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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爱情全文阅读

作者:帕三绝     残酷的爱情txt下载     残酷的爱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2章 谁对不起谁?

    一周了,该下葬了。康父租了殡仪馆的一个厅停放自己妻子的遗体。她走得并不安详,但走得很快。人到了岁数能死得这么痛快也是一种福气。

    近几天康父一直试图用这番说辞说服自己,有时他几乎成功,但大多数时候他完全失败。没人时,黑夜看够了一个老人的悲伤与寂寞。

    他身边几乎没什么亲人,这种事儿他也不愿意假手于人,可是跑了一天多他就感慨岁月不饶人,往后的所有事情便只能委托出去,订什么样的寿衣,订哪个厅给自己的妻子开追悼会,白事也要宴请,订几桌,什么规格,白事的流程,礼节,一应他全部都委托出去。

    第二天时流年的父亲就找上门来,其实当天他们就已经出现,但是他那时候忙,然而更多的是害怕在故人面前失态。两家现在搞成了这个样子,年轻人不说,老人们都觉得没有办法收场。

    如果早知道。

    嗨,这世上哪有早知道呢!

    流年父亲晚上不走,陪他一起住,老哥儿俩一块儿喝酒,一块儿说话,也几乎同时陷入沉默。两个男人的家顿失生机,有时流年父亲和康父几乎会同时怀疑,他们不晓得是自己被沉默吞没了,还是他们将沉默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更多的时候,流年父亲都在叹气,康父没在叹气,但脸和眼睛像北方的冬天,没一点儿生机。一个老太太而已,平常并未觉得,如今她陡然间从康父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他才知道在那个家里,最重要的不是曾经官场得意的康父,也不是被他们视若掌上明珠的康若然,而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康父奉劝流年的父亲不要想太多,孩子们的事儿是孩子们的事儿,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再说了-----

    康父一挥手,“孩子们也没有错。”

    两家的老人都习惯称自己的小辈们叫做“孩子们”。他们也真正曾经把对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还曾经一手策划他们的未来,给他们的以后标注上最为清晰精确的注解,只是可惜,孩子们长大后擦掉了那些注解,自己全部重新写上新的了。

    杯酒入愁肠,两个人都更愁,谁却也不愿意收敛。直到第四天,两人不喝酒了,两个老头子血压开始不受控制的往上飙。流年母亲便暂时担当起那个家女主人的职责来,直接明令禁止两个老头子不许再对饮成三人。

    不接受反驳。

    两个老头子还是珍惜自己的身体的,人到老了,觉得生命有限的接近了死亡,才开始学会真正的惧怕。再往前退几年,不让他们这些男人们喝酒?简直天方夜谭。

    第七天,康母出殡。康若然回来了,流年也回来了。

    还好,他们赶回来了。两个人突然间出现,下了飞机直奔现场,康若然一袭黑裙,戴了一顶黑色帽子,脸色煞白煞白。流年胡子拉碴,瘦得两腮的骨头全部支楞出来,有时那些骨头像要戳破自己主人的皮肤,就像种子试图钻出土地一样。

    葬礼并未开始,人们沉默的忙活着自己手头里的活儿,司仪是城中有名的白事司仪,队伍也是那司仪拉过来的,一应程序、禁忌、习俗他们都懂,亡者的亲属只要听指挥就一切ok。

    康若然出现时,准备工作已经七七八八了,康父沉默的坐在场下某个空椅上,流年的父母则帮忙关照,看哪里经办得并不十分妥当。

    “爸。”康父以为自己幻听了,他的宝贝女儿应该在大洋彼岸等着接受心脏移植手术,老太太过去的消息也没敢惊扰她,那孩子身体不好,这么多年她都在自己的保护之下仿佛生活在真空里,如果有可能,他想一辈子这样护她周全。

    当初选择出手相救流年一家康父就有此打算,甚至是流年家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

    老人不愿意往下想,但近来回忆总不期造访。从前他看过一个说法儿,说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证明这个人开始真正的老去。

    他老了吗?

    老人有点儿不服气。

    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是真的老了。

    老并不可怕,其实无能为力才可怕,没有办法再控制、再掌控才可怕。他当初以为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谁知道多年以后事情的发展竟然急转直下。有若干刹那,老人想到“报应”这个词儿,但更多的时候他提醒自己不能迷信,他接受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的教育,临老临老不能背弃自己的曾经所学。

    没有因果,也没有报应,是那个叫流年的孩子太过死心眼儿。

    他不恨他。恨是最没用的情绪,恨,代表你没法办法摆平让你恨的那个人。你恨一个人,就意味着对方给了你巨大的伤害你却拿对方毫无办法。

    但他还是想起从前,康父清晰记得,流年的父亲遭了别人算计,本来事儿不太大,但康父三运作两运作将那件事儿上纲上线,结果流年父亲不但丢了工作,差一点儿锒铛入狱,康父选择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力挺流年父亲,搭救他一家人于水火。这样自己的病女儿未来就有了着落,先心病怕什么?一辈子不能传宗接代怕什么?

    他没有错,作父亲的想给自己女儿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家有错吗?再说,这也不算是伤害,撑死了叫曲线救国罢了。

    哪个父亲不是自私的?老人家当初的想法十分单纯,不想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以后受委屈罢了。

    这一切他本来唾手可及,如果没有那个陈莫菲出来横刀夺爱的话。

    他恼恨那个女孩儿,当初应该把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儿,当然,当初他也不是想要手下留情,他一直以为那个平民家的女孩儿翻不起什么大浪,再说事隔多年。

    然而命运却兜兜转转,这真让人遗憾。

    某些瞬间,老人十分后悔。他甚至想要跟某位神明去忏悔。忏悔什么呢?他一个人做下的孽,却让自己的妻子女儿吃了瓜落儿,而他这个真正的罪恶之手去并未遭受到任何损失和惩罚。老天不公平啊。

    他怪责老天,从来没有怪责过自己。他的安排几乎天衣无缝,不过造化弄人罢了。可能命运之神并不愿意看见凡人比他更加聪明,于是从中施了小小的伎俩,看,真不过就是小小的伎俩,就足以让他悔恨终身。

    也许,这就是神与世人的最大差别。

    说回忏悔,或者说后悔。他真的后悔。然而这后悔并不能宣之于口。那些想法儿只敢在无人的寂寞的夜里前来拜访,他们现在才来试图打倒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他们才是真正的懦夫。而他不是,他不是,从来就不是。

    不,妻子不是因为他做下的孽死的。

    不,女儿不是因为他过份保护、不是因为他做下的孽才有今天的。

    不。都不是。他爱她们,用生命去爱,不惜一切代价去爱。他本来想给她们全世界最好的,他一度也有那个能力,没想到,后来峰回路转。

    究竟是谁对不起认呢?

    老人有时搞不清楚。

    是流年那小子对不起我们一家?

    还是我们一家对不起流年他们一家?

    老人着实迷茫,老人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人性的漏洞,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每个人的人性都可圈可点,他的,流年的,都一样,灵魂也许都千疮百孔。

    老爷子站起来,他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被一声“爸”给打败。

    康若然别过头去,她那么强壮的父亲,她从来没想过某一天他会如此脆弱。

    老人试图止住眼泪,但并未成功,有人递给他一包纸巾,老人抬起头,透过浑浊老泪,他看到了流年。

    流年!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又偏过头去找寻女儿的面孔。

    才多久啊,那张未经世故的脸如今看起来饱含沧桑。

    我以为能护你周全的。

    我以为能把你一辈子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当初他以为的爱,以现在为止,可能变成了害。

    但时光回不去,人生没有如果,事情一往无前,发展到今天,康家老爷子觉得自己的双手上沾染着的,不知是妻子的血,还是女儿的泪。

    他长叹一声,康若然已经像燕儿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搂住女儿时他心里又狠狠的疼了一把,她瘦了,瘦成这个样子,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似的。她曾经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甚至是全城的羡慕对象。

    “老伴儿”老人默默在心里发誓:“你看着吧,女儿失去的,我全部会帮她抢过来。没有人能让我的女儿受委屈,你走了以后,康若然没有妈妈了,只剩下我这个爸爸,我更不允许有人伤害她。”

    老人老泪纵横,混浊老泪落进自己女儿衣服纤维里。

    “若然,”老人呜咽,“我儿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一老一少,在康家老太太出殡的殡仪馆大厅里,抱头痛哭。

    流年束手在旁,红了眼圈,却又觉自己的悲伤与这里似乎格格不入。

第123章 葬礼

    “啪”

    是流年父亲。自己儿子,不想打,但这种场合又一定要打。不打,不足以平复康家人的愤怒与悲伤。其实打了也是杯水车薪。但一定要打。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上前拉,于是第二个巴掌落下来。

    这一巴掌的力度比上一巴掌的力量还要大。流年被扇了一个趔趄,但是他没躲。不远处康家父女泪眼看这一幕。

    紧接着是第三下,有人看了看康家老爷子的脸色,老人收起泪水,放开女儿,朝流年父子走过来。

    他走上前去,没拉住流年父亲,反而走到流年面前。所有人都在看着,老人扬手拼尽全力甩给流年一巴掌。

    耳光清脆。

    流年没躲。

    躲到哪里去呢?

    没有地方躲。

    天地之大,我们都无处可逃。莫不如回身迎击所有,和风细雨也好,狂风暴雨也罢。都好。

    流年低着头。

    康父回过身,面对流年的父亲。

    “我打过了,你不要再打了。”

    流年眼泪几乎一秒钟飙出来。人间事,常出人意表。这个结局并不是他想要的,然而事已至此。人生总是要辜负的。

    他僵在当场,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退,该留还是该走。流年父亲跟康父朝不远处走去,自己的父亲回过头来甩给他一句话。

    “还不快过来看能帮什么忙,等什么?”

    他忙不迭一路小跑跑过去。康若然面色苍白,如风中霜叶,室内无风,肃穆而且**,老人栖身上好棺椁,里面是白绸里衬,上置白色鲜花。可流年不敢探头去看她,怕她会出言责备吗?

    你没有照顾好我的女儿。

    是的,你没有。

    流年觉得像白天做了一场梦一般,汗湿衣衫,从皮肤里向外涌动。流年父亲见他这副样子,恨铁不成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是啊,何必当初。

    现在妥协还来得及吗?如果现在妥协,那当初又为什么要抗争?当初?当初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有料到。

    是的,谁也没有料到。如果时光可以翻回头,人类其实仍旧无法避免各种各样的悲剧。因为我们是人类嘛,人类总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和**需要被满足。不尝试一次,不足以谈人生。如今他和陈莫菲尝试了,这虽然不是他们原本意料的人生,但,逆来顺受,更不是他们想要的宿命。

    梦想都需要踮起脚尖,无法窃取。窃取不了。别人的成功与失败,快乐与悲哀,忧伤或者沮丧,你一样都窃取不来。别做旁观者,做你自己的主人。自由不是梦想,自由与生俱来。别在自己的身上套枷琐,因为钥匙从来在你自己手中,你如果不对自己大发慈悲,永远没人可以真正给你救赎。放生,有时是一念。

    要做孤独的舞者,不能随声附和。你可以不引吭高歌,但心里不能没有音乐。

    而自由,永远要付出代价。

    所以如果你想要真正的自由,记得跟命运讨价还价。

    你,敢索要自由吗?

    流年不由问自己。

    有些人没有能力驾驭自由,有些人没有资格得到自由,有些人对自由想都不敢想。

    自由。

    克制。

    流年在两个名词间徘徊。或者,他们并不是两个名词,而是两个形容词。或者,二者皆不是。场面有序进行,司仪安排得大方得体,人来了不少,他同时可以看得见相对真实的悲伤,也有冷漠疏远麻木的面孔,他们为什么而来?他们不自由。

    流年想。

    他们想用自己的自由换取点儿什么?一定有所图,今天到场的一定都有所图。流年发现人性让他失望,死者无需悲悯,生者似乎更需要这东西,我们明明知道自己可怜,所以有时才更需要借由别人的悲剧掩盖自己的痛苦。都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我们的痛苦依旧在,还几度夕阳红。片刻缓解无法彻底治愈。痛苦大张旗鼓的嘲笑,气得意满的张狂。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

    消灭?那似乎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或者类似于童话。童话只能存在于书本,现实生活中没有童话。

    流年看见康父被司仪请上去致词,老人拿出从前作领导的作派,可是念了两段,泣不成声。流年看见康若然奔了上去,两父女抱头痛苦。有知情人开始小声议论,有人在拿眼神朝他无言声讨,这些都是代价,怎么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前他没有同时做好充份的准备呢。

    有时我们会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团乱麻,乱则乱矣,别一辈子理不出头绪就好。

    流年深呼出一口气,感觉这么多年以来,他看似成熟,一直在生长。但真正的成长,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儿。

    命运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终于露给他一丝曙光。流年这才感觉到如释重负。谁的人生曾没大朵乌云。山雨欲来,狼狈奔逃。可没有伞的人,雨真来了,跑得多快也没有用。

    遗体告别时,流年终于敢直视老太太。人去了以后,相貌跟生前不可同日而语,化妆师再高超的手艺也没有办法让那人看起来像睡着了。一生,就此拉下大幕。再过一段时间,除了至亲,所有人都会将她遗忘。再过一段时间,亲人只会偶尔想起她来,再过一段时间,想念会再被时光摊薄。

    流年这一次没有说对不起。他没对不起谁。如果非要怪,就怪命运吧。命运背了无数人的黑锅,不差流年这一口。

    他要求自己从今以后做个俗人,可以抱怨,也能怪责,或者稍微推卸责任。实无必要将座座大山都压在自己身上,喘不过气来。

    流年突然间很想哭。

    火化时康若然晕倒在地,她瘦弱的身体似积蓄无数力量,两个人拉都没拉住她,她哭号着不让人将自己的母亲填入火坑。

    火将肉身焚尽,然而灵魂无人可见。

    康若然最后像一滩水一样软倒在地。

    “不要烧掉我妈。”她声嘶力竭。康父回避,受不了这个场面。生离死别。有些分别,一别就是永远。从此后再也不见。

    康若然的话句句诛心。

    “我没有妈妈了。”

    “妈,你不管我了吗?”

    “妈,我对不起你。”

    她最后喊,“妈!”

    妈妈。流年想到自己的妈妈,后来又想到自己孩子的妈妈。自回来他没能回去见陈莫菲。流年其实有些不太敢去见陈莫菲,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跟她交代,不知道怎样描述他的那些懦夫的想法儿。他不敢面对那个在美国那段时间的自己,正如,他到现在也没敢跟陈莫菲坦白高考过后,他曾经回过老家一样。

    流年安排人将康若然扶进室内,留专人照顾,待康若然悠悠醒转,目光呆滞。她内心该走过了千山万水,如果她懂,她应该懂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女儿最大的渴望,对于人生最大的念想,可能不是自己的生老病死,寿福禄数,她在意的是自己女儿的以后。

    从前一笔勾销,以后不然。

    康若然若懂,康母在天上安好。然而他知道有些懂,一定要自己来,别人劝,拿康若然来说,如果是他来劝她,则势必适得其反。

    骨灰是流年帮助收拾的,骨灰盒是上好的玉石材质,墓地请了风水先生,先生候在门外,流年跟对方接洽,要了墓园的地址,没敢再让康家父女跟着,他跟自己的父亲,康父司机开一辆车,后面有几辆车随行,堪好了风水,下葬,入土为安。

    冥镪预备得够足,流年在老人墓前打点好一切,去化宝的地方将一应祭品烧好。父亲一直在自己身边,他没再打自己,也没横眉冷对。只全程沉默。火将祭品传递到另外一个世界。流年望着那火焰向上舔舐,席卷那些纸钱和其他的纸制品,火光中他没有看见老人的脸。如果真有灵魂,她会不会透过火光重新窥探这个她曾经十分熟悉的世界?

    一切终了,一行人回程。当他在酒店再一次看见康父,感觉他似乎突然之间苍老许多,康若然眼睛浮肿,他十分耽心她的身体,不知她是否能撑得住。还是那个司仪,这些老规矩他都懂,见到流年,让流年上下拍打自己身上,然后给他一块儿糖,流年剥开糖纸,却尝不出那糖究竟是甜是苦。

    是甜是苦呢?

    流年苦笑。

    小孩子都知道糖一定是甜的,但他却尝不出味道来。

    十分钟以后开了席,没人大吃二喝,众人默默,并且迅速结束战斗,有人络绎不绝的告辞。流年也没胃口吃饭,他站在首位,向所有来人致谢,像主人家。待一切结束时,流年回望那些杯盘碗盏,回望整个凌落而冷清的大厅,内心百感交集。

    康老爷子和康若然都不胜疲倦,流年叫来司机,嘱咐他将两人安全送回家。

    尚有收尾的工作,这些都是流年的责任,他庆幸自己决定跟康若然回来,用流年父亲的话说,这也算是投桃报李的一种方式吧。

第124章 衣到破时方我衣

    人不能忘恩负义。

    流年的父亲坚持。

    而流年于此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人生各有造化。

    可是有些人有造化,有些人没造化。

    最重要造化到底是谁?

    一切停当,父子两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没人翻台,也没到饭口,离开于是得以从容。父亲递过来一支烟,他默默接过来,夹在指间,他平常不怎么抽烟,但今天这烟得抽,他自己也想抽。

    流年摸遍了口袋,没有找到打火机,可,“啪”一声,火光在他眼前燃起,父亲用双手拢住火光,流年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烟凑近火苗,长长吸进一口。

    两人重新落座,父亲就坐在自己身旁。流年想仔细看一看父亲,忙了一天,他尚没来得及仔细看看父亲。可是这样的情景,他不敢偏过头去认真的看。有半支烟的时间,父子俩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那半支烟给了父子俩时间缓冲。

    “一会儿,我们去康家。”父亲说的话不是提议,但流年仍旧点头,他自己本来也作此打算。老太太刚走,两父女在家难免睹物思人,凄清,这时需要人陪。

    这是人之常情,莫说康家于流年家有莫大的恩情在先,纵然没有,这时候过去陪陪,也是雪中送碳,也不为过。

    流年父亲再抽一口烟,老人抽烟嘴唇开合,有轻微的声音。似乎在告诉全天下的人自己正在抽烟,带着那么点儿理直气壮。年轻人不同,年轻人抽烟要带点儿范,或者刻意成熟,或者刻意沧桑,总更想要表现出一点儿什么来。

    “到了,态度要好。”

    老人交代。

    流年“嗯”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流年抿灭烟蒂,等待父亲多交代几句,或者骂他一顿,他们那辈人,对儿女要求严苛,管教的方式简单粗暴,尤其对儿子,对女儿可能还差点儿,而像康家父女那样,康若然才真正算得上是掌上明珠,她在康家真是公主般被养大。

    流年拿过烟灰缸,端到父亲面前,老人叹息一声,看得出来,他也不想再去康家,然而前因后果纠缠在一起,他没有选择。

    流年知道父亲这是要带自己过去负荆请罪。他不想说自己何罪之有,最重要安抚康家的情绪。至于他们家人的情绪为什么需要流年去安抚。说来还是话长,计较起来也没意思,总之流年已经做好了低头的准备。

    他回来,就是回来低头的。

    终于想清楚这一点,低头就不再困难。

    老人站起来,习惯性掸了掸自己的衣服,仿佛那样看上去可以令他更显体面,流年跟在后面,出门打了车,直奔康家。

    “家回了没?”父亲问。

    父亲目视前方,要不是两个人都坐在后排座,要不是他是自己父亲,他会怀疑父亲并没有在跟自己说话。

    “没有。”

    老人又长叹一声。

    有家回不得。

    自己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是男人,他也年轻过,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结婚没犯什么天条。更何况康若然与流年之间,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初衷就并不单纯,目的不纯粹的所谓爱情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来?

    流年父亲再一次叹息。当初真应该自己认栽,杀剐存留悉听尊便,早完事儿早升天,再说本来也没犯什么掉脑袋的大事儿,现在自己儿子也不至于这样左右为难。

    老人有心安慰儿子,却放不下当父亲的架子。

    中国多少父亲对儿子都是这样。

    车行缓慢,最近几年交通一天堵似一天,人们生活水平看似提高了,但每个人看起来又都像比从前穷。

    老人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世界,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

    “老了哟。”老人最近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仿佛这三个字放之四海而皆准,可以当一切事情、一切情绪的主因。

    所以你瞧,人年轻时怪责旁人、怪责家庭、怪责父母或者怪责命运,等到老了,一切事一切人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自己也不再想刻意跟上这个社会时,他们又会搬出“衰老”来背锅。

    人一生都可以找到背锅侠。

    多不容易,有些人一生都在为自己找寻籍口,有些人一生为借口绞尽脑汁,这种绞尽脑汁但凡放一点在正经事儿上,也不至于一生一事无成。拿一些棘手无能为力,再为了不让自己无地自容遍寻理由。

    老人偷眼看儿子,觉得儿子真瘦了好多。他走时丰神俊朗,意气风发。不过几个月罢了吧,有半年吗?

    老人偷偷计算,他回来以后像历尽人世沧桑。

    孩子。老人想,他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他空有一副成年人的壳子罢了。他仍旧想替儿子挡风遮雨,他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可怕?如果现在能让他重新蹲几年牢换回儿子的自由,他愿意。

    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儿子。然而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车子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目的地。下了车以后两人朝小区里走,走到门口流年父亲扯住流年,老人在前,闷头朝前走,到了一家生鲜店门口。流年会意,进店选了几样进口的好水果。大包小包的拎上。

    连同老人谄媚的笑脸。

    这些都叫诚意。

    登门道歉得有诚意。这是最起码的。流年也认同。两人进了小区,在门口按响门铃,老保姆来给开了门,她从前见流年早称“姑爷”了,现在反怔在当场,也不知是被流年的新形象给惊吓住了,还是尴尬犹豫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

    好在老保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转而招呼流年父亲。

    “呀,老爷子,您都跟着心活一天了,怎么还往这儿跑?快快快,爷俩儿里面请。”

    流年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背早微微佝偻,仍然为他打了前锋,前锋是什么?多少前锋后来都成了炮灰。他相信如果可以的话,父亲愿意为他去堵机枪眼。

    流年眼眶微红,喉头发紧,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感性了。从前好多人都说他高冷。不是高冷,一直都不是。

    流年记起自己高三跟陈莫菲分别时极喜欢的一首词,叫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流年到如今才算窥得人间一点真相。从前?命运其实一直在对他网开一面。他不懂领情而已。

    生命和生活在人前展开残酷的画卷,不是命运苛薄了谁,实则是偏爱,也是大浪淘沙。被命运淘剩下来的、千锤百炼的,都是一块好钢。

    门,在他身后闭合,室内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个女主人,却像少了好多人,让人顿觉冷清不少。

    客厅里空无一人,据说康家父女回来以后,两人就各自回房安歇。

    “他们太累了。”老保姆体贴的说。

    “这种事儿啊,搁谁家都是大事儿。又没个男丁,要不中国人都乐意要儿子,家里有事儿就显出儿子的重要性来了。瞧,要不是流年回来,您老这身子骨,也禁不起这么个折腾法儿。这有他跑前颠后的,凡事都给经个眼睛,你们是不是就省老了心力了。”

    茶叶在茶一角,茶台上一应跟从前无二无别,流年在此前曾坐在相同的位置无数次,起手泡茶,洗茶,然后将第一泡茶倒掉,再分别为几位老人斟茶。想起来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又似乎隔此间有千年万年那样遥远。

    流年内心不免感慨。

    将水烧上,一会儿水哗哗响开。流年从茶盒里取出茶叶来,冲,泡,任由时光往回流转,老保姆见此情景,也不由泪目。

    多好的姻缘,可是因缘际会,人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她在此服务多年,眼见康家春秋鼎盛,没想到也会有这样落拓的一天。她甚至想,如果康若然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男人总不至于为情颓废到她那个地步,再说家里有事儿,总归是男孩子更拿事,看起来更有担当。

    第一泡茶倒出去,热水在茶台上氤氲冒出热气,茶香袅袅,缭绕一隅。康父卧室悄然洞开,老人着家居服从里面走出,流年父子俩不由站起恭迎,这不完全是客套,也是习惯。自从流年一家受了康家的恩惠之后,流年一家子来这儿就永远是这么个姿势,直到流年渐渐长大,学业事业小有所成,再来康家才没从前那么多的礼节,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拘束。

    这才解放多少天啊,又一战回到解放前。

    流年父亲甚至想,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康家人面前抬起头来了。

    康父脚步略微迟疑,却并非纯心想怠慢客人。他是真有些累了,听到门铃响他知道会是流年一家人,本来想装睡不出来会客,一来太累了,二来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客套话永远不实际,康若然需要流年,而他需要自己的老伴儿。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说实话,康老爷子一生几乎顺风顺水,仕途一帆风顺,他又长袖善舞,没退休之前,真没觉得老伴儿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她这冷不丁的一走,他才觉出她的重要来。

    真是衣到破时方我衣,妻到死时方我妻。

第125章 手里有剑

    他收拾好悲伤的情绪,哪怕就是在自己家里,人们也需要藏好自己的情绪。这就是为人的难处。流年父子在他面前站起来,一个面露卑微,而另外一个-----天啊,如果诸神慈悲,请有生之年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但老人知道自己必须面对他。老人认为自己面对的不仅止于流年,或许还有他的过去,或者因果轮回。他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有些错一旦起了头,谁也走不回去了。

    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输过。老人身体略微一晃,老保姆及时扶住了他,流年父亲苍老的手停留在半空,康父颓废的朝他们摆摆手,他想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走这么两步道都会晃。

    这两天,他真感觉精疲力尽,真想躺在床上一睡不醒,但直到他真的爬上那张质量上乘的老床,那床悄无声息的吞噬掉他的睡眠。他睡不着,有时能睡一会儿,但也就是一会儿,大多数时候一会儿也睡不成,他无助的在床上从左侧翻到右侧,再从右侧翻到左侧。曾经他多么年轻啊,有力量,一切都不在话下,没有问题、困难不能被他解决。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得服老。

    老人奉劝自己,他让自己坐在流年和他父亲中间,茶已经沏好,这小子茶沏得还是不错的,流年抬起手来拿住壶柄,清澈的茶水尚着壶嘴流淌下来,落进细小而精致的杯子里,茶香飘上来,却并未打动他的鼻子,但老人仍旧决定捧起杯子来喝了一小口,仅止一小口,他感觉精神稍微健旺了一点点,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不过,就这么一点点也让他足够心满意足了。

    这个家。

    老人眯缝起眼睛来上下打量自己的家,曾经多么热闹,每天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前来登门,自己女儿出落得跟白天鹅似的,流年年轻有为,女儿那时的笑声多么动听,就像泉水。如今,老伴儿走了,女儿像......

    他不由长长叹息,叹息鼓满了老人的胸腔,他将它们长长的吞吐,但随后另外一声叹息拖着更为悠长的尾音涨满了他的胸腔,不能再叹气了,他告诉自己。

    北方有个讲究,说人到一定年龄不能叹气,叹的每一口气都是自己喷出来的土,等那些土足够把他整个埋藏,也就到了他该上阎王爷那儿去报道了。

    他还没作好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不是这世界有多好,是女儿,康若然,太让他放心不下了,从前有流年,更何况他们一家子都认为欠下了他们家,不至于待康若然多差,但现在情况有变。

    老人其实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心知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不能让别人发现。

    流年起手,三个人面前各自一杯茶,只有流年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没有被喝,再搁一会儿,那茶该冷了。

    冷茶热茶那小子眼下都喝不下去,老人决定不强人所难。至少,是在喝茶这件事情上。

    老人按兵不动。开场白总要有人说,但不应该是他,哪怕这里是他的主场。但空气一时静默,老人似乎能听得见茶水穿喉入腹流动的声音。

    老保姆挎着篮子出来,朝他点头示意。

    “简单点儿,”康父交代,“大家都吃不下。”

    是啊,谁能吃得下呢,那满肚子的心事都够各人消化了。

    康老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来人并没急着开场,原来是有外人,瞧我,是真的老了,这么重要的细节都被忽略掉,要搁从前,这情况决计不会出现。

    老保姆关上门,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流年父亲终于开口。

    “流年对不起你们。”老人苍老的声音,康父没抬头,说谁对不起谁,说抱歉或者对不起,都没什么用,他等待老人的下文。

    “给你康伯伯跪下。”

    跪?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跪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但他知道流年一旦朝自己下跪,他仍然要有所表示。

    流年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他前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是何苦。”康老说,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疲倦得厉害,他本没有精力在这种时候接待客人,但能在这种时候接待客人也不赖,至少可以暂时让他忘记丧妻之痛。

    流年父亲一把按住他。

    “老哥哥,你别动。我不是想让他给你们道歉。”流年父亲说。

    “噢?”不是道歉?那是什么?老人的屁股重新贴合沙发。他本也无意让那个叫流年的小子起来,他就是在他面前跪上一辈子,也难消他的心头大恨。

    他当初是看错了,当时觉得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没看出这小子有反骨。

    他到底还是从他的圈套里钻了出去,尽管鬼使神差的成份居多。然而这已经让他十分不受用。更何况自己一生要护周全的两个女人,一妻一女,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如果说他不怪罪眼前这青年,太不可思议也太不可信了。

    娶谁不是娶呢?

    我女儿有什么不好?

    论外貌、论家世、论学识、论出身......

    他一个决定,毁了他们一家,这个仇,大了。如果他再年轻几年......

    唉,想这些干什么呢?

    “叫爸爸。”流年父亲下达命令。“老哥哥,从此以后,我这儿子就过继给你了,我也打听了,怎样才能给他改姓,不是不能实现。老哥哥,我教子无方,这孩子狼子野心,但是这孩子不坏,只是-------”

    只是什么?

    他没有错。只是摊上了一个需要跟他一块儿背起黑锅的老爸,又摊上一个自己真心实意喜欢的女人。这女人如今已经为他怀了孩子,不久他又要当爸爸。

    让他离婚重新娶康若然,饶是流年父亲也懂,今时非比往日,哪怕两个人在一起,但嫌隙已生,裂痕只会越裂越大,他们在一起婚姻决计不会幸福。

    于是老人才出此下策,希望能让康家人满意。

    “改姓?”康老喃喃,流年父亲倒是下了重本。姓氏对于唯一的男丁来说,意义重大,饶是如此,他也明白,他相信流年父亲也明白,那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流年身体里流淌着的永远是流家的血,他清楚自己的来龙去脉,最爱的永远是自己的家人。而这跟什么卑鄙不卑鄙,无耻不无耻都扯不上任何关系,这是天性使然。

    他本来想阻止这无意义的行为继续下去,但又很想看看这两父子到底要干什么。人生一场大戏,有时我们演戏,有时我们看戏,无论身处哪一个角色,都应该用心,更该尽全力做好它。

    “流年。”流年父亲大声叱责自己的儿子,或者说,此时此刻,流年已经不再是他的儿子了。

    “叫父亲。”老人转而面向康父。“等一切手续办妥,我会在全城最好的酒店里订上一桌儿,由他为你养老送终,儿子该干什么都让他去干。”

    该干什么?

    他曾经只想让他娶了自己的女儿,可他一旦点头认了这个儿子,哪个父亲也不会混帐到让自己的儿子去娶自己的女儿。

    老人笑了。

    示意流年起来。

    “快回来,这事儿再说,再说。再说,我今天实在太累了。我先进去躺一会儿,你们吃了饭再走。”

    流年仍旧跪在那儿,康若然没有出现,客厅里的空气都是空的,也是冷的。流年看见自己父亲的嘴角在绝望的抽搐,他拼尽全力,仍旧无法保护自己的儿子。正如若干年前,他拼尽了全力,仍旧无法保护自己那个家周全一样。

    老人觉得自己异常失败,却不愿意在自己儿子面前表露出来,于是缓缓坐下,一直目送康父亲手关掉自己的房门。他这才重新坐在沙发上,流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起来,父亲如此卑微,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当他刚刚成年,他觉得自己手里有剑,胯下有马,天下都是他的。他以为从此以后保护家的责任在他手上,而他也有了那个能力。

    现在想想,流年忍不住要嘲笑自己当初的幼稚。

    父亲站起来,朝门外走,流年默默的跟在后面。两人出了康家的大门,流年父亲在心里盘算这笔债不知何时能还清。

    还一条命么?

    他倒也情愿,毕竟他苟活于世这么长时间,又一直没什么建树,应该由他给妻子儿女的他一样也没做到。这么多年,他始终活在康家巨大的阴影里,那些要还的债是情也是山,压在老人头顶的山,顶了多么多年,他早就不堪重负。

    他是怕------哪怕自己真肯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人家康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了解康父的为人。不了解的,恐怕是那些年轻人,比如自己的儿子,比如陈莫菲。

    “你------”流年父亲想问他要回去哪里。

    流年却抢先作答。

    “先去你们那儿,我看看妈。”

    流年父亲点点头,又径直朝前走,没走几步老人又回头。

    “别回去了,去找-----那个谁吧。你妈说,她现在肚子大得很,上上下下很不方便,你们-----也商量商量,不行的话------回老家吧。”

第126章 重逢

    “爸------”流年怔在原地,心里一热。有时,不责备比责备更像责备。老头儿伸手拦下一辆空计程车,没回头看自己儿子一眼,车尾灯汇入车流,逐渐消失在流年的视线。

    流年也拦下一辆车,然后打给陈乔。

    “陈乔,我回来了。”他说,“陈莫菲在哪里。”

    陈莫菲就在陈乔对面,啃一只猪蹄,满手满嘴都是油。她这两天恢复了好胃口,也恢复了好气色,腰又粗了,或者说叫肚子,她越来越不修边幅。

    有一次陈乔开她玩笑,说你这个样子,流年回来还会要你吗?

    陈莫菲才不怕,就算她不胖,流年也可能会不要她。他要面对的东西太多。比如家里的父母、康若然母亲的死、康若然的现在,世俗中,所有这一切,人们会觉得或多或少跟他有关系,他要怎样偿还?

    离开她,是一种方式。

    陈莫菲并不反感这种方式,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来偿还,如果人们开心的话。

    陈乔对她的论调并不感冒。所有人都是成年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康若然所做一切皆出于自愿,至于她母亲,我也承认她是个善良而慈祥的老太太,尽管如此,她的死你跟流年有双手上一点儿血都没有,那跟你们没关系,她是为了自己女儿死的。

    流言会杀人。

    陈莫菲提醒陈乔。

    愚蠢的人会杀掉懦弱跟同样愚蠢的人。但不会杀掉真正的勇士和智者。

    我认为你是个智者。

    陈乔如是评价陈莫菲,这倒是出于真心。如果非要说陈莫菲身上有些什么不同于现在一些女孩儿,她的所谓智慧算给她增色不少吧。陈莫菲对人世的通透,对人性的把握,她看人看事的角度,有些时候确实跟其他人不同。

    这应该是他喜欢她的一个原因所在。所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陈乔每遇这句话都觉得遗憾,他时常不由自主自己想:莫说女孩儿,男孩儿也算上,莫说有趣的灵魂,能有灵魂的就少之又少。

    陈莫菲问陈乔,说我在你眼里算是有趣的灵魂?

    “当然。”陈乔答。

    “流年。”陈乔把电话递了过去,“他回来了,正往我家里来。”

    “流年?”陈莫菲放下猪蹄,摘下一次性手套。拿过电话来,放在耳边,“喂?喂?喂?”

    但是对面没有声音,她看见陈乔正在偷笑。

    “陈乔!开什么玩笑不好?!”她是真生气了,流年,流年,有多久没见过了?有半年了没有?没有也差不多了,他在那边都曾经经历些什么?他一定饱受心灵的折磨。

    满桌菜肴顿时对她失去了吸引力。

    “真的。他刚才打电话给我说的。”陈乔夹起一只虾,放在自己碗里。“我刚才就一件事儿在逗你,我们把电话挂了,我告诉他你在我这里。他真回来了。”

    不像是在开玩笑,但陈莫菲仍旧将信将疑。

    “还不信我?”陈乔一本正经,“一会儿就过来了,说话儿就到了。这事儿能跟你开玩笑吗?”陈乔瞄了一眼陈莫菲的肚皮,“再动了胎气,我可赔不起你们一个孩子。”说完,他又马上话锋一转,“不过你陈莫菲实在想让我赔,我倒也赔得起,就怕你不要。”

    陈莫菲知道他在说什么,脸一红,作势要打他,陈乔没躲,有时让她打两下,也算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跟陈莫菲有身体接触了。

    他最近笑自己犯贱的频率比从前低了许多,或许是习惯了。好在他并不排斥。

    门铃真的响起来。陈乔看见陈莫菲脸色都变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于是转身去给流年开门,等门一开,流年就可以见到一个久别重逢的笑脸,陈乔的笑脸。

    真的是流年!

    流年进门,他们之前在视频上通过话,但见到真人,看见昔日的好哥们儿憔悴到这个地步,还是给他吓了一大跳。

    两个伸手握住,将对方拉向自己,然后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流年的眼睛朝里搜寻,很快发现陈莫菲。

    他们一个瘦了,一个胖了。

    流年换了鞋子进屋,站在门口,没动,陈莫菲站在客厅边缘,等待迎接自己的丈夫。看见流年那一秒,她忽然间不想上前去见他。如果那么多年,自己不是执拗的等他,如果自己早早放下,或许男人不会有今天。

    陈莫菲曾经觉得时光终不负痴心人,但现在她才懂,时光从来谁也不会辜负,但有些结果不辜负还不如辜负。有些结果凡人承受不起。

    “我出去买包烟。”陈乔说。他换了鞋,拿了电话,下了楼。

    那是他的家,不,他没有家。他要家干什么?他没走电梯,走了楼梯,一级一级拾阶而下,一直下到最后一个台阶,陈乔问自己能到哪里去。

    他推开单元门,走进小区里,正是晚饭后消食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还有邻居家的孩子,叫他说陈叔叔好。

    好。

    他回。

    好个屁。

    他在心里说。

    有时那些真话只能自己在心里跟自己说。

    他应酬掉几个人,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一会儿,抽支烟,却见哪里都是人,有老人、有中年人,有男人有女人,更多的是孩子,三俩聚在一起,观察来往的行人,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这些时间,这样有闲情雅致,都出来干什么?家不好么?

    他陈乔想回家,但被鸠占雀巢,根本回不去。

    他抬头看向他自己那一层,开始怪罪自己为什么手那么欠,那么早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干嘛,不然他可以跑到对面楼的楼梯间去做个远眺,说不定能看见些什么。但是现在?他只能望楼兴叹。

    烟这个时候成了好东西,但没抽几支,陈乔发现烟盒空掉了。像他此时的心一样。他想起在此之前无数女人叫他“没心肝儿”的,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心肝儿了,原来他不是没心肝儿,只是那时没有女人能让他长出心肝儿来罢了。

    夜里的风跟白天的风没什么不同,一样让他觉得胸闷,风穿过姑娘的裙子,孩子们的眼睛,和他的头发,树叶在风里晃动,像无数翩翩起舞的少女,他咽下最后一口尼古丁,决定步行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上一包。

    空气百无聊赖,然而他本来没有选择。闷头往前走,脑子里却不断闪现一帧一帧的画面。流年和陈莫菲,他们新婚即分开,现在算是小别胜新婚吧,他想像两个人眼睛里的乍惊乍喜,噢不,陈乔忽然间想起来流年一定是赶回来料理康家老太太的丧事的,他本来也想去,但想到自己并不一定被欢迎,这才作罢。

    他还曾经想上门去跟康家的掌舵人聊聊,聊聊陈莫菲,再聊聊陈莫菲肚子里的孩子,他想劝老人放下,相逢一笑泯恩仇。陈乔觉得这是自己唯一可以为陈莫菲做的,只是觉得眼下的时机不太对,他才没有出手。

    他能为她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但好多时候他都隐约感觉得心慌,尤其看陈莫菲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总感觉危险正在一步一步朝陈莫菲靠近。

    也许他真的想多了,尤其现在流年已经回来。

    流年会处理好一切的。

    流年。

    陈乔默默念诵这个名字,他抬起头来,外面依旧车水马龙,城市的霓虹灯从这里一直延续到那里,一眼望不到头,是灯光望不到头,还是这城市原本没有尽头?他嘲笑自己有点儿文艺又有点儿伤感。这不像是个男人。婆婆妈妈的,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从前的陈乔甚至有一点儿小自恋,现在?现在好多时候他甚至是自卑的。他还是能记得起来第一次跟陈莫菲见面。

    “这是陈乔。”流年介绍。

    然而在那之前他就看见了陈莫菲,陈莫菲大大咧咧的坐下,说“老娘......”

    一切像发生在昨天。那时,流年还有康若然,陈莫菲自己一个人在这城市里漂,他想过要保护她,从此以后跟她在一起,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他觉察出他们两个之间有问题。

    是出场顺序?还是自己真的不够好?

    陈乔有点儿沮丧。

    夜风低徊,如少女呜咽。他慢步踱入超市,选了一瓶饮料,又选了一包烟,付了款,站在超市门口,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他奇怪从前的那个陈乔到哪里去了,从前的那个陈乔,一到晚上就有没完没了的应酬,不到十二点没回过家,第二天清早醒来,臂弯里永远躺着不同的女人,短头发的、长头发的、带卷的、不带卷的、大眼睛的、小眼睛的、黄头发的、金头发的......

    他伸出手来,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

    这么快!

    好像为他准备的一样,但是我自己有车。再说,这两个人谈完了找不到我。

    “不好意思哥们儿,我得回去取点儿东西,不走了。不好意思了哥们儿啊。”

    司机白他一眼,无言发动汽车引掣,汽车滑进城市夜场,要拉下多少孤独的灵魂,才能撑满城市的寂寞。

第127章 好久不见

    陈莫菲。

    她站在自己眼前。流年不敢上前,多年以前他朝她走过去,她一等十年。流年还记得多年以后第一次从自己的城市里看见陈莫菲时的样子。

    人很多,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可是她已走远,人群汹涌,陈莫菲随人潮涌动,短发,阳光在她发上跳跃,衣角被风轻轻掀起,他觉得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呼吸变得绵长,流年忍住追上去的冲动。

    当时康若然就在她身边,但她没有注意到陈莫菲。

    “怎么了?”她问。

    “没有。”流年答,拉着自己的女朋友的手朝相反的方向走。

    第二天,他找了公安局的朋友。

    “查个老同学,我们要同学聚会。”流年说。

    很快就有了结果,那是若干年以后流年第一次重新看见陈莫菲,身份证照片上,她就已经是短发,眉眼如初,肩膀略微瘦削。

    “女孩儿长的不错啊,眉清目秀的。”那人逗他,“别是初恋女友吧,我可跟你说啊流年,我认识你女朋友。”

    流年得体的笑笑,未置可否,他知道太过强烈的反驳反而有可能让招致对方的怀疑。

    “能查到她的电话号码吗?她的工作单位。什么时候来这个城市的?”

    那人奇怪的看了流年一眼,“干嘛?查户口啊问的这么详细。不过小菜一碟儿,这点儿事儿哥们儿还办不到得了。不过说实话,这么个查法儿有违规定,哥们儿有点儿难办啊!”

    那人嘻嘻笑着,敲诈了流年一顿酒。

    第三天,流年出现在陈莫菲公司附近,他那工作有时会把人闲得发慌,于是流年经常趁工作时间出来。他没想过要跟她来个什么有预谋的不期而遇,只想远远看她一眼,看她是否生活、工作得还行。

    可第一次守株待兔他便铩羽而归。楼里楼外流年都没有看到陈莫菲。他以为看不见她事出偶然,却谁知一连七天的守望都让他空手而回。

    陈莫菲呢?回老家了?换工作了?还是自己那个朋友的信息其实相对滞后?也许都不是,也许就是没有缘份吧。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流年想到这句陈腔烂调,随后不由嘲笑自己。缘份?他和陈莫菲的?

    他现在的女朋友是康若然。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重新寻找陈莫菲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找她究竟是出于对旧恋人的好奇还是对她割舍不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割舍不下也这割舍了这么多年,流年奉劝自己不要自找麻烦。但是第二天,他还是准时出现在陈莫菲下班时间的大厦楼下。那栋大厦很高,有十来部电梯,20层以上算高层,20层以下算矮层,流年通过一楼大厅的索引查到陈莫菲所在公司在二十几楼。他选了一个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又拿了一本书挡住自己,但只要电梯下来,吐出那些在高层上班的人来,流年所在的角度,就可以确保他发现陈莫菲。

    那群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长头的也有短头发的,就是没有陈莫菲,总是没有陈莫菲。

    他有时笑话自己,看见她怎么样?兴许她已经不再认识自己。

    但他就是想远远的看女孩儿一眼,一眼,一眼就好,具体看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一连数天,流年没有发现陈莫菲。后来才想起去地下停车场,又不知道她是哪部车,还是守株待兔。没想到这一招还挺管用,他很快第二次见到陈莫菲。

    短发,有一次跟着一个微胖的女人,一次自己。有一次她坐在车里好久,没有发动引掣,害他差一点就以为她的车子抛了锚,还有一次她朝外开时出了一点儿小意外,吓死他了,流年当时抚住自己胸口,心想,这女人其实并不适合开车。

    再后来他收到消息,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没再碰过情事,他听说她仍旧在寻找他。找他干什么呢?像无数女人一样,就想要个结果?亲耳听对方不要自己了?

    流年不敢出现在她面前,直到许多年以后。

    那天,阳光好得不得了,天蓝得不得了,去飘在空中,美得不像话,陈莫菲像是在等什么人,就那样安静的坐在时光深处的样子,当她留意到并没有人注意她,隔了好远,流年感知到她的哀伤与寂寞。他朝她走过去,说“嗨,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不是个问句,是个陈述句。

    “嗨。”流年声音有些粗哑。“我回来了。”他对她说,陈莫菲的肚子已经相当雄伟,流年没让她多走更多的路,他抢一大步向前,将女人拥进怀中。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脸,熟悉的感觉,流年闭上眼睛,夜里没有阳光,但他却感觉似乎有阳光穿过他头发的缝隙前来拜访。

    “好久不见。”怀中传来陈莫菲的声音,带轻微的哽咽,他想在米国的那些压抑、沉痛而不知所谓的白天与黑夜,自己不是没有想过放弃,然而在见到陈莫菲的那一刻起,所有一切不再,世界仿佛黯然失色。他在心底里悄悄爱上了女人刚刚吐出来的那几个字。

    “好久不见。”

    好的爱情都是久别重逢。好的爱情隔了多久也不过一句“好久不见”。流年将怀里人紧紧搂住,细长的手指插进对方的头发里。

    他将身子往后压低,扳过她的肩膀。

    “头发长长了。”他目光中不无宠溺。“等生下孩子以后你乐意留再留吧,不然坐月子的时候得多难受,又不能洗头。”

    两人一路走向沙发,流年扶女人坐下。

    “难受一个月而已。”陈莫菲回。

    话音几乎刚落,流年电话响起来,两人眼睛同时聚焦在电视屏幕上。

    “康若然。”

    流年眯起眼睛来看好电话号码,这电话得接的,谁也不知道她身体现在什么样。

    “接吧。”陈莫菲鼓励流年。“万一有什么事儿呢?”

    “流年。”对方说,“我出血了,好多好多血。”

    陈莫菲听见了,流年看了陈莫菲一眼,朝外走,一边往外走一边打电话给陈乔。

    “陈乔,你在哪儿?对,刚才康若然给我来电话,我过去一趟。她出血了,可能是术后没有休养好。”

    天知道那女人一天都没有休养,第二天她就张罗说要回国,流年说你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你现在身体这样。

    康若然苍白一张脸,看着他笑,“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多好呀,你就可以安心的跟那个小**双宿双栖了。”

    “**。”从前康若然会觉得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词儿来会脏了她那个人,但她现在一点儿不在乎。

    流年的眼神有些疼,康若然则有意忽略了流年的眼神,她将目光调向别处。

    “**。”康若然似在喃喃自语,又像在流年说,“她哪点儿比我好?是不是比我功夫好?”她抬起脸来面前流年,“我真的练过了呀,跟好几个男的一起练的,流年,我现在也身经百战,也很有经验,你要不要试一试。”

    流年抹了一把脸,觉得屋子里简直热极了,而他像被架在火上烤的某种中型生物,一只羊,或者一条狗,可怜的狗。汗把他的衣服弄得又潮又湿,他想开窗户透透气,或者就简单的到外面走一圈,一圈儿就回来,再陪着康若然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他觉得自己能爆炸。

    “我要回家。”康若然说,“我得去送送我妈妈,我妈就我一个女儿。”

    康若然的长头发也被汗水濡湿,有几绺粘在她湿滑而粘腻的皮肤上,她眼睛上也蒙了一层水汽,她抬起头来看着流年。

    “流年,我想回家。”她再一次强调。

    “你刚刚手术完,你这样回去身体会受不了。”

    康若然虚弱的笑笑,“受不了怎样?不还得受?”

    她的回答一语双关,流年听出她意有所指。

    “我得送送她。”康若然虚弱的喘息,“你不知道,”女人将目光调向虚空,“昨天晚上,当冰冷的器械伸进我身体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然清醒。好像没有打麻药,我感觉有一点儿疼,好像里面有什么被牵扯着,揪扯着的疼,但是我没有喊,我催眠我自己,我强迫自己睡去,后来我就真的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然后我做了一个梦。”康若然说,又将目光聚焦在男人脸上,“我又梦见妈妈,她跟我说......”

    “又来了。”康若然虚弱的将自己的头重新靠在后背的枕头上,灯光下她额上的细汗熠熠生光,流年上前一步,试图用手抹干她的汗,却发现她的汗又冷又粘,几乎粘手。医生解释说她现在身体简直太虚弱了,她无法承受舟车劳顿,更没法儿接受任何刺激。

    医生让他小心的照顾她,直到她身体完全痊愈。这个国家的人倒不讲究什么坐月子不坐月子,他们在生育完了之后该吃吃,该喝喝,没有忌口,而且洗澡、刷牙,样样不落。

第128章 我妈为你死的

    但他不敢让康若然也这样,她身体原本不佳,再有什么差错,良心债是要背上一辈子的。最重要不能让她回国,她会受不了,如果一下子跟着老太太走了。流年不敢往下想。

    人嘛,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有时,你不希望一个人出事儿并非出自于真心或关心。

    第二天,康若然自己订了机票,还有流年的。

    “你得看着我,不然你不放心。”康若然笑笑,“我妈为你死的,”她继续面对镜子,将两片嘴唇叠加在一起,然后“叭”,轻声分开。化完了妆的康若然,明媚美艳不可方物,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耗在一起。流年不理解。但他不敢朝康若然讨要答案。

    他终于在她面前变得卑微,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说一不二,他说太阳是方的,康若然都会点头称是。他曾经以为那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一辈子说话都不能粗声大气,说话声儿大了都怕把嘴边儿的灰给吹跑了。

    流年笑笑,笑自己其实挺蠢的,他跟康若然在一起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陈莫菲呢,他还是不由得拿这两个女人对比。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再相逢,几乎一眼,他便确定,陈莫菲还是从前的陈莫菲。

    男人都喜欢让自己一眼看得见底的女人?或许也不是吧,陈莫菲让他有安全感,据说人的感觉和身体不会骗人。康若然从来没有让他产生过类似的感觉。

    哪怕是再亲密的时候也没有。

    康若然开始换衣服了,她脱掉外衣时很让他猝不及防,没打招呼,没脸红,脱掉外衣流年才发现她一丝不挂。

    她好瘦,他应该心疼她,可是他的心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那心忙啊,抽不空儿来心疼她。流年别过眼睛,听见身后的康若然笑了。

    “你没行李吗?”康若然出言挑衅。“呵,对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行李。你什么也不用准备。”

    她走到他面前,身上寸缕未粘。流年的眼睛无处安放。

    康若然伸出食指挑起流年的下巴,嘴里边啧啧出声,边出言讥诮:“啧啧啧,瞧,真的有女人在他面前脱光了他都没有反应的男人。”康若然猩红的嘴唇凑过来,流年心里清楚她就是纸老虎,她脸上一层薄汗,带着淡淡的油光,她拼尽全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辛苦,但流年知道她在死撑。

    撑什么呢?

    对一个不爱你的男人,除了转身,其余事儿都多余。

    但他知道这话不能由他说出来。流年想叹息,不敢,那会摧毁面前女子某根脆弱的神经。他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只好不停的让女人占上风,也许她气出得差不多了就好了。

    康若然穿好了衣服,站在流年面前的女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虽是病后,却有种劫后余生、我见应怜的沧桑感。

    “我们走。”

    “还回来吗?”

    “当然。”康若然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不回来怎么让人们分开?嗯?”她旋身看着流年的脸,眼睛里全部都是笑意,但嘴边没有配合她的眼睛。流年猜测康若然的嘴角想哭,然而不敢。

    两人到了机场,她有时会走到他身边,搀起他一支胳膊,故意装作跟他十分亲密的样子。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都是天生的小说家,他特别想知道在康若然的人生戏剧里,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下台一鞠躬。

    飞机落地,他们一行赶赴殡仪馆,在见到康若然母亲的刹那,流年觉得自己这一趟还是回来得对了。得送送,于情于理,他都该送送老太太。流年在跟老太太道别时心里的悲伤是真实的,他本以为第一晚一定风平浪静,没想到康若然到底意难平。

    当流年赶到,她好好的坐在家里吃水果,大厅里灯火通明,老保姆不在,回自己家了,明天一大早过来上班,顺便带新鲜的食材,老保姆有时也在这里过夜,看情形。

    “你说......”流年上前,呵,她骗了自己,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底想干嘛?猫捉老鼠?也差不多了吧!应该差不多了吧,但他不能喊“cut”,导演不是他,编剧也不是他。人家让他怎么配合他只能怎么配合。不能反驳,他还没有红,或者,太红了,在康若然这里,他红透半边天,红得发紫,红得没有人可以取代。

    他低垂下两支手,有心祈求她放生。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下,他现在开始了解康若然这样的女人,她从来没有输过,然而这一次从头输到尾输得彻底,她接受不了,还没想好怎样扳回一局,只好耍赖。

    其实她还是个孩子,让人讨厌又令人心疼的孩子,然而流年却既不敢讨厌她,也不敢心疼她。 人,活到这种程度才最悲哀,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身上的伤,却没人敢欺近为她治疗。流年抬起头来,恍惚间还是那个青葱岁月,他第一次见到她,脸红了。

    多久的事儿了?

    时光无语,没有人作答。

    “那我先走了。”流年说。“你好好休息。”

    “你敢!”她朝他拥过来一支瓶子,那是支玻璃瓶子,流年飞身扑过去接,没接到,什么也没接到,只有一把空气,虚无到缥缈,随后瓶身在空气中炸裂,声音震荡他的耳膜。康若然看着他笑,这一次是眼睛没有配合嘴巴,她的嘴巴在笑,但是眼睛并没有。

    流年以为康父会出来,但是他没有。正当他觉得疑惑之时,康若然朝他嘻嘻笑了。

    “怎么?害怕了?”她面色惨白,一袭黑衣,苍白的脸衬得发愈加的黑。像外面黑的夜一样黑得不见底。

    “奇怪我爸怎么没出现?我告诉你-----”她欺身过来,“我刚把他给杀了。”

    看着错愕不已的流年的脸,女人几乎笑得不能自己。流年开始认真的思考该不该把女人这种情况跟她的家人和盘托出,她或者真需要专业的帮助。

    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应该去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人有时如孤岛。流年坚持这样认为,却并不敢把自己的建议提供给对方。

    他看见康若然朝那堆玻璃碎片走过来,她拿起一片,在他的注视下,将玻璃碎片切在自己腕上皮肤上。

    “她究竟有什么好?”

    “她不好。”

    流年几乎想也没想就作答。

    “她不好你还要她不要我?”

    “正是因为她不好,而你太好了。”

    流年不敢往下看,她看见女人近压玻璃,利刃一端挤压皮肤。虽然知道她这样不会死,但他仍旧半点不敢激怒她。

    “我求过你。”她说,眼泪落下泪来。“我求过你。”她喃喃,似乎在自语。“我求过你,只要给我一夜,给我一个孩子就好。你为什么不肯?”她声音不太大,眼睛从他脸上又移到别处,流年猜测自己应该可以冲过去,夺下她手里的凶器,把她安置在沙发上。

    可,然后呢?

    他有些绝望。他曾经以为自己跟陈莫菲结婚了就是终点,没想到,不是,是起点,是又一场噩梦的起点。

    怎样她才会收手?

    没有答案。

    流年艰难的吞咽下唾液,耳中听见玻璃碎片落地的声音,声音真清脆,他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来。

    “若然。”他蹲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跑出来。“若然。”他低声吟诵她的名字。康若然也哭了,她朝他走过来,却在他眼睛里看见骇然失色。

    自己竟然有那样可怕吗?她心被狠狠的刺痛。他的悲伤是装的,是假的,他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我过!

    他的眼泪是假的,是装出来的,想让我放过他。康若然带泪笑了,微扬起小巧的下巴。

    “别叫我的名字。”康若然声音森冷,“你不配。”

    他也觉得自己不配。流年抹干眼泪,去厨房找来工具,无声把一切收拾好,等到收拾停当这一切,他发现康若然蜷在沙发一角睡着了,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面头发搭在肩头,另外一面一直耷到沙发下面。她太瘦了,几乎将自己蜷成一小团,她呼吸也微弱,像只猫儿。

    流年扯过一条薄毯,轻轻搭在她身上,没想到这个动作把女人惊醒,她轻颦蛾眉,将眼睛睁开,然后看了看流年。

    “流年,”她说,“你来。”她手好瘦,像只有皮肤包裹指头。流年迟疑了一下,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他俯下身体,康若然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来,流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手,她手好凉,据说,手凉的女孩子没人心疼。

    他就对她生不起怜来。流年以为康若然还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她没有,她微皱眉头,微微挪动身体,接着闭紧眼睛。

    “我累了,”她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睡会儿。”康若然将下巴抵在自己锁骨,“你别走,让我睡会儿。你一走我就睡不着。”她说,“别走,当我求你了。”

第129章 她有什么错?

    流年坐下来,康若然的手还在自己手里,听着她清浅的呼吸,世界仿佛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世界静好。

    不知康若然什么时候会睡着,不知陈莫菲在陈乔家会不会睡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女人嫁了给他,然而她仍旧住在自己家,有时住在男人的兄弟家。流年很想叹息,却觉得那气叹出来就显得过于矫情了,一切都因他而起,如果当年他肯站出来负起自己原本应该负起的责任,如果他没有先一步朝康若然伸出手发出邀请,如果他能坦然面对那时的自己,莽撞也好,什么都好,有什么关系?

    灯仍旧亮着,灯下的康若然面色逐渐安静,也许她终于能够睡得着,或者她想奉劝自己睡着,不过见她眉心依旧缩紧,她瘦得,蜷起来睡,就那么小小一团。

    她有什么错?

    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男人?

    不,是那男人先向她示好的。

    往事不能回头。

    流年低下头,时间则静静流淌,他想起身去把灯关了,但这念头只一闪便被他否决。再说吧,康若然睡眠浅,等她睡得熟一点,再熟一点。却谁知自己也开始犯困,不停的嗑睡,也不敢让自己睡过去。

    他还想回去,今天是他第一次回国,他想回去接了陈莫菲去自己家,抱着她好好睡一晚上,对着肚子里的那一个,告诉他,我是你爸爸,我爱你。然后再问问他打算什么出来。

    或者他们真可以远走高飞,带上父母,他们一块儿回去老家,那里也是陈莫菲的老家,那城市房价没多高,他这些年颇有些积蓄,可以在那边买套房,找个早八晚五的工作,凭他的能力,几年就可以开创局面,给她们母子想要的生活。养双方老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再剩下的,包括这里的房,这里的车,这里的一切,他都打算留给康若然。钱不能代表一切,也不能弥补一切,不过聊胜于无。

    流年尝试将自己的手从康若然手里抽出来,以试探她是否真正睡着了。他轻轻一动,发现康若然也跟着轻轻一动,便知她没有睡着。

    他同时耽心陈莫菲会给他打电话,流年转念一想,如果他不打给陈莫菲,莫菲是不会打给他问的,分寸?也许吧。太有分寸感的女人让人心疼。

    他能给她真正的幸福吗?也许多年前他不应该招惹她,多年后他也不应该招惹她。他究竟带给过她什么?

    毫无幸福可言。

    爱啊,两个人在一起,爱情,婚姻,是为了给对方幸福,是为了给对方带去幸福,是为了让对方快乐。如果不能实现这个目的,他开始迷茫,不知婚姻的存在有意义吗?

    尤其是他跟陈莫菲的婚姻,但,现在才来追溯这个问题,似乎更不应该。

    更深重的困意朝他袭来,流年闭上眼睛,飞了那么久,下了飞机又马不停蹄,实在是太累了。

    一夜无梦。

    陈莫菲也是,一夜无梦。陈乔回来时,她一个人安静的坐着,而陈乔已得知流年的踪迹。一个男人被这样马不停蹄的撕扯,糖就这样变成了砒霜,每个男人都希望有更多的女人喜欢自己,为自己着迷,但男人真混到流年那地步,也是一种悲哀。

    陈乔边往楼上走边想,走到一个缓步台时给流年打了电话。流年接起,陈乔说,你这不是慈悲,是残忍,对两个人都残忍。这是陈莫菲不闹,如果莫菲也跟康若然一样呢?她挺着个大肚子闹自杀呢。

    流年握着听筒,想像那个场景,他想,那个时候应该是他从楼顶跳下去,两个女人就该消停了。

    “齐人之福不好享。”陈乔说了个定论。“你与其这样拖泥带水,不如永绝后患。就带着陈莫菲远走高飞,至于康若然,她有爹,也许她找不到你就不会继续钻牛角尖了。谁没有想不开的时候,离了那样的对境,自己也就慢慢调整回来了。她哪是真的想死,真想死,十个流年也看不住。”

    流年懂,都懂。然而眼下让他怎么办?再说康若然已经这个样子,理智尚存的康若然是不会沉溺其中太长时间,但问题是,康若然早就已经丧失了理智。更何况她亲母新丧。她突然间失去了那么多的至亲,最爱的男人,生她养她的母亲,她自己的亲生孩子,流年想到在医院里康若然那张苍白的脸,还想到她下体里流出来的血,想到她像只燕子一样从楼顶一跃而下。

    想到这些他心里就禁不住突突的跳。

    他沉默一会儿,告诉陈乔,“哥们儿,帮我照顾好莫菲。”

    陈乔愤恨的挂断电话,于他的请求未置可否。可当他面对自己家里那扇门,当门开,他脸上迅速变换了表情。

    陈莫菲安静的坐着,手里拿着公司里的资料,还有一些图册,她自己则拿笔在白纸上勾勾画画,神情专注,时而凝眉沉思,时而眼神空洞,呆望一处,若有所思。那么安静。陈乔想,都说女人孕期相当于更年期,心思和情绪都会十分飘忽,这一点竟然完全没有在康若然身上体现出来,难怪这姑娘气傻了?

    其实人太过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情绪也不好,不晓得哪一下会突然之间爆发。就像康若然和她这样的,到后来时常是康若然那样的天天闹自杀,长命百岁,永远死不了。不过哪天一个细枝末节可能压倒了看起来像是铁打的陈莫菲,她一声不响真从楼顶一跃而下。陈莫菲不会给消防队员时间,在楼下拉好警戒,然后再鼓起救生的气垫子。

    “回来了?”陈莫菲眼皮也没抬。

    “再吃点儿,我看有你自己爱吃的菜,桌子我没收拾,心想万一你出去逛一圈回来肚子饿了,可以再吃点儿。不过呢,主要原因是------”陈莫菲手拿一支笔,笔一端抵住住脸一端,很好看的歪着头看着他。“因为我懒。我不爱动。而且我最不喜欢收拾残局或者洗碗。”

    陈乔不知她是真的看得开、放得下还是故作轻松,陪着笑脸,陈乔发自内心觉得古代最会溜须拍马的太监也不过就是他如今的嘴脸。

    “这等粗活儿哪儿能劳烦夫人啊,交给奴才去干,收拾不好了,不合您心意都不成。”

    陈莫菲又一笑,笔继续在纸上驰聘。

    陈乔探头过去。

    “姑奶奶,写啥呢?暗杀计划还是......”

    他见陈莫菲正在写她现在运营的这个品牌的计划书。

    陈乔不由长呼出一口气来,想,在职场上混得久的女人,真正历经过无数次失望的女人,在感情里真正伤筋动骨的女人倒是有一样好。她们明白无论到什么时候不能放弃自己,这样既可分散自己的精力,转移悲伤情绪,还能同时创造财富自给自足,如果一旦婚姻或者爱情真有什么变故,估计也比一般人撑得过。

    这样一放松,他便靠在沙发上,将自己陷进沙发里。

    “大姐,您这都怀了龙子了。母凭子贵,还这么拼死拼活的干嘛?”

    话虽如此,他原本是赞成陈莫菲这样的。有个事儿占手,她就没那么容易钻牛角尖。康若然这一点就没想开。其实康若然论学识、素养、家世,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先心病怎么了?不能生育怎么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想要孩子有的是办法。至于夫妻生活,解决的渠道也千条万条,更何况康若然的身体,也并不绝对不能进行夫妻生活。

    这么多年来,陈乔总结康若然是把流年看得过于重了。那女人这么多年以来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流年身上,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从来没为自己活过,这么多年以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某一天可以跟流年携手步入婚姻殿堂,举行一场全城瞩目的婚礼,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全城女孩儿的羡慕对象。

    却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自己大好姻缘被陈莫菲截了胡。她现在对流年百般折磨,也许恨比爱要多了,其实这时候如果陈莫菲对流年恨比爱多都是最好的情况,怕就怕她现在对流年连恨都欠奉,仅止于不甘心。

    那就是一点爱意都没,纯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我不好,谁也不别想好了。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谁了没法预料到流年、康若然、陈莫菲最后的走向。人最怕走极端,男人女人都算上。

    陈莫菲在那儿奋笔疾书,陈乔觉得不便打扰,于是很识趣的自己到餐厅,收拾杯盘碗盏,隔夜的菜他是不敢扔,其实他在国外受到的教育,隔夜菜倒一定要扔,不过陈莫菲在他就不敢,陈莫菲也不说不让他扔,只说我能吃。有时她也曲线救国,说要拿到外面给那些流浪的猫狗,有时也真会给那些流浪的猫狗,或者由陈莫菲亲自送到天桥底下,给那些流浪汉。

    但有时,比如这个时间,他们怎么可能到外面去寻找流浪猫狗或者流浪汉呢,这时候次日热了菜陈莫菲就抢着吃,陈乔哪舍得看陈莫菲吃剩菜。

第130章 偶遇

    只好自己抢着吃,狼吞虎咽。每一次吃完他都会发半天呆,陈莫菲会问他怎么了。陈乔说,他妈的从来剩饭剩菜没吃这么香过。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真的要发呆,不过为博红颜一笑。往往这时陈莫菲真会咧嘴一笑,看着她笑,陈乔便觉得整个世界都笑了。也许就像是某个昏庸的帝王烽火狼烟只为博美人一笑吧,陈乔轻嗤的笑了笑。

    这是十分变态且一度让他十分不耻的行为,然而,像被下了蛊,他陈乔自觉无力自拔,后来他也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凭他陈乔的功力可能也并非真正无力,兴许不想罢了。

    很多时候,只是不想。

    当陈乔一切收拾妥当,见陈莫菲仍旧在忙。不过脸上也现出疲象。陈乔坐在女人对面,奉劝她早一些回房休息,陈莫菲抬眼看了他一眼,合上笔帽,然后把东西整理清肃,置于膝头,朝面前墙壁发了一会儿呆,也就五分钟的样子,这才将那一叠资料放在茶几上。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踢踢踏踏的朝卧室里走。

    陈乔叫住她。

    “陈莫菲。”

    “嗯?”陈莫菲回身看着陈乔。

    “这里,”陈乔说,“你的衣服,我去你家帮你取了来。”

    陈莫菲笑着接过,走到门口,这才回身,喊陈乔。

    “嗯?”

    陈乔也回头看她。

    “谢谢你。”陈莫菲说。

    “my  pleasure.”

    陈莫菲转身,陈乔却又叫住了陈莫菲。

    “莫菲,你让自己这么忙,是否不想让自己想太多。如果不这么忙这么累,你是否睡不着?”

    陈莫菲的身体在门口僵了一下,未置可否,陈乔看见陈莫菲拉开门,走了进去。这才作势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

    “问这干嘛 ?啊?问这干嘛 ?嘴怎么这么贱?”

    直到次日清早,流年音信皆无。这种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吃过早饭,陈乔送莫菲去上班,上班的路上陈莫菲仍旧在研究电商。

    “新媒体,这是趋势。网络红利,其实我们起步已经晚了,早前那一拔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流年于此倒不置可否。

    “新兴事物嘛,人群画像总呈井喷式狂欢。这就是势,也是商机。我们公司也在搞,如果你真有兴趣就别留在那家小服装店了,来我这里吧,我这好歹是跨国大公司。”

    陈莫菲淡然一笑,“别开玩笑了,你是那种枉顾公司利益的人吗?像我这种孕妇在你们公司是不会雇佣的,否则上头那些大老爷们还不扒了你的皮?你一朝道行全在我这儿丧了,你觉得值,我也不能干啊。那我得欠下你多大人情。”

    “女人太聪明了不好。不过说真的,”陈乔一打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进入一条新的街巷,说街不是街,说巷不是巷,是个二级马路,人影倒廖廖,这于早高峰倒十分罕见。

    “说真的,老子也不怕被他们炒。外资企业什么个套路你又不是不知。到一定年龄他们就卸磨杀驴。说真格的,老外管理企业、资本运作都有一套,人家的企业也确实基业长青,但也真翻脸无情,跟他妈的**似的。好**都比他们有情有义。我最近听说总部一个哥们儿,刚过了40就被裁了,倒是符合国外的劳动法,也补了一笔钱,有什么用啊?这帮孙子,榨干了人家的剩余价值就把人家一脚给踹了。哥们儿从旁看着,胆颤心惊啊!”

    车子从小巷里钻出来,再走约摸500米的距离就到陈莫菲公司。

    “莫菲。”陈乔手握方向盘,看了陈莫菲一眼,“不然咱俩干吧,等流年那小子把自己屁股擦干净了他也可以加入,我们这几个人在一起干点事儿,心里托底。你说呢?总好过给人家打工,工字不出头,你打了这么多年的工,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没钱。”陈莫菲头也不抬,语气理直气壮。

    “那你给我打工啊,你这种人,上哪儿请得着,真给人玩命干。人家都需要洗个脑、画个大饼才能奏点小效果的事儿,你不需要。你看看你,”陈乔低下头来瞄了一眼陈莫菲正在忙活着的电商方案。“人家就给你那么点儿钱,也没让你干额外的活儿,你自己在这儿就忙得不亦乐乎。你这个人我发现了,从来不问有没有结果,两横一竖,你是实干派。为了你生个娃你原来的公司就放弃你,他这辈子只能干那么大的事业。”

    陈莫菲噗呲一声笑出来。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啊,老娘可不吃那一套。”

    车子缓慢停止,陈莫菲略微惊慌合上手里资料,“都到了!”她打开安全带,收拾细软,然后跟陈乔告别。

    “我去上班了。我今天晚上回自己家,你不用来接我了。”

    “我------”

    陈乔只听车门“啪”的一声,那女人看起来是真有点儿着急,甚至小跑了两步,他往后要说的话便被自己咽回到肚子里。

    陈乔呆立半晌,直到后面有人按起车喇叭,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竟然见到故人-----那个女人,他第一次深夜带陈莫菲回到自己家时早就候在家里等着他的那个女人,他曾经的女助理,这女人是他从国外带过来的,两个人的关系有几年了,但陈乔一直都知道女人之所以跟着他不过为了钱和上位,但那时郎情妾意,又各取所需,所以彼此虽心知肚明,但互不点破罢了。

    不过他已经给过钱了,到后来那女人还是在流年的订婚宴上摆了他一道,这让他一直不爽。

    “妈的。”陈乔暗自骂了一句,他本来想往前提提车,或者直接开走,这会儿倒改变了主意。

    “老子就不走。”陈乔按下车窗,点燃一支烟。烟雾袅袅从窗口蒸腾出去。正是早高峰,旁边车流如织,那女人根本过不去。

    不过陈乔也瞥见女人正坐着的车,豪车啊,这是又找着了凯子了。女人不会不认识他的车,陈乔可记得,这车上......

    陈乔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情节便有一些邪恶了,他忍不住嘿嘿一笑,将烟送至自己嘴边,抽了一口,不料烟却一把便被人夺了去。陈乔知道是谁,不过也算是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女人两指轻轻夹住那烟,吸了一口。“怎么?还扮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出戏呢!人家都那么大肚子了,跟你有一毛钱关系没?你还不死心?”

    陈乔白了女人一眼,出言讥诮:“怎么混成这样?烟都抽不起了?今天晚上回去得在床上好好下点儿工夫啊,说起来干你这个也算是吃青春饭,你得抓住时机啊。”

    “那倒也不用。因为从前跟过一个土鳖,别说,那人什么本事都一般般,不过出手倒还算是大方。”

    女人倒像挺乐在其中的,也是,像她这种女人,靠脸蛋儿、靠狐媚手段钓男人,平常大把时间可以被挥霍,他可不行,今天早上十点还有个会,他得早点儿回去做好准备。

    陈乔也不跟对方道别,直接将车窗升起,启动汽车。到了地下车库他还是没忍住给流年打了个电话。流年开始没接,后来才接。可是电话被接通,他又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我。”陈乔多此一举。

    “我知道。”流年说的也是废话。

    再之后两人开始沉默,陈乔朝停车场电梯走去。

    “老大。”电梯门合上,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没刻意压低声音,但是电梯又很快从负一升上一楼,人群从一楼大厅涌入,陈乔一皱眉,那群简直是蜂涌而入,他无法理解这些掐着点儿上班,所以丝毫不肯讲秩序的人,也别说没人排队,也有人排队,不过偌大城市里,他只在一处大厦等电梯时发现人们排队,其余时候,对不起。有人撞到陈乔的胳膊,陈乔不自觉将身体后缩,面对电梯墙壁站妥,那是面镜子,他看到形形**的人,但没有他们公司的,这个时间,他们已经在开始开晨会,开始工作了。

    流年在电话里问他。

    “陈莫菲怎么样?”

    他不问这句话陈乔可能还没那么生气,他这一问,陈乔气不打一处来,人这么多,又不好发作,更何况这大厦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大夏天的,电梯里空调时有时而没有,更别谈什么服务了,汗味、各种体味在电梯里发酵,陈乔没皱鼻子,却也忍不住屏住呼吸,尤其有个女人,不知道喷了多少廉价的香水,简直要把他呛得晕过去,陈乔仔细研究了那女人的面相,约摸二十**的样子,很瘦,不过肤色过暗,体毛也挺重,估计体味也一定重,背不住还有狐臭,要不然谁会把自己整得像刚从香精里被打捞出来?

    电梯门每开一次,陈乔都会换一次呼吸。

    好在第三次就到他的楼层。

    “借过。”陈乔分开人群,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这时,电话响起来。

第131章 康若然的来电

    不消看,一定仍旧是流年。但却让他失望。一个陌生的号码,广告?也许吧,他漫不经心的接过电话,还真是广告。

    陈乔于大陆的广告电话一向保持绅士一般的礼貌,每一次接起都会热情洋溢的跟对方寒喧两句。直到他终于发现有些寒喧容易被人误会,就像你对一个女人多说两句话则很有可能让对方误以为你对人家有意思一样。

    陈乔粗暴的挂断电话,终于出现在公司门前,前台小姐长得十分妥贴,这是他公司第三还是第四个前台小姐陈乔有点儿叫不准。

    “陈总说。”对方朝自己点头微笑,这教陈乔无法复制刚才的傲慢与无礼,但他仍旧只能让自己面部表情停留在点到即止。

    微笑擦肩而过,接下来路过的两个面孔让陈乔陡生疑惑。

    可能是昨夜没有睡饱,失去的睡眠决定在这样的早晨光临,真有些累,人原本是极容易产生疲倦的动物。如果可以一直无条件、没有牵绊的睡下去,陈乔觉得此际的自己倒是真可以睡到地老天荒。

    脚步有些虚幻,清洁工正在收拾他的办公桌,见到他来也是灿然兼诚惶诚恐的一笑,陈乔对于中年以上老女人的微笑等闲视之,然后将自己沉重的躯壳抛在沙发上。

    “我有些累,”陈乔直到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给清洁女工说有些多此一举,“你出去吧,不要收拾了。”

    女工应声出去,并且轻轻反手将门为他带上,那是一扇厚重的轻灰色楠木门,看起来古色古香,却配以颇具现代意识的指纹锁,两相搭配不伦不类,却又相得益彰。据说存在就是合理的,所以世间一切皆合情合理。

    陈乔伸出手来按摩两下自己的睛明穴-----发现这两下动作要么穴位拿捏得不太准确,要么就是力度不够,总之,并未让他觉得更舒服。

    抬起手碗看了看表,差一刻九点,九点十分准时早会,十点钟有个中层会议,再有个把月的时间集团总部会派人来巡视业务。陈乔在总部有眼线,是个胸部十分伟岸的大妈,总爱涂抹暗红色唇膏,眼珠是淡褐色,头发是金黄色,带一些不十分夸张的弯度,被修剪成利落的短发,陈乔在美国时常吃她精心在家里准备的早餐,被派往中国以后,则时不时购一些本地的小玩意儿快递过去。

    除陈莫菲外,陈乔拿女人总是特别有办法。说起来也没什么绝招,就是总要记得赞美或者礼物,女人们其实是十分容易搞定的动物,只要讲她们爱听的话,夸奖她们美丽,送给她们礼物,基本无往而不利。

    不过陈乔对她倒并不全部是应酬,比如他其实真心喜欢女人爽朗的笑声,还有她的手艺-----早餐的确好吃。

    今天早晨他吃早餐了没?陈乔歪在沙发上,这时电话再一次打破宁静,这个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的家伙。陈乔疲惫的拿起电话,接过。一个女声,乍听好似是有些耳熟。

    “喂。”对方说。

    “喂,”陈乔应道,努力挺直脊背,试图将自己从困倦中解救出来。

    “我。”

    对方说。

    你他妈是谁?

    噢,陈乔恍然大悟。康若然!

    “若然。”

    他有些小心翼翼,算是故人,却让他徒生隔世之感。一时间竟然语塞,其实该当过去吊唁她的母亲,老太太一直待几个年轻人不错。

    “i sorry.”这时英语派上了用场,这样的开场白双方都不会觉得尴尬。

    “我听说了老太太的事,本来想过去,不过......”

    “没得到邀请。”对方反替他作答。

    陈乔点点头,仿佛康若然正坐在自己对面,“是啊,怕过去唐突。”

    都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怕唐突谁?活人还是逝者?陈乔不过去的真正原因无外有二:一是因为康父跟他当面生出嫌隙,二者因为在康若然与陈莫菲之间他早作过了选择。大家都心知肚明,

    成人世界,有是地难免需要演戏。但戏太过反适得其反。更何况大家都是明白人。

    康若然现在一定要是明白人吗?其实陈乔心里没什么底。

    “流年呢?”对方问。

    这个问题倒把他生生问住,流年不守了你一宿了么?

    把自己怀孕的妻子托给另外一个男人。

    隔着电话,陈乔都听得出康若然的神经质。他正苦心蕴酿答案,却谁知道那一头的康若然咯咯笑出声来。

    “他是不去找陈莫菲那个贱女人了?让你帮他打掩护?没有?你不用骗我,你这个骗子。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你们全部相信他不相信我?那个孩子-----”语声开始变得尖锐而凄厉,像闪电撕开天空,又像利刃划破皮肤,皮肤下开始往外渗出鲜红的血液。

    “如果他在我这里我还会打电话给你么?”

    好有道理。

    陈乔终于不困了。

    有人敲门,陈乔如蒙大赦。应承对方稍候一定回拔。但康若然最后那句话还是在清晰而有力量的,饱满的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过想让康若然最后那句话成为现实。事实上流年跟康若然在一起日久,他到现在也不相信他们之间彻底清白。这一次流年跟康若然单独在国外......

    来人已经推开门,是公司营销部门的老总,姓陈,面相十分老实的中年人,穿的衣服也十分古板,白衬衫配西裤,正装鞋,略微有秃顶的迹象,不过目前为止尚不十分明显。陈乔一直以为这个人醉心业务,除此之外心无旁鹜,直到某次他从外面进来,看见陈姓男子一手扶住前台小妹的椅背,一面45度倾角伏低身体跟人家说话。前台小妹面容羞涩力微倨傲,由此陈乔可以判断得出陈还没有得手。

    到后来陈乔对这个跟自己同一个婚氏的男人产生反感,但不是他对女人感兴趣就让陈乔反感。中国有句老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窝儿边的女人动了后患无穷不说,将来工作中没法儿处理彼此间的关系,更有可能私相授受。

    总之百害而无一利。

    从此陈乔开始留心前台,一天中午用过了午餐,他破天荒没在办公室里午休,而是走出去,便看见另外一个有家室的部门经理手里拿着一支雪糕去讨好那前台。到此,陈乔也不由得对那女人多看几眼,虽未惊为天人,但发现女孩子确实生得不赖,再加上某种得天独厚的气质,有些撩人。

    于是当天下午他叫来自己的人事部负责人,着她将前台开除,并且尽快招上新人来。

    人部经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精明女人,陈乔由她爽快应承中窥见这女人其实早已洞悉先机,只苦于一直没没有办法出手。毕竟那女人现在不止一个靠山了,中国职场罗织关系,颇为复杂,这其中利害不权衡往往得罪人而不自知,最惨的结果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人事部经理领命出门。后来将此事说与陈莫菲听,陈莫菲于此嗤之以鼻。

    “男人!”陈莫菲语气不绡顾。“男人造下的孽,却让女人背黑锅。明明是男人自己勒不紧自己的**,却非要嫌女人生得妩媚诱惑了自己。要不要脸?”

    说得陈乔脸一红一白。在此之前陈乔觉得自己没有错,两个部门经理一个前台,开除谁保谁该是显而易见的事儿,不过陈莫菲所论所见亦不无道理。

    陈乔试图狡辩。

    “我没办法,要从公事角度出发,从公司利益出发。”

    陈莫菲冷冷看他一眼,看得陈乔脊背发冷,后背生出汗来,目光不敢与之接壤。

    “红颜祸水,红颜薄命。知道为什么呢?”

    陈乔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无辜。

    “为什么?”

    他问。

    “因为男人薄情寡兴。偷了腥便拿女人的内裤来擦嘴巴。最卑鄙无耻的欲盖弥章。”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陈莫菲嘿嘿一笑,“我会再招进来一个漂亮的,让先前那个看看这两个男人的真实嘴脸。不是所有的殷勤女人都要照单全收且该乐在其中。你们公司有女领导没?尤其强势一点、真见过世面、真有本事的,这些狂蜂浪蝶才不敢去围着这样的女人打转,他们只会像苍蝇叮臭鸡蛋一样,叮那些看似容易摆平的女人。说到底,女前台凭的是脸蛋儿不假,但同时凭的又何尝不是空空如也的脑子?所以你看世面上,往往不那么优秀的姑娘追求者众,而真正优秀的女人则乏人问津,没几个真刀真枪的操练。还不是因为后者智商在线,又不缺那些假道学的假温情,当然更不缺什么家庭温暖渴望老男人的怀抱与保护-----她们自己便可护自己周全。男人在他们面前完全没有存在感,更没本事摆得平她们。女孩子们真该知道,有时自己为众多男人的追求对象,可能并非因为自己多美多优秀,不过自己好得手罢了。更惨在,她们不但好得手,且易沦为牺牲品。你知不知有些女人喜欢在百度上搜索:如果男人跟自己上床了以后就对自己开始冷淡代表什么?这么白痴的问题,男人给她们上一万堂课她们还是会用自己的身体给自己的脑子上智商税。”

    那是陈莫菲第一次说话如此刻薄,陈乔觉得接不下去。

第132章 破产

    陈乔识趣的保持沉默,陈总监说最近有笔款子,对方拖了很久,再不要回来恐怕要成烂帐。

    “谁家?”

    “亿丰。”

    “噢。”陈乔抹了一把脸,“我知道那家。当时货拿的凶,款结的也好。合同一点儿没费劲,怎么会这样?”

    “开始只是说拖两天。”陈总监汗下来了。陈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多少钱?”

    现在才来关注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儿太晚了?

    晚也要按部就班的往下走,这件事儿出了纰漏,他背不起这个黑锅。

    陈总监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大势不妙,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当初合同是他批的,合同额大,第一笔款来得不算不及时,然而第二笔以后就开始拖,陈乔没着急,如果当时着急催一催,事情也不会有转机。他知道。

    “会议取消。”陈乔站起来,拎起外套,“跟我去趟亿丰。”他对陈总监说,陈总监应承一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出门恰好碰见财务,财务说,陈总,我有事跟您说。

    “亿丰的帐?”

    财务点点头,站在一边。

    “我这就去要。”外套已经被穿在身上,去地下停车场拿了车,陈乔刚坐上驾驶位又出来。

    “你来。”他从车头转到副驾驶,在路上他要马不停蹄的思考,思考会带来走神儿,走神儿以后什么样儿就不一定了,在如今的城市路面,一切可圈可点。他不能冒那个风险。

    陈总监跟他调换了位置,汽车引掣被发动,发出巨大的轰鸣,喘息一下,然后向前移动,直到出得地下停车场,汇入车流,车速仍旧并不快。陈乔有点儿着急,事情有点儿不大对头,陈乔竭尽全力回忆,亿丰欠他们钱他知道,不过上个月他记得自己听财务和陈总监亲口说过,说他们那边的款会马上到。

    马上马上,这一马上怎么会变成遥遥无期了呢?

    他偏过头来看了陈总监一眼,“我记得你们上个月说款子马上就到,甚至还有人告诉我以票都过来了,就是没有入帐?”

    陈总监汗又下来了。陈乔心里已经七七八八。这人吃了对方的回扣,至于多少他已经不想再追究,现在只祈祷亿丰没有人去楼空,不然这笔帐会从烂帐变成呆帐,集团问责下来,他陈乔可担当不起。

    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流年来电话,他挂断了,流年却再打来,孜孜不倦的样子,陈乔现在自身难保,实在无暇他顾,但还是接起来。

    “喂?流年?”他说,“我这边有点公事要处理,如果没太紧急的事儿等我处理完了再说。”

    “你是不是去亿丰?”流年问。

    “你怎么知道?”陈乔几乎不假思索。

    “亿丰出事儿了,刚刚清盘。资不抵债。我看你公司也是座上客,你们倒是最大的债主,但没有用,人家申请清算了。”

    陈乔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个有两个大,甚至忘记了吩咐陈总监没有必要再过去亿丰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消息准吗?有没有......”

    他想问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会有吗?他自己其实应该知道答案,那样大的一笔钱。货呢?货能不能追回来?货如果能追回来也算减少了损失。

    “刚刚,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流年答,“我收到风声就第一时间联络了你。另外,他们老板卷款潜逃了。货钱,什么也没有。据说公司的场地也卖了,还他妈的卖给了两家,现在这两家也打官司呢,搞不好政府收回,谁也别想要那场地,到时受害者会再多一个。”

    再多十个跟他陈乔都没关系,他只关心自己是第几个。

    师出有名的烦躁,他想把电话狠狠从窗口扔出去,然而并不是那个电话带给他坏消息。

    怎么会如此大意!这种错误怎么会犯!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是太过放松了,觉得在中国做生意真不难,更何况他有外资背景,国内现在仍旧有许多人对什么所谓的跨国企业感兴趣。

    他开始冷静下来检省自己的过去,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所有的遇见都太过顺利了。这会让他养成某种固定思维,这种思维后来害了他。

    荣格说:当一个人的潜意识没有被意识到,那么潜意识就是他的命运。

    人性有弱点,别人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比如虚荣,喜欢被夸奖,飘了,他是飘了,觉得没有自己摆不平、搞不定的事儿,那么多士兵工商农政的大佬都曾经围着他仿佛众星捧月。

    现在后悔一点儿都来不及,他知道,但悔恨仍旧就快要淹没他。那么多钱,他可能会因此引咎辞职还是......

    这将会是他一生的污点,然而年轻到现在一直都太顺了,他仿佛天之骄子。那时他荒唐无度,那时反而不出什么大纰漏,现在他不那样了,他比从前正经多了,却事事不顺。这算什么?老天爷耍了他吗?还是故意下的套,纯粹是考验?

    他从未像如今这样期望流年在撒谎,他传递了假消息。那他陈乔便一息尚存,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惜,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群情汹涌,除了债主,前员工也是债主,据说最多的欠了半年的工资。陈乔本来不想下车,但还是忍不住下了车,然而他走进人群,有些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有些人注意到他,也不过斜睨一眼,但又跟身边人展开热烈的讨论。

    很多人,男人、女人,看起来像是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养家活口都困难的人。陈乔拼命朝里挤去,守在第一排的一定都是欠的多的人。

    陈乔这点儿头脑还有,这种情况,看债主们组成的架式他就知道他们各自被负了多少债。他们都是大债主,欠得越多的人越渴望离那个跑路的家伙更近、再近一点,直到近得不能再近,他们抱有一线希望,假希望也好,什么希望都好。

    陈乔终于挤进第一层,这些人不像外面那些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沉默着,陈乔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人。

    “哥们儿,欠你多少?”

    那人警惕的看他一眼,陈乔说,我也是债主,他也欠我钱。

    “欠你多少?”那人反问。陈乔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令人尴尬的问题,站在第一排的这些人谁都不想说出答案,那代表的不仅仅是失败,他们不像外围那些人,半年的工资也没有几个钱,他们知道这情况也早就作好了打算,又能有什么打算呢?大不了放弃罢了,统共也没几个钱。至少,是跟他们相比。

    陈乔茫然的挤出人群,都是汗,衣服后背几乎透了。脱下可以挤出水来,耳朵里来回灌的是各种版本的各种声音。

    “这老板很高,除了咱这,你不知道,还在外面集资了呢,后来他自己也知道钱不会有着落,集资人中有个人是混黑道儿的,怕他跑,于是派了两个马仔日日跟着他,有一天中午,他说要午休,睡一会儿,结果两个马仔守在门口,真是上个卫生间都互相替着上。结果你猜怎样?那老板狡兔三窟,办公室里面另外有一个门,可以直接通到别的房间,那两个傻小子守着的时候,人家已经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陈乔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听见另外两个人交谈。

    “谁不说的呢!听说那个老板是捣腾人\体\器官的,有的是钱,就是犯了事儿,说有一次抓了个人,却不想抓到茬子上了,那人的叔父手眼通天,现在下了全球通缉令,抓住还有个好?于是只好跑路。要不这么大的企业怎么会没钱?再说老板自己有钱啊,卖一套房子就够普通百姓啥也不干,吃上个十年八载了。”

    流年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有点儿不太想接。男人总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太过落魄,然而这还不是最落魄时候,最重要他于不远处看到一个男人。

    更为具体来说,是一个老头儿,老头面色略微憔悴,但眉宇间还是有一点儿成竹在胸,穿一件灰色薄大衣,同色西装裤,载了一顶深米色帽子。

    他朝自己走来。

    陈乔劝告自己别躲,无外乎来看看他陈乔的笑话罢了,而且陈乔曾经对老头儿开战,对老人不屑一顾。不放在眼里,于男人于女人来说都重要。比如《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当初对马夫人的主动勾引不屑一顾,结果马夫人害得乔峰身败名裂,几次险遭丧命。

    陈乔想劝说自己尽快镇定下来,然而事实太过五雷轰顶,他尚没来得及消化,他也想躲开,这个时候他谁也不想见,然而一面流年的电话孜孜不倦的想起,而另外一方面,康父朝他走过来。

    有些人,有些事仿佛宿命似的,凡人管它叫做“劫”。

    劫。

    陈乔咬咬牙,这辈子谁还不经过几场大小劫难?他又想起陈莫菲来,她是一个女流之辈,不过格局却不小,陈莫菲也曾历过人间大劫,不过到最后又成功上岸。

第133章 康老爷子

    陈乔接过电话,跟对方说让他稍等一会儿,朝老人走过去。他妻子昨天刚出殡,他哪儿来的闲心上这儿来看别人家的热闹呢?

    总有人有这个闲心。

    他故作镇定,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心里虚得很,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顺,这是最大的一次失误。噢不,这不仅仅是失误,这是个错误。

    陈乔告诉自己一定要硬撑,人都这样,撑着撑着也就过去了。可他觉得两条腿首先就跟他作对,又像灌了铅一样的发沉,又像没有二两骨头一样的发飘。哪儿哪儿都是汗,衣服被濡得冰冷,粘腻的粘在他身上,似要揭开他一层皮。

    呵。

    他陈乔也会有今天。他昨天还在想自己羽翼丰满,应该可以独挡一面了,还想着让陈莫菲过来帮他。他现在承认自己是想在陈莫菲面前当英雄,他本来对功成名就不那么感冒,他过早就尝到了名功成名就的滋味,以为理所当然,到目前为止,他唯一的遗憾是陈莫菲。

    这让他耿耿于怀。

    阳光太盛,天太蓝。刺眼,他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看过人间悲欢,但没一件太大的悲或者欢落在她自己身上。他从来没有怕过,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强,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失败过。独孤求败?是啊!

    他好想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遇到类似的事件时会这样,他觉得自己会当机立断,会特别爷们儿,会......他还曾经在心里嘲笑过流年。

    他还是走到康父面前,却不知怎样开口。

    康父也没有开口,只笑吟吟看着他。

    笑什么?

    他很想一巴掌扇过去,哪怕他是一个老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有些事不用非得用语言表达,用表情也可以,笑容也可以。陈乔庆幸自己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你搞的鬼?”他问。

    康父仍旧笑而不语。

    陈乔想要答案。他还是太年轻,这是个看结果的社会,过程是留给自己成功时炫耀或者教化后辈的。

    老人转身上了车,他坐在后排座,仍旧是那辆朴素的车,黑色, 国产品牌,他曾在这座城里权倾朝野,退了以后余威仍在,很多事情不用他出面,暗授机宜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陈乔猜测他一定知道那个跑路老板的底细,有些事不用明说。过程大抵是老人透露出陈乔的底细,对方了然于胸后朝他下了手。

    他们暗中勾结,然而没人能抓住他们的把柄,一点儿口实也不会落下。

    车子已经启动,人多,司机开得缓慢,有时需要按下车喇叭,

    陈乔目送,就像几天以前,老人亲自找上门来,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

    陈乔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冷笑,这样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的老人?鸡皮鹤发,后背枯瘦,胳膊上青筋爆出,一切都提示他行将就木。

    他太不自量力了,来威胁一个如日中天的男人?

    他疯了吧?

    他没有疯。

    疯的是他陈乔。

    陈乔到现在才懂。

    可是晚了。

    人生最怕“晚了”二字。

    晚了!

    时不我待。

    晚了。

    原本他以为是他晚了,英雄暮年,再是英雄,也是暮年。现在他知道,破船也有三千钉。

    陈乔目送汽车远走,一个人拍他的肩头,他一回头,发现是流年。

    他的行踪不能猜测。

    昨天他没来得及细看故人,现在见,两人同样落魄。

    二人相对无语,曾经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一言难尽。

    陈总监小跑过来,陈乔打发他先走了。两个人驱车,一前一后,也没什么目的地,后来到了他、流年、陈莫菲第一次见面的酒店,要了三样小菜,一瓶白酒。

    谁也没说话,默然对饮。透明液体注入玻璃杯,辛辣入喉,辣得两人几乎同时一缩脖,但又都觉得一股热力沿喉咙向下,从胸腔一直到胃,火辣辣的烧得慌。可是,舒服。

    古代侠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淋漓。

    流年和陈乔同时找到那种感觉,浪荡天涯,仗剑江湖,究竟是假洒脱还是真避世?

    二人继续沉默,举箸夹肉,不是饭口,所以店内倒静,只闻两个人的咀嚼声,可谓是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说,人间多少悲辛事,真是,悲辛,而非悲欣。不足与外人道,却真实的存在。譬如现在的流年与陈乔,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来。”陈乔举起杯来,杯里是透明的无色液体,杯中是浊物还是清流自不在话下,举杯的人心里一定是浊浪滔天,连小桥流水都算不上。说起来,那些仿佛离得二人特别遥远,像是上个世纪甚至是上辈子的事儿一样,可望而不可及,风花雪月,蓝田日暖,讲的都是心境,而他们如今是一脑门子的官司,这官司还没有法官能断得了,小哥俩倒也能互诉衷肠,彼此却也不一定能互相真正了解。

    生活至此,才算跟他们展开真实的一面。从前流年以为自己跟不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家道中落命运就算是对他残忍了;陈乔则以为陈莫菲拒绝了他,于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否定。现在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时的自己该有多么矫情。

    生活,生活,首先是生,接着得活下去。如果这一点都无法保证,还谈什么其他?

    玻璃制口相互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这声音从前偶尔让人觉得喧闹,如今,在两个人生失意人的耳中听来,实在有几分悦耳与曼妙。杯酒下肚,千言万语在酒里发酵,翻涌着奋勇争先,及到出口,却又不过一声叹息,变成另外两杯白酒。

    很快,一瓶白酒见了底,陈乔伸出手来呼唤店家,却被流年拦下。

    “一瓶差不多了,”流年放下筷子,瞳仁周围已经微微发红。陈乔的胳膊无力垂下,他何尝不晓得适可而止,然而这里止了他该何去何从却让他茫然,索性买醉。

    流年看看他,“古来战场上没一个醉鬼可以旗开得胜,再牛逼的人物也不成。”

    其实流年现在倒不考虑什么欲成大事之类的,只眼把眼前这劫先渡过去。再然他流年也曾于官场混迹这么长时间,罗织因果,追根溯源,有人明里暗里把话挑明了,人家康老爷子出手了。

    他流年也好、陈莫菲也好、陈乔也罢,目下均不能脱掉干系,这个干戈,由流年而起,却并不一定由流年而止。所谓的蝴蝶效应,事情若照此发展下去,还不一定会波及到多少更加无辜的人。

    他当然明白个中的利害,仿佛陈乔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流年猜测这次出手不过是康老爷子小试牛刀,还真没摆出十成十的功力来,所谓姜还是老的辣,到现在他才明白其中真正含义。

    而且流年十分害怕老爷大破釜沉舟,是以康若然便成重要人物。然而流年与康家罅隙已生,说要重修旧好那已根本不可能。

    这就是自由婚姻的代价,流年在此之前从未想过。在此之前,他觉得康家再怨恨他,过个年把的岁月也就彼此平复了,不想康家都玩儿得这么大。最重要人家还没正式出招,自己这边已经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他一方面理解康家的所做所为----康若然变成如今的模样,等闲人家都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是康家这种纵横官场半生、一直混得风生水起的世家。

    流年跟陈乔也算熟读诗书,古往今来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特洛伊战争,为女人而生;拿到中国,远的不说,最近的大清朝入关,也是吴三桂为了个女人冲冠一怒。

    他倒不后悔当初做决定娶陈圆圆,他只是耽心此后他流年未见得有那个能力护陈莫菲母子安全。流年默默抬头瞅了陈乔一眼,不知道眼前这浪荡半生的公子哥是否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正朝他而来。而他陈乔绝计不会是对手,要不要出言提醒他尽早脱身了事?

    然而这么久的朋友,他也知道陈乔的为人。这时候认怂怎么可能?更何况让人打成这样,反击势在必行,最坏的结果却不见得是两败俱伤,很可能是陈乔被和着骨头一口吞进,连根头发都不会被吐出来。

    康老爷子的奸狡也由此真正暴露,那么慈祥的一个老人,你看他和善有加,那是人家拿你当了自己人,人家对敌人可没那么好说话,青面獠牙?

    不!

    见血封喉才是。

    流年要了两小碗米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水米没打牙,加之舟车劳顿,本来没什么胃口,事情又无转机,面对美食他更无从下箸。然而惊见突变,流年竟因祸得福,豁然间开朗:说到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囤。怕有个鸟用!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肉搏战拼的就是你死我活。陈莫菲自然不能让她暴露人下,如果陈乔已经没有机会全身而退的话,凭两个人的力量或可与老人周旋一番。

    是,他理亏在先,但这代价不能是他们三个人的身家性命,人为求自保,少不得六亲不认了!

    流年打定了主意。

第134章 你瞅啥

    流年起身算了账,陈乔则呆坐在座位上,他开始深深茫然,电话他已经关机,公司财务是总部的人,这事儿她肯定已经上呈总部,他凶多吉少这是一定的,全身而退他基本上已经不去幻想了,能体面的退场就算是幸运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逃避,这让陈乔更加恼恨自己。从前他多得意,他最看不起这种怂人。如果事情搁在别人身上他会说,有什么了不起?

    如今轮到他自己,他终于明白:有些事儿了不起,真的了不起。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错误,不是所有人都处理好自己的失败。他没有失败过,原来失败的滋味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他甚至开始迷信,认为会不会是国内的风水影响了他,不利于他。然而这念头刚一起头儿他就自己警惕起来。

    那些曾经会被他认为是愚蠢至极的念头和举动,如今全部映衬在他自己身上。

    百折不挠。呵呵,原来陈乔认为这事儿做起来是多么简单。

    他目光呆滞。流年已经重新回到座位上,他面色微红,两个人都不能开车了,但也总不能就在这儿坐一辈子,再难顶的雷也要出去面对。

    陈乔其实想哭,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哭。他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如果当时退了一步呢?结果会否会有不同?如果......

    他抬眼看流年,觉得自己简直可怕极了,脑海里不由出现一幕画面:康父找到他,告诉他可以帮助他东山再起,但前提是跟他联手一起对付流年跟陈莫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现在知道自己未必会不同意,尤其是在这种紧要关头。

    想到这儿,陈乔不由躁动不安,伸手摸过杯子,那杯子冰冷,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空无一物,陈乔拿它不停的把玩,心里兵荒马乱。

    从前他把生活想得太过容易了,他对生活有误会。陈乔觑起眼睛来,试图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从前生活的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格一格交替出现在他眼前,那些纸醉金迷,那些风生水起,那些意犹未尽,那些风花雪月。

    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儿,离得他竟然那么远。

    “走吗?”流年问。

    “去哪儿?”陈乔反问。

    是啊,去哪儿,天地之大,现在仿佛没有他们两个的容身之所。

    流年被问得沉默,本已站起,现在复又坐下,掏出烟来,又递给陈乔一支,陈乔默然接过,然后点上,烟雾笼罩两个人,视线变得模糊。

    店家倒会做人,看见他们没走,所以没人上来收拾这些杯盘狼籍。

    一直到天色渐晚,饭店不停的上客人,最先进来的那对客人拿异样的眼神看流年跟陈乔。其中一个的眼神刚好被流年成功捕捉到,那意思其实也十分明显了,眼神的主人并未刻意隐藏。

    他好像是认为他们是两个失败者。

    失败者!

    这个词儿让流年心痛,他想,他是根本不知道半年之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那可能是面前这个陌生人所想像不到的,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

    流年苦笑一下,终于知道自己跟其他人好像没什么不同。比如他曾经在最初得知陈莫菲怀孕时选择逃跑,他又曾在跟康若然去美国时思考过再当一次逃兵,如今他的生活似乎被彻底毁了,他现在又开始缅怀那时的风光与得意。

    他是个俗人。

    甚至不如陈莫菲,他能够感应得到,陈莫菲从来没有他这些想法儿。

    都说女人是弱者,但其实她们更为坚定。比如当她们爱上某个男人,只要对方不太过份,基本上都能矢志不渝;比如遇到生活或者命运上的责难,她们往往会比男人更加能忍辱负重;还有一些男人失意的时候,往往是女人出去豁出去脸面......流年还记得当他们家刚刚来到此地,康家自然帮他们打点不少,但也不至于三餐都帮他们安排好,钱紧,他爸面子矮,整天躲在家里疗伤,他妈不怕丑,总赶上晚市场快收摊的时候去买扒堆儿菜。

    “瞅啥?”

    流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瞅你咋的?”对方嗤之以鼻。

    不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陈乔,他站起来,流年没拦着,流年也早想找人打场架,这是个绝妙的机会,他的拳头也开始痒痒了。对方可能不知道正在挑衅自己的这两个人都是练过散打的。两人在美国时一起进俱乐部练了三年,几个人等闲靠不近身,更何况眼前这两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小瘪三。

    流年也站起来,对面本来是两个人,这时又进来两个,可能刚才这两个人在外面买烟或者停车,或者单纯就是晚到了一会儿。四个小年轻,正当年,两个高高瘦瘦,另外一个身材匀称,剩下那个略微胖,但不是虚胖,挺壮,面色凶狠,一看就不好惹。

    两个瘦小的小年轻脖子上挂着金链子,胳膊上有纹身,一个大眼睛,一个是小眼睛,平头,四人都穿黑色上衣,流年注意到他们中那个身材匀称的似乎是头儿,因为他眼神平和,但目露精光,瘦子一号正好朝他们走过去,见自己同伴跟别人对峙,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再一目测双方的战斗力,神经一松,对那个身材匀称的男人道:“马哥,怎么了?”

    “没事儿。”那个被称为马哥的人开口道。四个人站成一排,店主见这情形赶紧过来打圆场。

    “哥们儿,哥们儿,都是误会,千万别动手,都是自家兄弟,都是常客。这四位大哥,今天晚上我的,我请客,给个面子。”

    四人看了店主一眼,流年看得出来,那四人气已经消了大半儿,更何况还有人买单。给个台阶就下。

    流年和陈乔没吱声,四人转身,其中瘦子b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一句,但声音不大,几不可闻,店主正忙不迭陪着笑将四人往里头请。

    “站住。”

    陈乔的声音。

    流年就笑了,这让他找回了从前的感觉。那时两个人都没毕业,整天混在一起,也跟人打过架,对方不是对手,也挨过打,但,快意恩仇,打完了,痛快。

    陈乔朝前走了一步,那四人应声站住,大块头儿朝前一步,瘦子b已经迫不及待要往上窜了,那个先前被喊“马哥”的男人正在摘表,放在自己包里,递给旁边人。

    流年熟悉这个动作,对面这男人应该是个练家子,而且常跟人打架,且不是个孬货,说不定有两下了。

    这个游戏突然之间就变得刺激了。流年有些兴奋,连日来的压抑被这兴奋冲得淡起来,他没有表,但有手机,两个人的手机都在桌子上,两人都没动。

    “出去吧。别在人家店里。”

    马姓男子淡然说。

    “好啊。”陈乔眼睛都红了。

    两个瘦子冷笑一声,他们实在没把对面这两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模样的男人当一回事儿,一个胡子拉碴,一个一脸老婆让人睡了的窝囊废的样子,能有什么战斗力?

    店主见这架式,又见几个人都懂规矩,多劝无益,更何况谁愿意惹祸上身?于是虚与委蛇,简单应酬两句也就听之任之。

    流年知道这店里的服务员不会现在报警,他们甚至会扒着窗户,活儿都不干了出来看西洋景。

    流年不介意被围观。

    从前流年生活低调,介意所有事情都被这半年的境遇打破。他微微一笑,甚至对一触即发的所谓大战生出渴望来。

    最重要他找到了那种感觉,不怕败,大不了输呗,被揍一顿,或者他们揍对方一顿,没他么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场仗一定得干。

    流年一直奇怪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蕴酿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一场街头流氓式的群架。

    陈乔、流年先出去,四人跟了出来。流年一直提防身后的人突然之间发难,如果是他,他就会这么做,毕竟在前面的人容易被偷袭,后面的人只要狠狠出脚踹就可以占点儿先机。

    不过对方倒讲究,没那么做,两个人对峙四个人。

    那姓马的细看二人,忽然间冲流年一抱拳。

    “流主任吧。”

    流年一愣,许久没人这么喊他了,他在原单位办了停薪留职。

    “呀。”那人换了一副面孔,“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流主任,您可能贵人多忘事,您不记得了,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流年真没有什么印象了。

    对方四个人的面色已经缓和,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缓解。

    那姓马的先生进一步解释。

    “李副局,市局的。您还记得吗?我记得可能是您的同学,我当时被他老人家给逮着了,李局他老人家正在办公室里改造我的时候,您来了,您忘了没?我当时不跟您握了一回手。”

    那人边说边作动作,看样子想尽量还原当时的情景,奈何流年一点印象都没,表情如坠云里雾里。

第135章 君子报仇

    “哎呀呀,甭管怎么说吧,两位里边请,这顿我作东。”

    陈乔不明就里,心里想,怎么着?认识?不打了?还要再吃一顿。算了再吃一顿就再吃一顿,不打就不打了。

    但他仍旧感觉有些茫然,可眼见得流年已经被那个叫做“马哥”的男人重新让进了饭店里,那些扒着窗户瞅着服务员们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这般的急转直下,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悻悻的。

    另外两个瘦小子也颇懂得见风使舵,忙不迭将陈乔往里让。

    “请请请,您看,原来是李局的同学,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哥哥心里如果还不痛快就踢我们兄弟两脚出出气。”

    老板也完全被干蒙圈了,也没有人跟他们解释。马哥吆五喝六,让店主找一家大一点儿、大家伙儿坐得舒服一点儿的包房。老板哪敢怠慢,尽速安排,引位员将一行六人领至楼上,到了一个包间,那包间倒还真不小,装饰得也够气派。

    马哥叫老板安排了几个硬菜,又点了几个配菜,酒上来,姓马的一马当先,先将陈乔与流年二位的杯子满上,这才满好了自己的酒,其他三人也分别将杯中酒倒满,打算陪一杯。陈乔跟流年也站起,陈乔在站起的间隙小声询问流年。

    “这都什么人?”

    流年笑而不语,心里想,我他么知道是什么人?爱谁谁吧,这时候还能靠面子混一顿酒喝,没准跟康老爷子真正撕破了脸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吃他奶奶的。

    “我提一杯,给二位道个歉。马哥的同学就是我的亲哥哥,刚才多有得罪,两位大人有大量,以后有事儿就跟兄弟言语,哥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谁跟哥哥们过不去就是跟我和我手底下的兄弟们过不去。”

    流年端起杯子来,心里想,一看这几位就不像是做正经营生的,果然如此。若在从前这样的场合他断不会给对方面子,八抬大轿恐怕都请不起他流主任,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枷锁现在不在他身上,无债一身轻,更何况人能在落魄至此的时候跟人杯酒话江湖,未尝不是人间一大乐事。

    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流年举起杯子来,陈乔也举起杯子,马哥带领一众人等毕恭毕敬,碰在流年跟陈乔杯底上三分之一处以示尊重,六人均扬脖一饮而尽。

    “吃菜吃菜。”马哥让菜,将头菜转到流年的面前,流年也不客套,拿起筷子就夹。

    对方这才小心翼翼,“流主任,可有一阵子没见您了。您现在还在原职吗?”

    流年含糊应了一声,点了点头。那人脸色似放心下来。

    流年这也不算是欺骗,因为只是停薪留职,是否能官复原职亦未可知,兴许就取决于他是否向康家妥协。如果他肯停妻再娶康若然,一切就能涛声依旧?

    另外一个人站起来,非要敬陈乔和流年酒,两人怀揣心事,对酒倒来者不拒,第二杯杯中酒下肚,陈乔话逐渐多起来,酒是媒介,特别容易让陌生的人迅速熟悉起来。谈谈笑笑,好在两个人都没喝高,是以说的话尚有分寸。

    酒过三巡,两人起身告辞,那边早有人帮着叫了代驾,流年、陈乔也不推辞,走出酒店时风一吹,陈乔有些站立不稳,这才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喝多了,见风,酒上了头,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想吐,自己又忍住了,拿出手机一看,早过了陈莫菲的下班时间。

    “糟糕。”他像自言自语,脚下一沉,一屁股坐在地上,风掀起他的短发,陈乔喘着粗气抬头看天,只看见天际灰、黑鸦鸦的一大片,城市的霓虹从远至近,绵延至数里之外看不到尽头,车尾灯全部都是红色,隐约疾驰而过,路边有吃过了晚饭出来悠闲消食的人群,一切看起来都那样美好。然而,只是看起来。陈乔有理由相信,在看似歌舞升平的表面平静之下,每个人的内心实则都暗潮汹涌。

    流年上前来拉他,代驾已经来了,马哥一行人一直把他们两个送出来,瘦子a有个绰号,叫瘦猴,瘦猴过来想帮着流年一道将陈乔拉起。陈乔在手握流年那一刹那想,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今天,他曾经以为自己那时过的日子会是永远。

    陈乔站起来时身体打了两个晃,便有另外的人扶着他将他塞后他自己车子的后座。

    他不想回家,突然间很想念陈莫菲,想念她挺着个大肚子看似十分镇定与幸福的样子,他想伏在她身边,如果她肯抱自己一下就好了,他还想伏在她怀里哭一下,忍了一天,他觉得自己一直忍得好辛苦。

    流年今天晚上会去哪儿?

    康家还是陈莫菲家?

    不,那里已经不被称之为陈莫菲家了,他们两个结了婚,领了证,已经是一家人,流年的家就是陈莫菲的家,陈莫菲的家就是流年的家,没有区别。

    他仍旧想吐,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孙悟空跳了进去。

    “叔叔,你出来呀。”他发着尖细的声音,代驾朝手视镜看了他一眼,保持一惯的沉默。

    “大王,”陈乔心里难过,“那个孙猴子骗走了我的宝扇。”

    如果他陈乔是铁扇公主,会不会帮着流年将康若然扇到天边?还是会为自己将流年扇到天边?不过现在科技发达,把谁扇到天边他们都能再坐飞机回来。

    他有些困,眼皮都挑不动。于是歪在后座,直到有人将他叫醒。

    “啊?啊?”陈乔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今夕何夕,直到他看见流年的脸,可目光依旧懵懂。他在哪儿,这里是哪儿,流年回来了吗?陈莫菲呢?他一直以为康家要对付的是陈莫菲,不过对付他也没有错,他们这是在试图拔掉陈莫菲身边的一个一个的爪牙。

    “莫菲。”陈乔喃喃,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在哪儿,我今天没去给她做饭。”

    在此之前,他受流年托付照顾陈莫菲,几乎每一顿饭都会亲力亲为,外面的饭菜他总不放心。你说人贱不?他有时就这样跟自己对话:是女人是你的?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既然都不是,你总跟着瞎掺和干啥。

    陈乔坐起来,流年扶着他下车,他像滩泥一样,他想就那样虚无的伏在路中间,车可以从它身上过,行人可以躲着它,嫌弃它脏。他都不在乎。

    “陈?”他看着眼前人,那个女人,肚子已经相当伟岸了,这女人有时贬损他,有时也不,他给她做什么菜她都会吃得喷香,像得了难得的人间美味。

    陈乔试图甩开流年,他以为自己站得笔直,跟从前一样,事实上根本不是,他晃得像发了癫痫。

    “你怎么会来?”他问,但陈莫菲没理他。她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也没有给她一个怀抱。原本他以为她会给他一个怀抱的,像久别的朋友重逢了一样的拥抱就可以。流年搀扶着他,两人跟在陈莫菲身后,上到四楼,开了门。

    陈乔被安置在沙发上,他半睁着眼睛,时而也把它们深深的闭紧,陈莫菲和流年就坐在他身边,他其实可以清晰的听到他们的对话。

    “若然怎么样?”陈莫菲的开场白。

    “关你屁事啊!”陈乔喊,陈莫菲白了前者一眼,然后将目光重回调到自己丈夫的脸上,她在等待答案。

    “还好。”流年的答案听起来有点心虚。

    “莫菲。”流年拉过陈莫菲的手,“我想带你走。”

    “光带一个哪够?”陈莫菲语气和缓下来,“你得带好多人走才能解决问题。”

    流年笑了,陈莫菲其实跟若干年的她一样,她总一语中的,说的话都是骨头,一句废话都没有。那时他们还小,还年轻,流年是记得自己有一次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陈莫菲,说她说话像抹了蜜的刀子,明明直指要害,见血封喉,可是大多数感觉不到,只能看得到匕首上的蜂蜜。

    是啊,就像现在这情形,光把陈莫菲带走哪够?流年的父母亲,还有陈乔呢!总不能把他一个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听说陈乔出事了?”陈莫菲继续问。

    流年又被动的点头。

    “是康父所为?”陈莫菲倒有些难以置信,她陈莫菲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也算阅人无数,这一次却看走了眼,据说上一次她摊上的人命官司也是康父于中作了手脚。

    她和流年这场婚姻的代价是巨大的,这让陈莫菲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她是真心佩服康家这一大家子,康母不用说了,康若然自毁了长城,作为整个康家的顶梁柱,唯一的男人,他再力不从心也应该会帮自己家的丙个女人讨回公道的吧?

    然而哪里有真正的公道?

    噢不,或者康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可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物。所谓山不过来我就过去,而康父则是那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

第136章 半成江山

    “陈乔怎么样?还好吗?”陈莫菲问。

    “状态不好。”流年看了一眼躺在一边的陈乔,睡着时他都眉头纠结,从前陈乔可不这样,陈乔是天生的乐天派,天大的事儿也不放在心上。

    两人无语,流年伸出手,将手掌放在自己妻子的肚皮上。流年手掌纤细,但皮肤薄薄的热度从手掌传过来,陈莫菲就势偎进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跃动的心跳,简直恍如隔世。

    “工作累不累?”流年伸手揽上她的肩膀,轻轻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头发,发现陈莫菲的头发长了许多,有淡淡洗发水的香味,流年发现这么多年陈莫菲身上都是这个味道,淡淡的幽香。闻起来沁人心脾,流年不由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将手指伸进她的发里。

    “留了长头发呢?”

    “是啊,留了许多年的短头发。你走了以后我就想,从你走开始留,有半年吗?应该差不多吧,有一段时间不想再留了,半长不短的时间最难过。”

    “流年。”陈莫菲语气轻轻的。

    “怎样?”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流年的手戛然而止,“为什么?”流年问。“怕什么吗?”

    是啊,怕什么吗?应该是怕的吧。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害怕,情况变得并不明朗,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像陈乔,怎样也没有想到会波及到他。

    “陈乔的事情有无转机?”陈莫菲想问,不过话到嘴边又要问的这些话咽了下去-----如果真有办法流年怎么会不出手?

    陈莫菲眯起眼睛来将目光觑进黑暗,有点儿困,又舍不得睡,总想着跟流年多说一会儿话,可是千言万语,却又觉得没办法儿跟流年直接说。也不知道流年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流年、陈乔、流年的父母就不会有这些糟心事儿。

    什么叫得到?

    为什么一定要得到?

    她一时迷茫。包括康若然,康若然也没有错。但事驰至此,各人都没有回头路好走。

    得到真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她一定要破釜沉舟吗?把一切全部都放下?陈莫菲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有可能错了,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错过,爱一个人,等一个人,留在自己爱的男人身边,有什么错?然而现在她知道,也许她当初所谓的爱仍旧十分狭隘,仍旧没逃脱占有的命运。这是无数人爱的大前提,如果不为得到,那么我爱你作什么?

    然而,拥有了,却让这么多人都这么痛苦,值得吗?

    孩子已经频频胎动,这是陈莫菲现在的娱兴节目,看他在自己的肚子里拳打脚踢,有时他在里面可能是在伸懒腰,她的肚子鼓出来那么一大块,肚子都变形了,把她的肚皮撑得十分薄,那上面有青色的血管与花纹,让她的肚子看起来像个快要爆掉的大西瓜。小孩子在里面真的有情绪,他有他的悲喜,然而他的悲喜跟母亲是链接在一起的。比如陈莫菲有时心情低落,那孩子真的好久不动,最长的一次是两天,两天,他都十分安静,陈莫菲有点慌了手脚,对着自己的肚皮说:你怎么了呀,快动一动,让我知道你还在。

    说来也奇怪,说完这句话,肚子底下真的开始有动静,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听懂了自己母亲的说话,还是事有凑巧。

    陈莫菲十分珍惜眼前的画面。一家三口,岁月静好。事情的发展如今变得颇有一些居心叵测,她不知他们三个以后的命运会如之何,所以她人躺在流年怀里,想到以后,整个人开始焦虑,陈莫菲不由咬住下唇,这是好最近常有的动作,无意识的,待到她意识到这个动作时,咬住下唇已经不能阻止她的焦虑,她的焦虑上升了,变成了咬手指。当然,那是后话。

    陈乔呼声大作,流年抱着陈莫菲不肯撒手,陈莫菲很想问一问他,是否后悔了。

    后悔了吗?

    如果你后悔了,在我这儿,你可以悔棋。

    她不知流年有同样的问题没有问出口。

    你有无后悔?跟着我?也许从此以后颠沛流离,没一日安生。如果你后悔了,在这我儿,你可以悔棋。我拼了命也要安排好你和孩子的后半生。

    ----没有。

    陈莫菲说。

    说什么后悔不后悔。天塌下来也不说后悔。当初愿意的啊,现在只要你仍旧愿意,我仍旧愿意的啊。

    陈莫菲眼里蓄出泪来,她忍着不想让流年发觉。

    她不知流年眼里同样蓄泪,他似看见当年的自己跟陈莫菲,看见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她喊“cut”,他抱着她不敢动。还想起他回去找她,别人传她怀了孕,流年马不停蹄的逃跑。如今不会了。

    不会了。

    -----不会了。

    流年想。

    -----不后悔。只要你仍旧愿意,我仍旧愿意的啊。不过要是你知道我曾经回去找你,曾经狼狈的逃跑,在美国曾经质疑过自己的决定,你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会的啊。

    陈莫菲想。

    会的。

    我爱上的是一个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我因你有七情六欲,因我有七情六欲而爱上你,我爱上你,并非因为你是神。

    是人便有勇敢也有怯懦,是人,便有伟大也有卑微,是人,亦有高尚还有鄙琐。

    我们都是人,我们要宽宥我们身而为人的同时,以同样的宽宥之心去对待别人。更何况那个别人还是自己的爱人。

    两人偎了一夜,以为康若然会于半途来电话打破这短暂的宁静,谁知鲜有的并没有。次日晨起,陈乔终于恢复一点从前的丰神俊朗,至少是下厨做饭了。

    清粥配了炒青菜,陈乔蒸了水蛋,冰箱里没其他的,几人草草吃了一口,陈乔说要送陈莫菲去上班,坚称流年并不知道她上班的地址。结果是三人行,陈莫菲上班以后两个男人回到陈乔居所,陈乔这才敢打开手机,电话没爆,不过信息够燃情。

    总部留言,再不出现,不排除采取法律手段。

    还好分公司的法律顾问是陈乔的自己人,一大清早陈乔跟流年回来就见到丁晓东倚在门口。陈乔已恢复常态,问丁晓东,是来此当资本家的走狗?还是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

    丁晓东苦笑一下,自从跟着陈乔混,他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陈乔、陈莫菲、流年这三个人的事情他越发清楚,却也越发的看不明白,看不通透。但同时他又莫名其妙的想留在这几个看起来并不算十分正常的人身边,喜欢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陈乔开了门。

    三人进入室内,在公司有自己的人,有自己的势力就是这点儿好,至少可以掌握到最新的动态。只是可惜,从前陈乔以为整间分公司里全部都是自己人,不想真出了事儿才知道自己的自己人只有一个。就这一个他还不知是敌是友。

    “公司怎么样?”三人落座,陈乔发问,丁晓东倒不急不慢,来得及给自己燃起一根烟,惯了,这些日子以来,他烟抽得越来越凶,控制不住,也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住,没有烟,心里像没了魂。这是瘾,一切能让人成瘾的东西不是控制一个人的躯体,则必须控制一个人的心智。

    丁晓东总觉得似有一张网无形朝他头顶兜头盖下来,他在网中,他是网中人,然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搞清楚,不知自己是被命运网住了,还是被自己的情绪困在当间了。他是网中人,无人可以救赎。

    “员工还在上班,不过无心工作,来了是怕公司跑,这个月工资就没有了。”

    陈乔点点头。

    “总部出来处理决定了没有?”

    “让你出面解释整件事,其他还没收到消息。不过财务那老娘们儿应该可以有更确切的消息,不过她不肯透露。”

    “你上点儿手段啊。”陈乔也抽出一支烟来点上。

    “什么手段?”丁晓东斜睨他一眼。

    “美男计什么的。”说完陈乔咯咯咯直笑。

    丁晓东也笑了,你这是没屁事,难为我还耽心你一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怕你想不开真自杀。

    “那你昨天晚上不来?”陈乔问。

    “你以为我没来?我来了,你们家没人。遍寻不到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跟他去喝酒。”

    “一醉解千愁?”丁晓东问。

    “屁。喝酒能解决得了,酒厂得黄。谁没愁事儿?”

    流年跟丁晓东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流年说,内人的事儿你辛苦了。

    都是场面话,丁晓东当然回以场面话,不过细打量眼前的两个男人,两个人都算是人中龙凤,长得也都玉树临风,要学识、家世、背景什么都不差,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选一条这么艰辛的路。比如流年,丁晓东抬头看了一眼流年,眼前男人面色虽然略显憔悴,但不掩眉宇间风流与精明,在这城里借助岳丈的势力于官场平步青云,自己也是有斤两的人,八面玲珑,若非为了一个陈莫菲,半城江山都应该是他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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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爱情介绍:
有无见过一个男人,一眼误了终身。 有无见过一个女人,一次动了真情。 有无以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有无到头来情途坎坷,九曲十八弯,最终却仍旧不一定能修成正果。 有无爱到极处性情裂变,以爱之名,我们毁了爱情,毁了对方,也毁了自己。 爱你没有错,那究竟又是什么错了?残酷的爱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残酷的爱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残酷的爱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