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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风不得意     拾刀行txt下载     拾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五,所有人的命。

    有雷声至。

    惊了雾中的人。

    这里是生死劫,是一个与外界完全独立的地方,就如同混沌初开时的天地,本不该有任何来自外界的事物或力量,然而这道剧烈雷声就这般突兀袭来,刺穿所有人的耳膜,也撞击在每一位试子的心中。

    每一人不仅仅指宁青鱼对立的十数位少年,而是所有身处在生死劫中的试子。

    对生死劫的破局方式逐渐有眉目张经年,被这道如殷雷声惊的险些将好不容易才捋清的思绪混乱一片,恼怒向某处看了一眼,然而雾色弥盖下根本看不清那里的具体局势。

    张经年知道宁青鱼在那里,因为即便有雾色遮掩,宁青鱼身上那股浓厚的强者气息也依旧能清晰的传来,入场前他知道有些人为棋评测做了一些无法见光的安排,他从心底里排斥这些阴暗的安排,于是准备前去帮宁青鱼解下围,离人磊落,讲究赢要光明磊落的赢,输也要干干净净的输,他是个典型的离人,不愿意干小人的勾当。

    将脑中混乱清理了下,张经年起身向震响发生的方向走去,速度并不是很快,因为他相信凭借宁青鱼的实力完全可以撑过一段时间。

    出手帮助对方是离人的品质,可能让对方吃点苦头张经年也很乐意看到,身处不同阵营,有些不关痛痒的麻烦他还是不介意让对方尝试下的。

    梅园真叶蕴涵的大道奥义连他师傅赞叹不已,宁青鱼能以少年之龄,生生栽下几近百片梅叶的真义,生而知之的称号,怎么可能是什么徒有虚名。

    然后越靠近张经年心里越感觉有些不安,前方传来的气息很明确,宁青鱼在以一敌众,而且还是以一种摧枯拉朽雷霆万钧的方式直接将所有人压在云下!

    以一敌众还完胜,张经年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同为叩府上境修者,实力咋就差距这么大呢?

    他突然讪讪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用去帮忙了,但此时他已经走到了战场附近。

    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张经年苦笑一声,莫名想起了杨颖。

    不知道杨颖那小子在何处,是否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方式?那小子精明聪颖,应该已经知晓如何破局了吧。

    …………

    张经年站在战场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有人很想退,却无法后腿。

    廖平看到了那片如铁块般厚重的乌云,看见了乌云翻滚中磅礴暴躁的雷电,以及那场仿若末世般电掣风恶天裂地险般的场面。

    他知道自己的识念不及宁青鱼雄厚强大,可身为柏庐大弟子的骄傲让他一直以为即便自己不如对方,也不会相差太远,柏庐藏在西山下一直低调如日暮下的晚霞,多少年过去了,这片晚霞一直占据着整片西面的天空,没有谁能摘下一缕霞光,也没有谁敢来找这片暮云的麻烦。

    大离王朝不能,千山宗也不能,甚至当年那位持着桃花剑的师叔还只身一人闯了千山宗六峰,事后也不见千山宗派谁来西山找麻烦。

    门派的强大让廖平心里不免有些膨胀,一直觉得柏庐之外天下无强者,自己是柏庐大弟子,首当其冲就应该是天下大弟子。

    他似乎忘了,当年那位名叫韩三苏的前辈只身闯入千山宗时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柏庐之人,千山宗无法因为韩三苏与柏庐关系亲近就将怒火迁移到柏庐上,等到韩三苏变相成为柏庐之人时,他已经强大到让千山宗也不得不思考与之交战要付出的代价。

    门派强盛会让门内弟子天生带有自信,同样也会让这种自信演变成盲目的骄傲。

    廖平就是如此。

    但廖平又不是如此。

    因为他没有与心傲相匹配的实力。

    他的确很强,比绝大数同龄少年都要强,不过少年之龄便半只脚踏入了知乘境的修行让他绝对有能力占据少年强者榜上前几位,前几位终究不是第一位,他没有强到如宁青鱼般可以力压群雄独占潮头的程度。

    所以内心深处,廖平一直有一丝不甘与嫉妒。

    不甘和嫉妒会让人做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就像此时,他完全可以在宁青鱼被人牵制的时间思考如何破局,但他又无法静下心来去不理会战场变化,廖平害怕事情出现任何意外,所以他很早之前就来到附近偷偷注视着一切,随时准备出手让宁青鱼彻底出局。

    那怕是偷袭。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怕他就在这附近,还是做不了任何事情。

    那怕是偷袭。

    那片遮天盖地的乌云来的竟这么突兀,这么强悍,强悍到他在这种似要将所有人彻底打入炼狱的威势下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产生,狠狠咬下嘴唇,廖平恢复一丝清明,艰难看了眼四周,那十数位场间试子此时就如一只只呆滞麻木的白鹅,双眼空洞的伫立在原地。

    这是识海突遭侵蚀后的表现,最猛烈的那种。

    只经过寻常伏击战的战马突见万军对垒时天地轰隆的壮阔场景,第一反应会如怯懦的兔子般瑟瑟发抖,这些场间试子此时就是如此,不管是中境还是上镜,只要还在叩府境内,他们就无法脱离体脉本身的限制,他们或许都经历过一些残酷危险的战斗,可那些战斗无论层次还是实力都不会太超过他们能承受的极限,如今宁青鱼的出手已经远超了他们极限。

    云青青兮欲雨,宁青鱼不喜寒雨,笼在所有人心头上的黑云只余墨汁一般的压抑与沉重,在这种阴霾笼罩的威压下,声音如鬼泣一般恐怖凄狞,所有试子从心底深处发出一种惶恐失措的无力感。

    他不过抬了抬眉,眸中进了些雾色,竟能有如此威势!

    如果此时廖平还有勇气,或者还有能力向身旁看去,会发现一个让他更心寒的事情,与他一同在此处观望的同伴眼里虽也有不可思议,可没有任何空洞麻木。

    宁青鱼有意将他笼在这片云海中,有意让他感受到这种无法抵抗的威势,有意将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豪深深的踩到脚底。

    这怎么可能是叩府境修者能做到的事情!

    这种力量连寻常知承下境修者也无法做到!

    宁青鱼………难道已经跨过叩府,早已知承?

    识真,通玄,叩府,并称为修行下三境,其后则是知承,沧海,启天中三境,廖平身为半只脚踏入到知承境的修者,相对于其他人,更清楚知承境代表了什么。

    代表着知天命,代表着承沧海,代表着世外与红尘。

    不及知承者,便是阅尽繁华,也不过俗世中的一粒尘埃。

    踏入知承者,便是守城一偶,也如星辰般高悬天外。

    “尘埃如何能与星辰争辉?叩府怎么可能与知承为敌?”

    廖平脸色苍白,呐呐自语,妄想用这句话来掩盖自己已经被破碎不堪的自尊。

    ………………

    道心是这世上最坚韧的事物,比剑阁洗剑池中那些万年不屈的名剑还坚韧,同样,道心也是世上是脆弱的事物,一根篱笆,一处围墙就可以轻轻松松将一位修者的道心彻底困住,又或者扎下一根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

    对于廖平而言,此时他除了用宁青鱼早已踏入知承境的理由来维护他混乱的道心和自尊,却似乎没有想过,如果宁青鱼真的达到知承境,又怎么可能瞒过国师与天机老人等真正强者的目光?生而知之的神子确实被天公盛眷,围绕着他的那片云也确实深不可测,能遮掩许目光,并不意味着那些强者们真的就什么也看不到。

    宁青鱼确实是叩府镜的修者,却又不是标准的叩府境,因为他能在叩府境就做到许多知承境修者才能做到的事,比如识念化实,比如云倾众人。

    宁青鱼缓缓敛回目光,敛回自瞳孔处汹涌而出的识念威势,却没有敛去那片压在众人心头的那片阴云,他遥遥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目光穿过天空似要落在某处。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有些不舍,有些可惜,似乎还是不愿放弃那件引起他兴趣的玩具,良久后,他重新看向眼前的这处生死劫,然后缓缓抬起脚,向前方行去。

    他的前方是众位围困的试子,更前方是在场外观看的廖平,十数位试子此时依旧呆若木鸡,就像被来自炼狱中的恶魔吞噬了心神一般麻木空洞,他缓缓行走,白衣一角轻轻打在一位试子的身上,那名试子就像一根木桩般直挺挺的向后倒去,他继续行走,经过另一位试子的身旁,那位试子也随即瘫倒在地,他经过一人又一人,每经过一人皆有一人倒地不起,身体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沉闷压抑,更给这幅画面添了浓厚的诡秘感。

    身后的云浓如墨夜般的黑,宁青鱼一身白衣如从炼狱中满载而归的神子或魔君,身旁皆是被斩落的邪魔外道或匍匐信徒,这一副画面让人想起圣子降临图,又或者魔君降世录,不由从心底生出一种朝拜或恐惧感。

    他走过所有人,最后来到廖平面前,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庞没带有任何表情,只是淡如冰淡如雪淡如无物。

    无物,眼中没有任何事物。

    他唇角微动,语气平静而漠然,如同神君,如同魔王。

    “生死劫,生死劫。”

    “生死,由命。”

第一百三十六章,那一场棋劫如生死。

    灰雾深处出现一道裂缝,如溢满的水潭中突然出现了一处洞口,洞深入地不知多少里,潭水受压尽数涌入,谭内的水草与虾鱼被迫险入其中。

    宁青鱼不是知承境,却有着不输于知承境的实力,如廖平推测的那般,单以识念而言,他甚至比一些寻常知承下境的大修者………还要强!

    生而知之之人,难道就真的可以无视这世上的规矩?

    以劫中雾色为引,以千山宗的秘法相辅之,期间甚至还有一丝来自后庙的天地威势,数种道法相互叠加融合直接让他以无敌的姿态降临场中,将廖平的道心碾压成一片零碎,将十数位少年强者打落成一片狼藉,更将生死劫中本稳定平和的空间秩序………彻底打乱!

    生死劫是棋盘世界中的一处小劫,位于棋盘世界中又独立于棋盘世界外,如一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棋盘能承受住百余颗棋子的交错,棋子却容不下任何多余的力量,不允许任何监考官员们进入就是出于这个考虑,毕竟生死劫的空间界壁只能承受的住叩府境修者的识念强度,如果太强,会直接打破这处小世界的平衡,导致空间崩塌。

    空间崩塌,其中所有试子就会随崩塌的空间陷入一片混沌虚无之境中,有幸走出那片虚无之境还好,可一旦走不出,就会彻底迷失在那片遥远漫长的虚空中。

    宁青鱼方才一直迟迟不愿真正出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然,这和棋劫中那些试子们无关,他的眼睛里能容得下一条鱼,一朵云,不会容下任何人的命。

    他如云般淡然,也如云般冷漠,在他眼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轨迹,所有人不过是沿着早已设定好的命运轨迹走了一遍罢了,他从不会干预任何人的命,也从不在意任何人的命。

    他只是不想破坏这处名叫生死劫的地方。

    他很喜欢大离国师留在这里的那道选题,关于过去与命运的选题。

    他是生而知之,能一眼看清世间很多事的本质,包括道法,包括道理,却从不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命途。

    他很想做做这道选题,很想看看在被誉为大智者的大离国师和天算之能的天机老人眼里,什么样的答案才算上完美,或者什么样的选择才会脱离命运这个伟大的命题。

    但他要先解决一些麻烦。

    那些麻烦本身不麻烦,会带来一些更大的麻烦。

    比如说,直接毁了这道关于命运的选择题。

    ……………

    生死劫的平衡被打破,空间裂缝的出现让一切变得飘忽迷离,那条裂缝深邃的令人心悸,如一只要吞噬一切的饕餮巨兽,无需多久,所有踏入生死劫的试子们都会被卷入那片未知的虚无之境里。

    事实上,生死劫是国师大人特意为这些少年强者们过寒宫时设计的,弥漫在棋劫中的雾瘴是朱砂斋主以大手段从清风书道中撷取而来,能进入生死劫的这些试子,都是日后要去墓山的少年。

    作为四禁中唯一一处神魔大战后的遗址,墓山中极有可能会发现关于冥界的下落,传闻中的大道第九境也极有可能就在墓山中,墓山位于雪域寒宫后,要进入墓山寻找关于冥界的线索,雪域寒宫是唯一的途径,寒宫中幻境无数,没有大毅力或大智慧者很难通过,这世上,无论是大毅力者还是大智慧者,他们之间都有一处共通的地方,那就是……选择。

    于千般迷途中选择一条真正的鸿蒙大道,此乃大智慧,于万花迷眼中做到心无旁骛,安守本心,此乃大毅者,对于修者而言,世俗间的繁华并不会成为心念上的诱惑,红尘间的爱恨情仇也很难牵绊他们那颗心执大道的心,境界越高者似乎心智似乎越坚定,越不易被旁物所困,但是即便是一些踏入中三境的大修者,也有极难割舍的选择。

    其中最重要也最艰难的,就是关于过去与未来的选择。

    时光一逝永不回,那些过去发生的看似也会随时光一同永逝而寻不回,它们之间就如俩条截然相反的线,自某一个名叫现在的起点开始穿行,一处越来越远,一处越来越近,永无瓜葛,似乎永远不会产生什么交集,但事实上,很多时候,过去的,也会在出现未来里。

    一次沉重的打击或失利,一段难以忘怀的痛苦回忆,一场刻骨铭心的恩怨因果,这些充满怨恨的东西就如同一颗恶毒的种子或者一根带刺的篱笆,深深扎在道心的最深处,平常时它们会隐藏蛰伏起来不显行踪,在触及时,就会如泛滥的江水般彻底淹没修者的所有心识。

    疯魔,不过是一颗被执念根深入骨结出来的恶果。

    心障,也不过是一道不愿对过去选择愈合的痕疤。

    国师大人看过王朝起起落落,看过人间浮浮沉沉,看过太多天赋极高的天才因为深陷过去的芥蒂荒废自弃,见过许多境界高深的大修者因心魔入体彻底疯魔,他以棋劫的方式助天下试子明悟本心所选,没想到被宁青鱼衍变成了一场人类修行史上,关于未来的浩劫。

    除去剑阁,可以说整个天衍大陆最负天资的少年们都在这里。

    将这些少年毁去,与将人类的未来毁去有何区别?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劫?

    …………………

    最早发现棋劫异常的不是与朵朵殿下相互逗乐的国师大人,也不是身在天机阁中正翻阅某部无名卷书的天机老人,而是那俩位特意自朱砂斋而来的神符师。

    国师大人神谋睿智,可一身修为却如棋道般着实惨不忍睹,他清楚棋盘世界中的格局,不知道里面具体的比试细节,左右无事,国师大人只好与桌上的甜点较力,与沾在白须深处的残渣较力,与身旁同样左右无事的朵朵殿下较力。

    或许是心系某位大青山畔的负伞少年,朵朵殿下无意与身旁这位老顽童打趣,她的血脉天赋确实强大且特殊,但真实境界是叩府中境,虽然在这个年龄中以算极为强悍,但若只是叩府中境,的确不足以穿透那些来自清风书道迷雾。

    余唯淡淡的看着棋盘世界,明清而平静的眸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而那只艳红似血的朱雀,则眼眸越来越亮。

    朱雀也感受到了那丝空间流动的异常,她在意引起空间崩塌的宁青鱼。

    生而知之难道真的就这么强大,可以做到无规而行?她极用力的抿了下红唇,眸中的明亮渐渐被浓厚的战意占据。

    突然想起什么,南雀特意回首看了眼余唯,待看到这位自幼相识却从来没有真正看透的清夜司义女似乎并无任何多余的情绪流出,不由有些失望。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失望,这次清夜司逾规参与棋评测,所选的棋子究竟能不能通过生死劫本就是那座槐树下的小院与御花园之间的事,她身为地位独特的桐宫之主,这些朝中的明争暗流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或者,她只是不想哪位素衫下的姑娘…………活的如此压抑罢了。

    选了棋子入局,对输赢却如此随意,这在旁人看来是坦然无谓,在她看来,只是压抑罢了。

    就像那俩只明明盛彩艳人,从不肯真正绽放的荷莲一般。

    她们数人感受到了异常,出于不同的原因不会出手,舍大家与许大家这俩位神符师亲自坐镇,她们出手也不一定能起到太多的作用。

    符师是世间对阵法,对空间最熟悉的人,更何况,棋盘世界本就是朱砂斋一手设计,俩位符道大家自然无比熟悉。

    事实上,早在宁青鱼聚雾成云时,她们已经感受到了棋盘世界传出来的那丝异动,她们很清楚棋盘世界的弊处,也知道己人身上的重则,斋主因故无法亲自前来,她们自然慎重。

    未雨绸缪的好处就是不会被突然而至的骤雨冲塌了屋顶,生死劫的空间崩塌让殿中数位符师齐齐站起,姣好的面容上皆显出与寻常娴静温和完全不同严肃,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踏入大殿青砖中,那些青砖是构成棋盘纵横间的主要阵脚,如缠粽的丝线般既能分隔棋阵又能将棋盘世界紧紧束绑,使其更加稳固,轻易不会分裂崩解。

    朱砂斋几乎全部为女修,因常年描符绘道的缘故,斋服以素雅静逸的裙衫为主,雾色遮掩下,几位正在全力修补棋盘大阵的符师如片片浓墨山水间的清浅丹青,不时可见某处墨色最深处一道格外清长的光泽露出雾端,那是一道早已绘制好的符被打入棋盘大阵中的景象,这一幕看起来极为美丽,给人以无尽韵味。

    赵伯昂没有看什么韵味,焦急无比。

    作为天道院负责这次棋评测具体事项的教谕,赵伯昂很清楚他要真正负责的人只有宁青鱼一人,宗门悬律峰上下来的那些弟子确实也非常优秀,但与宁青鱼相比无疑要逊色许多,场间所有人都很清楚,能引发棋盘世界异象的人,除了宁青鱼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如果宁青鱼真的出现任何意外,宗门怪罪下来,他首当其责。

    他不怕宗门怪罪,也不惧后庙的怒火,自幼生于千山宗,对宗门有着无比的虔诚与忠诚,不然也不可以胜任天道院副院习这么重要的位置,宁青鱼是宗门复归当年无上荣光的希望,若真在这里出现任何意外,无需宗门问罪,他自己也认为自己万死也难辞。

    想到如此,赵伯昂愤而起身,看着国师大人怒斥道。

    “这就是你们大离的棋评测!”

第一百三十七章,那一毫笔墨如九州。

    舍清没有理会赵伯昂愤怒的叱责与威胁,她作为世间地位尊贵的几位神符师之一,又有着朱砂斋院修的清贵身份,朱砂斋与天道院并属京都实力最雄厚的几座学院,往日里的交集并不算少,相互之间也都比较清楚对方的脾气或底气。

    虽然这届参加棋评测的试子里并没有什么人是她们朱砂斋提前安排好的,但这些少年确实有几位对符器一道有着是非常优秀的天赋,如果能进入朱砂斋,相信用不了多久,必定会为斋中添上许多实力。

    符道的传承本就极为挑剔,不然朱砂斋也不会一直是众多学院里人数最少的一所,对于有天赋的少年更要珍惜。

    见棋盘世界有异动,数位严守在棋盘大阵外的朱砂斋女修纷纷祭出法决,一道道光线不同的阵法力量源源不断的向棋盘世界中灌去,她们的及时出手让棋盘世界絮乱的空间气息相对于稳定了一些,至少由生死劫内撕开的那条裂缝已经渐渐停止着翻涌,看情景不会影响到整座棋盘大阵的秩序。

    然而仅仅稳定棋盘大阵秩序还不够,空间裂缝出现的地方是生死劫,若不能彻底补修好那条空间裂缝,随着世间的推移,整个生死劫中的少年都会被吞噬到其中。

    被困在生死劫中的少年不多,却是这届棋评测实力最强的那些人,如果他们被吞噬,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庆幸的是,空间裂缝产生虽然很快,但吞噬不是瞬息而成,它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时间极短,或者仅仅只有数息,但好在那怕只有数息,也足够棋盘世界外的人们做许多事情。

    毕竟此刻在天南殿内的观礼者,有许多境界高深莫测的世间真正强者。

    宁王侯闷呵一声,双目精光四露,那双保养极好的手缓缓伸出,单手向下,一股压迫失足的强者气息将整座天南殿笼罩,殿内光线骤乱,竟出现一种朦胧的迷幻感,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些混乱的光线不管再如何折射延伸,却没有一束能透殿而出。

    将光线束于一殿,就如同将房门紧关,这种做法无法对空间裂缝的修复产生直接用途,但为它设置了一道牢固的关隘,空间裂缝的恐怖在于它之后的那片虚无之境,虚无之境里,空间法则极为絮乱,一步之间可能就会横跨无数的山川河脉,如今宁王侯以大神通将整座大殿封闭,至少能保证陷入虚无之境的那些少年们,如果真的可以走出来,不会莫名出现在某处遥远的荒原又或者冰川里。

    当初徐自安能一步从余镇进入大青山畔就是这个道理。

    赵伯昂渐渐从愤怒与心痛中回过神来,祭出本命法器,不惜法器摧毁的代价疯狂催动体内真元同宁王侯一起紧束这方空间,老道一生修行,境界早已过了启天上境,可以说是半步入神。

    宁王侯是入神境,赵伯昂比他只差一线。

    与宁王侯不同,赵伯昂完全不惜体内真元,爆发出的力量甚至让整座天南殿一阵颤动,无数肉眼可见的屏障穿插大殿各处,就像把守雄关的无数兵甲。

    其他数位境界高深的教谕见状也纷纷出手,一时间,本显空旷的天南大殿里竟被层层交错的强**决占据的极为压抑,就连杯中的酒都被敛去了醇厚的琥珀色,只余深沉如秽血般的浓稠。

    这些强者们的出手无法改变生死劫内的那条空间裂缝,却极大程度缓解了朱砂斋的压力,舍清向宁王侯投去一丝感谢的目光,斋袖微动,一支粹美秀气的毛笔跃然出现空中,空中本四处凌乱的光线如嗅到腥味的猫纷纷向笔端汇聚,毫尖凝光,渐渐化成一团如同明珠般的圆轮。

    这是她的本命法宝,汉青笔,朱砂斋中有名的强大宝器。

    笔是好笔,可人们渐渐发现,没有墨。

    无墨似乎不以成书,无书似乎不以成符,符道一事马虎不得,极讲究介质顿悟等事情,从来都不存在什么随手拈风风自成符的玄像,即便有,那也是提前书写好的符文。

    然而此时只有笔,没有墨,更没有供笔墨挥腾的纸张,无墨无书不成符,舍清即便有能将符道入神的实力似乎无法彻底改变生死劫的空间秩序,正当殿内众人疑惑不解时,一直在舍清身边的另一位神符师许晴微微起身,自斋袖中取出一张见方成正的事物。

    宁王侯余光微撇,待看清那事物后眉梢骤然凝起,双目间竟出现一丝惊诧的神情。

    那是一副真正的棋盘,其间的每一处方格里都透着古朴温厚的气息,边缘处的一些棱角微微泛白,似乎是持棋盘者经常把玩的缘故,最常落子的中元位能清晰看出微微有着凹陷,非长年入棋对局不能致,棋盘中摆放着数百余棋子,其中黑字较繁,仔细看,会发现与大殿内以青砖为阵基的棋盘世界如出一辙,只不过少了雾瘴相隔所以看上去更清晰。

    在棋盘的一角,与生死劫相同的地方,隐隐有一处黑线。

    黑线非常细微,就像落在棋盘上的一粒稍大些的灰尘,所以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里。

    如果猜测没错,这条看似微弱不起眼的黑线,应该就是生死劫内被撕开的那条空间裂缝。

    “这难道就是阮郎归当年留下的那副棋盘?”

    宁王侯将目光那处黑线中收回,凝视着许晴突然幽幽问道。

    “不,这是个仿品,是我交给朱砂斋,棋盘大阵就是以这幅棋盘为基阵设计出的。”

    回答宁王侯的并不是此时持棋的许晴,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国师大人。

    宁王侯闻言不再言语,而是轻轻嗤笑一声,似乎对国师大人这个说法并不怎么相信。

    不仅仅是宁王侯,殿内许多人都不怎么相信国师大人这个有些多余的解释。

    宁王侯问的许晴,国师大人抢过话来回答,明显有为其隐瞒的意图,之间如果说没有事情隐瞒谁会相信?

    而且一件仿品无论仿制的再精妙,也不可能做到与外物气息完全相通的程度玄妙程度。

    棋盘大阵出现空间裂缝,许晴这张棋盘上会显出同样一道缝隙,虽然俩者之间确实有着相仿相生的关系,有些联系无可厚非,但连空间裂缝这种归属阵法之外的事物都能相互印通,明显超过了一件仿品的极限。

    能做到这种真正意义上互通,只有俩种可能,一种是这幅棋盘就是阮郎归当年离京时留下的,传奇之人留给世间的传奇之物,有着不迥与寻常法器的神奇在所难免,而另一种,就是仿制者的功力足够精妙,精妙到可以以假乱真欺人欺世甚至欺天的程度。

    欺人欺世容易,但这世上,有那位仿制者能够欺天?

    就是朱砂斋之主折梅亲自出手也做不到吧。

    除非仿制者是阮郎归本人。

    问题是他本人需要仿制自己的东西?

    明显这是一个很无趣的笑话。

    ………………

    这只是个插曲,不管国师大人承不承认棋盘的真假,又或者找出什么蹩脚的理由去搪塞,于殿内大多数人其实并无很大区别,即便那棋盘真是阮郎归之物,留有这位传奇状元郎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大家所修大道不同,不是谁都能做到朝夕入府这般惊世骇俗的事情。

    甚至说殿内很多人很希望这幅棋盘就是真物,因为如果是真物,靠着之间互通的关系,修补棋盘大阵里那条空间裂缝就会容易许多。

    寒雨将至,修一室青瓦总比补满院宫墙要更轻松且见效。

    一道是吞噬一切的空间裂缝,一条是不起眼的小黑点,那种容易不需要思考。

    杯中倒影出的酒色与玉柱上反射的光缓缓围绕在笔端的每一条软毫上,笔尖无风自动轻轻摆动,如沁入了一池由酒色与光泽研出的墨池般舒展荡开,不多时,笔墨饱满,整支毛笔如一把蓄意丰满的剑,只待一朝脱鞘,光寒九州。

    这里无波澜壮阔的九州,可有一幅同样波谲云诡的棋局。那只笔也无需锋芒毕露,刺穿山河,只需笔酣墨满,巧成一书。

    笔在,棋盘为纸,酒光成墨,应该有的事物都以齐全,剩下的就看舍清如何填下这笔。

    缓缓伸出一只手做捻笔状,舍清遥遥虚握空中细笔,清美的脸上看似平静,眉梢里却充满了庄重紧张的神色。

    肩腕微动,她如过往无数次在阁楼修复斋中那些被损坏残符般,缓缓落下了第一笔。

    这一笔落的很轻,可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缓慢的原因,更给人一种重若千钧的感觉,细若针尖的笔毫隔过星元,跃过棋线,精准的落在那条黑线上,无一点光墨自黑线的缝隙中泄出,更无一处酒色在棋劫的平衡点倾洒,黑线被笔尖覆盖,然后清淡,最后渐渐消失。

    看着那条黑线彻底不见于棋盘后,舍清方才长长呼了一口气,敛回细毫,看向殿中众人,眼中疲惫遮掩不住。

    “棋盘已经修复,剩下的………只能生死由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那一场大梦如春秋。

    因为修补及时,生死劫的空间裂缝没有出现多长时间,就是一笔落墨而已,看起来不会对整个棋评测产生太大影响,所有人都很清楚,既然那条裂缝已经出现,就一定会有被裂缝吞噬进去的人。

    摆放在祠堂里的神像被某位顽童用弹弓打下了一块残缺,即便被精良工匠修补完好,残缺也依然存在过,那些曾被打碎的石砾永远回不到神像本身,就像陷入虚无之境的试子们,也不可能随着空间裂缝的修补就能完好无损的出来。

    修补的时间很短,可吞噬的时间………更短。

    如今各宗门的教谕只希望被吞噬的试子里没有自己门派的弟子,那怕少几位也是万幸的。

    整座天南殿都被彻底封锁,陷入虚无之境的试子们如果能走出,不会脱离这座大殿太远,但前提是他们先得能走出来。

    他们这些早已踏入中三境的强者都不敢轻言走出的地方,一群不过叩府的少年们怎么可能做到?

    时间的流逝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沉重,那道落在日晷刻钟上的阴影仿佛笼在人心头上的梦魇,殿内众人或焦虑或暗窃或无谓或愤怒只能继续等待,等待生死劫被打开才可以知道到底都有那些少年不幸被吞噬到空间裂缝里,好在五刻钟的限制马上就要结束,这一刻也不会揪心太久。

    生与死,皆是劫。

    幸与不幸,皆是命。

    ………………

    徐自安看着眼前这处似幻似真的梦幻世界,不确定先前那一瞬间的恍惚究竟是错觉,还是经历了一场自己无法理解的大梦。

    远处的山不似真实的山,因为山间无树,更无峰峦,与其说是一座山,更不如说是一条盘踞在大地边缘失了鳞片的土龙,挥洒在山脉上的那层光幕因为太过单调昏暗,让他无法清晰的辨出究竟是夜幕低垂的暮光,还是霞光初始的晨曦。

    远山无树,树间无果,脚下大地也是单调无止境的漫长,除了偶尔出现一小片杂乱的枯草,根本不存在任何多余植物或色彩,徐自安没有去过北方那片荒原,但他相信,即便是那片养育出荒族这种坚毅种族的残酷环境,也一定不会比眼前这方天地更加荒芜。

    一切都仿佛是混沌初开的模样,风似乎是停止在世界的另一端,根本无法掀起这里的任何一粒灰尘,又或者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风也是个多余的事物。

    徐自安用力看着披在山脉上那层昏暗光幕,直到双眼发涩才发现了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事实。

    被山脉遮蔽的那条长长的影子,从始到终都没有移动过哪怕一丝一毫,天边那层昏黄的天空,也从来没有任何色彩上的变化。

    这代表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时间几乎一直处于停滞的状态!

    这种浑浑斜阳疏疏物的诡异感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空间似乎也不存在任何替换,遥远大西方那轮缓缓而出朝阳朦胧的很迷惘,一切都是最沉寂也最苍白的昏暗,这个场景让他想起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那片黑夜,不过较之那片诡秘阴森的黑夜,这里要混沌的多,而且永远开不出那朵梦里总是会出现的小白花。

    一切就好像是被造物主静止后的一场人间幻想。

    徐自安用力跺了跺脚,想通过大地坚硬浑厚来判断这里到底是生死劫中的一个幻境,还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突然看见了随着他脚底的重重落下,周围景色竟然被分离成了一片又一片零碎的碎片。

    就像镜子被打破后的景象。

    徐自安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有些眼熟,然后那颗少有波动的大心脏狠狠揪了起来。

    那时余镇凉亭下,鼎炉中,沈离临死前将他推进光明,再次醒来他昏迷在千里之外的大青山畔,在昏迷之前,徐自安很清楚记得自己曾走过一条光怪陆离的通道,通道中,最多的就是像方才被踩碎的空间碎片。

    那时他有沈离,昏迷中也能走出困境,此时他有什么?

    他有一把小黄伞。

    慌张与恐惧不能解决任何事,常年狩猎的生涯和沈离带来的离奇经历让少年很清楚这个道理,在很短时间内稳定了心神,徐自安想了想,将手中小黄伞撑起,遮住那抹也根本遮不住的昏光,抬腿向山脉的方向走去。

    一定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不然不可能出现空间裂缝这种东西,他现在很需要找到其他人,不求能一同找到解决如何出去,至少先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宁青鱼打破空间平衡的时候,他才进入生死劫不久,主要心神还在探究发生自己身上那些蹊跷上。

    初识大道,一步横跨了整整一个大境直入通玄,徐自安不知道这种可以被称为变态的事情在过往修行史上有没有发生过,但他很肯定,自己身旁的人里,一定没有。

    恰恰他身旁的那些人,都是些修行界的变态。

    沈离无需多说,扰的整个世界不得安宁的家伙用变态称呼都有些不妥,白航天赋之高可冠压整座柏庐,至于朱小雨那个胖子,实力强劲到清夜司都快容不下那厮肥胖的灵魂。

    这些人无论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里,都是可在潮头舞弄的传奇家伙,然而在这样一群人里,他也从未听说过谁跨境而行。

    这颠覆了整个大道修行的规矩,也违背整个天理常规的法则。

    诚然,对某些自命不凡的人来说,规矩与法则就是用来打破的,但有些法规是不可以被践踏,甚至连亵渎都不行。

    因为那代表着平衡。

    除非他和宁青鱼一样也是生而知之的神子,可以做到无规而行。

    问题是,那有数十年苦修不蹉依旧迟迟入不了大道门槛的神子?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所有的神奇或蹊跷只有一个原因。

    那块冥石。

    想着如此,徐自安一边撑伞继续向山脉走去,一边轻轻散发识念开始内视心府。

    识海中那轮明月依旧圆润明晰,透着磅礴无暇的柔光,每一缕月光就是一道识念,识念缓缓渗入体脉中,最后来到心府间,冥石就在哪里,沉默深邃神秘而坚硬。

    徐自安看着心间的冥石,冥石也仿佛看着心外的他,圆月照在中天,如面天镜,将那冥石的沉默与少年的执着照出俩段剪影。

    剪影的一侧是幽黑如无尽的深渊,另一侧是干净无穷的天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徐自安想起一个很尴尬的事情,他才将识念从心府中收回,抬头看了看前方还遥不可及的山脉,少年一边揉着略微酸胀的腿,一边在心中窘迫且懊恼自语道。

    “还真他娘的是走习惯了。”

    ………………

    生死劫被打破,陷入这里的除了不知有那些的试子,还有那些弥漫在棋劫中的雾瘴,好在这里的天地足够辽阔,本就卷入无几的雾瘴在这里根本无法聚集成势,只能化成一缕又一缕的薄烟游荡,烟缈无形,连光幕都难遮掩,更别提影响试子们的识念之力。

    少了雾瘴干扰的识念可以飘很远,就像挣脱束缚的羽翼,振翅间不能游至千里外,一定比俩条腿要行的快,而且一定比用俩条腿来行走轻松的多,识念不仅仅可以伤人控器,也可以寻路探秘,徐自安入道算下来不过数个时辰,一时间还真没有很好适应这种改变。

    凝神调动心意,识念透体而出,柔若绒毛软如挥毫的向外缓缓散发,穿过静止的空气行过混沌的土灰,不知是否因为周围太过空旷的缘故,还是有小黄伞相辅,徐自安感觉识海中有种难言快意,仿佛在这个虚无空间里自己的识念之力才得到了真正的释放。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片水洼,洼中积水已经干涸,积水留下的痕迹通过识念清晰映在少年脑海里,徐自安本想逗留一番,好好感受下这种玄妙力量乐趣,想着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刻,赶紧敛心凝神继续向前方寻去。

    其实徐自安倒是错过了一个感悟识念最佳的机会,虚无之境的空间虽静止易碎,同样也干净至极,识念之力在这里可以做到真正意义的随心所欲,因为不会受到真实世界里那些浑浊的气息干扰。

    在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外界世人们需要争分夺秒的时间,在这里就是一件奢侈到无所谓的事物,他们在这里度过的一场春秋,算下来也就是是真实世界里的一场大梦而已。

    有充裕的时间来冥想修行,有绝对干净静止的空间来感悟历练,如果不是这里是处与世隔绝的死境,极有可能一生都无法脱困,这里还真可以说是无数修行向往神驰的修行圣地。

    徐自安不知道这些,当然知道了也不觉得就应该有什么因祸得福的庆幸,一辈子走不出的圣地还算的上圣地?顶多只能算是一间摆满了糖果的禁狱。

    相对于大道上风景,他还是更喜欢自己那碗………放满了世俗味的葱花面。

第一百三十九章,那一碗面条大如山。

    你看那面又长又劲又加了葱花和蛋,你看这念力又柔又细又添了些快意,怪不得修行强者们喜欢飞剑飞器飞自己,能飞起来的东西……果然比走的要快许多啊。

    识念穿过那方水洼后,并未多久,徐自安就感受到了一丝回馈,那丝回馈所带的气息并不如何凌冽盛人,充满了深深委屈与疲惫,似乎刚从某种难以启齿的困境中逃出,只是会是谁呢?

    想了想,徐自安起身向对方走去。

    不管是谁,总是要先见上一面,这里不是生死劫,大家也不再是需要比生比死比输赢的试子们,齐手共力度过难关走出这处困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

    “我记得你。”

    不知是云裳楼的那次见面过程跌宕起伏的让人很难忘记,还是君翁客栈上那一碗面汤味道的实在太过香浓让人总是怀念,满身泥泞的张经年停下脚步,看了眼身旁的徐自安,然后将耷拉在额头的几缕发绺拨到一旁,发绺沾泥变得异常调皮,虽被拨到一旁泥水还是顺着鼻梁顽固流下。

    “我不过就是想去看看需不需要我帮忙,这是好心吧,怎么就莫名其妙的也被卷了进来,他们找宁青鱼麻烦,我想帮忙也是错,有王法吗?”

    张经年狠狠吐了一口带着泥水的唾液,继续愤愤道。

    “再说落那儿不行,非得就落在一大片泥潭里,你是不知道那泥潭有多大多深多难粘稠,就跟你那碗面条一样,我废了半天劲才他娘的爬了出来。”

    徐自安心想你掉进泥潭里关我的葱花面什么事?再说我那天在客栈里给你盛的是一碗面汤,可不稠啊。

    张经年没看见徐自安神情,用力踹了脚身旁的石块,石块随即向山坳下滚动,带来的震动竟打碎了一路的空间镜片,看着山坳间零碎不堪的景象,张经年烦躁挥了挥手,不想没将烦闷甩掉,倒是将袖口处未干的几块泥巴甩出去老远。

    “好吧,我承认当时我也存在那么一丢丢看热闹的心,但那可是宁青鱼啊,连我师傅和庄老儿都看不透深浅的什么天之神子,无规之人,我去帮他们打探下敌情也情有可原不是?而且我本来真的就是为了帮忙啊。”

    徐自安听着对方言语中那股挥不去的委屈劲,张了张口想宽慰几句,可突然一想你好歹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这连到底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岂不是更冤?只好轻咳几声准备掩饰尴尬,那晓得张经年这时突然扭过来头,看着徐自安好奇打碎少年的尴尬。

    “对了,你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的?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进来的?你们这些公子才子浪子神子们打来打去,又是左手打开了天,又是右手倾覆了云的,我不过刚进生死劫刚入大道路的一凡夫俗子,天晓得那空间裂缝为何就会把我也卷了进来。

    你说你怨?像我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算什么?

    抱怨归抱怨,该说的还是应该讲清楚,张经年是他在这处困境第一个遇上的人,同样也是这届棋评测里为数不多相识的人,徐自安对这个性情疏阔洒脱的天机之子观感向来不错,对方曾在云裳楼里帮他解了围,虽然更多是因为白航关系,也曾一同喝过面汤,虽然也是因为白航的原因,多次相见多次好感,他没有留太多戒备的理由。

    “那就奇怪了。”

    张经年寻了处水池将脸上泥泞洗去,如铁剑般的峨眉恢复了些往日光彩,挑了挑总算干净的眉梢,张经年思索片刻,继续说道。

    “按照你说的,空间裂缝出现的时候你才入生死劫未多久,距离应该还很远,这种情况时不会被牵扯到的,毕竟空间裂缝只是一道门槛,一处漩涡,它没有什么主动选择的意识,吞噬的顺序也是由近向远延伸开来,如果连你这种刚入棋劫的人都能被卷了进来,那只有俩种可能。”

    张经年微微一顿,神情严肃道。

    “一种是这届进入生死劫的试子们全部都陷入了这里,当时我离宁青鱼很近,看的很清楚,空间裂缝存在的时间非常短,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的。”

    “另一种,就是你身上有某种吸引了空间裂缝主动选择你的东西。”

    徐自安一时愕然,下意识的看了看手中的小黄伞,心想难不成是它?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那块冥石。

    张经年看见了徐自安目光所去的方向,随之同样将目光落在小黄伞间,破旧的小黄伞看起来并无什么特殊,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实在太破旧了,破旧到令人很难不产生其他想法。

    棋评测禁止刀剑符兵等有杀伤力的器具入场,不禁止试子们携带一些护身法器和较有个人意义的物品,比如说门中长辈在庙寺等地所祈求的福愿或者长久陪伴的佩饰等物,问题是在这种极为重要的场合里,很少真有试子们会带那些琐物,一来确实无法用上,二来在身边也是累赘,所以即便带也是带着比较轻便易携的小物品。

    这样一把破旧得根本寻不到任何用处的伞,除了有某些不为人知隐藏极深的力量,怎么可能会有人视若珍宝的一直携带?

    张经年自小在天机阁中长大,很清楚一个道理,天下宝物不能看外表,如徐自安手里这把小黄伞,越看似寻常越不寻常。

    他想起云裳楼里初次遇到对方的那一幕,突然发现了一个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当时对方根本没有修行,却能不借助任何外物化解掉朱雀的攻击,那个美艳的疯女人多强大也多骄纵张经年很清楚,连他都不愿面对的人,连他都无法轻易应对的攻击,一个未曾修行的普通少年怎么可能一点事情也没有?

    摇了摇头,张经年将目光从破伞间敛回,强行忍住以识念打探对方秘密的念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愿人知的秘密,他不是那种喜欢窥人心事的小人,对方是不会修行,自己即便以识念偷偷打探下那把小黄伞的蹊跷,对方也感受不到,但这不是自己欺人无知的理由,身为一位坦荡大离子民,张经年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小人行径。

    然而就在这时,张经年猛然意识到另一件另他震惊无比的事情。

    对方不会修行,那方才与自己交馈的那股识念是谁的?

    对方不会修行,怎么可能解开壁垒探过棋道然后一路行至生死劫?

    对方不会修行?

    放屁啊,对方怎么可能修行?

    对方不仅会修行,识念还一定极为雄厚,不然怎么可能走到这里。

    “你…………什么时候识的真?不,通的玄。”

    张经年艰难咽了下恰在喉咙间的那口干燥,用微微颤抖的声音看着徐自安惊诧问道。

    徐自安很感谢对方刚才没有动念打探自己的秘密,本想将自己入道的时间尽可能拉长,至少不会让人感觉不可思议那种,犹豫片刻,少年还是决定应该真诚告诉对方比较合适。

    “解山的时候。”

    张经年这次没再次咽下口水缓解喉咙里的干燥,而是伸出手来用力的扇摆试图挥散掉胸口的那口火辣,绝对静止的虚无之境里根本扇不出风,张经年无力放下手来,惊颤着问道。

    “是………那座山?”

    徐自安回想着棋评测里的经历,心想自己莫非错了什么山?想了良久没发现除了最初碰上的那方如四方壁垒般的大山外,棋盘世界还有什么山阻挡在面前,于是很确定的认真回道。

    “是那座山。”

    张经年默然,低头看着脚下这座虚无之境里单调而漫长的山脉,一阵无言。

    那座山离这座山之间不过数个时辰,你不过从那座山走到了这座山,就跨过了识真进入通玄,难道………王朝内又要出来一个朝夕入道的强者了吗?

    阮郎归当年朝夕入道也是步入了中年,前半生的日夜积累才有了这种厚积厚发的壮举,你不过一十多岁得青稚少年,即便分秒不休的冥想苦修,也不可能积累出如此厚重的识念,张经年看的很清楚,此时徐自安身体里只有念力,还没有一丝真元流动的痕迹,这一定是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将天地之力转化成真元。

    想着最后见对方的那一幕,君翁客栈里的面汤和白航那句灵感迸发的老张,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张经年也不免一时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将试袍间一块干泥巴扣下来捏成粉末,张经年极力抿了下嘴角,带着深深感慨说道。

    “如果你说从君翁客栈那次喝面汤之后开始修行,之间时间虽短也有数日,我心里也能承受的住,可这根本没有面汤,就是看见了一座山,你这少年,怎么就突然翻过了山?”

    徐自安想着那些面条与山,识真通玄,良久后看着张经年很认真的回道。

    “可能是因为面条是面条,山………是山。”

第一百四十章,劫中而来,劫中而去。

    面条再宽还是面条,成不了山,那碗面条若真大如山,恐怕那面条也不是一碗正经的面条,徐自安想了想,觉得自己虽不算一位正经的人,但也没有如某人一样不正经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识海升出一轮明月怪我咯?甫一修行入了通玄怪我咯?心有冥石石有花开怪我咯?这些离奇古怪的事物要来,我能有什么方法?

    这确实没什么好的方法,就像你想要正经的活,这世上不正经的它就是有这么多。

    还好少年没忘记春风凉亭树下伞间的那本旧书,还好少年没和沈离一样学会与这个世道同流合污。

    ……………

    远方暮色依旧昏黄暗沉,少了日落日升参照,时间的小尾巴变得异常难以琢寻,它藏在褐色大地上藏在干枯荒草中藏在一成不变的景色里,你越想捕捉到它,它就将那条调皮小尾巴藏的越深。

    无法知晓时间的具体流逝,俩位少年只得一直盲目继续往前走,继续走下去不会看见新的风景,前方的路与风景却依然如旧,风景可以如旧,人不能随旧景渐渐变成这处虚境中的旧人。

    他们要出去,不是同风景一起变老。

    不知是不想被张经年太过注意,还是旧伞与旧景的画面总容易让人觉得太悲凉,徐自安没有撑伞而行,而是寻了些破布条将伞包裹斜负在肩上,清秀的眉梢配着寒酸旧伞,倒颇有行走在风雨人生路上的书生模样。

    张经年在身旁,徐自安不便继续探索自己身体里出现的那些异常,该问该答的事情说完,俩位算来其实并不特别熟悉的少年似乎也就无话可说,好在张经年很健谈,一路行来,即便徐自安很少开口也从未冷过场。

    “你知道虚无之境为什么被称为虚无之境而不是幻境或困境?”

    不知走了多久,张经年将话题由朝中某位官员的糗闻趣事突然转回眼前的困境,看着徐自安问道。

    徐自安微微一愣,心想你这是在问我还是在自顾自的说绕口?

    看了看四周单调的很容易让人腻烦的景色,徐自安下意识回道。

    “因为它很空虚无聊?”

    “这个回答………”

    似乎没想到徐自安会这么回答,张经年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说道。

    “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答案。”

    徐自安尴尬绕了绕头,心想这回答确实有点不怎么走心。

    “虚无之境,意在虚无。”

    张经年没看少年窘态,伸出手来遥遥指向蔓延山脉中某处高点,眼帘微微眯起,神情严肃继续道。

    “前几日,就在棋评测开启之前,我家老爷子有一次在我们三人面前说过,世人修道,看似是逆天而行,其实不过还是顺应天意,天要我们明悟真元本心,所以才会有印有天地本元气息的神石降世,不然世人怎么会从茫茫天地间发现第一缕飘忽真元?又怎么会在身体内寻出识窍体脉心府之类修行途径?”

    徐自安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辈修者穷其一生,修至最后是要脱离俩种天地法则的约束,一为空间,二为时间,长生不老是来自于时间的约束,心随意行瞬息万里则是来自空间的约束,可问题是,据我所知,即便强如当年的道门之主和那位疯子,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脱离这俩样天地法则的束缚,由此可见,空间与时间,才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之抗拒。”

    顿了一顿,张经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严肃道。

    “这里的我,指的是我师傅,这些话,也是我师傅的原话,在这些话最后,老爷子还莫名说了一句当时让我很费劲的话,混乱的时间,无序的空间下只会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为了加重这句话的份量,或许是怀有某种猜测,张经年在说完这些意味深长的话后沉默起来,目光随手指一同落在那处山丘上的高点,眼神灼灼,不知在想什么。

    天机老人有窥天之能,圣算无双,或许是他于冥冥中看到了这场劫数,又或许这只是一次无意间对弟子的教诲,但天机老人既然说什么都没有………那么,这里就应该什么都没有。

    徐自安没有为天机老人的圣算先知而惊诧敬叹,因为他突然想起当时从鼎中踏出的那一步。

    那一步,他看见了光明万丈,看见了无数凌乱破碎的空间镜片,看见了如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迷幻景象,却从未真正意义上的看见过任何一座山,一颗枯草,一方池谭,如果他曾经在鼎中走出的那一步是空间裂缝之后的真正虚无之境,那眼前这方静止的却有山川枯草大地的世界是什么?

    一处未知的幻境?或者一处新的秘境?

    徐自安不觉得有这些可能,因为幻境不会这般真实,秘境也不应该以空间裂缝为开启的钥匙。

    这里本该是什么也没有,为何会有山?有路?有沉沉的暮光还有干涸的池塘?

    徐自安随张经年的目光一同遥遥望着那座凸起的山丘,突然对那些绵延而又圆润的形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本该虚无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为何会有山?因为棋盘世界里有方如壁垒心障的山。

    为何会有路?因为棋盘世界里有数条交错仟佰的路。

    为何会有沉沉的暮光?因为棋盘世界中从来不缺少遮蔽光线灿辉的雾色。

    如果仔细看,那些蔓延凸起的山丘,难道不就是棋盘世界中一颗颗紧密相邻的旗子?那处隐在暮光下最高的一点,难道不和生死劫的方位完全一致吗?

    “这里不是真正的虚无之境,这里有太多太多棋盘世界的影子,换句话讲,这里………是被人修改或限制后的虚无之境。”

    被人修改的虚无之境还算真正虚无之境吗?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太长时间,张经年很快给出了答案。

    “肯定不算。”

    “外边的人能对这里加以修改或限制,身在里面的我们也一定有方法找到那条由死向生的狭径。”

    良久后,张经年敛回远眺的目光,用笃定的语气认真说道。

    徐自安蹙眉,很快明白了张经年的意思,眼神中有一些恍惚,因为他想起沈离当年曾在老椅摇晃中数次喃喃过的一句话。

    “所有的空间,都是相通的。”

    当时他年幼,连蒲城集市上那本简劣的识真道籍还读不出真义,对这种明显直至天地本质的深语更理不清头绪,如今虽还在大道门槛间徘徊,可不得不承认,以经历和见识而言,徐自安不可谓不多识丰富。

    空间是相通的,从种种迹象中表明这里与棋盘世界是相通的,他们当初是生死劫中而来,要出去的话,只能从生死劫中离开。

    这里没有青雾弥漫的生死劫,有一处与暮光迷蒙下的山丘,这里不是道法自然的棋盘世界,但与棋盘世界隐隐相通。

    相通,才能找到来时的路。

    “我们要去那里。”

    张经年掀起试袍一侧,迈开腿用力向前行了一步,然后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般停下脚步,脸庞微侧看了眼身后的徐自安,指着前方山脉峰顶意味不明的深深说道。

    “对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廖平应该也在那里。”

    ……………

    不得不承认,作为常伴天机圣人身侧的张经年,无论是识谋还是见历皆在王朝内首屈一指,不提天机老人是否真的曾于亭台楼阁中看到了这场意外与劫数,仅仅凭借几句话,就能将事情推断的与现实中相差无几。

    空间裂缝将启之际,殿中数位强者就齐手提前将整座天南殿封死,一是为防止陷入困境的试子们迷失太远,二则是强制性的将空间拘成一方,这些动辄启天甚至入神境的巅峰强者们齐手,虽不至于彻底改变虚无之境里的混乱与无序,却可以将虚无之境的界壁限制在一方之内,神符师舍清最后凝光成墨的那一点睛之笔更是让棋盘世界中的规则渗入到了这里。

    这里值得是虚无之境。

    朱砂斋中拿出的那副棋盘究竟是仿品还是真器恐怕只有国师大人自己知道,不可否认的是那棋盘上的确印有阮郎归当年留下的玄妙气息,这抹气息无疑是连接大阵与虚无之境的一个很重要的枢纽。

    那青楼状元郎当年何其惊才艳艳,最后一去遥远北荒冥海而不复归让人由衷可惜,所留之物怎可能没有神圣之处?堕境后的沈离尚能在空间裂缝里助徐自安一步临至大青山畔,何况境界奇遇完全不输他的传奇之人阮郎归?

    他不是圣人,留下的那张棋盘不是什么圣人之物,圣物榜上却一直有它的一席之地。

    排名第七。

    与后面承载着无上道法的启示藏相比,也就一个名次的距离。

    数位强者齐手,一道神笔天成,再加上那张留有阮郎归气息的神圣棋盘,即便空间法则是世间最难以掌控的力量,种种强大手段也足以改变一些外在的秩序。

    改变一些,就足以改变全部。

    因为这里……依旧还是一张棋盘。

    张经年能推测出这些事情,他相信其他试子也可以,比如说与徐自安有过一段怨仇的廖平。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何安下。

    只是何安下不是靠推测想出的,他是本来就清楚。

    清楚这里不过其实就一棋盘而已。

第一百四十一章,拳头才是这个世界的真谛。

    空间裂缝究竟吞噬了几人张经年不清楚,他知道有三人一定在这里,因为他那时正向宁青鱼的方向走去,看见了廖平与宁青鱼相对而立的场景。

    当时有雾色遮掩,他没有看清廖平脸上惶惶无措的表情,不然他一定会为自己曾犹豫了些时间感到可惜。

    柏庐的人太过低调,低调到会让人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觉,当柏庐之人真正盯上一个人的时候,这些坚毅隐忍的家伙绝对会以一种认真到令人齿冷的狂热态度注意着你,然后以另一种认真到让人害怕的狠厉方式狠狠的咬上去。

    比如说争棋位时与玉川对决的那位柏庐弟子。

    毅然选择自毁也要玉石共焚,这种态度让人感到心栗。

    从某些方面来讲,西山下的柏庐就如同皇城阴影下的那座清夜司,同样如毒蛇般危险,同样如火焰般狂热。

    也同样如黑夜般神秘。

    云裳楼中那一幕他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搬出老爷子名分,廖平绝对会当场杀死还未修行徐自安。

    修者嘛,与俗世之人争个什么劲儿,更何况人家说的是实话,大家都不是东西,你长的也确实没人白航漂亮。

    暴躁,易怒,狭溢冷漠,这些是他对廖平的观感,又恰是他最不喜的性情。

    当然,也有些人让他的观感较为欢喜,比如还被某些小麻烦折腾着的白航,还有………可能会成为另外一些人**烦的韩三苏。

    徐自安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笑容平淡而随意,抬头看了眼张经年,轻声说道。

    “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找他。”

    ………………

    浪子游侠得罪帮派大佬,某一日恰经那大佬领地,身周好心人劝阻“别往前行,那恶徒正寻着你呢。”游侠闻言豪气大笑一声,痛饮三大壶烈酒。“莫说他寻我,我还正寻着他哩。”

    不提最后是那游侠一人挑翻了整座虎山,还是那大佬率众干小弟把游侠砍成了十八截,至少在那声大笑与烈酒里,江湖豪情与侠气淋漓尽显,然徐自安不是江湖子女,他的豪情与侠气也无需用什么多余的方式刻意表现出来。

    他笑的很随意,因为他觉得这本来就是一件随意到根本不值得放心上的事儿,虽然他至今不过一个刚入大道门槛的登门者,与廖平相比差距甚大,但与沈离待的时间久了,跨境的战斗做多了,有些神经有些事儿………难免觉得就不怎么新鲜。

    他打不过廖平,并不代表他就觉得自己有必要惧怕对方,面对千山掌鼎人时他尚有勇气悍然出刀,何谈廖平?

    而且他也确实有事情要问对方。

    你………到底把白公子弄那去了?

    晨辉与暮阳的轮回下才有一日的刻度,这里没有参照物,很难推断出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张经年揉了揉发酸的腿,望着前方感觉还很遥远的高丘,抱怨道。

    “这样走也不是法子。”

    “那能怎么办?莫非你要飞过山和大地?”正在以识念感受周围空气的徐自安停步脚步,笑声回答道。

    “我倒是想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问题是我怕这儿脆弱的空间承受不住飞行时带出的真元波动。”

    张经年没好气回头看了眼徐自安,待看到少年依旧如只勤劳的蚂蚁般努力伸着触角感受天地间的真元力量,不由笑了几声说道。

    “你这样是感受不到真元的,这儿不是外界那方生机充沛的天地,能积存下来的真元数量很稀薄,即便是我只能感受到极细微的一丝,你还是先放弃这个念头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识念其实比寻常修者要雄厚,初入大道便直入通玄,这样的跨境或许听起来很撼人心神,根基一定不会太稳定,趁这段时间你先将识海中的架框稳固成型,以后出去了,再感悟天地真元也会方便些。”

    张经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想着这一路少年勤勉到苛刻的修行方式,好心劝道。

    他说的极在常理,每一个修者在大道上前行时都会留下许多艰辛脚印,如徐自安这般根本没有某一境上留过脚印直接翻越而过的,相对于来说以后一定也会陷入根基不稳的难境,固识通玄,脑中识海还未曾坚固,识窍还不够稳定,如劣质木基般风吹即倒,一味只追求真元力量能走多远?

    徐自安用的方式也实在太拼命了点,行走时感悟,驻步时感悟,听他说话时也在感悟,张经年很怀疑如果不是这一路走的急,少年会不会在睡觉也在修行感悟。

    温固而求新,这般不计代价的往前走,只会加剧根基倒塌崩裂的过程。

    徐自安用感谢的目光朝张经年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不需要担心自己,不再言语。

    张经年不知道的是,徐自安识海中根本没有识窍,根本没有那些支撑万丈高楼需要的木基框架,只有一轮浑然天成的明月,星辰或能被云雾泯去光辉,木架或许有虫噬风侵,明月皓皓,怎么可能会外物掩去辉光,怎可能分崩离析?

    这些秘密他无法给张经年说,虽然对方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他的师傅毕竟是天机老人,徐自安不清楚沈离身后到底会牵扯到京都里的谁,他只能选择谁也不信。

    这段时日,徐自安心中一直有种不详的预感,离高丘越近这种预感越清晰,身为余镇最优秀的打猎人,徐自安对危险的意识与预感向来十分准确,这种预感可能来自人,例如廖平,例如其他同样陷入虚境中的试子,或许来自某些物,例如那始终不清楚具体模样的高丘,不管那一种,他都必须要让自己尽量更强大些,毕竟………

    他手里没有刀。

    没有旧书。

    更没有某位大叔。

    没有刀,意味着他无法施展出那套刀法,能依赖的最强大的手段不复存在,青芒刀意能让他面对通玄上境修者不惧,如今没有刀怎么办?

    挥手拈风化为刀?取叶便为箭?这种画面太美,在这如画般易碎的空间里很难实现。

    如果可以凝聚真元入风成刀,那倒未尝不能用出那抹刀意。

    不过他现在只有识念,还没来的及转成成真元,更别想将真元凝聚成刀。

    敌寇来时才发现城中无兵?试卷入手才知晓胸无点墨?徐自安不想成为败城下的俘虏,考场上无所事事的学生,所以才会有些着急,刀不在手,天下还真不归他所有,能提前感悟到一丝真元化为己用,就多了一份迎敌的手段和底气。

    似乎遗忘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张经年说连自己都很难自这处虚境中撷取到足够的真元力量,与张经年境界相仿的廖平又或者其他修者们,能调为己用的真元也一定极为稀少。

    没有真元支撑,再绚烂的道法也是镜花水月,修者强大无外乎可御法杀敌千里之外,大家都不能施展法决时,那只能拼谁的刀更快一些。

    没有刀怎么办?

    那就看谁的拳头更硬。

    (晚上还有一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这不严重。

    徐自安的拳头不大,常年练刀砍柴切葱花有些糙,手掌上的茧子不知是刀炳的杰作,还是柴房里油烟的熏陶,用力握紧时有些消瘦,看起来略微秀气,可畏山深处那些被吃掉的熊们知道这双秀气的手可不仅仅只会洗衣做饭。

    棕熊们的拳头很大,很有力量,可以开石断树,不过一定没有徐自安硬,所以被放在火架上熏烤放在嘴里等下肚的是它们,而不是徐自安。

    拳头,才是这个世界最简单直白的是非观。

    张经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心想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变得如此粗暴蛮横。

    路再远,总有走完的时候,那座高丘由遥不可及渐渐变成触手可及,很奇怪的是这一路行来徐自安和张经年没有碰到其他任何试子,撒出去的识念如洒出去的网,只捞了一池没用的水草。

    “难道是我们猜错了?”

    行到高丘边缘处的某条曲折小径时,张经年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已经露出整个轮廓的高丘,狐疑说道。

    徐自安也停下脚步,目光从暮色苍茫的山影轮廓中收回,渐渐凝向脚下一颗正在努力挺直根茎的新草,认真道。

    “我们没猜错,只是来晚了。”

    无风的虚境中枝条不会被吹断,新草不会被拂歪,这草以歪,说明曾被人踩过,或无意,或有意。

    单调荒芜的大地上从没有见过任何多余的颜色,这里有新绿,说明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很特殊。

    特殊,就是生机。

    再次行走,俩位少年将速度放慢了些,生机往往伴随着险境,险境里,步步为营更为合适。

    路边点点新绿渐渐被成群的盎然代替,不时能在绿茵深处看见几朵烂漫的小花朵,径旁有数颗老树枝叶森茂,遮住暮色带来片片萌荫,徐自安寻了根较粗的树枝充当竹杖,张经年则负手前行,并不在意脚下山路蜿蜒难行。

    乱花能迷人眼迷不了采花人的手,浅草能没马蹄掩不住马儿行过的痕迹,越往前走,之前发现的那道脚印越清晰,脚印主人走的很随意,如个玩童一般不时踏平这边的草采下那边的花,路旁一根青翠喜人翠竹被折去了半只,看起来似乎年纪不大,性格较为开朗活泼,不然不会在这种困境下还能有沾花惹草的闲情逸致。

    徐自安用力回想了下棋评测中的那些试子符合这些条件,奈何他所识之人就不多,猜也猜不到,摇了摇头,徐自安不再试图用自己有限的人脉来猜测这种无限的可能,转身朝交友甚广的张经年看去,希望对方能猜出对方的身份,没想到一眼看去,竟是一张十分精彩的脸。

    张经年眉头紧蹙,似乎对脚印的主人有所猜疑,这种猜疑很快被满脸不情愿给强行压制,显然是他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可他又很不想这种猜测成为事实。

    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张经年满脸沮丧的自言自语道。

    “杨颖啊,你咋也进来了?”

    突遇杨颖是个让张经年悲喜交集的意外,喜的是他乡遇故人,悲的是这里的他乡并不是什么欢乐乡,能出去还好,如果真的出不去,师傅身边……就只剩下了玉川一人。

    身为师兄,张经年对自己未能尽兄责,守师道的事情感到很是气馁愧疚,愧疚之余,少不了对宁青鱼的抱怨。

    “打架就打架,至于打出这么大动静?”

    徐自安倒没张经年这么丰富的情绪变化,他只是感到很意外,意外于那人………怎么也会在这里?而且和杨颖在一起?

    “你来了。”

    无论何时都极重仪态的何安下拂去身上衣衫上几道褶皱,看着徐自安轻轻颌首以示礼仪,含笑温和说道。

    徐自安本想点头回礼,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那三个字很有深意,仔细回味,徐自安眉眼间的神情由笑意变为震惊又变为深深的疑惑,过了良久才回答道。

    “是啊,有些晚,不知道迟不迟?”

    “不迟,我一直在等你。”

    ……………

    你来了,而不是你怎么来了,俩个字的差距代表了俩种截然不同的含义,在这种让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意外里,张经年的一句你来了,足以说明很多事。

    空间裂缝出现究竟是不是意外无人可说清,何安下不过是一每日于客栈柜台前拨盘算数的小掌柜,怎么可能知晓空间裂缝会出现在生死劫里?

    在棋盘世界中,何安下明明没有踏入生死劫,他怎么可能也会被空间裂缝吞噬到这里?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徐自安也在这里?

    你来了,这是庭院主人对盛情邀请而来的老友见面时的迎接语。

    你怎么来了,才是客栈掌柜对不速之客突兀入店时的惊诧语。

    这里是虚境,不是谁家的庭院谁家的客栈,也不存在什么主人或掌柜迎客入门送客远行的场景。

    那句我一直在等你………又作何解释?

    ……………

    “有些事情呢,它很没道理,根本就无法解释。”

    感受到张经年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愉快,杨颖也难得不怎么顽劣的老实低头,一脸无辜的继续道。

    “我是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突然到这里来了,当时我迷路了,就在棋盘世界里随意走动,然后就遇见了安下哥,安下哥问我想不想随他去个有趣的地方,我想着棋盘世界这么无趣,难得碰到有趣的地儿,不去看看不是可惜了?万一找到了其他解棋的途径,师傅他老人家改日与国师大人垂钓时也能长些脸面不是。”

    杨颖说罢,一边以手虚抚唇下并不存在的白须,一边模仿着天机老人的神态奕奕道。

    “亏你还是大离的国师,棋术臭不可闻也就罢了,还不自知,一个简单的棋评测硬是弄得如此繁琐,还玩什么生死劫?生死那有那么容易勘破的?看我这徒儿,根本就不需要行什么生死路照样破你的棋劫,怎么样,厉不厉害?”

    不知是杨颖模仿的神态极像,还是这画面若能出现一定极美,张经年一直紧绷肃起的眼眉被无奈占据,没好气的责道。

    “还厉不厉害,我们俩要真出不去,师傅就不是跟国师大人吹胡子得意显摆,而是得吹胡子瞪眼大干一场了。”

    杨颖认真的想了想俩位老人互吹互怼的画面,没心没肺道。“师傅的胡子更长,吹起来一定比国师大人好看。”

    “你是真不知道这事有多严重。”

    张经年闻言作势要打,杨颖连忙后撤几步躲到何安下身后,片刻后又伸出不甘寂寞的脑袋小心翼翼问道。

    “真的很严重?”

    张经年看了眼徐自安,严肃道。

    “真的很严重。”

    徐自安想了想,看了眼何安下说道。

    “可能很严重。”

    何安下将腋下算盘取出,屈指拨打了数下,笑了笑轻轻说道。

    “没事,没那么严重。”

第一百四十三章,山间无梨花,山顶有青云。

    俩位老人谁更厉害靠胡子更长,更白,吹的更好也更漂亮是决定不出来的,眼下这事的严不严重就看谁更有底气。

    张经年承认他没有走出虚境的信心或底气,所以他感觉很严重。

    徐自安不清楚何安下有没有这份底气,所以他不确定眼下这事到底严不严重。

    何安下很有底气,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他带着杨颖进来的。

    能进来,就能出去,很简单的事情。

    棋盘世界中,何安下一直在随意行走,无意解棋也无心破局,看似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徐自安很清楚,对方并不是真无欲无求,只是与他们这些寻常试子们所求的东西不同罢了。

    他们所有努力为的是解棋破局,争取棋评测上的排名,何安下…………则为的是入局,真正的入局。

    联想到方才那些话,徐自安很肯定何安下一直想真正进入的地方,就是眼下这场名为虚境的局,那件一直被他找寻的东西,也很有可能就在这里。

    只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他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

    棋盘大阵的气息渐渐稳定,雾色缭绕,高川隐显,一派祥和绮旎的风景,方才出现的危机仿佛只是一场人们做的幻梦,并没有真正出现过。

    如果没有舍清疲惫的面容与许晴手里那张散发着悠悠气息的神秘棋盘,还有殿内被禁锢成道道围笼的空间界壁的话。

    代表结束的那第五声钟响,终于敲响在每个人的耳中。

    天南殿外,本准备看热闹没想到看了很久寂寞的民众们提起最后一点耐心,或低声或高声催促着值守官兵赶紧将殿门打开,好让大家伙瞅瞅到底那位少年不出意料的得了第一,又有那家少年出乎意料的占了名次,好歹是王朝内难得一遇的盛事,卖弄玄虚得有个限度,一直这样掖掖藏藏拒人千里的算哪门子规矩?

    真当大家伙是大明湖畔那些娇羞怯弱的大白鹅,任凭你们折腾也不换手?再说大鹅急了还会曲颈嘎嘎来上那么几声怒喊表示下不客气,别提风气向来彪悍性情向来直接的京都子民。

    然而骂归骂,催归催,众人仰首期盼的脖颈都酸了,那扇禁闭殿门还是没有被打开。

    不仅没开,还有许多身着制服的官兵与身披道袍的修者从各处前来守在殿外。

    一些眼尖的民众很快发现殿外等待的人里不仅仅有各学府实力强大的院修,甚至还有一位镇守京都的天将大人,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议论声纷纷四起。

    难道出什么事了?

    棋盘世界坏了?还是那位试子受伤严重就此夭折了?或者柏庐或千山宗的家伙不服我大离子民夺得首名而打起来了?一定是这样,不然怎么会又来这么多修者大人物前来助场?国师大人不会受牵连吧,朵朵殿下不会受伤吧,咱们大离不会吃亏吧,娘的都打起来了还不赶紧开门,大家伙虽然打不过那些修者们,助威加油放冷箭还是会的啊。

    一边怀着深深的担忧又一边怀着更高涨的兴趣,遍布了天南殿外所有大街小巷树上屋顶的民众们摩拳擦掌翘首以待,看热闹最怕的就是平淡无奇,剧情越是跌宕起伏越是会被看的紧张刺激。

    尤其是这种极有可能需要他们参与其中的热闹。

    “就是一虚境,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这般严肃?”

    不知是糕点碎屑落入须中太难整理,还是口中残留的香甜太过浓郁,庄老儿自己给自己斟了杯清如淡水的茶,看了眼殿内压抑的气氛和殿外影影错错的身形,小声絮絮说道。

    看的出来,国事大人似乎并没有把虚境放在眼里。

    朵朵没有听到国师大人这句小声絮叨,不然那颗担忧的心或许会放缓许多,少女此时心思正聚在棋盘大阵的出口处,凝着一双大眼睛从每一个从棋盘大阵中走出试子的脸上划过,看了很久那双干净如明石般的眼睛还是没有出现,不由更加焦急。

    朵朵没听到国师大人气定神闲的微讽嘲谑,有人却注意了国师大人安然自若的神情。

    宁王侯将目光国师大人手中的茶杯中收回,幽幽看向许晴手间的棋盘,厉眉微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似乎已经愈发确定某些猜疑。

    南雀也注意到了,她那张艳如红梅的脸庞没有因为可能安全的事情而平和,反而隐隐有些嘲弄,她来观礼棋评测的意思很简单,只想看看各宗少年们究竟有多强,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宁青鱼。

    她命属神鸟朱雀,睥睨百鸟向来清高冷傲,眼中连凤凰都容不下,怎么可能容得下所谓的天命之人?

    无矩者无惧?那只是没有遇到令他畏惧的人罢了。

    她比他强,她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畏惧。

    南雀轻蔑一笑,红唇勾起,勾出一副雪霏梅瑟最动人的景象。

    她想起另一个让她同样极感兴趣同时也极为讨厌的家伙。

    那人如桃花般让人生厌。

    余唯侧眉望着南雀,似乎并不如何在意棋评测的动向,她相信那少年,就如同相信沈离一般。

    她看着南雀,目光有些怀念怜惜,南雀怜惜她的素清如水,她何尝不怀念对方曾经的如水神情。

    都是年幼时一同走过的人,怎么可能不留下记忆。

    众位试子鱼贯而入,无需多久就可以知道究竟有几人被困在了虚境里。

    负责登记的官员们沉默对试子们进行一一核实,刚出棋评测的试子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大殿内气氛沉重压抑,纷纷保持安静行到各自门派长辈身前,小声打听具体情景。

    殿内人数越来许多,棋盘世界中剩余的试子就越来越少,等到最后一位少年走出后,核实工作彻底结束。

    棋评测破局的关键在生死劫里,生死劫遭遇如此变故,原本试题被强行改变,所以至今为止没有一人解棋成功。

    很巧的是没有走出棋评测的试子,一共有七名,跃溪试需要前七,陷入虚境试子只有七位,如果那七人能走出虚境,棋评测的名额自然会落到他们身上。

    那七人都是各门派势力挑选最重要的入局者,张经年,杨颖,宁青鱼,廖平,还有同廖平一起那位名叫刘建朝的柏庐弟子,当然,还有清夜司的徐自安。

    还有一名似乎没有任何背景,或者无人知晓背景到底是那方的客栈小掌柜。

    何安下。

    ………………

    “我记得你,你是君翁客栈的掌柜,家弟说是你将他领进来的,我很想知道你为何将他带进这里,你为何要选择自己进来。”

    张经年认真看着何安下的眼睛,试图从对方那双平和致远的眼睛中看出些痕迹,看了许久什么也没看出,张经年只好微微摇头,暂时放弃这个想法。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想要看清一个人的真实想法最好方式就是看清他的眼睛,被凝视时,人们反应会不同,或犹豫或躲避或迟疑,很容易分辨出,然而有些人却无法用这种方式来判断,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打算说谎。

    他本就不会撒谎。

    何安下掀起试袍一侧,将杨颖从身后扶出来,抬头看着浅草深处的那道高丘,丘顶洒下的一抹清丽光芒恰好照在这位古风君子的手间,那里有一张算盘质朴宁和,一如少年眼中如黑白二字泾渭分明的真诚。

    “我不想说。”

    何安下停顿一下,笑声继续道。

    “不过对令师弟而言,一定是件好事。”

    张经年怔了怔,随即将杨颖拉到自己身边,回头看了看徐自安,扯了扯嘴角苦笑几声不再言语。

    他以为对方不愿说也会找个理由搪塞,即便不愿搪塞也会保持合适的沉默以免伤了和气,然对方如此诚挚的告诉自己他不想说时,张经年发现,自己似乎还真无法过多怪罪对方。

    何安下重旧礼,守古风,不会背信字一道而吐诳语,不会弃他人意不置一言,遇到不愿回答又或无法回答的问题会直接言明不想说,徐自安太了解这似友亦非的性格,向张经年摊了摊手表示了下无奈,好在最后那句解释来的及时,张经年先放下多余的猜疑。

    君子言信,不立危墙。

    对方能如此肯定告诉自己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变成一件坏事吧。

    继续往前走,不知是不是有何安下相伴会让人感觉很放心,还是弥漫在空气中勃勃的生机很容易让人松心,众人步伐较之先前轻松许多,曲折山径随地势增高渐渐平坦如快坪台,那些浅浅的嫩草变得愈发浓密,轻易将数人身上的试服或鞋底染绿打湿,湖泊色光幕像风一样吹动了几根细细的青柳,芬芳的香气四溢,若不是没有翩翩蝴蝶与一条浅浅水渠,徐自安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当年的大青山畔。

    一时恍惚,四下打量,发现果然没有那朵朵喜人的梨花点缀在草甸间,徐自安不由自嘲一声,也对,梨花开在外面才馥郁,怎么会开在这里呢?

    “这里确实没有梨花,但有一朵立在山顶的青云。”

    何安下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那个比暮光更遥远的身影突然说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只怕天不愿。

    那人就在山顶,顶峰孤寂,暮光深沉,风景并不如画,却被那身寒衣添了许多淡漠冰凉。

    那人更似在天边,天边遥远,不可估量,千山暮雪能卷尽万重浪,盖不住那人期间锋芒。

    那人是天穹间最遥不可及的青云,却被一条青鱼守在千山寒池中。

    寒池冰凉,那人也冰凉。

    张经年抬头看着这幕着实疏冷冰傲的画面,直而挺的浓眉挑的老高,直到把山顶的暮色看透身影看穿才狠狠回头大声道。

    “你们确定他这样………不寂寞?”

    ……………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种画面让人感觉很高很傲也很狂,同样也会让人感觉………很装。

    大家都是天穹下寻求飞出去的蚂蚁,凭什么你就能装的如此优秀如此清新脱俗?难道说你爱寂寞胜过爱天道。

    没有人爱寂寞,即便是大道上独行的修者。

    红尘中人不爱寂寞,月晴圆缺才有了被赋予诗歌词画的灵魂,修道之人不爱寂寞,道法万千才有了苦修不蹉的极致,云裳楼的小娘们不爱寂寞,白雪粉墙间才有了那首饱含思念的阮郎十八归,沈离………更不爱寂寞。

    虽然寂寞常与他为伴。

    徐自安不知道前方那人是否爱寂寞,还是身在高处难免不寂寞,但他看的很清楚,对方脚下布靴未湿,试袍绿意早干,这说明那人在这里,其实已经站了很长时间。

    在山顶伫立如此长时间,绝对和什么一览众山小的装逼画面无关,对方只是在等他们。

    等他们一起登顶?还是一同下山?

    登顶或者下山,这不是一道很值得思考的选择题。

    徐自安撇了撇嘴角,他们数人才从山下来,再次下山去哪里?回到那个无风无树无时间的虚境中?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

    山下世界不美丽,没有眼前这片绿草青松盎然生机。

    不可能下山,那就继续攀登。

    如今已在峰顶,再继续攀登,又登上那里?难不成真的要上天?

    徐自安倒是很乐意乘风上天看一看,可是只怕天公不愿让他看一看。

    不管前方那人是在等他们下山还是继续高登,已经走到这里,总不可能退回去,张经年傲然行于最前,不知是不愿在对方面前落了下风还是往上行走的姿态有些势弱,这位天机少年身躯挺的异常直,发髻束的极正,厉眉不挑没有一丝微抬亦或仰视的角度。

    先前他那句话说的声音很大,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分明是刻意让对方听到的,纵然这里是虚境,但无论是少年的骄傲还是大离与千山宗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都不允许张经年有任何一丝怯弱的表现,大离子民好脸面重荣誉,互不相见时还好,真要相对绝不会在气势上输了阵场。

    打不过,再说打不过的事。

    更何况又没有真正的打过,谁知道到底打不打得过?

    见师哥如此,杨颖也挺起胸膛迈步走去,然这位向来性喜好动的少年实在端不起来那个架子,脚步迈动的更像一只跟着老母鸡后的小鸡仔,走了几步气馁放下肩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徐自安与何安下。

    何安下轻轻摇头笑了笑,抬起脚步慢慢行走,徐自安则伸手摸了摸伞柄,思考片刻重新放了下来。

    他本打算将旧伞掏出,因为他对宁青鱼的了解甚少,无法判断出稍后会不会有意外发生,需不需要自己出手,看见何安下脸上依旧平和如春风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相信何安下的能力,相信这位小君子对局势的判断力,虽然对方的来历神秘到有些叵测,虽然白航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对方,但他坚信一位连谎都不愿撒的人,绝非那种肯做戚戚之事的人。

    顶间的风光只有顶峰之人才知道,天还是那片浑浊暗沉的天,穿透天空的光幕多了许多不一样的色彩,那些绚烂的色彩迷幻朦胧,如朝霞的曦光被厚厚的云彩遮掩时的那般似隐又发,给人一种异样的冲动,很想伸出手来拨一拨,看看云拨开后是否真的有光芒万丈。

    徐自安挥了挥手,当然挥不开那片遮住天穹的云彩,不过挥来了阵阵如同松涛般的潮声。

    那是云海滚动的声音。

    山下的世界无风,自然不会出现风过大地的呼啸声,山巅有云海,云海涌动如万涛齐鸣。

    有风声,就代表这里与外面是相通的,有云动,就代表这里不再是一副静止的墨图,徐自安回头看了眼何安下,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线索,却发现对方没有随众人抬头看向云霄,而是看向不远处的一颗青松,目光专注而明亮,似那里有世间最精妙的礼训和最精妙的古法。

    徐自安微微一怔,随对方目光望向那颗青松,心想这颗青松究竟有何神奇能让这位向来水波不惊的小君子望的如此入神。

    青松立于西风中,西风苍劲松柏直挺,针叶翠碧如玉剑更如云裳般层延伸,为树下一片细草碎花送来清凉。

    寻常的松枝,寻常的西风,寻常的针叶,就连松下碎花细草也并无任何特殊,徐自安不由更加好奇,正欲提步走去细看突然听见何安下轻声呢喃。

    “原来,你在这里。”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原来那人竟在街头拐角冒出热气的馄饨摊处,这里没街头,无拐角,云裳有几朵倒是像极腾腾涌动的热气,青松傲然深草盈然绝对和面皮与肉馅没有任何关系。

    那这里的你,指的是谁?

    难不成是一直没有出面的廖平和哪位名叫刘建朝的柏庐弟子?

    徐自安将脚尖悄悄向后撤了一步,右手绕后攀上伞柄,身体调整至恰好发力的点,他对宁青鱼知之甚少,对廖平还是有些了解,试前大宴上那道施有西山秘法的眼光没有伤到他,期间的恶意让徐自安记忆犹新。

    感受到了徐自安的警惕,何安下含笑轻拍少年肩膀以示安心,没有解释太多,他将一直夹在腋下的算盘取出,盘间颗颗深邃哑黑的算珠随之相互碰撞敲击,发出阵阵如玉珠落银盘更如石棋入乱局的清脆响声。

    不知是否是错觉,还是脆珠声太过悦耳,徐自安总感觉头顶涌动的云霄中似有一处在渐渐变弱。

    就像,棋子闲敲石盘时震落下的粒粒蒙尘,只不过那粒粒灰尘如今变成了丝丝云絮,徐自安抬眉远眺,恰巧看见其中有一缕如蝉丝般的云絮,缓缓落在了宁青鱼的手间。

    云絮在宁青鱼手间渐渐清淡渐渐融化渐渐无形,等到所有飘落的云絮彻底消失后,宁青鱼缓缓起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零落的棋子,颗颗白如洁玉白如圣莲白如白昼,他看着手间那些云絮化成的白珠,眉梢微蹙,似乎有些不解。

    片刻后,宁青鱼缓缓舒眉,看向何安下手中颗颗漆黑如夜的算珠,轻声道。

    “原来,你也在这里。”

    ………………

    若不是尘埃落定,云絮渐凝,隐藏在云絮间那些散落的棋子,便是宁青鱼也无法摘取下来,并不是说这位千山宗神子境界不够,无法感受到那些丝丝缕缕的气息,而是没有人会想到,当年那些摆布出四劫残局的棋子,竟会在出现在这里。

    世人一直在找寻阮郎归当年留下的那张棋盘,以为这位传奇状元郎朝夕叩府,直步云霄的秘密就藏在棋盘中,事实上,在阮郎归心中,所谓棋盘只不过是一些画着横竖刻线的方器罢了,心中有念,天地万物皆可成棋盘。

    山中樵夫以林间湿泥做棋盘,不过随手几道横竖皆歪的线条,便能坐于山中丛林间忘了下山回家的路,巷尾闲散的老翁不过只是一块石板,几张石凳,便能引来一群同样无事的闲汉围观半晌,热闹一天,更有棋中痴迷者,不过只需一壶清茶就能于空中对弈一局。

    这些人,下的难道就不是棋?

    这些人的趣,难道就不是棋趣?

    棋之一道,趣在棋本身,和什么样的器具无关,象牙磨制的棋子就能比劣石制成的棋子下的更精妙?不过是触摸时的手感较为细腻些罢了,金楠刻成的棋盘就能比湿泥下的更高深,不过是落子时的声音更清脆些罢了,他阮郎归当年于青楼潦倒时,最常用的,不过也就是那些石盘散子之类的小器。

    既然如此,洒脱如阮郎归怎么会真拘心于一张所谓的棋盘?

    诚然阮郎归当年也有常伴于身的棋具,那些棋具或许沾了他太多的智慧道法而有了某些独特的气息,可如他那般独身洒脱之人,怎会将这些外器颠倒本质。

    朱砂斋中带来的那张棋盘,的确是他当年于青楼夜烛下常用的棋盘,不然也不会携带着他致远深悠的气息,只是………那仅仅也只是一张棋盘,并没有世人所流传的那般玄妙神秘。

    真正玄妙的,是棋盘间曾摆出的那些棋局。

    也就是四劫残局。

    更何况,那张棋盘也不是完整的。

    它没有棋子。

    因为棋子都在这里。

    在那些云海中,在这处峰顶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唯恐海不深。

    这些事是世人所不知晓的。

    所谓世人不知晓,从另一个方面理解的话也就是知晓之人都不在俗世里,天穹之下皆是俗人,都是在俗世淤泥中摸爬滚打的人,上那儿去寻找什么淤泥池里清新脱俗的白莲花?

    淤泥里没有白莲花,只有一只喜欢吞莲花吞淤泥的蛤蟆。

    宁王侯是入神境的强者,一身修为如汪洋般深不可测,如果不算舍清神符师的身份与国师大人的资历,他无疑是殿中最强之人,按理说,他本应早以脱离世俗凡尘的羁扰,应该能从某些线索中猜出一些,可身为王朝五侯之一,无论是朝中政纲,还是外邦国事,他皆有太多事需要心怀操悠,司部与户部间关于军饷分配的那点杂事,清夜司与天道院间那点狗咬狗的破事,杂事破事俗事染指得太多,道心自然会被影响,无法揣度出阮郎归的境界实属正常。

    在内心深处,宁王侯还是很希望那棋盘中留有阮郎归的意念或感悟,他境界深厚,早已过了悟他人法修己身道的阶段,他不需要用阮郎归之道来助自己修行,有人很需要。

    比如他选择的二皇子周楚。

    大离王朝的国君不需要无敌于世的修为,数十万的玄甲重骑足以踏平世间任何修行宗门,大离的子民很需要一个强大有力的精神象征,至少不是一个无法修行的平凡皇子。

    二皇子雄韬伟略,气度城府皆不输其他俩位皇子,在某些方面甚至远远超之,但他有一个致命缺陷,这个缺陷让他适合做一位国君,人们也不会选择他。

    周楚不会修行。

    是个平凡人。

    平凡人的寿命有限,大离王朝需要的长久,不是区区几十年的辉煌。

    大皇子常年征战于北方荒蛮之地,少有回京却有赫赫战功,在军中声誉极佳,听闻十八位天将中有不少支持大皇子的,就连元直大统领也对其赞誉有加,大离以武立国,对于未来国君的选择军队态度尤为重要,三皇子备受武帝恩宠,这些年中,只有三皇子能随意进入陛下的御书房,便是贵为五侯之一的他也无此圣誉,所以他必须要为二皇子争取很多的资源。

    一个纵横无敌的帝王是王朝当世之幸,一个贤明优秀的储君才是王朝未来之幸,武帝老了,王朝终究还是那些年轻人的。

    前提是要让周楚修行,这很重要。

    宁王侯忧心王朝前途与周楚前程,没有感悟到虚境中发生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他不知道虚境里有一座山峰,山峰下有一张没有棋子的棋盘,这张棋盘可能会为正常棋评测带来无法揣测的结果,他没有感受到,其他人更感受不到。

    庄老儿是棋评测的主试人,他或许知道,但他就是不说………

    朱砂斋之主折梅可能知道,天机老人可能知道,诚如上述,他们早已是踏出红尘意的圣贤,道心不落在凡世间,即便知道也不会干扰太多。

    世间事,冥冥中皆有机缘,皆有定数,过多涉足不仅改不了后辈们机缘,还会让许多命中注定的幸或不幸反噬到他们道心,道心如玉,见不得一丝瑕疵。

    何安下并非窥命知天的境界高深者,只是一间来历有些神秘的少年,无国师大人的睿智与地位,无折梅天机老人等人的圣意,他为何会知晓这里有一座山峰,还有一张棋盘?

    因为他曾见过。

    见过真正的四劫残局。

    阮郎归亲手所下的四劫残局。

    世间残局无数,修棋者多如牛毛,万世来只有一人能真正的以棋入道,以道养棋,阮郎归不是在大道上行走最远的人,但在棋道上,他绝对是最巅峰之人。

    往世修者,都是先修天入道,后养本命器,即便是万岭中的剑圣也是在到了识真境后才有了第一把剑,阮郎归不同,未曾入境之前他先有了棋,才入了道,所以他后来那怕道法修为举世震惊,最无双的其实还是棋。

    能在某个领域被称为无双的,都是在那个领域超越了时代跨度的,四劫残局是阮郎归留下的最艰难繁琐的一道残局,同样是让世间所有棋手都寤寐思服能解开的局。

    求之不得,才会寤寐思服。

    越不解,越难忍,下棋者都有这个脾气,挠发纠耳苦思求解之余,人们开始好奇与四劫残局有关的其他事情,比如说这道几近算尽人力的残局究竟如何产生的?

    无数个猜想在世间渐渐流传,只有一个最让人们觉得赞同,四劫残局一定是阮郎归证道问天时摆出的局。

    人们都知道,阮郎归每一次破镜,都会首先摆出一道最为繁妙的棋局,那些棋局与他本身的境界相合,入局入境,破局则破境,这道棋局,很有可能就是他破神入圣时的那道局。

    入圣可窥天机,没有人能为他摆出这样一道深奥如天道般的残局,只有他自己。

    四劫之间,劫劫相扣,看似每一劫中都留有一丝渺乎极微弱的生机,生机中又有太多的无尽之意,人力终穷,怎么可能将棋算到如此程度,阮郎归能有如此天算之能世人相信,可如果有其他人也能有这般精湛玄妙的算力,那这个人怎么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何安下知道,他不仅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知道自阮郎归当年离开青松下的棋局一路向北而行后,那人半生都在思考如何破开这局。

    那里有什么天算之能?棋盘上的无尽之意只不过是因为当时下棋的人已经劳累到极致,无法再继续下去罢了。

    那里又有什么问天证棋?若非棋逢对手,酣畅淋漓,怎么可能有人会将自己下到劫劫不休的无穷之数?

    这只是一道无法再继续下去的对弈局,那人本意用棋局困住阮郎归,没想到反被阮郎归所困,人们只是被自以为的想象当成了自以为的现实而已。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那人不能被人们知道。

    毕竟做他们那行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出名。

    那人,是他的师傅。

    他来这里,也是为了代替师傅继续下棋。

    下这场未完的四劫残局。

    ……………

    “算盘打的好,阮郎回家早?”

    一位身着寻常棉衫,背影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前方繁茂无际的片片松林,风吹风松叶摇曳,如一把把利剑般齐齐乱舞。

    那男人伸手将一道向额头刺来的松叶打落,松叶看似轻飘飘的落向一旁的岩石,却在坚硬石块间刺出一道极为整齐的切口。

    如果有林间修者看见这一幕,一定会非常震惊,要知道那些岩石因常年被剑意打磨,早已硬如坚铁,松叶不过是从岩石上飘过,就能切除一道深邃切口,那这些看似轻飘的松叶该是如何锋利,而随手就能将这些松叶打落的男人,该是如何强大。

    这里是万岭,剑圣大人的领地,满岭的松叶,都是剑圣的剑。

    松叶落,剑至,这种信号代表的意思很简单,剑圣大人………今日不迎客。

    “迎客?那是青楼**们才用的词,忘了你就出身青楼,说**这个词似乎有些不妥,那就换成妓女如何?”

    男子将松叶打落,背又重新佝偻起来,似乎经常弯腰点头养成了习惯,那男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张算盘,算盘上无旗子,干秃秃的看起来很是落寞。

    “虽然我也经常迎客,但我做的那是生意,大生意。”

    男子自言自语的刚说完,松林间就响起了一道极为不屑且高傲的声音。

    “不过也是些皮肉买卖罢了。”

    “顾剑清,不要以为老子就非得做你这单生意,你不过就是剑飞的高了些,还能如何?”

    男子气极,大声呵骂,万岭松叶渐渐停歇,似乎是林间说话那人不愿也不屑再理会他。

    男子笑了笑,看着满目锋利冰冷的剑意,自嘲道。“算了,开客栈的时候什么难伺候的主儿没见过?你这样的真算不得什么。”

    习惯性的晃了晃手中算盘,本该响起的阵阵敲击声没响起来,男人怔了怔,低头看了眼算盘,重新想起那位执意北行的身影,怅然道。

    “早给你说过青楼本是薄命楼,早点离开比较好,你不听,一待便是半生,你不命薄谁命薄?”

    男子说完,将算盘悻悻收回,一双奸诈的三角眼眯的更加狡猾,唇边俩撇稀须微动,继续碎念叨。

    “当年我要杀你,险些被你杀了,我要留你,反被你留了下来,要不然往北走的人就是我,去死的人………也是我。”

    “我是个商人,有利必图,有恩也必抱,你这恩情大于天,我想报可无以回报,只好破了你的局,拆了你的棋,打碎你的念想,断了你的传承。”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寒声嘲讽道。

    “忘了你命薄,没有传承。”

    “我命大,我有。”

    “所以破局的人注定是我。”

    一边说着,男子一边向前继续行走,良久后才从松林里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回荡。

    “也不知道那片海冷不冷。”

第一百四十六章,角儿。

    那年青松下,云裳边,阮郎北行,荒道萧瑟,北海无边,青松不迎客,还好有故人夹算盘携杨柳相送。

    一位是棋盘得意,算尽纵横十九道,一位是算盘独一,算尽世间人心,青松下没有观众,却留下一场被后世惊人天局的残局。

    柳掌柜执黑,黑子未败,阮郎归执白,白子无敌。

    未败终究抵不过无敌。

    阮郎归从此弃了棋盘北行无悔,柳掌柜从此折断了杨柳安心做生意,只是算盘间多了数颗如棋般漆黑如墨的算珠。

    多年后,四劫残局再启,一位客栈小君子携黑珠而来,也携柳掌柜的心意而来。

    入局,入劫,再破局。

    入劫,入局,再破劫。

    那青松就是峰顶的这颗青松。

    那棋盘就是天空的这方棋盘。

    ……………

    红尘来啊来,烧啊烧,烧的人间如清蒸,清蒸的鲈鱼很美味,大闸蟹也不错。

    徐自安不好奇鲈鱼与大闸蟹间的那点破事,他更好奇眼前的青鱼与君子,君子远庖丁?何安下是君子,但他也是一客栈掌柜。

    身为君子能不沾烟火不触油盐,身为掌柜就免不了与柴米茶食打交道。

    怪不得何安下对棋盘世界如此熟悉,原来四劫残局的另一种正主儿就是他师傅,怪不得何安下一直四处游转无意成绩也无心棋局,原来他要破的是真正的四劫残局,青松下的四劫残局,如今许多谜团已经解开,剩下的,是否就该将铜锣敲起胡弦拉起正戏开始?

    铜锣不会敲起,这里也不会出现那种行头,但云霄间滚动翻腾的轰鸣声却比锣鼓更能震人心扉,胡弦也不会拉起,可天穹间所有散云暮色却渐渐凝聚成了一条条笔直交错的线,不多不少,恰好纵横十九道,将整个天公分隔一个又一个规整方正的间隔,每一个格子间皆有云涌风啸,看起来极为壮丽。

    “好一个拘天成方的棋盘。”张经年高声感慨道。

    “好一道风云变幻的棋局。”徐自安沉声低喃道。

    “好…………”杨颖恼怒回头,瞪着一双明亮大眼睛无奈道,“你们把词说完了,我说什么,难道说好………真它瞄的好?”(讨厌的和谐系统)

    “你应该说,赶紧结束。”

    一道比想象中要晚来许多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略微虚弱,听起来似乎受了些伤,期间暴躁寒沉高昂的意味却更加浓郁。

    徐自安紧紧眯了下眼,并未回头,只是手指间的距离有些接近,这样更容易将手掌握成拳头,张经年高挑眉梢,回头看了眼不知何时出现的廖平,感受着空气中突然增加的压力,浓眉由高挑变为紧蹙,似乎有些意外,杨颖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明显不同的气息波动,惊讶的叫道。

    “你,你什么时候知承了!”

    ……………

    知承,知承境,知天意,承大道,修行共分九境,除了第九重境许多年未有人达到之外,剩下三重大境每一个关卡都是一个最重要的历练过程。

    下三境里的识真,中三境里的知承,上三境里的入神,这些是修道途中极为重要的象征,万事开头难,一旦开头,剩下的就会容易许多。

    知乘境是中三境里的开门境,开了门,剩下就是真正的入道。

    “就在刚才,你走向我的那一刻。”廖平幽幽看向宁青鱼,目光炽热残酷,如一只脱困的野兽,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毁掉才能填补掉满心的愤怒还有不甘。

    廖平很不愿承认宁青鱼走向自己的那一刻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恐惧,但事实确实如此,如果此时他没有破镜入知乘,这种恐惧极有可能伴随他一生,修道者可以对天地敬畏,对大道敬畏,绝不能被恐惧压了肩膀,这样很容易导致道心被困甚至受损,一生很难勘破更高的境界,廖平能以此契机破而后立直入知承,不得不说,至少在坚狠方面,这位柏庐大弟子确实做的非常好。

    坚为坚忍,对自己的坚忍,狠为狠厉,对他人的狠厉。

    此刻廖平很想亲手打败前方那位一直立在所有人之前的山宗神子,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以及无所畏惧,刚踏入知承境,他现在正是破镜后的巅峰状态,无论真元还是识念都与往日不同而语,但内心深处,廖平依旧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否能真的战胜对方,如果这次还无法战胜对方,他的道心极有可能就会因耻辱与恐惧而彻底崩溃。

    恐惧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耻辱这种事,同样一次就够了。

    于是廖平将目光缓缓移到徐自安身上,无声的狞笑起来,无法确定能战胜宁青鱼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手,眼前这位同白航一样让他讨厌至极的少年永远不会有第二次了,因为他决定在破局后的第一时间,就杀死对方。

    廖平与同门弟子刘建朝的到来让场间的气氛瞬间冰冷紧张起来,众人都能感受廖平此时的状态异常火热狂躁,徐自安更能清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里充满了怎样的冷血嘲弄的意味,缓缓回身,徐自安同样看向廖平,将拳头彻底握起平置到面前,然后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的意味很简单,你要杀我,那就来吧。

    那一拳的意思也很简单,你想杀我,用眼神是不够的,得用拳头。

    我的拳头不大,但很硬。

    你要杀,那就来。

    ……………

    “有些事呢,我的提醒一下,天上那云可不是为你登场而涌动的,我们几个也不是为看你而来的,你能破境知承我很恭喜,但你就没发现,现在你还不是角儿吗?对了,你一直都不是角儿。”

    张经年走出人群,用力翻挑眉尖,一边遥遥指着头顶的天穹一边用余光白了廖平一眼,看似语重心长实则毫不客气的再次道。

    “你与谁有怨与谁有仇我管不着,不过现在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等待棋局被解开,你别用那种欠揍的目光看我,我现在确实打不过你,可把我惹急了我真的还是会揍你,你有种把我也杀了,如果那样的话我家老爷子会很生气,他生起气来,你们庐主都怕。”

    徐自安向来话少,被羞辱被嘲弄被欺负时习惯用行动来表达,有些人则很擅长此道,比如说白航,比如说张经年。

    廖平脸色阴沉,显然被张经年这番话气出怒火,正欲出手时被身旁的刘建朝拉住,这位实力同样强劲的柏庐弟子用力摇了摇头,示意有事出去再说,毕竟离开这处虚境才是最重要的。

    张经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走到徐自安身旁拍了下对方的肩膀,与杨颖一同向青松走去。

    感受着肩膀上这几下的情谊,徐自安真诚的向张经年道了一声谢,张经年摆摆手刻意大声道。“没事,我就是看不惯这种总以为自己是正角儿的劲儿。”停顿了下,张经年压低声音,再次认真道。

    “不过你得小心了,他如今已经知承,又与刘建朝一起,如果真要杀你,我保不住你,叩府与知承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

    说完,张经年一边继续向青松下行走,一边小声继续嘟囔。

    “想不到啊想不到,就与宁青鱼见了一面,他怎么就知承了呢?要知道这样,我当时也该在现场的,万一我也踏出了那步呢?”

    徐自安有些苦涩的笑了笑,心想这种破事谁能想到?

    不管想到想不到,该面对的总是得面对。

    那游侠以为自己拳头够硬,至少上得了虎山,谁知那江湖大佬已经过了玩拳头的阶段,直接抽出一把绝世宝刀来,只刀光便映了方圆四十丈,游侠拳头再硬也硬不过大刀,豪情再壮也壮不过差距,游侠怎么办,伸出脖子乖乖等死?

    等死的只有清夜司里关押的重犯,因为那些重犯知道自己即便逃出去牢狱,也逃不出外面的整个夜空,徐自安是被黑夜选择的人,他当然不会乖乖等死。

    他要先找到一把刀。

    问题是,他背着的是一把伞。

    …………………

    这些是正戏开始前的一个看似无趣的插曲,但也是大戏唱响之前必不可少的前戏,少了这些虽然改变不了应该来的结局,总是会让人觉得没了许多妙趣滋味。

    青松下没有石凳,却有一块被细草覆盖的青石板,石板间有数道深浅不一的线,那些线条并不规整,有些倾斜有些歪曲,明显是被人随意刻画上的,许多方格被时间被草色染的有些斑驳,充满了沧桑的味道,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与天空间被云絮被暮光凝成的线条极为相似。

    “这就是当年阮郎归下四劫残局的棋盘?实在有些简陋啊。”杨颖好奇的摸着青石板间的刻线,片刻后撇嘴说道。

    “简陋?”张经年敲了下杨颖的脑袋,没好气的再次道。

    “这方世界都是棋盘,这世间还有什么棋盘能比这更奢侈讲究的?赶紧让开,要破局了。”

    杨颖咋舌,乖乖躲到一旁,好奇的看向已经坐在石板一侧的何安下,还有另一侧的宁青鱼。

第一百四十七章,棋内棋外俩片天。

    嗒………

    棋子落在青石板间的声音清晰干脆,就像雨珠落入幽巷,不会拖泥带水与石阶青苔纠缠的难舍难分,只会为安静小巷带来一次有意的邂逅。

    无需手邀,无需猜先,无需商议贴目的数量或目数,这场棋局是宁青鱼和何安下俩人代为续棋,那些寻常棋局的开手步骤可以省略。

    四劫残局是早以下好的一场未完局,俩人首先要做的是在破局前摆好原局,这里的原局不是按照棋谱自由落子猜放,而是真正的原局。

    当年阮郎归与柳掌柜时的那场原局。

    何安下执黑,一如当年他师傅般落下整场棋局的首子,算盘间少了一颗对薄清账的算珠,棋盘间多了一个久别重归的开局。

    随着黑色棋子的进入,一道悠远而宁和的气息自青石板间的每一道缝隙中渐渐透出,青松翘首微点,浅草轻轻弯腰,天穹间那些涌动的云涛也发出阵阵轻快的声音,似乎都在为多年后有人再次入局而欢喜欣慰。

    这里安静了不知多少年,那些浅草,青松,云絮也寂寞了不知多少年,难得再次被人扰,自然高兴无比。

    或许这处曾见证四劫残局诞生的峰顶本就是阮郎归留给世人的惊喜,或许是这位独自向北之人内心深处也渴望将这场残局下完,或许是国师与天机老人刻意将这里当成了棋评测最大的彩头,或许是舍清在棋盘间落下的那一秒笔无意打通了俩处本该相差无数里的空间界壁,又或许真的只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年青松下俩位算法无双的人如今用另一种方式再度开启,也算对四劫残局,对整场棋评测最美的一场结束。

    四劫残局中而来,四劫残局中而去,看似循环其实何尝不是另一种打破循环的方式。

    天空中的云絮流动的愈来愈缓慢,似乎少了方才飘落峰顶上凝聚成白色棋子的那些流云,整个天空都失去了动力一般。

    宁青鱼站在棋盘边,从空中拈起那些流云化成的白棋,看着黑棋缓缓落子,手臂微动,未经思索放下第二颗。

    也是整场棋局中第一颗白子。

    这一颗的位于上角处,未入星位,偏了主道三线数点,比较靠近棋盘边缘,周围余下许多空白,看起来有些孤单,就像峰顶上的这颗青松,看似孤高清冷其实总是向人间繁华探出好奇向往的枝杈。

    这很正常,仔细看去又很不正常。

    四劫残局的棋谱世人皆知,但那只是成型后的棋谱,入局双方当时如何落子的具体行路无人知晓,毕竟当时的看客只有这些青松浅草还有云絮,青松不语,浅草不息,云絮才懒得理会你们这些人间事。

    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被某位棋术大德以棋盘间留下的气息痕迹模仿出了整幅棋盘的容貌,这盘惊艳绝伦的残局极有可能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流中,整个棋道会损失一道最俊丽的高峰。

    可惜的是那位棋术大德只通玄痕迹模仿出了原局,没有研究透当然落子的顺序。

    没有具体落子顺序,于是后世人们摆四劫残局时都从来没有讲究过具体的落棋顺序,不同的棋手有不同的路数,有人喜欢行路刁钻出其不意,有人喜欢剑走偏锋险境求生,有人喜欢平庸制衡之道,这些不同的习惯和习性让棋手们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摆放,每一个自命不凡的棋士都认为自己落子的顺序最接近原局,但无论再骄傲的棋士都不敢在人前承认他的顺序绝对是最正确的方式,因为人们根本想不透阮郎归与柳掌柜的算棋方式。

    人力固然能算尽所有变化,怎么会将可能出现与不可能出现的变化全部应对出来,他们有如此天算之能,并不代表世人就能看懂这些繁奥无穷的变化方式。

    真正的牛逼不是被人模仿无法被超越,而是给世人摆到面上人们却连模仿都无法做到。

    想要模仿,得先看懂看透,世人别说看透,连看懂都难,怎么可能模仿出来。

    除非那人,如阮郎归与柳掌柜一般同样也有天算之姿。

    世人没有,宁青鱼有,这位千山宗万世以来注定会最接近大道尽头的神子最擅长的事就是看透,看透世间无尽理法,看透大道无穷奥义,同样,他确有天算之资,生而知之,从另一方面来讲,何尝不是将一切都算到明澈的极致?

    只有最透明的,才是最容易看清的。

    看透与算透,其实不是一件事。

    或许这就是那些流云化成的棋子会主动飘落在他面前,这场四劫残局将他选为入局人的原因,因为只有他,才能将阮郎归的算法完美继续下去。

    看着这步行走在棋盘边缘的白子,何安下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相反,向来平静的脸上还带有止不住的轻松,他代师傅不远千里前来入局,最怕的便是遇到一盘死局,四劫残局有变化万种,所有变化的前提是棋逢对手。

    棋逢对手,才能见招拆招,才能激起棋手争胜心,如果只是些以前留下的死套数,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岂不辜负师傅也辜负了自己更辜负峰顶上的这些青松与旧时光?

    时光是用来珍惜的,不是用来辜负的,何安下抬头望了望了天空中渐渐明晰的俩处云线交际的点,再次从算盘间拆下一颗,略微思考片刻,然后轻轻落下。

    那一颗紧靠白棋,将白棋附近本就狭溢的空白一下子封死半面。

    随着黑棋这一子的落下,天空间以云线化成的巨大棋盘,与青石板相同棋位的云丝开始渐聚,最后聚成了一个圆润无比的云团,云团厚重遮挡了更多的光,显得十分阴沉暗淡,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那里放下了一颗哑暗的黑色棋子。

    徐自安不懂棋,看不透这几步落子之间到底有多少玄妙,所以他并没有像张经年一般为青石板间的落子而苦思冥想,也没像杨颖般心思全放在其它有趣的地方,寻了处松叶稀薄的空隙,徐自安抬头望着天边那些随棋盘一同或明或暗的变化,震惊无语,心想这手段………还真是漂亮。

    “地上棋在落,天上云在起,这画面当然非常漂亮。”

    ………………

    虚境中的少年们在看着青石板云絮间的风云变幻,或感慨或震惊或思索或嫉妒或百无聊赖,殊不知虚境外的天南大殿里,此时也有着相似的场景。

    生死劫中出现的意外此时已被所有试子所知,大殿内因有层层封闭一直到此刻还未开启殿门,因牵扯的事情太大和牵扯的少年们太过重要,众人现在心里其实也不愿离开,赵伯昂脸色越来越阴沉,放在案几上手不断敲击着几面,发出阵阵令人更焦急的哒哒沉闷声,朵朵殿下不时仰翘起好看的笔尖,目光穿过曲折的酒色与清光落在许晴手边的那张棋盘上。

    因心系担忧而专注,因专注少女没注意庄老儿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逗趣和戏乐。

    “枝头的梨花终究还是开出了花骨朵,梨花下的殿下………真的是长大了啊。”国师大人想起万鲤湖边那支钓杆,还有老友那更白的长须,不由捋了捋自己的白须猜测起来。

    “不过会是谁呢?难道是宁青鱼?”国师大人想着此时困在虚境中的七位少年,仔细排除了片刻觉得唯独宁青鱼有这个可能。

    道门希望,中兴之子,天命所归,无规之人,太多的头衔让这位神子有太多傲立枝头的名气,也有太多吸引百花倾慕的实力,朵朵是朵梨花,梨花淡香脱了俗气,看似与那些眼红浓郁的花朵不同,归根到底还是在百花之列,少女怀春难免思香,宁青鱼无论实力还是名望倒还真是朵朵的最佳伴侣,可如果真是宁青鱼,这事儿………可就有点难办了。

    天下人,谁不知晓千山宗和大离那点看似复杂其实简单明了的事儿?

    不过就是相看俩厌又相互打不过只好谁都不理谁装的很清高罢了。

    朵朵如果真心系宁青鱼,不需要别人,恐怕所有大离子民都会不同意。

    还有一个方法,把千山宗归纳到大离王朝内,问题是这事儿………好像更难办。

    少女怀春,还真是件麻烦事,一边在心里无奈说道,国师大人一边想起另一朵开在黑夜的荷莲。

    回头看了眼余唯,庄老儿心想有必要查一下这君翁客栈到底是间什么客栈。

    随着意外叠生,有些耐人琢磨的事失去了那层华丽迷惑的外衣,潜在池塘的鱼终究得随上池水干涸而上岸,被困少年共七人,抛去已经知晓的,那些不知道的自然露出了尾巴。

    何安下,徐自安,这俩位少年能一同进入虚境中,而且还是来自同一客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更何况,那俩位少年他之前从未听过名字,只凭这点就足以说明太多事。

    他身为王朝国师,对俩位少年的来历与身世丝毫没有头绪,除了有人刻意将这俩位少年藏到他的目光之外,不会存在其它任何可能。

    能瞒过他的人不多,清夜司的愧叶恰好可以。

    能躲过他目光的地方不多,那座小院恰好足以。

    陈规啊陈规,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们清夜司这次……又打算掀起怎样的寒风夜雨?

第一百四十八章,棋内棋外俩片天(下)

    因为某些少女无意间的小心思和愧叶下有意间的大目的,国师大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一直猜测的人……竟然是同一个。

    大青山畔的故事发生的很美丽,但这美丽只是孤芳,只有俩位主人公才能欣赏,死掉的荒族刺客不会说话,朵朵殿下也没人敢去问话,清夜司即便通过青山**间一些行走的痕迹发现些不同,也会因为一些原因刻意隐瞒下来不告诉任何人。

    这里的任何人不仅仅指的是国师大人,还有龙椅上那位帝王。

    心怀天下则忧不到近前,所以国师大人没有看到就在他猜测的时候,落在棋盘间的柔光,似乎有一处发生了一下非常细微的恍惚。

    朵朵一直心系棋盘,她发现了。

    棋评测已经结束,根据四劫残局而制作出的棋盘大阵已经渐渐敛了所有气息,此时天南殿中只有许晴手中那一张真正的棋盘。

    靠着血脉间的强大天赋,对于这张棋盘间的变化,朵朵比所有人看的都要清,她能感受到棋盘间每一丝微风流动的迹象,也能感受到方才从棋盘最深处散发出来的欢喜感。

    尤其最后那一声如同远山风铃般清脆干净的落子声。

    朵朵疑惑蹙眉,抬头看了看同样渐渐蹙眉沉思的神符师许晴。

    与舍清许晴等神符师不同,朵朵只能感受到饱含在棋具间的情绪变化,那些浅草的欢喜及青松的愉悦,却无法猜测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舍清因先前那一笔耗费了太多心神,此时在一旁静养休神,所以此刻只有许晴一人独自施念看守着棋盘。

    她当然感受到了棋盘间的那丝变化,只是这道变化与她所猜想的似乎有些不同,直到眼前渐渐有一颗黑色的棋子消失后,许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些少年,总算是找到了。”她抬头看了看师姐舍清,然后又望了眼国师,极细微的点了点。

    国师大人看懂了她的意思,拍了拍散落在丝袍间的甜点碎屑,缓缓起身,将双手交差拢到宽大袖筒里,一边向棋盘走去,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别愣着了,看看吧,这才是真正的四劫残局。”

    ……………

    棋盘间本有棋子,黑白交加形成一道完整的四劫残局,如今却突然好似被鬼斧被神工切掉了一颗,本该诡异的画面国师大人却说是真正的四劫残局,众人正将不解的目光纷纷落到棋盘上时,却发现第二颗棋子也在渐渐消失。

    那一颗是白棋,位置有些孤傲,与宁青鱼在青石板间落下的那颗棋子位置一样。

    紧接着,第三颗,也在渐渐消失。

    连续消失三颗棋子,如同对弈一般一颗接着一颗,国师大人不顾身份也要走到最前方拢袖观看,鹤发却矍铄的脸上带着浓厚的兴趣,这神奇的一幕让很多试子或各学院的教谕隐隐有种猜想,但出于各种原因却又不敢将猜想说出去,或怕打破殿内安静的气氛,或怕猜测不对惹得别人笑话,直到一直未曾说话的二皇子起身站起。

    只见二皇子殿下迈步走向棋盘,听到庄老儿身边,从身旁的案几间搬了一个松软**,一边扶着国师大人入座一边问道。

    “这真是那场原局?”

    庄老儿并未回头,眉头皱的如霜降后的桑菊,似乎还在疑惑第二步棋为何落到那个偏僻孤单的位置,本就求知不解,心思又被打扰,于是国师大人恼怒一挥衣袍,没好气的纠郁说道。

    “废话,这如果不是原局,我会连第二步都看不懂?”

    第二步究竟有几个人看懂了?事实上,大殿内还真有不少,国师大人爱棋嗜棋却不会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同样也是没人敢言的事,庄老儿承认自己棋术确实臭的有些寒碜,但庄老儿却从不承认自己的眼力也同样臭不可闻,以庄老儿自以为的分析,毕竟常与朝中国手对局,就算输,也总是能输出来点经验吧………

    但如今,只是第二步就让老人险些把所有的脸面给拉到地上,如何不气纠,如何不结郁。

    棋术臭,眼力也臭,认清这个现实后的庄老儿很郁闷,白须也耷拉的很是无力。

    二皇子轻轻笑了笑,回头看向大殿内,大声说道。

    “我知道殿内各位皆是棋间高手,来,那位礼士给咱们的国师大人好好分析分析这棋局奥妙?”

    ……………

    二皇子这番话不仅问出了众人心头所想,还完美化解了殿内沉闷担忧的压抑气氛,举止风趣睿智却又大度贤明,让殿内许多少年心中更为折服。

    一时间,探讨评论声四起,不仅是那些试子,还有许多也精于棋术的学院教谕也纷纷出声。

    “第二步落在角边处,或是白棋以守为攻,毕竟才**,还有很多得失的余地,可这黑棋紧随其后,直接等死白棋三路之多,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了?要知道,高手对弈,总是一味出剑强走,会很容易让对方看到破绽的。”一位来自京都世家的子弟看着棋盘间消失的那三颗棋子,疑惑道。

    “不,你没看出黑棋虽看似是咄咄逼人,封了白棋三路,但其实却与几方首子有隔山互歌的联系吗?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一子此时不显,但后步一定会有独特的用处。”另一位外郡试子略微思索,反驳说道。

    “是啊,这一步确有孤胆取敌之意,若不敲下难保不会后院失火,看白棋如何应对吧。”

    “白棋消失了,白棋消失了,咦?落在这里算什么?会不会下棋?”一位实在无法看懂第四步棋的少年因下意识说道,说完后又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捂住嘴巴看了看四周。

    “国师大人都说这是四劫残局的原局,阮郎归如果不会下棋,咱们这些人,恐怕连什么是棋都不知道了。”

    一阵哄笑声后,人们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四劫残局的原局一直是个迷,国师大人为何会承认眼前这局就一定是原局,如果是原局,那又是何人所下?宁青鱼或许有这份棋力,可和他对局的人又是谁?”

    人们纷纷想起困在虚境中的几人,在心中暗暗猜测。

    “不是张经年,七步就让宁青鱼封死家伙能有来有回这么多步?这可不是普通的摆棋,是真正的**,廖平更不是了,柏庐的人打架确实不错,下棋这种雅事怎么会懂?杨颖更不用说了,那孩子心性比我还跳脱,能坐在棋盘上?剩下的人,还需要猜?”庄老儿淡淡看了眼身旁的二皇子,将目光重新放回棋盘上,揪着胡子继续痛苦于看也看不懂的悲哀里。

    二皇子听懂了这句话,轻轻看了眼余唯,目光从素色宽袍渐渐落在那双似隐似现的荷莲间,荷莲露角,犹有余香,二皇子瞳孔深处多了些怜惜,但这种怜惜很快被其它情绪代替,他缓缓回头,看向棋盘间消失的那些棋子,若有所思。

    剩下的,还需要猜?

    不需要猜了,可需要

    ……………

    大殿内的棋子逐渐消失,虚境中的云盘多了一颗又一颗变化,青石板间落子不断,落子声也不绝。

    似乎只是一壶酒的时间,又好像已经过去了百年,虚境中的时间流动本就极慢,如今再添上一副难解难缠的残局,众人自然很难分清时间留下的痕迹。

    樵夫观棋尚能烂柯,更别提这幅本就集了天人之妙的四劫残局。

    宁青鱼与何安下落子的速度并不算很快,虽然有时也会略微思量片刻,但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停滞苦思过,看起来皆自有成竹,随着啪嗒声不断响起,落在青石板纵横线上的棋子也越来越多,仔细看去,双方竟以各行了数十步,四劫残局也以入了半,青松伸出如针枝叶在云涌中微微点头,似很满意目前俩人所下的棋路。

    当年那阮郎与掌柜落子时,它就是观看者之一,如今残局在俩位少年手中以复原过半,它如何不高兴。

    这些少年如此年轻就以有了如此天恣,想来那阮郎归也会很欣慰。

    残局以过半,过程看似平静如水平淡如风但只有观棋者才知道期间需要多么精湛的棋力与多么强悍的意志,事实上,到了此时,不管是大殿内还是虚境中,绝大数观棋者已经无法再跟上俩人的思路,即便有,也是苦苦硬撑以求能再多看一步。

    明明知道答案,却连如何解析都看不懂,甚至已经有数位试子因算力枯竭而倒地昏迷,这仅仅才入半局,就以如此艰难有如登天一般,那些消失的黑白棋子此刻就如同高入天穹的险道,让所有棋士除了会从心底深处生出浓浓的无力感之外,更多的,则是惊诧与震撼。

    那俩个人,确定不是从天上来的?否则怎么会智与天齐。

    棋盘间的棋子越来越多,黑白棋子交叉穿行错落在棋盘各处,如符师指间最繁奥的线,也如画师手中最别致的画,张经年用力咬了下嘴唇,将的目光从棋盘间收回,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胸中如万鼓重击的郁堵,他很清楚自己的**就是看到这里,再继续看下去,极有可能棋盘间越来越繁奥的变化冲塌心神,如果那样,自己修为以及道心也会收到牵连。

    张经年回头看了看众人,却发现徐自安此时竟然还在看棋,清澈的眸子中有点点微光轻启,一颗颗像极了深邃幽静的晨星,似乎在那棋盘里,有片极美丽神秘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看星星,看星晴。

    徐自安不懂棋,什么天元星点贴目挪腾皆不懂,除了知晓这玩意很费精力之外,就只剩下了很费时间,棋事确是风雅事,可这世上附庸风雅的总是比真正风流尔雅的多,沈离一直提倡用三两银子能解决的事,花费三千两无非就是多了些神奇的花样。

    多些花样,本质上还是一样,毕竟熄了烛火,谁还能比谁多点温柔?下了床榻,谁还能比谁多点滋味?

    沈离诚然是个很没追求很没情调的俗气家伙,可徐自安感觉自己的追求不比沈离清新脱俗多少,余镇时,少年满心欢喜的只是大道上的一些风景,只想着有朝一日能看一看也从没奢求过能入神从圣凌驾在世人之上,如今能如愿踏足大道风景,他很知足,查清沈离背后的真相这些不是追求,而是必须要做的事。

    就像那晚持刀夜闯将军府一般。

    这个世界应该很干净,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欠债的总是要还钱,杀人的也总得要偿命。

    沈离真是好人?

    沈离一定是好人。

    不懂棋,此时却能看的痴迷,甚至比张经年看的还要远,还要深,原因其实很简单,徐自安看的不是棋,而是棋外的一些东西。

    比如说星辰。

    四劫残局是天人之局,毋说场间只有三四斗棋力的少年们,便是朝中一些终生侍棋的国手也很难真正钻研透彻,懂棋之人观棋,观的是棋路,思的是每一子落下后的万千变化,徐自安不懂棋,所以他不需要为黑白二子间或凶险或玄妙或羚羊挂角或伏笔千里的棋数而烦恼,不用思考这步为何落在此处,那步为何行了如此遥远等,他要看的仅仅只是棋,只是棋盘间那些交叉蔓延的线条。

    就像看画,懂画之人看那绝世墨宝时会感慨唏嘘于画中线条的浓淡转化,光影变化间的种种神奇,水墨晕染间精妙无比的技巧,同样越是懂画之人,越会被画中所展现出的技巧与功力而感到深深的敬畏,这种敬畏或是自愧不如,或是崇敬惊畏,一旦有了这种情绪,看画之人就会将目光纠缠于画中那些细节与技巧,看不到全图真正的美妙。

    不懂画的人,往往一眼便能看清画中全貌。

    和一叶障目无关,和观山望远无关,纯粹只是俩者要看的事物与想看的心境不同而已。

    那些散落棋盘各处的棋子,很像一颗颗夜空中的星辰,或明或暗,忽隐忽现,陡然东边亮起三两盏,忽而西方隐现四五颗,看似飘忽难寻却每每给人惊喜。

    那些将棋子串联起来的线,就像一根根会呼吸的星图,或曲或直,或轻或重,东七子被连成了勺,西二子像一把直入天际的长刀,看似无迹可寻却又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神妙。

    徐自安痴痴望着棋盘,眸间被一颗又一颗的棋子占据,如同一颗又一颗深邃的星辰,那些星辰沿着各自的轨迹,缓缓飘浮,悄悄游动,正中间有一盏格外明亮的点,散发着最皎洁迷离的光,那是一轮明月,完美无瑕,浩然千里,正如将徐自安识海照亮那一轮。

    ……………

    乘着风游荡在蓝天边。

    一片云飘落在脚边。

    棋评测前,徐自安一直无法修行,无法凝真元乘风飞到蓝天边,沈离可以,但沈离更喜欢老椅的吱呀与树间的桃花,讨厌飞剑飞刀尤其是飞人,所以很不幸的,徐自安一直未曾飞到那天边看一看,也一直没有体验过飞起来的世界,到底是个怎样绮旎无限的世界。

    自然他不可能真的遨游过那条浩瀚绮丽的星海,亲手触摸那些黑夜中最悠远也最神秘的存在,没有触摸过,不代表那些星辰就离他很远。

    余镇的凉亭下小溪边,徐自安读得最多的是旧书,旧书中最多的便是星辰。

    无数颗星辰。

    他没有在观棋,而是在观星,棋盘间的星。

    徐自安不知道四劫残局和旧书有什么联系,为何他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看棋盘,他越觉得很像,不仅是暮光映射在每一颗棋子间色彩像,甚至连位置也极像,旧书神秘连沈离都无法讲清出处,残局玄妙连圣人都喟之赞叹,沈离与阮郎归是同一时代的人,俩者之间或者联系但也不该如此相像,事实上,不仅是那些棋点繁星,甚至连串联起繁星或直或曲的线徐自安也感觉异常熟悉。

    你看那星,一颗俩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你看那线,一道俩道三道四道像不像……刀。

    是的,没错,就是刀。

    刀划过夜空时留下的痕迹。

    这些痕迹他很熟悉,因为他曾无数次划出过。

    连接了白棋七,三点位那道线微微倾斜,倾斜的角度如沈离传授他的神秘刀法中第三式极为相像,费山棕熊皮毛极厚,寻常刀法无法破其皮毛,这一刀却恰好能从极刁钻的角度斩断它们的动脉,杀的熊多了,徐自安怎能很擅长,怎能一眼看不出来。

    串连了黑棋东三位的那条线非常曲折,仿佛刀在空中急停然后突然上撩斩天一般,大开大阖之意淋漓尽致,这一刀的难度很大,徐自安对着小院那几朵枯蔫桃花练习过无数次,枯蔫桃花虽一直没被斩下枝头,清晨被汗水打湿的泥土见证过少年的刻苦,练的多了,难免一眼看的出来。

    至于那道直直向下的线,虽不是刀法中的某一式,却比那套刀法熟练,熟练到徐自安都不好意思去承认,劈柴不直竖砍,还能把柴火扔到天上飞起来砍?

    那做法太跳,砍出来的柴也不好看。

    砍柴是种艺术,需要意境,如许心愿时要背对背默默许下才能被星晴听的见。

    一条条线,一颗颗星,一把把刀,一道道刀意,此时如同疾风海啸山影云涌般充斥在徐自安的胸膛里,他的眼眸越来越明亮,如白昼般明媚,瞳孔则越来越深幽,如黑石般剔透,里面似有一轮明月,明月旁星辰点点。

    南方有颗星悄悄亮了一下,于是徐自安的手指也动了一下,动作不大,恰好能握住一把刀。

    北方有颗星偷偷眨了眨眼睛,明月散发的洁光将俩颗星辰连一条线,徐自安看着那条线,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于是顺着那道线挥了挥手,恰好斩断了一朵开在青松下的小花。

    这一幕发生的很细微,看到的人不多,何安下坐在青松旁,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一瞬间的停滞,还有停滞中那抹锋利的青芒,有些惊喜的抬了抬眉,何安下随手放下棋子,拿起那朵只余了残瓣的小花,轻轻放到棋盘旁,微笑不语。

    仿佛已经破局了一般。

    …………

    残局还在继续,棋盘间能落在的位置已经不多,天空中能摘下的流云也极少,那些朦胧迷幻的光此时已经穿透了大多数云层,将整个单调的虚境照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远远看去,山下一望无际的昏暗中开始渐渐出现了别的色彩,枯涸的池水不知从何处积存了些清水,虽没有鱼草游曳,但总是有了生机。

    那些愤怒朝天的枯茬终于弯了腰,总算是肯认命将大地还给新草。

    天上的流云无法计算,流云化成的白子也无法算清,但算盘间只剩了十余颗算珠,如果不出意外,胜负也就会在这十余步之内产生。

    四劫残局太过繁奥,不走到最后一步根本无法看出究竟谁输输赢,所有人已经放弃了继续揣摩猜测的念头,因为也没人能跟到这里。

    单纯从棋面上看,白棋稍占三分优势,锋芒隐现如利剑正欲破空而刺,黑棋此时并不势弱,一颗颗棋子如蛛网密布,将整个白棋层层困围,只待秋风送来第一场凉霜,对弈俩人落子的速度不似先前轻松稳定,思索的时间更多也更频繁,有些陷入胶局。

    宁青鱼向来淡漠孤冷的眉梢开始微蹙,飘浮在空中的棋子有些不定,仿佛不知自己应该被落在何处,何安下算盘间的算珠此时已经捋去大半,剩下的十余颗看起来有些孤单。

    时至此时,四劫残局中除了最重要的生死劫,其余三劫以全部复原,而且…………一子不差。

    一子不差指的不是摆放的位置一子不差,而是将阮郎归与柳掌柜当年算法重复的一子不差。

    天机老人称赞四劫残局非圣贤不能解,宁青鱼以叩府境的修为与精力能将残局恢复到如此程度,世人不再怀疑那个生而知之的赞喻,敬服之余,也不觉太过惊奇,天生神子本该如此,不然怎能对得起这偌大的名号,人们现在震惊更多是来自对局的何安下。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完美复局,还和宁青鱼不差上下,让人们怎么不震惊。

    俩人对弈的过程并不如人所想般紧张严肃,被青松清风云裳点缀的很有意境,不得不承认,不管白棋还是黑棋,到了此时已经逐渐成势,俩种截然相反的颜色勾勒里,俩道截然不同的磅礴气势对立而望,如俩位无上强者,更如俩军沙场对战。

    白棋如龙首,睥睨在九天,黑棋如猛虎,呼啸在林间,一处叱咤天边,一处盘踞山林,相对而视又相看两厌。

    伴随最后一声艰难的脆响,何安下落下了四劫残局中的最后一子,这一子落成,四劫残局的原局也彻底落成。

    剩下的,就是真正的破局。

    (讲实话,这章我是听着星晴写出来的,本来打算停在徐自安挥刀何安下摘花那一段,那样字数实在有些少,只好又加了一段,希望别毁了意境,话说周董什么时候才肯出新专辑啊,好怀念当年学校里有p3有磁带有同桌有糖果的季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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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刀行介绍:
春风得意,新梅压了旧梅
少年拾刀行,笑言那四禁里也总是有错对
夜不能寐,山峦雄危,青天不语,少年无愧
剥开一片青叶,看见半座京都,喜上眉梢,
“嘿,你别说,这京都城的雄墙还真是比咱那的土墙高上不少嘞”
拾刀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拾刀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拾刀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