱的发丝如春柳般随风而起,非常美丽
小河旁的青草因为骤然而消的压力不再被迫弓腰,极力的伸展起来,向着阳光最灿烂的天空处探去,争先恐后的享受着这似乎久违才至的温暖
绿草成荫,春意盎然,花间的蝴蝶逗着河畔的涟漪,草间的芬芳映着风轻还有云淡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格外适合踏马寻花,出游野炊的好天气
当然,前方若没有被荒人战士高大身躯遮蔽的片片阴影的话
徐自安敛回抬头仰望着天空的目光,极力呼吸着空气里的芳香,眼睛眯的就像畏山下的那条浅溪,平静潺潺中,带着一丝怅然
曲赫死了,可剩下的荒人战士还未死,这场战斗还没有完
他和少女依旧被困在这里
清明的阳光照射在曲赫死后化为的腐肉污垢处,污血像沸腾的开水一般瞬间咕嘟咕嘟的冒出无数个气泡,熏黑了附近的青草,连草间的软泥都腐蚀了一层泥皮
一名荒人刺客看着曲赫死后的污血腐肉,黑色面罩外的褐色眸子扩的极大,显得非常震惊,但震惊之余却没有任何首领身死的悲痛,却不难看出一种来自骨子最深处的恐惧
恐惧之外,甚至还带着一丝排斥与鄙夷
徐自安不知道为何这些荒人战士会有这样复杂的眼神,但他很清楚此时不是求知的好时候
他以刀撑地艰难站起,胸膛处似火烧般灼烫,一股股甜意不断涌上嗓间,甜意中带着一股腥味,这是内俯肺叶受伤时的心血拥潮
强行压下嗓间的血腥味,徐自安扭过头来看向场间
场间,幻于朵朵面前的洛河神图黯然许多,河水甬道间的滚流已经渐渐骤于平静,空气里的气韵与湿意虽然还充斥在整个草甸间,但能感受出,水气里蕴含的强大气息则稀薄了不少
那把立在朵朵殿下头顶小黄伞,倒没有什么更加衰败的迹象,或许是这种只是通玄叩府境的战斗威势,并不足以影响到它,黄伞间的破布条在春风中摇曳的很是荡漾,比小池里的随风倒的荷花还要招摇
朵朵敛去指间上的辉光,空中涌动的大河渐渐收起所有的波浪,最后化为一道透明的水痕流入少女的身体内
她侧首看了眼在单刀撑地的徐自安,目光里有些歉意
虽然是她将少年自河中救出,避免了徐自安随小河摔进山崖的惨剧,可眼下的情景,看起来也同样严峻而不容乐观
同徐自安一样,她如今已经力竭,洛河神图,先天血脉,少年的单刀,还有破伞,能用的法器与手段似乎都已经用完,而对面的蛮族战士却几乎没什么损耗,只有一位先前被徐自安以封刀砍断了双手,其他的所有人战意与状态无疑都是最强盛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等待他们俩个人的结局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很好看的那一种
对面,身躯高大的荒人战士在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回过神来,正在以围网收合之势向他俩缓缓逼近
但与之前一样,所有的荒人战士,都与曲赫死后的那摊污血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似乎极为厌弃,甚至还有些惧意,显得非常怪异
徐自安看着那道很明显的缺口,眉梢微微皱起,疑惑更甚
先前那名荒人战士的复杂眼光便让他不解,此时这样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更让他很好奇,因为他与朵朵背后便是山崖,便是绝境,而他面前这数十位荒人战士只需要向他俩逼近,便就可以像一张收拢渔网一般将他俩彻底围在其中,无任何地方可躲避
可此时,这些荒人战士为了绕开曲赫死后的那片污秽,就会在这张大网中,打开一条很明显的缺口,先前的对谈中,能听出对方为了杀朵朵殿下花了极为惨烈的代价,而这座南道岭便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就这样为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厌憎而打开一条缺口,难道不怕他与朵朵就像那游鱼一般顺着缺口逃出来吗?
他不相信这些明显受过训练,并且有最丰富战斗经验的荒人战士会没发现这个漏洞,所以他此时有些犹豫
犹豫要不要从曲赫身死后的那片污秽处突围出去
“别从哪里走”
正在此时,朵朵的声音在徐一自安身后突然响起,打消了徐自安此时的念头
徐自安疑惑抬眉,显得更为不明所以
“曲赫可能入了冥道”
朵朵想着这些只能存在天机阁顶层内最隐秘的事情,思付片刻,挑选了一些较为浅显的继续解释道
“荒族生活的地方是王朝北部的一片贫瘠荒原,哪里被称为天弃之地,不只是因为哪里残酷的环境,更多的是因为传闻中,在荒原最边缘的一片永世笼罩在黑夜之中的海”
“那片海被称为冥海,相传是冥族生活的地方”
朵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
“当然,关于冥王的事情都是些传闻,没有人知道其是否真正存在,可是那片永世笼罩在黑暗中的冥海却是真实存在的”
“而荒族因为紧靠冥海的缘故,所以自然会有更多关于冥王存世的传说,而冥法,便是冥王存世最重要的传闻之一”
“不过,看起来曲赫应该修行不是纯正的冥法,因为…………”
说到这里,朵朵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
关于冥海与冥王的事情,本就是整个世界最深处,同样也最隐晦不可提的事情,朵朵因为地位尊贵的缘故所以知道一些,但这些事情涉及的不仅仅是大离王朝,甚至关乎整个人类,对于少年,她已经有足够的信任,可这种信任并不能让她将人类世界最深处的秘密与之分享,因为这会显得很不负责任
她是王朝的四公主,肩上本就有大离无数子民的重任,这趟自雪域神国归来后,虽然没有如期想得到血脉的传承,可她肩上的东西无疑更重了一些
因为她的血脉传承,已经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事情,更关系着王朝的命运
所以被大离的军队一直压迫着根本没有喘息之际的荒族,才会不惜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只为了杀死她,而王朝内的一些大人物,也不惜甘愿背负叛国的罪名与荒族联手,只为了将朵朵彻底扼杀在血脉尚未觉醒的摇篮中
要知道,为了刺杀少女,荒族中死了无数强大的战士,更是有一位
徐自安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虽然他也刚刚参与了另外一件王朝内的大事件
命运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少年从来没想过能与这些大人物,大阴谋,大事件发生任何联系,但这些大事件总是会与他沾上关系
或许只是因为沈离的关系?
徐自安有些哑然,发现沈离这厮果然永远都不安分,哪怕是死后,都不忘为自己找一些新鲜的刺激,来满足他永远都不肯轻易消停的荡漾灵魂
数十位荒人战士越来越近,高大的身躯如一座座小山一般再次遮蔽来之不易的珍贵阳光,黑色衣袍下,如铁般坚硬的身体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声,那是荒人战士散发兽珠内强大力量时的迹象,与人类修者不同,荒人的兽珠是力量的根本来源
地上的青草在荒人战士的脚下与草间的软泥陷成一团,山崖间有微微颤抖,那是荒人战士沉重步伐带来的震动,朵朵与徐自安身畔的小河被激荡出无数细微的水珠,打湿了河畔的泥土与石块
朵朵看着越来越近的荒人战意,隐在散发间肩头微动,准备拼命再次催动体内干涸的真元,试图阻挡一下对方逼近的步伐
小黄伞还在她的肩头,随着少女肩膀的耸动上下起伏开来,伞上的破布在风中随之浮荡,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叶孤单摇曳的无助帆舟
片刻后,这只帆舟却安定了下来
因为有只手帮她撑住了伞
这只手同样也因为虚弱而有些颤动,但握伞时的动作却很坚定,很可靠,同样很踏实
徐自安将伞摘下,并没有撑在自己肩头,而是将伞慢慢的合上
这把小黄伞就像他们俩人此时的庇护叶,突然将伞合起,莫非是少年明知无处可逃,于是已经不愿再反抗?
又或者,是少年一向平静的心,偶而激荡来潮,想玩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
朵朵疑惑看着徐自安,徐自安则低头看着朵朵脚畔的那条小河
清澈河水缓缓的向山崖下流去,就像星空里恒古不变的时间,不时浮沉的碎草与泥粒也随着流入山崖,将崖间的岩石冲洗的异常干净
这道山崖并不如何高,所以水流坠入山崖时发生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相反,因为有山崖嶙峋石块凸起的缘故,这条本就不是如何宽阔的小河真正流入山崖下的很少,更多的都是被撞碎成了无数滴水花,氤氲在崖底的一片湖泊之中
“你打不过他们的”
徐自安想了片刻,很认真的说到
这是很客观的分析,但是往往客观的实话比较伤人
朵朵不服气的伸出俩只手,将十根手指伸的挺直,本张嘴想反驳若放在往常,本殿下一只手都能打十个,不过理智的想了想双方之间的差距,少女殿下无奈放下一只手,然后又将空中的那只手弯下俩根,只剩下三根手指在风中倔强,不过最后,少女又重新
徐自安笑了笑,没拆穿少女那点小心思,继续看向少女身后的山崖
他与少女无处可逃?
不,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认为过
因为他们身后,便是山崖
而他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便是爬山,便是跳崖
他走到朵朵面前,像哄贪玩不肯睡觉的小女孩一般轻轻遮住对方的眼睛,然后弯腰拦住对方背到肩上,一跃而下
第五十七章,崖间的拳与一株山茶
畏山有道高陡险峻的月儿崖,徐自安曾无数次在哪里陪着沈离吃野味,在肥鱼熊掌肥美前听沈离不知疲倦的毁人教育,在崖前数不完的一片月光思考思考如何能掬起一捧月光。
画面倒也颇为闲情雅趣。
可是在更早的时候,这幅画面则完全是个悲剧,因为每次吃完之后,徐自安都要被沈离以各种理由推下山崖,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连呵带诈,有时懒得想理由时,沈离就会很干脆的一脚将他踹下山崖,让少年郎在惊喜之外体验着什么叫飞一般的刺激。
对比徐自安也很郁闷,也无数次进行过或激烈或沉默的反抗和爆发,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沈离依旧浓厚的乐趣。
直到后来少年渐渐习惯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甚至有时心情抑郁沉闷时,他还会主动跳下悬崖发泄些情绪。
由最初摔到几近身死,到一次不够再来一次的刺激,可以说,在徐自安这被沈离故意掀起的跌宕人生里,除了做饭练刀读书打猎之外,做的最多的就是跳崖。
同样,爬的最好的也是悬崖。
所以当看见朵朵身后的那道山崖后,徐自安才会很平静,连眉梢都没皱出来多余的一丝,显得很平常,很无趣。
因为在他心中,跳崖这种事,确实很无趣,很平常呀。
平常的就像吃饭睡觉冥想一般寻常,无趣的比每次冥想后茫然不知天地真元究竟为何物一般无趣。
更何况,与陡峭如镜面般光滑的月儿崖相比,南道岭的这道山崖,只是一条稍高一些的陡坡而已。
这更无趣。
罡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将徐自安的发丝向上拦去,山崖间似发丝般的瀑布在他俩身边哗哗趟着,溅起的水花打湿少年少女的衣衫,画面美丽异常。
但美丽背后总会伴随着凶险,在他们身后,数位荒人战士同样在悬崖上一跃而下。
朵朵此时被徐自安背负在肩上,眼神很明亮,没有什么慌张,只是很好奇,为何少年会选择这样一种看似寻死的方式。
世间修道者,如果没有到中三境,身体经脉都不会得到质的提升,没有经过系统的武道锤炼,单纯凭借体脉本身的强度,根本经不起如此高的山崖坠落。
所以徐自安此时跳崖在常人看来无疑就是寻死,即便是一些武道小成的强者也不敢轻易去尝试。
当然如果到了中三境,天地真元就会化实助修者凌于天地间,到那时自然无惧高空,这便是所谓的御空而行。
朵朵是叩府中境的修者,靠着血脉间的力量,少女的实力虽然寻常叩府上境的修者相差无几,在这个年纪里已经足够惊艳,但境界毕竟有限,无法让天地气流随心意化为实质撑起身体的重量,其实之前她就考虑过跳崖逃走,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做,迎接她的必然是骨骼尽碎的下场。
她很相信徐自安,相信这位看似有些木纳但实则冷静的少年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地,她现在很好奇,想知道少年究竟会什么样出人意料的方式来化去这场危机。
然后,她看到了极具震撼性的一幕。
徐自安整个人以一种很完美的角度倾斜,这个角度像是经过无数次计算之后的平衡,能让他像鸟儿一般在失重的情况下始终将身体保持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不会被崖间疾风和突岔树枝打落下来。
双脚在无数块突起的峭石与崖柏间一触而过,就像一片轻薄的羽毛拂过湖边的鹅卵石,每一次脚掌与石块的接触,都会让身体下降之势削弱那么微弱一丝。
这一丝减速的力度很轻,比红娘手中的细针绣线还要轻,可无数次减速相互叠加的话,是可以让下坠之势缓去。
很形象的讲,徐自安此时并不像是跳崖,而是在奔跑一道较为陡峭的崖坡里。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方法,同样这也是需要经过最缜密的计算,才可以确定每一次立脚处不会被岩石所刮伤,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所碰断。
这是经过无数次跳崖后得来的结果。
朵朵看着愈发接近的崖底岩石,眸子睁的越来越大,嘴角咧了起来,看的出来,她此时很兴奋,这是她一直没有体会过的新鲜还有刺激,若不是因为扑面而来的疾风太过凛冽,恐怕她早就激动的大声呼喊起来了。
虽然她的境界无法让她遨游天地间,但身为大离王朝的公主殿下,若想体验下虚空而行的快感,即便扰不了九天之外的清静圣域,但触摸几朵云丝,揽下几缕星辉却还是很轻而易举。
她是讨得了整座京都喜爱的朵朵殿下,毋提都城内的某位圣皇,就是宫中无数的强大修者也可轻易将少女送于云端,可那些云间行走虽新鲜,但不会有任何危险,而此时却真真正正的生死一线间。
这很刺激,刺激的新奇。
……………
徐自安背着朵朵不断向崖底奔跑,身后跳下的十数位荒人战士紧追不舍。
与人族不同,荒人天生体若金刚,不惧坠入山崖后的危险,一名狂人战士为了追赶徐自安,甚至不断用粗壮手臂拍打身边岩石,加剧坠落的速度。
须臾间,数名荒人战士竟与徐自安齐身,一名荒人战士咆哮一声,一条腿如铁棍般横向朝徐自安雷霆扫去。
徐自安此时身体在半崖中,无法如平地时那样做出太多的躲闪动作,此时又因为害怕朵朵自肩上滑出,他一只手负后紧紧揽着朵朵,无奈下,徐自安只好单手负刀在手臂处,迎接荒人战士着凶蛮地一击。
因为力竭,他无法再韵出青寒刀意,荒人战士这力度霸道的一击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封刀上,徐自安在这强悍的一击下斜斜向一边坠去,步伐出现一阵顿挫,险些打乱整个身体的平衡。
他的手臂传来细微咔嚓声,那是臂骨被砸裂断碎的声音。
虽然封刀抵去了荒人战士这一腿的大部分威势,可透刀而入的力量依旧将他的臂骨砸裂,不难想象,这些有着兽人血脉的荒人战士,身体本身的力量该是如何强盛!
徐自安先前能在众人意料之外撼动曲赫的心神,是因为有沈离的刀势在前,又有不知名强大刀意在后,他本身的实力或许经过冥石化府和凉亭一战后有了一些尚且未知的提升,但他毕竟没有真正踏上修行大道,靠着青寒刀意与生死间磨练出的战斗经验,他可以与寻常通玄境修者拼杀,但此时他以无力再施出刀意,在那些强大荒人面前非常危险。
臂骨碎裂,徐自安根本来不及痛哼,因为就在此时,另外一名荒人战士已经落至他的身后。
他的背后,是朵朵殿下。
拳风将山风撞成絮乱的气漩,自山崖上方流淌溅落的水珠在荒人战士这一拳下颤抖,这一拳包含了兽元力量,拳头间有天地真元被破乱的痕迹。
朵朵并未回头看那一拳,突然伸出手指,指尖上有冰霜如细沙般舞动,那是雪域神国独特的功法。
雪域神国,一个向来神秘而强大的国度,功法也是世间至为精纯的冰雪之力,朵朵这次前往神国虽没有得到想要的传承,但以她的天赋,在雪域生活两年,怎么会不修行无数雪域独特的玄妙功法?
她指间上的这道寒霜便是雪域某个族脉的功法,如果修炼到极致,会引发万里雪山的浩大景象,朵朵修为较浅,能引起的只有数丈冰原,但她的血脉因为要杀死曲赫用的几近干枯,体内真元蓄量也接近干涸,所以这一道冰寒之意也只是徒有其表而无其意。
用来击杀荒人战士有些艰难,但如果只是用来抵挡荒人战士的一击却足矣。
一阵沉闷的颤抖之后,荒人的拳头与朵朵的冰雪寒意发生相撞,冰霜瞬间被打碎,发出碎裂的声音,而那名狂人战士的手臂竟然被冰霜寒意瞬间冻成冰雕,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断裂处连肌肉血脉之类的栩栩如生,就像雪原中被冻死的尸体,被人轻轻一踩便会碎成无数冰晶。
荒人看着化为冰屑的整个手臂,发出一声沉闷如凶兽嘶吼般的狰狞声。
徐意安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但他听见了荒人战士的嘶吼声,知道朵朵应该无事,心头微松,双脚连续踏拍打着脚下岩石缝隙,被水流冲洗的岩石何在光滑,此时成了极好的缓冲。
不多时,他再次稳住步伐,坠落之势越来越缓,他仿佛行走在山崖间
在坠崖这种事上,徐自安的经验已经不能在用熟能生巧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惊艳。
就在少年脚尖勾住一条较宽的岩石缝隙,欲停止下坠的身体时,一名荒人战士从两人头顶落下,黑夜已经彻底撕裂,如精铁一般肌肉让这名荒人像一块自天外而来的陨石。
不得不承认,这是格外强大的一击。
冲势如山
威势磅礴
千钧之际
第五十八章,听青春迎来笑声
哗啦一声。
声音很轻柔,轻柔的就像山花在崖间开放,就像青笋在雨后冒尖,就像小伞在风中被打开。
事实上,不是像,小黄伞真的被打开了。
徐自安没有开口说伞,朵朵已经在徐自安张口之前打开了伞。
这是一种默契,很神奇的默契。
王朝的公主殿下,山间的质朴少年,一直未曾有真正意义上的正式交谈,只是初见时的一句书生刀客,劫匪保镖,你要去哪儿我又会去那儿的单方面交谈后便被突袭而来的铁箭给打断,后面又因为某些原因,朵朵甚至连徐自安的姓名都不知,但是在经历过生死凶险后,俩个地位悬殊到天海般遥远的少年少女,也是会产生某种不可言说,也不可思议的默契。
如果放入平常,这种不言而喻默契可能会让少年少女莫名就是好一阵娇羞害臊,但在这样危机下,那点莫须有的小情绪根本就溅不出水花,更毋说泛起什么涟漪。
朵朵撑开小伞后,整个人如受惊的狸猫般卷缩伞下,破伞破洞间恰巧看见一朵朵生于岩石间的红色山花。
山花开的很烂漫,小黄伞撑的很讨喜。
………………
伞在朵朵肩头,朵朵在徐自安肩头,这把伞就相当于撑在了俩个人的肩头。
不过撑伞的人其实是徐自安。
在最后时刻徐自安拨开了朵朵撑伞的手,用腰腹顶着那把伞,他知道这把伞很坚硬,很强大,能抵挡的住那些叵测玄妙的天地力量,但他并不知道这把伞物理的防御力量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朵朵虚弱的身体能否扛得住头顶那沛然莫御的强悍一击。
他不想让少女冒这个险,于是自己就撑起了伞。
事实证明,这把破旧的让人心酸的小黄伞,在抵挡了无数次风雨火海之后,再一次没有让徐自安失望。
荒人战士不断加速的蛮横冲撞,只让伞骨边缘发生了很细微的一丝变形,伞间凌乱的破布条甚至根本就没任何震动,但是随伞骨传来的蛮横力量却很真实凶狠,直接让徐自安那口强忍多时的郁血在空中喷出一道绚丽彩虹。
血虹弥漫间,徐自安身体如虾般弯曲。
伞未弯,徐自安却弓身,看起来就像是少年承受不住伞间的力量而被迫弯腰,但其实不然。
先前说过,畏山月儿崖,他除了烤熊掌烤鹿铺靠鲜鱼之外就只剩了跳崖,而每次跳崖后,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攀上悬崖。
跳崖与攀崖,听起来似乎是俩件事,但仔细想来其实是一件。
都需要奔跑。
自崖间跳下时,徐自安双脚踏着某种韵律踩在岩石上,借岩石突兀不断缓去坠落的重力,看起来像是羚羊奔跑在陡坡间。
到了此刻他已经彻底缓去了坠势,那么他要做的事情,便是另外一件。
他的身体继续弯曲,膝盖则随着腰腹的弯曲如铁剑般弓起,这种极有韧性的弯曲到了一定程度后,便会反弹,便会爆发,便会发挥出最强大的力量。
看着头顶被破伞区隔成数块不规则的天空,还有那名撞击在伞上的荒人战士的扭曲脸庞,徐自安轻轻松开勾在崖间石缝的那只脚,全身的力量汇聚与双腿之间,骤然发力。
但是少年发力的角度却有些诡异,不是斜向的朝一旁掠去,也不是继续下行向湖中坠去,而且向上。
没错,就是向上,徐自安此时的动作就是向上蹬。
就像枝叶间停息的鸟,被突然而至的游人惊醒,展翅飞去另一片青叶时的动作。
这一脚下,他的身体出现微微的一顿,看起来就像是时间的轨迹在这一刻发生了神秘的静止,但停顿之后,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年的身体在这一脚之下,竟似乎向上跃起了一丝
那一丝的距离很细微,用精准的尺具量测的话,可能就是几分而已。
与山崖之间漫漫高远的距离相比,这几分的距离实在太过细微,很难发现,但那名与小伞撞击之后的荒人战士很意外或惊喜的看见了。
荒人战士向下的坠势不断,而徐自安则向上跃起,一停一顿间,相互打生打死的俩人很凑巧的擦肩而过,不仅是双方的面容,甚至连鼻尖的呼吸都可以听的非常清晰。
那名荒人战士此时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但这种怪异不是疼痛后的狰狞,如果仔细看,这是尴尬迷茫不甘愤怒但又很………憋屈的表情。
这种憋屈是被人欺骗后的恍然大悟。
因为他终于看懂了徐自安的真实想法………
他很愤怒,伸手向身边能抓住的一切事物抓去,期望能停止坠势,但就在这时,徐自安的第二条腿动了。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是初坠山崖时般的轻柔,很沉重,很用力,就像铁匠打铁时般钪锵有力,他踏上另一块凸起的石块,巨大的蹬挫力让石块裂开数道缝隙,他的身体则随反弹力再次向上提跃起了几尺。
紧接着,少年下一脚踏在了一根粗壮叉枝上,叉枝颤抖中,他的身体倏然间已经跃升至几丈。
几分,几尺再到几丈,背负着朵朵的徐自安就像一只灵巧的山猿,短短片刻间与数名荒人战士一次又一次发生了很神奇,也很尴尬的擦肩而过………
山崖里回荡起一声又一声不甘的咆哮,那是荒人战士愈来愈远的嘶吼声,声音心酸悲惨壮烈委屈,因为他们都看懂了少年的真实意图。
是的,徐自安现在要做的,和一开始就准备做的,其实都不是想借助跳崖逃生,而是为了跳崖之后的攀崖。
所以刚才徐自安才会特意用脚尖勾在石缝中,宁愿硬顶着荒人战士如天外陨石般蛮横一击也不肯松开脚尖,就是为了能稳住坠势,能让身体停下来。
只有缓缓停下来,才能向上奔跑,不然如果选择硬生生的停止坠势,极动到极静之间的重力错压,会对他的身体都造成非常恐怖的伤害。
这是很宝贵的经验,是经过过无数次跳崖之后才可以知道的常识。
谁能想到看似木纳安静的少年,会以这样一种独特又新鲜的方式准备逃生?
同样,这个世界恐怕也仅仅只有徐自安能想到同样也能做到这种方式逃生?
毕竟是被沈离量身打造出来的跳崖小能手,怎么会没点看家的本领?
境界高深的修者不会研究怎么跳崖,御空而行的风度不要太潇洒,而境界低浅的人又无暇研究它,生命只有一次,谁没事会尝试这玩意?
如果可以,徐自安也不想研究这种很闲很扯的扯淡事,只是………
都是沈离逼出来的啊。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事,但仔细想想却又是情理中的事。
跳下悬崖,崖下是湖泊,看似是死亡前的最后一丝希望,但以荒人战士身体的强悍承受能力,即便真的坠入崖底,受伤或许会严重,但想来不会致死又或者失去战斗能力。
如果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徐自安跳下山崖又有什么意义,在湖中与荒人战士继续战斗?还是于崖底寻找那飘渺无恨的一丝生机?
对谈中,徐自安知道那些荒人战士是死士,为了杀死朵朵殿下绝对不会计较自己生命的悍死之徒,如果自己与朵朵跳入悬崖,对方一定会随着自己跳入,对方已经付出了如此大代价,绝对不会像沈离口里的某些白痴一样,只是看着山崖陡立便轻易定论朵朵的生死。
不提这道山崖本就不如何陡峭险峻,哪怕恐怖如那座幽渊,对方也会随自己一同跳下吧。
他是畏山中的老猎户,很清楚如果不能亲眼确定猎物的死亡,老猎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猎刀。
荒人战士冷酷而凶狠,是残酷荒原中最强大的猎人,如果不能亲眼看见的朵朵死亡,想来一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会和朵朵一样都会被摔成肉泥,对方也要肯定少女是真的死了,而不是可能死亡。
他跳下悬崖,为了让所有荒人刺客同他一起跳下去。
然后他在攀出山崖,这样即便对方反应过来,也绝对不会比他攀的更快。
这一点,他很自信。
这种想法很新鲜,很神奇,也很另类,也很独特。
同样,也很危险。
不过还好,看起来他赌对了。
因为他听见了对方咆哮声中的憋屈。
只有实在无能为力之后,才能发出这样的憋屈嘶吼声吧。
少年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得意的笑容,感慨到沈离果然是比世外高人还要高的高人,随意种下的果也能开出这般独特的花。
少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拦着背上的朵朵,一步一步继续向上跃,向上跳,向上奔跑,向着被山崖遮蔽住的半片湛蓝天空而去,就像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野花野山茶。
朵朵笑的很开心,笑声比山间的清泉还清脆,头间的发缕不知何时又挽成了花束,随着徐自安蹬跃之间不时弹起,蓬蓬松松的就像一只在林间散步的小鹿小兔小莺雀。
头顶的阳光越来越近,照亮了少年少女肩上的小黄伞,伞下,少年少女的笑声像极了青春刻在长生木后的那些回音。
青涩而美丽,蓬勃而喜人。
第五十九章,一山之隔分两侧
南道岭山势悠缓延绵,无挺拔险峻的奇峰,也无直入天际的孤峰,山岭如一条巨龙伏于天衍大陆上,将世间第一雄城,京都城围在其中。
嵯峨黛绿的峦山,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与湛蓝辽阔的天空,缥缈的几缕云恰好构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画。
如果到了夜晚,随山峦起伏的绿意便会成为蝉翼般的绿纱,遮去隐藏在山川之下的行人与游客。
南道岭的一侧,刚刚经历过生死大战的少年少女结伴而行,沐着月光与星辉,踏过青草还有腐叶,在崎岖的山林间踉跄前行。
他们不清楚那些荒人战士在经历过最初的惊奇尴尬后会有怎样的愤怒,又会在这种被戏耍之后的憋屈里爆发出怎么的力量,所以他们这一路逃到很急。
由白昼逃至此时夜深,徐自安自己也不清楚传过多少片山林,听了多少打叶声,又践踏了多少初生的野草还是山径上野花。
朵朵伏在他的肩上,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此时闭阖,平稳而轻柔的呼吸说明少女此时很累,很疲倦,睡的很酣甜。
从车队初遇变故后,她的心神便一直绷的极紧,一直未曾得到真正的休息,此时在少年肩膀上,不知为何,她变得很安心。
徐自安看了眼少女沉睡中的可爱模样,抬头从密叶缝隙中寻找着极北的那颗星,继续逃亡。
先前在路上,朵朵告诉他京都大概的方位,星辰是永恒的,顺着星辉行走,自然不会出错。
………………
山岭一侧少年少女背负行走,而在南道岭的另一侧,有一队装备精良的骑兵驻扎在林中。
数只帐篷如数朵荷包一般将夜不卸甲的精锐士卒包裹在其中,帐篷外的火堆已经熄灭,只有一些用以照明的火炬悬挂于铁枪上,被置放在较为空旷的地方,防止有火星随风飘落引起不必要的火灾。
整座军营寂静异常,透着军中独有的肃杀气氛,军营外却没有见任何将士值守在军帐外,倒是能在数里之外看见几位斥候在前方不时游走,不过看起来不像是打探前方路径,更像是在翘首等待某人的到来。
数百匹战马在营地旁歇息,未去马鞍未卸蹄铁,似乎一直处在待命出发的状态。
但是火堆前的灰烬却有厚厚一层,新灰覆着老灰,将一截截未燃透的焦黑木炭埋在最深处。
夜不卸甲,但火堆灰烬却厚厚一层,看的出来,这旗骑兵虽一直处在待命出发的紧迫时刻,但却在此扎营了似乎有些时日,而无将士夜间值守,则代表这处临时搭建的军营丝毫不担心有什么外敌趁夜偷袭。
是啊,这里是京都城外的辖区,是大离真正的腹地要塞,有无数王朝强者坐镇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胆敢偷袭?恐怕就是荒王脑子坏掉了,也不会有这种想法。
“山皇的脑子坏没坏掉我不清楚,但是我很清楚,朵朵殿下此时就在南道岭中,尔等身为王朝的将领,却始终在此固守等待交接,莫非以为单凭你们的名字就能将荒人的野心给吓裂吗?”
军营中,一座最大的帐篷内,数名身着盔甲的将领分列站立与两侧,中间有一条临时铺起的地毯,地毯上的脚印不乱,但是很重,不仅将地毯踩出一道又一道塌陷,甚至连地毯下的软潮湿地都踩出寒湿。
军帐中的众将士噤声不语,纷纷低头看着地毯上那些如深壑一般的脚印,仿佛那些脚印踩下的不止是地毯与寒泥,而是自己的心头。
场面变得很压抑,风吹油帐扣衔的声音不再凄厉,很微弱,似乎也在畏惧于地毯尽头的那人。
那人并未披甲,身着轻便戎装,眉很浓,如同墨蚕,如同短戈,眉梢处能看见数根白霜,就像墨蚕春死前结成的丝,短戈间挑碎的雪。
男人眯着眼在众位将近的脸庞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前方一位年轻将领面容上,目光有些低沉阴暗,似乎很失望。
这位年轻将领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严厉目光,心头微禀,抱拳行礼后沉声道。“禀报大统领,并非我等失职,只是一直未等到军机处传来的消息,我等不敢贸然出营寻找公主殿下”
年轻将领说话时一直没有抬头,不知是因为身为王朝军人却没有完美完成任务的羞愧,还是心中对这位大统领的敬畏。
但不管那一种,都无法掩盖年轻将领心中的敬意和畏意,因为那未披寒甲的男人,竟然是王朝的大统领,军方真正的三位巨头之一的徐庶。
大离军队一直是世间第一雄狮,整个军队**有三名大统领,大统领之下便是十七位神将,凉亭之战时,率领三千玄甲重骑的钟山魁便是十七神将之一。
徐庶大统领口中的山皇,就是荒族的王。
徐庶的脸色愈发阴沉,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来,他冷漠的看着眼前的年轻将领,眼神并不如何寒冷,但不知为何,哪位年轻将领却突然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在最冰冷的地窖中。
“如果我没记错,你叫袁敬礼,天寒年间入我镇北军中,几年时间,已经升至都尉了”
袁敬礼闻言肃然站立,不顾铁甲将肌肤寒意刺的更冰,回道。
“统领大人赏识”
“不是我赏识,王朝从来不会埋没任何才华出众之人,你很年轻,战场上有勇有谋,自然前途无量”
徐庶大统领微微直起身躯,看着年轻将领被残酷战场打磨的如铁枪一般的脸庞,继续说道。
“贡原一役中,我军被困于峡谷中,你带兵冒死突围,为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右路军才得以绕行突袭了荒人部落,那场战役里,你的功劳最大,战后的封功大会上,王朝赏赐了你什么?”
“黄金万两,良田无数,官至骁骑营尉长,从四品”
“前几年,帝国解兵时,为了安抚你等有功的将领,又做了什么?”
“特按下将于御林神军,赏赐府宅一座,职认华林裙都尉,正三品”
年轻将领回答的有些迟疑,似乎有许多不尽的意思在其中。
营帐中有盏防风的油灯,油灯悬挂在正中央,光线有些昏暗,映的统领大人如雷如电如冰凌般的眼神,也越来越阴沉。
“这样说来,王朝待你一直不薄”
仅仅几年的时间,由先锋营军士升值骁骑营尉长,最后成御林神军的一方都尉,袁敬礼的军将生涯就像展翅后的大鹏,另无数同僚与官员们羡慕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王朝不会埋没任何一位人才,更不会另明珠蒙尘暗投,若给这位年轻的将领一定时间,想来未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所以徐庶大统领问的很轻,就像一片在空中摇曳着不知落到何处的鸿毛。
但是袁敬礼却听的很重,因为他此时已经确定那片鸿毛究竟落到了何处。
先前大统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他已经心生不详,而后数句问话让他愈发确定…………确定有些事,终究就像这座营帐,不管封闭的紧密,总是会有微光与夜风透缝而出。
看似寻常的问话,里面其实却有着最危险的锋芒,那锋芒隐在剑鞘中,看似无害却最为可怕。
因为人们不清楚这道寒芒究竟有几寸之长,又能削去几寸之短。
但是他清楚。
“清晨时,阻止军营出兵的应该便是你”
大统领终于问出了这一句!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不语,任由暗光打着他的铁甲,冰冷铁甲下,整个人却火热异常,就像被沸水滚烫蒸馏一般。
“王朝带你不薄,为何还背叛”
很久之后,大统领终于问出了那一句!
………………
背叛?背什么叛?帐篷里的其他同僚一时震惊疑惑抬头,看向这位年轻将领,稍微思索后,目光则由疑惑渐渐转为愤怒,最后冰冷。
人们终于知道大统领为何问那些看似有些多余的问题。
按归京的行程计划,昨日是御林军交接替换的最后一天,然而昨日一夜未见殿下车队行踪,这让值守的将士纷纷焦急,商榷着先不顾朝廷命令,出兵入南道岭寻找殿下,如果公主殿下只是路上有事耽误行程,事后大不了被朝廷定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可必须要保证殿下路上安全。
可是在清晨的最后时刻,军职最大的袁敬礼却突然执意不肯出发,并以军令要挟,所以整旗军将才会一直守在山林中,直到大统领徐庶的到来。
诛身诛神不如诛心,大统领此时的言语无疑是字字诛心,你身为王朝军将,朝廷待你不薄,前途本不可限量,既然如此,为何清晨时执意阻止军营出发寻找公主殿下,你这般阻止军机,为了什么?
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
他是叛徒,可耻的叛徒!
数名将领呛啷抽出长剑,剑指袁敬礼,寒剑将油灯打的扑朔迷离,光中袁敬礼头低的仿佛能触及胸前甲鳞。
气氛已经不再是严肃,而是敌视不耻愤怒肃杀。
徐庶向众位将领摆了摆手,看着袁敬礼不发一言。
良久后,这位年轻将领才终于动了,他解开军甲,置在桌面上,抬起头,笑的很凄凉。
这是徐庶大统领入帐之后他第一次抬头,抬的很沉重,似乎没有王朝盔甲后的头颅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罪恶。
王朝带他恩重如山,统领大人待他更恩深如海,他怎么能背叛?
可是,他又怎么能不背叛?
毕竟,他的家乡在荒原之中啊。
他此时不选择反抗,只求一死。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当年冒死突围,是为了给大离的军队争取时间,他做到了,哪一战里,离军共歼数万荒族,光尸体就摞了数座京观,狼烟燃烧了三天才还荒原的天空一个清静。
他看着漫天狼烟,心里却似被火焰炙烤着一般,靠着那一战,他才得以快速在军营中脱颖而出。
如今阻止骑兵出营,是为了给他的族人争取时间,他很清楚,公主殿下对于大离王朝意味着什么,对于荒族与大离这场持续了千年的战争意味着什么,为了能将公主殿下彻底留在京都城外,为了能彻底打破武帝的雄心及野心,为了荒族还能在下一次冥夜来袭前不被大离用铁骑践踏干净,他必须要这样做。
“殿下是否无恙?”
袁敬礼沉重说道,说话的时候,他的身体发出阵阵细密爆裂声,那是浑身骨骼挣脱某种秘法束缚后的声音。
他的身体开始诡异生长,片刻后竟顶至帐顶,而他的脸更是如老树蜕皮一般片片裂开,显得异常恐怖。
荒人身躯高大,与天衍大陆的人类完全不同,越强大的荒人战士,身躯也会越高大,听闻荒族最强大神秘的大祭司,身躯竟比一座小山还有巍峨。
想着天机阁中的那一卦,这位经历过无数风霜的大统领,看穿了这位跟随了自己无数年的将领隐藏在高大身躯下那颗心,轻声说道。
“殿下还在山的那一边”
“那就好”
良久之后,袁敬礼才幽声说道,声音里没有暴露后的不甘,也没有暴露失败后的愤怒,而是很平静,很解脱。
他看着被置放在桌上的大离军甲,目光温柔如当年在部落时初见到的她,双眸间淌出一道血花,紧接着,整个魁梧高大的身体开始萎缩,浓稠的黑色血液自肌肤茂盛须毛间流露出来,如墨如夜如腊梅如陈醋。
大离待他有再造之恩,他无以为报,荒族于他有血脉之亲,他无能为力,或许,这便是身为一个碟子却遇上了明主后最大的悲哀。
袁敬礼死了,死的很解脱,也很心安,但死的人是得到了解脱,可对于剩下的人而言,这只是开始。
徐庶撑颌冷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心痛惋惜愤怒在剑般眸间一闪而过,片刻后才看着余下众将冰冷说道。
“我不需要你们也以死谢罪,因为殿下至今还无恙,但是,三日之内,若看不见殿下的踪迹,你们………就不要走出这道大青山了”
第六十章,世人不如你
待急促马蹄声混着寒灯挑熄声还有各将士怒披盔甲持戬夜出彻底的沓沓声彻底消失后,整座军营再次寂静的只剩几只夜莺在胆颤啼叫。
王朝军部竟然有荒族间谍混入,那碟子竟还能身居堂堂都尉要职,这件事初闻令人震惊,震惊后就会非常引人所思。
光明笼罩不到的地方是黑夜,大离的黑夜尤为不同,清夜司的存在让这片黑夜干净的就如同无乌云遮蔽的天空,容不下任何多余的灰烬。
临死前复回荒人体魄的袁敬礼,此时已经被愤怒同僚与将士扔进火堆,与火堆下的老灰新灰掺在一起,又被铁蹄践成一片,根本无法辨出那些是炭灰,那些是骨灰。
但只要是灰,即便被践踏成泥,也躲不过大地的窥视,就先只要在大离的黑夜中出现过身影,就不会躲得或清夜司锐利的目光。
“荒族这次不惜以无上秘法强行为袁敬礼凝骨易皮,不得不承认,为了将这些钉子扎到王朝的软肋上,山皇这次谋划之深,下本之大,皆是以往那些不能比拟的,可是末将认为………”
“那荒族大祭祀不管做的再如何完美,欺天之术再如何高明,能瞒得过军部的审查与考察,但想要躲过清夜司的眼睛,恐怕连在柏庐九门中修行的那些世外人都不会相信”
待所有将士都走开后,一位一直站在徐庶身侧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出来,恭谨一礼后将手中数片火炙未尽到事物放于大统领身前的木案上,斟酌片刻继续说道。
“这是在袁敬礼身上发现的,藏在袁敬礼的胸肋上,是切开皮肉后又以针线缝合的方式藏匿的,如果不是负责焚烧袁敬礼尸体的士兵出自神机营,做事谨慎细心,在火堆里看见了信封上的金纹印丝,这封密信可能就会随尸体化为灰烬,永远消失在世间”
徐庶瞥了眼案几上的破损事物,依稀能看出是些锦纸被烧剩的碎片,冷冽的脸上没有多余情绪流出,淡然道
“继续说”
“宁肯自残藏于血肉间,也要保证这封密函的机密性,密函的内容一定至关重要,可惜密函已燃去大半,只余些断字残片,无法拼凑完整,所以内容很难得知,不过………”
中年男人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一下意有所指道
“这种藏于血肉间的做法,是清夜司惯用的暗线蔽法”
说完,男子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靴上的一些泥灰不再言语。
话说到如此程度,连最后一层遮避纱丝都给捅破,身为统领大人的谋将,这般做法其实已经有些逾规。
果不其然,徐庶的目光在残片焦黑的边缘一扫而过后,微微侧首看了眼男子的脸庞,显得很漠然。
“一个隐匿手法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统领大人……”
男子向前又一步,走到徐庶身前,欲言又止。
徐庶挥手打断男子的话语,斜靠在木椅一侧,似乎有些劳累,撑颌看着帐顶处的那盏昏暗油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帐中的气氛随着徐庶的沉默变得压抑起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统领大人既然已经不愿再继续谈及此事,换成任何一位再愚钝迟笨的下属都不会继续撩拨大人的意思,但男子却始终看着徐庶的眼睛,一直未曾有过丝毫侧避,态度已经不可以再说愚钝形容,甚至稍显不敬。
作为大离军方权势最重的三大统领之一的徐庶大统领,掌管着王朝整个中路军与数万名重骑,不提朝中百官大臣,便是当今天子都要以礼待之,没有任何人敢与之有任何不敬之意,然而这位中年男子如此态度,如果不是真正的大忠那便就是在找死。
男子名叫武少良,是王朝上任神将武毅子侄,善于谋略,跟随徐庶数十年兵马征战,乃是徐庶最亲信的下属之一,所以此时固执态度自然不是找死。
多年前,因轰动了整座京都的白衣一案,神将武毅受牵连被捕入狱,后死于清夜司地下的那处炼狱中,原因不明,有人说是清夜司用刑过重,武毅不堪其苦才自尽在狱中,当然,这种说法只是流传于民间,朝廷从未出言证实过此言。
武毅一死,整个武氏家族迅速没落,直到武少良入军随徐庶大统领征战多年后,成为了大统领的亲信才有些好转。
徐庶挑起厉眉看着这位跟随自己数十年的忠诚谋将,说道
“我清楚你在担忧什么,清夜司这几年太过安静,你担忧这安静不是黎明前的静谧,而暴风雨前的肃清,那座院子里的家伙刻意躲开世人的眼光,是为了谋划某些阴谋,一些于王朝,于军部都息息相关的阴谋,就像当年京都白衣一案,你叔叔武毅便受到牵连,最后身死牢狱中,你担忧本统领会因为袁敬礼之事受到波及”
或许是武毅这个名字勾起这位中年谋士的不堪往事,武少良迟疑片刻才说道。
“末将身为大人的谋将,就要尽谋将之责,叔公武毅之死的原因末将很清楚,若叔公与那白衣并无任何关系,即便清夜司再如何调查也牵扯不到叔公,清夜司也是尽其职,至于不堪忍受炼狱之苦的说法,末将自然不信,叔公是武道巅峰的大修者,若他不一心求死,就是清夜司之主亲身而至也不会让他在牢狱自尽”
“但是,大人,此事关乎公主殿下的安危,更关系着王朝日后的繁荣,非同小可,大人乃一军统领,自然不需要理会朝中百官御史的奏章非议,但如今三位皇子正处于争权之时,圣上又因旧疾久未出朝,一直在深宫之中处理政事,大人如果能一直亲身坐镇京都,想那些官员也不敢多言,可大人不久后要去边疆处理战事,末将怕大人离京后,怕有心之人刻意以此事为由,始终咬着统领大人不放,毕竟军部除了荒族的间谍,这种是影响太大,到时候定会大人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缓了口气,武少良看着徐庶的眼睛,沉声继续劝道。
“但如果将这些事物报于圣上,又或者只需要传出些风声,朝廷的目光就会盯到那座愧叶下的大院,大人………也好从此事中抽出身来”
徐庶没有说话,眯眼看着地上还隐而未散的血迹,直到目光让整座营帐都有些寒冷时,才突然看着武少良的面孔冷漠说道。
“关于这等密函,日后不要继续追查,更不要透露出任何风声”
武少良疑惑抬头,看着自己誓死效忠的统领大人鬓畔那一层霜发,知晓这层霜发是大人为王朝开疆扩土的呕心沥血所致,不由胸膛微热坚定道。
“大人如果怕泄露这件事会引起清夜司的报复,那么这事便交于末将处理,回京后我会去军机处提交离职申请,日后就是被清夜司的人查出也只能中断在末将这,末将本身与清夜司有旧怨,做出此举于情于理,不会牵扯到大人身上”
徐庶淡然一笑,没有看这位甘愿以前途性命来替自己解忧的忠实部属,伸手将桌上残片掷向油灯,油灯因为多了燃料绽放出片刻灿光,然后又重新摇曳昏黄,直到最后一片残片化灰将灯内青油染的浑浊后,徐庶才敛回目光,隐含深意的看着武少良幽幽说道。
“世人皆以为,大离的军队从来不会成为一个人的军队,大离的夜黑却可以是清夜司独占的黑夜,但是,曾经有人告诉过本统领,大离的军队才是一个人的军队,而大离的清夜司,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人的清夜司”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民间戏人口中的绕口令,很难理解,这么多年里,我也始终想不明白那人为何会特意告诉我这么一句话”
说到这里,徐庶看着随夜风一同入帐的潇潇夜色,想着那人离京时的佝偻身影,还有公主殿下归京这个事情背后可能隐藏的某些猜测,内心深处突然涌出一阵疲惫无力。
“那人你应该很熟悉,他叫墨守,当年负责审判武毅的人便是他,他已经死了,就在前些时日………死在了京都城外的某座大山里”
武少良身体僵硬,被这个消息震惊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作为徐庶身旁的亲信,他自然知道为何大统领会刻意提出墨守死在京都城外,这件事所带来的动荡甚至不比公主殿下突然归京要弱,只是,如果这样,清夜司如今岂不是正虚弱之时,清夜司之主常年闭关自守,四位大夜司只剩下了三位,这个时候如果对清夜司施展压力,那这座满是淤泥的脏污之地岂不是真的可能会有大夏将倾的一天?
想着如此,武少良心头不由一热,呼吸急促了几分。
仿佛知道这位亲信心中的想法,徐庶看着这位亲信谋将,冰冷冷的寒声道。
“你随我多年,应该知道我很讨厌下属有任何小动作,关于清夜司的事情从此打住,日后不得再提!”
说完,徐庶突然看着帐篷缝隙间的黑夜,严声继续道。
“还有,传令下去,日后如果清夜司的人入军核查军项拨发事宜,中路军也不许故意拖延搪塞,如果有将士们与清夜司有什么争执,需上报于我,待判明是非后再行定罪,不可如以往般刻意滋事报复,若违令者,斩”
见统领大人态度以决,武少良沉默辑手躬身,收起心中的疑惑与欲言又止,只好领命先行退出营帐。
待武少良走远后,徐庶看着帐中寒灯,想着当年那段话语的深意,突然嗤笑一声,说不出的沧桑落寞。
“你说的对”
他目光幽幽,就像望着哪位眼中有湖泊的老友。
“大离的军队,大离的子民,大离的一切都是陛下的,可是,陛下是一个人,怎么可以代表一个王朝?如果君王所言,所行,是要将王朝带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们这些臣子该如何自处?”
“随君王一同疯狂?还是守王朝的千秋万世?”
他目光骤敛,仿佛看到风雨中岌岌将倾的王朝。
“这一点,我不如你”
“军队守疆土,你守王朝黑夜,如今王朝疆土无忧,黑夜却风雨欲坠,看起来是你们清夜司作茧自缚,不肯入朝成为笼中雀鸟,但其实啊”
“只是世人不如你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