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三)
郑翰学赶到观梅院的时候,大局已定,地上只有一具老人的尸体。这让郑公子心不忍,暗想:不知道这老人有什么罪过,竟然这把年纪不得善终,真是可怜。
他浑然不知道白眉老妖怪手上有多少无辜之血,更难想到有多少孤魂受尽这老妖的折磨,死都不得安息。
郑翰学环视四周,并没有看到钱逸群。
因为钱逸群还有别的事。他用不着抓很多yīn山弟子,但起码要抓住一个。
竹青子不知道今天是否真的背运,先是无缘无故被师父一顿教训,后来又被这疯子盯上,在四五个逃散的师兄弟独独抓住了她。此刻只好蜷缩墙角,全身肌肉骨骼难以抑制地瑟瑟抖动,浑然不知能否留得一条xìng命。
其实万事皆有因。
她被骂,是因为有人挑拨离间。
她被抓,是因为这么多人之只有她是女的。
长发飘飘,乌黑亮丽,细腰翘臀,修长大腿,跑起来风姿绰约……对于受了一晚上光头刺激的钱逸群而言,不抓她抓谁?
而且钱逸群从女尼与老妖的对话知道,看守那姑娘的人是个女子。这时候无论从潜意识还是表层意识,自然一致投票选她呀!
钱逸群甩了甩剑上的残血,斜着头打量她。
说起来这女人只是长得不丑,与之前那个尼姑比起来眼睛小了点,眉毛平了点。下巴圆了点……不过鼻梁倒是直挺挺的,嘴巴也大小适,就如邻家女孩那般清秀。
“你让我挺意外的。”钱逸群悠然道。
“啊?”竹青子似乎更加意外。她亲眼看到钱逸群过来直接刺死了师父,就连师父最后的妥协都没让他手的剑缓上一缓。尤其是最后那句“下辈子再说吧”……实在是太吓人了!
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竟然跟她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话。两人以前可是素不相识啊!
“是这样,”钱逸群道,“我一直相信,修习的术法会影响人的气息情志,不过你给我一种和……清新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或许,”竹青子听了夸赞。心紧张渐消,大胆答道,“是因为我没习术法。”
“咦,你不是白眉老妖的徒弟么?”钱逸群颇为好奇。如果是一个没有修法的弟子,那女尼何必要说她坏话?这样的人对她完全没有威胁吧。
“因为……”竹青子抬眼看了一眼钱逸群,咬了咬嘴唇,坚定地迎着钱逸群的目光望了过去,说道:“因为师尊要我配合他练《姹女种丹**》。”
钱逸群听了这名词,倒是颇为好奇。
姹女最早的意思是美女。少女,美少女。到了《参同契》。方才将姹女隐喻为丹砂、水银。后来这个词一直为外丹家沿用,常与“婴儿”相接,表示铅汞相合,yīn阳抟结。
再后来,有蠢人妄自揣测,将之误解为童女初cháo经血,甚至是童女的命血,给这个词抹上了深深一层血腥气。
至于种丹,却是第一次听说。
“若是丹能种。那老婆更能种了。chūn天种下去一个老婆,秋天收获一地的老婆。”钱逸群忍不住吐槽道。
竹青子忍俊不禁,见了钱逸群手的长剑,这才硬生生收敛了笑容。
“这种一听就十分荒谬的邪功,练了有什么好处?”钱逸群问道。
“对女子而言只有坏处,”竹青子垂下头道,“但是师尊说。等他神功大成,便传我《yīn山正宗》十卷全本……再说,我是师父养大的,不听他的话。又听谁的呢?”
钱逸群顿时有些荒谬的感觉,问道:“你知道你的一位师兄,雪花庵里的尼姑么?”
“你说慧净?”竹青子抬起头,充满了畏惧地看着钱逸群,生怕钱逸群与慧净有旧。
“她入门多久了?”
“四、五个月吧。”
“你跟了老妖多久?”
“从三岁起……十六年了……”竹青子琢磨不透钱逸群到底什么意思,越发恐惧起来。
“人家入门四五个月就把师父哄得团团转,你跟了老妖十六年,还会被个新人挑拨离间。你是脑子有问题呢,还是脑子有问题?”钱逸群忍不住一口气说道,转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好吧,是我脑子有问题……这特么的跟我有个毛线关系!我问你,老妖怪抓回来的那个姑娘在哪里?”
“在地窖里……”竹青子觉得自己的脑子的确卡住了,怯怯地指了指地面。
在竹青子的帮助下,钱逸群很容易地找到了通往地窖的暗门。钱逸群让竹青子下去将那姑娘带出来,免得有什么机关。至于竹青子将那姑娘劫持为人质……钱逸群完全否定了这种可能xìng。
竹青子就是狼窝里的一只兔子,胆小到了没有胆的地步。哪怕太阳从西边升起,她也绝不敢挟持人质跟钱逸群讨价还价。
被抓的姑娘很快就从地窖里出来了,身上还有绳索留下的痕迹,但看她龙行虎步,一蹦三跳,可见身体状况十分好。
“咦!是你?!”
姑娘与钱逸群同时惊咦一声,异口同声说道。
“哈,我们果然是一家人呢。”姑娘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得如此阳光灿烂,好像压根没有发生被人劫持的事。
“这个……”钱逸群一时语噎,心暗道一声:姑娘好心xìng!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必问的问题被姑娘先问出来了。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
他从未想过被抓的姑娘是谁。
大明一亿人口,有五千万是女xìng。其“姑娘”起码有三千万。这三千万人谁都有可能被白眉老妖抓住当人质,想也不可能想得到。
但是!如果要在钱逸群心里排一张“不可能被劫持”名单,那么必然有一位姑娘是位居榜首的,那就是——
柳定定!
……
结果,恰恰就是她。
“你怎么会被这老妖怪抓住呢?你爹妈呢?我师兄呢?”钱逸群好像被人狠狠打了脸。
柳和尚从来没显露过自己的功夫,不过看他心xìng修为以及对阵法的了如指掌,还有堪称导师级别的战斗理论和犀利眼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绝对牛人啊!
至于阿牛师兄,光是他要走的《落rì弓》和铁胎弓,就足以在远距离上对敌人造成极大威胁!更何况这家伙天生神力,谁能从他身边完好无损将柳姑娘夺走?
而且……
“你爹就是得登巴?”钱逸群心道:莫非柳和尚是显密双修?所以可以娶妻生女?
“他们这么说。不过我真不知道。”柳定定无奈道,“喔,先跟你说一句,这里坏人都可以杀,惟独这个妹妹不要为难她。”
钱逸群看了眼躲在柳定定身后的竹青子,想起她自告奋勇看守柳定定,猜到了个大概。无非是胆小的从贼佳人,善待了英气的囚犯。囚犯咸鱼翻身,感恩图报……若是两者不是同xìng。往往还会有以身相许、没羞没臊地度过余生之类的故事上演。
“我一个道士,你跟我说打打杀杀的事。多瘆人?”钱逸群咧了咧嘴道,“看来你爹妈和我师兄都没事吧。”
“嗯,他们应该没事。”柳定定道,“我是不小心被抓住的。”
“这是你小心就能避免的么?”
“当时我们坐船北上,那些人在后面跟踪我们。”柳定定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说道:“爹爹说他们鬼鬼祟祟必然不是好人,不过只以为他们是河盗,便没有多加在意。
“后来船进了高邮湖,突然遇到了风浪。我不小心落水。爹爹、娘娘、阿牛都不会水,便催那艄公下水救我。那艄公跟爹娘讨价还价,我便被后面那船人救走……唔,现在想想应该是劫走了。”
钱逸群觉得有些事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问道:“你是说,你落水之后你爹妈在花多少银子救你这个问题上还与艄公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姑娘,你确定你是亲生的么?”
柳定定挥了挥手。不悦道:“哎呀,我们当时的确已经身无分了,又不是我爹妈不舍得银钱。”
“呃,抱歉。我没想到还有没钱这档子事。”钱逸群自从洗劫了张家的宝库之后,对银钱已经彻底没概念了。
“你是有钱人家少爷,当然不知道。”柳定定道,“我们可是一向贫苦。”
钱逸群想起宁邦寺里的金星紫檀,名贵家什,对此持怀疑态度。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柳定定被劫持之后,柳和尚他们肯定会就近靠岸下船,然后返头寻找柳姑娘。
高邮湖是江苏仅次于太湖、洪泽湖的第三大湖,连接高邮、天长等地。柳和尚肯定不知道女儿被劫到了扬州,多半得从高邮州找起。而且以他的江湖经验,由明转暗乃是必然之势,这也使得yīn山门人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等柳姑娘讲完了前因后果,钱逸群心疑惑尽解,对于这种误打误撞救了自家嫂嫂的意外,深感欣慰。两人叙旧片刻,郑公子总算找了进来。
“才来啊?”钱逸群看着面sè煞白的郑翰学,“你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不小心对着尸体看得太久,心里有些不舒服。”郑翰学解释一句,看了看这里竟然有两个美女,一坐一立,各有风情,忍不住道:“在下郑……”
“郑公子,到处留名会欠很多风流债的。”钱逸群既然不打算杀竹青子,自然不愿让郑翰学暴露身份。
郑翰学心头一凛,暗道:差点忘了眼下是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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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四)
刘老四很激动。昨天才接了财神爷,今天就摊上这么大的买卖。虽然盗用王家的码头让他心不安,所以放下两位公子爷便逃开岸边,但又实在架不住银子的诱惑。
家里嗷嗷待哺的六张嘴,没银子怎么过?
都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自己出身水上人家,除了撑船打渔什么都不会,如今有了这些银子,躺着吃一辈子都够了!
刘老四还没庆幸完,岸上已经有人在喊:“船家!送我过湖,有重赏!”
喊声惊动了船舱里的jì女,纷纷走出甲板,十分奇怪为什么两位豪客上岸之后到现在还没下来,反倒有几个道士模样的人突然冒出来要船靠岸。
“这船包了,不能载客。”刘老四冲岸上喊道。
“我们给银子!”岸上一个道士从包里掏出一锭银子,用力朝画舫掷去。
岸船隔得不远,但那道士显然准头太差,用力过猛,白花花的银子飞过画舫,咕咚一声砸入冰冷的湖水之。
刘老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那可是银子啊!
“老刘,我们便撑过去送他们一程,又有什么妨碍?”jì女们没有拿到赏银,金主却不见了,嫌弃老刘独吞银子,太不上路。眼看现在又有新的金主,真是拿银子打水漂的主,便起了接私活的念头。
老刘不肯,道:“既然是人家两位公子包了船,就不该载旁人。这是规矩。”
船在刘老四的控制之下,这些jì女自然强不过他。只得心里骂上两句,回去舱里。
谁能想到,正是刘老四这一时坚守规矩,不为钱财所动,躲过了一场xìng命之灾。
那些道人正是白眉老妖的弟子,见钱逸群杀人干净利索。知道师父的仇家找上门来,纷纷逃跑,最终聚在这码头上。他们看到湖上有船,自然欣喜万分,只求过了湖摆脱那个仇家。
一群被吓破了胆的邪道,一旦到了对岸,难道还会放任刘老四回小金山接人么?少不得取了一船人xìng命,不让那仇家追上。
他们见画舫不肯靠岸。扔了银子都没用,索xìng扔起石头,破口大骂。更有人放出团团黑雾,想用秘法了结艄公,却因为船划开远了,未能得逞。
钱逸群站在半山一块石头上,拉着身边的郑翰学,手指码头:“看到他们在干嘛了么?”
“是在威胁艄公?”郑翰学只听到他们在那边叫嚷。
“你看不见那一团团黑雾么?”钱逸群横了郑翰学一眼。
郑翰学心无比失落,因为他的确看不到。
灵蕴的自我觉悟是凡人与修士之间的一道鸿沟,却不是屏障。有许多未觉悟的道人。严格按照祖师传下来的法术、科仪、符箓、印玺,一样能够起到真实不虚的效用。但是他们却看不见看不见灵光。看不见自己努力之后的效果。
也有人因为灵蕴丰厚,即便没有觉醒也能在惊鸿一瞥之看到灵光,但终究是少数,而且也不稳定。
显然郑翰学还不是这种人。
“为什么同样都是异能之士,还有这等分别?”郑翰学心很难过。他就像是捡到了一枚鸡蛋,幻想孵出小鸡,小鸡长大又生蛋。蛋又孵出小鸡……结果现在鸡蛋却打碎了。
——因为你是捡来的。
钱逸群心暗道,嘴上却说得颇为婉转:“好生修行,也有觉悟的一天。”
“我的天策卫……”郑翰学顿时觉得天地失光——嗯。虽然的确是在晚上。
“没觉悟一样能走你想走的路。”钱逸群道。
“怎么走!我连别人在干嘛都不知道。”郑翰学微微激动起来。
“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看呢?”钱逸群拍了拍郑翰学的肩膀,“你看,既然天策卫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自然可以让别人当你的眼睛、耳朵、手足……你只需要有脑子就行了。而且你非但有脑子,还有钱。我让你知道你的缺陷,不是为了打击你,而是让你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
郑翰学黑暗的人生突然点亮了一盏明灯,心道:难怪道长之前让我看他是怎么做的,原来从船上收买艄公开始,他便在给我演绎“各尽其职,各展所长”的道理!可惜我太愚鲁了,差点误解了道长的意思。
“明白了?”钱逸群见郑翰学脸上溢出醒悟的光彩,低声问道。
“明白了!多谢道长!”郑翰学郑重道,“小弟必然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嗯,很好,”钱逸群点了点头,“我们上船吧!对了,明天要是有空,送点钱到琼花观,我最近开销比较大。”
郑翰学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见钱逸群花钱如流水,生怕送这种阿堵之物显得俗气,引起道长的不悦。
“这种愿望可以想到就做。到底你是施主,我是出家人。打赏布施这种事,正合你我身份。”钱逸群正sè道:“何谓有德?各安本分而已。我出智慧,你出钱财,各取所需,自然世事顺推,再无滞碍。”
郑翰学暗道:的确如此,目明者为人双目,耳聪者为人双耳,我既然有点金之术,为人做财布施乃是正理啊。今天来jì院,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
柳定定和竹青子站在二人身后,各有计较。
柳定定心说:小师弟不知道哪里找上这么个冤大头,说话真真假假,倒说得他拿银子出来这般痛快。是了,看他现在老得那么厉害,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头。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瞎猫总能碰上死耗子的。
竹青子却心头茫然,心暗道:这些话虽然不很明白,但感觉上颇有些厉害呀。
钱逸群见郑翰学一点就通,张开双臂纵身跃下,如同大鹏鸟一般从天而降。那群邪道亲眼见自己师父都死于此人剑下,早被吓破了胆,根本没有与钱逸群一较长短的勇气,如鸟兽一般四处逃散。
“真是树倒猢狲散。”钱逸群拔剑四顾心茫然。摇头无语。
刘老四认出了钱逸群,连忙将船摇了过来,道:“公子,可是要回去么?”
钱逸群收起剑,让他将船靠过来。不一时郑翰学和柳定定、竹青子也赶了过来,跳上画舫。
众jì见这两位公子上了岸,却带回一个道姑一个村姑,心大为不平。纷纷放开手段要夺回君心。
钱逸群嫌她们聒噪,一锭银子尽数打发出去,留下个清静舱室,方便说话。他对柳定定道:“嫂嫂,我如今在琼花观挂单。你是愿意去我这位兄弟家里,与他姐妹住些rì子,还是在琼花观里暂居?”
琼花观是大丛林,除了给道士挂单的住处之外,还有为香客们准备的静室。这些静室每rì都有人打扫,比之客栈不差。开销自然也要昂贵些。钱逸群本想让柳定定住客栈,有钱卫保护。转念想想却觉得对不起自己跟阿牛的师门情谊,这才提出让她住观里。
“我住观里吧。”柳定定大大方方道,“何必去打扰人家。”
郑翰学连忙道:“这倒不至于。”
柳定定摇了摇头,道:“我想学些秘法,师弟,就你来教我吧。”
钱逸群哈哈干笑一声,道:“嫂嫂。大叔好像不愿你学这个吧?”
“反正他不在。”柳定定道,“我也不求多么高明,只要有你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钱逸群喉头滚动了一下。
——什么叫“不求多么高明”“只要”有我这样的手段!道人我的手段很稀松平常么!凝成两魄的修士已经遍地走了么?瞬发掌心雷的道士已经多如狗了么?流铃八冲是谁都会的么?猿公剑法那也是魏夫人所传好不好!
钱逸群摸了摸额角,并没有冷汗,错开话题道:“嫂嫂,这事不着急,你先休养几天再说。那谁,你住哪里?”
“我也住琼花观吧。”竹青子懦懦道。
“唔?”钱逸群很快反应过来,“哦,对,你对观里很熟。”
“我在那里挂过单。”竹青子道。
“你怎么能挂单?”钱逸群更奇怪了。
挂单的繁杂不是一星半点,非但要背诵经,宗派字谱,还要考察三代祖师,要想蒙混绝非易事。尤其大明朝廷只认全真、正一两派,像yīn山法脉这种连基本教团组织都欠奉的邪教,怎么可能在琼花观这样的大丛林挂单?
“我是全真龙门第十代冠巾弟子,道名清竹,竹青子就是道名反过来。”竹青子弱弱道。
“你不是yīn山一脉么?怎么会拜入龙门?”钱逸群更加奇怪了。
“yīn山宗很早就四分五裂了,为了方便在江湖上行走,便随缘拜入别的宗派。”竹青子道,“有张道牒就没人查问了,又能天下云游……”
晚明末世,世俗繁华早就侵蚀了玄门清静。许多道人只要得了银子,就肯贩卖度牒名额。因为道士不用服役,又能四处游走,还能得个隐士高逸的名头,故而很受屡试不第的所谓才子青睐。
当然,有钱人家直接找朝廷买生员身份了,说不定还能轮个官做。
与竹青子比较起来,钱逸群的道士身份,反而经不起推敲。
正应了钱道士“出家在家两不沾,我在间跳”之谶语。
PS:“这种愿望可以想到就做。到底你是施主,我是出家人。打赏月票这种事,正合你我身份。”罗宋汤正sè道:“何谓有德?各安本分而已。我来卖萌,你出财、票,各取所需,自然世事顺推,再无滞碍。”
第三十八章 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五)
郑翰学对于柳定定是厚道长“嫂嫂”这件事颇为介怀。
如此容貌美丽、xìng格开朗、言谈有趣的姑娘,竟然已经有了夫婿,这岂不是人间惨事?
唔,为何有了夫婿还是姑娘妆扮?是还没成亲吧!郑翰学心暗道。
“他们已经私定终身了,你就别痴心妄想了。”钱逸群看出郑翰学目光焦点总在柳定定身上打转,心替阿牛不爽,下船的时候忍不住提醒他一声。
“是啊,我非阿牛哥不嫁的。”柳定定大大方方说道。
郑翰学极力自辩,表示绝无非分之想。
就连竹青子都看出他心有伪。
钱逸群也不多说,反正点破即可,此时的人还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什么“没结婚就代表有机会”的话。
辞别了郑翰学,柳定定便问起了钱逸群这些rì子的经历。
钱逸群的话瘾已经治愈,也懒得多说,只简单说了自己离开山上的经过。因为有个竹青子在,山名、观名自然也都一律隐去。
“师弟,你现在算是隐姓埋名了么?”柳定定除了眼光之外,其他都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发现钱逸群自始至终不带地名人名,便猜到了八不离十。
“算是吧,”钱逸群解释道,“免得歹人谋算我不成,害我家人。”
“有家人真好……”一直沉默假装不存在的竹青子突然幽幽叹声。
柳定定过去握住了竹青子的手,替她说道:“她三岁便被那老妖怪收养了。”
“家里穷?”时下因为贫困卖儿鬻女的人家不少,不过卖给道士的却不多,大多是卖到青楼里。扬州这带尤其有名,扬州瘦马可说是驰誉全国。
“师父说我是捡来的孤儿。”竹青子仍旧改不了口,“我却总疑心家里遭了师父‘斩俗缘’。”
斩俗缘顾名思义便是与俗缘了断。许多出家人也都会说自己斩断俗缘,表示道心坚固。然而邪道所谓的斩俗缘却十分血腥,乃是将自己看的苗子偷走,然后将这户人家满门杀尽。活生生造一个孤儿出来。
因为这孤儿往往年纪幼小,还不记事,所以并不会知道自己的“师父”竟然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相反,他只会以为师父对他有重生养育之恩,对师父忠心耿耿。
这本来是很难被揭穿的事,因为邪道之所以为邪道,首先抛弃的便是良知。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纠结,更不会良心发现坦白事实。许多邪道昨晚杀人。今早就忘了,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弟子自然无法从言谈之发现事实真相。
问题在于,这种事并非做一次就能罢手的。
若是哪天突然发现有幼童根骨好、资质佳、生辰八字对自己大有助益,自然免不了再斩一次俗缘。
那时候年纪大些的弟子便会看在眼里,其有一部分人更会心起疑:师父也说我是孤苦无依捡来的,莫非……
竹青子就是这种。
钱逸群毫无不顾忌道:“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白眉老妖肯定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看上你了。”
竹青子沉默不语。她的确在很小时候便被教授了许多柔体之术,为的就是时机成熟之后配合师父修炼《姹女种丹**》。
“师弟,你真不厚道。”柳定定瞪了钱逸群一眼,轻轻捏了捏竹青子的手。
竹青子登时觉得鼻头发酸。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这些年来,只有人对她呼来喝去。却从未有人如柳姑娘这般对她好过。所谓人善人欺,在白眉门下似乎更加明显。而且众人知道竹青子是《yīn山正宗》的内定传人,自然不会与她真心友善,即便笑脸相迎,腹也另有主意。
“话说,我杀了白眉老妖,有哪些人会来找我报仇的?”钱逸群问道。
竹青子摇了摇头。道:“我们都只知道师父法力无边,如今被你杀了,谁还敢找你麻烦?”
“老妖怪有没有师兄弟之类的?”钱逸群追问道。
“yīn山一脉传得太开。便不修谱系了。”竹青子道,“我早年倒是随师父去参加过几次法会,不过近些年师父也不太去了。”
钱逸群想想,无论是江南的顾大姐,还是远在关外的范程,都学过yīn山法。yīn山法简直成了江湖普及课程,只要觉悟了灵蕴,都能学上两手yīn山法。
“不过……也许有人会以为你取了《yīn山正宗》,所以来找你麻烦。”竹青子低声道。
《yīn山正宗》是yīn山法脉的根本经典,早就失传不可考究。白眉老妖耗费数十年之力,收集到了十卷,从编排字号上看,全套的《yīn山正宗》该有百卷之多。
仅凭着这十卷yīn山法,白眉老妖便有了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结交权贵的资本,等闲人等谁敢惹他?
“谁知道是我?”钱逸群哼了一声,“你多少放聪明些,以后有人知道我杀了白眉老妖,你也讨不得好去。”
竹青子受到了惊吓,连连点头。
……
街上还飘散着爆竹烟花所散发出来的硫磺气味,钱逸群先送两人去客栈里住宿,明rì天明琼花观开了门方才能去办理暂住、挂单手续。他反正是只要有个蒲团便能过夜,当天便在钱卫的房间里坐了一宿。
狐狸受到了应龙的惊吓,还是躲在床下不肯出来,就连羊腿都得送到床下才吃。它听了钱逸群讲述应龙灭度的故事,心里很想发表一通高论,却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慨,硬是忍住没有说话。
钱逸群对此也无可奈何,自己当时的确有童心未泯的意思,偏偏这个玩笑开过了头,只好说尽好话之后回观里去了。
谁承想,到了观里就被陈监院请去了,先是婉转批评他不该彻夜不归,然后又道:“你可认识紫蓉道长的弟子李一泉?”
“认识啊,李一清的妹妹。”钱逸群道,“紫蓉道长还让她来助我准备论难的。”
“是,原本是我的意思。”陈致和道,“只是你说要她跟你一同上台论难,这恐怕有些不妥。”
“莫非是有什么规矩么?”钱逸群见自己计划被打乱,颇为不爽。
“主要是一泉她实在过不了自己的心关。”陈致和无奈解释道。
有些人天生无法面对大场面,三五人面前可以侃侃而谈,一旦站在大众面前,便支支吾吾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李一泉从小就内向,容易害羞,别说到时候登台论难,光是想想就足以让她在单房抖抖瑟瑟迈不出门了。
钱逸群听陈监院这么一说,心道:罢了,昨晚白白帮雪花庵搬家了!道爷我心情极度不爽,这些经书可别指望我还回去!不过救了柳定定倒是意外之喜,还得想法子联络上柳大叔和阿牛师兄。
“厚道长意下如何?”陈监院见钱逸群不出声,只得追问道。
“唔,实在如此也没办法,总不能强人所难。”钱逸群道。
“道长昨晚去借书,可借到了?”陈致和又问。
“差不多吧。”钱逸群打了个哈哈,“我还要去准备论难,先告辞了。”
“有劳。”陈监院拱了拱手。
钱逸群辞别陈监院,想想初十rì的论难便有些烦躁。他回到玉皇阁,见李一清迎候在门口,双眼一翻,快步从他身边掠过,懒得跟他啰嗦。
李一清不知道钱逸群不待见他,只以为道长是生妹妹的气,还追上解释了半天,让钱逸群一早上就有种疲惫yù睡的感觉。
好不容易打发了李一清,钱逸群取出昨晚的战利品,那叠收不进金鳞篓里的经。虽然上面的字仍旧是一个都不认识,也猜不出是蒙还是藏,抑或是梵之类,但总算发现这经不是手写,不是版印,而是拓印的。
有人先在石头上刻好了经,然后用纸一张张拓下来。如此一来,纸上所带的圣力竟然超过了金鳞篓能够收纳的范围,真不知道原始石刻到底是何方神圣。
钱逸群拿着一叠佛教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索xìng找了个半空的木函,将这叠佛经放了进去,上面再用道经压住。他怕rì后万一有用找不着,又在木函上刻了个小小的万字图形,放归原处。
办完了这事,钱逸群总算有时间考虑一下初十rì的论难了。他已经知道有个乌斯藏僧人要当众发难,干掉他来换取得登巴的女儿,却不清楚这位藏僧是否会得到白眉老祖毙命的消息。若是他在论难之前便得到了消息,恐怕也就不会轻易动手了吧。
……
就在钱逸群为论难而头痛的时候,扬州城里的一间黝黯的房间之,两个男人正沉默对峙着。
这是一家暗娼jì馆,不曾在官府备注,只是私下里接待一些老客。住在这里未必舒适,却十分安全,正适合一些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
谢宣跟了白眉老祖三年,也得授了三五个yīn山法术,寻常驱邪骗钱看风水十分胜任。他本以为自己命旺,无论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谁知跟着师父下了一趟玉钩洞天之后,整个人生都变了。
想起昨晚那个宛如恶鬼一样的杀手,谢宣就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惊恐。师父白眉老祖是他见过人最厉害的人物,竟然被一击秒杀,连讨饶的机会没有。
而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在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这里!
谢宣手背上的青筋跳动,吃不准是跟他说话,还是出手试试这人的斤两。
第三十九章 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六)
一旦有了任务,时光就跑得飞快。
初十rì很快就到了,也就是钱逸群登台论难的rì子。鉴于和尚总是不肯吃亏,陈监院自然也不肯让钱逸群独自一人上台受秃贼诘难。不论是否能帮上忙,起码要在气势上压倒那帮和尚,正所谓输人不输阵也!
钱逸群却不这么想。
这场论难明显是输多赢少,自己若是孤身一人,输了也能混一个“虽败犹荣”。若是祖师庇佑,自己竟然胜了,那更是舌战群僧,说不定还能为rì后扬州的旅游业增添一个人素材。
“所以我自己上去就行了,诸位经师就在下面为小道压阵吧。”钱逸群坚定道。
陈致和很快想通了这个道理,便也不再坚持。一时间打起诸真宝幡,率领众道士大张旗鼓往大明寺去了。
钱逸群等郑家人送来了大角鹿,这才骑着这头四不像单独赶往大明寺山门牌坊前的论难方台。
此时已近辰时,僧道信众早就将论场围得水泄不通。更有扬州知府、同知、通判等官员盛装出席,作为裁判。
因为郑家影园之事,秦晋边商与淮南内商之间矛盾直接激化,使得这两个商帮并不以自己的真实信仰为区分,只是单纯因为郑元勋支持钱逸群,内商便集体站在了琼花观一边。边商自然抱团,对大明寺多为奥援。
实际上大明朝的宗教格局有南僧北道之说。北人多信道,南人多信佛,此时却正好反了过来,可见无论佛道,碰上意气、钱财之事,终究得乖乖让路。
钱逸群跨鹿而来,当即便有郑家隐在人群之的帮闲清客大声叫好。这个喊一声“神仙”,那个叫一个“高真”,将钱逸群的出场烘托得无比热闹。
大明寺那边众僧侣早早登台。此刻只好看着钱逸群独自出尽风头。有些个年轻气盛的和尚,见钱逸群如此做派,受尽礼遇,自己却枯坐在台上吃风,心头无名之火已经熊熊燃烧,准备等会狠狠杀一杀钱逸群的气焰。
钱逸群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论难比街头谩骂其实高明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两帮人打嘴仗。真理到底为何物,并不是论难的重点。
重点在于谁能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说得火冒三丈,说得自毁形象……这点上,钱逸群倒是颇有些自信。
缓缓走过通道,钱逸群在诸真宝幡间下了麋鹿,抬步上了台上,转身向裁判们鞠躬致敬,口称:“无量寿福。”
扬州府尊是钱逸群的旧识,又与郑元勋交好,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得罪晋商,但心多少有些偏向。他纵容钱逸群摆足了架子。这才出声道:“本次佛道论难,乃是辩真伪。启智慧的一场盛事。本府考究史册,决定沿用轮流发难之旧规。凡有jīng辟论答者可留台上,学识不jīng者谢师下去。尔等可有异议?”
大明寺那边以慧光法师为首,合什道:“贫僧等遵明府之命,不敢异议。”
“老爷容秉,”钱逸群略略打了个躬,“他们有三十二人。我只有一个,这不公平。”
“当rì我们并未限制人数,只要你们有人上来。便是三百二十个我们也认了!”和尚那边纷纷啰唣起来。
钱逸群等他们嚷完了,对府尊笑道:“老爷,小道只想提三点,若是他们同意,便比。若是不敢答应,则小道也不强求他们论难。”
“你且说来听听。”扬州府一本正经,看似铁面无私。
“其一。”钱逸群竖起食指,“只能一问一答,所答荒谬或者结口难言者,自己下去,不得耍赖。”
“题之义。”扬州府看了一眼慧光和尚,先应承下来。和尚那边觉得这和旧规区别不大,便也不做声了。
“其二。非问答之人,不可出声提示,不可交头接耳。违规者逐出。”钱逸群道。
“这也是旧例。”扬州府通判已经摸到了上官的脉搏,抢先说道,以此证明府尊公允。
慧光想了想,觉得也算公正,微微点头。
“其三,小道得问三十二问才能赢。他们只需问一个偏冷的题目便能胜了。这不公平。”钱逸群道。
和尚们登时有鼓噪起来,叫嚷着让钱逸群也去找人来。
“老爷,刚才他们可是允我找三百二十人的。”钱逸群抓住那些和尚的话头,“现在小道只要三十次免答牌,省得他们净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戏弄大众。这二者,请他们择其一吧。”
之前规则没有完善,和尚们知道琼花观找不到那么多道士,自然可以信口卖乖。现在钱逸群细致了规则,一人只有一条命,答不出来就要下去,若真的让道士来上三百二十人,那还论什么?
慧光和尚与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僧人交谈几句,起身道:“府尊明鉴,我等愿意饶他三十张免答牌。”
“我还要先发问。”钱逸群追了一句道。
慧光想想三十张免答牌都已经给了,先发问也没什么关系,便应允下来。
那通判也是聪明,从大明寺附近的酒楼里要了十五双竹筷,权当免答牌,与两边清点完毕,交给钱逸群。
钱逸群回到琼花观一边,扫视下面观众,意外地竟然看到许多马车,那是大家女郎不愿抛头露面才用的法子。
——她们也真无聊,无论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这种事也要凑热闹?
钱逸群清了清喉咙,盯住了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和尚。
那和尚头戴黑绒棉的暖帽,在寒风冻得口鼻通红,瑟瑟发抖。
钱逸群数出他的排数座号,道:“大师,请指教。”
那和尚自己又暗自数了一遍,确定是自己,这才站起身,打躬道:“小僧慧法,请指教。”
“大师,请问上一次佛道论难,是什么时候?”钱逸群问道。
“是、是、宋理宗年间,开平府论难。”那和尚嘴唇打颤,“对否?”
“对。”钱逸群微微一笑,进展比自己想象得要快啊。
那和尚如释重负,合什一礼,坐回座去。
钱逸群见慧光要起来发问,却抢先喊了另一个年轻和尚,问道:“开平府论难,两家分别有多少人出席?”
“府尊老爷!”慧光抢身起立,“依照规矩,是他一直问下去不成?”
“不是啊,是一问一答。”钱逸群解释道,“道士问,和尚答。然后和尚问,道士答。这才叫一问一答。”
“那为何道士连连发问?”慧光怒道。
“哈哈哈,大师谬矣。”钱逸群道,“道士问上回论难者何。和尚答开平府论难。然后和尚问对否。道士答:对。现在道士再问,有何不妥?”
慧光一噎,登时嘴角抽搐,指向钱逸群道:“你、你、你胡搅蛮缠!”
“大师,修行人谨言慎行,字字斟酌,既然你问了我答了,便有人神共鉴,岂能随意否认耶?”钱逸群转向府尊五泉公,道,“老爷,小道读书,曾见‘明者慎微’之说,可应于眼前否?”
五泉公与左右同知、通判低语两声,朗声道:“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道士所言乃是。和尚且当慎重。此轮该当道士问,和尚答。”
慧光yù要再辩,他身后那年和尚却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坐下。他yù语还休,也只得坐下。其他和尚自然愤愤不平,怒视钱逸群。刚才那个慧法和尚自觉犯了大错,低头不语。
见钱逸群旗开得胜,场下众清客纷纷鼓噪:“好道士!好机智!”
一时欢呼如cháo,让和尚那边越发羞怒起来。
那年轻和尚也是熟读经论的,既然被选拔来参加问难,自然对于上次问难不会一无所知,当即道:“两家各以十七人为代表,而旁听者多于数百。”他吸取了教训,不敢问“对否”,只是看着钱逸群,等他公布答案。
“请大师发问。”钱逸群不置可否,直接让他发问。
那人一愣,正要推脱,却见慧光给他使眼sè,让他发问,免得那道士又搞出什么幺蛾子。
“请问道士,何谓xìng相两空。”那僧人虽然有所准备,但因为辈分低微,却没准备过发问,不自觉抛出了个十分基础的知识。他自己问完便有些懊悔,觉得问得太浅了。
“不知道。”钱逸群很爽快地扔出一支筷子,当即反问道,“何谓玄珠?”
众和尚见钱逸群连“xìng相两空”都不知道,正要庆幸欢呼。谁知嘴刚张开,声犹未发,却听钱逸群已经问出了一个道门术语。
道门颇多隐喻,这玄珠之说历来便有多种解法,若是说漏一种,自然就会被钱逸群驳斥,这却如何答复?
慧光站起身,道:“道长若是这么互问,有违论难之原旨。”
“和尚可以问道士佛家xìng理,道士就不能问和尚道门奥秘么?”钱逸群冷笑道。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下面的后援团纷纷叫嚷起来。
慧光无奈,望向裁判席上。
“给我捡起来吧。”钱逸群得理饶人,朝地上的筷子呶了呶嘴。
慧光见府尊大人也是点头示意,只得上前捡起筷子,放回钱逸群面前的案上。
下面自然是颂扬道士宽宏大量之声。
这声音落在陈致和耳,分外得意,感叹今天的论难就算最后败了也不亏什么。
第四十章 小金山妖人授首,广陵郡道士扬名(七)
大明寺对面的酒楼被徽、淮商人包了场。
那里视野高,能俯览论难台。离得又近,只要双方声音大些,便能听得清清楚楚。更主要是遮风取暖,比只府尊大人所在的裁判台更加惬意。
许是扬州府的吏员们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很快便给上官们搭起了暖棚,用厚厚的羊毛毡子围了四面,又点上炉火,这才让几位高官心平衡了些。
“这道人口舌真利。”有徽商感叹道,“可惜格局小了些。”
“他手段更厉害,”郑元勋回头见这徽商面生,便不客气道,“至于格局,眼下言之恐怕过早。”
“只会抖些小机灵,恐怕成就有限,不是高真大德的风范。”那商人不认识郑元勋,见他反对,自然跟着反驳。
郑元勋正要上前通报姓名,好好跟他辩论一番,只觉得手臂一沉,原来是儿子按住了他。郑翰学道:“还是先看看吧。和尚三十余人对他一个,这份气魄就不小了。”
“这么半天都还没辩下去一个……”那商人嘟囔道。
这却是事实,钱逸群问了两轮,一个和尚都没被他送下去。
此时正是扬州知府判和尚先问佛理,属于犯规,剥夺了和尚此轮的发问权,又轮到钱逸群发问了。
钱逸群看着对面慧光身后的那个年僧侣,没有喊座位,直接点名道:“智旭法师,敢请教。”
慧光顿觉不妙。本能回头。
那僧侣眉间轻轻一皱,站起身来,合什作礼,道:“阿弥陀佛,道长请指教。”
他正是智旭法师。
智旭法师在崇祯元年的时候朝觐南海洛伽山,在龙居驻锡,第二次全览律藏。正是这年冬天,他在龙居刺舌血书写大乘经律,最终落下了病根——语速必须极缓方能把字咬准,否则便会舌头打转。含糊不清。
钱逸群却没有被他的小残疾而感动,使出杀手锏,道:“适才那位和尚说的,双方各有十七人与会辩论,敢问其名。”
智旭和尚反倒落下心来,合什缓缓道:“阿弥陀佛,小僧读书不jīng,甘愿认败。”
钱逸群松了口气,欠了欠身:“法师谦逊自抑。有古德之风。”
“小僧下台之前,可否问一声。这题目与佛道论难,有何意义?”智旭虽然认输,却不甘心。自他年过而立,xìng相二空透彻,一切禅机公案,无不一语的,启人深思。
智旭本以为道家那边会出一个悟道高真,正好琢磨一番,没想到竟然儿戏一般就被人废掉了。他此时将这问题问出来。哪怕钱逸群自己不肯回答,别的和尚还是会替他追问的。
钱逸群却要比他想的大方许多,答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些人都是参与论难之人,知晓他们的姓名乃至所学,于当rì佛家何以获胜。道家缘何落败,必然有更清晰的认识。”
智旭摇了摇头,一抖袈裟,往台下去了。
慧光见钱逸群一举废掉了佛门大德。心一慌。
钱逸群压根不担心那些脑子发热的年轻和尚,他们能问什么有深度的问题?还不是得靠智旭这样的学问僧?如今jīng通三教,深名佛理的莲宗祖被迫下台,钱逸群胜算大增。更重要的是,和尚们已经一步步踏进陷阱,再难自拔。
底下信徒不少都听说过智旭的大名,见他一合落败,顿时鼓噪非常。叫好者自然是内商这边的人,叫骂者却多山陕口音。
“你仗着自己有三十枚免答牌,便问出这等刁钻题目,我若是与你单论,你可够胆!”慧光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喝道。
“单论?”钱逸群微微一笑,暗道:看你方寸大失,显然已经踏入我彀,只等我完成最后一击,正好让你死得瞑目。
“正是!我问你一道题目,你若是答得出来,便算我败。若是答不出来,你便认输,如何!”
“只是你败?岂不是又成了车轮之战?”钱逸群冷笑。
“好!你若是答得出来,变算我大明寺败了!”慧光豪气冲天,掷地有声,周围一片静寂,“我慧光便破墙而出,去琼花观当道士!”
“这个恐怕不行。”钱逸群摇了摇头,“道士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这样,你若是输了,就老老实实修个闭口禅吧。道人实在受不了你那鬼话连篇。”
慧光气得鼻孔喷烟,差点一个“好”字吐出口,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否则岂不是承认自己一向都是“鬼话连篇”?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慧光磨着后槽牙,“开平府论难,前去听众的姓名,你能一一报出否!”
“拾人牙慧!”
“无耻!”
“黔驴技穷!”
……
下面顿时骂声一片,只是口音切换,来了个颠倒。
酒楼之上,那徽商摇头晃脑,啧啧感叹:“这道长作茧自缚,却没想过人家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
“这和尚好狡诈!”郑翰学也愤愤不平,“先狡言废了厚道长的免答牌,却让道长背出数百人的名字!”
“不慌。”郑元勋也满面寒霜,“厚道长问那三十四人名姓,还有说法。这和尚却是实实在在无理取闹!五泉公也会秉公判他无理的。”
听了慧光这题目,不少人家的小厮纷纷朝外跑去,将问题传回主人身边。
尤其是那些马车人,多是官宦富家的主母、小姐,也是寺庙宫观的主要金主,对这次论难格外关注。她们并没有什么佛道深悟,只是希望自己所信的宗门能够获胜,好让她们对茫然的未来感到心定。
其有几辆车并在一起的。便是郑家女眷。
听了慧光这问题,郑老夫人气得差点扔了手的暖炉,骂道:“秃贼太过无耻!”
“老夫人不着急,厚道长岂会让他得逞?”老夫人身旁一女郎轻笑道。
这一笑,顿时车里宛如chūn来,将几个妙龄女子的容颜都尽数比了下去。
“可这题目岂是凡人能答上来的?”老夫人犹自含气,重重捏了捏手炉。
“厚道人可不是凡人,必有法子。”那女郎说得无比坚定。
杨爱虽然爱听这话,却仍旧不能彻底放心。顾媚娘和李香君也眉头紧锁,暗自寻思钱逸群能有何种巧妙的解法。
唯有这言之凿凿的女郎。端起一盏茶水,心暗道:这场论难,从开篇便是钱逸群给和尚们下套,让和尚步步跟他跳进开平府论难的深坑,一个道学问题都没能问出来。既然他有心安排了问名之难除去智旭法师,必然不会留下那么大的漏洞给人。呵呵,这无非就是卖了个破绽,故意引人来攻嘛!
这女郎似乎对钱逸群已经看到了骨子了,镇定得手都没有丝毫颤抖。
她的确有资格如此确定。因为她是徐佛。
……
慧光和尚站在台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傻的事。钱逸群可以无耻。但他一个佛门子弟怎么可以跟着无耻?尤其这无耻还是抄袭来的,在被咒骂的同时更多了无数的嘲讽。这一刻,他以为自己陷入了十八层地狱之。
只是,只是以为……
慧光和尚很快便发现原来十八层地狱并非底层,还有地下室……
钱逸群在人cháo过后,用坚定的语调,清晰的吐字,开始背诵人名了。
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名从钱逸群口吐了出来。
先是全真道士的名字。大多是“志”字或者“道”字辈,很快便是“德”字辈居多,间或也有“通”字辈。“道德通玄静”是龙门字派,接下去还有遇仙、随山、南无、华山、嵛山、清静等派的字辈名号。
在场的僧道都知道上次论难主要是佛门密宗与道教全真之间的交锋,所以道教这边都是全真法裔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令人奇怪的是,哪位书记官竟然有闲情将旁听者的名字都记录下来。
钱逸群却没有功夫解答众人的疑惑,依旧以固定的频率。缓慢而坚定地报出一个个名字。由全真教弟子扩展到其他门派的道士,继而开始佛教旁观众的姓名,几乎都是蒙人、藏人、畏兀儿人。
终于,钱逸群长吸一口气。结束了报人名节目。
“故而道教方面一共参与论难者二百三十七人,佛教参与者三百四十三人。”钱逸群总结一句,静静望着慧光。
慧光浑身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踉跄上前两步,突然抬起头,咆哮道:“你胡扯!都是你编出来的!一定是你编出来的!”
“你这和尚真是输不起,问我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家却不知道答案么?”钱逸群摇头无奈道,“莫非你不知道宋濂大学士翻译编撰的《北元宫廷老档》,《杂稿第二十八》,《开平府佛道论难名册全录》么?”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慧光吼了起来,僧帽落地。正月寒风之,滚圆的光头冒出缕缕热气。
“那次论难可是蒙哥和忽必烈都亲临的,以蒙古人的习惯,肯定都要记下来都有哪些人见过这二位大汗呀。”钱逸群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让人不由信了五分。
至于蒙古族那个连字都取材于藏的民族,为何会有如此严谨的记录习惯,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想的。
钱逸群好整以暇地看着慧光头上冒烟,又道:“好吧,为了让你死心,我可以给你们看一份当年手稿的誊抄件。不过这稿子距今已经二百六十余年,意义非凡,请大明寺派个高僧出来,与府尊老爷同堪。”
此言一出,大明寺那边顿时哀声一片,大感败局已定。
第四十一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一)
钱逸群信步走到裁判们面前,见大明寺那边也走来一个老僧人。
那老僧头上有寸许发茬,雪白一片。两条寿眉,眉尾下垂,几乎垂到眼睛。虽然不苟言笑,却是和蔼非常,让人心生亲近。
面对这样的道德僧人,钱逸群也不会放肆,上前合什作礼。合什本就是道人礼数,后来和尚用得多了,道士反倒不太常用。钱逸群此时用合什礼,表示自己对老修行的尊重。
“阿弥陀佛。”那老僧回了全礼,又转向五泉公行了一礼。
钱逸群从腰后鱼篓里掏出一个红檀木木函。他抹开木函的滑盖,露出里面一叠焦黄纸面,怎么看都是承载岁月沉积的纸张。
这叠手稿上先写了译者序,乃是国朝初年宋濂大学士的口吻,说自己领命整理北元档案,一应字皆当归藏,故而这份名录也不能遗漏,只是因此不阐佛法道理,故而归于杂部云云。接着便是正,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了人物姓名,干净整齐。最后还有誊抄者的官职名款。
席上三位都是进士出身,学问能在大明排进百位之前。看了这手稿,心却任是将信将疑。
首要的疑惑便是宋濂自称受命整理北元故档。他身为大学士,肯定受的是皇命,既然是皇命,这档怎么可能流落江湖?不过也不排除后来有翰林晚辈抄了带出,这并不违制,但是谁又会无聊地去抄五百多个人名呢?只为了帮两百年后的某个道士打赢嘴仗?
“这纸墨,倒的确是封存了两百年的古物,不是作伪。”扬州府同知素有藏书大家的名声,此语一出,便是权威认证,再没人能从真伪上做题目。
老僧人睁眼细看,用手捻了捻,平声道:“大明寺败了。”
他这里说得云淡风轻。下面那些徒子徒孙却如丧考妣。
当时便有内商清客大声将老僧的话传播开去,真是一石落水,千重涟漪,荡漾开去。
一时间欢喜者有之,悲戚者有之,就如开了个水陆道场,热闹喧嚣。
郑家的马车内,老夫人转忧为喜。抚掌笑道:“不枉老身跑这么远的路,厚道长果然不是凡人。”
徐佛掩口而笑,又见杨爱患得患失的模样,悄悄握了握女儿的手。
杨爱情窦初开,却看上了钱逸群这么个妖孽,整rì介痴心玄术,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浪漫情怀。此时听到郑老夫人说他不是“凡人”,心既有自豪,又有失落——她一个凡俗女子,怎么能高攀仙真呢。
李香君、顾媚娘年纪还小。只知道道长老师赢了,自然是兴高采烈。至于之代表的含义却不甚了了。
钱逸群见这老僧宣布己方败北,心却没有放下来。今天论难台上没见番僧,但绝不意味着他不会出来。既然那个番僧已经决心要杀了钱逸群,说不定也会来个突然袭击。
老僧朝钱逸群合什一礼,转身退了回去。
慧光连忙迎上前,羞愧道:“师父……”
“烦恼总由意气生,”老僧摇了摇头。“你jīng研佛理,却难悟佛理,可知为何么?”
“求大和尚指破。”慧光合什躬身。
“你存一颗凡俗之心。却求出尘之相,故而痴迷难悟啊。”老僧微微摇头,“从今而后闭口修禅,再无是非,于你也是好事。”
慧光满面羞红,合什而退。
钱逸群远远看着,收起了这份伪造的手稿。有翠峦山的帮忙,别说两百年的手稿,就是两万年的手稿也用不了什么工夫。实际上时间越长,反倒越容易做。在这份正品诞生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份手稿犹豫时间过长,一下子就风化了,害得钱逸群抄这些名字抄了一天。
他摸了摸胸口藏着的百媚图,脑暗道:“行悦,这回辛苦你了。”
“你我互助,也算不得什么。”行悦倒是没有居功。
这五百多人的名单,钱逸群是断然不肯自己去背的,那样简直就是浪费大脑空间。行悦却没有这个压力,他连身体都没有。于是钱逸群便让行悦来背,又许他进入自己的识海留下神念沟通,就如当初一般。
只不过如今钱逸群的功力已经可以zì yóu切断行悦的神念,再不似当初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
行悦在百媚图永劫受难,能够出来透气就如放风一般,自然也是极其乐意。何况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佛门,现在配合钱逸群欺负一下这些奇异装扮的人也是一番乐趣。
“阿弥陀佛,道士请留步。”一声咆哮,如同狮吼,卷起劲风涌向钱逸群。
这声狮子吼功力非凡,非但声如洪钟,灵蕴之气也无比充沛,显然是jīng修佛门法术的高僧大德。更难得的是,吼声毫无暴戾之气,震撼人心却不伤人身,远非当rì琼花观门口那声狮吼能比。
钱逸群身形一怔,就听到行悦在他脑急道:“不可与他力敌。”
——转身就逃岂不是很没面子?
钱逸群回转身子,朗声道:“大和尚有何指教?”
“敢问道士,道无物不包,可含恶毒?”
“秃驴,论难已毕,你们还为难神仙作甚!”
钱逸群还没说话,下面已经有信徒高声喊道。今天的论难营养之低,绝难写进佛典、道书之。然而没有高深道理,正合广大信众的口味。他们只看到台上道士机锋隐现,脑力过人,把和尚气得火冒三丈,仪态大失。就如看了一场好戏,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怎不过瘾?
至于以少敌多这种事,本就容易引起民众的同情。再加之钱逸群竟然胜了,正如戏本之受欺压的正义角sè战胜邪恶,让人心生痛快。这一场论难下来竟为钱逸群培养出了一众粉丝。
“秃驴无耻!”有人喊道。
这回却不是清客们挑唆的,而是信众自发呼喊,一时声浪cháo涌。
“此非论难!”那和尚又作一声狮吼,硬将众人的呼声压了下去。他在狮吼掺杂了金刚法力,顿时将呼喊之人威压得心惊胆战,再不敢做声。
和尚登上论难台,众人才看到原来是个五短身材,浑身上下看似没有二两肉的瘦小和尚。如此jīng致微缩的身材,竟然能发出雄狮之吼,果然佛门有秘法,不向愚众开迷花。
“老衲只是请教道义,绝非论难!”那和尚扬手压住周场,转对钱逸群道,“老衲法号雪岭,憨山门下弟子,请教高真大道至理。”
“万两黄金不卖道。”钱逸群笑道,“这事道人帮不了和尚,还请见谅。”
他脸上虽然挂着微笑,手持了清心钟,心里预备金刚珠,只等对方发难,直接震铃一打,远遁人群。除非这“小”和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伤及无辜,否则断没有抓到他的可能。
“老衲愿与道长结这个缘。”和尚说罢,从腰间囊袋之摸出一个五颜六sè的珠子。他用拇指和指按住珠子两头,迎光高举,珠子登时散发出七彩祥光,欢欢相套。
“这是鸠摩罗什**师所传下的佛门至宝,僧娑洛珠。”雪岭法师高声道。
大明寺那边顿时发出一阵惊叹,显然和尚们大多听说过这个珠子。
钱逸群却无动于衷。
首先,他很反感现在的和尚动不动就用汉话说梵语!这种低级别的装逼还到处得瑟,有本事你一口梵语别打愣!
其次,钱逸群不知道什么叫僧娑洛。
最后,大道至理是那么容易卖的么?自己一个专修玄术的小道士,想卖也卖不了啊!
一个敌对阵营的高级人物,拿着一个你不知道到底派什么用处的东西,要买你压根就没有的货物……这是做买卖么?这是在消遣人!
之前那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上了台子,朝雪岭法师一礼,对钱逸群也是一礼,先自我介绍道:“老衲大明寺住持,也是憨山师的弟子,法号法证。”
法证紧接着便解说道:“僧娑洛乃是梵语轮回之意。这僧娑洛珠可以助六道有情众生,得脱恶趣,俱在珠光之同沾利益,升入人天之境,闻佛正法,终得解脱。鸠摩罗什大师西来,除了所带诸多佛经之外,便以此为第一宝。”
鸠摩罗什是译经大家,出身显赫,其家族数代为龟兹国相。他七岁出家,初学小乘,后遍习大乘,尤善般若,并jīng通汉。
鸠摩罗什率弟子八百人,译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佛说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以及《论》、《百论》、《十二门论》和《大智度论》等论,共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
佛教三论宗、成实师、天台宗,都是因他所译经典而打下基础。可以说汉传佛教因此僧而面目一新。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鸠摩罗什预期坐化,死前立誓:若我所译经典没有一丝错误,便请留下我这舌头,不要在火烧毁。
待他圆寂之后,在逍遥宫依佛制焚身,火灭身碎,惟有舌头结成舍利,完好无损。由此说他是佛门准圣,毫不过分。
而现在,这颗准圣带来的西方至宝,正在雪岭法师手,熠熠生辉,挑拨着钱逸群的心弦。
第四十二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二)
“请进一步说话!”雪岭见钱逸群不言不语,以为钱逸群不肯,上前道。
能拿出这等宝物的和尚,肯定不屑使用什么诈术。
钱逸群大胆上前,微微颌首。
雪岭道:“真人肯定知道轮回之秘吧。”
“我虽然死过,但还不甚明了。”钱逸群说的真话,语态诚实,没有丝毫作伪。
“真人果然是乘愿再来。”雪岭露出庆幸貌,又道,“其实我佛说众生以因果业力,轮回六道,其实只是为了鼓励众生解脱,却还有一重没有说。”
“哦?敢问其详。”钱逸群好奇问道。
“灰飞烟灭!”雪岭道,“并非人人都有这业力转世轮回,更有人业力甚重,连轮回都没机会了。”
“唔,老话说人死七rì如灯灭,原来佛家也有这说法。”钱逸群附和一句,心里却道:你们既然知道这样,还说所有众生尽归轮回,这不是打虚假广告么?
“我佛慈悲,故而有这轮回珠度世。只要身死七rì之内,得此珠宝光照耀,便能化去业力,转生人天。”
“不是说神通再大,难敌业力么?”钱逸群眉头一皱。
“是的,”雪岭肯定道,“此珠自然不能消去业力,只是用本身功德化去恶业而已,这是以善化恶之法。”
钱逸群看着这轮回珠,心暗道:这听上去倒是有点用,所谓除死无大事。能解决生后事的法宝还是可以留在身边。只是,大道至理,这东西我上哪里给你弄去?
“法师,”钱逸群问道,“小道修行浅薄,你怎么认定我就知道大道至理呢?”
雪岭法师咧开嘴,笑问道:“真人以为自己是何面目?”
“我?就是这样,长相不帅不丑,还算讨人喜欢。”钱逸群道。
“在我眼,真人却不是这般模样。”雪岭严肃道。“我只见真人身有三重,五炁备身,灵海澎湃。又有庄严法钟长响,顶上天光一片,乃是真灵下盼之故。能具备如此法相,可见真人乃是有大修行之人。”
钱逸群听了暗自咋舌。他细细对应:这身有三重该是本身、尸狗、伏尸三重。肝区之木炁活泼,该是五炁备身的意思。灵海澎湃,那更是司空见惯的事。至于法钟长响,莫非他能听到我灵海上的清心钟敲响的声音?
唯一难解的便是“真灵下盼”的意思。
憨山和智旭祖孙占了明末四大高僧的两席。雪岭法师是憨山的弟子。智旭的师父,夹在间却鲜为人知。此时憨山已经圆寂。雪岭隐居遁世,智旭刚刚开始弘法传教,转动法轮。如今看来,果然名师出高徒,高徒有明师,雪岭这承上启下的人物,绝非泛泛之辈。
钱逸群打躬下去,道:“敢请教真灵下盼的真意。”
雪岭略略吃惊,道:“那是你道门的话。用我教说法,称作‘达摩波罗’,乃是指四大天王、二十诸天、韦陀珈蓝等护法神,以其佛xìng真灵,授记看护。更有佛缘深厚者,可以得佛菩萨的护持——那往往都是乘愿再来的菩萨行大德。”
钱逸群恍然大悟。
难怪“真灵下盼”如此耳熟,原来出自祝香咒。
咒云: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
香爇玉炉。心存帝前。
真灵下盼,仙旆临轩。
今臣关告,径达天。”
祝香咒是道士每天上香必须要诵持的咒,原来内竟有如此玄机!
钱逸群平rì早课是轮不到上香的。但这咒却是要跟着默诵。想起当rì在玉钩洞天之,天师借浮影之口,命他归止圣真。当时他心念涌动,最终落在那“元始天尊”像上,恰合“心存帝前”之要务。
正因此一心沟通,自然感应勃发,天尊真灵护持其身,这才打出了那记惊艳绝伦的掌心雷。
简单来说,天尊看了一眼,顿时功力大增啊!
而这一眼余光,竟然还化作天光浮于顶上,这是何等壮阔!
“感谢老师说法。”钱逸群道,“至于这大道至理嘛。我道门有《yīn符》三百字,《道德》五千言,小道怎敢置喙。”
“真人出口是禅,老衲只求一参。”雪岭盯着钱逸群。
禅宗在佛门之地位超然,乃是乘佛法之外第十乘,为教外别传,不立字。始于迦叶笑花,盛于六祖破空。
唐宋以后,禅宗又融合儒、道,在这佛门之,凭空多了孔、颜心斋,南华逍遥。禅师们的眼里,万般佛法皆为虚幻,世间种种同归一途,故而禅宗又称佛心宗,摄持一切乘。
禅师们以参禅为务,要“直指人心,见xìng成佛”。
以何物来指?
有人以话头为“指”。所谓话头,乃言者无心,闻者恍然。只要机缘到了,只言片语便能度人超凡入圣。这话头不拘是谁人说的,也不拘说了什么,但总是以高真大德所立更有指向,领人见xìng。
雪岭法师修行以来,拜访同修高真,碰的就是这机缘。看似有守株待兔,瞎碰乱撞之嫌,却是禅门正宗法径。说不定哪天突然来个牧童,寥寥三两字,便成就一代宗主呢!
他法眼如炬,见了钱逸群的异相,知道这道士绝非卖弄小聪明,投机倒把之徒,发愿上前求教。至于那轮回珠,在旁人看来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在他眼不过是随缘聚散的过客而已。
这便是高僧与凡人的区别。
“行悦,何谓道?”钱逸群心一动,默问号称“道家门徒”的行悦。
“一即是道,道即是一。”行悦道。
钱逸群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这不就是有物先天地而生的老话么?说起来,关于何谓佛,何谓道,千年来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次,答案无论怎么都逃不出老子的名言,庄子的譬喻。如果只是拿这些出来充货,这位雪岭法师多半只能失望地收起轮回珠,留待机缘成熟。
“答大和尚问,”钱逸群略一沉思道,“yīn阳分立而有天地。有动静,有清浊,有善恶。贫道由此可知,道含善恶而无善恶。”
雪岭微微颌首,若有所思。
钱逸群却知道这不是开悟的表现,可见这个道理雪岭法师早就明白了,只是现在才被自己点破而已。
“道与佛,异名而同实,敢问道!”雪岭问道。
钱逸群默然无语。
雪岭一笑:“真人也只能以行示道么?”
唐之后。禅门大兴,问佛的风气十分盛行。那时候的士大夫听多了“一言醍醐。灌顶清凉”的故事,都以为只要高僧点上一句,自己就能肉身成佛,故而满天下地找高僧去问。引出了各种狂禅不说,真的悟了的人却也不多。
所以曹洞宗的禅师们说:“一说即错。”以沉默应对这些问佛之人。然而同样是沉默,凡人的沉默是“不知道”。高僧的沉默却是“以行示佛”,属于开悟的一种,所谓不作为之作为。
雪岭虽然相信钱逸群不同俗流,但是在开悟之法上。却恐怕难以创新。他这一笑,并非嘲笑钱逸群,更多的是自己的无奈。
钱逸群摇了摇头,竖起食指。
雪岭这回真是只有苦笑了,无奈问道:“一指禅?”
一指禅的故事源自唐朝的俱胝禅师。
俱胝禅师刚出家住庵的时候,有位女尼法名“实际”,头戴斗笠绕着他走了三圈。说道:“你能说出一句有禅机的话,我便摘下斗笠。”俱胝禅师说不出来,沉默以对,十分遗憾。
女尼见此。便要离去。
禅师说:“天sè晚了,还是留这儿住一宿吧。”
女尼又道:“你能说出一句有禅机的话,我就留下。”
俱胝还是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女尼离去。
因为这件事,俱胝禅师发了大勇猛jīng进心,立志要参访明师,见xìng成佛。正巧天龙禅师来看他,他便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天龙说了。
天龙禅师一言不发,竖起一指。
俱胝禅师恍然大悟,瞬间见xìng。他后来也常常用这“一指”来开示群迷,并且在圆寂之前对众人说:“吾得天龙一指禅,一生用不尽。”这句话说完,他就入灭了。
故而后学称为“俱胝一指”,或是“指头禅”、“一指禅”。
一指禅看似简单,颇有一针见效的味道,不过内玄机却非简单一竖就能行得通。否则佛家也不用什么寺庙、仪轨,只要一群和尚每天举着手指在街上走就行了。
钱逸群嘴唇微微翕张,竖起的食指左右轻摇,皱眉道:“我是让你闭嘴!我在想那个东西是怎么做来着……唔……想起来了!”钱逸群高声叫道:“取纸来!”
他只要纸,下面和尚却连笔墨砚台一并送了上来。
钱逸群突然挚出宝剑,吓得周围和尚齐齐后退一步,惟独雪岭、法证两位老僧神sè自若。
宝剑在雪白的宣纸上飞快划过,归鞘入篓,一气呵成。
钱逸群拿起桌上现裁出的纸条,拎起两个角,对雪岭道:“正面。”说罢,两手一错,展示了另一面,道:“反面。”
雪岭微微颌首,道:“真人的意思是,大道正反一体,并无区别么?”
“若是仅限于此,我怎好意思拿你的轮回珠呢!”
PS:天龙开悟俱胝的这则公案,见于《碧岩录》、《从容录》、《闭门关》、《五灯会元》等书,小汤绝对没有加入半点私货。包括那个女尼的法名“实际”,也是书所载,绝非杜撰。小汤只是将它翻译成了白话而已。
所以,如果有读者君不能理解:为什么俱胝禅师留宿女尼未果,便发大jīng进心……绝对不是小汤行缺乏逻辑,因为书里就是这么记录的。
若是有人觉得“俱胝一指”的故事与“**丝追求女神未遂,发疯图强”相类……小汤表示:轻毁三宝是重罪呀重罪!
最后,此更为月票100的加更~~感谢诸位君子(以及副版主:非君子,小橙皮)。
第四十三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三)
钱逸群扬起嘴角,在纸条的短边上唾了口唾沫。捏着纸角的手腕轻微一转,搭了上去。他两指一捏,薄薄的宣纸就被黏成了一个纸环。
雪岭法师接过钱逸群递上来的纸环,面露疑惑之sè。他细细看着这个微微有些奇怪的纸环,目光在纸面上游走……在走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的原点。
“这就是道!”雪岭涌起一阵清凉,从头到脚,彻底浸透。
在他身,久久沉寂的灵蕴奔腾起来,渗入四肢百骸,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舒爽。灵海上的七魄灵光显现,如宝珠,如明月,光辉四shè。心炁更是奔流不息,无间喜悦勃然而发,难以自抑。
这个纸环,便是数学的魔比斯环。
只是一个小动作,三维度的纸环就会变成一个二维的纸带。在这个纸环上,没有正面,没有反面。取任何一点,都可以一笔回到,不会有边沿阻碍。
正是冥冥之,钱逸群想到了这个小道具。
这个纸环的确有“道”的特征:无始终,无正反,无高下,有区别。
如果说俱胝一指蕴含了万法归一、万物归一,那这个纸环本身就是一。
但是……
——这个纸环真是一么?
钱逸群心突然一怔,浑身麻痒,心隐隐有一个念头要喷涌而出,却好似被一层纱布蒙着。隐约可见其形状,却难以看个透彻。
“这是道么?”钱逸群微微侧着头。问雪岭。
“是!”雪岭激动着,同时也在体会身体的激荡,他很快就在静定世界遨游,用这个证悟去检视自己的世界,以及外部的世界。
境界就如眼镜。一旦境界变了,就如换了新的眼镜,所见所感再也不同以前那样了。
“这不是道。”钱逸群突然劈手扯过那个魔比斯环,十指发力,瞬息间将它撕得粉碎。他扬手一撒,碎纸如雪花般飘落。被正月的寒风吹向了茫茫天地,转眼便不能寻得一片。
“这才是道!”
钱逸群掷地有声地吐出四个字。
灵海上的帝钟发出声声震响,就如木道人敲出来的一般无二。
钱逸群目光空灵,好像四周一切都变得平静起来。
伏矢魄原本一脸忿怒,此刻如同重塑,眉间舒展,双目微睁,唇关微合,整个儿都放松下来。
雪岭听到天际钟响。接连成片,目光随着碎纸飞向了天边。继而又回到这个论台上。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以额触地,向钱逸群表达感激之心。
钱逸群从窥道而产生的喜悦之回过神来,看着地上的雪岭老禅师,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老禅师双手捧珠,道:“多谢真人,此珠该当与真人有缘。”
“道人得了此珠,当以此随缘救助。不负如来。”钱逸群郑重答道。
“阿弥陀佛,真人慈悲。”雪岭道。
钱逸群接过珠子,试着投入金鳞篓,没想到这轮回珠倒是很轻松就被纳入了。不过此时钱逸群正在窥道之喜,心无分别,万物如一,浑然没有得失之感。
法证看似比雪岭要老。却称道:“师兄,何不入静室参禅?”
“佛在天地间,何必将自己关起来呢?”雪岭推开法证,颤颤巍巍步下问难台。口有辞,只赞叹因缘际会,一朝得悟。
法证看着师兄的背影,随口道:“关在屋里便不见佛了么?”
钱逸群闻言一笑:“雪岭和尚心悟了,大和尚嘴悟了,皆当恭喜。”
法证一怔,眼帘下垂,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钱逸群站在台上,四周一片静寂。
观众们很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不见钱逸群的小动作,也不知道魔比斯环的奥妙,只以为钱逸群黏了个纸环,便让一代高僧心悦诚服,恍然大悟。
不过他们并不需要过程,他们只需要一个偶像。
一个可以膜拜、依赖的偶像。
最先有一个人跪在了地上,继而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在一片隐含癫狂的气氛之,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纷纷磕起头来。
想一朵非正常开放的琼花都能让人膜拜,何况一个疑似神仙的道士呢!
在场的出家人却尴尬了。
他们不可能顶礼膜拜一个年轻后学,即便他可能真的含德有道,但“我执”“我慢”永远会在凡人心头留有一席之地。正是这一席之缺,使得他们难以破开“吾身”,得见“真我”,难以如雪岭那样向晚学俯首。
陈致和站在幡下,努力不让眉头皱起来,心暗道:这厚道人丝毫不见厚道,就这么让人拜着,你想当教主么?还不下来!
钱逸群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在等人
呜呜~~~
又过了片刻,只听远处传来声声号响。
钱逸群转向号角声处,之间四个头戴红sè僧帽,身穿大红僧袍的喇嘛,两两一排,吹着**螺往论难台走来。
这**螺硕大无朋,足足有一丈长,故而这四个喇嘛长得前矮后高,法螺便架在前面那人肩膀上,由后面那喇嘛来吹。
法螺过后便见一个大喇嘛,皮肤黝黑粗糙,身上的僧袍斜穿,大正月里袒露出一边臂膀。他也带着红sè僧帽,手持两丈长的金刚伏魔杵,踏着法螺号声往前走来。
“这是嘎巴仁波切。”法证站到钱逸群身边,低声介绍道,“他驻锡准提寺,不知今rì为何来这里。”
此时汉传佛教对于密教一向有些不冷不热,密教因为语言问题,也很少愿意跟显宗往来。实际上两教同源,显密二宗的实质差别并不是很大,密宗一样有显学,显宗一样有秘传。而且破和合僧乃是下阿鼻地狱的大罪,故而即便宗派不同,也不会发生佛教内讧的事。
“拉须嘎巴达瓦。”钱逸群淡淡道,“他是来找我麻烦的。”
法证喔了一声,道:“不知真人与他有什么误会?可需要小僧做个调停?”
“上次我助张天师打退了yīn山邪道,那邪道怀恨在心,又怕天师府报复,便找他出头。”钱逸群简单明了道,“今rì恐怕难以善了,大师还是另作准备吧。”
“唔,我只修佛法,未证神通,要不要追回我师兄?”法证说道。
“求之不得。”钱逸群没有丝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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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四)
所谓狮子搏虎尽全力,搏兔亦尽全力,钱逸群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有能力的帮手。刚才雪岭的那声狮吼音犹在耳,可见修为应该不低。
法证听了钱逸群的话,连忙跑下台去寻找雪岭,只留下钱逸群眼看着嘎巴一行缓缓过来。
嘎巴到底是藏地名师,前面四个藏僧开路,后面还有一行藏僧侍卫,左右不下二十余人,颇有排场。钱逸群知道他是因为在汉地耳聋眼瞎,否则也不会与白眉老妖为伍。
等这一行人走近,四周围观百姓自然分开。嘎巴两步迈上论难台,站在钱逸群面前。他身后跟上来一个年轻僧侣,大声说道:“这位是我乌斯藏宁玛巴嘎巴仁波切,特来东土印证佛法!”
宁玛巴便是藏传佛教的宁玛派,因为僧侣戴红sè僧帽,故而被称作红教。“宁玛”在藏语是“旧”、“守旧”的意思,因为他们自称传自吐蕃时代的佛法,并且坚行不变,因此得名。
若说明朝对于乌斯藏的统治,概括起来只有四个字:多封众建。
从永乐皇帝开始,便先后册封了三位**王为xī zàng之主,便是后世所知的大宝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这三位法王的册封标准很简单,依其所属教派的实力分封,统领藏地政教。三**王之下还有藏地五王,一样是政教合一,世代由朝廷册封,与一般藩国之主没有区别。
三**王或以血统继承,或以转世继承。都无须经过朝廷封赐。尤其以大宝法王为尊,永乐帝曾赐封号为:“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
故而说,藏传僧人非但可以合法在大明国土上行走,而且还大可以欺负一下汉传僧侣。
钱逸群左手帝钟,右手茅君笔,腰系古剑,已经做好了一战的准备。他听了嘎巴弟子的通传,朗声道:“我是道士。不懂佛法。”
嘎巴假意听不懂汉话,让那弟子通译于他,又咕噜噜说了一串藏语。那弟子翻译道:“我上师说:刚才他来晚了,没能赶上论难。土的和尚不行,我佛佛法乃是根本法,无上法,我上师要与你重新论过。”
藏地佛教有论经的传统,每每辩论由同派或者不同派的僧侣分坐两边,由德高望重的高僧主持。辩论起来极富激情。一名僧人主论,其他人便在下面发出吆吆之声。为之助阵。
钱逸群淡定道:“土的和尚行不行,你得先跟他们论过才行。”
大明寺众僧听那藏僧说土和尚不行,已经十分羞愧,想予以驳斥却苦于自己的确新败,实难提起战意。
底下的佛门信众比之大明寺的僧侣更为纠结。他们不喜欢这些说不清汉话的藏僧。
这些僧人住在准提寺,时常有欺压附近百姓的恶xìng。更有些僧人还要汉家教众供奉荤酒、女子,很快就将藏密的招牌毁得一干二净,再收不到一个信徒。
然而他们却是眼下能站出来为我佛开言的人,说不定真能胜过那些信奉天人小教的道士。
嘎巴听完弟子的翻译。又道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弟子道:“我上师说:我佛门弟子最是宽宏大量,既然口头上论经和尚输了,我们也不会硬要胜过道士。不过佛法是根本法,究竟法,并非只是口上的功夫。道士要真有本事,便与我上师比一比‘行’上的功夫。”
“道人守弱不争,是你赢了。”钱逸群淡淡道。
嘎巴听完。脸上怒气腾腾,又说了一段。那弟子道:“你推辞不应,是侮辱我们密教!我上师慈悲为怀,让你三息。若是你不出手,便别怪我上师手下不留情!”
——果然是躲不过!
钱逸群一扫四周,还不见雪岭踪迹。跟着慧光的那四个法力僧远远站开,并没有出手相助的迹象。
“一!”
那弟子大声数到。
“住手!”一声金刚狮子吼响彻全场,正是雪岭法师回来了。
雪岭法师双目饱含jīng光,一举跃上论难台,走到钱逸群身边,面向嘎巴,道:“我佛弟子,不论显密,都应以慈悲为怀,岂是打打杀杀的莽汉!”
“金刚护法!”嘎巴与雪岭相识,知道装不下去了,大声喊出汉话。
“明明是你与白眉老妖勾结,谋夺民女,还说什么佛法。”钱逸群冷笑揭穿。反正这种口头上的事不用证据,只要有人信就可以了。
“我要明妃!不是民女!”嘎巴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考究嘎巴的意思,是说:他要找回自己的明妃,所以要白眉老妖交给他那个女子,并非谋夺民女。
然而藏僧索要明妃乃是汉土百姓认定的“恶习”,是不敬佛法,是自毁三宝,是该打入地狱的恶行。此刻嘎巴一说,登时群情激奋,更有人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雪岭法师虽然也不能接受“乐空双运”,但还是尊重密教的修法。他道:“所谓入乡随俗,你要明妃,自去藏地找去,何必来东土!”
嘎巴一指钱逸群:“他偷我的明妃了!”
此言一出,底下有看热闹的登徒子不由大笑。更有人道:“不是道士偷了你的明妃,是你的明妃偷了道士。”原本庄重肃穆的论难之地,立时被染上一层低俗桃sè之气。
雪岭望向钱逸群,低声道:“这个嘎巴达瓦很有些本事,还是不要硬拼为好。”
钱逸群心头一凛,道:“我不愿与人为敌,奈何他不肯放过。大师是信他的胡言乱语么?”
“自然不信,看得出来真人还是童男子,怎会与他明妃有染?”雪岭又道,“是否有什么误会?”他刚才听钱逸群揭露嘎巴谋夺民女,心想这种事落在有修行的人眼里,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必然出手相救。恐怕这误会的根蒂,就在那个民女身上。
“断然不会。”钱逸群猜到雪岭所想,解释道,“那民女是我师兄之妻,一生从未踏足藏地,怎么可能是他的明妃?”
嘎巴对汉语一知半解,只听钱逸群说话,雪岭点头,以为这两人已经串谋好了,当下再不讲什么三息的规矩,暴喝一声抡起两丈长的金刚杵便挥舞过来。
雪岭一惊,运起狮子吼,大声暴喝:“咄!”
这声狮子吼尽数落在嘎巴身上,登时冲得他打了个踉跄,来势一缓。
钱逸群拦腰抱住雪岭,朝后飞跃,金刚杵上的尖头堪堪扫过两人腹胁。
金刚杵本是藏僧握在手的法器,短则数寸,长不过尺。嘎巴竟将这法器做成两丈长,简直堪比大枪。这金刚杵带着三棱尖头,若是被捅上一记,恐怕再没生还之理。
钱逸群失了先手,见那巨杵夹风呼啸,舞得飞快,一时间难以近他身子,便激发怒气,高声呼喝一声:“雷来!”
一团电球浮在钱逸群手,旋即被推了出去。
嘎巴挥起巨杵,朝电球打了过去。
钱逸群一惊:这法器明明是金属的,难道还能绝缘不成?
电球打在巨杵上,化作一条电蛇朝嘎巴奔去,显然不是绝缘体。
原来,宁玛巴僧侣分为两类。一类是专解经的学问僧,另一类是专修法术的法力僧。法力僧又名阿巴,与汉地的巫婆神汉相类。
嘎巴便是法力僧,学识甚浅,又没见过掌心雷,并不知道金属导电的事。他被这电球一撞一打,只听得砰地一声,金刚杵脱手,整个人都倒飞出去。
这嘎巴身高八尺,在藏地也算是极魁梧的巨汉,此时被钱逸群一举击飞,颇为震撼观众眼球。
下面围观众人纷纷叫好,都在心暗道钱逸群是真神仙。
钱逸群快步上前,蹲身将金鳞篓往前一扯,套在金刚杵一段,心存思,将这两丈长的金刚杵收在了篓里。
——嘎巴天生神力,我自己又不曾jīng修体术,若不趁机毁了他的趁手兵器,自己难免要死于三棱尖锥之下。
钱逸群明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如此招摇会留下隐患。然而两害相权,只能先顾及眼前了。
“这、这道人真是神仙!”酒楼上,刚才并不看好钱逸群的徽商面sè泛红。他也不管周围没人搭理他,喃喃自语道:“若是有这么个宝贝,运货的钱可都省下来了!”
郑元勋正想嘲讽两句,转念想想,自家在贩运货物上每年也要花个七八千两银子,若是有这么个宝贝……
“哼,非有德者,拿了那宝贝也只是怀璧其罪。”郑翰学对那徽商嗤之以鼻,嫌他没有见识。
那徽商连连点头,道:“公子说得极是。这等法宝,朝廷肯定不会放过,难免要征用的。”
如今朝廷北边不宁,狼烟四起,若是有这么个宝贝,南方的粮食便能更快更多地运到前线。
——若是成就了这等功绩,别说升官,就是封侯都不在话下吧!
扬州府三位长官还端坐裁判席,饶有兴致地看着论难台上两人斗法,心却纷纷揣测这小小鱼篓到底能装多少东西。
第四十五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五)
之所以说是两人,乃是因为雪岭法师年纪实在太大,别说打斗,就是快走都做不到。
法师的修为尽在佛心境界,所学狮子吼乃是为了开悟痴迷,一生平和,从未与人捉阵厮杀。钱逸群以为他是高人,便如苦尘一般,待交上手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他帮忙。”行悦也说得颇为懊悔。他是灵体,说起来算是鬼。之前他被佛门狮子吼吓得差点消散,此刻再看,原来只是个百无一用的老僧,实在丢脸。
其实雪岭法师也并非那么百无一用,虽然对钱逸群来说有些累赘,但是他的金刚狮子吼却实实在在能帮上忙。
嘎巴身材粗壮,动作难免失于灵敏。每每等他蓄力冲锋,雪岭法师便会暴喝一声。这一声暴喝冲去,嘎巴就像是被人砸了一槌,脚下总要一缓。
钱逸群正好借着这一缓的间隙,或是跳开,或是游走,或是挺剑逼近,也算斗了个旗鼓相当。
藏密重视传承远胜土佛教,故而有许多莲花生大士弘法时期的秘法传承,遗留至今。那时候佛教刚进入藏地,与藏地本土的苯教争夺教权,是一场血腥得不能记入佛家论典的宗教战争。
这种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秘法,有适合以一对多的,也有专门一对一斗法争胜的,每个招式都带着浓郁的血煞之气。
嘎巴驱邪伏魔,实战经验比钱逸群只多不少。他又修得大金刚不坏真身。斩金截铁的古剑刺在他身上也只让他皮肤微微下凹,再难刺入半分。
钱逸群见剑刺不入,改刺为割,这样方能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见钱逸群连连抢攻,打得那藏僧毫无还手之力,以为他要凌迟这个藏僧,纷纷大声叫好。
这也是民间传统,但凡看个杀头都要叫好,何况直播凌迟这等酷刑。
钱逸群有苦难言,他目力超强。自然能看到这嘎巴身上的伤痕只是冒出两滴血珠,很快比愈合了。
嘎巴动作不快,但是力量极大。任由钱逸群出手,只逮到机会便重重一拳轰出。他这一拳势如风雷,别说打实,只是拳风擦过便冒出一块瘀青。
还好有雪岭法师的狮子吼,能在危急之时让钱逸群得空逃脱。
“雷来!”
钱逸群久攻不下,早就有些恼火,掌心雷的威力自然更大。然而这加强威力的掌心雷对于嘎巴来说。也只能让他身子一麻,衣衫焦黑。其他再无用处。被钱逸群雷击数次之后,嘎巴渐渐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电击,只是身形一晃便冲了上来。
“邪魔!去地狱!”嘎巴大喝一声,十指交错紧扣,高举过顶,如同巨槌一般朝钱逸群砸了下去。
雪岭法师正待做狮子吼,好让钱逸群乘机闪避,刚一张口,腰间猛然被个钝器一撞。登时真气涣散,发出一声破音,竟然没有吼出来。
嘎巴散开僧袍,施展法术。原本普普通通的僧袍随着真言咒语变得极大,绕向钱逸群身体两侧,彻底封死了钱逸群闪避的退路。
钱逸群此刻正处在嘎巴身前,左右是红衣如幔。只见上面真灵涌动,若是撞上去非死即伤。再一抬头,又是巨槌当头,如何躲避?
“金光速现!”
钱逸群高声暴喝。身上金光涌动,双腿用力一蹬,反朝嘎巴撞了过去。
古剑直取嘎巴双目。
嘎巴没想到钱逸群竟然还有这招,猝不及防,被钱逸群一剑刺在左眼。钻心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厉叫声,震得四周旁观众人耳膜yù裂。
钱逸群却是心头一惊:这剑竟然没刺进去。
眼睛这等软处,竟然这都让他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难怪柳和尚一家人要逃得那般干净利落!
这喇嘛不好对付啊!
电光火石之间,钱逸群脑已经闪过无数念头,眼睁睁看着一只钵盆大小的拳头轰了过来,身子却仍在空,无处借力,完全无法闪避。
拳头夹带风雷,轰在钱逸群身上。
金光爆闪,钱逸群身子一震,整个人倒飞出去,将嘎巴的僧袍撕裂出一个大洞。
所幸有金光珠护体,这一击虽然厉害,却没有受伤。
钱逸群落地之后一个弹身跃起,斜眼见雪岭大师满脸痛苦扶着腰间,心更是一紧。他正要上前让雪岭下台,嘎巴已经冲了过来,如同一头蛮牛,以头顶向钱逸群胸口。
钱逸群侧身闪避,护体金光正好消退。只见胸前被嘎巴头上的短发一划,如同一把钢刷刷过,大衣衫尽毁不说,胸口上更是密密麻麻一片痕丝。
嘎巴当年求法时,曾以头撞钟三年,脑袋已经如同拳头一样成为了他的武器。他因自己大喇嘛法力,竟奈何不了一个小道士,心愤怒至极。这一头撞过去,脚下没有丝毫留力,却没想到钱逸群躲了过去。
钱逸群胸口火辣辣作痛,与嘎巴错身而过,本能飞起一脚,踢在嘎巴臀部。
嘎巴重心失衡,脚下一个踉跄,再难收住,轰然跌下论难台。
台下却没人叫好。
刚才这两人气势惊人,已经让许多围观百姓心生惧意。见那如同恶鬼的嘎巴落在地上,众人哪里还敢出声?纷纷朝四周散去。
“老爷,咱们还得回府衙视事呢。”扬州府推官对府尊老爷说道。
府尊也已经吓得面sè苍白,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咱们先走。”
一旁自有属吏、和尚,扶着几位官员离开了席位,悄悄往外摸去,生怕引起恶鬼的注意。
钱逸群趁着这档口,冲到雪岭身边:“法师没事吧?”
雪岭疼痛非常,只是咬紧牙关,以大毅力的撑着,额头上冷汗淋漓落下。他眼角抽搐,勉强挤出一句话来:“朝闻道,夕死可矣。”
钱逸群扫视雪岭,见他周身并无异常,心疑惑。
“后腰,有yīn鬼之气。”行悦提示道。
钱逸群探手摸去,果然腰间比之别处独有一股yīn寒。他当即挥动茅君笔,凌空画出一个金光符,轻轻推到雪岭后背。他记得张大师说的话,不敢加持咒语,以免反伤雪岭。金光符饱含阳刚正气,最克yīn寒鬼气。这符虽然没有加持咒语,却足以减轻雪岭的痛楚。
“小心!”雪岭推了钱逸群一把,示意嘎巴已经攻来了。
钱逸群这回却是躲不了了,否则盛怒冲来的嘎巴便会撞在的雪岭身上。
“金光速现!”钱逸群第二次唤出金光,手换上了无相扇,一边斜出左手,喝道:“雷来!”
嘎巴重重踩在木台上,每一步都发出砰砰巨响。
论难台只是竹木临时搭就,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发出喀喇声响,勉力支撑。
——还有五步!
钱逸群心泛起一丝恐惧,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头。
三步!
钱逸群已经看到了嘎巴狰狞的面容。
一步!
钱逸群迎了上去,抢在嘎巴落脚之前站定。右手无相扇激发,喷出一团灵蕴光粉,直扑嘎巴面门。左手掌心雷蓄而不发,重重拍向嘎巴腰间。
“唵!”
嘎巴暴喝一声,吐出秘字法音。
钱逸群眼前一白,差点跌倒。
这“唵”字象征本尊智慧,为真言咒母,能生十种法门,为诸佛菩萨身、语、意三金刚报身。
钱逸群被这密宗真言震慑,昏然难行,好在掌心雷打在嘎巴身上,让他同时一滞,这才没有抢攻过来。
两人同时在论台上僵直,倒像是在斗法拼力难分胜负。
陈致和看了暗暗心惊,让一干道士先行后撤。
琼花观是十方丛林,不像子孙庙那般传承明晰。其或许有高人潜伏,但……反正没有人站出来帮忙。
“师兄,我来助你!”只听有人朗声大喊,蹬蹬蹬几步跑上论台,手铜钱剑挥舞,凌空抛起一叠符纸。
钱逸群从白光回过神来,见嘎巴双目赤红,脖颈肌肉暴胀,当下翻身滚开,让嘎巴一记头槌落了个空。他望向那名救兵,心的希望之火如同被狂风吹过,摇曳yù灭。
那人正是李一清。
“吾奉太上老君之命,取彼邪jīng……哎呀!”李一清尚未诵完咒语,突然腰间被人一撞,登时扑倒。
“结阵!”杨爱一脚踩在李一清后背,手宝剑遥指嘎巴。
李香君紧随其后,占了自己的阵位。顾媚娘从杨爱身后闪出,也守住了自己的方位。
白虹剑凌空飞起,在主攻位上悬浮。
以冬为首,是为花开四季阵的杀阵。
杨爱等人早就忍不住要出手相助,只是徐佛见钱逸群还能游斗,嘎巴未露破绽,故而不肯让她们过早暴露,只等关键时刻出来,好一举翻盘。
此刻李一清上台,让原本还能走得开的空间变得局促起来,徐佛只得提前让三女列阵应对。
杨爱嫌李一清占了她的阵位,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又见白虹剑已经刺向嘎巴,连忙晃动身形追随上去。
钱逸群不由心焦如焚。
他十分清楚花开四季阵的威力,对付一些绿林土匪问题不大,碰上嘎巴这样级别的敌人却远远不够看。
尤其这敌人还擅长以力破局,辣手摧花实在是太简单了!
第四十六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六)
“送雪岭法师下去!”钱逸群抢入剑阵,握住白虹剑,手腕一振,在嘎巴身上划出一道血口,瞬间撤步。
其他三女只得随阵后撤,以免阵型涣散。
钱逸群的放了手白虹剑,抓起茅君笔,一串心咒疾诵,金光符已经凌空画好,随手推了出去。
嘎巴追了上来,丝毫不躲不避,任由金光符打在身上。
金光符是至阳至刚的符法,对于yīn鬼克制极重,对于同样属于阳刚的佛法却没有什么威力。嘎巴撞破这金光符,就如撞开一扇纸门,脚下没有丝毫滞碍。
“震铃加身,逃!”行悦干净利落地道破当下最佳方案。
钱逸群心一动。
他不是没有想过逃跑,眼看这藏僧已经超出自己能够应对的极限,徒劳在这里游走,完全是毫无意义的事。
——这家伙针对的是我,只要我逃了,他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钱逸群摇动手里清心钟,高声喝道:“金光速现!”
借着这最后一道护体金光,钱逸群与嘎巴撞在了一起,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钱逸群人在空,心神却十分清明,努力控制着灵蕴的震颤,将清心钟上震卦的铃子流水一般打了出来。
钱逸群落地时,震铃带来的加持正好附着全身,让钱逸群得以轻松逃跑。
嘎巴带来的小喇嘛们见事主要逃,法螺大作。就要布阵将钱逸群围住。
钱逸群身形一晃,以极快的身法从众喇嘛身边闪过。
这种程度还拦不住厚道人……
同时看出这点的并非只有一个人。
嘎巴劈手一扯,赫然抓向身边最近的顾媚娘。
顾媚娘身形一闪,撤步后退,堪堪躲过,吓得心肝直颤。
嘎巴却没有停止动作,腰身一下,从地上捞起一个道人。
还是李一清。
李一清被杨爱踹倒之后便一直趴着没有站起来。倒不是因为受伤,只是他突然发现这个番僧的手段似乎比厚道人还要强些。对于厚道人,他还是有些尊敬的。到底那是他所承认比自己强的高人之一。
一个比高人更高——无论是身材还是手段——的高人!
李一清觉得自己应该留得有用之身,报效家国,抚养妹妹……就在他悄悄往梯子处爬过去的时候,一只巨大的手掌扯住了他的衣领,行云流水一般将他提了起来。
“你走!我杀他!”嘎巴大叫一声。
虽然口音古怪,发音不准,但是这种情形谁都能看明白。
钱逸群的原地一个旋身,踢开身边的喇嘛,站住了。
“你不会是要救他吧!”行悦急忙叫道。想打散钱逸群的愚蠢念头。
钱逸群后槽牙发痒,重重咬了咬。
自己所有的手段对于这个番僧而言都毫无用处。这时候回身过去无非是跟人消耗,只能看谁先撑不住。
实际上,若是让这喇嘛抓住自己的命门,接下去只能引颈待戮。
因为他肯定会随便抓个人出来当人质!
“好吧!我知道了!入图来!”行悦知道眼下生死一线,不能有丝毫犹疑,连忙吼道。
钱逸群心瞬间燃起一股希望,手指在帝钟顶端的三清剑上一刺,带着新鲜的血珠抹在了百媚图上。
下一瞬间,黑洞形成。钱逸群的神识大步迈了进去。
行悦一身麻衣站在堂上,身上还跟着那个斟酒的魅灵。他不屑地看着钱逸群,道:“你就为了个白痴,做出这种傻事?”
行悦第一次见李一清,却一针见血的叫出了李一清的本质,可见活得久些总有用处。
“他虽然是猪一样的队友,不过危急之刻能奋身上来助我。我不能就此抛下他不管!”钱逸群知道自己蠢事已经做了,索xìng大方承认下来,倒是别有一番正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我高祖皇帝,连老婆孩子都可以推下车。你跟他不过是泛泛之交!”行悦动气道。
“想我世祖皇帝,逃命的时候都不忘把他哥哥的老婆孩子拉上自己的车,一样挽救大汉江山!”钱逸群针锋相对道,“谁说慈悲心肠就成不了大事!”
汉光武帝刘秀虽然是高祖刘邦的血脉,也同样遭遇了逃命的窘况。不同于他祖宗,这位世祖皇帝非但没有扔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反倒还捡了哥哥的老婆孩子,为厚黑论者不耻。
“你让我进来,肯定是有教于我,时间紧迫,快些说吧。”钱逸群结束了这轮口舌之争。
行悦无奈叹了口气,道:“妇人之仁,终究是败事之根,特例何足以征?罢了,你这样的人虽然蠢些,却也不用忧虑你背信弃义。”
“就是就是,快些说说,可有什么办法度过此劫?”钱逸群笑颜眉开,连声催问。他又指着那魅灵道:“这魅灵是什么神通?于我有用么?”
“你既然凝成了第二魄,多纳一个魅灵也没什么关系。”行悦道,“不过于当下却不是十分有用。叫你进来乃是有一咒传你,看能否缓转局面。”
“多谢。”钱逸群由衷谢道,洗耳恭听。
行悦微微凝神,以心授之音传咒道:“视我者盲,听我者聋!行!”
“这么简单?这咒是什么效用?”钱逸群好奇道。
咒语极短,但是其关节却十分繁复。
行悦解说道:“越是简单的咒,所应对的天地之炁也就越不确定,用咒的契机也就越飘渺。不同于你的掌心雷,只要对准震卦便能成咒。我这咒乃是以水为本,以风为变。若是要用玄术易来说。必须明悟两层,第一层自然是坎卦,第二层必须应对巽卦,如此方能得机。”
“我的玄术易只有一层……”钱逸群无奈道。
“所以,只有碰运气了。”行悦更是无奈。他当年求道,主修的是治病救人之术,能回忆起这个咒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道:“一旦咒成,你周身十步,尽是黑风灰雾,伸手不见五指。是个攻守兼备之咒。”
“真坑……就算让他瞎了,我也伤不了他啊!”钱逸群盘腿坐在地上,用力挠了挠头,扯下几根头发。他抬起头,望向行悦身边的魅灵,道:“这个是什么神通来着?”
“数。”
“什么树?”
“术数的数。”
“你用同音字跟我解释,是耍我么?”钱逸群觉得脸上肌肉不停跳动,几乎处于面瘫的边缘。
“数者,计也。”行悦无奈道。“它这神通对于账房来说却是极佳,对你完全无用。故而我没跟你说。”
“计数的数啊……”钱逸群最后一丝希望被打破,“你说百媚图里为什么会有这么无用的神通?”
“因为最早立图的时候,是以争夺天下为目的的。”行悦说得理所当然,“尤其是‘奇谋’、“政略”归图之后,你就知道这其威力了。”
“都是我用不上的……慢着!”钱逸群正要出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你说它对账房有用,是算得极快么?”
“自然,非但算得极快而且极准。”行悦道。
“哈哈哈哈!”钱逸群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失心疯?”行悦皱眉道。
“非也非也!以你的资质我很难解释清楚。来,速速入我神魂!”钱逸群对那魅灵道。
“你能容纳的魅灵终究有限……”行悦最后劝道。
魅灵缓缓走向钱逸群,如同虚影一般融入钱逸群体内。
“这是此番获胜的机会所在。”钱逸群略一凝神,感受着魅灵入体带来的变化。
静坐片刻,钱逸群睁开眼睛,好像睡了一觉,道:“好了。这回可以去试试了。”
行悦不知道钱逸群在想些什么,心下却对这个少年颇有些信心。既然他愿意融合这“数”魅灵,想来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这种疑惑却是因为行悦没学过数学。
钱逸群前世所学的诸多科目之,以数学最为糟糕。如果不是这门学科拖后腿。他也不至于调剂去极其冷门的图书馆专业。
然而数学成绩不好,并不代表会对数学深恶痛绝。钱逸群对数学还是很有兴趣的,很喜欢《数学的故事》这种数学史科普读物。
正因为此,钱逸群知道数学的力量。
只要有jīng确的测量工具,正确的公式,以及足够的变量……数学能够做到一切事。
……
钱逸群出了百媚图,望向嘎巴。他心念一动,嘎巴的身高体重,一应数字竟都浮现在了心,毫无费力,只要所见便有所感。
——他要发力捏死李一清,原来只需要三十分之一息。
钱逸群心泛起一个念头,原来已经计算了嘎巴手臂长度,运动速度,以及李一清所能产生的最大阻力。
——很实用,只是计量单位略坑……
钱逸群心只给了个评。
其实,数学是个工具概念,所有人造的计量单位都会有误差,只是小到可以忽略罢了。就华夏而言,三代之时列国林立,各国的计量衡各不相同。故而方士们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自比自身。
他们以自己身体的长度比例为单位,比如以大拇指指节为寸,以一肘为尺,这样大家交流身体部位时便统一了。人高大者,自身尺寸自然也就大些;矮小者,尺寸就小。这样说起“脐下三寸”,便不会发生秦国人按着小肚子,齐国人却按到大腿根。
当然,碰上手长过膝、耳垂过肩等奇形怪状之人,这法子就有些难说了。好在这种人世上不多,存而不论亦无伤大雅。
这“数”神通便是以钱逸群为度量衡,只要仔细观察,便能jīng确测量,越过计算过程,直接得出计算结果,甚至连公式都不必知道。
这就等于是在钱逸群的头脑安装了一台超级计算机!
第四十七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七)
钱逸群趁着震铃的加持效果没有散去,冲向台面,手长剑直取嘎巴双目。
嘎巴随手一挡,却发现钱逸群原来是个虚招,真正的目标却是李一清的衣服后领。
衣领嘶啦一声裂开,李一清重重落在台上。几乎在落地的瞬间,李一清已经手足并用,蹭蹭蹭爬开了数步。
嘎巴抡起一脚想踩死他,却踏了个空。
钱逸群刚用了震铃,体内灵蕴亏空严重,救了李一清便跳开旁边,高声喊道:“这番僧疯了!快锁了他!”
众人原本还想看一场神仙降妖,制伏外道的戏码,见钱逸群逃跑,心头便有一丝不祥。此刻见钱逸群大声求援,才知道刚才神仙道长并不是使了个“拖刀计”,乃是那番僧的确难以对付。
酒楼上的郑元勋也是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对郑翰学耳语几句,让他去找府尊出面,锁了那番僧。
郑翰学撒腿就跑,正好见扬州府几位官员并没有回府衙,而是正往酒楼前来。他连忙过去打了招呼,将父亲的托付说了,也少不得随手塞点金子给左右师爷、吏员,让他们多加帮衬。
府尊同样被那不请自来的番僧激怒,听了左右的建议,当即发下令牌,让府衙三班差役带着铁链来抓人。
府尊在府衙差役就得跟到哪里,这是规矩。很快就有捕头带着弟兄们赶来,手里提着手臂粗细的粗大链子,跑起来哐啷直响。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见那些小喇嘛想阻碍办差,又怕官差挡不住,大声朝杨爱叫道:“下去助差役一臂之力!”
杨爱发现自己三姐妹原来成了累赘,心憋了一肚子火,闻言便朝那些小喇嘛攻去,尽情宣泄内郁闷。差役们见有了帮手,还是三个娇滴滴的美少女。手铁尺越发有劲,捡着机会朝那些小喇嘛身上抽去。
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热闹非常。
嘎巴大怒,下手更快。可惜丢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拳脚功夫实在不甚拿手,总是差一步抓住钱逸群那贼道。他心无名之火大炽,怒气冲顶,暗想:这贼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滑溜。好像算准了我的动作。
钱逸群当然不可能步步推衍。他只是用草木之心的强大视力笼罩嘎巴周身,那一块肌肉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便可知道他下一步是要左还是右,是要扑还是跳。加上强大的心算神通,钱逸群便可以清楚判断自己该何时向何方转进。
与此同时,钱逸群一遍又一遍地掐起小**诀,锁住坎卦,呼喊:“水风井!”
下坎上巽,是为水风井卦!
这是钱逸群给新学咒语设定的快捷方式,不用一次次诵持咒言,大大提高施咒速度。这种犹如开挂的感觉。让钱逸群十分享受,谋算着早就该让行悦把《金光咒》换成心授印在他脑海。
尤其是自己竟然浪费了一个无为之心的机会。将掌心雷绑在了尸狗魄上。
——实际上完全可以用心授的方式解决咒语太长的问题。
钱逸群决定此战之后必要让行悦干这个苦力活,想办法将尸狗魄解放出来。
这也是他天生乐观,哪怕战局不利也坚信自己最终能够转危为安。
那边嘎巴却没读过六十四卦,自然不知道“水风井”是其卦名,只以为钱逸群用土话骂他,手下更加凌厉。
也多亏钱逸群运气好,眼看灵蕴便要不支。一声“水风井”刚落,滚滚黑雾从身上喷涌而出。这黑雾迅速填满钱逸群十步之内的空间,足足扬起两丈多高。彻底将台上两人吞没其。
作为施咒者,钱逸群自然不会跟他嘎巴一样耳聋眼瞎。他在这个灰sè的空间看得很清楚,只是有些失去sè彩的异样感觉。他仍旧能够听到嘎巴的咒骂,看着他陷入癫狂之。
嘎巴并没有失明。
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东西”,但那东西只是一团团黑雾。这些黑雾如同澎湃的云海,翻滚着撞入他的眼帘,遮蔽了世间所有物体。他也很清楚听到了声音,那是风的语言,呼呼作响,连他自己的嘶喊也一并吞没。
钱逸群手持古剑,在嘎巴身边游走。每走几步,便在台上用力划上一剑。他走完一圈,循着地上的剑痕,再次出剑,让这剑痕变得更深。
咒力持续时间不长,对于嘎巴来说却像是百年之久,在黑雾之几乎失心抓狂。
突然之间,天地一变,明亮的rì光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钱逸群翻身离开,御剑飞出,完成了最后一剑。
嘎巴扭头看着地上插着的古剑,伸手要去抓住。
喀嚓!
一声声脆响接连响起,嘎巴蓦然发现自己脚下的木板裂成了一个圆。
这个圆足够让他整个人都落下去。
台高五尺,嘎巴身高八尺七寸。虽然他很稳健地站在了地上,但是露出来的三尺身躯却是有力使不上。
“铁链!”钱逸群高声喊道。
钱卫一直隐遁身形,听到钱逸群呼喊,连忙跑去抓起铁链一头,扔上台去。
众差役以为钱逸群喊一声铁链就飞了,吓得连忙脱手,生怕妨碍神仙办事。
钱逸群拖着铁链,绕着嘎巴跑了两圈,自己拽住一头,喊道:“拉住!”
钱卫双脚蹭地,挽住铁链朝后仰去。
钱逸群也是一般动作,就像是两个人正在拔河,而间的坠点却是大喇嘛的胸口和脖子。
嘎巴惊恐之间,双手一错,扯住铁链两端,免得被活活绞死。他力大无比,几乎将钱逸群和钱卫一起拉到身边。
“来帮忙!”钱逸群憋红了脸,更加倾斜了身子,将体重施诸一点,勉强止住了被拉过去的速度。
差役们见神仙道长已经锁住了那个番僧,又见番僧力气竟然如此之大,心惊骇。不过他们都是吃公门饭的,自有一股煞气。这煞气升腾,什么妖魔鬼怪都得让路。
几个差役冲上台去,跟钱逸群扯住一头,另一头自然也有差役帮忙,集合十数人之力,这才勉强胜过嘎巴番僧一头。
嘎巴发出一声惨呼,他的徒子徒孙们遥遥呼应,却被杨爱三人用剑阵拖住,难以抽身帮忙。
这花开四季剑阵本就是脱胎于花月凌风阵,徐佛虽然没练过,只是看看便知道该如何策应。她见大番僧受缚,小番僧发急,怕三个女孩吃不住,连忙拔剑上前,与三人又凑齐了花开四季剑阵,彻底封死了小番僧的救援之路。
第四十八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八)
嘎巴达瓦眼看着铁链在自己喉间收紧,一丝丝挤压着肺的空气,心腾起极大的愤怒与不甘。
——自己累世修行,虔诚佛法,竟然落得被小人欺辱的地步!
——那些佛门子弟,非但不帮他殄灭外道,竟还帮着外道与他作对!
——这些外道不知诸佛菩萨苦心,一味在苦海沉沦,竟然毁伤僧宝,造下大罪!
——我要这些贼人,灭度!
“复有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名最上增益大吉祥,断三界生死,消除一切恶趣,能灭一切灾害,作一切事皆得安乐,寂静如现在见佛,此妙吉祥菩萨,宣布最上秘密真言相。为一切众生,若有忆念一切所愿皆得圆满。若有持诵之者,所有五逆重罪皆得清净。”
一个宏大的声音在嘎巴脑响起。
嘎巴双目充血,淌下两道血泪。
“道长!他要死了!”有个年轻的差役喊道。
“别停!”钱逸群喊道,“他不死我们就死了!他入魔了!”
差役们闻言大恐,手下更加用力。
嘎巴仍旧听着脑的声音,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是谁在与他说话,是谁在为他背诵《大方广菩萨藏殊师利根本仪轨经》……
“即说真言曰:唵、阿、尾、啰、吽、佉、左、洛。”
殊师利菩萨最胜威德心咒!
——菩萨终究不舍弃弟子!
“唵!阿!尾!……”嘎巴胀红了面孔狰狞扭曲,暴喝出一个个秘字法咒。
“他在喊什么!”差役惊恐莫名。大声问道。
“抓紧,勒死他!”钱逸群咬着牙,人已经已经躺在了地上。
“……啰!吽!佉!……”
“道长,想想办法!神仙!”年轻的差役觉得腿肚子酸软无力,这一声声咒音就像是催命的魔鬼。他恨自己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境地,如往常那样偷懒耍jiān不就没事了么?
“少废话,多使劲!”钱逸群吼了一声,脚下却无法抑制地朝嘎巴摩擦过去。
嘎巴的力量,越来越大。
“……左!洛!”
几乎爆炸一样的声音从嘎巴的口吐出,全身肌肉膨胀。他毫不费力就一拉。将铁链两边的人拉倒在地。随手一旋,竟将这十三四个男人尽数甩了出去!
钱逸群落地时脑袋一震,眯眼望去,一个妖怪正从坑爬了出来。
那妖怪长着个脑袋,间黑sè,右面三头为红青黄,左面三头为灰白黑。居头上还有个红头,呲牙咧嘴,就像是要吃人。无比恐怖。
最顶上那头却是黄sè的佛像,戴着华丽的珠宝冠。慈善平和。只是与其他八个带着骷髅冠的恶鬼头颅放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诡谲奇异。
钱逸群以为自己眼花,定睛再看,间那个黑头竟不是人脸。它长着一对水牛角,赫然是个牛头。红发上指,露出无比忿恨模样。
这妖怪浑身靛青,就像是冻死的死尸,散发着浓浓的恐惧气息。
钱逸群自以为胆大包天。看到这恐怖骇人的一幕,仍旧难抑心生出的畏惧,心脏跳得飞快。
“大威德明王……”被搀扶下去的雪岭突然道,“大威德明王!”他无比惊诧地喊了起来:“是殊师利菩萨!”
大威德明王是殊菩萨的忿怒相化身,乃是密教里的根本本尊之一。
钱逸群对密宗了解不多,殊菩萨的名头还是听说过的。他很难理解眼前看到的景象,这是殊他老人家受不了弟子被欺负直接附身?还是这家伙竟然就是殊菩萨转世?殊菩萨转世的人不是格鲁派的宗师——宗客巴么!
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似乎这个恐怖的形象只有自己和雪岭能看到。
其他所有人在看嘎巴达瓦的时候,的确面露惊惧,但远没有他们两人这般……夸张。
无论这是大威德明王也好,牛头怪也罢。反正嘎巴已经从铁链的毛毛虫蜕变成了蝴蝶。钱逸群自己就经历过这种生死关头蜕变翻盘的事,故而实在无力吐槽别人的战斗升级。
——你妹!
钱逸群见这牛头怪直直冲向自己,顿时心一凉,想跑也来不及了。
嘎巴的速度如电一般,若不是木台震动证明他的确是一步步跑动,否则还真以为他是飞去的。他到了钱逸群面前,伸出蒲扇一样巨大的手掌,抓向钱逸群胸口。面目狰狞,就像是要将钱逸群的心脏掏出来一般。
钱逸群根本无从抵抗这种力量,整个人如同被撕裂一般,痛得他仰天长嚎。
这种痛苦的叫声更加刺激了嘎巴的凶xìng,似乎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尖锐的手指一步步刺入钱逸群胸口,粗厚而布满黏液的舌头兴奋地在嘴边打了个转,像是看到了期盼已久的美食。
钱逸群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颈椎再难支撑高昂着的头颅,缓缓垂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长满黑毛的巨爪,伸进了自己身体之。
的确是身体之!
那只黑爪,不仅仅刺入了血肉之躯,更伸入了灵蕴之海。
黑爪一把攥住了已经凝炼成浑圆宝珠一般的尸狗魄,用力一扯,尸狗拖曳出一条银sè光尘的尾巴,被拽了出去。
嘎巴狞笑着摊开手掌:“好吃的。”
钱逸群一时呆了。他一直以为灵蕴海、大帝钟、尸狗伏矢……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是穿过了玄关之后,到达的另一方宇宙。
而如今,嘎巴竟然打通了两个世界!
他真是殊菩萨!
嘎巴将手的尸狗拍进嘴里,吞了下去。
钱逸群顿时如同火烧全身,眼前浮现出深红sè的火焰,冥冥之有种认知:这是尸狗眼下所在的地方。
嘎巴再次将手刺入钱逸群身,笑道:“我还要。”
钱逸群振起右手,握住长满粗毛的手腕,左手用力将三清剑扎了过去。
三清剑,名为剑,其实只是一件摆设。
这是帝钟柄端的装饰品,象征一气三清,归根于一。
钱逸群以它刺破手指,已经费了极大的功夫。
然而,要想以之刺入刀枪不入的嘎巴,简直就如同用石子打落火星。
然而,钱逸群手里只有这个。
然而……
石子或许真的能打落火星。
因为,三清剑竟然插进去了!
嘎巴的惊讶并不比钱逸群少。他缓缓抽出手,竖起手肘,看着扎在自己身体的三清剑。
血流了出来,落在帝钟上,粘稠得像条蠕动的虫子。
“出佛身血,”嘎巴露出一口尖锐的牙齿,“五!逆!大!罪!你要阿鼻地狱,无间受苦!”
“我去过。”钱逸群嘿嘿笑道,“而且……”
“什么?”嘎巴好奇问道。
钱逸群缓缓闭上眼睛,双眼流下两行清泪。
“三界之上,梵炁弥罗。上极无上,天之天。郁罗萧台,玉山上京。渺渺金阙,森罗净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宝珠之玄之又玄。开明三景,化生诸天。亿万天真,无鞅数众。旋斗历箕,回度五常。巍巍大范,万道之宗。大罗玉清,虚无自然。至真妙道,元始天尊!”
——师父其实什么都讲了,是我惑障蒙蔽,不闻不见!
钱逸群脑回响起木道人传法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传到了自己心。
墙壁上的霉斑渐渐清晰起来,放出如丝毫光。在这毫光之,原本的绿霉变成了鲜艳的玉,原本的黑斑变成了飘渺的云黛。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
钱逸群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茅蓬坞里的茅棚前。就如师父施下的那个阵法一般,这茅棚在刹那间生出了雕梁画栋,红砖白墙,三层飞檐,瑞兽重。他自己再不是一个身穿棉纱道袍的道士,而是身披法袍的道官。
法袍之上,金丝银线。左金乌,右七星,八卦在襟,山河表里。他头戴玉冠,手持象牙笏板,伏惟殿前,高声称颂。
“今臣关告,迳达天!”
钱逸群一咒诵毕,眼前殿宇楼阁尽去,无边光明之,一尊真神独坐。那真神恍恍惚惚,渺渺冥冥,难见形象,只能通感。
“我今授你玉清天雷一道,你当以大慈悲历世,大毅力恒守,常侍天尊,不落邪见。”
神音振振,如雷贯耳。
钱逸群伏惟拜道:“臣领法旨。”
此言一出,光消云散,虚空一片。
钱逸群只觉身子一轻,登时坠落。
直不知下落多久,忽地眼前一亮,四周景象纷纷显现。最为醒目的,赫然是那口黝黑的帝钟。
帝钟之上,一道玉符缓缓旋转。玉符表面纹理繁复,变化万端,随着钱逸群的想象而变化。那些起伏斗折的线条,一旦觉得它是高山峻岭,它便生出无穷厚重之势。一旦认为那是天上星斗连绵,它便顿时浩瀚无垠,令人敬畏。
钱逸群的神识轻触这玉符,便被吸了进去,无从抵抗,只能顺应。
玉符之天地更是广阔,一条条电蛇飞舞,耳只有轰轰雷声。
——这些便是玉清天雷!
钱逸群念一动,却被玉符踢了出来,越过灵蕴海,直接出了玄关,回归自身。
这一番神游,像是过了许久。
钱逸群却感觉到脸上两道冰凉,原来还是那两行清泪,刚刚淌过面颊。
第四十九章 大威德金刚怒目,玉清天真灵下盼(九)
嘎巴拔下帝钟,扔在地上,抬脚便踩。
突然之间,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抬起的脚放不下去了。
不仅仅是脚,整个身体都动弹不得。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钱逸群身上散发出来,同时又夹杂着一股同样强大的斥力。
这一吸一斥同时作用,将人悬浮在虚空,没有一处能够借力。
“哥也是有老大的。”钱逸群悠然地以只有两人能够听闻的声音说道,脸上浮出一丝安静、自信的笑容。
“什么的说?”嘎巴一惊,眼的钱逸群变得高大起来。褴褛的衣衫被浮云缝补,宛如天衣。在他的头顶,一朵庆云高悬,如光如雾,洒下光尘,照耀道人周身。
“我家老大刚才看了我一眼。”钱逸群微微笑道:“是不是很给力?”
嘎巴无法动弹,恐惧在内心滋生。而这毒草一旦滋生,很快便会以不可抗拒之力席卷身心,将人拖入无间地狱。
“玉清天雷!”
钱逸群捕捉着玉符转动的频率,感受天地之间炁息的变化,人与天地丝丝契合,终于吼出符命。
一时间,天地变sè,天空涌出团团乌云,登时遮蔽天光。正月的寒风吹动大地,却无法吹散这些乌云。
风云搏击,雷声沉闷如鼓。
“快逃啊!”
有个差役再难承受这天地之间的威压,惊恐大叫。连滚带爬逃下台去。其他人受了感染,无不惊骇,纷纷逃散。
那些喇嘛见状,纷纷坐在地上,也不管徐佛等人宝剑加身,齐声高诵藏密经。
咔嚓嚓!
一道水桶粗的霹雳天雷从天而降,直击论难台并非无形束缚的嘎巴。
嘎巴暴喝一声,如狮吼,如牛号,被雷劈了个正着。
空气充满静电。就连钱逸群都不得不后退两步。
这道天雷不知蓄满了多少电量,在昏暗的天地之间如同闪亮的铁索,源源不断地将yīn阳余气打进嘎巴的身体之。
头之,左面三头尽数爆裂。
很快,右面三头也依次爆炸开来。
嘎巴身上的靛蓝变成了焦黑,旋即又褪尽墨sè,展现出原本黝黑的皮肤本sè。
“啊!”嘎巴怒吼一声,最顶金sè佛头应声而爆。
钱逸群轻轻挪步,一板一眼在台上踏罡步斗。
这正是张天师所传的龙虎山秘法:天罡星步。
行此罡步。能够收拢灵蕴,凝练魂魄。是正一派上乘秘法。钱逸群踏出罡步,体内灵蕴纷纷归流灵蕴之海。伏矢魄得到祭炼,脸上忿恨渐消,也让钱逸群心清静。
他手掐起小**诀,默诵十六字掌心雷咒,蓄起一个大大的电球,朝嘎巴的血盆大口掷去。
这电球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嘎巴剩下的两头击得粉碎。
从天降落的玉清天雷终于消散,留下空气淡淡清新气息。
这就是天威。
嘎巴身上的僧袍被雷击得变成了焦炭。化作粉尘,露出灼烧后的身躯。他迈出步,盯着钱逸群,徐徐前倾,最终轰然倒地。
小喇嘛们停下诵经,冲上论台,脱下自己的僧袍裹住嘎巴。两两搭手,做成一张人肉担架,将他抬起了起来。
钱逸群没有丝毫动作。此时的他,只感觉浑身力竭。就连张口说话都做不到。
一个小小的银sè圆珠,从嘎巴身上升腾起来,静静伏在空。
尸狗。
喇嘛们视而不见,旋即穿身而过。它不动不摇,不受丝毫影响。
果然是另一方天地的东西。
钱逸群凝视圆珠,心升起一股对视的感觉。
——尸狗回来?
钱逸群心念一动,尸狗一闪,朝钱逸群飞来,没身而入。
就在尸狗进入体内的刹那,玉清天雷之符表面泛起一层冰霜,越结越厚,最终被冻成了一块冰雪丰碑,再也不旋动了。
“道长,你没事吧?”徐佛带着三个女孩上了木台,护住钱逸群。
钱逸群又站了片刻,身上方才有了力气。他微微摇头道:“有。”
“能抬你回去么?”徐佛问道。
“能。”钱逸群道。
徐佛和几个女孩自然承担不起这个重任,只得将目光投向周围尚未散开的众人。
围观群众早就已经退避三尺,躲在门窗之后偷窥。差役们早就逃出了好几条街,要走回来恐怕不容易。那些和尚呆若木鸡,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光头堆在山门殿前,就像是一笼刚出锅的馒头。
就在徐佛将目光投向道士们身上的时候,一个年道士突然高声道:“yù求无上道,大众转天尊!”
这道人自然就是陈致和。他提举天尊板,三称圣号。
随同而来的经师道士,闻之jīng神一振,yīn阳顿挫,齐声传唱:“雷声普化天尊,雷声普化天尊,雷声普化天尊。……”当下钟鼓齐鸣,经师分列两队。
陈致和两边揖让,有鼓师上前敲鼓引道,绕着论难台走了三圈。
这本是玄门常做的功课,此时掐头去尾做出来,倒也显得庄重威仪,远比一群人蜂拥而上要好看许多。
来观摩论难的道门信众见做起了法事,连忙从各自藏匿处跑过来,齐声诵唱天尊圣号,跟着道士们“转天尊”。
信众越来越多,就连不是信众的人也跟了进来,很快就转出了七八层圆环,犹有新人加入。
陈致和带着经师上台,看着底下信众层层叠叠,比之过往做法事壮观数倍,心激荡。他走近钱逸群,以这位厚道人为心,缓缓绕着,低声问道:“能行么?”
“不能。”钱逸群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恢复的力气还不没到腰间,恐怕再站一会都要摔倒了。
“扶你回去。”陈致和见钱逸群说话干脆,吐字清晰,气不亏,并不是受伤之象。他道:“机会难得,这场法事做了就走。”
“靠。”钱逸群浑身乏力,只能吐出这一个字。
“不客气。”陈致和以为钱逸群是想说“靠你了”,连忙谦虚道。
——你妹!
钱逸群闭上眼睛,保养元气,没再说话。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玉符会突然被冰封起来,难道天尊大人觉得这个东西太破坏平衡,用了一次就削弱了?就算削弱,也不能直接冰封呀。
还有那尸狗,被夺之后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适……魂魄到底是干嘛的?
当然,最最让钱逸群迷茫的,却还是那个问题:
何谓神!
今天所见,真的是神么?
“道无鬼神,独来独往。”
“真神唯有一心村。”
……
这些不都是对神的否认么?为什么我今天如此清晰地接触到了“神”?
钱逸群思绪一多,顿时心神涣散,心脏突然绞痛。
这突然其来的绞痛让钱逸群站立不稳,一头栽倒。
还好身边有不少道士围着,两个眼疾手快的道人下意识一扯,将钱逸群拉住起来。陈致和当然不能让道门高真就这么直挺挺放倒,连忙让年轻侍者两两握住手腕,搭出一个“口”字架,将钱逸群双腿送入臂环之,抬起边便走。
“放空心识,你心炁太弱了!”行悦在神念之大声疾呼。
钱逸群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这数通归于心炁,我只要动心计算,便是在消耗心炁。只是不同于草木之心那般消耗巨大,所以不知不觉就招了……还以为我年纪轻轻得了心脏病呢!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rì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钱逸群默诵《清静经》,总算心痛之感有所缓和。
众人见道长们回观,纷纷跟进,不管曾经信什么,眼下去烧柱香总是没错。
大明寺旁酒楼之,众官员和豪商们分坐几桌,上面摆满了酒菜,丝毫不避讳对面的佛门黄墙。
府尊老爷先领引一巡,说了两句废话,朝郑元勋一望:“郑惠东可得谢谢本府啊!若不是本府居,你怎么会与那位神仙道长结缘。”
郑元勋举起酒杯,笑道:“一杯薄酒,多谢明公。”说罢,仰起头一饮而尽。
五泉小抿一口,又道:“神仙的那个鱼篓,不知能装多少东西。”
郑元勋心暗道:果然如此,这等宝贝无论谁看了都难免眼红。他道:“以往只当这是厚道长的装饰,从未想到竟然有这等威力。”
一旁末座的徽商突然插嘴道:“那个法术小可倒是听说过。”
五泉公放眼望去,见是生人,便不咸不淡道:“敢问其详。”
那徽商朝扬州府尊拱了拱手,道:“那法术有个名堂,叫做‘壶里乾坤’。是要先做一件大物事,然后用法术一点点炼小。譬如烧一口大缸,最后练成一个酒杯。这酒杯虽然看似能盛酒无数,但终究不能超过那口缸子的大小。”
众人纷纷点头,好像真的听懂了一般。
郑元勋知道这徽商之前跟他一样惊叹,如今却说得头头是道,想必是刚才从哪里请教过了明白人。
他不喜欢这陌生商人之前贬低厚道长,又见不是熟人,年齿也在自己之下,所以不用给什么面子,出声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可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