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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风不得意     拾刀行txt下载     拾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章,机会,在火焰中翻腾。

    流云稀薄,却也摘之不尽,宁青鱼如果愿意,天空中所有的流云皆能成为他的棋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只要不是刻意寻死,白棋此时几近无敌。

    真正的胜负手,只能在黑棋这方。

    算盘间只剩了十余颗乌黑哑暗的算珠,与之前整幅算盘哗哗作响相比故伶伶的看起来甚是可怜,但不知为何,场间数位少年却感觉这十余颗棋子光泽异常饱满,仿佛将水墨沾满后直欲挥洒纸张的狂客,气势恢宏丝毫不输漫天云霄。

    与大殿内的人们相比,张经年廖平徐自安等人无疑是很幸运的,他们有机会看到这场相隔了数年旷世的对弈,更能提前知晓整场残局会在何时落幕,最宝贵的是,经过四劫残局的历练与近距离感受到阮郎归留下的气息残留,日后对他们的大道修行,也会极有裨益。

    至少,徐自安已经挥出了那一刀。

    阮郎归与柳掌柜当年所下的四劫残局已经完成,剩下的,才是他们俩位少年的序曲,也是整场棋劫真正的开始。

    何安下正了正有些凌乱的衣襟,神情庄重,伸手再次从算盘取出一子,并未看向棋盘,而是对面的宁青鱼,方才他以落下一子,此时轮到宁青鱼行棋。

    宁青鱼抚了抚发间微斜的道簪,眉梢虽未动,那能从眼眸里看到深深的凝重,原本的四劫残局已经落完,如今将要下的,才是他的开始。

    棋盘间的横线渐渐占据他的清眸,眸间有一个又一个交叉的点,思量了许久,犹豫了很久,在一段寂静的只剩下风过松叶的呼呼声后,他终于伸出手指,缓缓向空中伸去,然后,愣了愣。

    原来,空中已经没了棋子。

    飘浮在空中的白色棋子此时以全部入局,若要继续行棋,则需要从天边重新摘下一朵,入局太深,思量太密,宁青鱼竟忘了此事。

    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情绪,宁青鱼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轻起,淡淡嗤笑了一声,伸手入天,一朵云彩渐渐飘来,渐渐凝聚成一颗洁白如雪的棋子,棋子落入局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在天边惊起了一道响雷。

    响雷搅动了整个云霄,数朵浓厚的铅云开始剧烈涌动,将穿透云层的光折成一道道瑰丽的剑,直直刺向天地何处,颇为壮观。

    杨颖嘴角咧的极大,不过却不是被空中那道晴天霹雳所惊动,整场残局开始至此,引起的天地异象不止这一种,他更惊奇的是另一件事。

    “宁青鱼………居然会笑?”

    从出场到现在,这位仿若天边流云的千山宗神子一直都是淡然无谓的表情,偶有蹙眉,也是极细微的一撇,很难让人看出真正的情绪,刚才杨颖看的很清楚,宁青鱼嘴角微斜的那一下,就是在笑,笑意很淡,不过却能轻易的看出深深的嘲意和疲惫,想来即便是天生神子,此时也对这道残局多有压力。

    他也懂些棋,可心性使然注定他不可能太懂棋,棋盘间的变化对杨颖来说就像徐自安对于天地真元的相识,当然,是挥出那一刀之前的相识,很认真的看了看棋盘上黑白二子的轮回交替,杨颖很自觉的果断收回目光,扭头看向张经年。

    张经年直接撇过头去,背对着四劫残局看着远方还有近处的花花草草说道。

    “你别看我,这棋咱老爷子来了或许能看懂,我现在就是一凑热闹的,和棋无关。”说完,张经年突然发现身边似乎少了点什么,四下打量一番,警惕问道。

    “对了,廖平呢?”

    ……………

    “天生神子又不是真正的神子,他也需要食餐饮水,也有算力穷尽的一天,怎么不会笑?”离众人不算很远,但里天穹云盘更近的一处地方,张经年盘膝坐在一块凸起岩石上,面带嘲弄冷声说道。

    刘建朝站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话中那抹浓浓的不甘与厌恶,思量片刻还是说道。

    “师兄,万物且争虽是我辈修者举道问天必不可少的意志,但若被争字占了心神,日后一定会影响道心的稳固,你已经是知承第一人,为何还执着于宁青鱼,他再厉害,一日不入知承,终究还是不如你。”

    生死劫的最后一幕刘建朝在廖平旁边,这位不管实力,还是师承都在柏庐排名靠前的少年以为廖平是因为宁青鱼爆发出的强大力量而心生不甘,要不然就是被牵连到这处虚境而愤怒,他不知道廖平的不甘里更多的是恐惧与对恐惧的羞愧,宁青鱼最后向他走去或者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思,在廖平看来,那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尤其是在廖平发现自己即便进入了知承境后依旧不敢面对宁青鱼,这种复杂的情绪就化成了憎恨厌恶,只是不知是对宁青鱼的厌恶,还是对天理不公的憎恨。

    凭什么大家都是刻苦修行,无规之人就能轻易越过那些天堑宏规,而自己却只能望着那些界限规矩无能为力?

    廖平不想承认,他真的是在妒嫉,妒嫉,很容易让人……变得不像人。

    只是这些他不会和任何人说,那怕刘建朝是他在柏庐中关系最密切的师弟。

    “你知道为何我会带你来这里吗?”廖平收起眼中那抹情绪,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淡,指向离他们最近的一道云线转移话题道。

    刘建朝深深看了廖平一眼,知晓对方并没有听进去自己的劝言,只好随廖平所指看向天边,发现这道位于云盘边角上的棋线中只有一颗棋子,那是一颗白棋,就是宁青鱼最早落下的那一颗。

    与其他云涌雷惊的阵势不同,这道棋线安静的有些诡异,不入大势也不欺方格,就像是激烈沙场上被冷落的一支小队,同样身披重甲每日却只做些观景望天的清闲。

    刘建朝略懂棋术,不精也不庸,曾为棋评测研究过一段时间四劫残局,很轻易看出这颗棋子在生死劫的边缘上,不能算是一步费棋,不过也并无太大的意义。

    联想到某些可能,刘建朝疑惑望向廖平。

    “它确实是一颗无关大雅的棋子,只是为了防止黑棋从侧边侵围,有它在南十一路相对安全一些,没它在其他那几颗棋子也能尽快补上。”廖平说完,突然加重语气意味深长的再次说道。

    “但那是在旧局中。”

    刘建朝眉梢更蹙,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在旧局中,那颗棋子无伤大雅,如今有新子落,旧局添了无数变化,变则通,通则生,这颗原本不应该有可能的棋子将出现无限可能。

    这些不同的可能里,最后要做的事情是相同的,那就是破局,解棋,出去。

    既然是出去,出去的顺序就显得很重要。

    “别忘了,我们不出去,棋评测就不会有结局,棋评测可以有结局,但有些人,不会出现任何多余的结局。”

    廖平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间有火焰燃起,将四周空气燃烧出一层又一层暴躁的涟绮,烧的刘建朝突然觉得有些寒冷。

    ………………

    黑棋,白棋,不管那一方获得胜利,都是整个四劫残局的胜利,是破劫的胜利,当棋劫被破后,这处虚境就会打开,他们会踏上那条通往现实世界的路,然后走出。

    廖平猜测的没有错,棋评测没有因为虚境的产生而不了了之,相反,因为如此还成为了另一个**,四劫残局的原局复归是整场大戏中最经典的一幕,经典之后,总是还需要些后续来让观众回味。

    棋评测没有结束,他们走出的顺序,将会成为棋评测最终的排名。

    黑棋只余下数颗,廖平不认为仅仅凭借数颗棋子,黑棋就能在这场残局里定胜,最后破局成功的一定会是白棋,他无法通过棋盘间的变化来断定那一颗棋子会成为白棋最后的生门,知乘境的雄厚识念让他能通过铅云流动来判断出那一处最稀薄,白棋如果获胜,他身边这片平静的不怎么合群的云棋,一定会成为打开俩处世界的生门。

    他要确保自己能在最快的时间走入生门,要确保自己会是第一个走出虚境的………试子。

    试子不是少年,不是修者,试子是只有在棋评测才会有的称呼。

    宁青鱼破棋劫,成为百年来第一位破劫成功的神子,他破叩府境,是当代当之无愧的知承第一人,宁青鱼表现的越惊艳,他越需要用棋评测首名的成绩来证明自己,这和少年的骄傲无关,纯粹只是为了填补道心上那条仿若深渊般幽深而诱惑的裂缝。

    幽深很好理解,为何会有诱惑,只有廖平自己知道。

    如果能顺手再将某些碍眼的家伙清除,他会觉得结局更完美。

    当然,有机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做更多事,将这个结局写的更加完美,只是………那很需要有机会。

    他很期待那些机会的产生,然后将所有机会变成现实。

    那句世俗间的话怎么说?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于是他指间火焰不熄。

第一百五十一章,同为算,人心为上。

    一片安静,没有人发出声音,风静止,青松不动,云海还在翻滚,不过很诡异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这样寂静诡异的状态当然不是被峰下停滞的空间规矩影响到,而是何安下在思考。

    思考怎样用有限的棋子破解无限的可能。

    算珠共一百零五颗,摆放旧局用去九十三,余下十多颗最关键的压胜棋,他手上现在一共只剩三颗,无法用消劫之法来与白棋对换,更无法围结之法收拢整个困龙之势,解救之法不是没有,可目前以算盘上的棋子数量不够。

    残局进行到此,单片,连环俩劫以被他用四子彻底定成死劫,仅仅只用四子封死俩大棋劫,他做的已经足够完美,要知道,就连一些朝中国手与名扬天下的棋术大家,也绝不敢说能做到这种程度,何安下少年之龄,心算就以如此缜密深奥,难怪柳掌柜在韩三苏面前提起这位徒弟时也是一脸得意。

    柳掌柜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他做过的那些生意却有很多人知道,那些生意大多都和死人有关,这些死人很有名,于是他的生意一直很不错。

    南方曾有一位散修离奇死在自家洞府内,散修很出名,因为他是修行史上为数不多的没有依靠宗门资源入神的大修者,听闻死的时候已经入神中境,只差一步能成为半步圣人,如此人物无声无息的死了,在修行界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那散修与千山宗某位峰主关系密切,为给好友复仇,这位峰主亲自离宗查找线索,他没死,被人在心府上种下了一颗寒螽草,这种草极为珍贵,世间不过数颗,阴毒无比,以吸食修者本源为生,入血即化,能与修者血液融为一体,除非将血液抽干,否则根本无法彻底清除,这位峰主在接下来的生命里,修为一落千丈,险些由入神上镜跌入中三境,山宗其余六峰之主知晓后大怒,倾半宗之力寻找下毒之人,始终没有任何线索。

    王朝有位天将死了,并不离奇,是被人在军中刺杀而死,刺客很快找到,是一知承境的寻常修者,方式细节手法线索全部核对正确,是这位修者动手的没错,可谁又敢相信一位知承境的杀手能在军中重地独自刺杀死一位启天上镜的大离天将?

    类似这样毫无头绪的案件还有许多,从来没人能想到这一切都是柳掌柜的手笔,他杀人靠的不是刀,而是算盘,而是算。

    算尽人心的算。

    何安下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怎么会算不清棋盘间的得失。

    思索良久,何安下将棋子落下,那个位置很寻常,并不入任何一劫,连天边的云盘都没有惊动几缕,看起来有些孤单,和某颗同样散落在边缘处的白棋遥遥相对也针锋相对。

    宁青鱼很认真的看着那颗黑棋,片刻后难得抬起头,看了何安下一眼,目光疑惑,似乎不解这位算力不输自己的小君子为何在如此关键时刻行一步看似生机无限其实是徒劳无益的棋。

    这步棋行到这里确实很妙,与自己边缘处那颗意欲夺得生门的白子有殊途同归的道理,然而他看的很清楚,对方只余了俩颗棋子,若想这一步埋笔起到应该有的作用,至少需要三颗。

    一颗忘无忧,一颗入生死,最后一颗,才能解生死。

    四劫中,单片劫与连环结已经被封死,无忧与生死俩处最重要的棋劫还在宁青鱼手中,宁青鱼自问如果自己是何安下一定不会行这步,因为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

    将希望放在一场飘渺无垠的风里,能得到的只是一场飘然无形的春风,就是带些花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他比对方多一步棋。

    这一步棋能将一切希望打碎。

    除非对方真的有第三颗棋子。

    何安下是在赌吗?赌自己不敢冒险?

    残局进行到此,胜败输赢其实都已经明于棋面,对弈双方皆算术无双,棋盘上任何一种可能都已经算到极致,不可能也不会出现什么天成妙手力挽狂澜的场景,何安下很清楚宁青鱼挂在云层边缘的那颗散棋是整场生死关中最重要的一卡,然而知道了似乎也没有用,就如宁青鱼若推测的那般,他要破解至少需要三颗棋子。

    按常规围解法行走,何安下必输,如今,何安下将眼下这颗故意放在与白棋针锋相对的位置,除了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壮烈外,同时也告诉宁青鱼,自己就是在赌,赌你敢不敢猜自己手里还有没有第三颗。

    宁青鱼若敢入赌,何安下只要有第三颗棋子,白棋一败涂地。

    若宁青鱼不入赌,依旧按照稳妥的绕缠之法行走,靠着最终永远多出来的那颗棋子,黑棋必输,但这样依靠多子的赢法一定会成为宁青鱼心上的一颗种子。

    种子是恶种,会出恶果。

    一场残局能下到引起天地变色,世人惊叹的程度,对于任何一位少年来说都是很值得骄傲自豪,何安下这场赌局很有趣,宁青鱼若选择赌,极有可能会输的残局,不赌,则赢得残局,同时也会成为一种实力不济的象征,对于一位行走于天下少年最前端的神子,实力不济是最严重的一种质疑。

    何安下算计的不是棋盘变化,而是人心。

    柳掌柜是生意人,最擅长算计人心,何安下是客栈小掌柜,对于人心的算计同样精妙。

    如今就看宁青鱼入不入这场赌局。

    ……………

    当想通这个道理后,宁青鱼反而笑了笑。

    笑意当然极淡,不过嘴角轻抿的一瞬间,很快就尽数敛收,算上这次笑,宁青鱼已经笑过俩次,笑可以代表很多情绪,放在此时只有一种可能,对于这场残局,便是淡漠无谓如他,也真的下进了心里。

    他突然想起曾在千山下某个小镇里见过的一幕,那是一间嘈杂简陋的赌场,赌资不大,都是些散碎银两,赌徒们是些寻常山夫与老汉,他去看这些和体验世间百态无关,只是很好奇为何人们能对几颗筛子几两银钱狂热到疯魔的程度,看了片刻他觉得这件事很无趣,直到看见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那赌徒已经输光了一切,最后的赌资是自己的一双手,宁青鱼本以为赢家不会下注,因为那只手与赢家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没想到赢家竟然应许了这个要求。

    是赢家的大度,以为自己还能在赢下一场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还是同样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拿一只与自己毫无用处的手来赔上自己已经到手的胜果?

    宁青鱼没有看赌徒最后以悍勇赢回了自己所有东西,还是失去一只手从此轮为残废,因为他不认为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他同样认为这场赌局没有任何必要。

    摘下一颗棋子,随意落下,落下的位置很正,就在纵横中心,和要走的棋路一样中规中矩。

    他不打算随对方的念头,在寒池下那条青鱼被亲手杀死后,宁青鱼已经很清楚,人力终究不能胜天。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你以骄傲与尊严赌我入局,殊不知尊严从来不是别人给的,骄傲也和赌局无关。

    胜利,就是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

    剩下的残局波澜不惊,何安下取子入棋,宁青鱼拈云随意,最后俩颗黑棋没有什么值得思考和犹豫,很快就被落完,最后一子落下后,宁清鱼从空中在摘下一颗崭新如新裳的洁白棋子,静静的看着何安下。

    他在等,等残局结束,等赌局胜利,等那所谓的第三颗棋子与人心。

    何安下低眉,目光里没有赌徒的狂热,没有败者的失落,更没有怅然唏嘘谓叹感慨,他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是啊,客栈的账簿繁琐,算起来也很累,终究抵不过人心算的累。

    他喜欢算账,真的不怎么喜欢算人心。

    因为人心是用来算计的,而不是用来计算的。

    算计和计算,是俩个概念。

    很久后,何安下没有拿出第三颗棋子。

    风过云镜,云絮渐渐趋之平静,整场无论算计还是计算都几近巅峰的四劫残局似乎要伴随何安下这句话而走向结局,风起,云不涌,青松摇晃,浅草哈腰,发出的声音很细碎,一点也不似方才般青翠喜人。

    宁青鱼抬眉,这位千山宗神子眉眸间倒是有些怅然,是啊,后庙里的云总是很飘渺,他观云数年依旧没有看清到底有几朵,并不是他没有能力算清,只是觉得那些事情很无趣,远没有今日这场棋局有趣。

    或者说,远没有对弈的人有趣。

    他不知道对方来自那里,出自何方,有何目的又有何来历,只知道对方让他一向漠然冷寂甚至无欲无情的道心起了一道名叫争胜的涟绮,他一直都在云霄之端,身旁从没有同龄修者能跟上他的脚步或背影,大离那只朱雀或许可以,但她和他一样,都是天命眷顾的人,根本没有比的意义,如今终于碰到了一位能在算字决上真正动念的对手,确实不易。

    棋逢对手,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绪?

    他深深看了一眼何安下,然后站起,试袍间的云絮彻底不在,棋子也不在。

    “你输了。”

    “并没有输在计算,而是输在算计。”

    何安下没有抬眉,继续看着棋盘,映在清澈平和眸里的棋子与棋线不断融合变化,最后化成了一朵小花。

    小花残破,朵瓣处能清晰看见齐齐的切口,似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斩过,一旁的徐自安看见了这朵小花,突然感觉很熟悉,片刻后想起,方才他曾以风为刀以意为念斩断过一朵花,那花………就是这花。

    何安下看着小花许久,直到终于看见了想要的那一抹黑,然后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

    “或许我没输”

    “至少没有输在算计。”

第一百五十二章,飞上天肩并肩。

    “云间的风景很无趣。”

    “看看挺好。”

    “那里有很多雷。”

    “只要不是人就行。”

    “或许也有人。”

    “只要不是廖平就行。”

    何安下指着白棋边缘处的俩道身影。

    “廖平很可能会去哪里。”

    “这个消息不怎么好。”

    “那你还去吗?”

    “去啊。”徐自安回答的很快很理所当然。

    “虽然山是我自己解的,可我知道你在外面一定帮我做了什么,不然凭借我自己根本解不开,你帮我解了山,我总得帮你做些什么,比如解棋…………只是,为何选我?”

    “因为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穿着黑色试袍,最像一颗黑色棋子。”

    “这个理由不好。”

    一阵沉默后,何安下认真看着徐自安,仿佛看到了明月,星辰,还有心间的黑石。

    “因为你是棋,世间唯一的黑棋。”

    徐自安不语,不知有没有听懂这句话,将破伞解开,撑起,小黄伞轻摇,撑出了一片阴影,映着徐自安身上的黑袍,看起来真的很像一颗从黑夜里走出的黑色棋子。

    何安下歉意一笑,将小花摘起,放到徐自安伞间的破洞里,破伞映着残花,暮光深沉下充满了悲壮凄凉的味道,诚挚道。

    “那你走好。”

    徐自安伸手本想将残花摘了,可不知为何觉得那朵残花与破伞真的很衬景,想了想收手窘迫道。

    “这个词不吉利,还有,你这样给我带朵小花………让人很容易浮想翩翩。”

    不管摘不摘,该浮想的……还是能想一朵花儿来,张经年扭头看青松,杨颖回头赏浅草,何安下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继续认真道。

    “早回?”

    “回到那?回到这处虚境?这个词儿也不吉利。”这次不是徐自安,而是一旁专心看青松的张经年。

    “那应该说什么。”何安下斟酌了下,发现真没什么合适的词既能让浮想不继续蔓延又能合适当下的场景。

    “房钱以后就免了吧,不能一直用白公子的钱。”

    “掌柜是师傅的,这点事儿我还可以做主,到时候给你留间最好的。”

    “那我去了。”

    徐自安说完转身,撑伞向天穹以云絮光迷形成的棋盘行去,那里有一颗铅云浓厚如黑色棋子挂在边缘,云棋孤孤单单,小伞破破烂烂。

    行了几步,徐自安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铅云尴尬道。

    “对了,天这么高,怎么上?”

    何安下将算盘放到身前,没有平放,而是倾斜向天,没有算珠点缀的算档像极了一阶阶依云而立的云梯,可登高,可望远,可入天。

    将算盘立好,何安下温声道。

    “拾阶而上。”

    ……………

    给蚂蚁一片树叶,蚂蚁乘着叶片也能飞翔,给蝴蝶一缕清风,蝴蝶伴着清风也能跃过沧海,给那少年郎一道通向天边的云梯,少年………能去那天上看一看。

    层层青云伴着清风徐徐而来,化成一道道云做的阶梯入天而去,阶梯的一头起始在徐自安脚下,另一头则遥遥向云盘中不断蔓延。

    徐自安抬目望去,发现云梯要通往的地方就在黑棋的旁边。

    黑棋,是何安下之前落下的那颗生机,生机的旁边,是徐自安如今要去的死地,这些事何安下没有说,徐自安清楚。

    理由很简单,廖平在那里。

    宁青鱼选择不入何安下设下的赌局,以为这样就可以稳妥获胜,可不知,赌局只要设下,入不入局其实都是一次赌注,因为第三颗黑棋一直都在这里,入局,何安下会赢,赢在棋盘,不入局,何安下也会赢,赢在天上。

    这是一道看似复杂的选择题,其实想想也不怎么复杂。

    当那颗代表生门的黑棋落下后,宁青鱼只有俩种选择,随对方入局,又或者将这场赌局当成笑话继续用常规棋局牵扯,如果宁青鱼选择入局,何安下会靠着手里剩余的俩颗棋子将白棋彻底封死,而如果宁青鱼选择不入局,何安下就会用那第三颗棋子获得胜利,只不过第三颗棋子并不是算珠,而是人,是刚刚悟得真元的徐自安。(不要问我这棋局到底怎么算来着,我绕了半天越绕越昏,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也别细想,有些事,没法想,想多了伤脑………)

    是的,方才徐自安挥出的那一刀,就是天地真元凝聚而成的。

    当时徐自安手里没有刀,这一刀纯是将风挥成了刀,若没有真元的加持锋利,怎么可能破空斩断一朵小花?

    棋盘间的棋点,是每次挥刀的始终,棋盘间的棋线,就是刀法所去的势,虚境中能调用的真元确实很少,不代表没有,甚至说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虚境,天地真元存在的数量太稀薄,徐自安刚才挥出的那一刀,斩断的就不仅仅只是一朵小花,而是一条深壑,深入地底的深壑。

    初悟真元,便能聚风为刀,化为实境,这种事情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真元不是识念,是需要靠长久日积月累的积累,识窍开启的数量越多的确能助修者炼化真元的速度越快,但不是说就不需要经历炼化积存的过程,就如一方池塘,识窍是流入池塘的源头,源头再多,要将池塘存满需要一个水入渠流的过程。

    徐自安不过刚启识窍,池塘本应是新挖干涸的状态,为何能划出这样破空一刀?要知道这里是虚境,能调用的真元稀少,即便是张经年尽力一击,造成的伤害不比徐自安强上多少,并不是说徐自安此时就有了不输张经年的真元力量,张经年是叩府上镜的少年强者,只差一步就能跨入中三境,天赋本就优秀,再加上多年的苦修与天机老人的亲自点化,一身修为自然雄厚,毕竟修行如学海,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件事,天赋,名师,资源,勤勉,张经年那一样都不缺,那一样都是世间极佳。

    沈离不是名师,连良友都算不上,至多不过一个发过些牢骚的中年落魄大叔,勤勉徐自安倒是很勤勉,一本集市买来的地摊道籍让他翻的险些零散,可无奈天赋寻常,又有雾瘴遮蔽,多年来根本不识真元为何物,至于资源………葱花面应该算不上资源。

    那为何能挥出如此一刀。

    很简单。

    他的池塘从不干涸,相反,太过澎湃更像一条大河,因为曾有位风雨老人携氤氲而来,在他身体里灌入了一江池水,那池水封存在篱笼中数年,没有因夜色太过浓郁而墨染多少,反而因夜色干净保存了最纯净的力量,那是一道本源心血,蕴含了沈离巅峰时期最纯粹最纯净的真元力量。

    巅峰时期的沈离,是可以让这个世界都无可奈何,这里的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指的天衍大陆,还包括了极有可能与另个世界有关系的………四大禁地。

    幽渊里的风永远都是那么冰冷和刺骨,愣是让沈某人穿了半生的破棉袄也没感觉到暖和。

    一位巅峰强者的本源心血,里面充斥的力量得有多浩瀚,用大江来形容一点不夸张,受境界所限,徐自安如今能调动的只是氤氲在江面的一层水花,但有一河之水支撑,又怎么可能只是些氤氲水花?

    名师授之以渔,良友伴之以渔,沈离不是名师,不是良友,做不来授之以渔的麻烦事,懒得陪徐自安重新一边无聊的打渔过程,他很直接送了少年一江的鱼,够徐自安吃到想起鱼就腻。

    清蒸的鱼花很美味,新磨的豆浆也很鲜,有一江春水随意取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幸福太奢侈。

    徐家那少年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出来头?

    ………………

    幸福长什么样徐自安没见过,是如鱼花般鲜嫩?还是如豆汁般新鲜?这个广义词的范围太大太模糊,细思苦想不见得有答案,不过他现在觉得很稀奇很新鲜,原来,踏云上青天的画面真实存在啊。

    一丝丝云絮纠缠凝聚,一道道阶梯直入天际,每一道阶梯都在徐自安最想要的位置上,只要抬腿,就有一朵云阶出现在他的脚下。

    踩上去的感觉很柔软,如同松软的草甸湿地棉花,又没有松软到让人鞋履粘稠的滞腐感,清风卷云扑面而来,带着浅草的绿意和暮光的媚意,不知是不是因为四劫残局的缘故,云间有一道道很浅很淡的气息,这种气息很难形容,遥远而古老,徐自安停下脚步,散发识念仔细感受,却发现那抹气息陡然消失不见,只好继续抬步行走。

    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那团铅云,徐自安默默调整心态,将身体每一寸肌肉都调整至最佳,云层的后面是什么他不知道,想来一定充满危险,甚至很有可能遇到廖平,不然何安下不会在自己临行前特意叮嘱,为何那位客栈小掌柜没有选择实力更强劲的张经年和杨颖,徐自安隐约猜到了一些,那句你就是棋,世间唯一的黑棋足够让他联想的很多,最大的联想就是冥石。

    冥石是黑色的,如算珠一般幽暗,如黑夜一般深邃,稍加打磨,可以如黑棋一般澄清。

    当然,这些可能只是徐自安的推测,何安下那句话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冥石与旧书的存在一直是徐自安最大的秘密,何安下知晓四劫残局是因为柳掌柜,再知道冥石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何安下也是少年,只是来历有些神秘,境界………无人知晓。

    算起来,他还真的从未出过手,叩府上镜?又或者,已然知承?

    何安下有没有知承未知,廖平是实打实的知承境强者,想着待会极有可能面对到对方,徐自安向来冷静平稳的心不由泛出一丝苦涩,叩府上镜已经不是他能对付的人,知承境,自己能怎么办?

    他现在体内有一条澎湃大河,也有一轮浩瀚明月,较之寻常通玄下境修者无疑要幸运许多,可他毕竟还是一个刚入大道的初学者,对于天地的感悟和真元的调动还不如一个循规滔距的识真境修者,踩在巨人肩膀前行固然会轻松快速,可许多本应该亲身涉足的景色肯定会错过,那些景色很重要,留给他的时间太少,根本来不及补习。

    与巨人肩并肩不代表他就不需要撑起自己的一片天,能依赖的还是自己啊。

    好在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打猎,一个人面对生死,一个人撑伞前行。

    小黄伞沾了些云丝,云丝绕着小残花,小残花份外美丽。

第一百五十三,排排坐吃果果。

    徐自安在云梯间越行越远,黑色试袍渐渐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墨点最后敛于云间不见,杨颖用力揉了揉发涩的眼,回头看向张经年好奇问道。

    “这就上天了?”

    张经年没有回头,继续看着草甸另一侧的俩个身影,浓眉下一双正眼闪过一丝担忧,片刻后收回目光,张经年在浅草青松处四下打量,似在找寻什么事物,直到看到一块稍大些的石块才停止,移动几步弯腰拾起石块,轻抛几次掂量了下份量,他满意回过头来,想着方才在虚境中与徐自安同行时的一路笑着说道。

    “上天这个词对天穹不敬,不过徐自安现在确实比咱们走的高一些。”

    杨颖不知听没听懂这句话,耷拉着肩膀沮丧道。

    “上太高有什么好,遍眼望去不还是云,这下可好,他是走的挺高,咱们连个热闹也看不上了。”

    “对了,年哥儿,你找块石头干嘛呢?”

    张经年狡猾一笑,将手里的石块递给杨颖,重新再捡起一块新的,然后朝白棋生门处那俩个身影努了努嘴,翻飞着直利眉梢不怀好意坏笑道。

    “我在想,待会能不能打下一只麻雀儿。”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以为自己是整场游戏的赢家,没想过万一它后面还可能会有一张顽童调皮的弹弓或一颗少年淘气的石块。

    杨颖是顽童,张经年……偶尔也很淘气。

    毕竟国师大人很淘气。

    不管是出于担心徐自安还是看不惯廖平作为,俩位天机少年很一致决定,那怕上了天也不能让廖平舒服了。

    俩块石块并不足以改变螳螂被食的最终结果,但如果投掷的够狠够用力,能让麻雀儿收敛下尖利的嘴锋利的爪还有螳螂的命。

    至于螳螂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这片天愿不愿看它一眼。

    万一闪了道惊雷吓走了麻雀儿?万一降下一场骤雨救了螳螂?太阳下没新鲜事,一两只侥幸逃脱的螳螂不算稀奇。

    更何况螳螂不是蝉,天生带刀的生物不是那么好惹的。

    石头准备好,廖平何时入局?

    张经年看了眼宁青鱼。

    持棋对弈的人是宁青鱼,所以决定廖平何时入局的人也是宁青鱼,当然廖平可以选择不入局,那样的话第一个走出虚境的人将不是他。

    因为他一开始选择的就是白棋。

    白棋如果输,廖平选择的这颗白棋生门不会开启,所有人要由徐自安开启的那道黑棋生门中离开,徐自安此时已经入天进局,黑棋胜利,作为第一入局的修者,徐自安很容易成为第一个离开的试子,棋评测首名自然落在徐自安身上。

    机会与危险并存,入局很危险,四劫残局强大气息足以打乱修者的心神,云海翻涌间产生的力量能轻易冲破修者身体,隐藏在云深处阵阵惊雷,不是只有声音的纸老虎。

    徐自安想走进云盘棋点,必须要抵住所有惊雷云涌劫意,对于一个甫入通玄境,甚至刚入大道的初行者而言,这些隐含天理的力量完全超过通玄镜上限,虽然他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通玄境修者,种种奇遇或刻意让他有宁青鱼一般无规而行的能力,然危险程度放在那里,这趟云棋之行九死一生。

    徐自安如果能寻到那一丝生机,带来的甘果理所应当是最甜的一颗。

    棋评测首名,天下多少试子的梦寐以求。

    拿到了棋评测首名,接下来的武试成绩只要不是太差,总榜前七一定有他一席之地。

    富贵险中求,名利恶中收,最甜的果子永远在最残酷的山峰悬崖险谷里,这事不需要道理,这是天理。

    何安下可以选择徐自安入棋,宁青鱼当然可以选择其他人为棋入局,但现在场间剩下的人一共只剩下四位,选择张经年或杨颖入棋的话,这俩人敢和徐自安云间品着新云看着风景闲聊一番后,直接叛变一同从黑棋生门里离开。

    他的选择不多,廖平和刘建朝,负责牵制可能出现的意外,更准确的说………是使坏。

    廖平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不提廖平与徐自安之间的矛盾,单单以廖平知承境的修为,徐自安就不存在赢的几率,只是那样,他即使获得最后的胜利,可从某些方面来讲,还是输了啊。

    不是输在棋盘上,而是输在人心上,输在算计上。

    这让宁青鱼有些失落。

    他的道心上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争胜的**,今日被四劫残局,被何安下难得勾起,却不想最终还是输了,

    行棋,算账,靠的同样都是算,算的是得失,可得失,何尝不是人心?

    天不胜人?

    那人还为何要去顺天逆天胜天?

    直接胜了自己就好。

    宁青鱼想起寒池里的那条青鱼,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

    越往高处,光幕没有更清晰,反而因为云层愈发浓厚混沌起来,惊雷四起,不再是地面是轰隆隆的沉闷声,而是如同铁锤敲击铜炉时的震鸣声,不过数步,徐自安就看见几道闪电如蛟龙般将云层撞成数朵残块,期间蕴含的威势让少年识海一阵翻滚,若不是那轮海上明月还稳定的散发着柔光,徐自安恐怕还没有走到棋点处就会被雷鸣给震至吐血。

    冥石依旧沉默深幽,没有因为惊雷有一丝颤动,不知为何,往常会帮助徐自安稳心固神的冥石此时却异常安静,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

    徐自安苦涩笑了几声,旧书不在,冥石不理,封刀也留在外面,最强大的几样手段现在都没在身边,唯一好的是小黄伞还撑在头顶,抬头欣慰看了眼小黄伞,没想到首先看见了一缕穿过小黄伞破洞的残云败絮,徐自安一时语塞,心想都烂成这幅凄惨魔王,自己还是别太为难对方。

    脚下的云梯越来越稳定,不知是否是和云层中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有关,这种稳定的感觉让徐自安心里踏实许多,云间行走看起来潇然脱洒,可总是难免感觉有些虚,脚下虚,心也虚。

    上天有什么好,那里有脚踏实地来的稳妥。

    将识念散发至最远,徐自安小心翼翼感受着云层缝隙中气息的变化,尽量寻找雷鸣最薄弱的地方行走,小黄伞散发淡青色的光,伞柄处清凉踏实的感觉让徐自安想起余镇外那座遮风避雨的凉亭,一道道极细微的篆纹在伞布间不时流动,亮起,遮蔽着云盘中不处不在的沉重压力和云海威势,虽然还有丝丝缕缕的云盘威势渗着云絮穿透破洞落在徐自安身上,不过没有到承受不了的程度。

    时间短,徐自安对于识念之力的掌控较为生涩,胜在雄厚,在云层中也可以散发很远,那些能将万物劈成焦炭的惊雷威力巨大,动静很大,足够谨慎的话能提前避免,徐自安如只惊兽在满是陷阱和凶狼的丛林中小心前行。

    绕是如此,激荡而出的余势也让他感到胸中阵阵结闷。

    艰难避开一道又一道声势浩大的雷电,小黄伞上散发的阵法力量帮他抵御着棋劫中巨大压力,云梯总能帮他选择力量最薄弱的途径,一路亦步亦趋,总算是在翻过某朵云后看到了最终要到达的棋点。

    俩道纵横交叉的线条如俩把开天辟地的巨斧,横竖交叉立在徐自安眼前,蛮横无比,遥遥看着便觉得眼睛似被巨斧劈砍一般疼痛,他赶紧强定心神回过头,紧闭双眼缓解片刻才重新睁开,心想相隔这么远就有如此威势,真要落下岂不是会被云棋之意劈成一滩碎泥?

    想到如此,徐自安不由感慨那客栈小掌柜精神毅力的强悍,愣是在威势强劲如斯的情况下完整场棋局。

    叹棋难,叹意难,叹落子难,走到这里再难不能退后,身为棋子要有棋子的觉悟,巨斧当头缩起脖子也得继续行走。

    没敢继续看前方横竖俩道棋线,害怕被期间劫意再次刺痛双眼,敛收所有识念,徐自安双手紧握伞柄,如闻见腥味的猫更如嗅出危险的鹿笔直向棋点跃去,没有退路就笔直向前,犹豫愈久只会让心神不稳,尽早面对尽早结束是最好的方式。

    不知是因为踏入大道的缘故,还是心府间那条大河帮他洗去了经脉间的杂质,徐自安感觉自己身体有了巨大提升,不管力量还是敏捷程度,较之余镇都强上数倍,突然的改变让他一时没有掌控好前跃的步伐,险些一个踉跄扎进沿途云朵里。

    好在他最擅长的事情除了葱花面便是战斗,战斗里需要对身体每一个部位和力量有绝对掌控力和认知力,徐自安战斗天赋连狂妄如沈离都承认,不过数步之距,少年就已经由最初的不适应渐渐熟悉起来,到了后面甚至可以身随意动。

    不得不说,徐自安修行天赋虽不怎么异禀,很多都是机缘下的赠礼和命运冥冥中的安排,可他对于身体的掌控力与战斗的操控力真的是世间极佳。

    余镇密林多年生死厮杀,换来的不仅仅只是棕熊们的恐惧,还有强悍至极的战斗能力,身体机能的骤然提升让徐自安心中升出无限信心和豪情,此时如果封刀在手,少年甚至很想试试主动劈那惊雷一刀,砍那廖平俩下,顺便再高歌三首,慨声沧海一声给我笑。

    小伞立头,都给我苟。

    封刀在手,天下我有。

    想起廖平,徐自安突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落子成局,应该快遇到对方。

    胜利甘果没那么多,排排坐也没法你一颗我一颗,你非要抢我这颗,那我也只能………先抢了你那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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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你一刀我一刀。

    清脆之音四起,比雷鸣密集刺耳,如层层音波在云盘中穿透,若仔细听去,那是万朵云团爆裂炸开时的声音,准确的说,是云盘中,代表白棋方位的云棋分崩离析的声音。

    噼噼啪啪,甚是好听。

    就像人世间辞旧岁应新春时燃起的爆竹。

    爆竹带来的是缤纷烟火,云团带来的则是漫天光线,光线被云团层层曲射映衬,落到地上时已经有了数种不同颜色,看起来就像是涂满了各种色彩的箭,直直朝大地各处刺去,将浅草青松枯潭荒草刺出一层斑斓美丽的外衣。

    数位少年抬头望天,看着眼前这绚烂盛艳的神奇一幕,不同面容上露出不同神色。

    何安下欣慰且凝重,张经年感慨且警惕,杨颖新鲜且好奇,宁青鱼平静且怅然,刘建朝紧张且担忧。

    廖平冰冷且………残暴。

    白棋开始炸裂,代表徐自安已经落子成功,黑棋占据着场间所有优势,廖平再不入局,当所有白棋彻底随云团分离解析后,黑棋的生门就会开启,他也会随白棋失败而错过棋评测的首名。

    廖平冷漠看着云盘间那个新子,眸子里残酷之意愈发浓郁,这种残酷不是柏庐弟子独有的狂热与坚执,而是一种残忍到无情的疯狂,只望一眼,仿佛能从里面渗出浓浓的血腥味。

    刘建朝深深看了眼廖平,担忧更重,他距离廖平最近,看的很清楚,这种眼神是入魔前的迹象。

    并不是只有食人肉噬白骨将毁灭生命为乐趣,将荼毒世界为嗜好的凶恶狠毒之徒是疯魔,因嫉妒而入魔,因不甘而成疯的人,也可以是疯魔。

    道心业障,私欲惑乱,执念过重等等数种皆可以被称之为疯魔,疯魔入念无论对大道修行还是对修者自身甚至对人世间都极有损害,轻则损坏道心境界,重则堕入那片无尽的深渊。

    那位叫徐自安的少年虽并不是心魔的重要原因,可若能让师兄祛除心魔,刘建朝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看见廖平起身,刘建朝微微后撤一步,默念柏庐心决准备助师兄入局,却不想看到廖平突然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刘建朝噤声,低眉看向脚下一株格外茁壮的野草,担忧更甚。

    那草看似青绿,可根茎以腐烂如泥。

    …………

    徐自安紧紧攥着旧伞,破布条在他眼前来回摇摆,如一只小摆钟让人忍不住想要盯着直到睡着,他盯着看了一会,困意没看出来,警惕先占据了眼眶。

    伞条摇摆说明有风,轻柔而舒缓的微风,一路行来,徐自安所见不是威势猛烈的惊雷就是能将云海翻涌的罡风,如今骤然安静,一定是云盘有了新的变化。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横竖交叉的俩道棋线如俩把巨斧砍出了一方棋点,同样也隔绝了徐自安对外界的联系,他现在并不知道云盘间风云涌动的景象,但他已经落子成功,廖平肯定也入局。

    棋要一颗一颗的下,果子要一口一口的吃,刀也要一下一下的砍。

    如今棋落下,果子已显,剩下的………就是刀的事儿。

    徐自安静静调动着充盈在身体每一寸经脉里熟悉而又陌生的真元,仔细回悟刚才斩落小花的那一刀,一只手松开伞柄,五指弯曲斜斜向下,如同虚握着一把透明的刀。

    这个起手式并不是来自沈离那套刀法,而是天下刀法里最普通的起手式,适合任意出刀,上挑,斜劈,横切,竖砍,能迎接来自各种角度出现的敌人,更能以最快的速度砍向任何地方出现的敌人。

    刀是用来砍人的,不是被砍时用来抵挡的,玩刀的不想着主动出刀砍别人,净做些乌龟八王才做的事,那还玩什么刀?玩寂寞去吧。

    这话是沈离无数废话胡话扯淡话中为数不多的几句认真话,也是徐自安一直牢记坚信贯彻始终的唯一真理。

    ………………

    “我一直很好奇,为何你会选择入局,为何你又敢选择入局,原来是到了通玄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道轻蔑傲慢的声音打乱伞条摇摆,将场间气氛骤然收紧,插在伞布上的小花瑟瑟颤动,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奇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行甚至通玄,如果让世人知晓你这种修行速度,想来一定会极为震惊,你也会如那个什么青楼落魄郎一般获得众人赞叹瞩目,甚至还极有可能得到某些院府或强者的青睐,赐予无上法决或康庄大道,这样的未来只是想想便已经很诱人很美好,你一定也很渴望吧。”

    声音再起,廖平那张并不如何出众的脸庞穿过云层渐渐出现在徐自安眼前,散云似缕缕幽魂围绕在他身边,一团青森火焰在他手间炙热燃烧。

    “我应该先寻找棋点,落子成功后再来找你,可我却先来找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廖平看着徐自安淡淡问道,语气冰冷戏谑,如戏弄着那只将死螳螂的黄雀。

    徐自安没有说话,单手扣伞搁置肩头,小黄伞倾斜在前面肩膀上,整个伞面恰好可以遮住身后。

    他本就不是琐言之人,面对战斗时更加沉默,费山棕熊听不懂那些所谓的复仇者感言优势者嘲讽,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为满足对方这种多余的取好而配合出演一个劣势者的角色。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对你……视而不见。

    当然,也可以有一些即兴表演。

    于是徐自安抬头看着廖平,用一种认真到严肃的语气平静回答道。

    “不想。”

    双人戏成了单口,说好的你一言我一语因为某一方不配合或瞎配合只能中断,廖平很想看到徐自安向他忏悔向他求饶向他询问为什么你要先找我的画面,徐自安却很明白的告诉他,我也不想知道,你也爱来不爱。

    因为问了无非也就是些杀了你比一切都重要。

    不就是说了你一句不是东西?确定至于?

    廖平很想享受下徐自安的恐惧,某人也很想趁此机会说些废话来混点字数,然徐自安无意这些虚假无趣的玩意,整个开场白了了结束,某人那点厚颜不耻的放水念头也只能悻悻收回,所以说,下本一定得写个话痨,像某贱贱一样,随随便便扯个淡就够了。(请原谅我的手贱。)

    云间的风更紧了些,空气干燥无比,仿佛被一场无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小伞布条被风打过猎猎作响,如沙场战士冲锋时长枪上的红缨,更如力扛堤坝威势的韧柳,徐自安屏气凝神,身体微微前倾,试袍襟带随伞条狂乱摆动,将少年的目光衬得更加一往无前。

    风声骤怒和惊雷涌动没有关系,棋点上那俩道棋线隔绝了绝大数云盘威势,徐自安很清楚这是廖平施法引起的天地迹象,他如今识海开启,当然能很轻易感受到身周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

    能踏入知承境的修者才是真正踏入大道正途之人,廖平此时虽刚晋入知承,但无论识念,还是真元都较之叩府时强大太多,徐自安记得很清楚,当初试前大宴上,廖平以西山念法试图让自己无法参加棋评测,后来虽被冥石抵挡反馈了回去,可当时对方给予自己的压力与今日相比,绝对不是同一概念。

    如果说当时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场汹涌袭来的巨浪,那此时就是一场铺天蔽地的火海,巨浪能躲,火海如何逃脱?

    不知为何,冥石始终沉默如旧,丝毫没有帮他解围的意思。

    事实上,冥石现在也确实没法帮助他什么,冥石可以抵挡住识念类法决的攻击,但对物理型的法术手段却素手无策。

    试前大宴上,冥石的反击让廖平吃过苦头,所以此时他并没有选择以识念直接入侵徐自安的识海,而是把识念凝聚成一根根坚硬链锁,紧紧缠绕在徐自安周围,意图将他困死在原地。

    看着廖平手上那团燃烧愈发剧烈的火焰,徐自安明白对方是准备把他先锁定住,然后用盛火焚烧消耗自己的真元和精力,这样即便自己能扛过火焰,也一定会损失大量的真元,到时候自己力竭,只能陷入束手无策的局面。

    明明可以靠着境界直接碾压,还打的如此小心,看来廖平这次一点活路也不准备留给自己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炙热的空气让肺叶发出阵阵火辣,徐自安被辣意所冲艰难咳嗽几声,突然想起某日沈离点名要吃的剁椒鱼头,心想果然还是没有醋溜的白菜开胃好吃。

    上来就先弄这么烈一道开胃菜,这廖平………最近火气很大呀。

    空气开始发出阵阵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那团火焰已经离开廖平手中,分离成无数个细碎的小火苗,每朵小火苗里都充斥着磅礴力量,在天地间带出一道道光圈,疯狂肆虐炽热强大,火苗渐渐向徐自安飘去,如同一群幽冥一堆野鬼看见了迷路的行人。

    火可以用土掩盖用水淹灭,这里是云间,如何找泥土又如何找可以淹灭一位修行者以真元燃烧的火焰?这团火焰是柏庐秘法之一,名为烧城,修至极深甚至可以一人燃一城,无论草木枯荣还是砖石青玉,皆能焚为灰烬,廖平虽刚入知承境,却将这套功法发挥出近半威力。

    近半…………也就是半城,也就是意味着,徐自安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可以将半座城池都烧尽的盛世焰火。

    那些飘浮在空中的小火苗,看似如灰尘萤火般不起眼,蕴含的温度却足以毁掉一座庭院,当所有火苗全部扑到徐自安身上时,即便是天公降下一场甘露大地送来一片沙漠,可能也阻止不了他被烧城之火吞噬的后果。

    他毕竟只是通玄境,而且还是初入通玄的下境,境界上的差距实在太大,大到少年即便想反抗似乎也无法反抗。

    想要你一刀我一刀,至少也得……先能出刀。

第一百五十五章,给他留一刀。

    道道锁链捆绑,动弹还不得,出什么刀?

    体内确有一条能漫堤能扑火的大河,然徐自安刚入通玄,或者说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跨过识真直入通玄,如何调动力量,如何施决布法,甚至连道决功法他都不知道一种,徒有一座宝山奈何寻不到入山途径,这种感觉很是纠闷。

    这里是云盘,除了自己与对方之外只有无边无际的云海,不会存在一位眸有湖泊的老人降下春雨熄灭火焰,本想如以往战斗时那样以最快的速度欺身靠近,将战局变成自己最擅长近身搏斗,没想到廖平打的如此谨慎,知乘境竟然如此强大。

    未曾修行时,他靠着这种方式越境与通玄境修者战斗,虽然清楚一旦到了更高境界,修者施法速度会快到意随念动,但他自己也不是当时那个只能依靠身体素质战斗的少年,他有了一些自己战斗手段,靠着这些手段,他以为自己至少有近身砍出第一刀的机会,如今所有计划被打乱,徐自安心中难得有了些慌乱。

    慌乱这个词很少会在徐自安字典里出现,丰富无比的战斗经验与向来稳重的心境让他不管面对怎么危险的局面都能保持头脑冷静,如今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想而知,对于那些缠人的锁链和火焰,他着实颇感无奈。

    想着这些糟心事,少年用力抬眉望向前方游离的野火,不想先看见了那根猎猎作响的小伞破布条。

    布条残破,边角处有些焦黑,就像茅草被烈日灼烧后的熏黄翘起,徐自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在成为小伞之前,它是一座凉亭,虽遮不了风避不了雨带不来多少荫凉,却承载过一场来自圣火的炙烤与烈日的灼热。

    焚垢圣火尚毁不了小伞的基架,烧城野火应该也无大碍。

    想到如此,徐自安将小伞抵于身前,小伞清清,散发出的阵法萤光也青青,无数泛着黑舌的火苗肆窜在周围,将小伞衬得的像一朵开在幽冥火焰中的独傲青莲。

    青莲不随劫,生死同云惬。

    或许是旧伞阵法的保护,那朵残花还没有被火焰燃烧成灰烬,只是被高温熏的枯蔫了些。

    一点火苗落在旧伞上,如蜻蜓点水般在旧伞间掀起阵阵涟绮,散发着恐怖温度的火苗瞬间熄灭,只剩下一个如同灰烬的小黑点沾附在伞布间,看起来有些碍眼。

    徐自安很想伸手将那粒碍眼的灰烬抹去,围绕在他身周的链锁却越来越紧,不要说伸手,便是手腕微转都非常艰难。

    廖平感受到小黄伞的玄妙,烧城功法不是柏庐最强大的几种秘诀,却取自乱野,乱野是韩三苏的绝学,这套功法虽只有乱野中的星点野火,但也有几丝乱野的味道,廖平如今正是破境气盛之时,不然不会将烧城威势发挥出近半的威力,就是他面对这些星点野火起来也颇感艰难,小黄伞不过轻轻摇摆,就能将火焰熄灭,让廖平确实感到很意外。

    廖平知晓徐自安身上有许多秘密,不然不会在试前大宴上抗住自己的识念攻击,更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直接破境入通玄,所以他此时打的很谨慎,按照以往的性格,他会用磅礴之势直接碾压掉徐自安所有的可能,毕竟境界上的差距是无法用奇珍异宝过机缘秘密来填补平衡的。

    这就是为何在修行界里,境界愈深愈难跨境战斗的原因。

    廖平冷冷看着竖在徐自安身前的小黄伞,流淌在伞间的青色光芒就像一条条难看的青鱼。

    青鱼!

    想到这个曾让他数次难堪的名字,廖平心头燥意更盛,眉头紧紧蹙起,显得非常不耐烦。

    游离在空中的无数野火随廖平眉梢紧蹙而骤然变得异常狂躁,火焰顶端有团团黑烟升起,仿佛云丝在燃烧,团团黑烟如同个个来自炼狱的野鬼,露着狰狞獠牙贪婪望着小黄伞,又或者小黄伞后的徐自安。

    温度在剧烈提升,徐自安感觉自己吸进肺叶里的根本不是空气,而是一缕缕盛燃火焰,锁链愈来愈紧,在试袍上勒出道道深入肌肉的勒痕,本就被肺叶里的火焰呛到无法呼吸,如今又被层层捆绑,徐自安感觉自己整个胸膛几乎快要爆炸。

    他不担心小黄伞能否抵住火焰的侵袭,怎么也是沈离留下的东西,若连野火都抵挡不住,太丢沈某人的面儿。

    沈离不是个要脸的人,但他是一个骄傲到狂傲的家伙。

    封刀上的狂意是最好的证明,小黄伞不张狂,可同样很骄傲,破布条依旧轻轻摇摆,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并不是如何将前方那些看似骇人的野火放在眼里。

    小黄伞不惧,徐自安惧,因为小黄伞真的太小了。

    它能遮挡住前方的野火,可后面的呢?如果廖平将火焰从后面袭来,他能靠什么遮挡?

    条条锁链将徐自安整个身体彻底封死,他现在根本无法操控旧伞改变方向,这意味着当廖平发现野火根本无法对小黄伞玩成伤害后,他就会成为野火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目标。

    他只是通玄境的修者,标准意义上连通玄下境都怎么不合格,他还没来得及学习任何功法道决,不知道如何将真元施展体外来抵挡野火的燃烧。

    刚入大道,刚入青天,刚徒手斩断了一朵小花,眼看世界将会变得如花开般美丽,眼看那些向往已久的风景就要成为现实,就要被乱火烧死?

    这种死亡方式太扯淡,太憋屈。

    徐自安很不甘心。

    他看着那朵伞间的小残花,低头沉思。

    ……………

    如果不是真元化实成刀,如何斩断小花?

    如果不是刀意凝聚成形,如何破空而出?

    那套刀法很简单,一共没有几式,也很普通,无非就是些横劈竖砍斜挑挥扬的基本动作,虽然每次挥刀时的转折处艰难怪异,练的久了,自然熟能生巧。

    刀的巧,便是意,锋利至极的刀意。

    比起大道玄妙法决万千,徐自安更熟悉刀意,他确定刚才斩断小花的那一刀里蕴含着纯正无比的刀意,那些刀意较之以往要强大许多,可能是有真元掺入的原因,观棋时他以棋子点位悟道法真义,以棋子间万千变化悟刀法真谛,只是那次顿悟的契机太过隐晦深奥,少年一时间很难彻底消化。

    徐自安记得很清楚,当时分布在乾元位与翰枢位的星点亮了一下,他依循那道直线斜斜挥手,刀意自由而生,流淌在他经脉间的大河随之泛出数层浪花,那些浪花,应该就是真元。

    他对刀仿佛有种天生的敏感,京都数日徐自安知道如他这样未曾修行就能提前感悟到刀意的人极少,用凤毛麟角来形容也不为过,每个人都是各自故事里的主角,有着世间独有的能力与经历,他的独一无二,就是刀。

    其他的那些都是别人馈赠之物,只有刀意,一直是都深深刻在他骨子里,沈离很早之前将封刀就交给他,可能就是看出了徐自安这种异秉天赋,甚至说是本能。

    面对危险下意识躲避或出击是为本能,面对不公时下意识反抗或沉默是为本能,面对狂风骤雨下意识挣扎或撑伞是为本能,天赋是上天给予世人超尘拔俗的礼物,本能才是人类存活于世最重要的立身之本。

    锁链缠绕,如何脱身?

    砍断它。

    ……………

    刀,不是只能用手才可以挥出,其他方式也可以。

    徐自安不懂如何将体内真元化成绚烂神秘高深犀利的道觉功法,但他知道如何将真元化为一把陵劲淬砺的刀,真元无形,可化万物,心意能成刀,眉目也能成刀。

    他的眉梢不挑,很清,很顺,很自然,不似刀般张狂孤傲,只有在极少数生气或认真到极致时候才会直直平起,像极了一把意要破天而出的忍刀。

    忍不是逆来顺受里的忍抑,而是士不可忍里的愤起。

    黑色野火如漫天黑雨狂暴落下,在小伞上打出一圈又一圈清莹涟绮,熄灭后的火焰由粒成层,密密麻麻堆积在小黄伞上,伞面蒙垢出现斑杂丑陋的黑,却始终屹立不倒如座雄城一般将所有袭来的野火尽数泯灭。

    短短数息世间,野火熄灭近半,廖平意识到即便将所有火焰全部扑上去可能也只是给小伞添些黑色外衣,无法对小伞本身造成太大伤害,于是调转火焰纷纷绕到小伞两侧,以及后方。

    小伞后方,就是徐自安。

    火焰在空中兴奋舞蹈,散发的温度愈来愈高,疯狂攒动的火苗如一群寻找到新鲜血液的噬血飞虫,正在为接下来的盛宴而狂舞。

    廖平很确定徐自安挣脱不了锁链,触目惊心的勒痕和血红一片的眼眸是最好的证明,当漫天野火降在对方身上时,燃起的火焰一定是世间最盛大的场景。

    想到不久后会出现的那抹血与火惨叫与挣扎画面,廖平兴奋狞笑起来,嘴角裂出的角度透着最残忍的疯狂。

    “你应该感谢我。”

    廖平用微微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因为我将燃烧尽你所有的罪恶。”

    徐自安艰难鼓起胸膛,用力吸了一口气,空气火辣与似要将他勒成无数截的锁链让少年声音听起来极为虚弱沙哑,将接下来的俩个字衬托的异常钪锵有力。

    “我觉得,你废话真的多。”

    “还有,你现在真的像个白痴。”

第一百五十六章,刀从何来。

    我要杀我,我还要感谢你终结了我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的一生?

    你要烧我,我还要感谢你了却我深深重重盈盈累累的罪恶?

    到底得有多白痴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白痴的念头?

    到底的有多扯淡的思想才能说出这样操蛋的言语?

    这份大义凛然理直气壮的语气从何而来?这种视如草芥傲慢偏执谁给你的底气?

    静茹吗?

    知承吗?

    你也不过刚知承,装那玩意有意思?

    徐自安一生很少骂人,生气时更多以沉默与行动直接来抒发心里怒气,偶尔会字正腔圆严肃郑重的骂上一句白痴,云裳楼时徐自安始终没骂出那句白痴,是因为当时他觉得廖平脾气虽暴躁了些,还不至于白痴的程度,如今他真的觉得对方就是一个白痴。

    一个脑路清奇的白痴。

    人类的悲欢不会共通,装十三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辙,徐自安突然想起上一个也曾说出如此话语的人,那人来自千山宗,好像还有一座鼎是吧。

    哦,鼎最后破了。

    被沈离一刀砍破的。

    ……………

    野火纷纷如骤雨般向他疯狂袭来,没有狂风,急剧升起的温度却比任何一场狂风都要危险,徐自安感觉自己的眉睫发梢在迅速燃烧,难闻的焦糊味充斥在空气里,整张脸因为真元锁链的勒缚与急剧升起的高温出现一种诡异青紫,看起来异常恐怖。

    野火愈来愈近,本如灰尘大小的火花随距离靠近变成一团团巨大火云占据着徐自安整个眼眶,少年清澈剔透的瞳孔中清晰可见有无数火苗在狂野乱舞,就像里面有一座城池被火海淹没,徐自安用力闭上眼,不知是无法承受滔天的火意还是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其他事情。

    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等刀来,不如寻刀去。

    他闭上双眼不去看眼前这个盛焰熏天的画面,因为他需要看见另一个画面。

    那个画面里没有野火,没有烧城,有一轮明月清幽皎洁,明月下有一条大河在静静流淌。

    河面上偶尔泛起几朵浪花,卷起的层层绮光向极深处蔓延,那里有一处晖光微微亮起,朦胧如画,舒意如诗。

    有了上次经验,徐自安知道那处晖光并不是夜空星辰在调皮闪烁,而是自己刀意起始的地方。

    准确的说,是自己道法起始的地方。

    他没有学习过任何一种道**决,白航为他选的那本《溪下论》只有对识真境的详解,吾道可参四个大字看起来豪迈恢宏,可没有具体实施方法一切只能是镜花水月,徐自安现在的情况是修大道却没有具体的道法可修,这是最另他郁闷的事。

    境界升的太快,快到他自己还没来及的准备迎接,这件事真的很尴尬。

    绝境往往伴随重生,困境往往与希望相连。

    他没有学过道法,但他学过刀法。

    他的道,就是刀。

    刀从何来。

    刀从心来。

    大河中又卷起一朵浪花,比刚才那朵猛烈许多,横跨了整条河面,竟带出了阵阵海风,海风与岩石相触,发出的呼啸声嘹亮刺耳如沙场号角在吹奏,浪花高高卷起重重落下,拍打河面升起无数细碎水点,这些水点在河面上飘浮,里面蕴含的真元力量显得五彩斑斓,徐自安看着那些水点,感受着铺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嘴角开始渐渐扬起。

    这条大河是沈离的,如今是他的,他有一河之水,怎可能被几条真元凝成的锁链捆绑?

    那些水点渐渐凝聚,聚成一颗颗雨点,汇成一条三尺余长的水流,最后在少年识海中化成一把刀的形状。

    随着识海那把刀的凝成,一把同样锋利的狭刀也在徐自安手中渐渐成形,透明如清水,里面蕴含的磅礴之势重若万军。

    锋利至极。

    识海中那把刀开始动了,从方才亮起的那处晖光处,缓缓而又坚定的向月夜另一头砍去,将夜云砍出了一道笔直的刀痕,夜色……被砍成了俩段。

    徐自安睁开眼,空中那把刀也开始动了,从一朵野火燃烧的火云处开始挥出,沿途砍破了无数火焰,砍断了一条锁链,困扰他的枷锁………彻底被砍破。(这俩段有点牵强,不过我很喜欢这种规规整整的感觉,强迫症急死人啊。)

    链锁断裂,在空中散开成无数暗淡光点,徐自安动了动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的臂膀,撑起小伞扭转了个方向,整个身体迅速蜷缩在伞下,双手紧紧撑伞防备前方袭来的火焰。

    无数野火落下,然后毫无例外熄灭,整个过程不知重复了多长时间,直到徐自安感觉手上的重量明显不一样时才停止。

    小伞上落下厚厚一层灰烬,那是所有野火被熄灭后的战果。

    徐自安轻轻抖落掉伞间灰尘,清清流光溢起,几根耷拉在少年眼前的破布条重新开始在空中随意摇摆。

    有点瑟,有点无精打采,似乎小伞觉得这火与那火比起来,威力差的太多,根本提不起兴趣。

    什么时候能再见那火?小黄伞想起很久之前曾发生过的某些跌宕刺激往事,莫名兴奋起来,摇摆欢快。

    廖平收起所有残火余势,漠然看着徐自安,眼神不再似方才玩弄冰冷,认真中带着火热,仿佛那些敛收的火焰正在心中燃烧。

    他确实有些意外,不是意外于小伞能抗住烧城功法的炙热,而是意外徐自安竟然可以砍断链锁,知乘境与通玄境之间的差距无需多言,虽然那些锁链是他以一缕识念所制,可包含着知乘境对天地的感悟,怎么可能是一位通玄下境修者能打破的?

    廖平突然有种莫名感觉,如果自己没有破境,还在叩府上境徘徊,今日极有可能真的会无法杀死对方。

    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就像遨游九天的苍鹰竟无法奈何一只逗留泥潭的蛤蟆,这不会让苍鹰觉得蛤蟆强大,只会会让苍鹰感觉很羞耻,羞耻过后则会发出更凶猛攻击。

    世间只有一个宁青鱼,天地规矩是不可以被随意打破的,通玄境永远只能是通玄境,蛤蟆只能是蛤蟆,怎能让苍鹰羞耻,怎能抵得住知承的强大。

    “你让我感到很惊喜,我很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没有使出来。”

    廖平微微躬身,向前踏出一步,瞳孔张开注视着徐自安淡淡说道。

    “惊喜很多,我怕全部拿出来会吓死你。”

    徐自安将小伞收起,斜负身后,双手由撑伞变为持刀,平视着廖平想也未想直接回答道。

    廖平听到这句充满挑衅的话后没有动怒,嘴角高高挑起,整张脸似笑非笑,反而有些诡异夸张。

    “你在挑衅我的怒火,想让我变得愤怒?”

    徐自安直接打断廖平的话语,平静说道。

    “我说的只是实话。”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做出一些错误决定,在战斗中,任何一个错误决定都足以致命,廖平以为徐自安存在这样的念头,所以他并没有动怒,可他没想到徐自安说的确实是实话。

    不说冥石,旧书曾经让白航险些迷失心神,廖平如今虽然比白航强大,但一定无法承受旧书的神秘,徐自安对此也很好奇,自己明明能在旧书里看见漫天星辰,其他比自己强大的人为何只能看见恐惧?

    徐自安知道这是实话,落入廖平耳中就是很直白的嘲讽,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同样平静直白的你不是东西。

    廖平再踏一步,身上试袍骤然鼓起,一股无形而压抑的威势充斥在空气中,有风起,地上灰烬纷纷向俩旁避去,似乎不敢阻挡廖平的目光,知承境修者的强大尽显无遗。

    灰烬避散,留在地上的是一条笔直通道,通道从廖平脚下开始延伸,直直刺向徐自安。

    刺,而不是入。

    箭才会刺。

    徐自安低头看着脚下这条洗去纤尘的通道,阵阵凉风在通道间流窜,每一缕风中都有一道淡渺且荒凉的意识,突然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一座西山在日暮尽头巍峨竖立,山脚下满是荒草,颗颗锋利,如同万箭,心中骤然升出极大危险。

    方才是野火烧城,如今就是乱箭穿心。

    徐自安下意识准备撑伞来抵挡即将要面对的万箭,可手刚扶到伞柄又重新收了回去,因为他想起一个很不幸的事来,不管是余镇凉亭,还是如今的破伞,从来都挡不住风………

    它能蔽阳,能遮雨,能熄野火,能阻剑意,能做很多一把寻常伞儿无法做到的事,可它终究还是一把伞。

    伞怎么拦下秋风萧瑟?

    这条通道上每一缕秋风,都是一道箭,风能从任意吹来,箭就能从各处刺去。

    万缕秋风,就是万道利箭。

    廖平身为柏庐大弟子,虽然性情傲慢易怒易燥,可无论战斗经验还是通识道法皆极为丰富,先前不知小黄伞玄妙才会错误选择用烧城来攻击,如今有了经验,怎么可能还犯同样错误。

    你有伞,我就送你一场秋风荒凉。

    你还有什么?

    那把连形状都无法凝成的刀?

    廖平冷眼看着徐自安手中那把以真元化成的刀,双手负后,目露嘲讽轻蔑嗤笑一声。

    我知道你要砍我,我给你机会,甚至连路都帮你清理好,你可以过来,前提是你能从万箭中活着走出。

    活着走出,呵呵,怎么可能。

第一百五十七章,刀从何来,二。

    路以清好,徐自安只能往前走,不走必输,闯过箭雨,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那希望很渺茫,少年心里知道,一场知承境修者以体内真元化成的箭雨,不可能仅仅只是锋利这般简单。

    当初蒲城将军府,几颗油滴就险些要了他的命,相比那时候他现在无疑强大很多,可也奈不住对手更强大啊。

    通玄下境,知承下境,之间生生隔着一个叩府,低境界徐自安能靠着武技与经验弥补差距,到了这种境界,那些东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少年抬头看向远处,目光似能透过云层文字直接落进某人心间,别人都是开局送一个亿,小灶金手指随便开,你除了会虐我还会做什么?给条河不让用,给把伞是破的,弄块冥石注定会被满世界杀,旧书也只能静静悄悄偷偷在被窝里看,见不得光也入不了饭,留之无用弃了可惜,要你何用?切了吧。

    有条缝隙就好了,徐自安将目光从云层文字某人心间收回,凝视着前方通道,不需要太宽,能让自己穿过就行,只要能穿过箭雨,他就能砍出第一刀。

    能砍出一刀,就会有希望。

    ……………

    峰顶上,青松下,几道身影或站或盘或坐围绕在棋盘旁,算盘还没收回,竖立在棋盘间,那道通往天际的云梯也还在空中竖立,众人顺云梯方向抬头远眺,想看清里面具体情景,可层层云絮始终不褪,扰了众人视线也扰了众人心情。

    杨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一边抛玩着手中石块,一边向身旁的张经年无聊问道。

    “年哥,麻雀还打不打?”

    张经年还保持着抬头远眺的姿势,似能隔着层层云帘看见里面的热闹,没有回头重重回了一声。

    “打!”

    “往那打?”杨颖看了眼张经年,眼神里很是崇拜,心想师哥果然就是师哥,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自己不说目光,连些气息都感受不到。

    “往那打?………”张经年终于回过头来,一手握石负后,另一只手拍了拍杨颖肩膀,郁闷挑声道。

    “那儿跳的欢往那儿打。”

    抬头望云,不一定就代表能看到云后发生的故事,也可能是因为实在看不到所以心痒难忍的更加渴望能看到,张经年很不想承认即便他把秋水望穿也看不到里面的事实,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事实。

    云那么厚,天那么高,雷声那么惊人,风涌那么急骤,我在棋盘这头,如何隔过厚云高天惊雷骤风看见那头?

    看不见,打什么?

    打秋风吗?

    秋风无法打,越打越凉,秋雀能打,然秋雀藏在秋风里,秋风不散,总不能因为一只秋雀惊了整场秋风。

    如果那秋雀跳的很欢,就会是另一个概念。

    张经年在等待那秋雀跳出秋风中,又或者有其他人从秋风里捉到秋雀的位置。

    石块被手心温度暖的温热,一条条精心刻在石块上的铭文不时流出神秘隐光,天机老人最擅扶鸢卜天,动静间皆有符意天成,他作为天际阁首子,符之一道自然极为深秒,又因某些刻意不惯的原因,他愣是在这颗寻常石块上连刻了数道大符,毫不夸张的说,这颗石块几乎包含了他十数年符修一道的全部理解,当它被掷出,完全抵得上一位叩府上镜修者的全力一击,不对,是俩位。

    还有一直等着热闹开启的杨颖。

    秋风里来百花残,秋雀深藏,青鸟来探,何安下将目光从云盘间收回,掠过棋盘直接来到宁青鱼眸间,犹豫片刻缓声说道。

    “我找到他了。”

    宁青鱼知道对方说的什么意思,但他没有抬眸,似乎无意理会那些棋盘外的事物,继续凝望着棋盘上的某颗白字,那颗洁白似雪的棋子在他眼眸中渐渐下沉,最后化成一个细微的点,仿佛与漆黑如墨的瞳孔融为一色。

    棋子为白,瞳孔为黑,宁青鱼将黑白兼容在一双眼眶中,这一幕看起来甚为诡异。

    “抱歉,我必须要赢。”见宁青鱼没有说话,何安下略微低头,再次真诚说道。

    宁青鱼依旧没有抬眸,微微摇了摇头,显得有些疲惫。

    何安下不语,缓缓起身向何安下走去,只是走前从袖袍间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棋盘上。

    那事物圆润如玉,君子有度温和同样亦如玉。

    那事物剔透如夜,君子自守谦行同样亦如夜。

    那事物不是算珠,而是一颗真正的棋子,可以让宁青鱼全盘皆输的第三颗棋子。

    不仅仅是对人心的算计,还有对天数的计算。

    原来,你早就已经赢了,原来,天命是真的可以被打破的,宁青鱼看着落在棋盘间的那颗棋,道心间突然有一丝涟漪轻起。

    那是一条小青鱼,正水草极深处冒出头来,水草疏朗,青鱼有些怯怯,似乎对塘外的青柳杨枝有些惧怕,可又实在不愿放弃那些美丽的白云与彩虹,于是它探出水面看了一眼后就极快速的重新游回池底,只留下了一圈圈涟漪。

    一眼之间,似乎并不足以看出这个世界的美丽,事实上,这个世界的美丽,只看一眼就够了。

    眼有所见,心才有所念,心有所念,人才会有所变,那条青鱼困在池塘太久,久到已经快要忘了池外世界,如今再次看见,必然难以相忘。

    一眼,可以万年。

    何安下回头看着宁青鱼闭目沉思,眸中愧疚弱减几分,轻轻挥挥手,一股温和素然的气息笼罩在宁青鱼身在,惊雷绽鸣声减弱了几分,云涌翻腾声轻缓了几分,连风过青松声也温柔了几分,似乎都不愿打扰宁青鱼的沉思。

    沉思,也是顿悟。

    何安下让宁青鱼输在了棋盘,输在了最骄傲的天算之法上,同时也送了宁青鱼一场心境的馈赠。

    相信这场顿悟之后,宁青鱼即便不能破境,道心也一定会稳固许多,又或者改变许多。

    君子不争,可不争生死,不争输赢,不争天下,然有些事,却不能不争,师命不可不争,己命不可不争,天命一样不可不争。

    师命不可违,当年青松下一场离别后,柳掌柜半生都未放下芥蒂,每次算盘轻响那棋意自然就来,他必须要帮师傅赢得这场四劫残局,为此不惜做些小手段。

    如果这颗棋子一直摆在明处,宁青鱼自然会以其他棋法应对,无论是棋子互换的消劫法,还是缠大龙的困劫法,白棋一直占据着场间优势,宁青鱼完全可以提前数步开始筹划,甚至连何安下设局的机会都不给,这场残局,宁青鱼也不会输。

    这种苟算之法虽也是一种谋略,但确实有违君子之道,何安下心有愧疚,所以刚才刻意告诉宁青鱼他找到了徐自安和廖平的位置,就是想要提醒对方,张经年与杨颖俩人看天看的眼泪都快流出,任何人都知道他俩人想要干什么,廖平方面只有刘建朝一人,二对一,确不公平。

    当然,如果宁青鱼不愿理会这些事,他也不会多言什么。

    君子可以刻板,但不会迂腐,廖平是知承境的修者,这场战斗徐自安本来就不公平,何安下将小残花放在旧伞间,本就打算在必要的时候援助一下,如今看起来,时机应该到了。

    小残花上有何安下留下的一抹印迹,靠着这抹印迹,他才能确定徐自安的位置,帮助徐自安躲避那些惊雷,同样,靠着这抹印迹,他才能确定目标,那只秋雀的目标。

    秋风里打秋雀,

    何安下走到张经年身旁,用眼神示意了下张经年,然后伸出手来拨向云端某处。

    云层随他这一拨竟缓缓散开,露出一条稀薄缝隙,缝隙极狭溢,只有一颗石块的宽度,缝隙最深处,隐隐能见俩道身影相对而站。

    张经年望着那条云开后的缝隙,眼神中充满浓浓的震惊,他很清楚虚境中能调动的真元力量极为稀少,以他的修为,想要硬从云天里开出这样一条不知多少里长的缝隙根本不可能,他是叩府上境的修者,那何安下又该是什么境界?

    难道,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客栈小掌柜已经是知承下境?不,他至少知承下境!

    甚至有可能已经过了下境。

    什么时候,知承境是这么便宜的东西了?

    张经年回头深深看了眼何安下,待看到对方额间那层极细密的碎汗方才从震惊中收回,还好是知承下境,南雀是个疯女人,宁青鱼是个怪物,再来一个比宁青鱼更狠的怪物,还给不给他们这些所谓的少年俊杰们活路。

    想这些怪物的时候张经年没有把廖平放到里面,不是故意遗忘,而是他真觉得廖平只是提前找到了那个契机,天赋命数之类并不比他强多少。

    如果有了那个契机,他也可以一步知承。

    想着这些,张经年眼神愈发明亮,紧紧盯着那个缝隙尽头处的身影,双臂蓄力,真元从手间迅速流入石块,如火石一般将石块上所有符意点燃,一股强大的阵符之意开始游荡在空气中。

    一脚抬起,一手高架,持石的那手后垂弯曲,如攻城勇气力举千斤巨石欲要一击破城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走你。”

    (我很喜欢那种小鱼浅浅探出头的画面,本来章节名想用这个来着,又被讨厌的强迫症战胜了,其实有很多章节名都挺好的,比如前几章的排排座吃果果,你一刀我一刀等,而且有些章节名还藏着彩蛋哦,仔细看的话会有惊喜。)

第一百五十八章,刀从心入。

    他这一击力量很大,速度很疾,戏份也很足,巴掌大小的石块上道道清光溢出,穿行空气时带出阵阵撕裂声,若按照这个威势一路行过云层,到达廖平面前时完全足以抵得上一块千钧巨石。

    眼见石块即将划破长天直入云际,张经年兴奋搓了搓手,微微颌首,很满意自己这一石的威势。

    数道大符缠刻,便是枯草也能在符意加持下成为一把锐利霜刃,石块本就比枯草坚硬,撞破秋风击中秋雀自然无碍。

    张经年高高扬起脖颈,目光随石块穿过层层云隙落入最尽头的那道身影上,瞳孔里的色彩越来越明亮,似乎很想看看当自己这颗石快强行破云搅局时廖平会有什么表情。

    意外?愤怒?失色?纠郁?还是记恨?

    想来那一定很丰富,张经年一边想着那些有趣的表情,一边回头伸手正欲拍拍杨颖肩膀,示意杨颖尽快将石块投掷出去,可手还未落在对方肩头,张经年突然感受有股充沛气息自南方升起,于是轻拍示意杨颖投掷的手变成了阻止杨颖的按压。

    他想的太高兴,一时忘记了峰顶另方还有一位柏庐弟子。

    那位柏庐弟子名字很普通,行事很低调,确实很容易让人忘记,但张经年很清楚,对方的实力绝对不输于他,强行阻止一块石头上天应该可以。

    轻轻叹了一口气,张经年抬头看着那块赋予他数道心思刻描而成符石,有些可惜的咕哝道。

    “想在秋风里打秋雀的确有点难,就是可惜了你,没打着秋雀,先被秋叶扫了去。”

    ……………

    秋风扫落叶,落叶拦符石,张经年勾画寻思了这么久,最终却要被秋叶扫开,确实可惜。

    他觉得可惜,不代表其他人也如此认为。

    自廖平行棋入局后,刘建朝就一直警惕着张经年等人的反应,他不知道那些秋风秋叶秋雀的梗,但他清楚在这场串联了云盘与棋盘的战斗里,他应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是柏庐之人,要行柏庐之事,棋评测首榜要由柏庐获得,那怕不是他,这与少年骄傲和宗门荣誉无关,只是柏庐行事,向来如此。

    柏庐的特征,也是如此。

    柏庐只有一座荒凉西山,还在日暮最偏远的尽头,门内弟子稀少且一向少在世间行走,无论底蕴还是宗门规模都无法与千山宗和大离王朝相比,甚至连万岭剑阁可能都有所不如,千山宗万年底蕴浑厚无比,大离王朝十数万玄甲重骑所向披靡,万岭剑阁有剑圣大人一剑守天门,但柏庐却能在群雄中独占一席之地并常年霸占下去,靠的不仅仅是柏庐独有的强大功法,还有柏庐之人最重要的特质。

    狠。

    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与玉川在棋盘中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让道为狠,不惜识海干枯也要拦下宁青鱼解局为狠,刘建朝如今准备要做的事………也是狠。

    石块为坚,风符为度,虚境中真元稀薄,可符意本身就自有天成,不受虚境影响,从某些方面来讲,张经年凝聚无数心血修为所刻制的这块符石,在虚境中发挥出的威力甚至比寻常叩府上境修者还要强大,毕竟符道的力量是自韵期间,修者施法时更需要天地真义的配合,此消彼涨,天平肯定有所倾斜。

    棋评测不允许携带任何清识静念之外的器物,而天下大多数清识静念的法器都没有太强的防御性,柏庐不善阵符之道,无法挥手间将风云画成层层丝网拦下符石,无法祭出什么沛然法器抵挡符石的威力,想要阻止,刘建朝只能以身拦石。

    手边无适手法器,指间画不出天网密疏,符石遇风速度更剧,转瞬间以穿破外层云絮,再不阻拦就会来不及,留给刘建朝的时间不多,事实上,即便给他时间,他能用的手段也不多,这里真元太稀薄,无论什么玄妙功法都无法发挥出全部威势,他不敢冒这个险。

    数颗绿草瞬间被一股悍漠气息震成碎屑,刘建朝心府之门大开,无数真元倾涌而出,流过条条经脉聚于脚下,双手快速掐出一道法决,一层浓厚包围在他身前,然后骤然加速。

    看着空中那道直追符石的身影,张经年愣了片刻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何安下,不确定问道。

    “我没看错?”

    何安下神色有些疲惫,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刚才拨云见隙的手段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现在异常虚弱。

    张经年讪讪然收回目光,再次抬头看了眼那道决意悍然的身影,撇嘴道。

    “真不知道柏庐都从那找来这么多狠人,我现在很怀疑打秋雀这个想法到底对不对,惹了这样一群不要命的家伙,以后的日子谁能安心?”

    杨颖正在偷偷挪动着着肩膀,想把张经年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挪开,听到师哥这话里似乎不同意自己再继续凑热闹,于是连忙正色道。

    “徐自安是离人。”

    离人帮离人,柏庐帮柏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师哥你身为离人,难道还要帮廖平去?说好的王朝彪悍呢?说好的离人豪情呢?师哥啊,你堕落了。

    当然这些话杨颖打死都不敢说的,不过不说不代表张经年听不懂,狠狠用眼神剜了下杨颖,张经年轻咳几声认真道。

    “有道理。”

    确定师哥不会因恼羞而加努于自己,杨颖挑着眉梢再次道。

    “有道理你还拦我?”

    张经年赶紧抬眉再次望天,只是顺便将按在杨颖肩头的手放开,还不忘在杨颖肩上轻拍数下。

    “我只是看你肩膀有些灰尘,师哥帮师弟弹灰,有问题吗?”

    “没有。”杨颖满脸蠢蠢欲动的配合道。

    “没有还愣着干什么?秋雀都快跳上了天,这会不打,还等看他在云端得意?”张经年横眉竖起,大手一挥豪气道。

    “好嘞。”

    ………………

    徐自安看似还站在原地,可他自己知道,他刚才已经走了一步,只是那一步极其细微,与其说行路更不如说脚尖的一次微转,如果不细心到某种令人发指的程度根本看不出来罢了。

    肉眼看不出来,通道间流动的风能感受到。

    风刃亦能。

    这条通道里有万缕秋风,或萧瑟或凄凉或凛冽或急骤,每一缕风便是一道锐利的箭,或冰冷或尖锐或锋利或凶残,试想,将万缕风万道箭硬生生聚在一条不过数十步的狭道里,那这条通道,该有多危险多密集。

    徐自安只要有一丝动静,就会立刻引来无数秋风的霜打,亦会成为无数利箭的目标。

    只是脚尖的一丝轻移,徐自安身旁的试袍就遽然多出了数十道利口,利口深及见骨,殷红鲜血瞬间染湿试袍,在少年脚下晕出朵朵艳梅。

    血迹不断流淌,艳梅不断新添,未多久便绘出了繁密一片,如一支开出寒墙外的猩红腊梅般血腥刺眼。

    不应该加血腥这个词,因为它本就是朵朵血梅。

    它只是刺眼,令人心悸的刺眼。

    徐自安低头看着地间这幅愈来愈壮烈的血梅图,心中突然升出一种浓浓的力绌无奈感。

    刀以明好,意以充沛,多年来始终不能入境的困境以闯出,连缠身枷锁都被他挣脱,大河之水沛然莫御,种种感悟层层叠加,这一刀若能砍出,他真有信心砍下廖平的骄傲。

    并不是说他这一刀能妄诞到斩廖平于刀下,廖平就是站着不动任由徐自安砍杀也不可能真有什么成就,境界的差距横断一切,一个通玄下境的修者杀了一位知乘境,这只是一种痴人妄想。

    杀不了对方,但能在廖平身上砍出一道伤口,不需要很深,只要有就足够。

    以廖平的性格和知乘境的骄傲,这道刀口只要能发生,就会一直存在,就如当年沈离从某座神鼎中探出头来问了白衣掌鼎人一句贱兮兮的吃果子不。

    那道裂口一直留在神鼎上,一直留在白衣道人的道心中。

    同样,只要徐自安能冲破前方万缕秋风砍出那一刀来,不管最后棋评测的输赢,那一刀会永远留在廖平的道心上,这是一种耻辱,奇耻大辱。

    徐自安感受着手间那把无形且无惧的清刀,感受着充斥在刀间浓烈的不屈与争鸣声,暗暗叹息。

    刀很得意,秋风不得意。

    那条缝隙,还来不来?

    ……………

    刘建朝已无力阻拦第二颗符石,此时的他胸前有道惨烈伤口,鲜血落在云间更似红梅白雪,他知道张经年那一石的威力必然强大无比,入云阻挡之前以在身前布下层层坚硬罩幕,没想到即便这样,竟还是险些被符石生生击穿胸膛。

    张经年没有犹豫,衣诀翩飞间接住向下坠落的刘建朝,他不赞同这种不要命的狠厉做法,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以身拦石的坚毅勇气值得任何人尊敬,大离王朝不敬强者,但尊敬勇者。

    符石随刘建朝一同坠落,刻在石块上的符条以黯淡无光,恰巧坠落在张经年手边,掂起石块看了看,发现晦暗石块间血迹异常显目,张经年回头看了眼昏迷中的刘建朝,又抬眸看了看正在疾速掠云的另一颗符石,心想幸好杨颖在,不然还真打不下秋雀。

    他突然想起将杨颖带入虚境中的何安下,暗思莫不成对方带杨颖来就是为了打秋雀?

    如果是这样,那何安下的算力得有多惊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刀从心入,二。

    何安下说带杨颖来是件好事,如今看来,对徐自安而言确是件好事。

    符石惊了秋雀,螳螂才能挥刀。

    不说何安下是否真的于虚境外就以算好虚境事,对于一位能入天局,并破天局的大才少年而言,有些事确实是可以靠算字一决而提前预判的。

    无论是算天,算人,还是算事。

    更何况,世间除了他师傅和踏入冥夜不知能否归来的阮郎归,还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这里有颗长青的青松,有片长绿的草甸,有无数野散的游云,云下草甸间,还有一张荒芜了多年的棋盘。

    熟悉,就意味着清醒的认知,知晓的事情多了,就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未来,这世间那有什么算尽天机,只是知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罢了。

    他知道很多事,所以他从很多还未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事不担心,徐自安不知道,所以他对眼前即将发生却不会发生的事感到有些彷徨。

    脚尖轻移就有血梅繁茂,若真要踏出一步,必然就是生死相隔,徐自安不是为这生死间的距离感到恐惧,过往十数年来他面对的凶险比眼前这幕要惨烈的多,余镇野兽可不会如廖平一样静静等着自己去砍,当然他也不会如今日这般明明腹有满腔豪情意,却连阵悲凉秋风都跨不过去。

    不甘,并不愤怒。

    彷徨,并不迷惘。

    好在廖平似乎很乐意欣赏徐自安此时狼狈无力的模样,一直不急于进攻,秋风荡在通道间,徐自安只要不主动继续前行,那些隐藏在风中的凛冽利箭就不会主动刺向他。

    徐自安站在通道那头,垂眉看着地上的血梅,看着手中的长刀,试袍凌乱残破甚过小黄伞,道道伤口血肉翻飞的有些模糊,看起来颇是心酸。

    廖平站在通道这头,双手负后好整以暇,他下颌微微抬起,刻意轻视着徐自安,目光充满可怜,云霄苍鹰讥笑泥塘蛤蟆的可怜。

    这种可怜,也可以称之为可笑。

    我就在这里,任你来砍,你连刀都提不起,实在可笑。

    满腹浩然气,一腔热血,路都不知如何走,实在可怜。

    真的可怜?

    也不知谁可笑。

    徐自安不想成为被可笑的那位可怜人,于是他很先笑了起来,笑的很认真,认真到有些严肃,血过眉梢划过脸庞猩了嘴唇,白齿红唇,眸间更显清澈,他决定跨出第一步,不管是生是死,不能堕了刀的狂意。

    虽然他手里这把刀不是轻过诸侯的封刀。

    但他却是沈离留在世间的唯一传承。

    刀是用来砍的,他砍出来了。

    ……………

    一个石头从天外飞来会在大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坑可以不埋,反正夏雨过后就会成为一片池塘。

    池塘里有荷莲,有水藻,有蛤蟆。

    世间所有苍鹰可以不在乎云霄里的隐雷,可以不在乎云层的翻涌,但必须得重视一只蛤蟆的态度。

    那蛤蟆每天都会在池塘里打盹,饿了就吞一柄剑,醒了就抬头看看天,无聊了就拂动满山针松。

    这里是万岭,每一颗松叶都是一柄剑,数以万千道剑来回碰撞,发出的声音很是清脆。

    就像无数盏风铃在响。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它都会扬起粗短的脖子看看云霄里不时穿过的苍鹰,如剑珠一般滚圆的眸里显过一种名叫可怜可笑的情绪,飞那么高干嘛,还不是不敢跨过黑夜?几朵云而已,打碎了连些丝絮都不会留。

    这是它心情好时才会有的想法,心情若不好,也不会有苍鹰敢映入它的眼际,即便飞的再高,藏的再深。

    苍鹰不敢俯视它,因为不敢。

    它经常仰视苍鹰,因为无趣。

    它确实只是一只蛤蟆,很早的时候曾被人叫过赖蛤蟆,赖是赖账的赖,因为它欠过那人的账,而这账还起来实在太费力太麻烦,它太懒,懒的离开这片泥潭,于是只好任由那人叫它赖蛤蟆。

    好在那人从深渊里出来后消失了好多年,它也难得清静了好多年,不过有时候也会怀念,毕竟那刀不错。

    前些时候那人出现过一次,它也还了一些账,虽然是借别人之手还的,不是它自己亲自还的,不过能还一些也算一些,赖蛤蟆这名字确实不好听。

    忘了,那人可能死了,这世上也没人敢叫自己赖蛤蟆了,这事儿弄得就有点无趣。

    想着如此,它翻了个身,阳光照在它墨绿色的表皮上,映出的幽幽光芒像一把把无需开锋就以足够切开万物的宝剑。

    万岭有处剑阁,剑阁里有剑圣,剑阁外则是谭池塘,池谭下深埋着无数把曾羡过世人的宝剑,它是这片池谭里唯一的蛤蟆,也是世间唯一看见过那片黑夜的存在。

    连黑夜都看过,它当然看不起什么飞来飞去的苍鹰。

    ……………

    石块落地会砸出一汪泥塘,石块飞天同样会砸出一片凌乱。

    依循何安下拨开的那条云隙,符石蛮横向极深处撞去,石间符意将云层撕开数缕残破,一团宛若实质的光被拉的极长,那是云絮被符石燃起后留下的虹桥。

    只有在速度到达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后,才会只是掠过,就能将云絮都燃烧起来。

    按理说,这些符石只是峰顶少年偶发的一个妙想,一个玩心泛滥后的童趣,不可能造成如此猛烈的威势,但世间任何事物,只要能将速度提到极限,即便是一片鸿毛,千里袭来也可以重若巍山掀起阵阵波澜,这些石头本身就刻有数道繁秒精深的阵符,又带有张经年与杨颖二人对此间虚境种种遭遇而升出的新明悟,造成如此恢宏之势不足以为奇。

    四劫残局一直被世人称为天人之局,今日借何安下与宁青鱼之手再复现世,甚至被破解,场间亲身观局的几位少年即便无法看懂棋盘间奥妙,也一定会在这种算天之法间悟出一些道理,其实仔细想想整场棋评测还有后来的残局再显,廖平破境入知承,徐自安跨境得通玄,宁青鱼此时正在顿悟,境界虽不知是否会更进一步,但道心的那道涟绮曾真实探出过一条小鱼,张经年与杨颖也同样各有所悟,这是在往年修行史从来没有出现奇迹。

    国师大人送了天下试子们一场生死大劫,各位试子们也同样回礼了一场修行界的盛宴。

    最重要的角色,肯定是何安下。

    心有所悟,再加上偶然天成的妙想,当杨颖这块符石遥遥入天不知多少颗云棋后,破云时的乳白光絮竟还残留些许,杨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石竟有如此大威力,一时错愕喃喃细语道。

    “会不会把秋雀打死了?”

    想着云间的这只秋雀毕竟不是树枝里那些只会叽喳吵闹的秋雀,张经年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痒,绕了绕头后没底气道。

    “应该是不会。”

    何安下恢复了些力气,摇了摇头,将梳理极为不苟的发鬓摇的有些碎乱,一边将目光落到别处,何安下一边确定道。

    “肯定不会,不过现在你们俩人现在应该想想,究竟谁先入天?”

    张经年不解,回眸看了眼何安下,待看到对方此刻正看向那道倾斜而立的算盘,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真挚道了声谢,张经年微微后撤一步,离倒在草甸上昏迷的刘建朝近了一步,却又又将杨颖推到前方。

    原来,所谓的好事在这里啊。

    不过这些破事应该怎么处理?

    算了,敬你是条汉子,我来处理。

    ……………

    徐自安踏出了第一步,然而很神奇的并没有立刻被前方絮乱秋风刺成无数截碎肉,因为有颗燃烧的火石从他侧方而来。

    准确的说,是从峰顶而来。

    符石上还残留着许多来不及燃烧的云屑,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不愿理会多余秋风,一路与空气厚云摩擦出的熊熊烈焰将符石烧至通红,绘刻在符石上道道符线正迸发着最炙热的力量,边缘处的锋利倒是被磨平,稍显圆润不过更显圆重。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征兆,符石突如其来的横天降临让徐自安一时错愕没反应过来,待看清来时方向和去时目标才明白,某些少年应该是等的无聊,也幸好是等的无聊,否则自己这一刀只能斩向萧萧秋风。

    符石横蛮,瞬间撞碎数缕秋风,被打碎的秋风变的异常萧瑟,在地上碰撞出阵阵铮铮脆响。

    徐自安知道,那是隐藏在秋风里箭矢被撞断坠落的声音,如同丝竹,如同弦鸣。

    廖平闷呵一声,双手自身后快速抽出,不断结出数道隐晦法印,弥漫在通道间的秋风不再似方才不屑适闲,凛冽肃然的更像寒冬里刺骨的冰棱,这颗符石是谁的手笔他很清楚,那俩位天机少年现在不是他的对手,但天机阁对符意的理解他必须正视。

    通道里风流变得狂暴异常,如浪潮拍打着礁石般前赴后继的像符石涌去,利风穿透空气发出无数尖锐的呜咽声,符石速度稍缓,似乎也被前方骤风扑打去了蛮气。

    一条刻在边角处的符线被风箭渐渐抹去印痕,化成灰粒向后面的徐自安面孔上吹去,那条溢着流光的符线越来越黯淡,最后似要熄灭,而随着符线的黯淡,被撞碎折断的风箭同样也簌簌落地。

    铮铮脆响越来越密集,每一道声音都仿佛是击穿人神经最嘹亮的清鸣。

    符石也越来越黯淡,每一条消失符线都是震撼人心头最恢宏的悲歌。

    合在一起便是一首钪锵有力的乐曲。

    徐自安提息,开始随乐曲前行。

第一百六十章,穿过你心间的是一片黑暗。

    有符石开道,徐自安不需要再为秋风发愁,缕缕秋风锋利无比,将石间的符意一箭箭刺散,他的刀也锋利无比,符意不在,刀意还在。

    若能九天摘下星辰,若能秋风扫下落叶,若奈何桥上百鬼横行,那少年,也能逆天而歌。

    他本身余镇凉亭下一读书郎,葱花油烟干柴下成长,因心中一股不平意提刀夜闯将军府,牵扯沈离被世界发现,而后生死离别,光明与黑夜同行,京都城里见大湖入大河悟大道,壁垒困身明了一轮皓月,棋盘纵横识了一把浩然刀,如今刀在手,秋风不在,胸中快意如何不倾洒尽出。

    廖平视他为泥潭蛤蟆,殊不知他也是见过黑夜的人。

    通道秋风已被符石撞散大半,遍地残箭碎风见证着符石间消褪的光泽与强大符意,杨颖刻在石块上的符共有七道,入天为风符,穿云为火符,撞碎第一缕秋风为利符,如今六符以破损严重,只剩下了最后一道,同样也是刻绘最深的坚符。

    坚是坚硬的坚,无坚不摧的坚。

    秋风固有万缕,一路撞来也所剩不多,符石离廖平之间的距离不到数尺,算起来就是一步距离,也是一刀距离,徐自安若能挥刀,刀尖恰好能抵上廖平胸膛。

    廖平神色终于轻松了一些,符石的强悍有些出乎他意料,天机阁符意精妙他清楚,但书刻之人毕竟只是叩府境,与知承境之间看似只隔一场顿悟,其实却相差一道鸿沟,符石穿云无数里还能保持如此威势生生撞开他这场凝无数真元化成的秋风,绝对堪称奇迹。

    但目前看来,也仅止如此。

    这场闹剧,也应该结束了。

    廖平微微挑眉,将无知何时攀上眉梢的一丝萧瑟挑碎,漠然看着前方依然顽固向前的符石,伸出手来。

    符石黯淡似即将熄灭的灯烛,阵阵秋风不断拍打着烛尖上火光,奄奄欲熄却依旧顽挺,它还在沉默着继续向前方撞去,只是速度极慢,慢到廖平只是伸出手,就非常轻易的抓住了它。

    该结束了,廖平冷淡轻言一声,手指用力,伴随一声刺耳沉闷的咔嚓声,早已被风刃刺杀成千疮百孔的符石表面,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紧接着,另一道裂缝也出现。

    裂缝如蛛网般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从符石深处蔓延出来,似乎下一刻就能会彻底碎成一堆粉砾。

    廖平静静看着符石,眼神再次恢复傲慢与漫不经心,他不是没有看见后面正在疾速前行的徐自安,他只是不认为那少年有任何砍到自己的机会。

    虽然他与他之间只剩了一刀距离,但境界上的差距岂是一刀距离能打破的?

    这不是那些凡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这是现实与妄想之间最可笑的笑话。

    他要那少年知道,任何言语都抵不过力量强大。

    ……………

    徐自安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平静,平静到极致显得庄重严肃,不像是挥刀砍人,更像是虔诚入道。

    他确实在入道,以一往无前的慷然意入自己独一无二的生死道。

    少了枷锁缠身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无比畅快,少了秋风刺骨让他心胸欲然开朗,极度痛快,自余镇凉亭时就积攒在内心深处的浩然不平气尽数被他挥进了这一刀中,这把刀不是封刀,却依然带有冲天而起的疯意。

    疯不是疯癫痴傻的疯,而是疯狂肆意的疯。

    此时的徐自安脑中空白一片,那些多余的念头随他跨出第一步时就尽数消失,他不想去理会自己这一刀挥完后会不会在廖平身上留下伤口,也不愿思考若不能成功自己应该怎么避退,刀是一往无前的刀,人就是一往无前的人,一往无前里,生死皆没有意义。

    如同他现在的局势,只能一路挥刀砍过去,见的光明就是生,若见不得,黑夜他也从来不陌生。

    毕竟他曾经做过无数场关于黑夜的梦,只是那场梦里有朵徐徐绽放的小白花,此时他手里有一把宛若实质的长刀。

    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

    笔直通道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一条笔直的线,将那条线倾斜开来。就是一把刀划过长空时的痕迹。

    徐自安眼里不在存在符石,不再存在秋风,连箭落平地风过石间的壮烈悲曲也渐渐消失,消失不代表一切都不复存在,而是徐自安已经忘了这一切。

    他眼中只剩一把刀,还有一条笔直倾斜的线,打破枷锁时那条线曾在他识念中出现过,如今他就是在依循这条线挥刀。

    刀的起点,在他手上紧握。

    刀的尽头,就是廖平的胸口。

    惊鸿,南雁,狡兔,跃鹿,这些皆是速度极快的动物,用来形容敏捷与轻盈,十分适合挥刀时的动作,事实上,徐自安此时的速度并不快,因为太过认真稍显笨拙,因为太过凝重稍显迟缓,甚至在符石最后一道裂缝产生的时候他还离廖平有数步之遥,若按照这个速度行驰,符石彻底粉碎时他可能也到不了廖平身前。

    可不知为何,廖平突然心中升出一股巨大的危险,那把刀根本不可能砍到自己身上,那把刀根本不可能伤到自己,但廖平却异常真实的感觉到,如果真的任由徐自安砍出,他很可能会被砍成俩截。

    死亡的感觉如此清晰,棋盘世界里宁青鱼走向自己时也没有这么强烈,廖平很想承认这是错觉,但知乘境细腻敏感的心识却让他下意识想要后退躲避。

    一位知乘境大修者,竟然会被一位通玄下境的修者逼出这样荒谬念头,廖平感到脸颊火辣无比,就像被自己那场野火不断拍打炙烤一般,不知是脸上的炙烤压住了心头的危机,还是廖平在想这些事时错过了最关键的时刻,他还未来得及躲避,那把刀就已经先到了。

    乳白色的光韵里夹杂着丝丝青线,青线游动间可见最纯正,最锋利的刀意,那是徐自安独有的刀意,沈离说过当少年的刀意彻底凝为白色实质时就不需要再继续练那套刀法,此时虽还略显青蓝,但却可以看见些许化实的迹象。

    廖平刚入知承,无论精神状态还是气息功法都是最佳的时刻,他不允许自己在最佳状态下还退出那一步,如果真被徐自安逼的向后退一步,这一刀虽然砍不到他身上,却能砍出他的灵魂里,他选择硬抗,以知乘境强大雄厚的真元力量硬抗,可他似乎忽略了徐自安此时同样也在最佳的那个状态里。

    这一刀不仅仅只是将真元凝聚起来那般简单,沈离那套刀法蕴含的狂傲刀意,初识大道的衷心欢愉,解脱挣扎后的酣畅淋漓,如果说宁青鱼天生就能无视大道上的规矩,那徐自安这一刀………就是突破了理法间的极限。

    刀是世间最不讲道理的兵器,只要足够锋利,江河亦能砍断。

    天地间清晰出现了一道虚影,那是刀尖划破空气时留下的刀迹,这把刀从徐自安心中而生,携了一条大河之意,沿夜色,沿星辰,沿秋风缓缓挥动,秋风不再凄凉,因为被砍成俩断,夜色不在深谧,因为寒雨即将入凉,廖平感觉有一滴寒雨落在自己胸口,雨点冰凉,缓缓蔓延至他的心间,沁的他突然感到十分寒冷。

    寒冷里带着迷惘不甘和惶恐。

    廖平目光从刀尖缓缓移至胸口,青色刀芒在顺着鲜血流出,在他的试袍间染出一朵盛艳无比的大红花。

    看着那朵大红花,廖平脸色瞬间苍白至极,眼神中有抑制不住的愤怒………和恐惧。

    不仅仅是眼神,廖平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止不住的颤栗。

    事实上这道伤口并不深,刚刚入肉,至多触及胸骨,离心脏还很远,虽不算皮肉伤离致命相差甚远,只要愿意廖平完全可以用真元强行封住伤口,一滴血也流不出来,对于一位知乘境修者而言这种程度的伤完全可以说是无关痛痒,廖平即使因为徐自安能伤到自己而闹羞愤怒,也绝对不会出现恐惧这种情绪。

    廖平突然很庆幸自己会感到恐惧,因为恐惧,他刚才退后了一步。

    如果不是那一步,这把刀就会彻底搅碎自己的胸口,砍断自己的道心,甚至连自己的未来也一并砍去。

    廖平不知自己现在应该大笑还是悲恸,来回牵扯的嘴角让他整个脸出现一种诡异的形态,如晴朗天空上盘旋那一群夜鸦,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因为恐惧退后了一步救了自己的未来,可这种注定会被阴影遮蔽的未来又怎么能算的上未来?宁青鱼覆盖在自己道心上的疮口如今又被徐自安一刀重新撕扯,廖平才清醒的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逃出那抹恐惧。

    他深深看着面前的徐自安,看着那些难看至极的眼眸眉梢瞳孔,最后渐渐落到徐自安胸口,那里有颗心脏跳的沉默而坚定。

    他决定彻底毁了少年。

    从那颗心脏开始。

    于是他伸出手,缓缓伸出徐自安的胸膛,手指撕开徐自安身上的试袍,肌肉,骨骼,继续向那颗心脏伸入,嘴角的拉扯最后成为一种来自恶魔的微笑。

    然后,他看见了真正的冥王。

第一百六十一章,穿云而出的一位少年。

    云棋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人看到,徐自安挥刀斩廖平没人看到,廖平看见的那片黑暗也没人看到。

    仿佛是世间最诱惑的甘果,仿佛是冥王在向他发出最深沉的召唤,廖平感觉自己身处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四周的一切并没有让他恐惧,反而有种从心底最深处衍生出的满足。

    他觉得自己本身就应该属这里,属于这片黑夜中,这里的一切让他觉得无比强大,那些被夜色包围的地方如今全是他的领域,他是这个夜域中尊贵至极的君王。

    或者是君王座下最得意的信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违叛大道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当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包围时,那些丑恶斑驳的阴影就不复存在,他的道心依旧是世间最无瑕的那块璞玉,他的骄傲依旧还属于他。

    他很享受这种强大而完美的感觉,渐渐的,廖平甚至开始对过往十数年所坚守的大道产生怀疑,如果投身黑暗可以让自己成为世间最强大的那个人,那么,行走在光明和行走在黑夜里有什么区别?

    光明里,自己苦修前行,却还是抵不过那些被上天眷顾的人。

    黑夜里,他无需刻意前行,黑夜就会帮他抵达彼岸。

    如果说宁青鱼是天命所归之人,那他此时感觉自己就是黑夜所选之人,在这些世界中,黑夜是天下修者最禁忌的话题,连提及都充满深深的厌恶与顾虑,但那些厌恶和顾虑,本身不就是恐惧吗。

    对冥王的恐惧。

    黑夜有什么错?

    清夜司不就是一群走在黑暗里人?不还是被这个世界所认可所惧怕?千年来,人们对清夜司从来不吝啬任何贬耻言语,可直到如今,又有谁能真正打破那座隐在大离皇城背后的小院?

    究其根本,大离太强盛罢了,清夜司也太强大罢了,世人不耻,却又不敢,于是只能恐惧。

    廖平想着这些事情,突然发现投身黑暗其实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他比别人更提前看见了那片黑暗,也比别人更早了解了那片黑暗,在光明里他是走的最远的那个人,在黑夜里他也要做最远的那个。

    什么生而知之?什么无规之人?什么破境而行?不过虚幻一场,只有强大……才是这世间最根本的道理。

    廖平开始任由自己堕落,堕落在黑夜的最深处,堕落在自我道心最诱惑,最甘美的果实中,愈堕落,愈强大。

    直到所有人都被他踩到脚下。

    …………

    “结束了?”

    天南大殿内,横置在案几上的棋盘间所有棋子以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十余颗新棋,坐落在棋盘横竖间,白胜月黑如夜。

    夜与月之间,是一场妙开天门的盛算。

    当最后一颗黑棋入局后,棋盘上许久未见新子落入,朵朵不懂棋局,将眼里的梨花都看枯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依靠天赋血脉带来的馈感让她清晰感受到棋盘正在发生某种难言的变化,有些像夕阳渐落的迟暮与沧桑,这种感觉只有在盛宴结束才会出现。

    看不懂就无法确定输赢,没有输赢那少年就没有消息,朵朵心中难免担忧烦虑,只好向国师大人问道。

    庄老这时已经回到大殿主位上,不是主位的软席比棋盘旁的蒲团舒服,而是这盘棋局实在太过繁奥,守不守棋盘都看不懂,还不如寻处惬意的地方耐心等待。

    听到朵朵发问,国师大人犹豫了下,用同样不确定的语气回道。

    “可能结束了。”

    “谁赢了?”朵朵眼眸一亮,看着庄老儿目露期翼继续问道。

    庄老儿用更为难的表情看了眼棋盘,又看了看棋盘外的神符师许晴,待看到对方眼里也隐显迷惑后老实摊手窘迫道。

    “还真没看出来。”

    一场棋,不仅是行棋布路,甚至连输赢都无法看出,这场棋绝对是棋道史上另一个叹为观止的高峰,场间不乏有深喑棋术的教谕或试子,甚至还有数位后来赶到的朝中国手,可以说,整个大离王朝最顶尖的棋手们如今都聚集在这里,而如今,这些最顶尖的棋手们都慨然发现,即便在这里,他们离这场棋局还是无比遥远。

    就像山脚下的人们明明看得见峰顶寒柏,却永远差着整整一座雄山。

    大殿内再次安静,所有人或沉思或感慨或迷惘或有所感悟的继续凝视着棋盘上那新出的数颗棋子,同国师大人一样静静等待。

    人们很想知道输赢,因为这意味着棋评测的最终成绩。

    “结束了。”

    不知多久之后,一声略显疲惫的清柔声打破场间安静,许晴向国师大人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渐渐将覆盖在棋盘各处方格线条的真元收起。

    与舍清一笔封虚境相比,同样身为神符师的许晴似乎并没有做太多事,但场间所有人都知道,这张棋盘能一直保持秩序安定没有分崩离析都是许晴一人在维持,如此长时间的坚持让许晴心神耗费巨大,如今她敛去真元,自然不是无力维持,而是真的结束了。

    不管是柏庐还是千山宗所有人都向许晴认真行礼表示尊重与感谢,许晴浅笑着回礼后坐于舍清身边,闭目恢复心神。

    棋局已经结束,输赢也可以定论,可事实上,关于孰输孰赢人们还是无法看懂,黑棋是最后一字落下,但对于这样一道远超世人理解的棋局而言,人们还真不敢以常理来判断。

    一时间,大殿被各种讨论声占满。

    国师大人听着满殿哄闹,纠闷的拔下一根胡须,用一个很简单也很直接的方式来进行最后评判。

    待会儿里面的试子们从那种棋里走出,那种棋就是这盘棋局的输赢。

    当然,试子走出的顺序也会成为棋评测的最后成绩。

    好在这次并没有让大家等待多长时间。

    国师大人话音刚落,一位面带迷茫郁闷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少年就从棋盘内走了出来。

    “怎么是你先出来的。”

    二皇子周楚从案几间站起身来,声音里带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出来的少年………是杨颖,这确实很让人意外,他的实力较之宁青鱼廖平几人都弱,能获得最后胜利实在出乎人们的想象,不过好在杨颖是大离子弟,对于二皇子以及其他大离官员而言,只要是离人获得棋评测的首榜,就比被别人夺了强,更何况杨颖还出息天机阁,根底最正。

    “我也不知道,年哥推了我一下我就走了出来。”杨颖显然还没从虚境中回过神来,茫然看了眼身旁的天南大殿才怯声说道。

    “那你年哥呢?”这次问话的人不是二皇子,而是国师大人。

    “他在里面打秋雀,哦不。”杨颖突然意识问话的变成了国师大人,赶紧改口。“他在里面和人打架。”

    如此严肃的场合里张经年竟然在打秋雀,这事怎么听都有些胡闹,让国师大人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斥骂,杨颖以为自己这话变的很机灵,打架不管怎么说也比打秋雀听起来正经些,那知国师大人听后竟更加生气,扼腕大骂道。

    “让你们下棋你们在里面却给我打打杀杀,成什么体统,下棋懂不懂,下棋懂不懂?”

    杨颖心想您老儿弄棋评测本来不就是让我们打架的吗,早知您老儿心思如此奇特,方才我还揣测个什么劲儿。

    “你既然出来了,那你师哥打赢了还是让人给打死了。”

    杨颖尽量控制着脸上表情,不让国师大人看见他额头上飘浮的那条浓厚黑线,想了片刻,杨颖决定不再试图无用揣测老实回答道。

    “也不知打没打着,反正是打了。”

    “打架又不是打秋雀,怎么能用打着来形容,到底谁赢了。”宁青鱼还在虚境中生死未知,棋评测又被杨颖夺了首名,赵伯昂心中自然很不舒服,听着这一老一少圆不溜秋的对话,老道再难压抑心中急躁,直接出言打断道。

    本来就是打秋雀,不用打着来形容,难道还能打赢秋雀,我还不急你急什么,再说秋雀有什么好打赢的?杨颖撇了赵伯昂一眼,不酸不甜的再次道。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想知道,你去里面看看去啊。”

    数位千山宗弟子听到杨颖话语陡然神情一肃,纷纷面带剑气望向杨颖,杨颖这话由宁王侯庄老儿甚至南雀二皇子等人说可以,身份实力放在这里,没法挑什么礼数,赵伯昂虽挂着千山宗外院长老的名分,可与皇子公主国师等更为显赫的人相比确实缺少些份量,但杨颖不过是天机阁一弟子,这样言语就显得很不恭敬。

    而且人们对于他能获得棋评测首名的成绩,多少都有些猜疑和怨言,不仅仅是千山宗,还有柏庐等王朝外的试子,甚至还有一些心有不甘的王朝试子。

    杨颖没有理会那些带着寒意和异样情绪的冰冷目光,继续抬头看着国师大人,极力回想自己入天而去前的最后一幕,思考片刻蹙眉道。

    “我是从被年哥推到黑棋里的,那应该就是黑棋赢了,咦………”杨颖突然意识从这些信息里想到另一件事,眉梢骤缓喜声道。

    “徐自安竟然真的赢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穿云而出的一群少年。

    “徐自安是谁?”

    “就是入局人啊”

    “入局人?难道这四劫残局就是他所下。”

    庄老儿捋虚皱眉道,随即又觉得身旁数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反常,于是洒了眼四周。

    神色变化最大的是朵朵,人群中寻少年棋盘中觅少年虚境中忧少年,如今那少年姓名蓦然提起,还带着赢了的好消息,朵朵心头不免泛起一丝骄傲,发束梨花也洋溢着止不住的欢愉。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大青山畔时少年体内尚无任何真元,如今竟然赢了,就是不知道赢在了什么地方,棋局?他还会下棋?而且还下的这么好?见了面得好好说说,都是好朋友,藏的可真够深的,害自己白担心这么久。

    朵朵殿下情绪最丰富,余唯则最淡。

    与其说是淡,更不如说是思考。

    作为徐自安在清夜司的直隶上司,以后极有可会与徐自安纠缠半生的女人,余唯对徐自安的了解无疑更全面,她很清楚少年根本不会下棋,那这个赢…………指的肯定是其他方面。

    其他方面,除了战斗还能有什么?

    朱小雨关于徐自安的描述中有这么一句话被多次提起,那少年最擅战斗,是个总能带给人无限惊喜的小家伙,如今看来,自己似乎有些低估了那少年的战斗天赋,也低估了他带来的惊喜。

    那少年做的已经极好,剩下的,就是清夜司的事了,余唯轻轻提眉,向大殿某处阴暗角落看了一眼,一道被阴影遮蔽的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中,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有些事,她不擅长,但某人擅长。

    若无意外,待会殿里会出现一些聒噪吠咬的狗,那些狗势必会咬着骨头不放,她不擅长处理狗儿们之间的事,但她知道如何让那些狗闭嘴或重新夹起尾巴,因为天下最疯的那条狗在清夜司,或者说,最会打狗的人在清夜司。

    南雀记得徐自安是谁,所以她更好奇徐自安赢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好奇,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

    “赢了谁?还能有谁,当然是廖平咯。”杨颖没顾满殿哗然的诧异声,继续向国师大人嬉笑解释道,表情充满与有同焉的自豪与得意。

    “宁青鱼和何安下在峰顶下棋,我和师哥当然不能对徐自安出手,怎么着都是离人,自相残杀不合适,除了廖平还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当然徐自安能赢廖平少不了我和师哥的帮助,您老是没见,我那颗符石威力多大,怕是我师傅看见了都得称赞几声…………”

    在一番连吹带捧连得意带自豪的解释后,场间众人才知道虚境中发生了如此瑰丽壮阔的故事,可人们的注意力更多被棋局本身吸引,一盘棋局竟引起了天云涌动的奇象,完全颠覆世人对棋道的理解,想想对弈俩人超脱凡尘的算力,众人渐渐也觉释然,只是唏嘘谓叹感慨一番。

    他们还只是些少年,就以有如此惊艳天人的算力,若在给他们些时间,将来的造化谁敢轻言断定?

    难道他们真的能走到大道尽头之后的那一步?

    宁青鱼有生而知之的美誉,千山宗将他视为即万世来唯一的天命之人,有此算力不足为奇,那位叫何安下的少年又是从何处来的?为何从来没有人听说过?

    一时间,关于对何安下的猜测与好奇占据了整座天南大殿,其中最让人们认为可能也最有可能的猜测,就是何安下极有可能是清夜司的手笔。

    棋评测刚开启时,国师大人说过若清夜司的入局人能获得首名,就给那座愧院一个机会,其他几人来处很清晰,只有何安下来历与实力极其神秘,让人不自觉会将俩者联系到一起。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徐自安这个名字都被撇到一旁,或许众人认为他只是一个机缘比较好的幸运儿,才能陷入虚境,还在杨颖和张经年的帮助下战胜廖平,修行界从来不缺运气极佳之人,但人们对那些靠运气投机取巧的人心底深处总会多少带着讽笑不耻。

    国师大人与宁王侯也这样怀疑,纷纷看向余唯,余唯没有解释什么,随手自身旁盆景中摘下一支红妆海棠放于桌面,摘花不是献君,而是无心君意。

    大殿柔光还依然迷离,被各种强大功法所缚的层层光线将大殿照的梦幻曲折,杨颖从虚境中顺利走出让所有人至少不再担心几人的生命安全,数盏美酒由潋滟变成了口中的醇香,闲之无事,关于棋评测的议论声开始此起彼伏。

    杨颖作为第一个从虚境中走出的试子,又有天机阁的名声威慑,不管千山宗与柏庐弟子服不服,都无法就此事做什么文章,棋评测首名已经诞生,第二名会是谁?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望向棋盘,等待时间给出答案。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然风雨中却一定会有一把伞,小伞撑开,就会有天晴。

    被野火洗尘被烟云洗清的小伞看起来干净许多,被酒光绮旎被明珠晕染的清光洒在上面时竟真有了些彩虹的斑斓,在人们还未将案几上的甜品等进口中时,一把小伞敲开了大殿的安静,闯进人们的眼帘。

    小伞遮盖,人们无法看到伞后的少年究竟是哪位,几根摇摆的甚是招摇的凌乱布条倒是很清晰,众人不识小伞,朵朵怎会不识?

    殿下的喜悦已经彻底止不住,从眉睫眼瞳流露到嘴角梨涡最后蔓延到每个角落,然而还未等笑意变成格格笑声时,朵朵瞬间从案几前站起。

    小伞缓缓放下,有人从伞后走了出来。

    为何不是有某位少年走出而是有人走出,因为走出的人不止一个。

    张经年一手提着刘建朝,另一只手撑着小黄伞,腋下夹着廖平,肩上还背负着徐自安。

    数人全部昏迷,身上皆带有或深或浅的伤口,尤属徐自安伤口最惨烈,浑身上下红肉白骨看起来甚是骇人,若不是少年胸膛还保持着坚定而平稳的鼓动,恐怕没人认为他还活着。

    这样的出场方式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众人一时惊愕忘了言语,大殿再次恢复一片安静。

    抬头看着眼前熟悉的大殿和庄老儿颊前的熟悉白须,张经年吭哧吭哧的喘了数口粗气才艰难咽了下喉咙,愣是用眼神将所有人白了一遍后才满脸幽怨的痛诉道。

    “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老子搭把手,柏庐好歹也是修行宗门,门下弟子平常都不注意减肥的吗!”

    ……………

    “你小心点,他胸前那伤口可不是看着渗人,被符石击中不是闹着玩的,还有你,这家伙可是真的快死了,你再不给他治疗他估计马上就得和这个世界真说告别,话说你们柏庐别这么偏心,廖平看着挺惨其实没多大事,身上那血都是徐自安的,我找到他时连个伤口都没,那手还在徐自安胸膛里掏着勒,什么?没受伤他为啥昏迷?你问我我问谁去?”

    作为将数人带出虚境的功臣,张经年此时看着台下忙碌场景,理直气壮的抑指令道,几位精于圣光术的教谕一阵施救之后,数人身上伤口渐渐愈合,气息也渐趋平和,待确定几人生命无忧后庄老儿狠狠瞪了眼张经年,心头微惕的张经年赶紧收殓所有神气忘形,老老实实端坐在蒲团上等着庄老儿问话。

    “到底怎么会事儿?”

    “他和他在云棋打架,他才通玄境,怎么可能打的过他?我看不过去就帮忙,他就阻止我,然后就成你现在看见的这样了。”

    “你说的倒挺省事儿。”庄老儿挑着声嘲讽道。

    “我累啊,庄老儿,扛着三个人爬天,谁能受得了。”

    看着张经年得寸进尺的跳脱模样,庄老儿由挑声变成挑眉,最后又变成了抚须。

    “这次你做的不错,改日见了你师傅我会提上几句的,摘星楼虽不入你师傅的天机阁,但还藏了些好东西,你挑件合适的,莫辜负了那些宝器。”

    张经年大喜,嘿嘿嘿的笑声让人甚是讨厌。

    国师大人治大国,出手也向来极为大方,众目睽睽之下许诺的宝器自然非同凡响,众位试子虽羡慕宝器威力也佩服张经年的心胸宽广,不是所有人能抵得住棋评测第二的成绩做出如此举动,他将几人从虚境中带回,就意味着有些事注定会很难办。

    一下子走出了四个人,那棋评测第二应该怎么算?

    独自给张经年不合适,可除了张经年以外给任何一人又都不妥,若按谁先走出谁是第二的规矩,小黄伞最先映入众人眼帘,难不成能给一把破伞?

    张经年一人抗三人,四个人可以说是在同一条线上,之间的差距微乎到根本没方法计算,没方法计算,应该怎么算?

    堂堂一场世间瞩目的国之大测里总不能最后没有第二,这也未免太胡闹了点。

    张经年还沉浸在喜悦里,为不知挑选那件件宝器而纠结烦恼,天机阁宝物众多,天机老人修的却是圣算道,天地万物皆能成为卦卜,向来不赞同借外器御自身的做法,所以他们三人空守着一座天机阁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品阶极高的法器,总算盼到了开天见曙光,心中自然高兴欢畅,然而张经年还没高兴完,就看见了庄老儿同样在笑眯眯的看着他,心中顿时升出一种莫名的不详感。

    “庄老儿,他们三人可是我抬出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第二名要不给我对得起我这一路的汗水?”

    庄老儿直接无视张经年的反抗,大手一挥道。

    “本国师当然知道你的功劳,不然也不会赐你法宝,但你们毕竟是四个人一同出来的,我也不能厚此彼薄,所以你们四个人,都是第二名怎么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远方的试,集市的蔬菜。

    你们一同出来,给谁都不合适,不如都给,看似儿戏的做法细想充满了智慧,于颜面于规矩都能说的过去,这样的决定张经年确实有些吃亏,但国师大人的便宜又岂是那么好占的?

    柏庐当然没意见,刘建朝与廖平昏迷不醒,第二名的成绩如同白拾,奢求太多难保国师大人不会当场翻脸,对于一位童心未泯又身居高位的老者而言,当场翻脸绝对比翻书更快。

    更何况廖平已经破境,成为年轻一代里当之无愧的知承第一人,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助廖平稳定境界,知承不同其他,一入知承就相当于真正打通了天人之隔的那片海洋。

    如此年轻的知承者,即便是整个修行史上也寥寥无几,若精心培养,前途自然无量。

    柏庐没意见,大离王朝的子民不好发表太多意见,虽然心中或多或少都对那名叫做徐自安的少年有些轻视不屑,认为对方不过是运气使然才捡了个棋评测第二,有些试子甚至开始懊恼为何自己没陷进虚境,不然也不白得一个第二?通玄下境,怎么看都不够这个份量。

    大家似乎忘了一件事,这位通玄下境的修者,在不久前刚刚与一名知承境正面站过一场,甚至………还真砍了对方一刀。

    他们不知道,不代表所有人都不知道,张经年作为第一个发现他们的人,很清楚看见了那道深处心口的刀痕,震撼诧异之余他对徐自安由衷感到佩服,或者是出于保护对方,或者是张经年知晓徐自安不愿别人知道他的秘密,在接下来的大殿内他刻意隐瞒了这个事情。

    柏庐与大离没意见,千山宗却很有意见。

    论实力,宁青鱼无疑是众人最强,论功劳,他是执白而行的对弈者,如今被排到第三甚至第四的位置,说是第三或第四,和垫底有什么区别?

    赵伯昂阴沉着脸站了起来,双手撑案怒视着庄老儿,目光里的阴狠毫不吝啬向场间所有人洒去。

    “我千山宗不认为宁青鱼会输给这些人,尤其是那个叫徐自安的少年。”

    这些人,这些人指的是什么人,毫无疑问是所有人。

    尤其是,尤其是什么,尤其是你们当中最弱的那个人。

    徐自安最弱,无论实力还是来历。

    至少在人们知道之前。

    赵伯昂这句话很巧妙,前者嘲讽你们所有人,后者则直接落到实处,这里是大离王朝,赵伯昂如果不想直接引发一场生灵涂炭的乱世大战就必须收敛起一些暴躁,事实上,当这位脾气火爆的天道院副院长动起智慧来还真如记重锤饶细痒般巧妙。

    徐自安本来就是众人之痒,无依无靠浮萍一株,惹了不会有天降大物掀起惊涛骇浪,踩了也不会有圣贤怒母讨回公道,赵伯昂的意思很明确,宁青鱼绝对不会输给一个通玄下境的试子,徐自安排名第二,不会输给第二,那只剩下第一。

    南雀淡淡撇了赵伯昂一眼,目光里的不耻也毫不吝啬的洒在对方那双三角眼上,二皇子周楚没想到对方会玩这样一处隔靴搔痒的迂回战术,微微一窒,唇角张合几次愣是没找到合适言语反驳,倒是余唯很认真看了对方一眼,将赵伯昂脸上每一丝线条和情绪都看很仔细,似乎要将这张脸牢牢记住,与未来某个时刻进行对比。

    那一定很有趣。

    朵朵气的拍案站起,嘴角梨涡里盛满了不悦与鄙夷,若不是国师大人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少女极有可能直接大骂了回去。

    看到朵朵反应如此激烈,国师大人心中愈发笃定某些猜测,将狭促目光从朵朵梨涡中收回,庄老儿用眼角余光淡淡撇了眼赵伯昂,冷冷说道。

    “你家宁青鱼这会不知道能不能出来,还跟我要成绩?成绩是靠手来争取的,不是靠嘴吧唧几下就能拿到的。”

    ……………

    宁青鱼缓缓睁开眼,眉睫虚邈不在,取而代之是眼瞳中的一片澄明。

    水清池澄的澄明。

    “还未知承?”

    何安下正在将算盘上的黑珠一颗颗重新串回算盘,感受到宁青鱼眸间的某些变化,轻声问道。

    宁青鱼垂眉望了眼棋盘,黑棋已被收起大半只余寥寥数颗,棋盘方正少了纠缠显得有些孤单,还有些可笑,宁青鱼眸中闪过一丝讽笑,淡淡回道。

    “不愿。”

    少了黑棋缠围的棋盘显得孤单,少了阴云遮蔽的天空则显得湛蓝晴朗,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清丽阳光照在峰顶上,浅草被映的更轻柔青松被扶的更明媚,何安下手中的算盘,也更神秘深邃。

    何安下停下准备掂棋入盘的手,凝视着宁青鱼眸间讽笑之意,迟疑片刻还是问道。

    “为何不敢?”

    不敢与不愿,一字相差却差出了无限含义,宁青鱼生而知之,尚在叩府境时就已然看到了知承境的风景,之间距离其实只是一张薄薄轻纱,方才对弈时又有所感悟,这张轻纱本该很轻易就被他捅破,然而宁青鱼此时除了身上气息更丰富了些,境界并没有任何提升,何安下很清楚对方还是不敢走出那一步。

    如一条深藏在水藻间的鱼,对这个世界再如何新鲜好奇也绝不会轻易探出水面,曾被鱼钩刮烂的嘴唇永远不会长好,那种害怕与疼痛也会让它一生牢牢谨记一件事情。

    不是所有的美好都如想象般美好,也可能藏着锋利的钩刺。

    但那条鱼终究还是探出过水面,虽然是稍瞬即逝的一撇,岸边的青柳与芬芳会被它铭记在心田,直到有一天会忍不住再次偷偷看看这个世界。

    至少,那朵飘渺在云霄之外的游云已经学会如何讽笑这个虚假的天空。

    “所谓算天,算人,算到最后都是一场笑话,不管是否算对了真实,看的太远,也不一定就能看到真实,有可能那也是一场看起来比较真实的笑话。”

    看宁青鱼始终没有回答,何安下指间继续向棋子拈去,黑棋穿过算杆发出一声翠丽的敲击声,听起来如同黄莺在啼唱。

    宁青鱼同样也伸出手,突然想起所有白棋都是些云絮,落于棋盘时还能被气息压制继续成棋,若自己拈走,只能给晴朗天空带来一朵多余的闲云。

    这方虚境被云层遮蔽了这么久,难见天明,自己何必扰了它们清静。

    “远到尽头,就是真实。”

    宁青鱼敛起眸中笑意,拂袖站起,试袍被嫩草染去青意不再显得如以往般飘渺虚迷,却多了些色彩与烟火气。

    “师傅说生意人不能看的太远,太远容易影响眼下的行情,谁也不知明日青菜几两,白鱼几钱,这些是渔民与菜农决定的,所以我从来不会考虑太远,只将眼前事做善做好,你在山顶的时间太长,这次下山没事多看看人世间也挺好的。”

    何安下没有接过宁青鱼的话语继续探讨远方是否存在尽头与真实,而是突然聊起了客栈里的粮食与蔬菜,就像俗世间街邻老友晨间傍晚相见时的随意闲聊,看似只有青菜和白鱼却充满了入世与出世的大理。

    “抱歉,我用青菜和白鱼来比喻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宁青鱼垂眉,看似在若有所思其实只是在观望着脚下一颗青草,听到何安下这句话后微微愣一下,片刻后才摇了摇头道。

    “无妨。”

    何安下不语,突然笑了起来。

    按照以往,以宁青鱼淡漠清冷的性情绝对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更不会回应他,青菜与白鱼,合在一起就是青鱼,千山寒池里有与世隔绝的青鱼,俗世集场里也有白鱼青菜,俩者之间并不共通,却有同趣。

    宁青鱼也渐渐变得有趣。

    将最后一个棋子串成算珠,何安下才再次抬起头看,呵气吹了下手间算盘,数缕云丝缓缓落在细草间,那是方才收起云梯是沾惹到算盘上的。

    “你应该不需要云梯。”

    何安下用指间拨打了一颗算珠,发现声音还如以往干净翠落,并没有因为入了场旷世棋局而变得骄傲高扬,也没因为入天见了场云海而变得空灵遥远,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不走?”

    宁青鱼将目光从脚下细草与集市白鱼中收回,微带困惑看了眼何安下,开口问道。

    何安下将算盘从远方诗情与寒池清溪中夹回腋下,深深看了眼峰顶外的无限风光,留恋说道。

    “我再待一会。”

    宁青鱼不再言语,任山风拂过试袍穿过道簪最后送往峰顶下一片如同新生的世界,那荒草更加枯萎,那清泉泠泠作响,那大地不再是单调而枯燥的深沉,峰峦间也有无数野果渐渐生长。

    待山花开到烂漫,待野果长至多汁,宁青鱼才收回目光,出声问道。

    “如此好看?”

    何安下继续看着峰下所有一切,目光清澈而迷恋,似乎已经沉醉在野果的醇馥之中,已经沉迷在山花的芬芳之下,耳边听到宁青鱼困惑的声音才缓缓回头,笑声回道。

    “如此好看。”

第一百六十四章,那胖子来找老赵。

    万物的成长看似曼妙多姿,看久了不过还是单一而乏味的循环,没有生命在期间活动改变,山河石溪浅草野火都只是依循着大自然最基本的规律生长,有规律的生长,谈何好看?

    宁青鱼不解,不愿多解。

    晴空中没有游云,所有云絮凝成的棋点不在,但宁青鱼作为四劫残局的续棋人,自然有其他方法离开,沿着天空中某条曲折而深奥的线缓缓行走,宁青鱼的身影渐渐淡出青天,留下何安下一人在青松下继续欣赏着这个宛如新生的世界。

    你只看到了万物在春夏中的生长与结果,还没看到它们在秋冬的死亡和结束,成长与死亡,结果与结束,才是真正的大轮回。

    但那些也不好看,因为完整的轮回说到底其实还在规律内,有规律的事物当然不好看,撑过秋冬的松柏,隐过春夏的寒竹,这些不理规律又傲于规矩的生命才最好看。

    何安下站在峰顶看了许久,直到把松柏看寒把寒竹看青才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上残留的云絮和尘土,这位小君子不知为何突然挥手将棋盘上的白棋全部打乱,然后才缓缓向峰下走去。

    他没有入头顶的天,而是去了脚下的世间。

    而随着何安下将所有黑棋串起,将白棋打乱的时候,摆在天南大殿的那张棋盘也渐渐变得十分黯淡,仿佛灯火将熄,昏暗中,原本还剩下的十余颗棋子也渐渐消失不在,只余下了一张空空荡荡犹如新制的平凡棋盘。

    ………………

    宁青鱼已经回到了天南大殿里,试袍间嫩草打去的绿意已被真元洗净,道簪倾斜如旧,眉梢清眸还如以往般淡渺淡漠宛如天边最遥远的那朵游云。

    一切如旧,一切也照旧,不管是容貌还是神情,仿佛虚境里那条探出水面的青鱼与峰顶间的对弈以及对话都是一场虚梦,梦醒无痕。

    他站在千山宗众人之前,所有人目光被他揽收,他神情不同,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目光里带着的各种情绪。

    同情亦或嘲笑,幸灾乐祸亦或喜上眉梢。

    同情嘲笑主要来自离人,喜上眉梢则发自千山宗众人。

    赵伯昂离他最近,很清晰感受到宁青鱼气息间的某些变化,老道不清楚宁青鱼的变化具体因何而起,又会给宁青鱼修行之路上带来多大的机缘,但作为在大道间沉浸多年的大修者,他很清楚,不管任何变化,只要有,就是幸事。

    大道之行,最忌讳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是死谭,养不活幼鱼更养不出青龙。

    一场四劫残局,数位少年或心有感悟或直接破境,尤属廖平的表现最让人惊艳,赵伯昂口中虽刻意略过此事,心中多少有些不甘,首名被离人夺走,知承第一人也归属柏庐,宗门不惜从各峰调来优秀弟子参加跃溪试,到最后却屡次被其他人占了风头,任谁也会有一口烦闷抑郁憋在心胸,他不是怒宗门弟子不争,只是郁气运不盛,毕竟破境这事最需要契机,契机不到谁也不能抱怨奢求,如今感受到宁青鱼气息上的变化,老道底气瞬间高涨。

    穿过层层柔光,赵伯昂直直盯着庄老儿,刻意吹了一口气,稀疏胡须鼓的极高。

    “你说等宁青鱼回来,如今宁青鱼已经回来,不仅安然无事,甚至有可能马上就要跨过那条天堑一跃知承,棋劫是我千山宗弟子续的,天门开启至少宁青鱼一半功劳,他身为最重要的下棋人,又恰逢悟境的关键时刻,出来晚点很正常,通玄下境的家伙都成为第二,我千山弟子为何不能成为第一?”

    这些话赵伯昂当然不会当着众人面前说出来,里面的意思却让所有人都能轻易看懂,朵朵脸颊的不悦已经成为大怒,正欲不顾公主殿下的身份与庄老儿劝阻直呵老道龌鹾无耻,却不想正好看见余唯轻轻撇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里有好奇,有笑意,更多的则是安心。

    安心安的是殿下的心,朵朵有王朝公主殿下的身份,直面呵骂天道院副院长一定会将矛盾激化,大离与千山宗之间虽然早已俩向厌,早晚会有一战,可谁也不愿成为大战的导火线,战役一旦开启,苦的还是黎明百姓,那些百姓,都是殿下的百姓。

    好奇和笑意就很简单,朵朵反应如此激烈,任谁都能看出大青山畔的男主角是徐自安。

    原来那少年还有这样一段有趣故事,看来清夜司有必要对那少年再多些了解,至少要先弄清楚那少年此时到底是什么境界。

    一场棋评测便入了通玄,这种修行速度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还真不愧是沈离看重的人呢。

    …………

    朵朵带着疑惑将怒意压抑下来,庄老儿因为已经猜出某些事情干脆闭着眼睛如同睡着,场间气氛有些压抑,只有风过梁柱的绕缠声,周楚身为王朝二皇子,此时只能站起来主持大局。

    环视了下殿内众人神色,发现多数试子情绪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激动强烈,反而隐隐带有些难言的期许,斟酌片刻,周楚看着千山宗众人说道。

    “不如同列第二。”

    不如二字代表商议,代表退步,代表大多数离人对此事的态度。

    千辛万苦入得京都参加棋评测,多年勤修勉学最后被一个通玄下境的修者夺走名额,相信任何试子心里都会不服,那怕同属大离王朝。

    家族使命,己身前途,少年骄傲,太多理由让众人此时保持沉默,甚至有些试子还希望天道院能闹的更大一些,让国师大人改变主意重新开启棋评测,这样自己这些人才有机会重展身手。

    人生不会重来,棋评测重不重开就是国师大人的一个念头。

    见向来骄傲倔犟的大离王朝有所让步,见殿内众人沉默中带有的怂恿意味,赵伯昂胡子吹的更高,积年累月压在胸间的那口憋闷气让老道此时有些飘飘然,眯着眼睛冷冷看着还在昏厥中的徐自安轻蔑道。

    “他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我千山神子并列?”

    二皇子蹙眉,脸色有些难堪,紧紧盯了赵伯昂一眼,用眼神警示已经给了你台阶,你若准备闹的太过分天道院今后还确定要在京都开下去?

    赵伯昂意识到自己这句确实有些过分,可话以说出,刀以架在脖颈上,众目睽睽下老道不能怂了气势,只好拧着脖子继续直视前方。

    天道院是宗门在世间支持的一所学校,失了就失了,对宗门肯定会有所影响但还不至于严重到动摇宗门的根基,可宁青鱼与跃溪试的意义更大,宁青鱼是宗门脸面,跃溪试是宗门对冥界的先筹,那样都失不得,短暂思考后老道拂袖前行数步,高声慷慨道。

    “我千山宗要的是公道,棋评测如此行事于理于矩都不公,不公之事不足以平心意,大离身为世间王朝难道就可以欺天瞒道?若如此,宁可大地生灵涂炭我千山七峰也必会出剑捍卫天下公道。”

    老道神情**正肃,语调恢宏大气,颇有几分舍身就义的壮烈感,不要说我千山宗胡闹,你们大离仗着主家之势如此欺客,还不允许客人找寻公道?

    世间事,只要将公道二字扯来做大旗,似乎都能行的异常理直气壮,还能将道德正义也顺便拉到自己这一边,这话说的及其漂亮,宁王侯将酒盏放下,借着酒光难得认真看了眼赵伯昂,心想原来你也是有智慧的,以前竟是错怪你了。

    大殿气氛从安静转为紧张,数位大离试子怒视站在众人之前的赵伯昂,脸色气愤激动又找不到合适言语反驳对方,不管资历还是功劳又或者实力背景,那位叫何安下的少年与宁青鱼相比确实不够资格,这一点毋庸置疑,没法成为痛斥对方的理由。

    更何况赵伯昂还有天道院副院长的尊贵身份,这些空有热血的年轻试子即便想要撕开对方嘴角也要先考虑下自家族门或长辈能否扛得住千山宗的威压。

    有资格发言的人因各自原因沉默不语,意欲痛斥的人因辈分实力不够而言语卑轻,国师大人好像已经彻底睡着,白须如垂钓的丝线,不住摇晃勾钓着明亮案几上倒影出的另一个垂线。

    二皇子见此干脆不再理会赵伯昂,盘膝坐回蒲团,目光隔过庄老儿落在庄老儿背后的余唯身上。

    宁王侯随二皇子一同看向余唯,朵朵也在疑惑看着余唯,余唯抬起眉梢,轻轻望向殿门处。

    朱雀自顾自饮着杯中烈酒,红唇瑰丽剪眉微醺时不时流出一抹颇堪寻味的笑容。

    气氛也颇堪寻味。

    大家都在等,等着同一个人。

    ……………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伴随无数阳光强势入殿,一位胖子也蛮横入殿。

    光线明暗的变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投射在玉砖的身影阳光拉的极长,摆放在门口处的俩盆迎客松随风不住点头,似在欢迎久违丽光更似在欢迎正随清风一同缓缓进来的那个胖子。

    那胖子消瘦了不少,不过不是为了所谓的佳人伊人和秒人,而是因为最近打狗打的有点凶猛。

    京都城内狗太多,想一网打尽需要费很多功夫,朱墙高阁学府大院得去,阴暗街巷也得去,汗水流的多了,赘肉自然就少了。

    身影也能被辉光拉的极长了。

    说话的语调也会被拉的很长了。

    还能拐着弯儿。

    “老赵啊,我打了这么多条狗,怎么就唯独把你给忘了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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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刀行介绍:
春风得意,新梅压了旧梅
少年拾刀行,笑言那四禁里也总是有错对
夜不能寐,山峦雄危,青天不语,少年无愧
剥开一片青叶,看见半座京都,喜上眉梢,
“嘿,你别说,这京都城的雄墙还真是比咱那的土墙高上不少嘞”
拾刀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拾刀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拾刀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