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
郑元勋在脑中略一搜索,想不起来苏皖之地的豪商中有姓白氏的,估计不是什么大家族。他道:“白先生必有高人指点,何不让他出来一聚呢?”
白氏也不推辞,笑道:“高人谈不上,却是小侄。”他对左右仆从道:“去请堂少爷过来见客。”两边仆从果然应声而出。
不一时,一个身形俊朗的年轻公子大步流星踏进雅间,朝众人团团作揖,道:“晚生白沙,字弥子,见过诸位先生。”
郑元勋打量着这位白弥子,见他神情淡然,目光清澈,说话声音不大,却响彻整间屋子,因问道:“白弥子可是修行之士?”
“不敢当,”白沙道,“小可只是对此道略有耳闻,自己却没什么修行。”
府尊见郑元勋比自己说得还多,隐隐有种喧宾夺主的味道,心中不悦。他抢道:“白弥子是哪里俊杰?”
白沙头戴方巾,显然有功名在身。
五泉公作为一府府尊,主持院试,扬州府所有秀才都见了他都称“治下学生某”。白沙谦称小可,便可知不是扬州人。
“学生绩溪人。”白沙恭敬答道。
“唔,你一个读书人,如何与修行之人有所瓜葛的?”五泉公只是个读书晋身的普通进士,并不知道秘法传承并非只有释道两家。在他看来,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儒家读书人是绝不会跟这些江湖异人搭上关系的。
“明公,天下异事颇多,学生不过是愿意四处走走,亲眼见见。与异人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些交情了。”白沙微笑道。
“这种事倒是能时常见到的?”郑元勋想起自己影园被攻,那时候所有人身子不能动弹,也是一桩异闻,只是说出去没人信而已。
时人经常有些志怪野史刊行,只是仿唐宋人笔意。将耳闻之事写得如同亲身经历,故而这种故事多不被人当真。
“要看是什么人。”白沙对郑元勋微微笑道,“常人所见不过是两个莽汉打架,在下却能看到别的一些东西。”
“哦?敢问其详。”郑元勋到底是豪商巨贾,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太久。几句话下来,他已经扫除了刚才对那徽商的不满。
白沙道:“诚如刚才,诸位老爷所见恐怕不过是一僧一道xìng命相搏,粗俗野蛮。未必有什么意思。”
在做众人微微点头,表示认同。他们眼中,道士会用剑,和尚会铁布衫金钟罩,无非就是说书人口中的游侠儿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高明的道行修为。
白沙道:“然而在小可眼中,却不尽然。那番僧已经习得《大威德金刚密法》第二层,能够幻化出九头牛王金刚,文殊忿怒相。那位道长也能够沟通玉清天,感应天尊。引得真灵下盼。论说起来,虽然道长胜了。在修为上却是番僧更高。”
众人听了不觉莞尔。
五泉大笑道:“现在诸位便知道那些传奇、话本是如何来了的吧?”众人跟着哈哈大笑。
白沙微微垂下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所言皆是自己亲眼所见,却也习惯了就被人当做说书先生。这也是他自小就有的悲哀,每每与人说些自己看到的事,便被当做是小孩子吹牛。
在座诸君只有两人没有笑。
郑元勋和郑翰学。
郑翰学本身就异于常人,哪怕这人说钱逸群是天尊下凡他都不会惊讶。
郑元勋却知道人间自有异术,绝非俗人所见那般单调。对白沙说的故事。只有三分存疑。那三分归根到底一句话:你怎么能看见?
不过这个问题却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问出来,郑元勋给儿子使了个眼sè,目说道:去与他结交一番。
郑翰学有心匡扶社稷。无论什么样的异能之士都想结交,当然会意。正好白沙告辞而出,郑翰学自然也跟着出去,直追白沙。
“弥子兄!”郑翰学出了雅间,见白沙的身影转过回廊,连忙出声叫道。
白沙停下脚步,朝郑翰学行礼,“不知道阁下叫我,所为何事?”
郑翰学连忙回礼,道:“在下郑翰学,字绍远,想请弥子兄坐饮一杯。”
白沙xìng格开朗,乐于结交各sè人等,尤其是郑翰学这样的大家公子,如果有个过得去的交情,rì后会有很多便利。
两人在沿街的窗口要了张桌子,看着下面收拾残局的和尚们纷纷劳碌,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
终究还是白沙老成些,笑道:“绍远兄yù语还休,到底是什么事堵塞胸襟啊?”
郑翰学道:“刚才弥子兄所言之事,在下十分着意,只不知道弥子兄是如何看见的?”
白沙略一沉吟,道:“兄台可知道有所谓五通之说。”
郑翰学微微摇头。
白沙因此便将妖、报、依、神、道五通细细与郑翰学说了。虽然与狐狸所解略有差异,却是大旨相近。白沙说完,又道:“小可父母、祖父母、曾祖父,都是一心向佛,受了菩萨戒的居士。当年小可出生时,家慈梦见谛听送子,便知我与佛门有缘,很小就舍入寺院了。”
郑翰学仍旧点头,没有打断,心道:你倒是没有剃度出家。
“唔,虽然是舍入寺院,却只是挂个名字,称佛前弟子,并不住庙。”白沙知道风俗不同,解释一句,又道,“我从记事开始,便知道自己与常人所见不同,往往能见到一些奇怪的景象。这种因果报业之通,着实烦恼了小可许久,直到成年之后皈依三宝,得见憨山法师点破,方才知道,原来小可天生便有摩诃萨天眼。”
郑翰学不学佛,听了这个名字却是赞叹道:“果然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恭喜弥子兄。”
白沙微微一笑,早已不将此事挂怀了,再无欣喜烦恼。他道:“以佛眼看这世间,自然所见不同。”
“唔,的确如此。”郑翰学却更关心的这个摩诃萨天眼到底能有什么殊胜的地方,再有便是此人能否收为自己助力。他道:“弥子兄,小可读书不多,请教这摩诃萨天眼到底有何殊胜之处?”
白沙想了想,答道:“《法集经》云:菩萨摩诃萨入十种法行,六通、三明、八解脱、八胜处、十一切入、十自在、十谛、九次第定、三摩拔提、十力、十智。我这摩诃萨天眼,便是六通中的天眼通。但因为我不是修行得来的神通,只是累世所报的报通,故而不能看透一切众生,威能很小。”
郑翰学略有所失,突然jǐng醒,心道:我有什么好失望的!原本我一人孤独孑然,后来碰到道长已经十分庆幸。如今能碰到这样的异人,这是天大的进展啊!而且他说用处不大,其实以他为耳目,正好寻得更多的同道之人。
“弥子兄可还是专心举业?”郑翰学见白沙头戴方巾,是个秀才,不敢贸然拉拢,更别说透露自己的点金术了。
“小可已经不寄望举业了!”白沙突然容光焕发,“上月我族弟前来寻我,告诉我一个消息。原来是修撰《三言》的墨憨斋先生,正要寻人做一本《墨憨斋志异》,专门收录这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小可去见了墨憨斋主人,如今正在为此书奔走,收拢素材,定期刊行。”
“唔!这书有人信么?”郑翰学十分怀疑此书的销量。
“正因为都是难以明说的奇异故事,所以才用了‘志异’一词。”白沙道,“有缘者得其真,无缘者得其趣,各取所需。”
郑翰学只是不好学,但绝不是笨蛋,略听得这大旨,心中已经明了,拍案叫绝:“果然是奇思异想,不知小可能否入股?”
白沙笑道:“小可只是一介跑腿打杂,入股之事,绍远兄还是得去姑苏找墨憨斋先生。”
“啊?小可年后便要动身京师,便是与刚才斗法的厚道长一道,恐怕来不及了。”郑翰学纠结道,“能否请弥子兄代为传书,表明小可诚意呢?”说着,郑翰学从袖中摸出一块正正方方的金块,放在桌上:“这是小可的一点心意,只是祝贺《墨憨斋志异》刊行之礼,请君收下。”
白沙本不想收他重礼,但是看他神情恳切,果然像是热衷此事,而且书坊新开,rì出斗金,只靠苏州几个财主的确有些捉襟见肘。族弟跑来找他,无非也是想借助徽商的财力物力罢了。
――他终究是徽商中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个善缘可是要结。
白沙主意打定,道:“若此便却之不恭了!我会尽快修书坊主,探讨入股之事,到时候该如何与绍远兄联络?”
“这个嘛……”郑翰学想起当rì钱逸群说要带他见识江湖,便道,“我要与厚道长行走江湖,增加阅历,恐怕行踪飘忽。弥子兄若是有什么消息,就送到扬州郑家吧。我会常与家人通信,告知所在。”
“如此甚好!”白沙收起金子,喝了一盏便告辞走了。
郑翰学没有挽留,只是邀请他去影园小住,更答应为他引荐厚道人,便宾主尽欢而散。
白弥子回到租赁的小院,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薄如蝉翼的宣纸,舔了舔鼠须细笔,洋洋洒洒写下数千字。他将蝉翼纸吹干,小心翼翼卷了起来,纳入竹管,用蜡封好。
院子里早有一笼笼的鸽子扑扇着翅膀,迫不及待地想翱翔蓝天。
白弥子将竹管系在一只鸽子脚上,双手一托一送,鸽子便直冲而上,朝南方飞去。他想了想又回到屋里,在纸上写下六个略大的字,却正是:“厚道人在扬州。”
第五十一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二)
钱逸群回到琼花观,自然有专人看护。徐佛本想劝他去影园住着,方便照料。钱逸群却因为要准备下玉钩洞天,不想挪窝。只是观里小道士的照顾肯定不能跟杨爱她们相比,钱逸群虽然能吃苦,但不代表喜欢吃苦。
最后的结果便是钱逸群搬到居士们借宿的别院,徐佛等人也搬来女信士住的小院。如此只相隔一个主殿,往来自然方便许多。
其实钱逸群的身体受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魂魄震动。
尸狗魄回归体内之后,一直不安,颇有进化chéng rén形的趋势。所谓“顺chéng rén,逆则仙”,正是此意,一旦让它长开,无疑是钱逸群修为退步。
只是,尸狗魄彻底洗白了。
所谓洗白的意思,就是……
小**诀与掌心雷咒再不能偷懒了。
不过这只是小问题,中行悦很轻松就将掌心雷咒言转为心传。钱逸群花了一点点时间,给这个心传咒言加了个快捷方式的,熟练之后倒是不比尸狗瞬发慢多少。
更主要的是,钱逸群不用再为了自己当初的浅见烦恼,现在尸狗和伏矢两魄十分干净地浮在灵蕴海上空,可以凝练两种无为之心。
然后,该凝练什么呢?
钱逸群倒是想凝练一个真灵下盼,那无疑有极大的助力,但是这种事就像打电话借钱。你拨过去,人家未必肯接。即便接了,也未必肯借。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元始天尊不介意,但是谁知道天尊老人家的电话号码么?
钱逸群在压力之下可以做到“心存帝前”,要是压力不那么大,这份诚心就要打折扣了。
说到底,他并不是真正信仰神归止神的道教徒。
他只是个立志求得玄术的术士罢了。要让他一辈子青灯黄卷,摒弃一切娱乐,务心清静……钱逸群绝对会考虑骗钱出海。带着家人远离这个是非窝。
不过,要是真能抱上大腿,稍微付出点人生乐趣作为代价,也不是不行。
……
“师兄,你能回转过来救我,实在让我感动莫名!rì后你我就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我们同甘共苦,并肩携手……”
钱逸群的思路被李一清打散了。没好气地手指门口,吐出两个字:“出去。”
见钱逸群逐客,杨爱当然不会让李一清继续留在这里。她脚下一绊,肩头一拿,正是标准的擒拿手法,将高出她两个头的李道士一推,“送”出门去。
李一清在门口高声喊道:“厚师兄!你好好休息,放心吧,我会再来看你的!”
钱逸群伸出手,捂住了脸:这尼玛是让我闹心呢吧!
“道长。你这两天恢复得如何了?”因为没有外伤,只有比内伤更内的玄伤。这让杨爱也十分没底,轻声问道。
钱逸群吸了口气,换了个心情:“基本快好了。”只要尸狗魄安定下来,自己这种浑身乏力的症状大概就会消退吧。
“如果你给我唱个曲子,或许我好得会更快。”钱逸群看着杨爱,这两天都是她在照顾自己,连手上的皮都粗糙了。
杨爱大大方方问道:“你想听什么?”
“随便唱吧。我就是闷了。”钱逸群道。
杨爱略微回忆了一下词韵,退后一步,张口唱道;“峨眉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钱逸群听了这首句,噗嗤笑出声来。
“怎么?我唱错了么?”杨爱一头雾水。
“非也非也。”钱逸群笑道,“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归家院,我也是让你姐妹随便挑着唱,她们便选了这《白蛇传》。你们忆盈楼难道跟白娘子有什么渊源么?”
“这有什么好笑的。”杨爱酝酿好的情愫被钱逸群这一笑顿时打散,红唇秀口微微嘟起,解说道:“那时候正流行《义妖传》。我们归家院姐妹们唱的可是冯老先生改过的本子,当然要常拿出来招待贵客。”
钱逸群抚着胸口笑了笑,道:“算了,别唱这个,想想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二十年,太悲剧了。”
“耶?他们不是一家人升天做神仙了么?”杨爱好奇道。
“唔,这样啊……”钱逸群干咳一声,“我还是想听你唱那首药材歌。”
“咳咳。”
一声干咳在门前想起,不用看就听得出是徐佛的声音。
杨爱迎了上去,叫了声“妈妈”。
钱逸群微微动了一下,表示身体不行,无法行礼。徐佛上前在床边坐了,玉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按,道:“道长不用多礼。”
钱逸群笑了笑:“又劳累姐姐来看我了。”
“看来道长今rì气sè不错。”徐佛笑道,“论难之前就想找你说话,今rì总算不用拖下去了。”
“哦?可有什么事?”
“有三桩事。”徐佛道,“你可知道胥口的澄园?”
钱逸群回忆了一下,道:“唔,好像听说过,要过了灵岩山再往西山走,好像是有个大园子。”
“我与贞丽本想把拙政园买下来的,不过那里实在年久失修,荒芜遍地,一时住不得人。再者是王玄珠公抢先一步,已经买了东园,改叫归田园居。我想你大约不想让父母与他们做邻居,便作罢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道:其实我不介意跟王心一做邻居,我是真想让拙政园姓钱啊!
“澄园也是修得极好,屋舍都是现成的,搬去打扫一番就能住了。”徐佛道,“只是离城有些远,不过离太湖很近,倒是个休闲养生之处。我们还找风水先生看过,那条一箭河正好可以带财运贵,若是在那里安家,两代间必改换门庭,成就高门。”
“这么好,人家为什么要卖呢?”钱逸群问道。
“澄园本是会稽沈公修了给他家大少爷读书用的,谁知他家那位大少爷不知道发什么疯,偏要凑钱下海。你也知道,海商固然利润大,风险却也不小,沈家老爷怎么同意?便掐断了沈公子的银钱。沈公子也是狠心,直接先斩后奏连园子都卖了,仍要凑钱出海,还说海外有遍地黄金的仙岛,叫什么亚美利嘉的。整rì疯疯癫癫,以前还是个好人呢……”
钱逸群没想到徐佛一下子这么多话,也不知道她憋了多久。不过澄园的确不错,依山傍水,临太湖不近不远大约四里路,既不受cháo,又能随时享用太湖风光。
而且这个沈公子倒是有些意思,不过以自己读过的历史书来说,明朝还没人能远航美洲大陆,看来这位沈公子前景不妙啊。
不过……
“虽然我与这位沈公子素不相识,但是听姐姐这么说来,他却是个行出于众的妙人呢。”钱逸群道。
“啊?”徐佛干笑道,“他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都说他若是安心举业,明年chūn闱势必能中进士的。十八岁的少进士,何等前途?他却偏偏要去找个千万里之外的大岛。”
“华夏多的是进士,却少这般勇士。”钱逸群叹道,“他若是要图财,跑船去rì本朝鲜就够了,何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可见此人颇有胸襟。话说……”钱逸群从身边金鳞篓里摸出一枚氤氤氲氲的珠子,交给徐佛。
“这是?”
“镇水珠,”钱逸群道,“应龙遗蜕所化,能平息波浪,正好送与那位沈兄。”钱逸群道。
“应龙……这!一定十分珍贵吧!”徐佛眼界并不小,却还从未见过镇水珠这样的稀世珍宝。这珠子放在手心上,就如托着一团温热的水球,能感觉到其中的晃动。
“应龙老兄若是知道我让它的遗蜕重归大海,必然会十分愉快的。”钱逸群想起应龙,又想到了那位老兄转世的事。不由心中盘算:再过十三四年天下就要易主了,是早些让他转世,还是等天下大定之后让他生于太平天下呢?
“我都不舍得了……”徐佛盯着珠子,痴痴道。
钱逸群大笑:“物尽其用,这珠子可不是送给美人的。”
徐佛摇了摇头,把眼睛从珠子里拔了出来,道:“且说第二桩事。”
“小弟洗耳恭听。”
“令尊为令妹定了一桩亲事,是你们族里一位显赫人物牵的红线。”徐佛道。
钱逸群听了登时惊喜交加,妹妹十八岁了,也算是大龄剩女。之前因为父亲的吏员身份,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如今。没想到自己走了这些rì子,终生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是谁家子弟?”钱逸群问道。
“是松江董氏子弟,董玄宰的侄孙。”徐佛笑道。
“哦……”钱逸群微微皱眉。
“你不喜欢?”徐佛惊讶问道。
“董家门庭太高,我家何必去高攀呢。”钱逸群道。
董其昌官至尚书,画坛宗师,家中豪富。在这个世道,势家与寒门有着天然的阻隔,从小所见所闻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物。钱逸群并不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但他前后两世,对于非对称婚姻的了解更胜旁人。
“也不算高攀太多……”徐佛见钱逸群不悦,下面的话也不太好意思说了。
因为钱小小是去给人做继室的。
第五十二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开行(三)
钱逸群为此很生气。
或许还有四百年,二婚的男人才算是块宝。一般好些的人家,怎么肯让女儿嫁过去做人家的继室后妈?那不都是妾室做的么!
“我家虽在公门,但祖宗积善累德,所以我才得遇真师,名注丹台,没必要跟名声臭大街的董家搅合一起。”钱逸群不留情面道,“他家门第高,不愁没人肯嫁,别来惹我家。还请徐姐姐帮我传书家里,就说我极反对这门婚事,让爹爹想办法推了。”
徐佛见钱逸群这副模样,自然不肯在人火头上浇油,只是随口应了,并没劝他什么。她心道:若是让你知道,那董家子比小小还要大二十岁,不知你要闹成哪样呢!
钱逸群缓下口吻,又道:“姐姐第三件事,说的什么?”
“是这样,我要将归家院卖了。”徐佛笑了笑。
“那不是姐姐的心血么?”钱逸群奇道。
“此番你走之后,我们在江南的忆盈楼三支余脉总算坐下来好生谈了谈。”徐佛道,“我们打算将以苏州为总坛,恢复忆盈楼之名,再开祖师道场。”
“唔,这是好事。”钱逸群道,“原本你们就受尽压迫,能团结起来拧成一股劲总是好的。”
“非但如此,贞丽还想……”徐佛缓缓道,“还想带领弟子,巡游天下,收罗好苗子,壮大我忆盈楼的声势。”
“这个想法不错。”钱逸群道,“梨园评书。歌舞杂耍,都是极佳的掩护。”
徐佛脸上浮出笑意,道:“你倒是想到一块去了,贞丽也是这么想。到时候以曲班为招牌,四处走动不至于引来官府瞩目。”
“问题在于你们如何自保?”钱逸群问道。
“这个容易,”徐佛自信笑道,“一来我们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弱女子。二来嘛,我们决定凡是出游的,都不与你隔开太远,一旦有事。也好向厚神仙求援。”
“这倒无所谓,”钱逸群一笑,“就怕我到时候钻了什么深山老林,你们跟不上。”
“这就不劳神仙cāo心了。”徐佛笑道,“非但我们跟着你,冯老先生那边还有人会来找你呢。”
“他那边弄得怎么样了?”钱逸群问道,“什么时候能够成书?”
“现在一应物事都已经备齐,只等过完大年,大约就能刊行了。”徐佛道。“而且一直困扰冯老先生的一个大问题,已经解决。所以老先生心情极好。”
“大问题?就是统一的修为评述么?”钱逸群知道这的确是众人秘法界难以统合的最大问题。
正因为所有宗门各论各的,所以这大明的秘法界互不服气。假设有一天,真的能弄出个“天机谱”,对天下秘法修士有个统一的排行,大家清楚自己的定位,也知道哪些人惹不起,这个世界就太平多了。
“过完年你就知道了,先好好休养身体吧。”徐佛卖了个关子,“我去帮你削个果子。”
“我去吧。妈妈。”杨爱一直守在旁边,连忙起身道。
徐佛饱含深意地看了杨爱一眼,没有说话。
杨爱知道妈妈的意思。徐佛早就跟她说过了钱逸群不是红尘中人,痴迷于此会误了终生。她也清楚“情深不寿”的道理,却怎么都难以自拔。
屋里陷入冷场,好像时光在此定格。
“厚师兄!雪岭法师来了!”李一清在外面喊道。
——你总算在该说话的时候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钱逸群连忙道:“快请大师进来!”
雪岭早就站在门口了,看着李一清觉得奇怪。暗道:现在道门这么排场么?门口还要安排个站岗放哨的,就算是五大道场的长老也没这样摆谱呀。
他听到钱逸群有请,一振衲衣,抬步往里走去。进了门才发现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美女。大的妩媚娇艳。小的清纯秀美……这位道长还真是秉承花街柳巷好修行的典范啊!雪岭心中暗道。
“大师,小道身子不便,还请恕罪则个。”
“真人客气!”雪岭不是寻常庸僧,上前行礼,并不避徐佛杨爱。
“大师此来,莫非有事?”钱逸群问道。
雪岭道:“道长莫非不知道么?这几rì人人都知道道长击杀了白眉老妖,得了他十卷《yīn山正宗》。”
“唔,是他徒弟说的吧?”钱逸群摇了摇头,“妇人之仁,果然遗祸。”
“原来真是道长!”雪岭惊讶道,“道长真是铲jiān除恶古道热肠啊。”
钱逸群不满道:“莫非法师是在诈我?”
“出家人怎敢动这种机心?”雪岭连忙解释道,“外面盛传,是一个背着鱼篓的道人杀的。论难那rì,道长又演出一手极其漂亮的壶里乾坤,我佛门所谓的‘芥子须弥’,这可不是谁都能施展的法术啊!”
“呃,这个,说来话长。不过光靠一个鱼篓,也难说明问题。”钱逸群想想现在又不是法治社会,没人讲究证据的合法合理,索xìng也不辩解了,道:“那些人爱怎么想怎么想,能奈我何?”
钱逸群的意思是:哥可以变脸呀!
雪岭却以为钱逸群的意思是:哥天下无敌呀!
对于这种态度,雪岭也实在没法说什么,到底钱逸群就对他有点化之恩,除魔卫道又不是恶事。只不过身为和尚,雪岭由衷希望杀生这种事不要发生在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身上。
——那可是极重的恶果,今生不报,来世必报。
雪岭叹了口气,暗道:我rì后将念佛功德回向给他,也算是报了他的开悟之恩。
钱逸群拿了人家的轮回珠,只认为这是一桩公平交易,根本没有挂心。听说如今yīn山法脉的人找他要《yīn山正宗》,也是颇为不耐烦。当rì只是为了救人,哪有心思去搜罗什么法本?
“今rì老衲前来,只是为了通报一声,如今扬州城里鱼龙混杂,非但yīn山一脉,就连狭义道中也有不少人想见真人。”
“哦……”钱逸群暗道:这些人倒是没有夜闯琼花观,倒是很懂事呢。
他哪里知道,人家并非不想闯,只是眼下这些人无不是来探路的,自忖自己没有跟厚道士过招的资本!等后面大哥、老大、助拳一应帮手到了,小小琼花观算什么?便是金銮殿也是要闯闯的!
“真人虽然术数通玄,但还是小心为上。”雪岭劝道。
“那是必然。”钱逸群突然心中一动:我何不问问他,佛宗是怎么凝练七魄的。
雪岭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大德,若是按照道门“身前无名,死后有信”的标准,雪岭的修为更在憨山、智旭之上。何况这和尚一眼能见自己魂魄、清心钟,天尊下盼留的庆云,要说指导自己,多半是绰绰有余。
钱逸群当即将自己的疑惑奉出。
雪岭想了半晌,方才悠悠道:“老衲只是抛砖,还是要真人自己引玉。”他清了清喉咙,道:“我佛门中许多法力僧,喜欢将真言术法凝入魄中的。他们司职除妖伏魔,捍卫三宝,故而见效最快。不过要说真修佛法,还是凝入经文为上。”
“那个有什么用?”钱逸群好奇道。
“心经自涌。”雪岭吐出四个字,再不肯多说。
若是钱逸群没有在翠峦山中与应龙那段故事,自然不知道“心经自涌”的妙处。如今他深知其中好处,被雪岭点破,顿时心中欢喜:我也真是愚鲁,既然咒诀能够存进去,经文自然更加没有问题了!不过……
“我已经能够心经自涌了,若是凝入魄中,岂不是浪费?”钱逸群问道。
“真人该当是在静定中观心,然后心经方才自涌吧?”雪岭笑道。
“正是。”
“一旦凝入魄中,真人便是在无意之间,呼吸之内,时时刻刻诵咏真经,有不可思议功德。”雪岭道,“说来惭愧,老衲只有一魄凝就,凝存阿弥陀佛圣号之后,自觉修为rì进,殊胜之处,妙不可言。”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心中除揣摩该凝入哪一本经文:《南华》太长太散,而且都是故事,天天听那个多少有些腻歪;《道德》太松太深,老子说上一句话,自己就得发呆琢磨半天,要是无间断单曲循环,岂不成了植物人?《心印妙经》倒是不错,不过自己不是内炼金丹之人……
《金光咒》!
金光咒名为咒,其中又暗含道门心法,档次很高。时时心咏便等于一直诵持,那金光符便算有了根本,缓急之时自己符成咒出,一切yīn灵不在话下!
钱逸群心中喜悦,沉入灵蕴海中,将金光咒凝练进去。原本躁狂的尸狗魄突然安定下来,周身荡起一圈金光。
雪岭看得分明,心中赞叹:这位真人果然没有门户之见,从善如流。不知他凝练进去的是什么经文,竟然如此殊胜,颇有《药师琉璃光本愿经》的意思。
智慧从来不二,大道亘古唯一。无论道、佛,在根本智慧上仍旧是一样的。这金光咒与药师本愿经相仿,故而流露出来的气息也多少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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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四)
钱逸群凝练了尸狗出来,见雪岭还端坐床前,不好意思笑道:“失礼失礼,一时想到便顾不上别的了。”
“不妨碍。”雪岭道,“念佛第一。”
钱逸群颇受启发,犹有最后一点疑惑,开口问道:“法师,那嘎巴喇嘛变出九个头,是密法否?”
“那是密教的《大威德金刚密法》,不过他恐怕没能接受足够的灌顶,看似修出了第一层,实际上却是有所欠缺的。”雪岭淡定说道。
其实雪岭当时也是被狠狠震撼了一番,直到嘎巴落败,雪岭才恢复清明,暗道:《大威德金刚密法》是黄教格鲁派的根本秘传之一,他一个红教僧人,怎么得授的?更可疑者,修炼出了第一层九相文殊,竟然还驱散不了天雷,显然他这功法之中颇有瑕疵,九成九是灌顶不足的缘故。
钱逸群喔了一声,心中了然,道:“我知道伏矢魄该凝练什么了。”
“哦?”雪岭好奇问道。
钱逸群却没有当即解说,只是沉入灵蕴海中,心中打定主意:无论是嘎巴的大威德金刚显化还是我的天尊真灵下盼,可见这个世上真的有超越凡人的大能——姑且称之为神吧。从眼下来看,神的大腿远比凡人的粗。
既然如此,沟通神灵紧抱大腿才是王道。天地之威,谁人能挡?
钱逸群本想在伏矢魄里凝练元始天尊宝诰,起码当前来看。这位天尊照顾了自己两次,算是缘分极大的。不过转念一想,到时候脑袋里同时响起两个声音,这实在有悖“一心即道”的宗旨啊。
钱逸群心中缓缓琢磨道:天尊既然跟我说,当以大慈悲历世,大毅力恒守,必然不会是空话。这伏矢魄应该凝成jǐng示,一旦道心失守便要提醒我。若说提醒,还有什么比帝钟更有效的?
只是这里面的联动又该如何安排么?
——索xìng,帝钟长鸣。时时jǐng示,豁出去了!
钱逸群静定观心,摇动帝钟,直到内外相印,声声不息。
与其说伏矢一魄凝存了钟声,不如说它学会了撞钟。每一声钟响都与的金光咒的咒文间隙匹配,踩着节拍,十分契合。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见雪岭禅师半闭眼帘。如同入定。他坐着等了片刻,钟声咒音如同背景音乐一般。再无间隙,整个人都无比轻松快意,没有烦恼。
徐佛杨爱两个见一僧一道不曾说话,更不敢惊动,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徐佛方才问杨爱道:“你可看出点什么?”
杨爱摇了摇头,心道:这能看出什么?
徐佛道:“所以你就知道了,他们这重境界,已经不是我们凡俗之人能够仰望的了。”
“女儿懂得。妈妈。”杨爱垂下头,好像鼻头没来由一阵酸涩,激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徐佛怜惜地摸了摸杨爱的头,柔声道:“我们这般曲中女子,要想有个好归宿着实不易。加之韶光匆匆而过,转眼间人老珠黄,有些事实在耽搁不起。”
“妈妈。”杨爱抬起头,双眼泛红,“我想jīng修忆盈楼秘法,再不在红尘中蹉跎。”
徐佛叹了口气。拉着杨爱的手,道:“先回去吧,你要好好歇歇。”
杨爱眼泪已经滚落下来,随手一抹,硬撑开颜面装作没事。
……
雪岭从禅定中出来,长舒一口气,说道:“果然金光熠熠,法钟长鸣,宛如天籁。真人好机缘。”
“法师客气。”钱逸群笑道,“我跟着法师坐了一阵,只觉得法师身上磅礴大气,果然是大德。之前那尸狗魄也安定下来,身上轻松许多。”
“如此最好,真人还是要小心些,魂倾魄丧乃是大忌。”雪岭年过花甲,说话间总不自觉流露出长辈的味道。
钱逸群微微笑着,心有所感,又问道:“法师,有没有一种情况是师父传了我许多东西,我却不知道,直到机缘巧合方才出现?”
“很多。”雪岭随口道,“我佛门有灌顶法,道门有凌虚渡种,都是此类。”
“哦……原来如此。”钱逸群道。
“其实名虽异,实相同。”雪岭轻轻一笑,道:“回想起来也颇为好笑,当年老衲还年轻,就在下山游历那天,都已经走到了半山亭。恩师追上来,对我道:‘徒儿,你诚心诚意一个头磕下去,什么都有了,不用死皮赖脸求人。’我当时还不懂,只以为师父是让我谦卑处世呢。”
“实际上却是灌顶、渡种之类?”
“正是,”雪岭颌首道,“一心相印,两心沟通,自然万般修为都已经传来了。可惜世人惑障深厚,舍不得膝下黄金,磕头便是第一难关。即便磕了头,心中也难洗机谋,算这算那,如何相印?即便相印,无法执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唉,能够萌发真芽的人实在太少了。”
“原来如此。”钱逸群心中腾起一股愧疚,“我这辈子最愚昧的事,恐怕就是怨过师父,不肯传我真道。原来他已经全都给了,只是我守着宝山不自知罢了。”
“真人是大根器之人,能得已经不易了。如今能发出真芽,rì后必然茁壮参天。”雪岭安慰道。
钱逸群心中开朗,突然一拍脑门,道:“大师于我有教导之恩,小道这里意外得了一件宝物,要送与大师。”
雪岭jīng修观音法门中的《千目千耳观世间苦难法》,能看出钱逸群的金鳞篓、清心钟都不是凡品。有这样的圣品,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入这位真人之眼。
钱逸群试了试力,见尸狗果然安定了,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索xìng披上道袍,下床亲自去那卷雪花庵里得来的梵文经卷。
想当年姜子牙以昆仑高足,被摄去了三魂七魄之后,足足修养一个月方才恢复。钱逸群只是卧床几天,可见……可见西周时候人的营养果然不如大明。
一僧一道缓缓步向玉皇阁。这一路上有人认得钱逸群,纷纷打躬行礼。钱逸群不敢怠慢,尽还全礼。还有人不认得钱逸群,却认得那个金鳞篓,高声喊着“鱼篓神仙”,要钱逸群收做徒弟,让钱逸群好不尴尬。
雪岭看在眼里,心道:果然是有道之人,这般本事不骄不躁。想到大明寺众多僧侣,雪岭不由生出对比之心,心中感叹:唉,人的根器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二人好不容易进了玉皇阁,钱逸群不敢坏了规矩,请雪岭在下面略坐,自己上楼去取木函。
二楼已经来了一个道士,顶替张显庸与钱逸群离开之后的位置。他见是钱逸群,自然忙不迭行礼问好,要为钱逸群效劳。钱逸群笑了笑,径自取了木函,拿出那叠佛经,对道士道:“这叠梵文经论是我放这里的,如今取回,请老爷过个目。”
那道人连称不敢,接过翻了翻,道:“的确不是观中经文,厚爷自便。”
钱逸群又是一礼,下得楼去。
此时玉皇阁中也有几个年轻道人散坐桌椅上抄经。他们都听说了“厚道人抄经得道”的故事,纷纷发愿自己一rì不得道,便一rì这么抄下去。
雪岭独坐了一桌,鼻尖端白,呼吸绵长,显然是在聆听心中真经。
钱逸群上前,将那叠梵文放在雪岭面前。
雪岭睁开眼睛,咦了一声,取过梵文经稿翻了翻,挑出几张,又重新排了顺序,惊讶道:“真人这是从何得来的?”
“白眉老妖。”钱逸群不敢暴露自己与雪花庵之间的关系,便推到了白眉老妖身上。
雪岭对钱逸群深信不疑,便道:“这是《瑜伽师地论》,相传为弥勒菩萨口述。是天竺瑜伽行派和我汉地法相宗的根本论书。”
“哦,我就觉得老妖手里有套佛经很是奇怪,而且……法师不觉得这梵文经稿有些怪异么?”钱逸群道。
“倒不是怪异。”雪岭捏了捏纸,说道,“以我观来,这经文不是来自人间。”
“哦?敢问其详。”
“应该是某位高僧在十界口拓印下来的。”雪岭道。
“十界?”
随着佛教的普及,凡人都知道有天、人、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道,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六道之外还有佛、菩萨、缘觉、声闻四界。六道为凡,四界为圣。除非是圣人,当然难以进入圣界。
当然,这只是佛教的说法,在道教也有三十六天之分,只是名相和划分手段不同而已。
雪岭详解了十界含义,道:“《瑜伽师地论》传说为无著菩萨驻世时,升入兜率天弥勒内院,听弥勒菩萨所讲。这事该发生在华夏战国时候,距今有两千年了。传说中,四圣界中草木土石,无不有经文闪烁。我看这纸上梵字,每一个都透现佛光,可见该是在四圣界中拓印来的。”
“凡人也能到四圣界?”钱逸群颇有疑问。
“不能常住,但是去走一趟却不难。”雪岭微微笑道,“我恩师在五十岁时,便能往来圣凡十界,了无障碍。”
“果然得道高僧。”钱逸群随喜赞叹,心中暗道:这纸面最多不超过五年,想来那位高僧还在世上,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唉,这些高人,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图1 38看書網,时机到了就跳出来吓唬我们这帮晚辈后学,真是太不厚道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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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五)
雪岭本来不介意钱逸群送点小东西给他,接受布施本来就是为施主耕耘福田,是身为佛教神职人员的义务所在。然而,要说接受这个十方界口抄来的真经,这个布施恐怕就有些重了。
没有足够的智慧,就不能接受过量的布施,否则就是谤佛欺诈。雪岭交还真经,遗憾道:“老衲智慧不足,不敢贪墨这真经至宝啊。”
“小道只是暂住琼花观,不rì便要北上,带着这真经实在不便。”钱逸群道,“若是法师不肯收纳,便寄存在法师这里,想来法师不会驳小道这小小请求吧。”
雪岭修为不低,并没有寻常人那么重的占有之心,所以寄存与赠送在他看来并无两样。而且他早就明悟了万物皆空,随缘聚散的道理。哪怕名为自己所有,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经手人而已。
见钱逸群如此坚持,雪岭合什道:“阿弥陀佛,若此多谢真人,这卷《瑜伽师地论》便暂存老衲身边,若是得遇有缘,老衲便以真人的名义转赠缘者,真人以为如何?”
“甚好,”钱逸群道,“佛道都讲缘法,我得此经是缘,他人得此经也是缘,有散方有聚啊。”
一言道出,钱逸群心中突然想起《道德经》上一句话。
正是:天地之间,其犹囊龠乎?
天地之间,正是如同风箱一般,留出了空间,这才让万物得以滋生,五炁得以流转。动静交替,无穷无尽……若是天地是实心的,人与万物又如何生存?
天地如此,人岂非是一样?
生理上如此,心理上岂非一样?
若是执着于物,不舍得放走,一片心田能承载几多?更别说容纳真神,得清静之旨趣。
雪岭是过来人。见钱逸群若有所思,心中暗喜:厚真人的二魄已经安定,心xìng修为一rì千里,实乃天下有情之福啊!
他不敢妨碍钱逸群证悟,悄悄合什躬身,径自走了。
钱逸群恍恍惚惚,寻了个位置坐下,细细品味内中三味。不觉外面天光渐敛。
……
“我听说那贼道即将离开扬州,不知要去哪里,若是我们再不动手,恐怕就晚了!”黑暗之中,一个男人戴着一张猛鬼面具,瓮声瓮气说道。
“琼花观里不方便,若是惊动官府,恐怕大仇未报,我们就先折进去了。”另一个男人说道。
“和尚们就这么算了么?那贼道落了大明寺脸面,更在雪花庵里杀人偷经。他们竟然就算了么!”一个女声忿忿说道。
“大明寺不过十来个法力僧,不过就是学了狮子吼、明王棒。怎敢找那贼道报仇?”第一个戴着鬼面面具的男人说着,手指轻轻弹了弹桌面,“眼下十全老人与圆明和尚还在路上,只是我们几个人,别说官府,就是那贼道都不好应对。”
“大师兄,你说。要是我们逼竹青子那贱婢下毒……”女声压了压嗓子,献计道。
“到了那等修为,恐怕寻常毒药也没效果。”鬼面男子道。“与其下毒,不如sè诱……然后我们再假装挟持她,带她进玉钩洞天,那贼道肯定不会舍弃她。”
“大师兄好计谋!”另外两个声音纷纷叫好。
“谢师弟,就劳烦你跑一趟了。”那大师兄突然转向屋中黑暗一角,大声说道。
黑暗之中缓缓浮出一个人影,也一样带着鬼头面具,重重点了点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要义无反顾一般。
……
有雪岭通风报信,钱逸群对于江湖上的事尽管不甚关注,却也不免上了几分心。此刻他正坐在镇江府衙对面的酒楼里,点了一桌子菜,却不动筷,只是听着那些食客们胡吹滥侃。事实上,他是因为这些人才进的这酒楼。
这些人多为一身劲装,身上陪着刀剑棍棒,见面拱拳作礼,说话干净利落,时不时还带着几句黑话。正是江湖人士的标准模板。
吸引钱逸群注意的,却是这些人口中的“玉钩洞天”。
似乎是有人在暗中散播消息,说玉钩洞天里雕栏玉砌,金银珠宝唾手可得,更有仙家宝物无数,哪怕只要得到一件,便可以横行天下再无敌手。
作为去过玉钩洞天的亲历者,钱逸群自然知道谎话完全经不起推敲。无缘无故的,哪位神仙会放一屋子宝物?神仙之所以是神仙,正因为他们不滞于物,怎么还可能在自己洞天里留存那些俗物?
不过这些人yù望蒙蔽,认定这是真事,只想着如何发财,哪里还会起疑?
“可惜我东南六省许多好汉,年前便去北边了,否则断不会让那贼道霸住这宝藏!”一个苏州口音的男子说道。
钱逸群听到乡音倒是颇为亲近,可是这话说得却让他不喜。
顾媚娘坐在他对面,已经嘟起了小嘴,轻咳一声,故意大声道:“先生,为什么说那贼道霸住了宝藏?那玉钩洞天不是就在琼花观中么?”
小妮子虽然与钱逸群并不交心,但是这些rì子修行长进却是自己有感觉的。尤其是那rì钱逸群讲了“心”与“情”分的奥秘,顾媚娘有所感悟,已经能够与剑呼应,更有一次甚至让宝剑腾空两寸高!故而对这位“老师”也不像当初那般抵触。
此时听到外人一口一个贼道辱骂自己老师,顾媚娘那护短的xìng子便忍不住暴露出来。就连一心爱慕钱逸群的杨爱,反应都没她那么大。
“若不是他住在琼花观里,玉钩洞天早就被人踩破了!还不是他yín威大么!”那男子不肯就被小女孩顶撞,恶狠狠顶了回去。
“哈,”顾媚娘一笑,十二岁就已经有了她妈的几分媚态,“我听说厚道士昨rì便离开了琼花观北上,为何还有人坐在这里空谈,却不去夺宝呢!”
“你个丫头懂得什么!”那人站起身,朝钱逸群这桌走来,厉声喝道,“他那是引蛇出洞之计,待得众好汉进了洞天,他便要……便要……”
“关门打狗是么?”杨爱见他搜不出词来,索xìng替他接上。
顾媚娘咯咯笑了起来:“非也非也,他刚说了,他们是蛇,不是狗。”
“你!”那男子气得须发尽竖,却不好对个小姑娘发脾气,见钱逸群一脸弱不禁风的富家公子模样,便迁怒道:“不知是哪里人家,竟然如此没有家教,连个丫头都能胡乱说话!”
“先生。”李香君镇定叫了一声。
钱逸群点了点头。
寒星一点。
咚!
那口无遮拦的男子坐在了地上。
李香君的宝剑离他鼻尖不过三寸。
李香君收剑入鞘,道:“小小jǐng告,再敢没个尊卑,我就直接切了你的舌头。可记住了!”
男子呜呜点头,双手撑地,倒爬出去。整个酒楼里悄然无声,都惊讶竟然有这么犀利的小女孩。
他们都听这两个女娃叫钱逸群“先生”,以为她们只是婢女。
婢女的手段都如此犀利,那先生更该高到哪里去!
钱逸群缓缓站起身,对那地上的先生说道:“你不知道行走江湖三大忌么?道士、和尚、妇孺,这些人是惹不得的。啧啧,你看,现在丢脸了吧。”
“你、你、你待怎样……”地上那男子吓得面如土sè。刚才那惊艳一剑,直接从气势上让他坐倒在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不是本能敏锐,恐怕此刻连命都没了。
钱逸群特意起身跟这种小虾米说话,显然不是为了过过嘴瘾。他道:“我也不想怎样,只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什么问题?”那人心微微安定,也不担心钱逸群杀他了。
“谁说玉钩洞天里有宝贝的?”钱逸群问道。
“江湖传言……都这么说……”那男子被问到了软处,支吾道。
“怎么去那洞天?”钱逸群问道。
“传说只要佩一朵琼花就行了。”
“这冰天雪地你上哪里去找琼花?”钱逸群皱了皱眉头。
“等、等两个月。”男子看着钱逸群,心道:你不会这么心急吧?
钱逸群被呛了一口,暗道自己傻了。张天师得赶在时辰做法事,这帮江湖客却又不需要什么时辰,最多出门前看眼老黄历罢了。说起来,若是过两个月就可以去玉钩洞天,是否该顺手取了《青囊中书》呢?
“知道都有什么人要去么?我是指江湖上有点名头的人。”钱逸群道。
“有江南大侠张玉堂、霹雳手李柏宽,五虎断门刀王硕应,一点寒芒徐英国……”
“算了算了。”钱逸群挥了挥手,暗道:都是些死龙套的名号,真没意思。
“这位兄弟,莫非是对这些大侠不屑一顾么?”
之所以说有人就有江湖,就是因为江湖是个是非场。是非之人聚在此间,造出老大的是非,因此上便有了恩恩怨怨,各种闹剧。他们玩得愉快,旁人看着也很热闹。
钱逸群这一不耐烦,竟然引出了以为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
那人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穿绸缎儒服,头戴一顶碎青花方井,缓缓从座上站了起来,放下筷子,走上前道:“这几位大侠的名号,竟然只是个‘算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第五十五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六)
“我是否将他们放在眼里,关你屁事?”钱逸群望向这人,感觉他周身灵蕴如死水一般,可知此人并没有觉悟灵能。钱逸群并没有屠戮这种凡夫的yù望,说到底他对道士这个身份还是很有归属感的,同时也因为铁杖道人,所以对于正派道士颇有好感。
那人却不知道钱逸群肯这么问一句,是给他下台阶的机会,被那个“屁”字崩得心中无名火起,道:“阁下未免太不尊重人了吧。”
“我是否尊重人,关你屁事?”钱逸群立了个门户,诚如小说中说的——周身尽是破绽。
“如此狂悖少年,不替你家长辈教训你一番,枉费我大侠的名头!”那人说话间,手腕一抖,一点寒星急速飞来。
噹!
一声脆响,杨爱已经拔剑站在了钱逸群面前。
钱逸群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点程度的威胁……钱逸群完全可以吐槽一下这暗器的形状不利于飞行,然后侧身躲过。仅凭着钱逸群的半吊子体术,就已经足以蔑视这些人了。
他也曾想过,为何在众人面前最先出头的总是一些小虾米货sè,现在总算知道,凡是在一个行当中略有成就的人,心xìng一定很坚定,不会连基本情况都没搞清楚,就盲目出手。
“我本来不想与你们为难。”钱逸群看了看地上那男子。
那男子心头一紧,连忙摆手道:“我跟他不认识!”他怕自己辩解不利。饱含怨念地看了一眼那个长得颇为帅气的男子,心中骂道:我本来只是丢脸,现在你在这里一搅和,岂不是要我丢命!
“你想怎地!”那男子见自己的必杀一击竟然被个小婢女就这么挡住了,大为惊恐,连忙叫道:“我兄长便是江南大侠张玉堂!”
“教你个乖,以后出门丢了脸悄悄回家洗洗睡觉,没人知道。若是扯出家人名头来,凭白连家族脸面都丢尽了。”钱逸群摇了摇头,“好在我不是江湖中人。不像你们那么野蛮。这样,我这里罚你们十记板子,每记一百两银子,你们自赎吧。”
一千两银子,若是有人能拿得出来,岂会在这里被钱逸群欺负?
拿不出来就简单了……
“你们三个,谁去替他们大人教训他们一下。”钱逸群对三个女孩道。
李香君和顾媚娘才十二三岁,正是活泼爱闹的时候。李香君修习冰心诀,多少还矜持一些。顾媚娘却毫无顾忌。当即就拔出剑,道:“我替你们家里大人教训你们。你们可不能怨我。”
“你、你、你拔剑作甚?”地上那男子惊恐叫道。
“当然是用来打板子的!”顾媚娘笑道,“你是自己转过身让我打屁股,还是就这么打?先要说清楚哦,若是不小心割了你的子孙根,别怪我。”
“媚娘,”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先打那个嘴硬的。”
“是,先生!”顾媚娘娇声一喝,人已经冲了上去。
钱逸群望向门口。一团雾状的人影已经站在了大门旁边,正是隐身了的钱卫。自从钱逸群凝炼成伏矢魄,钱卫的隐身术在他眼里就更加清晰了。
那个自称张玉堂弟弟的人,想走也来不及了。
顾媚娘提剑而上,毫不迟疑地朝那人大腿扎去。这招倒不是她想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只是因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与一个成年人之间的确存在不小的身高差距。
那男子见顾媚娘冲了上来。手中甩出两点寒芒,丝毫不敢轻视小女孩的三尺青锋。
顾媚娘随手甩过剑锋,一一刺落,心中暗道:咦。此人怎地如此不济?江湖中人都这么弱么?比之李香君和杨姐姐都大大不如。
她一直与李香君争“姐姐”的名额,故意不肯承认李香君的剑术比她胜出一筹。
钱逸群见顾媚娘剑术上足以压制那人,缓步走到地上那男子跟前,蹲下身,好言问道:“这江南大侠的弟弟只会扔暗器?”
“据我所知,江南大侠张玉堂是独子。”那男子退到墙边,眼睛盯着顾媚娘的剑术,随口答道。
“唔,我有种被戏弄的感觉。”钱逸群摇了摇头,“你能看出他的来路么?”
那男子这才意识到跟自己说话的是那个正邪难分的富家公子,连连点头道:“刚才他那一手叫做鹞子十八翻,明显是昆山徐家的传家手法。他八成是一点寒芒徐英国的亲戚。”
“唔,原来江湖也这么丰富多彩,还有世家啊。”钱逸群感叹道。
“算什么世家,不过是有两块地的富农罢了。”那男子不屑说道。
所谓穷文富武,穷人家首先考虑的是出人头地,靠每天一锅粥换来金榜题名。要想大鱼大肉补充营养,每天举石锁推磨盘打熬力气,或者千里奔走拜师学艺……那是富家子弟才有的机会。
故而江湖之中穷人极少,即便有,八成也是因为习武导致家道中落,一贫如洗。
钱逸群听这男子细细说完,连连点头道:“我一直好奇,那些大侠不事生产,出手动不动就几两银子,原来他们都是富家子啊!”
“那是自然。”那男子把话说开了,觉得钱逸群挺好讲话的,不由谈xìng大起,说了不少江南武林的典故,还有一些真正的世家。不过这些世家也不是以武立足,只是因为家中子弟习武,数代下来略有私藏罢了。
钱逸群对这个世界的江湖不由失望,不过想想自己说来也不过是处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江湖,心头不由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多出一层感想。恐怕只有到了师父那个层面,才能真正地zì yóu无拘吧。
“不好!他要来鹞尾翻了!”男子惊呼道,转而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小,大声喊道:“小姑……”
钱逸群一把堵住了他的嘴。
用扇子。
男子只觉得牙关被震得发麻,口中呜呜叫着,心中暗道:他好快的手!这扇子却是哪里来的?
钱逸群望向场中,那徐家子弟果然卖了个破绽,手掌一翻,如同鹞子在空中转折,弹shè出三枚长钉。
顾媚娘离那男子太近,转眼就见这长钉飞到面门,再怎么也来不及避开了。
“哎呀!”顾媚娘惊呼一声,抱头蹲身,一气呵成。
长钉落在了她脚下。
钱逸群站起身,走向蹲在地上的顾媚娘,轻轻拍了拍肩膀:“起来了。”
顾媚娘把头埋得更深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刚才已经输了……其实是“死”了!
如果不是这位贪财懒惰的老师出手的话……
此刻她周身金光笼罩,长钉虽然打在面门,自己却毫发无损,这除了手段通玄的老师,还会是谁?
钱逸群在顾媚娘的辫子上轻轻拉了拉,笑道:“吓傻了?”
“我杀了你!”顾媚娘羞愤交加,蓦然挺剑弹身,刺向那徐氏子。
那徐氏子见钱逸群过来,便已经退后拉开了距离,正是怕钱逸群突然出手,也方便自己逃跑。
钱逸群将顾媚娘拦腰抱住,转了个身卸去余劲,放在身后。他对那徐氏子笑道:“徐兄,得罪了,您可以走了。唔,还有您。”后面那句却是对地上那人说的。
“先生!就这么放过他们么!”顾媚娘满脸怒气,面颊上腾起两朵红云。
钱逸群在她脑袋上拍了拍,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两位江湖侠客。他回到位子上,道:“如果你们只是想跟这种人纠缠不休,那当然可以追上去杀了他。哥哥我也曾一怒拔剑,滥杀无辜。不过是几条人命嘛,算个什么事?”
——他这又是在反讽我们暴戾了。
三女心中暗道,回到席上,只以为钱逸群是在教训她们,浑然没想到那是钱逸群的肺腑之言。
“你们若是想对得起你们妈妈给的学费,那今天这事,就值得好好反思了。”钱逸群夹起一筷子青菜,在清水里涮了涮,放进嘴里。
杨爱打破沉默,道:“先生,我们……不该如此暴戾。”
“重点不是暴戾。”钱逸群悠然道,“而是有句老话,你们恐怕都听得出茧子了。”
“什么?”顾媚娘委屈道。
“胜人者力,自胜者强。”钱逸群道,“是做个力士,还是做个强者,你们想过么?你们妈妈送你们来我身边为奴为婢,任打任骂,是希望你们成为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力士,还是一个屹立不倒,为姐妹们能遮风挡雨的强者?”
三女齐齐低下了头。
“所以,今天我借这二位的手,就是让你们知道,什么叫‘自胜’。”钱逸群放下筷子,转头对顾媚娘道:“今天为了你又折了我四十九天的阳寿,你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折半。”
“嗯……”顾媚娘垂着头,落下两滴眼泪。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零用钱,还是对自己输给了自己而感到懊悔。
徐氏子见自己被人戏耍,心中怒火冲天,却碍于钱逸群不显山不露水的威慑,只是蠕动嘴唇,道了一声:“青山不改……”
“你不能走。”钱逸群打断了他的告别辞,厉声喝道,“给我滚过来!”
钱卫从yīn影中现出身形,重重一脚踢在那人臀上。
徐氏子被吓得腰腿发软,真个是滚到了钱逸群桌边。
第五十六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七)
钱逸群看了看地上的徐氏子,问道:“你谎报家门,那就是在戏弄我,我要留下你的xìng命,你怎么说?”
“公子饶命啊!”那人跪地求饶,再没有之前狠硬。
钱逸群抽出长剑,一剑刺向那人面门。
酒楼里众人眼见有人要命丧当场,不由惊呼。
长剑穿过徐氏子鬓发,稳稳停住。
徐氏子已经吓得宛若木鸡。
“好了,你耍我一次,我也耍你一次,咱们扯平了。”钱逸群微微笑着收起了剑。
徐氏子捂着自己的心脏,木木道了声谢,缓缓往外走去,沿途从裤脚滴下点点水迹。
席间的气氛却好了许多。三女见了这场景,转眼就忘记了刚才被钱逸群教训的沉闷,各自偷笑。
等她们吃完,钱逸群便叫了小二结账。他走的时候故意摆弄了一下腰间的金鳞篓,引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议论之声。等钱卫牵来了大角麋鹿,的人已经低声惊呼:“厚道人!”
钱逸群朝那人投以鼓励地一笑,在一片惊恐的回视,飘飘然上了鹿鞍,继续往南赶路。
“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在酒楼里惹人注意呢?”李香君踢马上前,与钱逸群并行。
“唔,因为我要种个种子。”钱逸群道。
“什么种子?”
“敬畏。”钱逸群解释道,“这个世上,我或者嘎巴那样的修士并不多,真正多的是刚才那些所谓的游侠。原本呢,他们跟我们是一天一地,毫无交集,但是如今乱世将至,道人我还要做点事,所以即便不能收他们为用。也得让他们知道我后有所收敛。”
“一群蝼蚁样的人,若是敢碍手碍脚,直接打杀就是了。”顾媚娘今天露了怯,心极不舒服,一路上都嘟着嘴。
钱逸群摇了摇头,暗道:若是真的成百上千人朝你涌来,能保得小命就不错了!
此时正是刚过午饭时候,官道上往来商旅并不多。钱逸群渐渐加快了麋鹿行进的步速。最终让它和后面的四匹马小跑起来。
钱逸群这次返回苏州并没有特意宣扬,对于监院陈致和也只是说要出去访友,暂离数rì。他原本以为让徐佛修书回苏州表明自己的立场已经足够了,但是小小的终身幸福让他实在难以放下,最终决定亲自跑一趟。
上回从苏州到扬州如同旅游,走了五rì。如今取了最近的路,几乎是一条直线,才三rì功夫便已经看到了苏州府界。
这一路赶来可是让三女受够了罪,不过看着钱逸群不苟言笑,好像怀有心事。又不敢多嘴询问,心难免幽怨。
原本钱逸群并不想带这几个累赘。转念一想,这也是好好磨砺几个女孩的好机会,没必要放开。自己住观里的时候,这些姑娘没有人磨砺,功课已经落下不少了。
——磨砺就是功课。
这是钱逸群对于教徒弟的看法,其自然是受到了赵监院与师父木道人的影响。他总是想起师父说的:“给你一条路,你便只有一条路走。不给你路。你便有无数条路走。”故而他也不愿意给三女画下条条框框,各种出路,只是有意无意地用事情去磨她们。
“先生。今晚我们在哪里过夜?”杨爱上前问道。
“绮袖小筑。”钱逸群还要从李贞丽那儿问问家里的事,自然得先去那边落脚。
绮袖小筑就在阊门之外,眼看天sè已经黑了,要想进城也不方便。钱卫快马加鞭先行一步,给李贞丽打个招呼,看安排这几人从哪扇门进出。现在是绮袖小筑的高峰时候,钱逸群可不想让人围观。
不一时,四人便见绮袖小筑方向亮起了数盏灯笼,高高悬起,像是路标。又有人提着气死风灯出来的迎接,待得走近才发现是李贞丽亲自出迎。
钱逸群翻身下鹿,把缰绳给绮袖小筑的健妇牵了,上前打了个躬,叫道:“李姐姐,何劳亲迎。”
李贞丽并未因为多rì不见而有所欣然,仍旧冷口冷面道:“因为道长你面子大。”这话说得不知道算是讽刺还是真心,只能让钱逸群哈哈一笑,算是给自己解围。
“道长这次回来,可有什么要事?”
回到绮袖小筑,李贞丽屏退左右,钱逸群也让三女前去梳洗休息,两人便在静室说话。
“是这样,家里出了点事。”钱逸群想想既然徐佛知道,那么李贞丽肯定也知道,便也不隐瞒,道:“是我妹妹的亲事。”
“道长是不愿意?”李贞丽问道。
“自然不愿意。”钱逸群坚定道,“所以我才回来劝阻严慈,宁可给妹妹选个小户人家,只要家庭和美不比什么都强么?”
“小小有你这样的兄长,真是幸事!”李贞丽一拍桌子,显然是替小小不平,“若是个有才貌人品的,小小与他两情相悦,那也在乎什么继室。偏偏是个年纪一大把,又常在外面寻花问,学问本事一概欠奉的老鳏夫,这种人怎么能托付终身!”
钱逸群眉头紧皱,握紧了拳头,牙齿也磨了起来。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孟浪,家里怎么会需要与大族联宗续谱?如果不联宗续谱,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族里人为小小说亲……说不定这还是钱氏与董氏的大族联姻,小小只是因为适龄便被抓了壮丁!
想到这里钱逸群更是气愤难耐,恨不得当即就飞回家去。
“这事你回去也难说什么,”李贞丽道,“陈象明过几rì便要启程回京了,新来的县官是浙江人,听说这边也有亲戚。令尊的典史之位有些松动,故而这回与董氏联姻,他是千肯万肯的。”
钱逸群微微摇头,道:“父亲就算做得再久,也不过十年二十年,妹妹的一辈子却要毁在这里,太不划算。”
“你家里老人却觉得董家有财有势,嫁过去是桩好事呢!”李贞丽道。
钱逸群腾然而起,道:“今晚我就回去,这事肯定不行!”
“你家已经搬到了胥口澄园,你可认识路?”李贞丽跟着起身,问道。
“告诉我怎么走便是了。”钱逸群没想到家里搬得这么快,对于澄园的概念又有些模糊,便问道。
李贞丽当即取了笔墨给钱逸群画了路线图,原来澄园与穹窿山只是一道岔路,分隔南北,左右不过十来里地。钱逸群已经将路都记熟在了脑子里,收起路线图,道:“我就不骑鹿了,你叫老卫明rì早间去我家找我吧。三个姑娘让她们在你这里好好休息一番。”
“好。”李贞丽应道。
钱逸群也不要李贞丽相送,步履生风出了绮袖小筑,抬头望星,辨准方向,一路朝澄园狂奔而去。他归家心切,选了一条直路,使出灵猿腾挪身法,一到无人之处便用了震铃,身法更是加快许多,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上穿梭。
这一程跑下来,累得钱逸群肌肉酸痛,灵蕴空乏,就如同跟强手又打了一场似的。
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只有认了。
沈氏的澄园原本也是个大园子,从门前照壁来看,他家还是三代之内出过进士的官宦门第。
时值月半,一轮饱满的圆月洒下清亮的光辉,正好看得出白墙黑瓦,十分清爽。
钱逸群走到正门,抬头一看,只见一块匾额高悬:一箭河山庄。
这一箭河却有个典故。
当年西施住在灵岩山的馆娃宫,为了开辟一条运河供她采花,吴王夫差便让她shè出一箭,沿着箭行轨迹开出河道。这条河便是一箭河。
钱逸群心道:以父亲的学识,多半是想不到这个典故的。再一看落款是佘山陈继儒,他便知道自己上山之后,徐佛她们的确在为家里尽心奔走,否则哪里能要到陈眉公的字。
看看家灯火已经灭了,钱逸群也没有惊动门人,双脚一蹭,在墙上踏出两个黑黑的脚印,人已经翻过了这一丈多高的院墙。他不曾来过澄园,进去之后方才发现这个院子超乎自己想象地大!
沈家多半喜欢树木,四处种树,反倒是挖出来的水池小河成了点缀。一切楼阁屋舍,也都隐在树林之,颇有澄心涤虑之感,难怪叫做澄园。
钱逸群循着院小径,想想女子闺阁一般都在西面兑位,便摸了过去。突然之间脚下一绊,夜空传出一声清脆的铃声。
——我家竟然也装了安保系统!
钱逸群心一惊,心道这回可是惹出了误会,第一时间先将易容阵撤去,免得到时候惊吓父母。
旋即他便听到四周传出呼喝声,指令清晰明了,比之巡检司的官兵都丝毫不为逊sè!
几个呼吸之间,火把尽举,将钱逸群团团围住。火光之,映shè出点点寒芒,都是磨得光亮的jīng铁箭簇。
“呃,我大概走错了。”钱逸群眼见这阵势,自己也不是很自信了。
买了园子要改名,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看到一箭河山庄,又有陈眉公的题款,钱逸群并没有想过可能是别人家府邸。不过自己家绝对不会有这种阵势,除非是藩王府邸,否则谁敢私藏弓箭这类管制兵器?一旦查出来可是谋反的重罪!
唯一的解释便是:走错了。
第五十七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八)
“抱歉抱歉,贫道深夜赶路,没认清门户。”钱逸群当下站稳,朗声言道。他本来就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有必要鬼鬼祟祟,徒增误会。
“道人?”暗影之中走出一个女子的,身着劲装,勾勒出丰满胸部与不盈一握的小蛮腰。
钱逸群听着这声音耳熟,只是时光遥远,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动辄在翠峦山里过上一两月,不知比常人多过了多少rì子,若不是记xìng底子好,恐怕早就忘光红尘之事了。
“是厚道人么?”那女子更上前一步,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
“你是……”钱逸群眯眼细观,目力笼罩此女面容,好像就在身前一尺。终于,他略有吃惊叫道:“红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怕了你!”红娘子幽怨说了一声,挥了挥手,对左右道:“是误会,自己人,都撤了吧。”
林中的弓箭手转眼便散了个jīng光,好似从未出来过一样。
“我家人呢?”钱逸群眉头紧锁,手中微微蓄力,脚下缓缓步出天罡九星步,收拢身中灵蕴,准备迎战。
红娘子见钱逸群左右走动,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迹象,连忙道:“老爷夫人都在后面歇息,眼下怕是还没惊动他们。高老师也在此间,道长要不要前去相见?”
钱逸群这才放松了些,调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真的舍了李岩那小白脸。要来嫁我么?”
红娘子啐道:“你别以为自己本事大,便可以轻薄于我!”
“好吧,开个玩笑,谁让你们先开我玩笑的?让我以为走错了门。”钱逸群停下脚步,“李岩呢?”
“他自然是在太湖。”红娘子上前几步,如同故友一般道,“上次扬州一会,秀才知道道长隐名埋姓就是怕祸及家人,回来之后便派我与宗敏轮班看护,以免江湖宵小惊扰了老爷夫人。”
“李岩倒是有心。”钱逸群眯起眼睛笑道。“其实他是怕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迁怒到你们头上吧。”
“的确如此,现在看来倒不是李秀才多心。”红娘子不满道。
钱逸群若是不将李岩视作头号嫌犯,怎么可能猜到李岩的担忧?最多只会以为李岩想讨好他罢了。红娘子也是秀外慧中的人物,一语便道破其中关节。
钱逸群嘿嘿一笑,道:“高老师睡了么?不知我现在去拜访他,是否失礼。”
“他老人家早在你翻墙进来之时便已经醒了。”红娘子道,“否则你以为这些废柴能反应这么快么?”
“唔,原来如此。”钱逸群点了点头。刚走两步又问道:“他们怎么隐住气息的?我如今修为不低,竟然没发现他们!”
“林中有高老师布下的阵法。再多藏点人你也发现不了。”红娘子得意道。
钱逸群长舒一口气,笑道:“如此我便安心了。”
“可以安心的去了么?”红娘子以玩笑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哈。”钱逸群权当没听出来其中真味,“高老师住在哪里?我先去拜他。”
红娘子叫了人出来,打起灯笼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踏碎了夜的寂静,在园林小径中转折而行,直到一处小院。钱逸群穿过月门,见院子里是一间四柱开阔的厢房,周边种满了玉竹。
“学生钱逸群,拜见老师。”钱逸群站在门口。清了清喉咙,朗声道。
屋里人影晃动,很快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个矮矮胖胖如同冬瓜般的中年人,想也不想就知道是高仁高老师。
“你要是想学我隐姓埋名,就彻底把自己的名字忘了。”高仁劈头盖脸便是训斥,言语中却饱含重逢欣喜。
“高老师别来无恙。”钱逸群笑道。“怎会想到来寒舍小住的?”
“不欢迎么!”高仁横了一眼,转身回屋。
红娘子不敢跟进去,在门口福身告退。她脸上神sè无异,心中却暗暗叹道:这高人将自己一群人视作奴仆。看钱逸群却真像是学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个眼光,明明是自己这些人跟他最先认识,而且一直敬若上宾啊!
钱逸群却不知道红娘子的怨念,跟在高仁身后,多少有些敬畏。这便是他说的种子,往往第一印象过于惊骇,rì后就很难改掉仰望的毛病了。
“很好!”高仁待钱逸群关了门,莫名其妙来了个两个字。
“老师是说……”
“你很好,”高仁颇为满意地看着钱逸群,“修为大进,这些天没有偷懒。不过嘛……”
“怎么?”钱逸群知道高仁并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的人,不由好奇。
“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然损了七年阳寿?”高仁满脸好奇。他本就是个亦正亦邪无善无恶的人,所谓“伤天害理”只是个描述,完全不加臧否。
钱逸群苦笑,微微想了想,道:“其实是学生颇有奇遇,被吸入一个圣境之中,外面才一瞬,我在里面已经过了五六年。”
“喔!”高仁长吸口气,“好缘法。果然是星未入命之人。”
钱逸群登时想起当rì铁杖道人与高仁的对话,连忙抓住机会问道:“老师,这星、命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我在琼花观读了许多道藏,都不曾看到阐述呢?”
“因为这不是道门的东西呀。”高仁笑道,“如今的道门,虽已容纳了山医命相卜五术,却仍旧未能全数吸入。你可知道yīn阳家?”
“唔,听老修行们说,道士所收的俗家弟子,都是yīn阳流。”
“不搭边。”高仁挥手道,“chūn秋战国时候,道家十分狭隘,几乎是隐传,只以山术为要。yīn阳家则jīng修五行,钻研堪舆风水、星象命数之术,也就是命、相、卜三术。后来汉朝以黄老为国家根本之学,凡是医家、yīn阳家、巫家,尽数都被归于道家之中。”
“唔,原来这其中又有这分分合合的故事。”钱逸群道。
“这星命之说,其实是yīn阳家中的秘要。”高仁道,“说穿了便是灵胎入体时,与哪颗星感应,便叫做某星入命。这颗星便是此人本命星,掌此人生老病死一生际遇。”
“这个靠谱么?”钱逸群对于星座星象从来觉得有些飘渺,都是神棍弄出来糊弄愚人的。见高仁这样的高人竟然说得这么认真,实在有些意外。
“人天自有感应,否则为何独有人生而有灵呢?”高仁一瞪眼,气道,“若是星命之说不可靠,那‘交关’便成虚妄,一切推衍之术都没了根基,阵法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你看老夫难道是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么!”
“唔,学生罪过!”钱逸群连忙道歉,“是小子无知,冒犯老师了。”
高仁这才缓了脸sè,道:“自己无知,偏要在那边瞎说!老夫忘了说到哪里了!”
“正说到学生为何星未入命。”钱逸群满脸赔笑,给高仁倒了一杯茶水。
“唔,是了。”高仁喝了口茶,方才顺了气,说道,“胎儿在母体之中生长十个月,并不一定就是人。有的胎儿三月成型时便有灵胎入体,有的却要等出世之后才有灵胎入体。”
“老师,灵胎是什么?”钱逸群惦记这应龙转世的事,顺便一起问了。
“那是修行人乘愿再来转世托生的根本所在,”高仁道,“一般人死后七rì如灯灭,魂魄散入太虚。当有人天感应时,大道自然会抟结出一个灵胎,然后送入人体。故而说累世修行绝非虚妄,常人妄自揣测前生来世,却是徒劳。”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么说便是否认佛教的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了。若是细细想想,高老师说的却实在残酷,谁能接受死后归于太虚,再无任何希望的学说?果然还是轮回这个广告打得好。
他又想起雪岭法师也曾这么说过,心中知道即便是和尚都认同此说,那么八成是真实证悟了。
高仁又道:“我与铁杖算你的星命,竟然是星未入命之局。这若是在寻常人身上,多半是痴痴呆呆,早夭不寿,谁知你非但长得壮实,也没有丝毫短命相,这才让人疑惑。”
“那我夺人星命……”
“你自己没有本命星,便可以任何人之命星为命星。”高仁道,“比如戴世铭。他的本身命格不当早死,而是受封三品高官,八十而亡。你在杀他的时候,自然就将他的星命夺了。”
“唔!还有范文程!”钱逸群失声叫道。
范文程原本是一品大学士的命,寿终而逝,享尽人间富贵。钱逸群说杀也杀了。
“不管是谁,星命越旺越难夺去。”高仁道,“若是换个人,即便手段胜过戴世铭许多,敌不过戴世铭的星命,那就无论如何不可能杀得死他。”
钱逸群不由窃喜:难怪我能杀了范文程。从那厮的成就来看,星命应该是很硬的,竟然会死在江南,看来我没有本命星倒是好事。
第五十八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九)
“老师,我的本命星还会入命么?”钱逸群问道。
高仁脸上露出古怪,纠结了一番,道:“我与铁杖推算出来的年份……是三百八十三年后,你断然没有活那么久的道理。”
钱逸群心中一颤:高老师跟铁杖道长果然有本事。若说我这条命是重生来的,那么原本的灵胎入体,岂不正是三四百年之后么?看来罩我的那颗星星没跟我一起穿越啊……
“所以你跟我说要改天下大势,我不笑话你。”高仁道,“若是换个人,呵呵,哪怕圣人都未必能行!”
钱逸群心中登时腾起一股信心,道:“老师,此番学生在扬州果然是颇多奇遇,又蒙天师府张真人指点,传我金光符。”钱逸群说着,便将自己的际遇多多少少说了一些,只是隐去了翠峦山的事。
他倒不相信高仁会对翠峦山心生贪念,只是隐约觉得这圣境与自己的**息息相关,自然就没说出口。
高仁耐心听钱逸群讲完,也少不得加以一番肯定、点拨,都是老江湖的忠恳之言。
人便是如此,你待他诚心,他未必会负你。你若是以机心待人,人必定不会与你坦诚相交。高仁与李岩相处时rì远较钱逸群为多,却始终不曾像对钱逸群这般指点李岩。原因无他,李岩虽然以礼相待,诚心那面却做得远远不够。
两人论说到三更,高仁面露倦sè,却任然掩不住欣喜之情。他道:“见你有今rì进益,我也十分欣喜。你休息好了便来找我,我传你一个阵法。”
钱逸群毫不迟疑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叩首拜道:“多谢老师指点。”
“不用谢,万般缘法皆自得。我不过是个转手的人罢了。”高仁想起李岩,那也是他十分看好的一时俊杰,却终究还是只能摇头错过。
人心多一点,有求皆败。徒叹奈何。
钱逸群辞别高仁出来,见门口还守着人,上前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守在这里?”
那人见了钱逸群,连忙拜倒。道:“小的是钱府的管事。给道长带路的。”
“嗯,既然如此,先带我去小姐那边吧。”钱逸群道,“我有话与她说。”
“道长!这个不方便吧!”那管事不曾见过钱逸群。登时提高了声调。
钱逸群心中一醒,自嘲道:“唔,方外之人不知避讳,的确不方便。不好意思。”
那管事的这才平复下来,道了声“请随小的来”。心中腹诽:这道人好不知礼!以为自己是钱府少爷么!
他是周正卿送给钱家管事,倒也算是勤勉。本来他的薪酬是周府给的,钱大通谢他尽心尽力,便从家里又给了一份。故而这管事拿着两份薪金,对钱府也当是自己主家一般看待。
钱家原本只是小门小户小康之家,到了澄园之后怎么安排都不知道,全靠周正卿、文蕴和送来管家、执事一应老手奴仆,这才打理得清清爽爽。
钱逸群一路跟他闲话,已经探问到了家里的近况。心里深感安慰。他走过一栋小楼,鼻中闯进一股腊梅香气,心中暗道:妹妹一定就是住在这里了。
钱小小喜欢梅花,每年冬天都要买来几枝插在瓶里。现在家里地方大了,肯定少不得自己亲自种上两株。
管事将钱逸群送到下榻的客房之后便告辞而去。
钱逸群坐在蒲团上。身上好像长了毛一般痒痒。高仁算他折寿七年,那自然就是七年不曾回家看过家人了。原本在远方还不觉得什么,此刻身在家中,却不能与家人相见。实在憋得心里痒痒。
他索xìng下座踱步,走了好几圈。心中暗道:小小虽然长大了,但终究是自己妹妹,我便偷偷过去看看她又有什么妨碍?凡俗礼教,岂是为我所设?
一念及此,钱逸群推门而出,见外面没人,便循着梅香摸到了妹妹所居的小院门口。他抬头看去,妹妹的绣楼漆黑一片,没有灯光。
钱逸群没有敲门,脚踏墙边的桂树,三两步便翻到了二楼,真如一头灵敏无比的猿猴。
――难怪法不能轻传,这要是让歹人学会,不知道要出多少yín贼。
钱逸群抹了一把鼻子,嗅到一股胭脂水粉清香,又见是朝南的正屋,应该是大家小姐的闺房。拔出西河剑,从窗缝里探进去拨开了木锁,轻松愉快地进了妹妹的闺房。
钱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女篺蚁不兜母髦窒闫??兄?郏?谢?叮?褂猩倥?挠南恪G?萑喝嗔巳啾亲樱?棺〈蚺缣绲母芯酰?蹲宰叩酱脖撸?艨?擦薄?
床上侧卧着一个妙龄少女,似乎因为怕冷,深深缩在锦被中,犹自微微发抖。钱逸群掏出一颗夜明珠,往她脸上一照,果然与记忆中的妹妹没有丝毫异样。只是……
钱小小眼皮红肿,脸上还带着两条已经干了的泪痕。
――是因为亲事么?
钱逸群在小小床边轻轻坐下,探出手指轻轻抹去妹妹脸上的泪痕。
――这丫头,脸比我的手还冷。
钱逸群怜爱地看着小小,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又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般。
钱小小本来睡得很熟,突然一阵寒气袭来,不由拉了拉被子。紧接着却有个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脸上又点又捏,不由惊醒。
“嘘!”钱逸群见小小突然睁开眼睛,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是我!”
小小被吓了个半死,借着夜明珠的光亮,总算看清了来人的容貌,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汩汩流了出来。
――糟!吓到她了!
钱逸群心中一乱,更不敢放手,低声道:“我是你哥哥呀,不认识了?”
“呜呜。”钱小小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张开双臂搂住钱逸群的脖子,也不说话,只是呜咽哭泣。
钱逸群猜她憋了一肚子的心事要说,耳中听到外面有人翻身,估计是小小的贴身婢女,扯开褡裢,喊了一声“翠峦”。
白光闪过,笼罩兄妹二人,转眼就人去床空,只余下一条褡裢裹着翠峦山落在床上。
钱小小眼睛刺痛,只见身外花红草绿,芬芳冲鼻。天上太阳正当中天,散发着光热,四周刮来的微风也是暖意洋洋,好似chūn天。
“哥哥……”钱小小看着钱逸群,用手捏了捏哥哥的脸,“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这个圣境之中过上数年,外面不过才一瞬。”钱逸群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便是困在这里五六年。”他抱起钱小小,径自走到溪边,让她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笑道:“你梦到了什么?怎么还流眼泪?”
“啊?”钱小小惊呼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果然有哭过的痕迹,连忙探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
清冽的泉水溅到嘴里,钱小小索xìng喝了两口,咧嘴笑道:“好甜。”
“一会哭一会笑,两个眼睛开火炮。”钱逸群嘲笑道。
“哼!”钱小小甩了甩手,“哥,你学成下山了?”
钱逸群摇了摇头,道:“我在扬州听说你的亲事,心中不安,就跑回来了。”
小小垂下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钱逸群知道小小自幼坚强,曾经跟着自己跑去虎丘玩,摔断腿也就才哭了几声便止住了。长大之后更是里里外外都要兼顾,持家上费心费力,比母亲都cāo劳。唔,实际上母亲更多的心思都在拜神上,家事基本扔给小小。
“我就是回来劝父亲,让你不要嫁给董氏。”钱逸群上前拍着小小的肩膀,“有哥在,没人能强迫你嫁个老废物。”
“哥哥,”小小泪眼朦胧地看着钱逸群,“我想嫁他。”
钱逸群吓了一跳,脸上神经全都抽搐不已:“你还在做梦呢?”
“不是,哥哥,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要嫁他。”钱小小坚定道。
“你都没见过那个大你二十岁,吃喝piáo赌,无所事成的老废柴吧?”钱逸群觉得这实在是自己听说过的最荒谬之事。
“哥哥,你可以为了家出家当道士,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家嫁个男人?”钱小小振振有辞道。
“白痴。”钱逸群实在忍不住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脸上泛起一层寒霜。
――哥的确是为了这个家才去求仙学法术,但那是哥哥我有这个资质,有这个机缘,并不是强求来的!而且求法之初虽然辛苦,现在却是苦尽甘来,越来越顺风顺水。可见只要掌握了一件事的规律,便没有丝毫勉强。
――而你自我作践跑去当人继室,看似是为了家族,实际上不过是羊入虎口。以你这等年纪阅历,能改造一个四十出头的老废柴么?而且这事本来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我家不过是被人当了软柿子!至于那个董家废柴,在董氏的地位肯定也高不到哪里去!
钱逸群苦口婆心给小小讲了半天道理,这才说得这个充满了自我牺牲的傻妹妹有点动摇。
“我只要你记住,哥哥我出家没有丝毫勉强,你要学就学彻底,别没事自虐玩!”钱逸群点着钱小小的鼻子,皱起了眉头。
“那、那些人会找爹爹麻烦的。”钱小小咬着嘴唇。
第五十九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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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宗续谱之后,这些人搭上了浙江钱氏的大船,颇有些将钱大通甩开一边的意思。文蕴和虽然是牵线人,却不能干涉别人家族私事。偏偏钱大通对于宗族总是怀有一份钱逸群难以理解的情愫。
说来钱大通也是自小就住在城里,却将祖宗牌位?易辶昵拗?亍⒛昴昙漓胂热恕??吹帽忍於贾匾?9识?宄に凳裁矗??阕鍪裁矗??峙浜稀6?艺驹谒?慕嵌龋?⌒〖薜蕉?纤淙皇羌淌遥?且彩钦??司??搅?橙⒐?诺拇笃蓿?怯凶矢窠邮苴久?模?
的儿孙也可以在董氏家学启蒙、开笔,参加科举,再不用承受“贱役”的yīn影。
所以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小小,钱大通都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至于母亲,只是心疼女儿嫁得太远,姑爷年纪大了些,其他倒是没什么。
钱逸群听小小说话,胸中二魄动荡良久,方才渐渐安宁。听着渐起的金光咒和清心钟声,钱逸群深呼吸一口,道:“不管怎么样,不是我家良婿。”
“哥哥,我都十八了,总不能在家当老姑娘吧……”钱小小无奈道,“说起来我家出身也不甚好,能去董家当大妇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那你梦里干嘛还哭?”钱逸群一针见血道。
钱小小不说话了,低头搓弄着衣角。
“夫妻之间,能说得到一块去,能够聊些彼此都高兴的话题,这才是正道。你跟个大你二十岁的老废柴聊什么?吃喝piáo赌?你会么!”钱逸群重重在妹妹额头点了一下,恨得后槽牙穋鳌?
钱小小本想狠狠瞪回去,看到哥哥的目光,顿时又软了,心道:哥哥出家这些rì子,倒是没了以前颓废的模样。竟然霸道起来。说起来,谁不希望自己的郎君是个年轻俊杰,谁不希望嫁个老实听话,不在外面沾花惹草的夫婿?只是为了家里,嫁个不称心如意的男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许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我跟你这么说吧!”钱逸群站起身。“现在家里有的,不是谁好心施舍来的,都是我挣来的!你就只管给我好好在闺房里等着,嫁个小康之家。和和美美过rì子,别整rì胡思乱想!”
“哥哥,你在山上出家,怎么挣来这么大的家业?”钱小小好奇道,“莫非你学了点石成金?”
钱逸群当然不能说自己打劫人家密室的事。随口糊弄过去。他见钱小小不再说嫁给董氏的事,这才意识到妹妹只穿了中衣,赤着脚,也不知道会不会着凉。连忙拉起妹妹的手,道了一声“如意”,回到屋里。
“哥哥,你才回来,别惹爹娘生气,我其实无所谓的。”小小拉着钱逸群的手。柔声说道。
钱逸群看得出她已经很困了,说话间硬忍着哈欠,眼皮不住打架,看了让人心疼。他安抚好妹妹,收了翠峦山。纵身跃出窗户,还不忘反手拉上了窗门。
看了看现在月亮正当中空,钱逸群索xìng直接去了高仁下榻的别院,取出个蒲团。直接露天席地打坐等待天亮。
正月夜里的寒风对常人来说如同钢刀刮骨,别说坐一晚上。就是出来上个茅厕都是无比坚信。钱逸群心神守一,心中诵持金光咒,自然有一股别样温暖,周游全身,那彻骨寒风在他身上,就像是吹面不寒的杨柳清风,无比舒畅。
高仁卧在床上,突然隐隐听得钟响,引人入静,心中疑惑,不免起床探看。他将窗子推开一条缝,立刻便被看到钱逸群坐在月门墙根,身上罩着一层金光,更胜明月。
高仁合拢窗门,暗喜道:这小子果然是道缘深厚,只是不知能否继我衣钵,还当再看看。
虽然并未下定传授衣钵的决心,高仁却嘴角含笑,回床上入定去了。
天过五更,鸡鸣三遍,高仁推开门,伸了个懒腰,冲钱逸群吼道:“喂,你这小子!大半夜不睡觉,守我门口作甚!”
“怕误了与老师约会。”钱逸群连忙爬了起来,疾步上前。
“急什么!”高仁转身往里走,“下座的功课也不做么!”
下座自然也有功课,要按摩足三里?咳??党荨⒛α常?徽?坠?蜗吕慈瞬拍芫?穸端印H羰侵苯酉吕淳妥撸?奔涑ち硕陨硖迤挠泻ΥΑ?
钱逸群连忙补了功课,跟了进去,笑道:“问老师早安,可要用些什么点心?”
高仁指了指桌上的糕点,都是苏州名产,道:“你随便吃些吧。”
“学生不敢。”钱逸群连忙道。
高仁也不多劝,道:“这样,那咱们就开始吧。”说着也没有那么对过场,当下将阵法奥秘一一点破,让钱逸群顿时有耳目一新之感。
“我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高仁讲完,又一一细问,不漏过一个关节。
钱逸群心中细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了疏漏,方才放过。
高仁见钱逸群悟xìng高,心中自然欢喜,又细细将阵图布置的修行法门,各种取法古阵的素材,一一详述。
最早的阵法可以上溯到伏羲时候。伏羲演八卦,就是最根本的阵法。后来文王被囚羑里髁??呢裕??戳苏蠓ㄇП渫蚧?幕? :笫勒蠓?乙运镫魑??蟪烧撸?章佳菀锷瞎胖恋笔钡恼蠓ü惨话倭惆烁觥?
高仁摇头晃脑道:“阵法除了虚实之分,还有内外之分。内阵是以自己灵蕴在体内布阵。我们现在用的虚实之阵,都是外阵。”
钱逸群点头表示明了:红娘子的易容阵便是那种内阵。他又联想到自己的震铃,一经加持便可以让人身轻如燕、敏捷无双,看来也是一种内阵。
一念及此,一丝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钱逸群从金鳞篓里翻出极快碎了的玉片,呈给高仁,道:“老师,当rì我在王心一府上遭遇金国的范文程,他布下御虚照影阵,但是学生又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不知是否有关联。”
高仁扫了一眼,道:“这玉符上的确就是御虚照影阵,哪怕修为平平之人,也能触发。这该是茅山黄元霸的东西。”
“他也投了金国!”钱逸群一惊,心中暗道:幸好我已经把他干掉了。
“那倒未必,他是个有nǎi便是娘的人。”高仁道,“只要给钱,他什么都卖。不给钱,就算自己老子亲娘求他都没用。此人钻研符阵,的确有些门道,起码找回了许多古符。”
“啊?玄术不是应该一代更胜一代的么?”钱逸群觉得即便是如今传承体系比较薄弱,这种东西肯定也是后人比前人更繁杂多变,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可不是简单的谦虚。
“当然不是。”谁知高仁一口便否决道,“玄术一道,有个关节十分诡异。”他在脑中搜罗片刻,道:“我求学时便十分疑惑,至今未解。在唐朝以前,我华夏的玄术大多是极强的霸道之术,清修一脉都是各家隐传,很少拿出来说话。然而唐季之乱,清修之道反而在乱世中大兴!”
钱逸群暗道:果然诡异。若说是乱世,那些霸道的玄术应该更为人所钟意才是。比如我,若是生在太平时候,肯定求清静大道,破碎虚空去了……正因为身在明末乱世,才必须一门心思求法术保家人平安啊。
“这也罢了。”高仁道,“道门皆有天运,我一个凡人也不能妄测。更让我好奇的是,玄术经过唐末之乱,在五代时略有萧条,到了宋代却脱胎换骨一般。”
“怎么?”钱逸群好奇道。
“曾经的杀人术渐渐失传,流传在世的都是许多实用术。”高仁轻轻拍着桌子,不自觉中将钱逸群视作了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他道:“比如阵法,唐以前的传承基本都在兵家,说穿了就是杀人?眉啤⑸璺???蛘绦ЯΑN宕?院螅?蠓ù笮耍?矶喙终蠖济俺隼戳恕!?
高仁所说的怪阵,说穿了便是从军阵转为民阵的阵法。有人布阵保存食物新鲜,有人布阵让屋内凉爽,还有人甚至布阵传送消息、货物。
“南宋时的道济和尚,便曾布下阵法,运木材三百根,根根都从井里来,世人以为神仙术,其实便是当时的阵法妙用。”高仁举例说道。
钱逸群听说过济公运木头的事,没想到竟然是阵法,略略吃惊道:“这比杀人术更强啊!我若是有这般能耐,肯定要传布天下,利益众生的。”
一旦此阵传布后世,得饿死多少物流公司!
高仁瞥了他一眼,道:“愿不可乱发。”
“求老师传授则个。”钱逸群笑道。
“我不会。”高仁直截了当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宋人正是礲谡獾刃∈酰?雎粤司??笫酰?站磕训斜甭??恪!?
“唔……两手抓,两手都要硬。”钱逸群辩解一句。
一时话不投机,高仁也不多说了,只道:“如今玄术式微,你若有心从我学,只能以军国之术入手。我今rì先传你一个八门混天阵。”
第六十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十一)
“可就是那个、那个、那个……”
“对,就是那个连天雷都劈不透的阵法。”高仁接口道。
钱逸群心中大喜,连忙跪下磕头拜谢。
高仁安然受了一礼,便开讲其中原旨。
万般阵法立足yīn阳,衍于五行,化生九宫八门。世上攻击手段,无非是咒牛诀灵,物力。只需要将这三者在八门中引导,混入天地,自然攻势全无。运用得当,非但能够混入天地,更能弹shè出去,就如高仁当rì所做那般。
高仁传了阵图,又讲述了布阵先后,各处秘要诀窍。阵法并非在地上插点棍子就能成的,而是要口诀、咒语并行。黄元霸以符入阵,威力更大。好在钱逸群有天赋言灵,诀咒不在话下,进展飞快。
到了太阳当空,午饭时分,钱逸群总算能够自己布下一个八门混天阵,挡得住三五个壮丁用力砍砸十余下。
两者天差地别,自然不是高仁藏私,实在是钱逸群不会推衍之术,无法预先在阵法中加以调整。而高仁因为是推衍大家,大可以等一应交关确凿,然后再布下一个有针对xìng的八门混天阵,就如猜拳时慢了一步,防御效果自然极高。
“老师,您连推衍一瞖桓?野伞!鼻?萑旱么缃?撸?移ばα车馈?
“你要学推衍,哪怕天资再好,没个十年八年是不成的。”高仁摇头道,“其实你的玄术易十分不凡,为何不jīng研一番呢?”
“这个,没人引路,学生的资质又十分愚钝。”钱逸群纠结道,“至今只通了一层。”
高仁摇头道:“你去找铁杖那牛鼻子,他懂。”
钱逸群连忙谢了高仁,正待要继续讨教,突然脑中一个激灵:“老师。得先去见我父母。”
“是小小的婚事吧。”高仁道。
“呃,正是……老师也知道了啊?”
“她那婚事成不了,你什么都不用做。”高仁笃悠悠道。
钱逸群心中一喜,道:“老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呵呵,身为兄长,怎么都不能看着妹妹往火坑里跳。”
高仁摇了摇头:“你去见见你父母也好,然后去穹窿山找铁杖老道,扬州那边的事还没解决吧?”
“要等琼花开。\倒是不急。”钱逸群道。
“呵,早些学了易数早些回去,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高仁抹了一把脸,道,“快去快去,别妨碍我用餐。”
钱逸群连忙告辞而出,见红娘子等在门口,不由笑道:“你到底是来保护高老师的,还是来给我家看门的?”
红娘子横了他一眼,让仆从传膳。
钱逸群讨了个没趣。拉住一个过路的仆从,让他带路去父母所住的别院。
钱氏二老见儿子回来了。自然兴奋异常,挽着手臂让他坐下,好好讲讲山上修行的事。其实山上修行哪里有什么事好讲,除了抄经还有什么?钱逸群说了一句“一切都好,只是抄经”,便实在说不出别样故事来。
过了半晌,钱小小也过来了。一家人总算团员,又少不了喜极而泣的故事。钱逸群因为有了高仁的指点,知道小小这婚事成不了。看父亲很兴奋地讲述与董家联姻的种种好处,自然也不多说,倒没煞了风景。
等一家人用过了饭,父母坐在罗汉榻上,钱逸群与小小分坐两边鼓凳。钱逸群取出一叠名帖,呈给父亲,道:“父亲,这几张名帖子留在你处,可寻机使用。咱们虽然与浙江那边联宗,却未必弱了他们什么。”
钱大通接过帖子,细细一看,心脏狂跳:吴江故相周道登、姑苏状元文震孟、致仕侍郎王心一……有了这些帖子,谁还敢动他的典史之位!
谁知钱逸群下一句话便是说:“爹爹的典史也不用做了。”
“我儿傻了,这大好的公身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钱大通不舍道。
“儿子在外面与人合股,每月总有千八百两送进来吧?”钱逸群问道。
实际上徐佛、李贞丽每月送进来的还不止这个数目,非但将张家的金银古董洗白,还用取了一部分当本钱,买下老字号大商行的本票,以钱生钱,不至于坐吃山空。
“我儿到底做的什么买卖?如此暴利。”钱母大不放心。她深知儿子肯定是个合法良民,但难免有被恶徒欺骗的可能。
“唔,海商。”钱逸群随口道,“那个一本万利,故而每个月都有上千两的分红。”
“我儿是怕我们cāo心么?”钱大通不悦道,“海商往来东海,一年才分一次红利,哪有月月给钱的?”
“唔,是这样,我让朋友先将礼钱送到扬州,跟广陵郑家做食盐买卖,这每个月的利钱是从那边过来的。”钱逸群不习惯说谎,额头上已经隐隐泛出汗光。
好在父母也知道儿子大了,总有自己的事,说出来怕他们cāo心。别的不说,光是这些号称奉钱逸群之命前来看家护院的人,就大有疑点。不过那个高道人,却是得道高真,来家里住了这些rì子,就是穹窿山、玄妙观上的道长们都要来拜谒。
钱逸群见父母对高仁十分钦佩,心中也就安心了。至于红娘子与刘宗敏,父母也很感念他们的好,看家护院尽心尽力,虽然住得偏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心。
听到父母这么说,钱逸群对家里算是彻底放心了。
在家又住了两天,钱逸群依依不舍辞别父母,骑上大角鹿,往穹窿山去了。家搬到胥口之后,去穹窿山倒是近了,早上出发,还能赶上观里的午饭。
眼下五三观道院的主体建筑已经完工,铁杖道人何守清已经带着徒弟住到了观里。他早算到钱逸群会到,特意安排斋堂多备下两人的饭菜,钱逸群来了正好开餐。
钱逸群看着吃得干净的餐盘饭碗,心道:这位推衍大师不会连吃饭煮多少米都要推衍一番吧?
相比较算得十分到位的饭菜,与他坐在一个斋堂里吃饭的人才是更值得惊叹的。
铁杖道人的这些徒弟,还全都是老熟人。
即便钱逸群在翠峦山里呆了七年,出来仍旧能记得他们的面孔。
跑腿打杂的道童是陆小苗,端菜掌勺的火头是戴氏兄弟,在一旁陪着斟茶倒水的是马怀远。就连外面清扫的杂役道士,都有些脸熟――分明就是被扣押下来的太湖水盗呀!
钱逸群看着面如沉水的铁杖道长,真心想问一句:您老用了什么法术?竟然将这些匪类统统收纳门下!
铁杖道人跟高仁不同,更喜欢在“道”的方面开悟后学。他见钱逸群还没有到下一个关口,自然不肯多言。吃过了午饭,铁杖道人便将钱逸群叫道自己丹房,让马怀远在门外守着,不许放别人靠近。
钱逸群肃容拜过道长,一言不发侍立一旁等待指教。
“你是想学玄术易?”何守清问道,“九宫法已经会了么?”
九宫法自有口诀,但是如何算数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它就类似后世的数独模型,通过计算来判断卦象。钱逸群只要启用心算,根本不用什么口诀,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守清试了试,见钱逸群掌握娴熟,自然讲透了八卦演成六十四卦的种种变化机理。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钱逸群得到何守清的点破,又有心算异禀,一时三刻之间,已经应用无碍。
有了这玄术易第二层的加持,钱逸群新学会的“盲聋术”总算再不用碰运气而发了。
“我再传你一个缩地术,你得早些赶回扬州去。”何守清道,“那边大变将起,若是不弹压一番,恐怕乱世便要来了。”
――乱世本来就要来了!
钱逸群好奇问道:“老师是说玉钩洞天的事么?学生曾经下去过,不过就是些孤魂野鬼,并不曾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下去的时候不一样,里面的东西自然不一样。”何守清道,“我虽然没去过,但是听说那里是六道口,能通诸界。”
钱逸群微微点头,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得先学会缩地术。相比较其他法术来说,这门用来加快脚程的法术深合“实用”两字。如果加持对象原本就跑得快,比如骏马,在加持之后的速度真是可以用rì行千里来形容。
缩地术是典型的诀咒合用的法术,一步步都只能按部就班,想用它来在战斗中加快身形是没指望的。不过钱逸群有震铃伴身,倒是不复他想。
陆小苗本想跟钱逸群说几句话,一直等在何守清丹房门口。哪知钱逸群出来之后步履如风,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捏了捏脸蛋便已经走远了。他本想追上去,钱逸群却已经翻身上鹿,与那同来的老仆往山下去了,只留下一片惆怅。
马怀远看着钱逸群的背影,却多了一分看穿世事的淡然,也没了当初的名利之心,惟愿一心在山上修行。这也正是铁杖道人智慧通达,感人化物的明证。
钱逸群与钱卫下了山,使出缩地术,人马俱是裹在光中。官道上登时腾起一道高高的尘墙,两匹快蹄飞速往绮红小筑奔驰而去。
第六十一章 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十二)
钱逸群给坐骑加持了缩地术之后,四百里远近一rì便到。因为时间太晚关了城门,所幸还可以去影园住上一晚。
郑家对于钱逸群的到来当然十分欢迎,尤其是郑翰学,直接就拉了钱逸群去自己房里,说是有极有趣的东西要给他看。钱逸群正好要补充这一路上的人吃马嚼,便跟着一起进了屋里。
郑翰学兴奋地捧出一个木函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开,道:“这是我一个新结交的朋友送的,以后此书必然流传百世,这一册初样不知是否会为藏书家收去。”
“什么书?”钱逸群好奇问道:莫非是《金瓶梅》么?。
“看。”郑翰学总算拉开了木函,推到钱逸群面前。
钱逸群就着火烛,只见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蓝皮书静静躺在函间,封皮上有白纸题名:墨憨斋志异。
钱逸群看了也不由欣喜,笑道:“终于出版了啊!”
“道长莫非知道么?”郑翰学大奇。
――我还是此书的股东呢。
钱逸群心里转了转,却没说出来。他道:“这书是初样么?什么时候能在坊间发行?”
“我那朋友说了,”郑翰学得意道,“在苏州、南京、杭州那边已经上市了,扬州这边可能也就在这一两天里就能到货。”
――他们倒是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将东南市场全都打点到了。
钱逸群取出书,拿在手中摩挲片刻,轻轻翻开书页。这书从雕版到纸张,所用人工物料无不是上佳。一般这种待遇是不会落在小说身上的,因为大明真正畅销的是科举书籍,诚如四百年后的教辅书籍一般。
这到底不是一两个书商做的事,有大家豪门参与进去,果然布局辽阔,不同凡响。
钱逸群翻开书页。里面竟然还有分栏。有名家综述、修行指疑???适隆???岽笤加形辶?蜃帧T倏茨谌菪形模?园谆拔?鳎?故瞧鹾稀爸疽臁毙∷档氖粜浴?
作为初版创刊号,里面的内容着实有些落伍了。归家院一战以小说笔法写了出来,倒是不加臧否褒贬,深合冯梦龙的手法,想来是他亲自cāo刀上阵。在后面有名家指疑,是一位落款“楚屿”的先生对儒家秘法修行的综述。看着有些空泛。
“咦!”
钱逸群继续翻着书,突然道:“这里怎么夹了两页白纸?”
“唔,这个说是有重要的稿件还没刻好,故意留的空。”郑翰学道,“若是坊间里卖的,应该已经填进去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继续往下看去。再后面都是一则则短讯,说的也未必都是修行场中人物故事。不过却有木渎张家的灭门惨案,说有厉鬼索命,请有本事的高人前去探查除灵。张家必然谢以重金。
这就是广告了!
钱逸群从头到尾看完,颇为欣慰。虽然跟自己印象里的报纸、杂志出入颇大。但是这个平台却已经搭了起来,只等rì后添砖加瓦便能展开影响。不过再快恐怕也得十年开外了,到底如今的技术条件和客户资源钳制极大。
“果然是开一代风气之先。”钱逸群赞道,又问郑翰学:“你那朋友是谁?看我认不认得。”
“他姓白名沙字弥子,是安徽绩溪人,你恐怕不认识。”郑翰学道。
钱逸群哦了一声,道:“那倒真是不认得。”
――姓白的人我倒是认得一个。不过是苏州人。
“他家是徽商,”郑翰学道,“想是因为墨憨斋主人要在全国刊行此书。所以找到他那边了。唉,我也想入股来着,却还要等他回音。你说这墨憨斋主人怎么不来找我郑家呢?我家可比白氏有名望得多啊。”
“呵呵,你家在他们看来已经是龙门了。”钱逸群顺便捧了一下,又道:“你也别漫天撒网,自己的修行重要。”
“我的修行?”郑翰学一愣。
“阅历、人脉,”钱逸群道,“你要是真想走那条路,阅历、人脉缺一不可。阅历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靠时月积累。人脉却得有自己的修持,岂不闻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老鹰是不屑与鹌鹑为伍的。”
郑翰学对钱逸群一拜,道:“道长说得是!”
“我不在这两天,扬州没事吧?”钱逸群觉得自己有点像老学究,连忙错开话题。
“扬州没事,”郑翰学道,“扬州人事就多了。”
钱逸群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解说。郑翰学本还想卖个关子,见状只好自己说出来。他道:“最近这两天,各路江湖人马都齐聚扬州,城里的客栈、青楼、娼窑都住满了,闹得好大动静,知府着令严查路引,但是人还是一**地聚过来。”
钱逸群眉头微蹙,这谣言传得比报纸还快啊!若说没有幕后推手,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扬州人苦不堪言,问他们,却说是来赏琼花的。”郑翰学不屑道,“还有两个月才是花期,现在来赏什么琼花?再这么下去,官府恐怕就要关城门了。”
“这么多人涌向琼花观,估计观里的压力也很大。”钱逸群道。
郑翰学点了点头,道:“如今扬州城里的江湖人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是都跑去琼花观里闹事,恐怕山门都得挤垮了。”
钱逸群知道山门倒是不至于挤垮。琼花观也是东南一大丛林,山门巍峨,十分气派。回想上辈子学校chūn游秋游,整校出动也要将近两千人,一样能够平安无事地逛动物园……不过江湖人士可没有学生那么守纪律,更没有老师在旁边拿着喇叭喊:“走快些!”“别摘花!”“那谁谁谁踩到草坪了!”
……
如何保住这个祖师道场,是陈致和以及所有道人都关切的一大问题。
有人说关了大门不许人进来。但那很可能导致江湖人士们夜游琼花观,别说挤塌了院墙,光是踩得一墙脚印也让人受不了啊。
又有人说让官府来守门。可是官府不是道士家开的,他们拜的是皇帝,不是三清。要想军士守门,先封个国公再说吧。
陈致和不愧是众道人推选出来的监院,虽然平时看看此人庸庸碌碌,只会与香客金主应酬,真的碰到大事却也能够站出来挑起大梁。他提出了唯一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卖门票。
玉钩洞天不同于翠峦圣境,进入途径不仅仅有琼花?浠迫??褂谐沟胤?L焓Ω?娜丝隙ú换崛パ?浠迫??┦臣昧兜脑路菀簿龆ㄋ?悄岩匀〉们砘ǎ??运?墙?鲇窆扯刺欤?玫谋闶浅沟胤??
这符并不难画,身为琼花观的当家,陈致和也从张天师处学得了此符的画法。原本他答应钱逸群,参加完论难让他下洞天一行,便是打算拿张彻地符给他。谁知钱逸群突然离开,连符都没拿。
“这符说来也不难画,我们观里也有两三位道长能画,”陈致和道,“便赶着先画一些,凡是想入洞天的,花钱来买就是了。”
陈监院的这个想法就如治水,堵不如疏。一旦你封死了别人的路,别人自然要跟你拼命。相反,你若是开一条路出来,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拿命来拼?
“这不合适吧?”客寮、总理纷纷嘀咕。
天师府每年都会派人来琼花观小住,众人都以为这是龙虎山视琼花观为支脉,加以支持,谁都不知道这洞天的事。这回张天师亲自来,将这个秘密说破,并传了彻地符给陈监院,这才算是将玉钩洞天交付给了琼花观。
若是自己将这个秘密传出去,天师府会作何感想?
“光是这样自然不行,”陈监院道,“还要开一道侧门,修条直路,两边砌上矮墙,笔直通道玉钩井,这样便不会妨碍观里了。”
当你保不住一件的东西的时候,可以拼命,可以逃跑,也可以舍弃。
陈监院内修外炼,对于“舍得”一道看得比众道人都要透彻些,深知“舍”方是“得”的道理。若是不舍了这玉钩井,恐怕这千年古观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模样。
“买得起符的,可以早些入洞天。”陈监院道,“买不起的,便等琼花开吧。想来这琼花终究难逃一劫。”
“陈爷,天师府那边若是……”
“若是他们不高兴,自然可以派人来守着。”陈致和坚决道。他知道yīn山法脉的人也年年入井炼取yīn魂,宛如自家花园一般。每每想起便泛起一股恶心,不免埋怨天师府的人竟然坐视不理。既然你可以看着yīn山术士在下面乱来,我为什么不能放人进去游览呢?
陈监院做了这个决定,第二天便有道人在运河码头招了一帮短工,破墙开路。江湖上也传出一个消息,其实玉钩洞天靠琼花是下不去的,必须要天师府的彻地符才行。
有人问:“那符哪里能买到?”
琼花观,山门殿!
原本给信士请香的地方,现在坐了个道人,身边站着执棒道士,一张彻地符五百两起价,每rì三张,价高者得。
钱逸群回到观前,听人解释了简单的拍卖规则,心中暗道:陈爷,您哪一年穿越来的?!
p: 其实,股票、合伙、股本、本票、拍卖……这些商业行为,在明朝已经很成熟了,并非有人穿越。本书只有一个穿越客――钱逸群同学。
第六十二章 玉钩洞群雄夺宝,游仙书择主出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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