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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百媚图txt下载     百媚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副作用

    不仅仅是嘴角,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

    当咒言在临近结束的时候,震卦的挣扎到了最高点,钱逸群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灵蕴来制服它。在如丝如缕的抽吸中,钱逸群体内的灵蕴就这么不知不觉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就是灵蕴耗尽之后对身体的副作用,如同被人封在泥里,举手投足都遭遇巨大的阻力。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停的抽搐,酸痛感无法抑制。

    如果不是紧咬牙关,钱逸群说不定会就此倒下呻吟不已。他现在总算知道了高仁当时的感觉,以及高仁果然高超过人的意志力——起码他现在无法像没事人一样嬉笑怒骂。

    瘌痢头看着不远处腾起的水雾,陷入了深深的惊恐之中。

    钱逸群淡然地看着他,心中却骂翻了他十八代祖宗!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飞出的雷光咒虽然威力巨大,准头却偏到姥姥家了。近在咫尺的船没打中,偏偏误中副车,打在了较远的那艘船上。

    手持巨斧的水盗头子吐了口唾沫,双眼不甘地看着一步之遥的钱逸群,内中却掩藏不住自己的恐惧。

    只是一挥手,一条船上十余条xìng命就没了!

    那可是一条条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啊!就这么被碾成了齑粉。

    “公子……”杨爱也看得惊呆了,不由停下了桨。

    “什么都不用说,继续划船。”钱逸群强忍着身体的虚弱感,对杨爱道,眼前不断闪过金花。

    杨爱吸了口气,急划船桨,眼睛却落在那滩波动不止的水面里拔不出来。

    钱逸群见水盗没有敢继续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这咒也太霸道了,小号的就已经如此威力,那么大号的岂不是成炮弹了?是了,苦尘和尚那个大威天龙咒也是威力无穷,难怪书中仙说言灵一道以咒为上!等我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咒言行》从狐狸口中挖出来。

    杨爱一路将船划进了芦苇丛中,总算放下心来,出声谢道:“若不是公子,恐怕我就没命了。”

    “小姐客气了,”钱逸群没有转身,只是道,“你身上可有回复灵蕴的丹药?”说完才发现这话竟然和那晚高仁说的一般无二,不由暗道世事轮回,报在自己身上竟然如此之快。

    杨爱这才知道钱逸群也落下了内伤,懊恼自己身上没有丹药,只能奋力划船,想尽快赶回外庄。

    还好正是白天,庄外有佃农劳作,见是杨小姐的船回来了,又听小姐出声呼救,连忙赶来帮手。这些人都是成天太湖水里讨饭吃的,船划得又快又稳,不一时便将钱逸群送到了庄子里。

    徐佛对钱逸群倒是大方,一听事情经过便掏出了归家院珍藏的九花玉露丸,亲手喂给钱逸群。

    钱逸群只觉得那双玉手碰触嘴唇的感觉温热轻柔,体香混着花香直往鼻腔里钻,整个人都不由酸软酥麻。他想起在苦尘幻境之中,也是莫名其妙出现了徐佛的幻象,自己还放胆轻薄了一番,不由略感羞愧,闭上了眼睛。

    徐佛不知道钱逸群所想,只是听杨爱在一边讲述前因后果,心中疑惑:水盗尖牙鲤纵横太湖,一般都在胥口那边活动。盛泽水道虽然稠密,但多是小河道,没有大买卖,他们等闲不来。为何这次竟然出动了这么多人手,跑来这里?

    周正卿文蕴和听说钱逸群受伤,也是来得飞快,正好听了徐妈妈心中疑惑,帮着参详。又一时,冯老先生和高仁也来了,便一起加入了分析之中。

    钱逸群闭着眼睛,听着屋里一言一语,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等九花玉露丸发挥效用,灵蕴之海渐渐恢复,周身百骸又得灵蕴滋养,他方才坐起身,出言问道:“你们可知道李岩的去向?”

    周正卿双掌一抚,激动道:“确实,多半是李岩与那尖牙鲤勾结,要来硬的!”

    徐佛道:“没想到那些白莲妖人,竟然跟水盗勾结在了一起,如今之计,也只有仰仗高前辈了。”

    高仁摇了摇手,道:“我可不跟他们玩,无聊,无聊透了!”

    徐佛心中暗道: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哪里是跟你玩?可恨自己只会妩媚撒娇的本领,在这心智诡异的高人面前全然用不上。

    “老夫倒觉得未必是然,”冯老先生一手抚须,眉头微蹙,道,“水盗若是打算正面攻打庄子,肯定逃不过巡检司的兵马围剿。若是想要偷袭咱们,时候又有些太早了。再者说,有高先生在,李岩也不会用这些乌合之众来找我们麻烦。”

    钱逸群定下心想了想天下修士的数量,算起来千人中未必有一个。闯王为了求到徐佛,一次动用了李岩、红娘子三人,已经是极大的手笔了。而且刘宗敏虽然不知道是否修持秘法,不过那身蛮力外加身高,也不能以常人视之。

    “水盗之中也有修士。”钱逸群爆料道。

    众人一时语默。

    过了良久,徐佛轻声问道:“怎会有这种人?他的师承也答应么?”

    秘法修行比当下的知识垄断还厉害,有道是“任君聪明赛颜闵,不遇明师莫强猜”,说的就是哪怕堪比颜回、闵子骞这两位贤人,没遇到明师开悟、引导,修行之事也无法前行寸步。

    天下有哪个师父会眼看着自己的弟子跑去当水盗?即便白莲教也是有远大志向的,他们求的是“白莲一现盛世举”,可不是太湖波里一水寇。

    钱逸群疑心是《百媚图》的事,可惜狐狸不在身边,自己也没法印证,只是闷在肚里。正好高仁打岔道:“李岩在你这里闹了一场,你就没派个人盯着些?”

    徐佛心中无奈,暗暗腹诽:高人真是不同世情。我这里是青楼楚馆,又不是什么名门大宗,哪有那么多闲人去盯梢?

    “说不定李岩一伙人就在那大船上,蛇鼠一窝,魔教和水盗本就没什么区别。”文蕴和一拍扇子,说得颇为自信。

    天下事看似dú lì成点,但连起来总是一条条线路。文蕴和本是不耐烦说这水盗的事,急着晚上开宴,谁知竟然让他说着了。

    李岩从归家院逃也似的败走之后,正是去了太湖中的小岛,找尖牙鲤李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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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尖牙鲤

    李建这人在太湖做水盗颇有年头,近年来天下乱世,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虽然他霸着太湖中三四座大岛,在岛上开荒种粮,又命人捕食太湖鱼虾,也能维持经营,但人家跟他落草可不是来当良民的,乃是要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

    早前劫掳富户可是重要的生财之道,可惜现在大量的流民南下,充实了富户的守备力量,以至于惹得起的富户越来越少。眼看着寨子就要人心溃散,李建终于决定找棵大树靠靠。

    正好李岩受了闯王之命要来江南“迎娶”徐佛,需要就近找个官府不能插手的落脚点,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八百里太湖水泽。两人一拍即合,还因为同姓李,认了联宗兄弟。

    今rì李岩要前往归家院的外庄游说徐佛,也算强求不得继而死缠烂打的套路。半路遇到钱逸群携jì游湖,他正好看看李建的本事,结果竟碰到钱逸群如此强硬的“回复”。

    “一船兄弟就这么没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李建高坐水寨头把交椅,咕噜噜灌了两大碗酒,满口酒气咆哮道。

    李岩端起酒盏喝了口,没有说话。他原本只忌惮一个高人,现在却又凭空添了一名劲敌。

    “贤弟,要不是你拦着我,看我不踏平他们那个庄子!”李建忿忿道。

    红娘子早就暗恋李岩多rì,听这水盗埋怨自己的心上人,不由呛声道:“你那手百步穿杨固然漂亮,但光靠竹筷就想钉死他么?纠集人手才是正经儿。”

    李建被呛得不知如何分说,想想跟女人打嘴仗也终究不雅,又埋头喝了一大碗酒。

    浊酒下肚,心火却上来了。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百步穿杨”,李建仍旧有些兴奋。那些rì子让人削了不知道多少竹箭木镖,无论多大的风浪,只要自己盯住目标,随手一甩就能准准命中。随着rì夜苦练,非但甩得越来越远,自己的目力也大有长进,远超凡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换成了铁箭就没用,但岛上原本也没那么多铁器供他挥霍。

    然而今天,那个富家公子非但没有被自己的下马威震慑,更是直接下手灭掉了自己一船弟兄。自己一身绝技还没来得及施展,竟被李岩硬生生拦了下来。男子汉大丈夫,有仇不能报算什么熊玩意?

    “大哥,那公子生得怎样面孔?”李岩轻轻开口问道。

    李建往地上啐了口,将那个“挨千刀死绝户”的富家公子描绘出来。他粗鲁不文,只会说“不高不矮”、“眉目还算英朗”、“口鼻还算周正”,任谁也无法从这样的描述中猜出那人到底什么模样。

    李岩修养极好,面无余sè听了李建比划半rì。红娘子和刘宗敏早就已经背过头去,暗中摇头。

    “哎呀!哥哥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是猜不出!”李建自己反倒急了。

    红娘子正要冲他一句,只见座下有个斟酒的小喽啰,朝自己挤眉弄眼似有话说。

    那喽啰发不全顶,稀疏的头发之间还贴着药膏,正是江南人称作的瘌痢头。

    “大王,小的也看到那个公子了,愿将他画影图形请二大王指认。”瘌痢头当时就坐在最快的那条船上,死里逃死捡回一条命,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换了往常,他哪里敢在这种场合下插嘴。

    李岩听了心中一喜,道:“你速速画来,若是画得好,必有赏赐。”

    那瘌痢头也算是水盗之中的一朵奇葩,虽然不会书写,却喜欢在岸边泥地上画画,平rì里画一些飞鸟走兽,人人都说画得像。今rì他算是得了出头的机会,当下找了炭笔,又取了白木板,认认真真一笔笔画了出来。

    李岩等他画完,拿在手里一看,叹了口气,转手递给红娘子。

    红娘子看了惊呼道:“那小子竟然还留了一手!”

    刘宗敏急急凑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双目圆睁,恨恨道:“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扮猪吃老虎!”

    他满身绑着白布带子,里面敷着金疮药。那些姑娘们的剑术虽是凡品,但暗吐灵蕴,是以伤口难以愈合。正因此上,刘宗敏今天在寨中养伤没随李岩同去,回来听说前后经过,也气得头顶冒烟。现在一看,没想到这个心狠手辣的“肥羊”竟然就是那个多嘴多舌的富家子。

    “也未必全是坏事。”李岩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琢磨道,“他之前不用这么厉害的手段,恐怕是无法控制,怕误伤友军。”

    红娘子虽然一直觉得李岩说什么都有道理,对于这句话却颇有不满,她可完全没看出这如何算“不全是坏事”。

    “那闯王迎娶的大事,岂不是泡了汤?”刘宗敏恨恨吐着大气,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下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算什么大事?他不过是借个名头把我们支开罢了。”

    红娘子从未想到这节,咦了一声,问道:“他支开我们干嘛?”

    “今年义军要入晋,我们三人若是不在,你猜会如何?”李岩看了一眼红娘子,又对李建道,“大哥,我不瞒你,义军之中虽然都是汉子,但彼此之间却未必真心钦服。我们三人虽说是在闯王高迎祥麾下,但由衷钦佩闯将李自成!”

    李建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听李岩说开了,脸上沟壑皱在了一起,道:“贤弟,你是读书人,岂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何你放着闯王不跟,要跟个闯将呢?”

    李岩站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大哥,如今义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王嘉胤起义最早,又确实有用兵之才,屡屡获胜,但任用私人,刚愎自负,非天命之主也!”

    “喔……”李建只知道北方义军声势浩大,却从未听说过王嘉胤的名头。

    “王嘉胤有个部将,唤作王自用。那人也是志大才疏,一味买好,没多少才干,就如弹词陶青里唱的刘备一般。”李岩道,“闯王高迎祥就是他的主将。”

    李建听了暗叫不好:原本只以为过去了好歹也是个头目,没想到这一层层算下来,竟是人小弟的小弟。真是被这书生害惨了!

    李岩继续说道:“纵观三十六路义军,唯有闯将李自成是个人物。人情才干皆是一流,我等兄弟早就暗自期许,只等他能羽翼丰满,便别营自立。如今哥哥也是要入伙的,这些话不妨与哥哥说清楚,免得到了那边又有疑惑。”

    “那高闯王把你们调开,是要对这李自成不利?”李建问完,突然又想到,这义弟与那闯将李自成都是姓李,又都是北人,莫不是同族吧?

    他哪里知道,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李岩是河南杞县人,就算五百年前都未必是一家。不过这个误解倒是让他泛起亲疏之别,也觉得高迎祥是个嫉贤妒能的卑鄙小人。

    “我三人即便不在,李将军手下也足有人为他出谋献策冲锋陷阵,只是在晋中的地盘多少会受些影响。”李岩道。

    “哎呀呀,那咱们还是尽快上路吧!别让那姓高的抢了咱们李家人的地盘!”李建急切道。

    “得不到徐佛,如何回去交差呢……唉!”李岩轻轻敲了敲脑袋,“待我回去小憩片刻醒醒酒,咱们再做计较。”

    李建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难题,得不到徐佛就没法回去交差,不交差就要被人占了地盘……唉,看来投靠义军也不靠谱,或许还不如留在太湖上过得舒坦呢!好歹在这一方天地,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何必跑去贫瘠苦寒之地受罪,受那一层层的指使?

    莫不如……

    “瘌痢头,你过来!”李建端坐交椅,冲门口站岗的小喽啰喊道。

第四十七章 叩首求教

    钱逸群想着那威力巨大的咒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眼看着窗外树影在地上缓缓挪动,他终于还是翻身而起,扯过衣服披了,趿上鞋,轻轻出了门。

    太湖上吹来的晚风让钱逸群打了个激灵,最后一丝睡意也被驱逐到了爪哇岛。

    钱逸群缓缓走到天井,站在廊檐下举头望明月,脑中也不知道在思什么。

    “你不睡么?”一个跳动的声音从他身后穿来,旋即又为自己分辩道,“有人触动了我的阵法,我便出来看看。”

    钱逸群回头一看,果然是高仁。

    “不想惊扰老师,真是抱歉。”钱逸群道。

    “我可没听出你道歉的味道。”高仁抱怨一句,“我说,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是快活得很。”

    ——你现在也是很快活的……

    钱逸群叹了口气,道:“家里爹娘老来得子,对我宠爱有加。下面还有个妹妹,今年十七了,虽然还没许下人家,不过爹爹近来升了典史,想必也能找个好夫家。我也递补了爹爹的缺,跟县尊也算亲近,rì后生活无忧……”

    “这不挺好么?”高仁不解道。

    “是啊,就是挺好我才愁呢。”钱逸群侧过身,“老师,你说我想让这样的好rì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是贪心么?”

    “人之常情罢了。”

    “所以啊,我知道天变在即,心中实在难以舒展。”钱逸群微微摇头,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你听谁说的?”高仁斜眼看着钱逸群,鄙夷的神情在月光下十分醒目。

    ——白泽说的,哦,还有中学历史教科书、各种历史剧、各种小说……

    “我就是知道,”钱逸群愁眉苦脸道,“李自成进了běi jīng,圣夫子自缢煤山,后来金人入关……我就是知道。”

    高仁意味深长地看了钱逸群一眼,道:“这是哪位大能的推衍,还是你切实见过?”

    ——电视里看过的算么?

    钱逸群微微一愣,最终还是点头道:“我曾有奇遇,是一头上古灵种跟我说的。”

    “果然,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那帮畜生又跑出来祸乱人间了。”高仁叹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回来,“我跟你说罢,其实这玄黄天地、洪荒宇宙并非你所见的如此单调。”

    “哦?”钱逸群第一次听玄术高士解说世界观,不由竖起耳朵。

    “你以为从黄帝至今就是这么一条线下来的么?”高仁道,“若是如此,岂不人人都去学推衍了。不信你去打听,无论是李淳风还是袁天罡,或是当今推衍天下第一、号称万签无一失的关顺,都有失手的时候。为什么?因为天道就是个蛋蛋!你走到一个交关,心念一动,然后往前走,看似理所当然走过来了,实际上已经有另一个天地因你这一念之间而产生。必有一个你不知道的你,会走上另外一条路。”

    钱逸群听了良久无语,这好像有些玄奥,却又好像很有道理。而且这还是高仁多rì来第一次这么严肃的说些高深的东西,让钱逸群有些难以消化。

    “所以任何一个人都能改变天下大势,你若是不想看到什么,改了它就是了,有什么好苦恼的。”高仁一副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钱逸群一愣,心中豁然开朗,道:“那就是说……我可以改变天命!”

    “哪怕你成为圣人,也是天命定下的,怎么改?”高仁微微摇头,好似对钱逸群十分失望,“英雄造时势,你只能让这人间世走上你希冀的那条路罢了。”

    “听上去很励志,老师,我真能改得了么?”

    “从未听说过没有自信的人能成功的!”高仁叫道,“你要想改,管那么多干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步走去不就行了!”

    钱逸群听了如同当头一棒,心中暗道:的确,我要做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怎么能够一直在吴县这么个小地方牵绊?眼看外逃海外是下下之选,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力量改变满清入主的悲剧?

    钱逸群朝高仁打了个躬,道:“多谢老师开导!学生明白了!”

    “明白?你是傻了。”高仁不满道,“既然有心要做事,还不磕头求我教你?”

    钱逸群心中大喜,当下跪倒在地,磕了下去。

    高仁轻轻一甩袖,将钱逸群托了起来,道:“你的师缘不在我这里。我只受你一个头,教你一课,你自己选吧,想学什么?”

    钱逸群心中盘了盘:这位高人强项在阵,让他教我小**诀似乎有些浪费机会。不过我现在什么底子都没有,求来的阵法不能用岂不更糟糕?

    “老师,若是我要学御虚照影阵……”

    高仁冷笑一声:“可以呀。”

    “那就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钱逸群斩钉截铁改口道,“求老师教我小**诀。”

    高仁心中暗笑:这小子心思活络,只是见识太少。说起来这天下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出去搅搅局,不知道是否会变得有趣些。哎呦哟,刚才把话说死了,其实八门混天阵也是可以教他的嘛。不对不对,明明是他傻,谁说一课只能学一样?他若是将我之前要传他阵法的话头提出来,我也不会不认。唉,终究是缘分不到。

    钱逸群见高仁不说话,忐忑不已,偷偷拿眼看高仁神sè。只见高仁呆了片刻,方才道:“小**诀只有指诀,学来容易,不过对于灵蕴的理解可不能马虎。你也曾求教于我,现在可有所领悟?”

    钱逸群微微颌首,缓缓讲述自己的体悟。

    灵蕴未发之时就如同水缸里蓄满的水,寻常人只能用这挥发出来的水汽滋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修士却可以取水沐浴,乃至灌溉周边。若是用得好的,更能在身边形成一圈水幕,也就是小**诀的效果了。

    “至于天地之间的灵蕴,那是空气中的水汽,时刻都在,只是我们等闲感觉不到罢了。”钱逸群小心翼翼看着高仁,生怕老师说理解不深刻,改天再教。

    高仁不加臧否,摇了摇袖子,露出一双胖鼓鼓的手。明明十根如同胡萝卜一样粗细的手指,在捏诀的时候却无比轻快灵活,常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拗过去。

    钱逸群睁大了眼睛,借着明亮的月光将这诀法的每个步骤都牢牢印在脑中。

    高仁怕他记不住了,演示了三遍,然后看钱逸群重复得再无差错了方才点头,道:“且随我来,试试你这新学的小**诀。”

    钱逸群正要问去哪里,只见高仁从袖中挚出一把长签,正是上次斗苦尘时见过的伏羲签。

    伏羲签在高仁的cāo控之下,环成一圈,将两人围在其中。只见紫光闪过,钱逸群脚下一虚,全身无处着力,恍如从万丈悬崖上跌落一般。

第四十八章 水上来客

    高仁将摔倒在地的钱逸群拉了起来,一脸幸灾乐祸笑道:“心不定,摔烂臀,有趣有趣。”

    钱逸群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发现自己依旧在廊檐之下,就连两人站的位置都没变过。他不由好奇,问高仁道:“老师,我们这是在哪里?”

    “此地非彼地,此世非彼世。”高仁摇头晃脑道,“在这里你就可以放心试试诀咒合一的威力了。”

    钱逸群将信将疑,还是站了位置,换了体中废气,双手靠拢,将合不合。他在脑中最后过了一遍那繁杂的指诀,深吸一口气捏掐起来。

    这指诀掐得越快越准,诀的作用就越好。钱逸群专心致志,还是做不到高仁那般快准利索,不过威力倒也发挥出来,体内的灵蕴随着指诀的牵扯,如丝如缕地在身前织就了一张灵蕴之网。

    外放出的玄术易在这网中变得凝滞难行,好似马蹄深陷在泥淖之中,又好似背负重物在湍急的河流中涉水而行。

    钱逸群轻而易举地扣住了震卦,排开其他七卦,口诵小雷光咒。震卦一样挣扎逃脱,可惜这次被正牌的小**诀网住,怎么都逃脱不能。钱逸群经历过下午的事之后,只觉得现在无比轻松,很快就诵完了押咒灵言,随手一指,将雷光电球敕了出去。

    胸前雷光离开的刹那,小**诀自然分崩离析,所幸那些灵蕴有大半都回到了体内,剩下的飘散空中,融于天地之间。

    “没我下午的威力大。”钱逸群看着天井中被炸开一个角的太湖石,有些失望。

    高仁没好气道:“你下午哪算施咒?简直就是用自身灵蕴去硬撞。若是那些水盗胆子大些,你此刻已经被人掏出心肝下酒了!”

    钱逸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多谢老师。”

    “再者说,咒的威力在于契机的深厚与否,你rì后若是能修出‘本卦’,再看这小雷光咒的威力。”高仁道。

    钱逸群知道“本卦”是两个震卦叠加,心中又起了新的疑惑,不由问道:“老师,别的卦象就不能用雷光咒么?”

    “你的咒是谁教的?”高仁嘴巴大张,像是恨不得把钱逸群一口吞下去。

    八卦既然是天地基本,对应五行和天(乾)、地(坤)、空(巽)三界,已经包含了天下所有的事物,咒自然也在其中。每个咒都有自己的三界五行属xìng,自然与对应的卦产生契机。这是互为因果的事,乃是咒术的常识。

    高仁怎么都想不到,钱逸群竟然一点基础都没有竟然能将咒敕出去。

    钱逸群摸了摸鼻子,心头暗道:的确是我欠缺思量,不过谁让我就没个好老师肯从头教起呢……唉,回去还是老老实实买通那头狐狸吧。

    高仁解说完毕,用手扇了扇自己的嘴,道:“给你讲的口干舌燥,今晚就到这里吧,客人也该来了。咱们回去。”

    钱逸群刚想问客人是怎么回事,只见高仁伸手往周围虚空一抓,连忙屏住呼吸,双膝微微弯曲,凝神静气,等那种高空坠落的感觉出现。

    这次他有心预备,果然没有摔倒,不过还是傻乎乎地原地跳了一下,惹得高仁一阵嘲笑。

    好在那客人来的及时,否则还不知道高仁要笑到什么时候。

    在外庄大门口,一个头顶膏药,五短身材的男子偷偷摸摸,头皮反shè着月光,分外惹眼。为了下午的事,徐佛已经加大了庄子的守备,不让水盗夜里偷袭。这男子鬼鬼祟祟过来,登时引起了守夜人的注意。

    “来人是谁!”

    “我是水上的朋友,来求见徐妈妈!”那男子叫道。

    守夜人哪里肯轻易放他进去,正要让他等到天明,只见后面出来两个贵客。这两人之中的胖子格外醒目,整rì间和弥勒佛一样笑嘻嘻的,说话却总能呛死人。就连徐妈妈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小姐们,对着这尊弥勒佛也是不敢有分毫不敬。

    庄丁连忙行礼,道:“高老爷,钱公子,这么晚了可有什么事么?”

    “来接客人。”高仁道,“就是门外那瘌痢头,让他进来吧。”

    庄丁略一犹豫,愁眉苦脸道:“这事小的做不了主,得请问过管家。”

    “别找管家了,就连徐佛也得过来。”高仁道。

    壮丁不敢耽搁,当下遣了同伴进去报信。不一时整个庄子都醒了,处处灯火通明,徐佛不及梳妆只换了衣服便跑了出来。钱逸群本以为徐佛的美貌多半也有化妆易容之术的功劳,看了素颜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徐佛不化妆,反倒更多了一分出尘气质。

    瘌痢头满脸惊慌,见了徐佛那头就拜,口中称道:“不敢半夜惊扰徐妈妈,只是真有大事,小的不得不此刻前来。”

    “红娘子,”高仁突然出口叫道,“我是见你一个人颇有诚意,这才让你进来,收了幻阵吧。”

    瘌痢头看了看高仁,又看了看众人脸上的表情,方才站了起来,收了易容幻阵,显出本相咯咯笑道:“小女子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贻笑大方了。”

    “这庄子周围十里都是我布下的jǐng阵,凭你也想假扮了进来?”高仁哂笑道。

    徐佛等人听了心中一松,暗道:这高人倒也不是一味的胡闹。

    红娘子脸上微微一红,道:“小女子夤夜来访,为的是向徐妈妈道歉,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徐佛冷冷笑道:“不敢当。”

    红娘子笑道:“除了道歉之外,还有一件事要请徐妈妈知道:太湖水盗尖牙鲤,想乘火打劫,对归家院不利呢。”

    “且让他来。”徐佛说得滴水不漏。

    “只是跟妈妈报声jǐng。我们打听得消息,那水盗早不过这一两rì,晚不过三五rì,必来sāo扰妈妈,还请妈妈做好防备。届时说不得我们也会混杂其中,为徐妈妈策应,还请妈妈分清敌我。”红娘子一口气说完,不也等徐佛答复,笑道,“既然报完了jǐng,奴家也不便叨扰,先下告辞。”

    红娘子说完,抽身后退。众人也不拦她,任由她消失在夜幕之中。

    徐佛等看不见了红娘子的身影,方才道:“不知这些妖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老先生紧了紧衣衫,抚须道:“这些妖人怕是想借刀杀人。”

    “冯老,就算我们灭了尖牙鲤,于他们有什么好处?”徐佛敬佩冯老先生,谦逊求教道。

    冯老先生抚须不语,脑子转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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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湖心钓鱼

    在当下为数不多的已知条件中,要是能看穿李岩的计谋,那就太逆天了。

    李岩使的不是借刀杀人,而是一出连环计。

    他早看出李建是个小人,所谓易反易覆小人心,必然要对他不利。之所以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煽风点火,让李建的悔意更甚,露出马脚。借着要打赏瘌痢头的机会,李岩让红娘子对瘌痢头用了搜魂术,得知李建果然让瘌痢头前去联络徐佛,然后假借攻打归家院外庄的机会,干掉李岩。

    刘宗敏知道之后,恨不得当即去杀了李建。然而杀死一个李建易如反掌,这茫茫太湖上三四座岛,三千水寇,能靠三人就踏平么?

    于是李岩将计就计,让红娘子幻作瘌痢头先与徐佛搭上线,回来之后跟李建说一切妥当。等借徐佛之手灭了李建,自己便能以大王结拜义弟的身份暂摄水寨,假以时rì必能将这股人马收服己用。

    “高迎祥只以为自己调虎离山,却没想到咱们墙外开花。”红娘子最爱李岩的足智多谋,说话间秋波流转,数不尽的风情。

    “山陕三年大旱,恐怕今年义军入晋也是艰苦异常。”李岩浑然没有听出红娘子的爱慕之心,皱眉道,“我们占了这个寨子,还得想法子筹集些银钱粮草。”

    “秀才,”刘宗敏粗声粗气道,“咱们抢下了这个寨子也带不走这么许多人,要等将军打到江南来又不知猴年马月,岂不是鸡肋一块?”

    李岩笑了笑,重重说道:“银钱,粮草。”

    红娘子也曾是揭竿而起的义军首领,后来因为爱慕李岩英才,才将自己的本部人马给了李自成,宁可跟着李岩东奔西走。

    她远比刘宗敏有见识,当下代李岩解说道:“这三千水盗,撇去老弱妇孺,能一战的不过千把人。真带去了北面,又有什么用?咱们在这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安下个寨子,正好为义军解决粮草银钱,这才是秀才的本意。”

    李岩点头道:“眼看要入秋了,还得先采买一批棉布才好。”

    三人计议半晌,早就将李建视作死人。

    李建听了瘌痢头的回报,只以为徐佛也希望看到李岩等人葬身鱼腹,乐得喜笑颜开,浑然不知真的瘌痢头正昏昏睡在某处地牢里。而眼前这音容笑貌没有一丝破绽的瘌痢头,竟然是自己处心积虑要干掉的人。

    “不过李岩那风流小媳妇死了倒可惜,你看她nǎi子挺拔,屁股又大,肯定是个nǎi水足好生养的。”李建对瘌痢头吧唧着嘴,眉头紧蹙,像是在为如何留下红娘子做思量。

    红娘子恨不得当时一鞭子结果了这水盗,只是为了大谋方才忍下来,作出一脸谄媚,献计道:“大王何不命她留守水寨?到时候只要那穷酸和莽汉一死,这小娘子一个人也回不去陕西。大王正好纳了她暖床,岂不好事成双么?”

    “有理有理!”李建兴致一高,旋即又道,“不过你看刘宗敏那个莽汉,将谁都不放在眼里,对那小娘子倒是恭谨有加,可见她也不是靠脸盘子混江湖的,不妥不妥啊。”

    瘌痢头一惊,道:“那她死在外面岂不可惜?”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去三山岛,请陆当家来帮咱们守寨子,他老成稳重又是我姐夫,靠得住些。”李建道。

    瘌痢头心中暗道:看来要收服这些水盗,恐怕还需要些时rì,头一步还是得干掉李建才行。

    两人yīn谋敲定,红娘子幻化成瘌痢头跑了一趟三山岛,说的却不是请陆当家帮着守寨子,而是出船策应李建。如此一来,岛上空虚,到时候也好强压那些不肯归顺的旧部人马。

    义军的组织与这些水寇颇为类似,彼此之间平rì是盟友,关键时候少不得兼并吞吃,这一套对李岩红娘子来说早就玩得炉火纯青了。

    翌rì一早,李建便迫不及待宣布攻打归家院外庄,点起本部人马,小船二十艘,大船十艘,还有自己的旗舰——双桅大帆船,足足五百人之众。

    看着这么多人,李建对身边的李岩道:“贤弟,上次你们就差了一点,这次我带这么多弟兄策应你们,肯定能踏平归家院,将那徐佛手到擒来。”

    李岩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微笑道:“这次全靠大哥。”

    水上人家格外讲究时辰吉凶,李建见自己姐夫误了点,想想也没大事便不等了,鸣号起航。数十艘船排成阵列,缓缓驶离港湾。

    船路过半,只见一叶扁舟静静停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

    两个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靠背,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上的鹅毛管制成的漂子。

    李岩站在船头,心中一个搁楞,总觉得那两个渔夫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渔夫高声吟诵着唐诗,所有人耳旁都是一震。

    两厢相距足有五六丈,竟然能将声音不增不减送到每个人的耳边,这是何等修为?

    明明是长夏将收,秋信渐起时节,偏偏诵出一首《江雪》,这又是何等地不着调?

    水盗大多都是文盲,别说诗词歌赋,许多人生长于斯,就连官话都听不懂。只是觉得此人厉害,想起莫名其妙丢了的一船人,再加上寨中流传的种种妖异故事,心中不由忐忑:这不会是遇到水妖了吧?

    李岩心头一颤,暗道:这两人怎么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人皆有思维惯xìng,李岩早就陷入了义军“打得赢则打,打不赢则逃”的思路之中,只以为水盗势大,归家院众人只会内守宅院,外邀援兵。谁想到归家院里有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二人正是钱逸群和高仁。

    当夜众人听了红娘子的报信,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人怀疑其中真假。徐佛当夜便命人去东山巡检司和苏州府衙报jǐng求援,一边又发动庄户修补女墙,集结人手准备据守。

    钱逸群略一想:到时候敌人四面八方围过来,总有高手都没法应对的时候。而且至今摸不出高仁的喜好,天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到时候抱着酒坛在楼上看戏……那才是yù哭无泪。

    “与其在这里等着他们来,不如咱们主动出击。”钱逸群笑道,“高老师,我要斗笠蓑衣,扮作渔翁在湖心等他们。到时候定能吓他们一跳,必是极好玩的!老师同去么?”

    高仁面sè一冷:“你和李岩那小子一样坏,想哄我出手,真当我缺心眼么?我只是不屑跟你们较真罢了!”

    钱逸群见自己被揭穿,干笑一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觉得好玩,腿长在你身上,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混蛋!”高仁大骂一声,“你说得那般有趣,我怎能不去!”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徐妈妈!速速取披挂来,看洒家当船喝退百万兵!”

    徐妈妈知道钱逸群的意思,好感不由又深了一层,福身轻笑,作足腔调应道:“得令~!”

    高仁在旁冷冷哼了声,道:“好,我便看你怎么喝退水盗。”

    钱逸群乱笑一阵,掩饰自己的心慌,暗道:不好!他要真是袖手旁观,那我该如何脱身?不如让杨爱那小丫头在后接应……哎呀呀,这岂不是坏了我多智近妖的形象么!

    徐佛派人去了斗笠蓑衣,备下酒水肉食,送两人上了船。

    高仁从来没划过船,抢了船桨一阵急划,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送行的一干人等看得心焦,索xìng让熟悉水路的庄户划船,将这艘身负重大使命的小船牵引到预定地点。高仁虽然明知小船能前行不是他的功劳,但仍旧兴奋不已。

    “你看这里,水波翻腾远胜他处,定是水气旺盛之处。”高仁到了湖心,叫停了前面的牵引船,对钱逸群道,“若是在这里布下一个细鳞映rì阵,效用定然非凡。”他取出伏羲签,如同洗牌九一般在两手中倒了几倒,笑道:“那帮水寇该死,正午到达此地,天意!”

    钱逸群看了惊讶,原来只以为高仁是个阵法大家,没想到卜筮推衍也是个中高手。

    高仁在阵法一道的确已经是臻入化境,随手插点,片刻之间便将细鳞映rì阵布了个周全,只等水盗尖牙鲤自投罗网。

    两人在船中静坐养神,待rì头升起方才出境界吃用了些酒肉。钱逸群见蓑衣上结成了一滴滴水珠,晶莹透亮,颗颗饱满,不由心中颇为自在喜悦。

    高仁见钱逸群看个露珠都这么投入,也是童心大起,一点点去数。

    两人天真如蒙童,直到rì头高升,湖中鱼游虾戏,这才甩出钓竿,打算钓两尾鱼回去下饭。

    徐佛带了几个水xìng极好的女儿在后面芦苇丛中驾船接应,遥遥见钱逸群和高仁真的下钩垂钓,不由心中暗道:果然是神仙中人,这等静定之气哪里是常人学得来的?

    杨爱也在船中,眼睛只盯着钱逸群的一举一动,看不真切。她心中暗恼:我看他作甚……但眼睛就是挪不开分毫。

    一时rì升天顶,水汽之中隐隐露出一桅云帆,继而浮出一艘大船,周围小船也是隐约可见,正是太湖水盗的船队。

    尖牙鲤要入网了。

第五十章 好戏登场

    大船荡起的水波让钱逸群的小船晃动不已,若是直直撞上来,恐怕难逃噩运。好在高仁的阵法如期而动,将大小船只牢牢锁在阵图之内,无论怎么划桨、借风都无法挪动一寸。

    钱逸群等高仁诵完了诗,过足了瘾头,方才站起身,微微抬了抬斗笠,放声笑道:“原来李兄跟水寇是一条船上的。那为何还要遣红娘子通风报信?是想借刀杀人么?”

    李建闻言登时跳开一丈来远,怒道:“李岩!我待你如兄弟!你竟然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李岩没想到钱逸群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留,上来第一句话就揭穿了自己的yīn谋,只得哈哈大笑掩饰内心中的五味杂陈。

    “你还有什么话说!”李建的人团团围住李岩三人,刀尖直指。

    红娘子与刘宗敏护住李岩两侧,面朝水盗,手按兵刃,随时准备动手厮杀。

    “你我兄弟一场,你怎能听外人挑拨是非?”李岩手持折扇,微微摇头,“真是让我伤心。”

    攻打归家院的手下都是借调白莲教江南分舵的信徒,打完便散了,眼下李岩真是应了“势单力薄”四个字。

    不过李建却害怕李岩三人的手段。这条船上都是他的亲信干将,不舍得拿来白白受戮,所以迟迟不动手。

    钱逸群等了片刻,见船上没有动静,忍不住抬手嘴边,高声道:“李建,你派来联络我们的瘌痢头早就被李岩一伙抓了舌头,他是将计就计想害死你。”

    李岩心中暗叫无奈,知道李建恼羞成怒要撕破脸皮。

    果不其然,一支竹箭被李建甩了出来,直冲李岩面门。

    李岩眼看竹箭飞来,啪地一声甩开折扇,挡下了竹箭。

    竹箭去势之重,轻而易举破开了折扇上的灵蕴护盾,直插扇面。

    李岩那折扇的扇面用的是有“龙须”之称的无相丝织成。这无相丝是取十月结茧的野生秋蚕丝,用冬季头场雪并秘料浸泡到惊蛰。必须要天葵未至的少女,一丝一缕素手织就,yīn窖收藏。到了夏天,放烈阳下曝晒七七四十九rì,若是断了一天,就得重来。碰上多雨的年份,忙活一整年连二尺都造不出来。

    山陕从天启末年就接连大旱,百姓不幸,无相丝倒是丰收了不少。

    这等繁杂工艺做出来的丝布价值连城,只能用来做些小物件,寻常人怎么用得起?北地修士大多喜欢弄一件,为的就是它能够裹住刀剑,关键时候说不定能够救命。

    竹箭在扇面上顶出了个小小的凸点,李岩却已经连连后退,直靠到刘宗敏身上方才将这股霸道的力量泄劲。

    刘宗敏脚下没动,心中却暗道:还是小看那水盗了,不成想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道。

    李建也心中骇然:我这竹箭能发到数里之外,没想到竟然被一柄扇子拦了下来。他们这些人确实可怕。若是不斩草除根,rì后必有报复。

    “弟兄们,杀了这些妖人!”李建高声呼喊。

    船上水盗虽然也有动摇,不过老大的积威犹在,谁敢不上前卖命?当下响起一片狼哭鬼嚎,斧钺刀枪、鱼叉竹竿、渔网缆绳……浑然不拘形式,只要是个东西就往李岩三人身上招呼。

    这三人面对jīng心摆出来的剑阵都能走个过场,不落下风,但是在这船上腾挪不开,对方又有长兵器远攻,又有短兵近身,还有渔网绳索偷袭扰乱……登时让三人压力徒增。

    刘宗敏狂吼一声,双刀猛挥,砍了两个水盗喽啰的脑袋,没想到反激发了水盗的凶xìng,越发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钱逸群站在小船上,见大船上打得热闹,摘下斗笠当扇儿摇了摇:“这打得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一番情趣!”

    “果然好看!”高仁也学着钱逸群的模样,摘了斗笠在手中摇风,时不时点评两句,说这个要死,骂那个缩卵,比看大戏杂居更是津津有味。

    周围小船见大船上打起来了,纷纷鼓噪呐喊。他们的船受困阵中靠不过去,又不知道水下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船,怕是水鬼,不敢泅水过去。好在大船上有人聪明,用缆绳一头绑了赘物,扔到就近的船上,搭出一条绳桥。

    这下总算援兵可以登船,杀得李岩三人更是凌乱。

    李建最为yīn险狡诈,躲在后面恢复体力。他每次用尽力气发出一箭,就要缓个半晌,所以只能看手下拼命。想想李岩三人就在咫尺之间,所以他也不用恢复得太久,只要够发一箭,偷袭李岩得手就能奠定胜局。

    李岩眼观八方,早就看出李建的软肋,几次想冲杀过去却被人挡了回来。

    这些水寇悍匪,杀人不眨眼,被杀也不眨眼,着实难弄。刘宗敏却被人用渔网缠住了双腿,自顾不暇。红娘子的长鞭在这船上颇难施展,好几次抽空打向李建,却都被那厮躲了过去。

    “你看他们三人还能支撑多久?”钱逸群问高仁道。

    “管那么多干嘛,好看就行了。”高仁兴致盎然,不时拍手叫好。他看戏的角度与钱逸群不同,钱逸群看的是李岩等人如何出招用招,他却看的是水盗们如何诡计迭出,各种奇思异想。若是顺着高仁的思路看下去,倒也真的挺有意思。

    “李岩还不吹笛子?”钱逸群道,“我倒想听听那个曲子,怪有意思的。”

    “那个没什么用。”高仁道,“他那是从密宗**螺里的演化出来的手段,把自己的灵蕴传给别人。再说了,你看他眼下哪有空吹笛子?”

    “原来如此。”钱逸群嘴里应着,对于高仁的见多识广生出一份钦佩。他原本还想拜高人为师,结果人家却把后路堵了,真是无奈至极。

    李岩这边打得周身是血,乍一眼看到罪魁祸首正站在不远处旁观,心中怒气不打一处来。他带着三人品字阵缓缓移到船头,叫道:“前辈,你再不出手,就再也看不到好戏了!”

    “再好的戏也是要散场的。”高仁说得云淡风轻,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却已经出卖了他。

    显然他还没有看够。

    “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李岩高声叫道,“抢个女人抢个寨子算什么好戏?把皇帝拉下马,换个人坐上去才是真正的好戏!”

    高仁面露沉思,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的可行xì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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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膝下黄金

    如果撇开那些神奇的推衍高手,最能理解这个世界“正常”走向的恐怕就是钱逸群了。他不是明粉,并不觉得大明有什么必要再活五百年。他也无所谓李自成是否能够坐稳江山,尽管李岩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糟糕。

    持续到现在越来越糟糕……

    钱逸群最关心的就是满清是否入关。

    无论是李自成还是朱明皇朝,都不会因为发型不对就砍人脑袋。然而这种率兽食人的事,满清就做得出来。经过高仁的一番开悟,钱逸群已经立志要在解决自己xìng命大事的同时,也解决一些世俗的小事,让爱他的家人们过上好rì子。

    “就凭你们?”钱逸群哈哈大笑,打断了高仁的沉思,“闯贼无父无君,罔视纲常,十年之内若不被剪除就已经算是不错了的!”他知道高仁也擅长推衍,不敢把话说满,反正农民军在崇祯十三年前的确没什么前途。

    “殊不知民心似水!”刘宗敏高声喊道,“北人早不堪皇帝小儿了!”

    “那是你们北人!”钱逸群回敬道,“我们南人倒不觉得让土匪来当国是什么好事。尤其你这个见sè忘义之辈,早些与我闭嘴罢!”

    刘宗敏一下子被骂蔫了,心道:我什么时候就是见sè忘义之辈了?

    高仁手指轻轻跳动,咦了一声,对钱逸群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他那张脸就像。”钱逸群想:后世拍烂了的清宫剧都有,就是因为你刘宗敏抢了陈圆圆,吴三桂才冲冠一怒为红颜,打开山海关让辫子军入关的!

    “你这水口禅有些水准,考虑过出家当和尚么?”高仁一脸关切问道。

    “绝对没!”钱逸群额头一层冷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毁。”

    “这才对嘛。”高仁很满足钱逸群的坚定立场,微微抬起一只手,“不过我挺讨厌现在这个朝廷,换个人做皇帝或许也不错。喂,李家小子,你想当皇帝么!”

    李岩正被人一轮抢攻,不让他跟高仁说话。他好不容易打退了小喽啰的疯狂进攻,让刘宗敏护住后心,红娘子守了侧翼,对高仁喊道:“闯将李自成,乃是……啊噗!”

    竹箭总算找到了机会,从暗处shè出,直入李岩后心。

    李岩张口喷出一道血箭,一头栽倒。

    刘宗敏见自己刚一闪身就害惨了李岩,眶疵yù裂,两个眼球布满血丝。

    钱逸群心中莫名暗爽:死得好!

    李建也以为自己一击得手,快步从暗处走了出来,指着李岩大声笑道:“哈哈哈,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终于命丧我手!”

    他高兴得太早,只见李岩突然弹身而起,手中一柄折扇扑出一大团金粉。这金粉不是俗物,乃是灵蕴幻现。当rì徐佛被这金粉逼得一退再退,换了李建这个没有修为,更缺乏与修士战斗经验的人,当下中招,仆倒在地,四肢抽搐一阵,再没动静。

    李岩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高仁和钱逸群,上前抓着李建的头发高声叫道:“首恶已死,降我者不杀!”一边喊着,嘴角还流出了一缕鲜血。他用灵蕴先行封住了血脉,是个饮鸩止渴的方子。一旦jīng神溃散,失控的血液就会澎湃而动,落个爆体而亡的结局。

    众喽啰一见大王被干掉了,登时乱了分寸。对于盗匪来说,从来没有“军心似铁,士气如虹”的说法,见风使舵强者为尊才是他们的首选。

    刘宗敏飞起一刀,割下了李建的脑袋,抓着发髻就拎了起来,高声呼喝:“跪地免死!”他这临阵冲杀已经成了习惯,自然杀伐之气凛冽,吓得一干乌合之众胆寒肝颤,纷纷跪地。

    红娘子长鞭响了三响,一边扶住李岩,暗度灵蕴住他控制血脉。

    李岩面无血sè,嘴唇微微发颤,指了指高仁和钱逸群。

    红娘子心下会意,红唇一咬,走到船头。她深吸一口气,将鞭子扔在一旁,一躬身跪倒在地上,什么都没说就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求前辈救救李郎,我愿生生世世为前辈奴仆!”红娘子语带哭声。

    李岩差点一口逆血喷出来,心如刀绞:你这傻娘们,那高人只有以奇诱他。这些rì子来,你可曾见过他有一丝半点的慈悲心么?

    高仁没有说话,指着红娘子对钱逸群道:“你要是膝盖跟她一样软,造化就大了。”

    钱逸群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几个意思,是说自己有气节?是说红娘子没骨气?是说自己太高傲不肯低头?就在昨晚自己不还刚磕过头么!

    没等钱逸群想明白,高仁已经催动阵法,大船无风无桨自己就靠了过来。

    “给我洗一块干净地方出来。”高仁喊道。

    钱逸群一愣:“老师,你要去哪里?”

    “我觉得吧,”高仁笑了笑,“这孩子的志向比你的有趣多了,我早就不喜欢姓朱的天下,换一个好听些的不行么?”

    刘宗敏下手狠辣,踢起三两个小喽啰,让他们打水冲刷甲板。红娘子喜极而泣,好像李岩注定能活了一般,打响长鞭让水寇按序跪好。

    高仁纵身一跃,跳上了帆船的甲板,朝钱逸群挥了挥手:“每一条路都会有很多人处处为难你,好自为之吧。”

    “老师就要弃我而去么!”钱逸群宛如被抛弃的孩子,大声喊道。

    高仁朝钱逸群笑了笑,连一句“有缘再见”都没说便催动大船往湖心岛驶去。

    钱逸群一直看着无功而返的船队消失在太湖薄薄的水雾之中,这才划动双桨往回驶去。

    徐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钱逸群一个人回来总归不是什么值得喜庆的事。说不定那个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的高人被水盗忽悠了呢?会不会返回来对归家院不利?唯一值得她聊以自慰的恐怕只有高仁对忆盈楼的感观不恶。

    “钱公子不必挂心,似他这等高人,肯定不会在一处久留。rì后公子修得奇术,周游天下,自然还有机会碰到他的。”杨爱自告奋勇上了钱逸群的船,帮他划桨。

    钱逸群脱了蓑衣斗笠,坐在船上看着船边挂着的鱼篓,里面是今早钓到的两尾太湖白鱼。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过只传我一术,现在走人也是题中之义。”钱逸群自我安慰道,转而眉头一蹙,“不过他走之前说的话让我颇为不解。”

    “是否方便说来听听?爱爱倒是好奇得很。”杨爱眯眼笑道,目如弦月。

    钱逸群回忆当时情形,幽幽道:“他说我若是膝盖软些,能有大造化。”

    杨爱略一沉思,缓缓划桨道:“爱爱听说公子师从隐逸高士,却又听说公子的师尊……不怎么爱跟公子说些江湖之事。”她说完之后顿觉不妥,连忙辩解道:“奴家绝不是背后说公子闲话,只是公子高义,我等姐妹都是极敬佩的,难免忍不住传诵一番……”

    “不碍的,”钱逸群听了只有暗爽,好歹也是话题人物了嘛,“我‘师父’脾气怪,不过这跟造化有什么关系?”

    杨爱停下桨,掩口笑道:“公子想必从不跪他。”

    “嗯?何出此言啊?”钱逸群本身没有师父,自然不跪旁人。

    “我们都觉得那高人有收录公子的意思,但是公子不磕头拜师,让他怎么开口呢?”杨爱道,“难不成还求你么?”

    钱逸群没想到这些姑娘们还真的挺关注自己的,尴尬摸了摸鼻子,笑道:“的确没磕头的习惯。”

    “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自然不能随便拜人。”杨爱脸上微笑停留,展颜道,“不过妈妈曾说,这膝下黄金说的是人要有骨气,要威武不能屈,不能轻施大礼。该大礼参拜的时候,还是该拜的。”

    “哦?还请指教。”钱逸群正sè道。

    杨爱见钱逸群没有调笑的意思,心中暗道:是了,他是公门出身,于大节恐怕不怎么挂心。他师父又是个怪人,不会像妈妈说那么细。只是我今天这么说他,可不知道会不会让他烦我。

    杨爱心中踟蹰了一阵,又见钱逸群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道:“我也只是转述妈妈的话头,公子姑妄听之罢。”说罢,她见钱逸群颌首点头,没有丝毫不满,方才又道:“妈妈说,天地有覆载之德,养育群生之功,我等生在天地之间,蒙其照顾,该拜它的。”

    “人本不过天地之间一芥子,心怀敬畏是应当的。”钱逸群点头附和道。

    杨爱胆子大了些,又道:“君侯为天下贞,万民所仰,所以拜他们也是应当的。”

    钱逸群心道:这就有些屈服的味道了,就像我也跪过陈象明,纯粹是不想与世俗礼制为敌,白白讨一顿板子吃罢了。

    杨爱见钱逸群不说话,连忙跳过,继续道:“父母有生身养育之恩,所以是该跪拜的。”

    钱逸群点了点头:这倒是能够理解,只是表达亲情爱意的不同方式吧了。当下的人习惯给爹妈磕头,后世的人习惯抱着脖子撒娇,其实是一个意思。

    “历代祖师乃至师尊,从万千繁杂之中给晚学开出一条路来,省了我们摸索的苦处,又不让我们迷于邪魔,也是该拜的。”

    钱逸群猛然一击掌:就是这节了!

第五十二章 冯老先生

    钱逸群上辈子生活在教育产业化的时代,启蒙九年有法律限制,人人都得读,叫做义务教育。

    再往上高中、大学,说穿了就是买卖。学生买教育资源,为了rì后找个糊口的工作。老师卖学识,也只是视作维生的手段。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然而现在这个时代不同。

    哪个高人会靠收徒传道来维生?弟子若是不诚心拜求,人家凭什么来教你?若说资质优劣,振兴宗门云云,一个连尊师重道都不懂的莽汉,没有丝毫感恩报德之心,又怎么可能肩负重任?

    钱逸群想想自己与狐狸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充其量只是勉强互相依靠的盟友一般。如此这般,怎么可能让狐狸心甘情愿把肚子里的货sè掏出来?

    换个位置想想,一人一狐之间,似乎还是钱逸群占了人家狐狸的许多便宜。

    钱逸群抱拳对杨爱打了一躬,唱喏道:“多谢小姐开悟,这些年来是小生偏颇了。”

    “公子何以如此客套。”杨爱嘴上谦逊不受,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她年幼便被卖进了归家院,虽然内里学习剑术,但终究是青楼女子,整rì送往迎来看到的都是高高在上的风流公子,或是眼高于顶的秘法修士,还从未有人像钱逸群这么尊重她的。

    在杨爱心中:钱逸群本领高,又没脾气,对她尊重有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但凡有些许能帮上忙的地方,总要竭尽全力。

    钱逸群找到了自己的症结,又想道:这次出来真是收获不小。学会了小**诀能够施咒倒是其次,能见到苦尘和高仁的斗法却是人生财富。自己眼界终于开阔了,不至于像个井底之蛙。若不是高仁那天抓他壮丁,恐怕李岩红娘子那般的角sè,自己也会惊为天人。

    突然之间,钱逸群腾起了速速回家的念头。虽然这边生活很悠闲,更有人殷切服侍,但是安顿好家里长幼,然后踏上求仙访道之路才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尤其是高仁那种级别的高手竟然有换皇帝的念头,这实在太过危险。事实上,这汉家江山之所以被金虏铁蹄蹂躏,一半的责任该归在李自成头上。

    想到这么沉重的问题,钱逸群就不由眉头发紧。

    杨爱见钱逸群变得一脸严肃,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划着小船跟上了徐佛的船队,回到归家院外庄。

    周正卿、文蕴和两人站在码头等钱逸群归来,满面chūn风地说些恭维的话。钱逸群此时正是心如止水,脸上作出应酬神sè敷衍了一番,内中却丝毫不以为然。

    周、文这些豪门大户子弟,当然可以追求形而上的东西,甚至可以将秘法当做学问来做,但是钱逸群却是个实用主义者,从根子上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二位兄台,徐妈妈,”钱逸群道,“在下叨扰多rì,今rì就该回去履职了。”

    周正卿抓住钱逸群的手臂道:“你也真是,有这身本事还当什么捕差?不如辞了差事,脱了籍,优游林下,结交道友,栖息清虚,岂不妙哉?”

    钱逸群心道:你怎么懂得下民的生活?这经制正役的名额是那么好弄的么?多少人想它想得睡不着觉。

    “务德兄,依你之见,我从事这贱役,所为何来?”钱逸群反问一声。

    周正卿心道:不是为了那点工食银么?莫非另有隐情?

    “逸群生于斯长于斯,既然出身由不得自己选,那么就该在力所能及之处多做点有益乡梓的事。”钱逸群正气凛然道,“你们只以为捕差是个谋生的贱役,我却以为是为吴中父老效命的机会呢。”

    三人听了心中一震,暗道:这等胸襟抱负,果不愧是高人隐逸门徒。

    “圣人之道无非忠恕二字,九逸可谓得‘忠’字三昧。”文蕴和出声赞道。

    “的确是我小看了九逸。”周正卿笑道,“不过你再怎么急着为家乡父老效命,也得明rì再走。”

    徐佛微笑道:“今rì要为冯老先生饯行,你若赶在今rì走,多少有些难看。”

    “冯老先生要回去了么?”钱逸群心道:这位老先生颇有自来熟的味道,这么多天来我都还没听说过他的名讳呢。

    “正是,冯老之前授了丹徒县训导,如今县学催着他上任呢。”周正卿道,“既然此番复社之会被人搅乱了,冯老也打算尽快赴任,免得上官不悦。”

    有明一代,在府学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州学设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教授、学正、教谕,都是负责教诲治下所属生员的一把手学官,训导是辅助他们的二把手。相当于后世县教育局副局长,也算是个清贵的职位。

    钱逸群知道县训导也该有八品官身,冯老看似一介穷酸老儒,没想到还是个官员。

    不过……丹徒县训导……大明崇祯三年……

    钱逸群心中突然一动,问道:“相处多rì,还不曾请教冯训导的名讳,别不小心冲撞了。”

    周正卿一笑,拍了拍钱逸群手臂:“冯老号墨憨斋主人,讳上梦下龙,字犹龙,你该听说过吧。”

    冯梦龙!

    这老先生著作等身,当今传世最广的便是《喻世明言》)、《jǐng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同时又更定传奇,修订词谱,对曲艺表演提出主张,使得许多曲目更适合昆腔的演绎,直接影响了昆曲的诞生。

    此外,冯梦龙还校对jīng刻《水浒全传》,评纂《古今谭概》、《太平广记钞》、《智囊》、《情史》、《太霞新奏》等,并有笑话集、政论文等十余种传世。

    他还撰有研究《chūn秋》的著作《麟经指月》。

    ……

    如此一位小说家、戏曲家、音律家、经史家……哪个文科生能够绕得过去?

    “唔!”钱逸群听了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不由肃然起敬道,“难怪冯老自称世言堂,原来是顾曲散人冯三言啊!”

    “冯老说你那句‘瘦尽灯花又一宵’不输晏小山,早将你视作忘年之交,谁知你竟然一直不知他本尊大号,真是有趣!”周正卿哈哈大笑起来。

    “若此,还得叨扰徐妈妈一晚。”钱逸群朝徐佛笑道。

    徐佛娇笑应道:“固所愿耳,不敢请也。多亏了冯老名声,否则我们归家院真是留不下钱公子这位尊客呢。”

    钱逸群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当。

    杨爱随在后面,双手捂心,脑中只有砰砰砰心跳之声。

    ——原来‘谁翻乐府凄凉曲’竟是他作的!

    杨爱再看向钱逸群时,只恨不得拉他到僻静无人处,好生审问一番。自己竟然当着他的面唱了他的词,犹然不觉……怎么想都羞煞了人呢!

第五十三章 墨憨斋志异

    冯梦龙文采斐然,博学多识,只是科举一途十分坎坷。他在今年才补的贡生,授了个丹徒县训导的位置。虽然看起来年过六旬是个白须白发的长者,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六岁。

    钱逸群从初中就看《三言二拍》,是冯梦龙的粉丝。原本对冯老先生还有些不耐的钱逸群,知道冯老本尊之后立刻热情起来,大有文青病复发的前兆。一老一少言语投机,没多久竟真成了忘年之交。

    然而冯梦龙只将小说、词曲、音律视作笑道,对于《麟经指月》也不甚上心,真正感兴趣的却是制定一套天下通行的规范。

    “量天下之重宝,审古今之英杰。”冯梦龙微有醉意,袒露心迹,“海纳百川,成一家言。不知何rì方能得偿所愿……”

    钱逸群颇能明白冯老的意思。这个世界是个真实的世界,不像前世看的那些小说故事,不管什么派别什么传承,都是统一的一套力量体系升级标准。那样读者看着轻松,主角混得也有动力。

    然而现实世界的基本规律就是千人千面。无论谁都有傲气,都会敝帚自珍,都不愿意改变历代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有些甚至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你跟他们说统一力量体系的名称,谁肯理你?

    再者秘法修行有个特点,人的境界并非一成不变。在成为圣人之前,总会因为一些外因动摇心xìng。今rì给你评个贤人,明rì一看降到了常人,后rì突破瓶颈成了至人……这也太不严肃了。

    那种定立标准化体系的立意就有问题,可行xìng基本没有,这就导致了历代世言堂传人最终郁郁而亡,不能如愿。

    钱逸群原本不想说什么,但是看看一个老人如此执着地做着这么一件事,总有些心中不忍。他想了想,道:“犹龙先生,但凡要别家用自己的东西,无非‘因势利导’四字。先生只想着自己的东西,却不分析旁人所求,实在有所不智。”

    “九逸小友,我世言堂一统天下口径,难道不好么?”冯梦龙眼中泛出醉意,略有不悦。

    钱逸群也喝多了两杯,管不住舌头,径直道:“犹龙先生,譬如吴语与官话。我等乡梓之间都说吴语,若是有外人在便以官话沟通。说穿了,你们就是想弄一门秘界的官话出来,可对?”

    “对,小友所喻的确jīng辟。”冯梦龙来了劲头,“否则各说各话,难免矛盾攻讦,于后学不利啊!”

    “这就是了,官话官话,在于官家。”钱逸群打了个酒嗝,“官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官话。敢问一句,世言堂在秘界是否犹如官家之于天下?”

    冯梦龙是博古通今之人,知道周朝行雅言以来,官话一直随着首都而变,唯一的例外便是大明的官话其实是凤阳话,表示朱家不忘本。但事实上就连皇dì dū不会说凤阳官话了,一样说着北语。他想通这点,不禁泪落湿衣,看得一干众人心中不免忐忑。

    “估计不会有那一天了。”冯梦龙大哭道。

    “未必不可以,”钱逸群木然看着冯梦龙,道,“其实是你没发现自己的优势所在。”

    冯梦龙一下子就刹住了车:“你说的优势,是什么?”

    “小说,杂居。”

    现在没有电视、网络,读书人休闲无非是小说、弹词、戏曲、棋牌。这四者之中,前三者的比例又最大。冯梦龙是什么人?原本就是个文化产业工作者,为什么不能将自己想宣扬的东西夹带其中卖卖私货呢?

    “你看,你若是将这几rì归家院的事写作故事,在说苦尘时,只说他证得大阿罗汉果位,等于至人上品境界。在说高仁的时候,便说他是小金仙果位,等于至人下品境界。如此一来,闻者脑中自有高下,rì后碰到这种事,便以你的‘五人境界’来区分了。”钱逸群连说带比喻,说得清清楚楚。

    “其实,高仁要比苦尘和尚境界略高……”冯梦龙一脸醉意,喃喃道。

    钱逸群挥了挥手:“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老哥,你到底懂我意思没懂?”

    “略懂,略懂。”冯梦龙渐渐坐直了腰,“若是我将这些写到小说、弹词、唱曲里,许多隐秘岂不是都宣扬出去了么?”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钱逸群指了指鸡肉,一旁服侍的杨爱连忙送到他嘴边。

    极端满足的钱公子一边大嚼鸡肉,一边道:“门外人看个热闹,门内人看个门道。依我看,先生大可以出本《墨憨斋志异》,专写秘闻之事、之人、之门。让旁人当晋唐传奇读,我辈当时政邸报读。他们看新奇,我们看新闻。各取所需,岂不妙哉?”

    冯梦龙听到这一节,不由拍案叫绝:“妙策!妙策啊!墨憨斋只作痴人梦呓,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其中内涵!”

    “是啊,定期出版,人人都有盼头。”钱逸群将上辈子时尚周刊那套拿到了眼下,觉得自己脑中简直种满了油菜花,实在太有才华了!

    “只是,老朽恐怕难以维持啊。”冯梦龙的兴头一下子就败落下来。

    “多收点门人弟子,多开两家雕版书社,到时候印了书还能赚钱。”钱逸群道。

    冯梦龙连连摇头,道:“支不起,支不起呀。贤弟是不知道,这书籍之利最薄,养不起什么门人。不过倒也无妨,一旦印了出来,别的书肆也会转印,自然能够扩大声誉。”

    钱逸群登时酒醒,心中暗道:是了,现在没有版权意识,书商出书赚不到多少钱,作者写书也赚不到多少钱。很多人自己手抄了看也就算了,有些还直接光明正大的盗版,广为散播,害得多少书生饿死?真该下阿鼻地狱!

    “冯老何以担心那些阿堵物。”徐佛笑道,“周公子,文公子,你们说冯老阿是抱着金砖愁饭吃呢?”

    周、文二人当然会意。周正卿颇为豪爽,当下道:“我家门下有两个书坊,只刻些大父的文集、佛经。平rì都没什么人打理,冯老若是有用得上,尽管拿去用就是。”

    钱逸群心中感叹:果然是富家子弟,两个出版社附带印刷厂就这么让人拿去用……

    文蕴和笑道:“我没务德兄那般阔气,愿以足银五百两入股,共谋此事,不知冯老是否见纳?”

    钱逸群暗暗吸了口气,心中盘算了一下:五百两银子若是换chéng rén民币也要三四十万呢!大家酒桌上随便聊聊,你就定下了这么大的项目,不用回家说一声么?果然是豪门子弟!

    徐妈妈大笑道:“若是凑股,怎么也不能少了我这一份。我归家院不敢盖过文公子,且出四百两,如何?”

    钱逸群被这桌子上的“银两”砸得酒意全无,心中暗道:这件事若是真能办起来,可能影响力比我想的还要大些……该怎么分杯羹呢?

    钱逸群想来想去,砰地一头砸在桌子上,发出呼呼鼾声,佯装不胜酒力醉倒过去。他这一醉,果然宴会气氛全无。徐佛让杨爱和另一个美jì扶钱逸群回房歇息,这边酒宴也很快就散了。

    钱逸群躺在床上,任由杨爱给他脱了衣服,那热热的丝麻面巾擦了脸和手足,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明rì一早去找周正卿打秋风,无论如何借鸡生蛋不能错过这班好事。

第五十四章 同船共渡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

    翌rì一早,钱逸群闻鸡而起,让门下侍婢准备了牙粉清理口腔,洗了把脸,兴冲冲往周正卿房间去了。

    周正卿还没起床,被钱逸群堵在床上,朦胧中只是庆幸昨晚没有让美姬陪寝,转念才想道:这钱九逸今早才来耍酒疯?

    “务德兄,若是你觉得钱某可交,还请自报家门。”钱逸群一脸严肃道。

    “你没喝醉吧?”周正卿一脸惊诧,“连我都不识得了?”

    “你,我自然认得,我是说兄台家门。”钱逸群道。

    “吴江周氏啊。”周正卿披上衣服,疑惑,“九逸兄,你没事吧?”

    “我实在想不起吴江周氏到底是何来历,还请直言。”钱逸群追问道。

    “唔,这不怪你,我大父为人极不喜招摇,门下子弟多是谨慎读书之人。”周正卿说走了瞌睡虫,来了兴致。这些rì子以来,他早就发现钱逸群并不知道他的确实来路,这让他十分郁闷,但又不能巴巴地跑上去解说族谱,那样会被当做是以家声为耀的纨绔子弟。

    周正卿总算等钱逸群自己来问,心中憋的一口气总算可以尽数吐出来了。

    原来吴江周氏以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为始祖,世代都是理学正宗。周敦颐九世孙周澳谪居江南,其子周德迁居吴江,由此开创了吴江周氏谱系。

    “我高叔祖周恭肃公,讳用,官至吏部尚书。”周正卿见钱逸群面无余sè,估计他不知道自己高叔祖的分量,又道,“太仆寺卿周忠毅公是我堂叔,讳上宗下建。”

    钱逸群见过《周恭肃公文集》的书目,也知道周用是明朝水利专家。至于周宗建是谁就有点茫然了,微微点了点头。

    “就是骂魏忠贤‘千夫所指,不识一丁’的那个铁御史。”周正卿察言观sè,解释道。

    钱逸群这才喔了一声,表示有所耳闻。

    周正卿换了口气:“我大父曾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上书房总师傅、国史官正总裁,眼下致仕在家,优游林下……你该知道了吧?”

    “失敬……”钱逸群心道:你说那么远干嘛?直接说你爷爷是吴江故相周道登不就行了?

    周正卿自以为成功镇住了钱逸群,故作悠然道:“九逸兄怎么想起问这事来?”

    “还是昨晚那事,”钱逸群在床边坐下,双目直视,“文伯温真是慧眼如炬,你不如他。”

    “唔,何出此言呢?”周正卿涵养好,一点都不以为忤。

    因为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就控制了人的思想。文家本来就有号召力,等《墨憨斋志异》广布天下,在其中暗藏自家臧否,那将是何等声势。

    周正卿听钱逸群分说完毕,心中如擂鼓一般。他细细品过钱逸群的每句话,暗道: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若说文伯温也未必就看到了这点,否则也不会只拿出五百两来入股了。

    “入股之事的确需要再议。”周正卿道,“这事我回去与家里长辈商量了再说。不过犹龙先生即将要去丹徒就任,恐怕有些麻烦。他们世言堂收录的秘闻,对于故事的编撰,恐怕少不了他们。”

    “你家朝中关系这么过硬,就没点办法让他去不成么?”钱逸群觉得自己的经制正役很宝贝,但是人家的八品训导就不算什么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想通了这层关节,不由暗暗一笑,对自己的卑鄙无耻表示理解。

    “哈哈,好你个九逸,竟然断人功名路。”周正卿大笑起来,好像心有默契。

    “犹龙先生那等人物,肯定将世言堂发扬光大看得比自己功名重要。”钱逸群理直气壮道,“我们只是帮他铺路而已。”

    “明白明白,”周正卿拉住钱逸群的手,“九逸兄,这事你是首倡。依你之见,我们该出多大的股本?”

    “这事肯定不能一家来干,否则效仿蜂起,真假难辨,徒然内耗。”钱逸群想了想道,“这就看你们几家大户怎么分了。我先说一句,我钱家小门小户,留点汤水给咱就行了。”

    “这没问题!”周正卿满口答应道,“余下的事交给我去办就是了,我还有个堂兄在吏部听用,能帮犹龙先生脱离泥淖重归坦途。”

    两人相视而笑,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除了他俩,其他人对于昨晚酒宴上的记忆不深,直到送冯梦龙登船都没再提起这事。

    送走了冯梦龙,徐妈妈也命人收拾妥当,要借周家的排场前往苏州,投靠她师妹。

    忆盈楼是隐传,除了钱逸群之外的旁人都不知道详情。周、文二人只道是找她同学技艺的姐妹,便也没多问。

    俄而整理妥当,一行人稀稀疏疏登上大船。因为已经走了陈象明那波人,归家院的杂役又飘零殆尽,所以看上去颇为萧瑟。

    徐佛找了档口,让两个女儿拖住周正卿和文蕴和,与钱逸群单独寻了个舱室,紧闭门窗防人看见。

    钱逸群心肝直颤,对这位看似二十实在四十的徐娘颇为纠结,即有采摘之心,又有作为嫩草的不甘。好在他心宽,转念又一想:自己前后两世加起来也有三十八年人生路,可算是徐娘的同龄人。顿时气沉丹田,暗道一声:有什么便来吧,小哥我还怕了不成!

    “钱公子。”徐佛身带异香,既不是花jīng花露,也不像檀木沉香,隐隐之中勾人魂魄。

    “徐妈妈。”钱逸群微微后仰,手臂已经感受到了徐佛纱衣下的体温。

    “钱公子。”徐佛又娇笑一声。

    “徐妈妈。”钱逸群只觉得异香灌鼻,浑身燥热。

    “钱公子,”徐佛笑得花枝乱颤,“你我阿是要这么一直叫下去啊?”

    “也未尝不可呀。”钱逸群正了正身。

    徐佛盯着钱逸群的眼睛,突然敛容道:“公子似乎有所心虚。”

    “呼,”钱逸群长出一口气,“欠了妈妈一个剑阵,怎能不心虚?”

    “那高仁何尝按常理行过事?恐怕他自己都忘了。”徐佛换上一脸幽怨道,“我们这些苦命女子,早就习惯了恩客们出尔反尔,前说后忘,翻脸不认人……唉,这就是命呀。”

    钱逸群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不过钱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故而奴家对公子是深信不疑的。”徐佛道。

    “这是。”钱逸群心中泛起一丝jǐng惕,也不多说话。

    “眼下就你我两人,身在这船舱,上绝于天,下不临地,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徐佛在钱逸群耳边柔柔说道,“公子就将西河剑的来历说与奴家听听吧。”

    钱逸群顿时松了口气,道:“这是师长借我应急的,也就这么回事。”

    徐佛一只手软软地搭在钱逸群肩上,微微靠着,语带哭腔幽怨横溢:“公子,我忆盈楼一脉恐怕是秘法界里最苦命的了……”

    徐佛说着泫然yù泣,只是见钱逸群双目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之情,这才收了腔调,用正常语音说道:“自从创派祖师公孙大娘故去,我们忆盈楼总是遭人觊觎。原本有七支衍派,时人称为七秀……如今只有三脉尚存。别说剑阵支离破碎,就连心法也只剩下两套。”

    “这个……”

    “公子,”徐佛打断钱逸群道,“不瞒您说,西河剑是祖师的佩剑,非但意义非凡,本身也是锋锐无匹的宝贝。奴家不敢求公子赐下,只是剑中还隐了一套我脉失传百年的剑法,名为《剑器浑脱》。若是公子肯以此剑谱赠我,归家院上下尽听公子调遣。”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第五十五章 少爷回家

    所谓宝贝都是有德者居之,咬住是自己祖上的东西就去讨要,那绝对没道理。徐佛很懂事地避开了西河剑本身,只说《剑器浑脱》的问题。理论上来说,抄录一份给别人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况自己没什么损失。

    然而钱逸群对于这个玄乎乎神叨叨的世界有了戒心,不知道取出这剑谱需要什么手续,万一像倚天剑屠龙刀一样,一定要毁坏剑体才能取出真经,那就得不偿失了。

    “徐妈妈,这剑谱该怎么取出呢?”钱逸群问道。

    “这个……”徐妈妈略一语噎,“其实奴也不知。”

    钱逸群看着徐佛,松了口气,笑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

    徐佛知道钱逸群误会他不肯说,连忙解释道:“家师弥留之时曾对我说过,《剑器浑脱》是借西河剑传代,所以只要宝剑出世,这剑术就不会失传。如今宝剑已经出世了,却真不知道该怎么让这剑谱出来。能否……借奴家几rì,好与师妹钻研一番。”

    ——怎么有种刘备借荆州的感觉?

    钱逸群面露难sè:“这实在有所不便,我得还给师父他老人家销账呢。这样,我还剑的时候顺便帮你问问吧。这剑在他老人家手里这么久,或许早就知道了。”

    徐佛见钱逸群油盐不进,也不敢撕破脸,当下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举手之劳,君子chéng rén之美嘛。”钱逸群一副助人为乐的好人面孔。

    徐佛自信阅人无数,对于这个少年还真有点吃不透的感觉。有时候天真如蒙童,有时候却流露出一股狡诈的味道。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感觉聚在一个人身上,真是让人纠结。

    两人从船舱里出来,正赶上周正卿大呼小叫地嚷着要打马吊。

    钱逸群混迹市井这么多年,学得一手好牌技,自然应允。周正卿、文蕴和都是豪门子弟,平rì无非是跟清客打着玩,落在钱逸群手里,就如羊入虎口,真真成了送钱羊牯。

    更何况他们还不知死活地拉了徐佛一起。

    徐佛有求于钱逸群,百般奉承,各种喂牌,让钱逸群做大,直杀得周、文二人昏天黑地犹然不觉。二人输红了眼,命船公绕道只走水路回吴县,免去换车的麻烦,最终只是挤出时间多输了几两银子。

    船到吴县,钱逸群怀揣迎来的十几来两碎银,心满意足地下了船,朝还要继续前行一段水路的三位朋友挥了挥手。

    徐佛这番借花献佛深得钱公子的欢心,自己也觉得任务完成圆满。

    本想解闷的周、文二公子却郁闷得想吐。

    钱逸群从码头出来,亮出捕快的腰牌,搭着一辆进城送货的牛车回了家。

    玳瑁正好在门口清扫,见了少爷,连忙上前见礼,接过钱逸群的包裹行囊,往里奔去,口中喊着“少爷回来咯”。

    一路的疲劳顿时消散一空,钱逸群步履轻快,进了门厅。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sāo气,乃是正宗的狐臭。

    钱逸群在长方形的天井里打量一番,见狐狸脖子上系着铁链,被拴在天井角落。不知谁好心,给它搭了个歪歪斜斜的棚子,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作用。

    “你还真是舍得回家呢!”钱小小抱着一个竹篾编的平底小箩,里面放着一堆针线、几片绸缎。

    钱逸群对自己妹妹没什么好挑剔的,从小就这么过来的。他指着平箩里的绸缎笑道:“要给心上人做香囊么?”

    “呸!”钱小小啐道,“有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么!没个正经!”

    钱逸群撇了撇嘴,道:“我妹妹十七了都定不下个人家,做哥哥的心里多着急?”他见小小又要作sè,连忙转过口风:“不是香囊却是什么?拿来我看。”

    “还不是因为你么?”钱小小没好气道,“娘从玄妙观给你求了个护身符,让我做个锦囊盛起来,好让你戴着。爹爹又不知怎么想的,花了五两银子给你买了一把沈少楼做的扇子,喏,这不是连扇袋都做好了?”

    钱逸群心中暖暖的,笑道:“辛苦妹妹了,明rì哥哥给你去阊门买上好的胭脂水粉回来。”

    “你收收心吧,舅舅回来跟爹爹说了,你要留在盛泽玩几天。爹爹当天没说什么,第二天下了班就隐隐有些难看。”钱小小压低声音跟哥哥通风报信道。

    “唔,无妨,这次是吴江故相周学士的孙子留我,文家公子敲边鼓,爹爹能体谅我的。”钱逸群大声道。

    钱大通早听了玳瑁的通报,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等儿子进来请安了。过了半天都没见人,实在忍不住就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探看。他只道自己做得小心翼翼,哪知钱逸群五感灵敏远胜常人,早就察觉了。

    钱小小又给了哥哥一个白眼,催哥哥快去请安,径自回去做女红了。

    钱逸群快步进了堂屋,见父亲才刚刚坐定,也权当不知,连声告罪说自己贪玩。

    钱大通心道:我儿就是义气为先,明明是人家拉着他的,偏自己把罪责担当下来。确确是我钱家好儿郎!

    “算了罢,下不为例。”钱大通好歹也要拿出父亲的威严。

    不过这威严持续了不到两个呼吸,钱大通已经由内而外笑了出来:“你这一走,家里那只老狐真是闹翻天了。”

    “哦?它怎么了?”钱逸群随口问道。

    “你走了不过两天,那老狐就像是疯了一般,见人就要咬,凶得唻!”钱大通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忍不住皱眉摇头,“还好那rì乡下送米来,好几个青壮才把它拴住。我让来顺给它搭了个棚子,它就对那柱子又撞又咬,弄榻了好几次。”

    “唔,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家的时候它还好好的。”钱逸群道。

    “我跟你说,老狐是要成jīng的东西,等闲人养不得的。”钱大通认真道,“不过我儿回来了,估计就能镇住它了。”

    钱逸群微微笑道:“再不听话,直接叫了张屠子来一棒子打死,剥了皮给娘做条围脖。”

    钱大通面露惊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看它已经有成jīng的模样。我跟你说,要不是它不会说话,我真当它是人呢!这几天估计是想你想得急了,你好好安抚它两rì就没事了。”

    “那先拴着吧,不拘明rì后rì,儿子带它去虎丘洗洗干净再带回来。”

    钱大通点头道:“如此甚好,家里这股气味也的确难熬煞了。”

    钱逸群借口舟车劳顿,辞别了父亲,又去给母亲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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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青楼红袖招

    钱逸群回到卧室,闩上房门,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直到确定外面没有动静,方才走到屋子中间,将西河剑放在桌上,自顾自倒了杯水,沉声道:“出来吧。”

    原本静谧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粗布摩擦的声音。

    床架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继而是一条腿,接着出来了半个身子。

    钱卫本是干瘦佝偻的一个小老头,这几rì安定了心思,住在钱逸群家里有得吃有得睡,再加上一言咒的福利加成,现在背不驼了,血气也渐渐丰盈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钱卫站起身,上前弯腰打躬,给家主见礼。

    钱逸群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狐狸是什么时候走的?”

    钱卫手缩在袖子里,暗中算了一下rì子,道:“是初十夜里。那戴世铭从后院进来,寻小人不着,便走了。第二天夜里便弄了只野狐过来,把狐爷调包带走了。”

    钱逸群早就知道自己这么一走,戴世铭肯定不会放过机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盯着钱卫,不过看此人顺手牵羊的xìng子,必然成不了大事。

    “你没露出马脚吧。”钱逸群这是多问的,钱卫若是露出了马脚,恐怕也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了。

    钱卫却没觉得这是废话,毕恭毕敬答道:“狐爷给老奴在床下布了个阵图,只要别出声,等闲不会被人发现。”

    “好,那就好。”钱逸群伸了个懒腰,看看外面天sè,转眼就要吃饭了,便问钱卫道:“这几rì你吃饭是怎么解决的?”

    钱卫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关怀地问过,心中一暖,道:“老奴都是半夜自己去厨下找些饭菜。”

    “没被我妹发现么?”钱逸群奇道。钱小小虽然大大咧咧的,持家上却是出了名的小抠门。晚上多少饭菜剩下,哪些第二天炒炒还能吃,哪些要拿去沤肥,小脑瓜里记得一清二楚。实际上,在她刚接手厨房的时候,家里每个人吃多少都是jīng打细算,等闲不会有饭菜剩下。

    那时候玳瑁正在长身体,饿得快,正餐之外想垫一口,却连锅巴都没有。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钱卫脸上皱纹褶子都散开了,“开始小姐以为是狐爷吃的,后来假狐爷被拴起来之后,她又以为是家门没拴好,被小贼偷摸进来吃的。玳瑁恨这贼胆大包天,想设机关抓起来送官,小姐当时就说:‘那贼又不偷东西,只是吃剩饭剩菜,想来是饿得狠了,吃了就吃了吧。’”

    “我妹妹从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钱逸群点头说道,心里补了一句:就是缺心眼。这幸好是自己家里的“内贼”,要是外贼进来了得多危险!

    “这两天小姐都把剩的饭菜单盛出来,闷在锅里。”钱卫越说越感慨,“老奴想想曾今的荒唐念头就越发羞愧得难做人。”

    钱逸群点了点头,道:“今天开始我帮你带饭,不用你出去吃了。”

    “谢少爷。”

    钱逸群活动了一下筋骨,坐在床上,道:“我要坐一会儿养养jīng神,明rì还有事要做。”

    钱卫侍立一旁,取了蒲扇,轻轻为钱逸群驱赶残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钱逸群坐了片刻,小小便过来叫他用饭。一家人多rì不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景况。

    这一晚钱逸群睡得无比香甜,未发一梦睡到自然醒。

    翌rì一早,刚过了卯时初刻,玳瑁打开门就看到门口停了一顶清凉小轿,一问才知道是阊门外绮红小筑派来接少爷的。

    玳瑁看那几个轿夫都不是临时外面雇的,懂礼守节,不让人讨厌,心中暗道:少爷真是愈发厉害了,连那等销金窟都派人来邀他去。

    玳瑁让轿工在门口等了,连忙跑回去叫少爷。

    钱逸群醒来之后打了一会儿坐,刚刚下坐便听到玳瑁在外面叫他。

    “少爷,绮红小筑的人来接少爷了。”玳瑁禀报道。

    “让他们先歇歇,我吃些点心就去。”钱逸群走出房门,正好看到妹妹从后院出来,身后跟着玳瑁他娘,正端着一个食盘要去摆桌子开早饭。

    “一大早就跟那些人往来,”钱小小嘟嘴道,“小时候那点好名声全都败光了。”

    “怕什么,哥哥我又不是儒生。”钱逸群一笑道,“正好今天要去给你买胭脂水粉,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并给你带回来。”

    “我才不要!”钱小小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往堂屋走去。

    玳瑁在钱逸群耳边偷偷报信道:“少爷,小姐那rì一条襦裙沾了油污,心疼了好久呢。”

    钱逸群拍了拍玳瑁的肩膀,笑了笑表示肯定。不过考虑到银子来之不易,钱逸群相信自己八成不会给妹妹买料子。

    一家人吃过了早饭,钱逸群这才换了衣服,拿了爹爹给买的折扇,装在小小缝制的扇袋里,拜别父母,上了门前的轿子。

    钱逸群猜到绮红小筑多半就是徐佛师妹家,忆盈楼的地盘。他本不想带上西河剑,省得惹人眼红生出事来。不过自家真是如同不设防的闹市,万一被会秘法的宵小之辈偷走了,那得多心痛?所以还是带在了身上。

    苏州城大,从钱逸群家里到阊门外的绮红小筑足足有十三、四里路,若是不有人抬着,自己走走也挺费劲。

    钱小小倒是逮到机会就一定要去的。

    因为阊门到枫桥,十里繁华,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云集中外商贾。所谓的“苏意”、“苏样”,指的就是阊门这一带的样式款型、风格口味,可以说是引领天下cháo流的时尚之都。

    这有吴下大才子唐寅诗一首为证: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钱逸群坐在轿中,走过阊门大街,听着各种方言叫卖声声,市井风情卷轴缓缓展开,心中暗道:果然繁华似露,富贵如烟。真不知再过二十年,这里又是一番何等光景。

    轿夫走到阊门,眼看就要到家了,脚下又生出力气。等到了绮红小筑半里开外,就听到笙歌袅袅,响遏行云,是早起的歌姬舞女在练功了。

    青楼楚馆之中也有三行六派、三六九等,各种文章。从两腿一分就做生意,到琴棋书画曲艺通达,各有各的做法,不能混乱。听绮红小筑这名字就知道走的文艺路线,小姐们哪怕昨晚陪客人陪得再晚,也得大早上起来练功。

    轿夫直抬钱逸群过了正门,在轿厅方才落轿。

    一只玉手掀开轿帷,未见人影,笑声先到:“钱公子可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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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曲侠堂

    钱逸群下了轿子,装模作样甩开扇子,笑道:“劳动徐妈妈亲迎,小生心中不安啊。”

    徐佛娇嗔一声,道:“公子休要调笑奴家。请里面说话。”

    钱逸群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个苏州有名的销金窟,初看与寻常宅院并无区别,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前院。两旁廊檐走道,额枋下是透雕描画的挂落。前厅在正中,挂着“愉宾厅”的大字。绕过愉宾厅便是正院堂屋,四周都种了白玉兰树。院子里青石铺路,十字纵横,左右是月门,通往别院。

    徐佛引着钱逸群进了堂屋,一眼就看到中堂挂着沈周的《庐山高图》,四周墙壁也挂满了各sè书画。乍一眼扫过颇有书香气,细细看却又会觉得有些显摆。

    钱逸群一抬头,看到的堂扁是“曲侠堂”,一时有些费解,却无从细想。再看堂屋布置,堂扁下是一张窄长的卷案,案上放着左右一对素青花梅瓶。中间有木架,架子上摆着一柄黄绿sè琉璃如意。

    卷案两旁是两张紫檀木圆后背太师椅,显示主家富贵非常。两列鸡翅木官帽椅左右展开,将堂屋分成三块。

    钱逸群看到堂屋左右角上有便门通往后院,两旁还有圆门相通的耳房,用字画屏风似隐若现地遮住。他心道:这jì院还真是不容小觑,恐怕比许多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当下已有貌美的小婢女上茶、净手。钱逸群见那婢女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已经打扮得颇为成熟了,对于晚明风情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我师妹正在后院指教徒儿,要等会才能出来见公子,请公子见谅。”徐佛陪坐,悠然解释道。

    钱逸群对于礼数本来就不太在意,也不像普通士子那般目高于顶,不把jì女当人。他喝了口茶,吃了块茶点,道:“徐妈妈这师妹,是跟妈妈一脉的么?”

    “她是另一脉。”徐妈妈道,“我忆盈楼祖师乃是大唐开元年间闻名遐迩的公孙大娘,讳幽。当时她收了七个弟子,俱得真传,时人称之七秀。七秀留下的弟子,便是我忆盈楼七脉。”

    钱逸群心道:这你已经说过了。

    “因为祖师与七秀先师都录籍教坊,所以忆盈楼的规矩就是不收男弟子,不收良家子。只在优伶娼jì中选品貌极佳,资质上好的姑娘传授。”徐佛道,“故而我们总是被人欺凌,如今窘况公子也都知道了。”

    钱逸群正要说话,忽得一股香风扑鼻,耳中传来轻软绣鞋拍打青石之声。

    “师姊,怎地在外人面前格能妄自菲薄?”一口地道的姑苏软语在她口中吐出来,妩媚却不见一丝,只留下浓烈的英气。能把甜糯的苏白说出这种效果,真是匪夷所思。

    钱逸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素颜净面,一身白sè重纱长裙,外套一件淡蓝绣花褙子。她手持一柄三尺宝剑,倒背在背后,英气勃发,正从后院迈进便门。

    “这位便是我师妹,姓李,名贞丽,”徐佛起身介绍,偷偷朝师妹使了个眼sè,道,“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过的钱九逸钱公子。”

    李贞丽目光在钱逸群身上打量了一番,浅浅福了福道:“钱公子万福。”

    “李妈妈好。”钱逸群见李贞丽与徐佛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徐佛极有媚功,哪怕站着不动,顾盼之间也透露出浓浓的妩媚。她这位师妹却是一身英气,就如没有剑鞘的宝剑,毫不含蓄,尽吐露在外。

    钱逸群只在脑中闪过两个字:女侠。

    原来曲侠堂便是曲中侠女之谓吧。

    “我师姊说你是吴下俊杰第一,怎的毫无俊杰之气?”李贞丽大大方方坐在主座太师椅上,拿眼上下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暗道:说话这么直,也不知道她平rì怎么做生意的。

    见钱逸群尴尬,徐佛连忙拦住话头,未语先笑,倒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她道:“师妹不是后面还有事吗?快去忙吧,别在这里得罪我请来的尊客。”

    李贞丽倒也爽快,起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道:“西河剑带了么?给我看看吧。”

    “不给。”钱逸群眉毛一挑,也十分爽快。

    “小气。”李贞丽转身便超后面走去,留下一身香氛。

    徐佛上前福了福,道:“我这妹妹就是如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请公子千万见谅。”

    “没事,我是个没xìng子的。”钱逸群两世为人,又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最不怕的就是丢脸,故而不以为然。因问道:“平时她也这样么?不怕砸了招牌?”

    “说来也怪,虽然她如此不通人情,但还是有富商巨贾愿意来这里受她的气,大把大把地银子舍得买她一张冷脸看。”徐佛轻笑道,“她又喜欢跟江湖中人往来,毫不避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名僧大德,都有她朋友。”

    钱逸群听到“名僧大德”四字,想起自己击溃苦尘心防的手段,不由轻轻一笑。这也没办法,晚明之世本就如此,老僧狎jì,名jì礼佛。

    “是有人这样。”钱逸群附和了一句,心下说:果然贱人每朝每代都有。李贞丽虽然漂亮,也不至于这么捧着吧?

    “不过你若是与她相处久了,却想讨厌她也难了。”徐佛娇笑一声。

    “我还是喜欢徐妈妈这样的。”钱逸群脱口而出。

    徐佛咯咯笑个不停,道:“公子就是善谑,欺负奴家没见过世面么?”

    钱逸群也哈哈大笑一声,道:“徐妈妈这么早将我召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正是为了《剑气浑脱》而来。”徐佛总算结束了开场白,点名主题道,“奴见公子佩了西河剑来,想是也有心借奴家姊妹一试吧。”

    “唔,徐妈妈这么说,我也不便拒绝,不过此剑不能离我视线之外。若有个闪失,我不能向师父交代。”钱逸群解下佩剑,双手斜捧。

    徐佛连忙答应,叫了李贞丽出来。

    李贞丽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月牙白的褙子,宝剑也收入了剑鞘。她见到徐佛手里拿着钱逸群的佩剑,眉角微微一挑,大咧咧道:“原来你喜欢我师姊那样的。”

    钱逸群也不分辩,坐在官帽椅上笃悠悠喝茶,只是盯着徐佛,看她怎么摸索《剑器浑脱》的秘密。

    “你们去把好门。”李贞丽对身后弟子说道,又转头对徐佛道,“师姊,开始吧。”

    一群莺莺燕燕的美女将整个堂屋围住,把住了出入口,倒像是关门打狗要抢了钱逸群的宝贝。

    钱逸群又见徐佛和李贞丽两人捧着西河剑,全神贯注地看着,时不时还窃窃私语一番,不由觉得好笑。他见没人搭理他,索xìng站起身,走到中堂前细细欣赏这副《庐山高图》。

    这画中山峦层叠,草木繁茂,气势恢弘。尤其是瀑布上方庐山主峰,孤高耸立,云雾浮动,山势渐入高远,引人入境。钱逸群上辈子有大把的机会欣赏名作,却一心读教科书应付考试,从未上过心。如今要想看上一眼名家大作,只能说可遇不可求,反倒能耐下心看了。

    他看了一阵,又细读了上面的题诗,心道:原来《庐山高图》是沈周给他老师的寿礼,那这里挂着的大约是赝品了。不过这赝品也是不俗,只不知道是否是吴下名家的临摹之作。

    钱逸群又走到东边耳房月门的屏风前,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大段草书。他信步走了过去,轻轻扑扇,细细辨读,良久方才认出写的是杜甫的《剑器行》。

    这书仿的是草圣张旭的笔意,行云流水,潇洒跌宕,其行笔如疾风扫落叶,参差翻转。虽不好认,却很有味道。

    书者没有落款,钱逸群却看出绝非俗人所写。

    “这是……”

    钱逸群突然眼睛一花,好像纸上的字都活过来了一般。一条条一缕缕的墨迹就像是游走的鱼蛇,穿梭迂回,极富动感。一顿一提之中,锋芒自现,顿时满纸生机,洋洋洒洒。

    “这是祝枝山的真迹。”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钱逸群耳边响起。

    钱逸群哦了一声,眼中只是满眼的墨迹游走,连声赞道:“难怪难怪,大明第一,名副其实。”

    “那是枝山道人送给我师祖婆婆的礼物,你仔细别弄脏了!”李贞丽听到两人说话,抬头一看,却见钱逸群的鼻子都要凑到纸上去了,连忙高声叫道。

    徐佛微微皱眉,只扫了一眼,又回到西河剑上。

    钱逸群浑然不觉,一边看还一边用手指在空中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打两个转,翻两个滚。

    杨爱站在钱逸群身边,心中暗笑:“原来钱公子还是个书痴,见了这极品草书连眼睛都要掉落了,难怪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笑过之后却又有些失落。

    钱逸群只顾盯着祝枝山的字,哪里听到别人说什么。他一笔笔看完,又忍不住重头看了一遍,终于退开一步,吐出一口大气。等他恋恋不舍地再通读一遍,方才发现身边站了个淡雅襦裙的秀美女子。

    “爱爱小姐,你怎么在这里?”钱逸群随口问道。

    杨爱掩嘴笑道:“昨rì与公子同船来的,公子忘记了么?”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鼻子,笑道:“一时傻了。”

    杨爱听姐姐们说:哪怕文曲星投胎的男子,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会蠢笨如牛。又听钱逸群说自己傻了,少女情怀不由暗自联想,脸上悄悄腾起一朵红云。

    钱逸群回到椅子上,落座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汗湿了,冰凉凉贴在身上。

    杨爱跟随过去,取了瓷壶为钱逸群添水,又掏出自己的丝巾递了上去:“公子擦擦汗吧。”

    “谢谢。”钱逸群接过丝巾,只觉得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比之以往所闻尤甚。

    “好香,用的什么香料?”钱逸群问完之后感觉有些太过轻浮,连忙道,“我答应给舍妹也买一些胭脂熏香,不知买什么好呢。”

    杨爱脸上红晕更甚。这平rì随便用用的手帕巾,哪里有那么讲究用上好的香去熏?无非是刚刚练完剑舞,身上出了汗,体香附着在帕巾上的缘故。

    “就这阊门大街上,有家叫‘月上华’的水粉铺子,你买回去小姐肯定是欢喜的。”杨爱道。

    钱逸群正要道谢,只听到李贞丽喊道:“你们两个若是要卿卿我我,就去花厅、别院、水榭……哪里都好,别在这里吵人。”

    现在归家院众人拖家带口投奔师叔,而且还不算是自己的嫡亲师叔,难免有寄人篱下的不安感。杨爱被师叔一说,不由心中忐忑。

    钱逸群也不多说,手掐指诀,剑指一比,西河剑微微一挣。

    徐佛正在腹里草稿措词,想打个圆场,只觉得西河剑要从手中跳出去,再一看是钱逸群已经掐诀御剑,心下一叹,松开了手。

    李贞丽哪里肯放?她正要伸手抓住,西河剑去势疾猛,剑身散出一道剑光,吓得她僵在半途,不敢去抓了。

    “爱爱小姐,我们去花厅。”钱逸群脸上挂着习惯xìng的微笑,让杨爱心中颇为温暖。

    “我跟你说《剑器浑脱》的秘密。”

    钱逸群的笑容里透出一股恶作剧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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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水榭观舞

    听到这句话,徐佛和李贞丽哪里还肯让他走。双双上前,分了左右将他拦下。

    徐佛贴身上去,柔声道:“钱公子未必是戏言吧?”

    “也不敢说真的就通彻了,不过略有所得而已。”钱逸群故作谦逊道。

    “请说来参详吧。”李贞丽道。

    徐佛暗叫不好,她早就摸清了钱逸群的脾气。来软活,他或许还能给点面子;若是来硬的,恐怕他比你更硬。

    果不其然,钱逸群干净利索地反问了一句:“凭什么?”

    是呀,凭什么?

    我又不是你们忆盈楼的弟子。若说跟你们有关系,那也是消费者和服务者的关系,你凭什么要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徐佛不满地盯了师妹一眼,对钱逸群道:“我师妹就是这样的xìng子,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钱逸群看都不看李贞丽一眼,对徐佛道:“徐妈妈,请屏退左右,我就与你二人闲话几句就行。”

    李贞丽心中暗恼,却说不出话来。她这xìng子由来已久,对才子俊杰如此,对贩夫走卒如此,对达官贵人也是如此……眼下就算想说句讨喜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佛娇笑道:“公子也真是的,与我等小女子计较,不失了身份么?”

    “我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差役而已。”钱逸群丝毫不肯上套。

    “呦,”徐佛一甩手巾,扑了钱逸群一脸香粉,“公子的才学胆识可是一等一的,怎地如此谦逊?贞丽,你不是最仰慕这种才高不傲,胆略非常的少年英雄么?怎地今rì连话都不会说了,莫非是见了钱公子心就乱了?”

    李贞丽期期艾艾应了一声,心中却道:我从小修习冰心诀,就是这副冷冰冰的xìng子,你要不说就别怪我来硬的!

    “她要想听也可以,我有个要求。”钱逸群负手而立,“给我舞一场吧。”

    “这有何难!”李贞丽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还以为他要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呢,这事倒算不了什么。

    绮红小筑说是小筑,其实丝毫不小。左右有四个园子拱卫,对应四时节气。眼下正是初秋,徐佛李贞丽请钱逸群进了二人遣开了众弟子,请钱逸群前往秋院水榭。

    杨爱跟在徐佛身后,见徐佛没有反对,也就放了心。

    钱逸群随着前面引路的婢女一路走去,只见沿途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种了许多名贵树种花卉,深得曲径通幽处的禅意。他走到一株高大的广玉兰树前,上面的大玉兰花还没败尽,留着一股残香。

    “这是从泰西人手里购得的荷花玉兰。”李贞丽有些不耐烦,变相地催钱逸群快些走,rì后有得是赏花的时候。

    当时明人将欧洲称作泰西,这株广玉兰就是欧洲传教士带来的珍惜树种,价值千金。

    钱逸群却是想起了前世自己家门口的行道树,夏天常跟家中大人坐在树荫下纳凉。被李贞丽这么一催,也没了回忆的兴致,略略加快步伐。

    又过两个转脚,钱逸群眼前一亮,面前豁然敞亮,水汽扑面而来,原来是个大池塘,足足有一亩地大小,几乎是个小湖泊了。

    池塘岸边太湖石嶙峋而立,一座曲桥斗折,探入池塘中心,尽头矗立着一座砖木水榭。

    水榭顶上中了藤蔓,垂下的枝条好似帘幕,再水风中微微摆动。

    钱逸群走过曲桥,进了水榭。

    左右婢女清扫石凳,请钱逸群落座。

    钱逸群用手摸了一把临湖的靠栏,不着一丝灰尘,便道:“我就坐这里罢,美景美人一眼可收。”

    这靠栏是上下两重上好的香木,一里一外两相错开,人坐在下面石条凳,往上一靠,身子自然倾斜,犹如美女身姿婀娜,曲线优美,故而江南人雅称“美人靠”。又有俗称“鹅颈椅”,却是说它像鹅的颈子一样弯曲。

    钱逸群最不喜欢坐立都要一板一眼的,靠上去之后顿时浑身放松,落在老学究眼里恐怕是大大的伤风败俗。

    徐佛凑了过来,在钱公子下首轻轻坐了,掩嘴笑道:“以后这靠腰要改叫‘君子靠’才是呢。”

    李贞丽不喜师姊这么奉承人,硬生生道:“现在就开始么?”

    钱逸群倒是很享受这种娇媚美人一旁奉承,冰山美人持剑舞蹈,抬起下巴点了点头,眯着眼睛道出声好。

    李贞丽当下将无关人等纷纷遣散,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条绸带,缠在腰间,顿时显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来。

    钱逸群看了也不由心神一荡,虽然自以为没有露出什么猪哥相,却已经被心细如发的徐佛收在眼中。

    李贞丽持剑亮了个门户,也不要伴乐,手中寒芒一闪,宝剑已然出鞘。

    这剑舞初时不过是寻常舞姿,只因为李贞丽身段远超常人,能在不可思议处折身扭转,令人惊叹。

    舞过三段,人与剑融为一体。整个水榭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影。

    钱逸群肃然起敬,收起了之前那副浪荡子模样,坐正身子细细观赏。

    须臾之间,李贞丽人与剑又分离开来。

    钱逸群只见眼前月白sè一抹,整个场子里只有翩翩摇起的裙摆、曼丽的人影,竟然将剑光彻底藏了起来,不露出分毫。他回想起当rì观摩剑阵时的情形,暗道:“果然是一祖同源。虽然表现形式大相径庭,在剑意的收放上却别无二致。”他也因此更坚定了之前观赏祝枝山草书的感悟,知道自己没有走偏。

    李贞丽身隐剑光,剑意却隐不住,勃然触发之间,身上还漫shè出淡淡剑气。这是她内修的表征,不是寻常武夫徒然使剑的笨功夫。这丝丝灵蕴,散发出来便如光如雾,落在有修为的人眼中更增添了一层敬畏。

    等剑舞终了,钱逸群站起身,抚掌赞道:“果然不愧是徐妈妈的师妹!”

    李贞丽比徐佛小了十余岁,她师尊去世早,多亏了徐佛代授本门技艺,与徐佛说是姐妹,更似师徒,听着倒也受用。她从腰间解下绸带,拈起一角,轻轻擦去鬓脚的汗水,说道:“现在可说了罢。”

    钱逸群摇了摇头:“我在李妈妈的舞中又有了些感悟,若是方便,还想看看徐妈妈的本事。”

    徐佛咯咯笑道:“难得钱公子今rì有雅兴,奴家本该拿出全身解数让公子点评。只是公子用《剑器浑脱》吊着奴家的胃口,实在难以专心演舞呢。”

    “你舞得越jīng妙,这《剑器浑脱》的真谛也就越jīng微,须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钱逸群摇头晃脑笑道。他这不是骗徐佛跳舞,只是心中虽然有了大略,要说也能说个七七八八,但总有一种尚未通透的感觉。

    就如张僧繇画龙,爪牙鳞角无不惟肖惟妙,然而就差点睛之笔,总觉得是条假龙。

    看李贞丽舞剑的时候,钱逸群已经隐隐有了“龙之神”,说不定看了徐佛的剑舞,这最后的点睛之笔也就有了。

    徐佛将信将疑走到水榭zhōng yāng,手中一抖,却是取出两柄扇子,右手上,左手下,啪地打开,挺胸翘臀摆了个身段。

    形到,意也到。

第五十九章 剑器浑脱

    剑器舞是古舞曲,并非单指剑舞。

    扇子、火炬、红旗、徒手……一样可以表演。

    徐佛虽然对敌的时候用剑,但是她用的剑比李贞丽的短了许多,舞扇在她手中的作用也十分明显。

    不同于李贞丽那般分分合合,剑意纵横。

    徐佛的扇舞总是给人一种安详喜悦的心境,整个人都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好像是生根在这水榭中。

    如果说李贞丽的剑舞让观者忽略了外在的一切,那么徐佛的舞姿则是带着观者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钱逸群前世十分不待见舞蹈,每到综艺晚会放舞蹈节目就去上厕所。重生以来更是看不到真正的舞蹈——归家院、绮红小筑这种地方可不是他消费得起的。

    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一眼就看懂了舞蹈的深意,倾听舞者的倾诉。

    其中缘由自然是因为徐佛和李贞丽都是天下一流的舞者,形意俱全。再者也是他能够摒弃浮华,定心静气地感受艺术的魅力。

    等徐佛一曲终结,钱逸群缓缓起身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徐大家果然厉害!”

    “奴家这曲《浑脱》,还是不如师妹的《裴将军满堂势》。”徐佛轻轻拭去汗水,谦虚笑道。

    “徐妈妈是忠厚人,”钱逸群比徐佛小了那么多,表扬起来却丝毫不怯场,“李妈妈的《裴将军满堂势》能够激发灵蕴,的确不俗。徐妈妈却能将灵蕴抟于胸中,更高一层。”

    两人一愣,没想到钱逸群竟然从秘法修行的角度在看舞蹈,实在不解风雅,颇有对牛弹琴的遗憾感。

    在钱逸群看来,秘法修行的根本就在“天人通感”四个字上。艺术的生命力不在于技巧,而在于“神意”。如果只有技巧,充其量只是个匠人,只有能够演出自己的“神意”,那才是大家。

    演绎神意的唯一捷径就是内修灵蕴。

    非但舞蹈如此,乃至于书法、绘画……天下所有由技入道的根本都在这里。

    有些人无师自通,却浑然不觉,也是因为无意中印证了这点而已。

    钱逸群此刻信心满满,朗声道:“小生狂妄,便斗胆说一说这《剑器浑脱》。”

    徐佛与李贞丽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齐声道了句:“请公子赐教。”

    “我猜,《剑器浑脱》大约没有招式。”钱逸群说道。

    两人脸上不置可否,心中却信了大半,暗道:若是有招式,肯定不会失传得那么久。历代祖师中没有人是猝死的,所以不存在来不及传的问题。

    “之所以失传,是因为传不了。”钱逸群道,“因为《剑器浑脱》是剑意,也是掌握了御剑诀之后的剑术。”

    “你怎么知道?”李贞丽颇为不信问道。

    “因为我看了枝山道人的字,”钱逸群道,“而且还记得草圣张旭的故事。”

    大唐有三绝:李白的诗,裴旻的剑,张旭的草书。

    “张旭技艺尚未大成之时,也是常去观赏公孙大娘的舞剑,最终有感于心,成就了草圣的地位。”钱逸群道,“祝枝山肯定也是因为看了你师祖婆婆舞剑,于书法一道有大jīng进,所以才自比张旭与公孙大娘故事,写下一副草书《剑器行》送你师祖婆婆,聊表谢意,共勉互励。你们说是伐?”

    徐佛望向李贞丽。

    李贞丽微微蹙眉,心中暗道:倒是听师父说过,枝山道人最爱祖师婆婆的剑舞,好几次看完之后都不舍得离去。

    “那字我从小就看,怎么从未看出过什么名堂来?”李贞丽不服气道。

    “因为你修行不够罢了。”钱逸群起身站到了水榭中间,“我不会舞剑,你们勉强看着吧。重点在剑意而不是身姿。”

    两人并杨爱纷纷靠后,给钱逸群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钱逸群也正想消化观字所得,微微闭目,将祝枝山的《剑器行》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拔出西河剑,朝空中一抛,双手自然捏诀。

    不待西河剑落下,已经被灵蕴捕捉,稳稳浮在空中。

    《剑器行》是杜甫观赏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所做,既有写时景,也有追忆。祝枝山抄录这首诗之时,UU小说之意却都是观舞所感,正好让钱逸群从笔意中逆推剑意。

    “昔有佳人公孙氏……”

    钱逸群剑指直上,西河剑如同巨笔一般横在半空。他凝神专注,以剑作笔,好似在一张看不到的宣纸上泼墨挥毫,一笔笔写下这千古名篇。然而在他内心,却仿佛成了公孙大娘,成了李十二娘,成了李贞丽的祖师婆婆……

    “一舞剑器动四方!”

    钱逸群仿佛回到了刚刚被大学录取的那刻,全家人传递着一纸通知。那是他最为光耀的时刻,是十二年苦读结出甜果的时刻,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观者如山sè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一笔一剑,必须气压全场。钱逸群重重吐出灵蕴,就如祝书中的顿墨,浑厚沉重,举轻若重,力透纸背。

    “爧如羿shè九rì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火光迸shè,好似后羿shè落九rì。

    剑影矫健,仿佛天尊驾龙翱翔。

    钱逸群灵蕴紧收,剑意奔走,如丝如缕,似滑似游,不着于物。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西河剑回锋之时猛然爆出一团灵蕴,激发剑光,青碧之sè与湖光交映。水榭中三个观者,脸上无不惊恐,仿佛真有个炸雷在耳边轰鸣。

    钱逸群一轰一吐,灵蕴如同大江一般滚滚东流。

    剑光如波,凝聚不散。

    好似彩练当空,又似霓虹挂顶,美不胜收。

    李贞丽看得舌胎跳动,喃喃自语道:“原来这才是江海凝光。”

    杜甫诗文之中,这四联是描绘公孙大娘的舞艺出众。诗意、笔意、剑意三者合一,在这里别无二致,故而钱逸群演来最为入戏。

    后面的诗文却是怀幽藏怨,以今不如故为叹,走的是哀怨缅怀的路子,必然与剑意不符。而祝枝山于此处却是取了剑意而弃诗意,使得他这副《剑器行》狂草不为文士墨客所喜,乃至于有人以为笔与诗不契合,当作是赝品。

    钱逸群随了祝枝山,只是表现剑意,于文字便轻了几分。他的剑法根本不能与祝枝山的书法相比,只写到“女乐馀姿映寒rì”一句便难以为继。

    钱逸群收了灵蕴,站定原地,返观内照,灵蕴之海只有浅浅一层。刚刚这半首诗竟然耗去了他八成的灵蕴,也幸亏出戏得早,没有硬演示下去。

    徐佛和李贞丽却看得痴了,脑中只有闪烁的剑光流转,灵蕴收发。

    杨爱没什么修为,只是看个热闹,却也觉得jīng彩非常。她见钱逸群额角有汗,想掏出帕子给他擦拭,一摸才想起来刚才已经给了,不由脸上一红。她又想起当rì在外庄,钱逸群将自己的汗巾给了她……今rì两人岂不是等于交换了汗巾?

    哪个少女不善怀chūn?今rì的秘法交流对于杨爱来说太过遥远,反倒是这刚刚萌发的男女私情让她心神荡漾。

    钱逸群正坐石凳之上,也顾不上擦汗,直到灵蕴恢复了一成左右,这才缓缓站起来走了两步,不让身子僵冷。

    徐佛看了李贞丽一眼,两人齐齐起身,当下便要跪下行礼。钱逸群连忙御剑,用西河剑拦在两人面前,不让她们磕头。

    “这剑意不算完整,你们不用谢我。”钱逸群仰头叹了一声,“总觉得还是蒙了一层纸,却点不破。”

    “公子,”徐佛这一声叫得无比虔诚,“当年我师叔祖全心全意演剑,枝山道人全心全意写字,故而都能入天然浑脱之境。现在公子以字意逆推剑意,先存字后存剑,已经是分心两处。能如此让人耳目一新,可谓天纵之才矣。”

    “你这是捧杀我。”钱逸群正处关头,心中没起一丝快意。

    “钱公子,”李贞丽也不得不放下之前成见,诚恳道,“我姐妹不是奉承,只因这《剑器浑脱》是忆盈楼最高深的技艺,公子没有前面功夫打底,能建起如此瑰丽的空中楼阁已经很了不起了。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你们怎么都喜欢用不情之请来难为我呢?

    钱逸群心中暗怪。

    “求公子学我忆盈楼猿公剑法!”李贞丽这次终于跪了下去。

    钱逸群连忙双手扶住李贞丽的双肩,心道:原来是求我学她家的剑法。高仁是要我磕头才肯教,她是磕头求我学,啧啧,这真是天壤云泥之别呀!

    他又想道:我还要夜探张家,救回狐狸,眼下正缺一套高明功夫,免得我手段不济。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是不知道猿公剑法到底如何。

    钱逸群对于忆盈楼的手段并不是很信服。当rì对付李岩、刘宗敏,徐佛和一干姑娘们就僵持难下。后来红娘子现身,忆盈楼这边差点撑不下去。想想当时真像是打牌,谁先暴露了王牌谁便失了先手。万幸苦尘和尚来搅局,否则徐佛还真有可能被掳去山西当压寨夫人。

    “猿公剑法?”钱逸群问道,“敢问这袁公是何人啊?袁天罡么?”若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那这剑法也不会弱到哪里去。袁天罡是初唐时著名的术士,被视作神人,又与公孙大娘时代相近,难免被钱逸群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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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媚图介绍:
钱逸群重生在崇祯三年的苏州府,看尽天下繁华,阅遍人间富贵。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上辈子是都市小说,这辈子是历史小说,哪知道因为一头狐狸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玄幻小说。百媚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百媚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百媚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