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许三观卖血记
丁晓东和流年,这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于此算有了第一次正式见面。丁晓东其实对自己目下出现在这里颇为奇怪:现在是流年跟陈乔最为倒霉的时候,他们现在给不了他任何实惠,甚至会让他搭进去一些什么。这么多年,丁晓东安步当车,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走到今天不容易,跟陈乔与流年走得太近无异于引火**,这两个倒霉蛋儿得罪了本城有名的阎王爷。丁已经于侧面打听了好多人,坊间流传了关于康老爷子的许多个版本的传说,但宗旨指向倒非常一致: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于无形。
于康老爷子这样的人来说,有政敌十分正常。可不正常在他所有的政敌到最后不是黯然隐退,就是出了意外,听说有个跟他挺不对付的政敌,正好那一年某地发了大水,本来是康老爷子的差事,但他临时生了病,没办法那政敌替补上,却在洪水现场被卷入洪水,后来找到尸体,听说尸体泡得发白又发青,比从前大了一号儿。康老爷子当时抚棺恸哭。不过民间却有另外的版本,说大水来得虽急,但总不至于把抗洪指挥前线的一把手给卷进去,是有人于暗中施了黑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位政敌才跌入水中,水流湍急......
当然这些全部都是传言,但也足以令人听而生畏。更何况还有人嫌故事不够精彩,时常添油加醋。
而另外一个故事则有关一个神秘的女人,听说那女人是康老爷子的情妇,后来女人闹着要转正,还以前程相要胁,结果莫名其妙消失。坊间传闻-----被人点了天灯。
没一个故事不让他听起来不寒而栗,面对这样的人,他该及早回头是岸才对。精明如他,怎么会不清楚陈乔跟流年现在是康家的靶心,他在这个时候跟这两个人亲近,无疑是引火上身。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管不住自己的脚,人有时奇怪,可以管得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住自己的脚。他的脚似乎失了控,莫名其妙把他带到这里来。似乎这里有自己久已丢失找寻不见的东西。
“有什么好建议没?专业人士?”陈乔又恢复了从前的吊儿郎当,不过丁晓东从他的故作洒脱里看出来一点点故意的姿态,“心虚”这个词儿用在此时的陈乔身上再妥当不过。他一定是怕的,拥有过的人都害怕失去。当拥有已经形成惯性,失去便显得特别不合时宜,所以才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丁晓东懂,他觉得自己生命中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都在跟失去为伍,失去最亲近的人,失去上学的机会,失去祖业。一群亲戚围着他,剥夺了他一切权利,最重要是以爱为名。当时丁晓东还小,他只知道一场车祸让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还来不及哭,便被卷入一场争夺大战。
叔叔要他,伯伯也要他,姑姑要他,婶婶也要他。谁都要他,但是他们所有这些人关注的焦点全部不在他身上,这些人乱烘烘的像看到了臭肉的苍蝇,把他扔在一边,开始丁晓东以为他们在讨论怎么分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怎么会父母的赔偿款。商量完了以后他先被姑姑领走,姑姑看见他时还摸了摸他的头,煞有介事的掉了几滴眼泪,他以为姑姑会爱他,直到有一次他回家,看见他们匆匆忙忙收起来的饺子。
姑姑过来问他,饿了吧?
他点点头,他也想吃饺子,他妈在世时有时会给他们爷俩儿包饺子,白菜肉馅的,好吃。他好像很久都没吃过饺子了。可是姑姑给他端出来的头一天的剩饭,他突然间就不觉得饿了,可是却把那些剩饭吃得干干净净,姑姑家的孩子看着他笑,笑得面目狰狞。
他曾经以为到了伯伯家或者叔叔家情况会好很多,没想到一个样。再后来他便寄望于把那些钱全部要回来,他想回到自己的祖屋,然后靠那些钱,那里有父母陪他比跟那些亲戚们在一起强多了,他可以想像他们像从前那样抱着自己,或者怎样都好。他想盖从前跟他们一起盖过的被子,端从前跟他们一起端过的饭碗,家里还有一双是他的御用筷子,平常他不允许爸爸或者妈妈用他那双御用筷子。
一切都恍如隔世。
他想回去,于是对他的那些亲戚们说出了这个想法儿。没想到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尤其是他的姑姑,还跑到街上去哭,向每一个路人诉说他照顾这个侄子的辛酸,丁晓东听见那些邻人低声劝慰。
“唉,小孩子嘛,他不懂事,等以后懂事了他会感谢你。”
丁晓东的目光穿越烟雾。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的祖屋被那些亲戚们卖掉瓜分了,钱,他们也分掉了,等到丁晓东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他们才慌了手脚,又凑在一起,动员他不要去念大学。平常不关心新闻又目不识丁的亲戚们说起例子来振振有辞,说那谁家的小谁没上过大学,一样开起了小汽车。说隔壁村子里有一个人,读书到后来读傻了,读出了精神病,现在还在家里呆着,还要人侍候,他们说城市是个大染缸,会把所有的好人都变坏。
种点地挺好的,你们还有点儿地,这几年都是我们几家在轮流帮你们种,现在你可以自己种了。
丁晓东一言未发,隔天找了人,把自己家那几亩地承包给了一个外姓人,他的这个举动自然又引起那些亲戚们的一顿讨伐,但当时的丁晓东已经长大了,他开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去了镇上的法院,写了诉状,丁晓东生平告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自己的至亲。
拿到传票时姑姑再一次出现在大街上,他伯伯还拿出来一个小本本,说是里面花的每一分钱他都记了帐,他一分钱都不会亏他的。那长长的帐单丁晓东只看了最后一行,最后一行是总计,那个数目他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总计的结果是他父母的赔偿款不但没有了,他丁晓东还倒欠他们许多。
他们动员丁晓东撤回诉状,要他讲良心。
然而,丁晓东没有看到良心。究竟什么是良心?他十分疑惑,所有人都指责他,他在当地出了名,所有人都说他忘恩负义,是白眼狼。
丁晓东平生觉得自己从来未曾有过的被孤立,他被高高的挂在道德高地上,而他的那些至亲与父老乡亲有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欣赏一个人干儿。
他是。
他就是那个人干。
而他并不想当人干,于是从高高的神坛上走了下来。他没有撤回诉状,还把自己家这么多年以来地的收益,房子的所得款项也加进了追偿的列表。
法院判决时他们拒不执行,丁晓东申请了强制执行。200块钱,200块钱法院才去强制执行,丁晓东长身玉立,身后跟着一群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的执行人员。
“不给钱就带走,拘留15天。”
他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姑姑已经不再哭了,她曾经煞费苦心制造舆论压力,但是没有压垮她的亲侄子,姑姑这两年其实也老了,这么多年,虽然他一直被从这家推到那家,从那家推回这家......
不,不,不,何止是往外推他。
丁晓的烟已经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小截烟蒂。他不由伸出手来进以烟盒里去,两指夹一根烟,轻轻出来,打火机的声音清脆,火光映亮了他的脸,烟的一端凑近火光,烟雾从他鼻孔里穿行而出,像在跳舞的魅影。
他去卖了点儿血,许多年以后丁晓东看《许三观卖血记》,别人看的是历史,他看的是自己。他是真的卖过血,他接触过血头,医生问,你还抽啊?
他握紧拳头,再一次展开,又握紧,再一次展开,拳头不停的被握紧,又被展开,血袋里涨满殷弘的鲜血,他眼里闪着复杂而兴奋的光。
十八岁的丁晓东站在时光深处朝未来张望,那时突然间一个女声打破了空气的沉寂。现在想起来,该是有多么的煞风景啊。
那女人喊:“晓东。”
晓东。
丁晓东回头,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黑红脸膛,长头发,被拧成一根粗粗的辫子,搭在胸前,她胸脯鼓鼓的,像藏了什么在自己的怀里,她不愿意留刘海,总说会挡眼睛,挡眼睛怕什么的呢?挡住了更好,才有神秘感,别人看不到她的眼睛,才看不到她眼睛里的喜欢。
刘海儿有什么不好?然而女人直到去世也没有剪掉刘海。可能她真的觉得刘海让人看起来漂亮吧。
十八岁的丁晓东回过头来,目光正好跟女人的目光接壤,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跟面前这个女人扯上关系的。
不不不。他实在不想回忆起这段来。
可是女人的脸太过执拗,闯进来,一次又一次闯进来,她小时候的脸,她长大一些,再大一些,直到......
第138章 你爸出事了
丁晓东摇摇头。
陈乔碰了他一下。
“想什么呢?”他手一抖,长长的烟蒂落在手指上,他想躲,却没躲开,烟灰烫得他猛然缩了一下手指。
“没,没有。”丁晓东将烟蒂抿进烟灰缸。
“昨天康若然没找我?”陈乔又碰了一下流年。流年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手机卡。
“换号儿了?”陈乔问,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来,“新号码告诉我。”
流年拿过陈乔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拔通,两人十分默契的拿过彼此的电话,将号码存妥。
“陈乔,你得出面。”丁晓东说,“总公司再找不着你很可能会诉诸法律,到时候你就被动了。”
陈乔低头不语。
三个大男人把屋子抽成了大烟馆。
“这事儿不能再拖了,听说总公司的人已经启程。我劝你最好在对方飞机落地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按照程序,开始一定先是启动内部调查,如果总公司对内调的结果不满意,一定会启动法律程序。”
“他这种情况,他也是受害者。对方是有预谋的、有组织的,本人已经在逃,涉事主已经报警,警方已经立案,对他的处理结果能太严重吗?”
丁晓东透过薄薄的烟雾看流年,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要他提前做准备,把这件事儿交代清楚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如果他这样一直不露面,怕集团会多想,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陈乔,那这样,你先跟丁律师回去。大不了内部处分呗。”
陈乔点点头。抬头看了一下钟表,见时针走到十点半,他开了手机,手机里涌进来大批信息,陈乔直接全部忽略,不想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流年送到门口,拍了拍陈乔的肩膀,“我在这儿等你。”
陈乔没点头,头也没回,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待没有人,流年拿出另外一张电话卡,他思量着要不要把那电话卡重新安在电话里。倒不是怕别的,怕她去找陈莫菲。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流年打定了主意,将卡对折,然后扔进了垃圾筒。
这时有电话进来,他一看,是陈莫菲。流年不由嘴角含春,也不知怎么了,看见她的号码都能让自己整个人变得柔软。
“莫菲。”他声音低低的。
“流年------”陈莫菲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他可以听得见对方的喘息声。流年坐正身子。
怎么?她出事了吗?她在跑?
“你怎么了?”流年问,声音急切。
“流年。”呼吸声穿过女人的喉咙,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隔着电话他都能听得那样清晰。
“往家里打个电话。”
往家里打个电话。
往家里打个电话。
流年忽略了,他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响,仿佛有个地方轰然间倒塌。
“我正往陈乔家里赶。”她说,但是流年并未听得十分清楚,他挂断电话,手哆嗦着,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可以,能听得到,心脏在他的胸腔里鼓噪,仿佛要一跃而出。
仿佛要一跃而出。
电话只响了一声,有人接起来。
是流年妈妈。
“流年!”老太太隐忍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快回来吧。你爸出事儿了。”
流年放下电话,往外跑,出了门,陈莫菲的电话又进来了。
“莫菲,你留在陈乔家里等陈乔,你跟我一起去我不放心。”
女人还要再说些什么,但是流年没听,他满耳全部都是风声,只有风声,风声鼓满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两手冰凉,风灌满她的身体,四肢百骸,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是风,是风。
他想起康若然在美国问他的那句话:如果我死了,你会后悔吗?如果她死了呢?如果你家里人全部都死了呢?你还不后悔?
他敢说不后悔?
不。他不敢。他不敢说不后悔。
他不敢。
他被什么绊了一跤,可是并不觉得疼。流年踉跄间爬起来,抬起头,他看见陈莫菲,陈莫菲看着他,四目相对。她没哭,她眼睛里没有眼泪,但流年却从那双眼睛里看出疼来。
我没事儿。
他想说。
然而刚一张嘴,发现自己并不能发出声音。
都怪我。
陈莫菲说,其实不过摆了一个口型。她没说出口。可是流年听到了。
不是。
流年说。
都怪我。
流年朝陈莫菲走去,扶住她的肩膀。
“等我。”他说。
陈莫菲点点头,男人从她身旁走过。
她听得见他的声音,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走了,会不会再回来?一定会的。一定会的。但是别人走了,陈莫菲不敢想像流年回到家时看到的一切,他一定会后悔,他会后悔跟自己在一起,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一定会后悔,她想哭,便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她错了吗?
她已经无法再听到流年的声音。
再也听不见了。她艰难的挪动疲惫的步子,电梯今天走得特别慢,但仍旧平安把她送到陈乔那一层楼,她拿了钥匙开门,依稀能想起来第一天来以这扇门前。
时光啊,她想穿越回去,也许那一天,那个女人没在这里,她委身陈乔,李乔,王乔,这么多年,什么乔她遇不到?
跟谁在一起不行?偏要等他。
偏要等他。
等到了,现在这结果是她想要的吗?她不能回答自己。怎样都不能回答自己。
这结果让她绝望。
进了门,好呛人,这么多的烟,这两个男人是抽了多少烟啊,她急走两步,去开了窗,饶如此,恐怕仍旧要好久才能把这些烟味放干净,好在不是冬天。
陈莫菲坐下,可是眼前却总出现那样的画面。
流年回到家,看到母亲,母亲迎上来,流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流年说。
我回来了。
“你爸在外面跟一个主妇,让对方男人抓住了,人家不要钱,把他脱光了游街。”
人家不要钱,把他脱光了游街。
寸缕不着,老人松驰的皮肉叠陈,冷风吹进他的毛孔,他瑟瑟于风中前行,男人不时踹他一脚,还有人录像。
老人回来一病不起,他跟老伴儿说自己没有。
“没有?谁信?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们为什么那样狼狈从老家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流年为什么到现在搞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流年不喜欢康若然仍旧跟她在一起这么久究竟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陈莫菲肚子里有流年的骨肉,可是我为什么连去都不敢去?”
老人嘴唇哆嗦,手也哆嗦,后来目光逐渐黯淡。
那天晚上,老太太听他说了半宿“我没有。”
等到她睡着了,起来,出门,投了护城河,他脱光了所有的衣服投了护城河,皮肤再也没有褶皱,虚胖着,白,乍眼的白,可是脸色乌青。
流年会伏在老人身上痛哭流涕吗?
会恨?还是会怨?
她不知道。
不敢想。
陈莫菲站起来,感觉肚子有点儿疼,丝丝拉拉的,孩子在肚皮里不安的动着。陈莫菲微颦眉头,扶住后腰,又缓缓坐下,随手在腰后面塞了一支垫子。
她不知道康若然也在现场。
康若然穿一条黑色裙子,面色苍白,但是她化了妆,尤其口红,颜色跟她很配,她依然那样美,尤其她面有病色,更显整个人弱风扶柳。
流年母亲帮她开了门,抹着眼泪说她有心了,还关切了她的身体。
康若然陪着落了泪。说真是多事之秋。我刚丧母,他这又失去了父亲。
父亲仍旧躺在殡仪馆,一切要及早处理。流年告诉母亲一切有他,事情太过突然,他谁也来不及通知,不过以他今时今日,也真想不到还可以再通知谁。
他驱车直奔殡仪馆,途中给陈莫菲打了电话,告诉她不要多想,也不要来回奔忙,他一切自会料理明白。陈莫菲不由哽咽,除了点头称是,她不知该怎样安慰自己的新婚丈夫。
老人盼了一辈子孙辈,现在终于有望,他无缘得见。最重要他的死法儿,实在不太光彩。
陈莫菲不知该如何安慰。
“老太太?”她问。她想过去陪陪。
“还好!”流年答。
也许真的还好吧,流年于当年的事情逐步有了脉络,父亲是在生活作风问题上犯了错,可能错误还挺大,所以才致仕途受挫,不得不携家带口远走他乡。
如今回忆起来,这些年来父亲在母亲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他从前还不太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
殡仪馆不近,市内交通不畅,他开了近两个小时才到现场。听说这些都是康父着人安排的。康家反应倒迅速,不过也真亏了康家人,否则他不在,他老母亲能做的事毕竟有限。
他就快看到父亲了,父亲此刻正安静的躺在冻棺里。
流年说明来意,对方带他到了停尸房,里面温度不高,阴森恐怖,看门人把门打开,指引了他位置就出去了,他大力拉开,一股寒气,然后看见父亲那张让他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无法想像父亲已经死了,这让他感觉有些无法接受。
第139章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到些他尽量做好自己的本分。流年想起若干年前那场半夜出逃,他一个人坐在厢式货车时,汽车在路上左右摇摆,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出走,也不知道终点将会是哪里。流年从来没问过原因,如果能说大人一定会跟他交代。
但他猜测到那一定会是个让大人难堪的原因,他不想让父母为难。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尽全力维系他们的面子。
这么多年平安无事都过去了,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出现这样的转折?他注视父亲,不觉得这里冷。人间冷暖,他都尝过。人间的冷,人间的暖。他从来没感觉自己像现在这样沮丧过、无奈过、无助过,从来没有。
眼泪几乎毫无预警的从眼睛里滑落下来,他想再跟他喝两盅。想问他到底有没有做过,想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想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事儿,他心里苦闷,所以多喝了两杯酒,所以才有这样的结果。
他很想知道。
流年十八岁从家乡千里逃难的时候就曾经发过誓,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的父母。
那天月亮多白啊。他发过誓的,没想到这么轻易,自己的誓言就被打破。不怪别的,是他自己没做到,是他自己没做好。
但是流年并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前几天他们父子在康家大门口分手,他还嘱咐他回去看陈莫菲,还提及她肚子里流年的孩子,那是流年家的长子长孙,老一辈儿人讲究这个。
老人已完全辨不出形迹,整个人浮肿,面色铁青,嘴里的污泥还没有被完全清理,眼睛大而无当的瞪视虚空,你不知道他到底在瞅什么,嘴巴里需然有淤泥,但仍旧半开着,露出两排同样污浊不堪的牙齿来,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要将什么撕碎似的。
流年合上冰棺,一个人走出去,外面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的用手去遮挡,有一伙人迎面朝他走过来,其中一个用奇怪而探究的眼神看他,没年转过身。再往前走两步,走到某个地方,停下,那里有个巨大的花坛,也不知是没有人打理,还是到了季节,那些残花败柳现出颓势来,仿佛从来没有真正开放过。
陈莫菲来电话,说陈乔已经回来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陈莫菲说。
“嗯。”
流年带哭腔,但他不敢哭,他不敢在陈莫菲面前哭。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只想跟她哭。
“老爷子------”陈莫菲觉得十分尴尬,老爷子生前没有承认过她的存在,她一直纠结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而且她觉得对方这次意外多少或者跟她有些关系。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遇到了事儿会拼命把自己择清楚;一种遇到了事儿会拼命揽上身,仿佛全世界出了事儿都跟自己有关。
“没事儿,你照顾好自己。自从跟了我,没一天让你------”
流年哽咽,陈莫菲眼泪下来,但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异。她很想现在在他身边,帮他处理一应事务,方草的后事她也料理得有条有理,怀了孕,她陈莫菲百无禁忌,她肚子里的娃身上有她的血,也什么都不怕。
她什么都不怕,百无禁忌。
老太太联络到她时陈莫菲已经了解了大概,内心总隐觉不对。女人的第六感,但无事实支撑。而且陈乔、流年各自都有麻烦事儿要去处理,如果方草在就好了,最起码有个人跟她一起商量,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孤掌难鸣。
陈乔问莫菲。
“流年?”
陈莫菲挂断电话,点点头。手里不停把玩自己的电话。
陈乔一言不发,到衣帽间取出一件外套,边披边朝外走。
“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也是这话。
“等我们回来,我过去一趟,看什么事能帮他料理。”
陈莫菲感激的看了陈乔一眼。站起来,送到门口,没一会儿,丁晓东到访,见到开门的是陈莫菲。
“陈小姐。”
他一直这样称呼她,是以没有改口。
“你总这么客气,叫我莫菲就行。”
丁晓东没进来,探头朝里望了一眼。
“陈乔不在?”
“不在。”
“那我再来,反正没特别重要的事儿。”
陈莫菲也没勉强。
陈乔去找流年,流年说你不必过来,我们约个中间的地点,不然你开到我这儿来这地方也该下班了。
说了个两人常聚的地方,如果是女人,这种情况下见面首先必抱头痛哭,男人则不同,两人直入主题。
“我那边没屁大事儿,你不用惦着。只是有人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说我拿了对方的回扣,我倒不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一套。不过帐户我带着钉子去过了一遍,没问题。”
经此一役,他觉得自己跟丁晓东的关系又进了一步,所以管他叫“钉子”。
服务员跟上来,酒?不要了!宿醉未醒。那天晚上醉了个底朝天,陈乔到现在仍旧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醉时感觉还好,但是醒了一切都需要照旧去面对。
酒,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两碗米饭,尖椒干豆腐,烧带鱼,红烧肉,小碗的。”陈乔吩咐道,不过吩咐完他几乎马上意识到这些全部都是陈莫菲爱吃的菜,陈莫菲爱吃豆制品,除此外爱吃海鲜,肉,她只偶尔吃,陈乔跟陈莫菲不做饭时下馆子,这三样儿被陈乔称之为陈莫菲的“老三样儿”。
饭菜端上来。
“一天没吃饭吧。”陈乔问流年,流年一边往嘴里扒饭一面点头,陈乔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老子也没怎么吃,妈的。”
陈乔爆了句粗口。
昨天这两个人像是跟酒有仇,今天像是跟饭有仇。两人风卷残云,低个头一个劲儿的吃,直到都吃到了八成饱,这才罢手。
“可乐。”流年伸手召来服务员,“你喝什么?”
“可乐。”
陈乔答。
“老爷子的事儿我听说了,始终觉得不对。”陈乔喝了一口可乐,饱满的打了个嗝。
从前他不太敢如此随性,他受到的教育,他的经历,都不允许他这样,但现在,这个嗝儿打出去,他觉得心里头真是舒坦。
流年倒没想过这一层,当局者迷。
“我跟你,”陈乔指了一下自己跟流年,“我们两个一会儿分别去找那个女人跟那个女人的老公。”
流年有些犹豫,流年是男人,他理解也了解,如果真是老爷子......
“当时谁也没在场,谁能保证当时真的发生了什么。老爷子真是那样的人,用不着以死明志。再说了,那男人的反应实在过大。而且你也知道,我被摆了一道。康老爷子下手可没什么情面好讲,你让康家如此难堪,我可不相信他能宽宏大量到那种程度。所以这事儿我怀里是康家安排的,我不相信是意外,更不相信是巧合。打死我也不信。”
流年凝视可乐瓶口,内心兵荒马乱。陈乔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既然是有意为之,那对方便绝不肯轻易就范说出实情,到时他们怎么办?再说,这种事儿,牛不喝水怎么能强按头?
流年仍旧犹豫。
陈乔看他一眼。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种事儿是不能强迫男人,但是现在这么乱,一些敏感的药品并不难获得,你焉知老爷子没被人摆一道。而且,事发后康家这么快就作出反应,你不怀疑?”
流年手指摩挲可乐瓶身,那可乐是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瓶身遇热,于表面出了一层“汗”,将他的手指也濡得湿了一层。
流年无意识摩挲那瓶身,直到手指皮肤与瓶身表面变得干爽。
陈乔叫了服务员买单。两人起身,那女人的老窝不难找,流年下了车,才发现陈乔的车居然没跟上来。
这小子,他心里嘀咕,不能啊,这点儿道儿居然也会跟丢?
他靠在车门上等了一会儿,见陈乔仍旧没上来,于是拿出电话。
“你在哪儿?”
“你管我在哪儿。”陈乔回。流年听出来他也没在开车。
“你先去。然后我再去。”
流年不理解,但素知陈乔鬼点子多,他们一块儿在国外上学时有个教授为难流年,还是陈乔出面摆平的,说起来陈乔用的招数有点儿滥,现在想起来他仍旧觉得陈乔当初那么做有点儿不太地道。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的时候,流年重新看了一下手机,确认了一下地址。
这是片老小区,b区四号楼,一单元三楼一号。把东山的房子。
流年在单元门口停了一下,楼道里黑洞洞的,地面有些坑洼,水泥地面有不同程度的破坏,有的地方陷了进去,另外一些地方已经露出钢筋。
他朝里走去,心里数着,二楼,三楼,三楼一。
一扇黑色铁门,上面有一副红色对联,对联上有小招贴,也就是俗称的城市牛皮癣,门口干净,没有垃圾袋,但是有垃圾袋停留过的痕迹。
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流年在心里勾勒那未曾谋面的女人的画像。
第140章 女人搬走了
“我是流年,流某某的儿子。”他很久没报过父亲的名号了,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报上父亲的名号。
流年抬起手腕来,笃笃笃敲门。敲了三下,开始等,等开门。然而里面寂然无声,没有人应。流年举起手来接着敲,再等,时间仿佛突然间被谁截停。
等待变得漫长,直到流年完全失去耐性。
敲门声变得急骤起来,直到把邻居给敲了出来。
“他们家搬走了。”
邻居只露出一个脑袋,一个中年女人,还穿着睡衣,里面还有一条小狗,不是大型犬,只能看见它的大概轮廊,还有两支眼睛,正用探究的目光看他,还想朝外挤,但是主人不允许。
“搬走了?”流年问。
“是的。”对方将门又拉得大一点。
“什么时候的事儿?”
对面妇人用身体挤开那门,里面的狗跑出来,往下奔了几级台阶,又上来,期待的看着自己的主人,尾巴几乎被摇晃得快要掉了下去。
“进来。欢欢,进来。”主人提高音量下达命令,狗儿极不情愿的跑进去,但刚进去,又跑出来,它想出去玩儿,可主人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们家出事儿了,你知道不?”狗朝妇人身上跳去。
“听说了。”流年答。
“出事儿就搬走了。听说这房子已经易了主,不过没人来收房子。”
“这么快出手?”流年奇怪,卖房子是大事儿,他们这种老楼现在不好出手,卖不上价。可能他们自己也觉得实在不想在这儿呆下去,那件事儿毕竟不光彩。思及此流年多少觉得有些歉疚。
狗并不安份,妇人回身关上了门。流年站在门前,有点儿茫然,有点儿不知所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他出来,陈乔仍旧没跟来。
这小子,流年想,不靠谱。太不靠谱。所以他说的话也不必太过在意,兴许他就顺口说说罢了。
流年站在楼门口儿,一个老头儿想要上楼,流年侧过身子让了一下,老头儿看了他一眼,远远看见了陈乔。
他朝他走过去。
两人汇合到一处。
“搬走了。”流年说,叉起腰来。
“从前的关系能用不?”陈乔问。
“什么关系?”流年回头看后者。
“房产局呗。不是说这房子卖了吗?查一下过户登记手续。”
流年想了想。
“走呗。”流年头里走,加了一句。“这回你别跟丢了。”
车子发动,托了个关系,找了个熟人,流年觉得自己的面子还能值几两银子。不一会儿到了房产局,已经接近下班的时间了,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大多数是工作人员,有在那儿收拾的,也有在那儿卖耽愣神儿的,间或谁说两句,惹得大家哈哈一阵轰笑也是有的。
流年在前,这一次陈乔没有掉队,他尾随流年。进了一间办公室,那人调出系统,然后把房子的地址输了进去。
没有过户。
近期都没有交易记录。
“不会的。”流年答,但把后半句要说的话生生吞了进去。
怎么不会?他看见了上面的档案,清清楚楚写着,产权登记是某年,根本没有易主。
流年跟陈乔对视一眼。
“谢谢哥们儿。”流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这点小事儿。”对方也省略了后半句。
“改天请你喝酒。”
“好嘞。”
两人告辞出来,流年一言未发,车子原路返回,陈乔紧紧跟在后面。
到了流年父亲跟那女人的出事地点,流年停稳车,便噔噔噔上楼,这一次陈乔跟在后面。敲开了邻居的门,那妇人见流年去而复返,有些奇怪,但先前的芥心减了大半。
“不好意思。”流年态度极其诚恳。“又来打扰,我想问问,对面真的卖出去了吗?你们看见有买主来看房子没?”
妇人极力回忆,不知她的回忆结果是什么,不过倒像突然间反过味儿来一样,目光中又充满了戒备。
“你们是......”
“我们是......”流年想不出来他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他的远房侄子。”陈乔接过话头,“前些天接到电话,说这边出事儿了,听说我姑父打我姑妈,我们想把人接走。”
妇人再一次放下戒心。
“怨不得呢!还得娘家有人。你们这当侄子的也真行。”妇人竖起大拇指来。
“不过说实话,没听见那屋有动静打人,不过也理解,这种事儿让人抓了个现形,哪个男人真能受得了,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啊!”
“是啊!”陈乔顺着妇人的话头,“我们外地赶来的,来了居然没见着人。”
妇人也一筹莫展。
“那怎么办?真是搬走了,搬家那天是半夜,偏巧我打麻将回来,还跟我那口子咯叽两句,正一边咯叽一面上楼,他们两口子往下走,我就打了个招呼,说这个点儿下楼啊?对方说,这房卖了,搬走。我还想细问,我爷们儿扯我一把,我就跟着走了。打那再没见过那家人。”
流年心里乱极了,直觉这里有事儿,却又抓不着头绪,陈乔的意思是把这笔帐算在康家头上,康家人是非等闲,而且也确实跟流年一家子有过节,但不代表就真的跟人家康家有关系。
可陈乔不肯轻易放弃。
他掏出烟盒来,递了过去。
“大姐,吸烟不?”
妇人没回答,不过径直将烟拿过去,还看了看香烟腰身上的标志,陈乔殷勤的替妇人将烟点燃,门又被拉开了点,那条狗又从主人的腿间挤了出来,这一次主人并没有邀请它回去。
“那人啊!也真不好说什么,那男人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名声臭死了,这附近没人不见着他就先躲。前两天听说那男人欠下一笔巨债,可好,闹出这档子事儿。我这可不是因为你们是女家的亲戚才这么说,可惜了女人的脸蛋儿,说实话,那男人倒是经常打那女人。还有一次骂那女人,我都听见了,骂的可难听,说什么你给老子去卖,老子要钱。我们街坊有时在一起聊天,不懂为什么不跟他离。反正也没孩子,对了,他们之间没孩子,听说是你姑姑不能生。什么毛病?”
“噢。先天不育。”
“石......”女人缩回去后半句,吸了一口烟。流年站在楼梯间的一级台阶上,听两人对话。
“怨不得。不能生又能怎样?也不能就这么给男人当牛作马。唉!”
妇人叹息。
那叹息是真的。
流年听得心惊肉跳,仿佛越来越贴合了,却并不贴合陈乔的故事。却更像是是一个失意的男人跟一个失意的女人的故事,流年父亲颇为风流倜傥,还带一些文艺气息,又天生一点大男子英雄主义的情怀,遇见个失落的女人,难免软语温存两句,一来二去,是有可能的,绝对有可能。
他什么也没说,不过母亲的脸浮上来,令他觉得有一点点难堪的。
他也掏出烟来,自己一个人点上,听见陈乔跟妇人的对话仍旧在继续。
“是的了。我姑妈命苦的哩,小时候家里大人过世得就早。”
“也是,欠下一屁股债,这处房还没出手,你猜你姑丈会不会把你姑给......”
给怎么样?现在是什么社会?犯法的事儿他是不敢干的,不过也说不准,人会铤而走险。
“那男人也是,怎么自己倒死了,该站出来搭救那个女人,真看上了,都在一起了,把人家一个人扔下算怎么回事儿?死都不怕,不行带上女的,私奔,一块儿跑。”
陈乔不用回头也知道流年现在的表情,问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告辞,陈乔给对方留了电话,妇人把电话记住了,说有那家人家的消息一定会及时通知陈乔。还建议他们报警。
两人出了楼单元门,一个开放小区,也没个椅子可以坐,于是陈乔上了流年的车子。
“怎么看?”陈乔问。
流年又续上一支烟,没答。不知道该怎么看。怎么看?越看越像一段风流韵事。男人,他理解。然而他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投了河去自杀。
干嘛要去自杀?
做都做了。
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房子没有交易记录。你想过没,男人为什么要撒谎?”
“也正常。”流年朝空中吐了一口烟。“不然说什么?”
陈乔不同意他的看法。
“钱从哪来?本来就欠外面一大笔债,什么也没带就跟老婆走了,住哪儿?花什么?吃什么?钱从哪儿来?”
陈乔再一次强调。
是啊,钱从哪儿来?
但,哪儿不能来钱?哪儿都有可能来钱,中彩票都有可能。
流年觉得心里乱极了,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想这事儿能尽快尘埃落定,老人入土为安,老太太眼不见心不烦。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然而,他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老爷子会自杀。怕老伴儿不原谅自己?
他想不开。
怕在晚辈面前抬不起头来?
烟又只剩下烟蒂,流年将烟头扔了出去,又掏出一支来。
“这里有事儿。”陈乔下定义。“没有事儿我跳楼。”
流年看他一眼,他跳楼有什么用?
流年觉得头痛欲裂。
第141章 虚伪的人类
他想要真相,但又似乎怕真相。
流年从来没觉得自己那样窝囊过,怂。是什么就是什么,怕个什么。然而他怕,怕自己无法面对父亲?还是无法面对母亲?亦或,不能面对自己?
事情往深了调查,他会失望。人有时不愿意看见那些失望,便决定自己欺骗自己。谁还让他对人性残存希冀吗?他不想看见什么?不想看见那个薄情寡性、见异思迁的自己?不想看见那样不堪的康若然?不想看见他曾经那样尊重的康父变得如今这般陌生?不想看见什么?还是不想看见真相。
人有时真会自欺欺人。
他从前不觉得,他从前觉得那样的人是懦夫。如今他几成一个懦夫,他就是一个懦夫。
他有那么多的不足为外人道,有那么多的无法溢于言表,有那么多的纠结、困惑、迷惘与彷徨。
说起来,“勇敢”就两个字儿。然而做到这两个字儿,太难!
最近流年的烟抽得是越来越凶了,几乎烟不离手,一支接着一支,连陈乔都向他提出抗议。
“你烟抽得太凶了。”陈乔说。
“噢。”
说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陈乔看看烟,再看看他,自己出伸手出夹出一支来,点上。
“以毒攻毒。”他说。
陈乔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将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他不怪陈莫菲,不后悔爱上这个女人,也不后悔自己跟着趟了这淌浑水,这段经历让他迅速成长,让他得以体验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也让他更清晰的看清楚自己。
出事儿那几天他想过很多,甚至得以重新梳理自己的过去和人生,陈乔首次生出浮生若梦之感。
谁也不知道,从小接受西化教育的他还去间道观去抽了一签。
是个中签,签文他没记住。不过大概的意思记住了:上面说此时此刻他时运不算是太高,宜低调行事。
翻译过来,就是需要他夹着尾巴做人。
人没有尾巴怎么夹着尾巴做人呢?人就是人。所谓的人类组成社会,这些人类的终极梦想与愿望是人人平等。
然而无论谁在高位又都喜欢控制、征服、喜欢别人在自己脚下伏倒,然后山呼万岁。
虚伪的人类。
什么叫做夹着尾巴做人呢?
那还是人吗?
那不就已经不是人了么?
人没有尾巴。哪怕进化之前曾经有过,那也是曾经,现在已经没有了,彻底没有了。长了尾巴的人类还是人类吗?
陈乔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一样开始思考人生了,这是这段挫折给他的最大收获,同时也好像让他变得勇敢与充满智慧。
从前?从前只有吃的、有喝的、有玩儿的、有女人。这些不是全天下男人,甚至是全天下人类追求的东西吗?
这些于他陈乔来说唾手可得,他过早的登上了人生的巅峰。他曾经以为人生就该是那个样子,每个人的人生虽有千差万别,但悬殊不过份。
现在想,呵呵,陈乔低下头来,眯缝起眼睛来,目光穿过薄薄的烟雾。
那时,他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了!
于世界,年轻时,人们总喜欢由一斑而窥全豹。以为自己当时看到的即世界之全部真相,谁知不是。人活一世,谁不曾被当头棒喝?有人被那意料之外的一棒子打得找不着北,有人突然醒转,有人至此沉沦。
陈乔这时才算清醒,那时他经历过的一切,所谓的功成名就,于人生来说,不过是热身而已,不是正餐。
现在明白还不算晚吧。
陈乔偏过头来看了看流年,他猜测流年仍旧没能从自己从前的人设里走出来。康家跟他已经反目成仇了,是他自己还在那里自欺欺人。人家姑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康父可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一向缁株必计、睚眦必报,这口气人家能吞下去,而且人家死了一口子大活人,这梁子已经结下了,你流年要么远走高飞,这辈子别让他碰见,要么就负了陈莫菲,给人当一辈子牛马,要么就跟他干到底,胜负成败交给天。
陈乔看着流年试图在那儿两全其美,觉得人性真是可怜。没有人会轻易原谅伤害自己的人,那些轻易就可以原谅的,要么没本事报仇只好拿这种说辞安慰自己;要么口是心非摆摆姿态罢了。
陈乔记得看过一个叫郭德纲和小岳岳的报道。有人采访这两个相声界的名人,师徒二人倒异口同声,说没有办法对那些当初曾经自己羞辱的人释怀,不原谅,无法原谅。
这才是真话。
人非圣贤,圣贤如孔子也不过提倡以直报怨。
只有流年在会在遭遇一切以后还在想着能否跟康家握手言和。
你跟人家姑娘谈了那么多年的男女朋友,人家倾其所有帮助你在仕途发展,你毁婚就是扯下了康家的脸面。中国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脸面是门面,康家在这城里有头有脸,岂能容你随便撕下人家的脸面然后再唾面自干?
简直玩笑!
流年老爷子出的这个意外,陈乔一点儿也不认为是意外。会那么巧?两家交恶没多久陈莫菲出事儿,现在老爷子丢了性命?
还有那家匆忙搬走的人家,难道不同样可疑?有多少钱啊?家里有矿啊!更何况那男的就是个渣渣,没钱不说,还欠下一屁股的债。
他不懂流年还在犹豫什么,也不懂他究竟在纠结什么。事情都已经这么明显了。就拿他流年来说,在这城里也算是根深蒂固了吧,饶是如此,他想携家带口的离开尚且要细思量一番,对头是这样的人家,居然想都不想,啥都没要就远走高飞?
流年扔掉最后一颗烟,再捏那烟盒,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今天一天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抽了多少支烟。
“还有烟吗?”流年问陈乔。
陈乔没理他,低头开了车门下车。
下车后他绕过车头,经过流年,停下,此时天色已暗,陈莫菲娘儿俩不知吃了没?流年满脑门子都是官司。
他也不容易。
陈乔几乎瞬间心软。
“怎么样?”他拄在车窗上,“回哪里?”
是啊!
回哪里?
或者,先回哪里?
陈乔看见流年茫然的回过头来看他。陈乔心里一惊,一个念头十分突兀就涌了上来:这人完了吗?这辈子都这样了吗?生活把他彻底打趴下了吗?
他心一阵疼,半为怜半为惜。
流年低下头,陈乔想递给他一根烟,不过后来他自己阻止了自己这个念头。
他需要的不是烟,是力量,支持 ?
他有点儿拿捏不准。唯一确定他一定需要些什么,至于是什么,他不知道,叫不准。真的叫不准。
“回家。莫菲那儿......”
“你放心。”陈乔不待他说完,流年收拾心情,然后发动汽车。陈乔向后退了两步。
“流年。”他大声喊。“没他么什么了不起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汽车灵巧的转了个身,然后驶出那老旧的小区,陈乔不知道流年有没有听见自己那句话。
他也转身上了车,给陈莫菲打了电话。陈莫菲接起来。
“我刚跟流年分开,他得回去处理老爷子的身后事。我现在往回赶,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
莫菲饿,却什么也吃不下。她觉得此际的自己于流年来说更像一个局外人。她知道他发生的一切事,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陪在他身边都不行。
陈莫菲于爱情产生深切的疑惑。究竟什么才是爱?爱到底是什么?男人和女人相爱的目地是什么?
得到?
占有彼此?
结婚?
生儿育女?
不不不。
这不应该是婚姻之意义之全部。
然而,那应该是什么?
陈莫菲呆坐在沙发上,这个问题困扰她有一阵子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曾想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下,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再去想,据说时间会帮助人们解开所有谜题。
然而,陈莫菲不安。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错了,可她一直找不到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一定有些地方不对,然而她想不到哪里不对。爱一个就是想跟他在一起,执着没有错,她等了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陈莫菲心里从来没有住进去过其他的男人。她深以此为然,这样的女子如今是少了,她在感情里独钓寒江雪,有着世风日下大多数女人没有的感情洁癖,她忠于自己的心,忠于自己的过往,同时忠于了自己的感情。而她,最终跟自己所爱的男人修成了正果。
这应该是个普大喜奔、普天同庆的大团圆结局,她的幸福冲撞了命运,于是命运给她跟流年设置了重重的障碍,那是需要用命去闯的一关又一关。
而陈莫菲在这些关卡面前确实是露了怯。
陈莫菲放下电话,刚刚的电话是陈乔打过来的,自从她怀孕,其实一直是陈乔在照顾她,她晓得流年有各种各样的苦衷,然而所有的苦衷全部加在一起事出有因。如果他当初可以坚决一点、再坚决一点,他不想两全其美的话,他能真正做到不顾世俗眼光跟她完全的在一起,事情是否会多少有些不同。
第142章 婚姻的意义
陈莫菲低下头来,觉得自己是变得有些自私了。易地而处,她是康若然呢!十几年,时间不长也不算短,康若然所有的心思全部都放在流年身上,时间是什么?对男人、女人来说时间都是生命。
没经历过,怎么说原谅?
是她她也不会原谅。
陈莫菲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趾尖,陈乔开了门,先进来的倒不是他,陈莫菲一眼就看见那些青葱似的绿,白的红的,紫的黑的,人间的颜色,越热闹越可爱。
她像他的妻子一样站起来,一直迎到门口,然后从陈乔手里接过那些花花绿绿,陈莫菲觉得自己接过来的是俗世烟火。那让她觉得自己离人间很近。跟流年结婚这么久,除了满了她心中的某些隐密的夙愿,其他则了了。
陈莫菲脸一红,这一红落进陈乔眼里。他不晓得女人为什么脸红,却莫名爱看,本来失了业,前程未卜,还吃了康老爷子那样大的一个哑巴亏,多少郁闷多少不甘心,这样一个小细节,刹那烟消云散了。
陈乔挡开陈莫菲。
“不用你,我可以。”
那么多袋子他不也是一个人拎上来的?
进了厨房,水声,切菜声,吸油烟机的声音,陈莫菲听着这些声音,莫名心安,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刚才是一直一直的绷着这根筋,她跟到厨房门口,问:“流年那边怎么样?他一个人能忙得过来?那件事儿我不大相信,我觉得里面应该有误会。”
“说得太客气了。”陈乔答。“不是误会,我看就是个阴谋。”
他说着又扭着炉灶的开关,炉灶里冒出蓝汪汪的火来,陈乔看陈莫菲一眼,伸手将拉门带上,“你先出去,有油烟,对皮肤不好,该不漂亮了。”
他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陈莫菲觉得那笑僵硬极了,一点儿也不好看。陈莫菲猜测他有心事,陈乔确实有心事,陈莫菲靠近时他正在想流年父亲跟那个女人的确切关系。男人他了解,人性他了解,流年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不大能理解。
这得多大的心才能在这样的时候寻欢作乐?再有,这种社会、这种年头,不至于的,因为这事儿去投河自尽?
陈乔忘了拔拉菜,菜叶有点儿糊了,没关系,一会儿他来吃,如果他要扔掉莫菲一定不允许。他不愿意惹得她不高兴,陈乔始终觉得人性里有至贱的东西,还有因果循环一说,比如他从前曾经交往过的那些女朋友,他从来没在乎过她们是否高兴,也从来没看过那些女人的脸色,现在?陈莫菲面部小小表情肌的变化都能让让如履薄冰。
饭菜将好时流年来了电话,打给陈莫菲。两人说了两句话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问她有没有吃饭,身体怎么样,告诉她不要耽心这边,他一切都可以料理好。
陈莫菲说吃过了,身体没什么,一切正常,嘱咐他也注意身体,告诉他别上火。
然而她在这边握着电话,流年在那边握着电话,直到陈莫菲在电话里听到康若然的声音。
康若然扬着声音从远处喊他。
“流年,你过来。”
流年回过头去应了一声,告诉陈莫菲要照顾好自己。陈莫菲点着头,说“嗯”。却发现不等自己说完,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她告诉自己不应该生气,这是非常时期。她觉得命运特别喜欢跟她开玩笑,她等了流年那么多年,现在终于在一起,却仍旧像是......像什么呢?她说不好,不太好界定。情妇?不。原配?也不。她不知道自己像什么。
婚姻。
她再一次将这个概念拿出来细细审视。
婚姻到底是什么?
婚姻跟爱情到底是什么关系?
走到如今,她跟流年之间还有爱情么?
陈莫菲觉得说不好。两个人结婚的目地应该是什么?
最近她常钻牛角尖,这几个问题总有事儿没事儿往她脑袋里钻。
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流年娶了我到底有没有后悔?如果他娶了康若然应该不会有这些事儿吧。
康若然,康若然不是身体不好么?她去那里干什么?一定是去安慰老太太的,所以她也不便出面,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孕妇不宜出席那样的场合,没毛病。
“开饭喽!”陈莫菲回过头来,发现饭菜均已上桌,陈乔脖子上挂着围裙,很像一个家庭煮男。陈莫菲甩甩头,试图把刚才那些想法儿抛开,她艰难的起身,肚子如今已经很大,她现在走路越来越有孕妇范儿,大多数时候都用手支撑着后腰。
她老板说她现在走路像企鹅,还劝她在家养胎。
“你这一大一小我哪儿担待得起?真出事儿怎么办?”
老板看她死也不吐口,则叠声自认倒霉,“工资按80%开怎么样?够意思了,好!”老板咬咬牙,“全额开。真不知道上辈子怎么欠下了你。”
陈莫菲也不理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然而次一日又准时出现在店里,搞得老板十分无奈。
她对老板说,“让我来吧,不然在家里胡思乱想。”
老板瞅瞅她,说她何苦呢!人生不过百年,女人的好日子更短。怎么就那样想不开呢?陈乔多好!
陈莫菲眨巴眼睛这才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应聘成功跟老板是扯下了谎的。她很想找个人说说她的故事,不是为了倾诉,也不是为想找个人倾听,就是想跟个人说说。
老板娘听完了直抻脖,“情种!”她说她,“女人当了情种要受苦的。”她又说。
“作孽。”她后来说。
陈莫菲问老板,那老板姓马,叫马丽,挺俗的一个名字,老板马丽也是一个挺俗的女人。长得不漂亮,但打扮时尚,穿衣戴帽有看头儿。老板马丽从来没跟她分享过自己的私生活。店里没什么人,人们都去支持马云爸爸了,那个又矮又小的丑男人,是女人中的头牌,一个大促女人们蜂拥而至,把实体店铺顶得够呛。
马丽老板的生意也是勉力支撑,其实全靠一些老主顾,再想开拓所谓的新业务是不可能的了。她现在也不想了,陈莫菲现在在帮她搞什么线上店铺,她不太懂,但陈莫菲又不计报酬的帮她搞,那就让她来搞好了,万一真能卖火了呢?
“你老公呢?”陈莫菲在职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不大问别人的私事。她总认为那些跟一个人的职业素养没一毛钱关系。但今天她想问。
马丽老板跟陈莫菲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对她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知道她这个人为人做事都极有分寸,所以当陈莫菲刚一问,她愣了一下,犹豫了那么几秒,似乎是在挣扎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和盘托出。
几乎马上,马丽老板作出了选择。
她燃起一支烟来,又掐灭掉那烟。她是顾着陈莫菲肚子里的娃。吸二手烟不好。
马丽老板是个讲义气的女人。
“离了。”她轻描淡写,“18岁,高中没毕业就跟了他,那时他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身后跟一群小弟,拉风。小啊,眼皮子浅,什么都不懂,不用怎么追就上钩了,跟他在一起,后来结了婚,好在一直没要小孩儿,结婚以后发现这王八羔子不但溜冰还乱搞女人。开始让我抓住还跟我道歉,起誓发言的,到后来誓也不起了,言也不发了,还他么的揍老娘。再等两年,我看没希望,就离了。”
“离得好。”陈莫菲听完说了三个字。
“你呢?”马丽老板又忍不住要去拿烟,不过手指碰到烟盒便忍住了。陈莫菲注意到她的手指在不停的摩挲那烟盒,仿佛这样就实现了吸烟的目地似的。
“抽吧。”陈莫菲看了马丽老板的手指一眼,“我出去转转。”
“得。”马丽老板一把拉住她,“你在这儿,我出去转转,兴许碰着个小鲜肉。嘿嘿,”马丽老板已经站起来,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香烟,另外一支手里是打火机,陈莫菲晓得她的烟瘾大,这烟瘾什么时候练成的呢?兴许是那些年她跟自己男人拉锯的时候吧。
马丽老板已经踱出了店里,外面也没什么人,从这头儿能望见那头,这该死的世道,生意真是难做极了,她又朝前走两步,把烟点上,长长的吸了一口,这才稍微缓和心情。
那段旧时光-----马丽老板又朝前走了两步,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马丽老板记得有一次半夜醒来,男人拿死鱼一样的眼睛正盯着她,把她吓死了,忽的坐起来,然后一个酒瓶子在她脑袋上开了花。
“我找女人怎么了?”他咆哮着,“老子睡够你了。”
接着是一记老拳,她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只记得他不停的、疯狂的捶打自己,她渐渐失去意识,除了意识,她还失去了一个孩子,全是血,从她身体里不停的流出来。男人吓坏了,不停的跟她道歉,可是她什么也没听见,两支耳朵里嗡嗡的,不停的,像有无数的飞机在起飞或者降落。
第143章 别等他了
如今,都过去了。马丽老板拇指和食指粘在一起,中间是烟蒂,食指一用力,那烟头便被他弹得飞了出去。烟头落地,她紧走两步,拿脚将其抿住,然后弯腰将烟头捡起,马丽老板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一个戴着红袖标的老头儿正惆怅的看着她。
马丽老板俏皮的一笑,心里想:老家伙,就知道你一直在盯着老娘,这钱偏让你罚不着。
回头,她就看见陈莫菲,陈莫菲正歪着头朝她笑,那一刻,马丽老板引她为知己。
饭菜很好吃,餐厅头顶灯光被拉得十分近,照得那菜模样十分俏丽,有声有色的。陈莫菲忍不住赞不绝口,陈乔想说,嫁给我吧,天天给你做这些。
后来闭了嘴,恋爱和婚姻是两回事。
他开始一直不甘心跟陈莫菲如此存在,现在他不这样想。婚姻生活世俗得多,而他是不惯世俗捆绑的人,最主要他害怕两个人真在一起了某天的彼此厌倦,他厌倦女人,女人也厌倦他。都觉得货不对版,曾经那点儿一个眼神儿就能猜得对方想法中的七七八八的小暧昧一旦被揭开,反而并不十分美丽。
如此,维持现状反而是最好的存在状态。
爱情是什么?
绝不应该是占有。
占有了以后便开始逐日厌倦是什么?
绝不是真爱吧?
真爱什么样?
他没见过。他见过的最为打动人心的爱情就是流年跟陈莫菲,当他们开始在一起,陈乔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分开,不会反目成仇,不会厌倦。但他眼见得这一年来发生的桩桩件件,看流年被折腾得未老先衰,看陈莫菲虽则结了婚却仿佛没结婚一样,也不知为什么,他开始不再看好这一对,开始觉得这两个人的结局说不好会怎样。
陈乔给陈莫菲夹菜,他觉得今天陈莫菲胃口不大好,吃得少。
其实他也吃不下。
流年家的餐桌则显得寡淡许多,没什么菜,老太太毫不掩饰自己的灰心,举起筷子来吃了两口,但也就两口,吃不下,不想勉强自己。
她觉得自己都勉强自己一辈子了,不开心的时候勉强自己开心,想离开的时候克制自己,那时候孩子小,为了流年,她一再告诫自己,为了孩子,等孩子长大了她就会义无反顾的离开他。
是的,会义无反顾。
他出去风流不是一次两次,本来老太太以为若干年前那一次应该是最严重的一次,他丢了官儿,丢了家,差一点家破人亡,若非有康家出手,他们一家三口进监狱的进监狱,辍学的辍学,真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临老临老,还来这套,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们其实早就分居了,自从老爷子第一次被她堵在床上她就跟他分居了,多少年了?那年她多大来着?她一直隐忍,想忍到流年大学毕业,忍到流年立业成家,忍到流年有后。现在流年就快要有后了,也找着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他终于死了。
呵,他终于死了。
然而却是以这种方式,流年妈妈觉得这是丈夫对自己最大的侮辱。死,她都不会跟他埋在一起。
老太太起身,康若然也跟着站了起来,扶着她。
老太太抬头看眼前人,她握住康若然的手。
“闺女,”老太太开口,“别等他了,找个对你好的。女人一辈子好日子没多长,一辈子也没多长啊。”
说着,不等她应,她拂开康若然的手,自己朝卧室走去。
流年看着老太太的背影,康若然更像是一个影子。是的,她就像是一个影子,流年似乎是听他说过,这辈子要当他的影子。
她爱他,爱到想当他的影子。只有影子不会跟他分开。流年突然之间就觉得有点儿烦,却不敢喝酒,只拿出烟来,康若然已经坐在他对面,刚坐下,又起来,去酒柜拿了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康若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然后她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又折回头。
没拿包,她的包放在沙发上,安静的躺在沙发一角,康若然拎起包来。流年站起来,拿出车钥匙。
“我送你。”他说。
“不用。”康若然头也不回,“现在打车很方便,我叫个车。”
流年追到门口,开了门,已经看不见康若然,他仍旧下了楼,天色已晚,她一个女人,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别说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他也不想让她自己大半夜的一个人打车回去。
流年追出小区,发现康家的车子和司机正等在门口,康若然正弯了腰朝车里钻,流年便退后两步,将自己退回到楼群的阴影里,车门缓缓关上,康若然被黑洞洞的车厢吞没,车尾灯亮起来,车子往前一探,平稳上路。
流年摸出烟来,风把他的头发吹乱,回过头去看那栋父母住的楼房。这处物业还是流年帮着置办的,刚来时他们住在一间筒子楼里,老旧得没法子,有独力的卫生间和厨房,却没有独立的入户门。流年知道父亲和母亲都不惯住那样的环境,他们都算是高知,从前在单位里也不过就坐个办公室,喝个茶水,有点儿附庸风雅的爱好,都对环境和周围人的素质有挺高的要求。
流年在那时就想,等自己有了能力就帮他们换一处房子,让他们住得舒服一点。
现在他们住得舒服了,可结果却这样。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平生,流年第一次有天大地大,何以为家之感。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当初作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决定?
如果他没有娶陈莫菲呢?
他觉得好累,他好想哭,然而他不能,迎面进来一个男人,男人看着他,说“流年啊,回来了?”
他觉得那人面善,但不知道他确切是谁。
但机械而被动的应了一句。
“是啊。”
是啊。他走出小区,这儿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压抑,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心口堵得慌,流年漫无目的沿街道行走,一直走,不停的抽烟,一支接一支,直到真到一座小桥,叫什么桥他没注意,桥上有灯,拱形,奶白色的桥身弓着,像一弯新月。水在桥下流淌,这城市的夜空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风,可是风无法被映进水里。
他伏在桥栏杆上,水汽从河面上浮,他听见略带薄腥的味道,把他的眼睛熏得微潮。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他的脸,他不去管它,只觉得凉,像一条条蚯蚓,横七竖八在他脸上,他低下头,双肩颤动,直到自己呜咽出声。
他不知不远的地方陈乔跟陈莫菲坐在车里正远远的看着他。
陈莫菲心如刀割,近在咫尺。她却不能走上前去安慰他。
陈乔目视前方,吃完了晚饭陈莫菲说要出去走走。往哪儿走呢?陈乔没点破,还不是想去看看流年?
所以他拿了车钥匙,两人朝流年父母家里开。还没到流年家,陈莫菲突然间抓住他的手腕。
“停!陈乔,停!”她命令道,陈乔赶紧开了双闪停在路边,顺着陈莫菲的目光陈乔看见流年。
“要不要过去?”陈乔问。
陈莫菲摇摇头。
直到流年站起来,陈莫菲看见他抹了一把脸,又一把,然后抬起头,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她对陈乔说。
陈乔没动,“不然等会儿,等他快到家,打电话把他叫下来?”
“不用。”莫菲答。
陈乔不由叹息,“这是何苦!”但旋即发动引掣,车子调了个头,陈莫菲按下车窗,将头探出去,她已经找不到流年的背影。
她缩回头来,听见陈乔在那儿小声的嘟囔。
“危险。”
汽车穿行于夜色。
“老爷子的死,是不是有蹊跷?”陈莫菲问。
陈乔没吭声,他太了解陈莫菲,她会去调查,会去铤而走险,陈莫菲在这一点上跟流年不同。流年有时不愿意去面对现实,但陈莫菲不,陈莫菲如果知道有人对她的人不利,她能跟人家玩命,她可不管自己是否身怀六甲。
陈莫菲是个狠角色,而流年则不。
流年最大的缺点就是总是想要以策万全,总是想要两全其美,总是不想彻底的撕破脸。或者流年跟陈莫菲的立场不同吧,流年毕竟受过康家多年恩惠,他下手的时候犹豫也算正常。
陈莫菲可没受过康家半点儿恩惠,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家还给陈莫菲使过绊子。
“没有。”陈乔貌似不经意的答。
“我不信。”
陈乔没回头,专心开车,目视前方。
“流年是不没跟你说过当初他们一家子为什么会突然间搬离从前的地方?”
“没有。”
“就是因为这个事儿,照理说这事儿不应该我说,我是个晚辈,再说了,老爷子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些事儿我更不应该多说。不过你这样我不放心。当年老爷子就在这上头犯了错,也是让人抓了个现形,那家的女人还反咬一口,说老爷子是------”陈乔瞄了陈莫菲一眼。
第144章 风流公案
“说是自己是被强迫的。是康家帮他们家摆平了那事儿,但是人家也有一个条件,从此以后不想在当地再看见流年一家子。所以他们才投奔了康家,康父当年正当令,手眼通天,帮流年父亲安排了后来的差事。”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老爷子有前科劣迹,所以一时马失前蹄很正常?”
陈乔没答腔。
“这种时候,得多大的心能干出来这种事。如果他真那么不要脸面,还会因为这事儿自杀?”
陈莫菲分析得对,现在跟从前没法儿比,人言可畏,但,莫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都不会因为这事儿投河自尽。
这个时间段车倒好开。陈乔试图岔开话题,不过陈莫菲心不在焉。好在很快就到了陈莫菲家,莫菲开了车门下了车,陈乔停稳车也跟了下去。
“我自己上楼就好。”陈莫菲说。
“不行,这么晚了。去我家你一定反对,送你回来可以,总要把你安全送上楼去。你再能也是个孕妇。”
陈莫菲低下头来,目光刚好碰到自己的肚子。最近这两个月肚皮疯长,她行动愈加的笨拙。当时怀孕时内心不无欣喜,现在有点儿恨自己身为女人。尤其是这种时候,好多事都不能再干,马丽老板也说过好多次要让她回家等待生产,她厚着脸皮在人家店里呆着----有点事情做时间也好打发,不然不胡思乱想才怪。
陈乔一直把她送到家,那头儿康若然却早到了家。
“爸。”
她进家门,屋子里没开灯,父亲坐在阴影里,屋子里十分静,她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老人喉咙里咕哝出来一句,康若然没听懂是什么。她打开灯,父亲用手遮住灯光,父亲瘦了,只有在家里他才表现得像强弩之末,在外人面前,他永远熠熠生辉。
一刹那,她心里有点儿酸楚。
康若然头一回痛恨自己的女儿身,如果她不是个弱女子,就可以跟父亲并肩作战。但她是个女儿身,为了感情,为了一个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在国外都做了些什么,但父亲从来没责备过她一句。
她觉得自己是太过自私了,这么多年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她从来没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尤其是父亲的感受,她低着头走了过去,半蹲半跪在父亲面前,父亲抬起眼皮来看她,父亲只有在看自己女儿的时候眼睛里才有光。
康若然一低头,热泪滚下来,落在父亲的手上,她掀起那双手,发现那手上什么都有,纵横交错的像垄沟一样的血管,高出他皮肤好多,还有老年斑,褐色,皮肤好松,那是康若然无所不能的父亲,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危脆如卵?
她无法想像。
那是他无所不能的父亲。
康若然伏在父亲怀里,觉得再没什么能阻止她流眼泪。从无声到小声哽咽再到痛哭号啕,她太需要这样的一个出口。
父亲的手从康若然的手里抽出来,然后那手缓慢爬上她的头,那支老手轻微颤抖着,一行浑浊的老泪从康父眼睛里滚出来。
英雄寂寞,还有,就是他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是老了。
老了。真的老了。从前哪儿受过这个?咋能让妻儿老小受到这样的委屈,现在他离家破人亡也没多远了,没有后就不必说了,本来还指望着找个代孕什么的,向女婿提出有一个孩子姓他们家的姓氏流年必不会出言拒绝,可是现在......
这口气是咽不下去的。
女儿抬起头来,哭得他的心都碎了。老人真想时光能够拉回到从前,从前,女儿最大的愿望是个芭比娃娃,或者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早就不满足于这些,她现在想要一个爱自己的、不辜负自己的男人。老人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却仍旧不能满足自己女儿的想往。
他其实不知该怎么做,然而又必须要做点什么。
所以......
康若然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康若然。
“对不起。”老父亲说,“爸爸无能。”
“不!”康若然心如刀割。她曾经以为自己失去了流年就是世界末日,后来她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母亲。
母亲,想到了母亲,她不知该如何如之何。她的母亲,从此以后,她康若然变成了没妈的孩子,她没娘了。康若然想起葬礼那天,她看着母亲躺在棺材里,周围都是鲜花,她被画得面目全非,她觉得那妇人既熟悉又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她扑上去,有人拉开了她,她再扑上去,再有人拉开她,等到他们把她推出去,康若然终于意识到永别,他们真是狠心啊,连个凭吊的肉身都不留给她。要一把火就把她给烧了,为什么要烧她,不能烧她的妈妈,不能烧她的妈妈,不能烧了她。那是她的妈妈啊。
康若然想起来,这么多年,父母跟她操了这么多年的心,她其实从未回报给他们。是从未。
为了流年,她害死了妈妈。
她本来想把这责任推给流年,她也那样做了,但她仍旧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无论她可以成功的把责任推给谁,无论!内心里永远有一把刀子,在一点一点切割她的心,尤其午夜梦回,她试图梦见自己的母亲,她冲自己哭,或者骂自己一顿,打她一顿也好,兴许这能让她稍微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然而,自从参加完她的葬礼,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怎么会再也梦不见她呢?她是怪罪了自己?是再也不想理自己了?她不要自己的女儿了么?她嫌她康若然给她丢了脸。
为了个男人,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么?
“爸爸。”康若然开声,声音不大,但也足够爷俩儿听得清楚。
“我不想跟流年在一起了。”她说。康父诧异的看着她,坚持认为她说的并不是真话。流年是女儿的命,是康若然的命,女生外向,他从前不信这句话,现在信了。女大不中留。
而他也想给她找户好人家,流家不错,流年一表人材,家学渊源,流年人品相貌出身工作能力素质,一等一的人材,流年家两个老人不会给自己的女儿气受。
托付给流年,他放心。他当初苦心找这么个人选,寻这么个人家,可谓煞费苦心。流年老爹当年也是个人物,仕途风光,人也有才华,很有女人缘,他跟那女人确实有不寻常的关系,但若不是他姓康的先得到消息,又将这事儿透露给那女人的老公,如果不是女人老公听他的,坚持以孩子相要胁,让女人反口咬流年父亲一口,那在当地可能也不过就是一段风流韵事罢了。
是他手把手的教那家子人怎么去单位闹,怎么寻死觅活,怎么不顾脸面大肆宣扬这件事儿,事后,康父将那家的孩子办进了某部,目前那孩子结婚生子,也人到中年了吧。
康父事后也有关注过那一家人的后续,听说女人郁郁寡欢,没几年生了癌症,早死了。那女人死那天,康父特意约了流年的父亲喝酒,为的是想探探他的口风,顺便把这消息告诉了流年的父亲。
流年父亲当时整个人抖得,康父心下了然,然而什么也没说,摆出龙门阵来,白酒,下酒的几碟小菜,两个人对面坐着,灯光晃得人眼睛生疼,他看见流年父亲的眼眶是红了的,但他克制住了。
真爱?
康父觉得文人就是矫情,不就是男盗女娼那点子事儿?整得这么文艺就会干净了?多不实惠?!唯其因为对方不实惠,他才有机可乘。
人性是用来被利用的。康父于这一点上瞧不起流年的父亲。一个男人,七尺昂扬的汉子,顶天立地,双手是用来建功立业的,是用来改天换日的,是用来一呼百应的,不是用来摸女人细滑的皮肤的。
女人有的是,女人只是男人生活的陪衬罢了。何必拿她们当命?
不必当命的。
儿女情长就英雄气短。
康父倒出一杯酒来,白色液体映着白色陶瓷小杯子,酒液清澈,如此这般的琼浆玉液,如此这般的香味醇厚,酒醉人,酒入愁肠才能愁更愁。
他伸也也给对面的老男人满上,满脸褶子一头白发的人了,还有这些花花肠子,难怪他兵败如山倒,这些年再没东山再起过,被女人的裤腰带给缠住了手脚,怎么可能会大展拳脚呢?就不会的了啊。
“来,兄弟。”康父举起酒杯来,灯光就映进了酒里,那酒如微波轻轻荡漾,“她这是报应,”康父说,边说边看对方的脸色,“当初明明是你情我愿,没想到她倒打一耙。”
他还想问,你不恨她么?
康父看清楚对面的男人,他是不恨那女人的。
太爱了?还是没一点火气?
康父拿捏不准。
流年父亲的杯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两人一仰脖,杯酒被一饮而尽。
唏嘘,他看见了唏嘘。康父不知自己究竟是讨厌流年父亲的软弱还是喜欢他的软弱。
第145章 深夜鬼影
正因为他如此软弱他才可以利用他,将来康若然嫁过去他才无须担心。康父是人**湖,从来不把无把握之仗。更何况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流年一家对他奉若神明,言听计从。他对自己的一切铺排志得意满。
那是1975年的茅台,是真品,谁送的老头儿已经记不得,但味道入口绵长,酒香醇厚。如果不是借他姓康的光,流年父亲恐怕喝不上这一口,是人间难得的极品。
所以倒酒时他特意抬高手腕,酒入酒杯发出动人的声响,像泉水拍击崖底的岩石,声音真好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康父听流父吟诵,这是流年父亲的自得其乐,他曾写得一手好字,没事儿赋两句旧体诗,从前体制内有名的才子,然而才子跟糟糠一样,都有下堂的一天。
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他们流家也就是个普通的百姓人家。没什么值得骄傲,更没资本。一直打压得流年家抬不起头来,这也是康父的手段与心机。唯其如此,流年一家子才会以康家为救世祖,马首是瞻。
过程没一点马虎,不晓得为什么后来会走了样儿。
原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不想最后还是千回百转。康父睡不着时也曾经想,会不会真有因果,会不会真有报应?比如他真对陈莫菲的前途横加干涉,及到后来以为她不再是为什么心腹之患,这才罢手。不想兜兜转转,他们老康家到底还是败在了流年及陈莫菲手里。
然而,不能停,不能罢手,不能收手。他已经无法停手。
陈乔被他摆了一道,那小子目无尊长,忒也狂浪。他亲自上门,对方没卖他一点面子。于是手起刀落,这还是轻的,重的,取其性命。
怎样才可以取其首极?他其实想不到,不然他不会手下留情。康父到此时方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兴许脑子是真跟不上了,如果康若然是个儿男,他也许会拖他下水,但她不是,她是个女儿身,自己尚且没有办法护自己周全,还需要他的保护。
他看着女儿,心思复杂之极。
得尽快帮她找好着落,然而环顾四周,竟无一人可相托。流年都起来造了他的反,革了他的命,其他人更不堪托付。好在他手里还有钱,另外还有一大笔钱,那笔钱别人不知道下落,等若然再稳便一阵子,他会送她出国,将那些钱划归于她名下,这样她下半辈子都吃喝不愁,只希望她真能看透,不再执着于什么儿女情长。
男人,有的是。他康若然的女儿应该有这个眼界,能看得开这些。
“不想最好。不想最好。”康父不断重复,没法扼制的老泪纵横。女儿瘦了整整一圈,他爱莫能助。原来手眼通天,竟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过好自己这一生。
命运?
他不服。
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不相信命运,这些年他竟可以摆布别人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摆布他的命运,老天也不行。
“爸。”康若然擦干眼泪,“晚饭吃了没?我问阿姨,她说您这两天吃的都极少。”
是的,他吃的都极少。康父这一生生命中两个人最重要:一个是妻,一个是女。这两个女人绑架了他的一生,他今生今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两个女人身上,他甘心被俘。
女儿自不必说,他对她的爱从来溢于言表,对妻的爱稍微收敛,然则她一走,他才真正慌了手脚,想起她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想。
然而此情此景没有办法跟别人说,连女儿都不行。女儿自己的感情事还没捋清楚,女儿心里苦,他知道。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人生的种种无奈他都晓得,却仍旧不愿意让女儿品尝。女儿不应该有想得却不可得的东西,女儿要的,他全部都要给她。
“走,女儿陪您再吃点儿。女儿亲自下厨,您想吃什么?”
康父未曾阻止,也不想阻止,女儿进了厨房,她的侧影跟夫人很像,炉灶上冒出蓝火,他见那火光十分可爱,仿佛妻没走,可能只是在卧室里闲着,膝头放一本书,灯点着,那是人间的烟火气息。来人间一场,没有烟火气怎么成?
他默然叹气,将灯全部打开,整个康宅灯火通明,老人朝窗外一瞅,倏忽一个人影闪过。那是熟人的影子,谁呢?他眨眼的工夫,那人影却又倏忽不见。
谁来的?那么熟?那身量,是个故人,一定是个故人。他再回头,甚至走到窗前,他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什么也不怕,外人搞什么把戏都叫不住他姓康的板,他走到窗前,见窗外只有树影婆娑 ,兴许是眼花了,他回过头来,看厨房灯光下女儿忙碌的身影,其实厨房里还有剩菜,也足够他们爷俩儿吃了,但是不必,若然要炒新鲜的, 这是她的孝心。他十分满足,觉得为了这个女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再朝回踱步,他猛然间停住脚,眼前一花,差点儿站立不稳,好在他就手扶住了旁边一个花架,那花盆摇了几摇,终于是稳住。
老流!
那个身影,他想起来了-----流年父亲,那身量,他太熟悉不过,他们曾经称兄道弟,有几十年的交情,差一点儿就做成了儿女亲家。
不不不,他不应该来找我。
康父觉得后背出了汗,细密一层,爬上他的身体,将他衣衫濡得湿透透的,他想回头再朝原来的地方看一眼,终究没有。不会是他,不会。他死这是第几天了?康父掐指算日子,不是第三天,这才第二天,第二天,哪怕真有鬼神也仍旧在地府里游荡,牛头马面还在给这老小子登记呢,他哪有时间来人间闲逛?更何况他已经跟他说好了,只要他这一去,他就不会死咬着流年、陈莫菲、陈莫菲肚子里的孩子、流年母亲不放。
他嘴角露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微笑,连康若然从厨房里出来都没注意到。
“爸,”康若然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
“噢。”康父回过神来,面香穿鼻而入,康父是个不太合格的老饕,他于食材不十分讲究,不过胜在这些年遍食人间珍稀美味,河豚也吃过,他不像那些真正的食家能从菜品里挑出什么材料或者做工。他只知道好吃,香、鲜。
然而哪怕于所有人间美食他的评价也不过这两个字,但也不妨碍某些人称他为老饕。
女儿的面热气腾腾,只是一碗面,不过一碗面他也十分知足了。康若然将面从他面前移开,香味儿飘远了,他跟随那香味儿,一路走到餐桌前,他忘了窗外的那个身影,也许是眼花了,就是眼花了,这么多年,他做什么事儿都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可以说服自己,干什么他都能说服自己。
他一直以为流年父亲迟钝,愚鲁,傻。后来才知道他并不傻。他并不傻。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看破别说破,兴许他就不会因此而丧命。
老流,跟他比,道行还是差得远了些。
他端然坐在餐桌前,面的热气氤氤而蒸腾,将他的脸熏得湿润起来。女儿返身进了厨房,她扎着围裙,将头发拢于脑后,盘成一个宽松的髻,脖子修长,像白天鹅。流年那小子没有福气,这么好的女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也不应该再有不满足,他太不识抬举了。老人血气上涌,胸中积郁怒气,于是起身,应该喝两杯,从前他不缺人陪他喝酒,现在几乎没人能陪他喝酒了,应酬场合倒还是有,但那不是在喝酒,喝酒讲心情,也讲情趣,酒跟心里话一样,挑人,不是跟谁都能喝到一起的,不是跟谁都能喝的。
流年父亲,他是一个,他是他的酒友,此前他们常在一块儿喝酒,几个下酒的小菜,菜不是重点。
呵,怎么又想起他来?
他不配的,那时他以为他们会成为亲家,有时酒喝得高兴了,两个老头子也会以亲家相称,那似乎是十分久远的事儿了。
康父摇摇头,不愿意再往下想。
都是好酒,他有些犹豫不知该选哪一瓶。康若然端出另外一碗面来。
里面澄黄的油汤,上面飘着青翠的蔬菜叶子,黑的是香菇,还有海物,是什么?响螺片还是什么?干贝瑶柱?鲜、香,所有的、再好的食物到他鼻子里最终也不过就是这么个品相。
这已经是他给予食物的最高评价。
“爸,您要喝酒啊?”康若然小心翼翼的经过他身边。
“噢。”他答应一声,看那酒架上的酒瓶子,有一瓶是茅台,茅台?1975年的茅台,他拿起来,恍惚记得每次跟流年父亲都是喝茅台。
也不知他到了那边有没有茅台好喝,他拿起酒瓶,瓶身的白瓷触手冰凉。面是热的,他想。
噢,不对,里面的酒也是凉的。
第146章 我不想要流年了
酒也是热的,热的酒、热的面进了热的人的肚肠,能温暖人的心吗?兴许能,吃东西、喝酒可以加速人的血液循环。血液循环好,心脏得到足够充足的血就有充足的氧,就能供应给人充足的能量。
能量,他现在太需要这个了。
回到餐桌,女儿正在摆碗筷。筷子是好东西,象牙的,不是仿品,纯正象牙制品,一共七副,就做了七副,他不常在家里待客,更何况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请他。在家里宴的最多的还是流年一家子,他们一家三口,流年一家三口,剩下的那一副是留给他将来的外孙的----如果他会有外孙的话。
康若然见他拿了酒,却没见他拿酒盅,于是起身返回厨房,那里有两枚御用的杯子。一支是父亲的,另外一支是流年父亲的。她的手在两支杯子中间稍作犹豫,最后选择了一支,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从前不怎么关注父亲,应该关注他,应该注意到他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应该多关心父亲,当然还有母亲。然而,于母亲来说,她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她都无法分清楚哪一支杯子是父亲常用的,当然不能两支全部拿过去,这会让老人触景伤情,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有些忐忑,于是选择将那支小小的白瓷杯子放在一只大碗里用滚水烫了一遍-----如果那上面真曾经有过流年父亲的痕迹的话,她希望那些滚水可以帮助杯子淡化那些痕迹。一定可以的。
她回到桌子前,将杯子摆在父亲面前,父亲双手搭在两支膝盖上,认真的对面前那支海碗行注目礼,康若然伸手将茅台酒拿过来,打开,倒酒。多少年没给父亲倒过酒了?小时候倒过,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她不还小,跟爸爸亲,那时她还没认识流年,不晓得什么叫爱情,等她稍微长大,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一个叫流年的小子吸引过去。
真是女生外向啊。
康若然有些自嘲,坐下,又站起来,重新整理了一下裙子。从小她被要求动作、为人、待客接物都有规有矩。她们家其实规矩蛮多,比如吃饭不能吧唧嘴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面条不能呼噜,喝汤都不能有声。
这些习惯现在刻进了她的骨头里,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了,也终于明白这些习惯为什么当年父母会死盯着不放,一个人的习惯就是一个人的素养,一个人的意识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手眼通天,什么都帮她铺排好了,什么都帮她设定好了,不想人间事常出人意表,太多的发生与发展他们无法把控。
他们满足了她的一切愿望,连丈夫都像种玉米一样帮她种了一个。康若然笑笑,忽的起身,跑进厨房,把另外一支杯子也拿了过来。
“爸。”她说,说着举起了杯子,“今天女儿陪您喝一杯。”
康父抬头看她。没说话。女儿有先心病,这病不能累着,不能生气,甚至结了婚不能同房,不能怀孕,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喝酒。可眼下他还真想有个人陪着他喝一杯,最好是儿子,再次是女婿,如今,他只剩下女儿。
女儿也行啊。
女儿也行。但是女儿的身体让他踌躇。
“爸。”康若然杯酒入杯,双手举起。“我没有先心病。”
康若然表情平静,康父则十分诧异,自己女儿身体怎么样他清楚,有一次他亲历女儿心跳过缓,一分钟就......
那是康父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恐惧,他害怕失去,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从此以后康若然就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掌上明珠,他没一刻不心系在这个独女身上,为了她他操碎了心,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胆颤心惊。
不不不,她有先心病,医院的仪器都检查了,不会错。可是,慢着,医院的仪器......
他看着女儿,平生第一次觉得跟这个女儿这么远又这么近,远从何来自不必说,近从哪里说起自也不必细表。这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身上流着他的血。
他的血。
他放下酒杯,伸过手去也把康若然的酒杯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杯子旁边。他想听一个故事,或者一个真相。他也算是见面世面的人,这辈子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然而康若然刚才说的事儿,那是个新鲜事儿。康父终于想起来了,康若然是有先心病,从小就有,医生诊断了的,不会有错。
康若然一低头,两旁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她两腮,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额头。康若然的额头长得其实很像他。
没一刻,康若然抬起头来。
“我小时是有先心病没错,不过后来长好了。”
“长好了?”康父诧异。
“您和妈妈都不懂,我也是偶尔才知道有这么个病,其实三四岁时我的心脏已经并无不妥。不过见你们件件桩桩事情都依我,我又知道自己有这么个病,开始我也以为我有这么个病。不过后来有一次我自己偷偷去做了检查,医生十分确切的告诉我。我心脏没有问题,还跟我普及了先心病的医学常识,这种病一般发病较早,有些孩子会器官长不全,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可以自动痊愈,很幸运,我属于后者。”
康父微笑,他现在还猜不透自己女儿跟自己说的到底是胡话还是真话。兴许这段时间以来她受到的刺激太多了,所以精神出了问题?开始胡说八道?
康若然又低下头,再抬起头来时她朝后拢了一下头发。
“爸,您是什么人,您自己应该知道。我于官宦人家长大,我不是个傻瓜,耳濡目染的都是什么,您想瞒,其实瞒不了我。您和单位里一位阿姨的关系,我早就知道。”
康父面色一震,单位里那位阿姨,那时她才.....康父极力搜索记忆,是,是有这么个女人,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那女人想往上爬,所以一拍即合,后来他厌了她,便找了个籍口把她外调,明降暗升,托关系让好在另外一个城市里掌握了些实权。他统共没跟她在一起多长时间,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女人,但是他不像流年父亲,他对谁都只有欲没有爱,他从没放一个除妻以外的女人在心上过。
他跟那女人打得最火热时若然该不过七八岁吧。
七八岁------
老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同时感慨虎父无犬女。真是虎父无犬女,饶他以为他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一直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
他因如此私密的事情被女儿觑破而感到尴尬,但同时他亦无法理解,当年她还那样小,她怎么作的假?她那么小,谁会想到她会作假?
“我当时很难过。我那时不小,但我不想让你们离婚。我就想到一个办法,我知道你们都爱我爱的要命,你们都会为了我去做任何事。只要我一直有病,你们就不会离婚,为了我你们也会一直在一起。我想有一个完整的家。直到许久以后我认识了流年,我知道你们的计划,有意将我许配给他,我曾经在心里告诉我自己,一辈子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这样,流年一辈子不会背叛我。”
康若然笑笑,看了看自己父亲没有血色的脸。
“七八岁我就会了,我有一个小伙伴的妈妈是医生,我没事儿就去请教那个阿姨医学知识,就是冯阿姨,您也认识的。她也知道我得过这个病,我常问她,常问她,她以为我只是着紧自己病,后来又以为我只是单纯对医学感兴趣,她还曾经鼓励我去报考医学院。所以我慢慢得知什么药可以让一个人的心脏在短时间内异常,心动过速,或者心动过缓。还有我常吃的那些包括你们托人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心脏药,我自己全部换成了维生素。”
康父站起来,康若然看着自己的父亲,灯光下他的阴影投射到饭桌上,他的那碗面跟康若然的那碗面已经开始冷了。
康若然也站起来。
“爸。”
她尝试叫自己的父亲。
“您还好吗?”
他还好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康若然站在他对面,继续娓娓道来。
“所以想犯病的时候我会趁人不备吞服那些能让我的心脏迅速起反应的药。这个谎言我几乎说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直到母亲走,直到我看你还在为我营谋,我才发现一直以为都是我太过自私,我不能让这个谎言再继续下去。”
康若然直视自己的父亲。
“爸。”她低下头,待她再一次抬起头来,康父见到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哪个当父母的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哭呢?他心几乎一秒变得柔软起来。
“我错了。”康若然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我不想要流年了,”她朝自己的父亲走过去。“爸,”她扑进自己父亲怀里,就像小时候,打翻了他的一支花瓶。“爸。”康若然哽咽。“我不想要流年了。您收手吧!”
第147章 月夜
康父愕然,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想不通女儿何出此言呢?但旋即他便懂得,女儿几岁就撒下弥天大谎,而且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他忽然间就笑了。
虎父无犬女。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是全部还是一部分。陈乔的事儿我已经知道是您从中作了手脚。”
康父一笑,这事儿几乎全地球人都知道了,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知道也很正常。
他像豹一样眯起眼睛,看自己的女儿。
她的话没说完,他知道。这么多年他都低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一直以为她弱不禁风,甚至随时随地会没命,没想到不是的,也许她才是最强悍的那一个。
康若然不敢跟自己的父亲对视。
时间仿佛凝固。直到康父沙哑着打破沉默。
“你,还知道些什么。”
康若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怎样回答?
说她不但知道还看见了?
“若然,”康父声音苍老,“你怎么看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
她抬起头来,她做不到,她就是一个小女子,在她的心里,没那么多大义,亲人才是最重要的义。尤其是现在,她康若然还剩什么?只剩下这个老父亲了,全世界都可以背叛他她不可以,正如全世界都可以背叛她康若然,可是她的父亲、母亲会永远站在她这边一样。无论她做下什么或者是做过什么。
康父见到女儿眼里蓄满泪水,心不由抽痛,他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多少有些残忍,他后悔了,他不应该逼自己的女儿。
康父颓然坐下,椅子因为他身体的重量而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面已经坨了,酒本来就是冷的,他开始觉得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汗从额上涔涔而下。
他从来没想过会以这张面目去面对自己的女儿,他以为这张脸他可以藏一辈子,至少是在女儿面前。他从来没觉得过自己是错的,只有刚刚跟女儿对视那一眼,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可能是错了。
然而,有些错儿可以改,另外一些错没有办法改。
没有办法改了。
他抬起头来,看见几天前的那个夜晚。
“除了这条道没有别的路了吗?”流年父亲问他。
康父站在树影里,月光照不到他。流年的父亲盯着他的眼睛,康父怀疑他并不能看见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又能如何,他从来没把对面的老人放在眼里过。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儿子让我们康家受了那么大的羞辱,你说为什么?我们康家哪点儿对不起你们?康若然在国外的遭遇你们都知道,我老婆因为这事儿丢了性命。如果是你,你能善罢甘休?”
流年父亲叹了口气,“你不能把这些帐都算在流年头上啊。你我都活了一把年纪,该知道感情的事儿根本无法勉强。更何况流年是因为我的事儿,当年才跟对方分开的。这么多年,那也是他的一个心结,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或者他也做错了,但错不至死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做绝?”
“呵呵,可笑。究竟是你们把事情做绝了,还是我把事情做绝了?你如果觉得拿到了我的那些把柄就可以让我收手,那你就大错特错。我姓康的会向你低头?这么多年你不是不了解我,我向谁低过头?我劝你把那东西给我,从此以后我不再碰你们一家子。但是前提是他必须跟那个姓陈的女人离婚。”
流年父亲一笑,“没的商量?”
“没的商量。”他强硬惯了,没有人可以要胁他,他深知人性,一旦第一次被要胁成功,那么接踵而来的第二次不定会是什么事儿,他不想冒那个险,也不会给别人那个机会。这么多年,净他去胁迫别人了。流年的父亲?这是个软蛋,一个既没有办法护妻儿周全,也没有办法护所爱女人周全的男人。
他不相信他真的有证据。所有一切都是他在道听途说。再说,他姓康的已经下台一鞠躬,谁会对一个已经下了台的官儿大动干戈?更何况他姓康的也不是吃素的,他真出了事儿,还能不拉垫被的?有人害怕他拉垫被的,自然就会出手相救。
一个修长的阴影从树丛里走了出来,站到流年父亲面前。
“老流,我对你们家那可是有再造之恩。”
流年父亲眼睛里闪过痛苦的挣扎,是的,当年如果不是他,他们一家子可能早就支离破碎。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我...我...你对我做过的事儿,已经抵消了。老康,我知道你恨,你怨,你不平,也知道若然那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是流年不喜欢,我不能强摁头,如果强摁头可以我就......”
“你就怎么样?”康父夺了一步过去,目露凶光,吓得流年父亲朝后一仰,一个向后的踉跄,他赶忙扶住旁边的灯柱,那灯柱有点儿凉,风从护城河对面吹过来,带着微湿的潮气。
老人一个寒颤,却又不知那寒颤从何而来,他穿的并不少,今天约康家这个老伙计出来,他还是作了准备的。
“老康,”流年父亲喘息着,“老康,”他忘记了本来想说什么,“老康,”只好一个劲儿的叫关老康。
他只觉得那个他叫了不知多少遍的名字跟眼前的人一样让他陌生,他贪污受贿他能理解;他草菅人命他可以当看不见;他陷他于不义,让别的女人冤枉他他也能忍。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差不多了吧,他的气还没消吗?再不消他可以给他跪下,只要他不继续搞他的儿子,搞他的儿媳,搞他流家的后代,他这么大岁数了,谈不上磊落,可也没在这上头再折过什么跟头,犯过那一回糊涂以后他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再没行差踏错过半步。
这一次如果不是老康刻意安排,他怎么会临老临老把老脸丢得一干二净?
“你管不了?你是他老子。你管不了?你是根本没想管。你自私,你现在用不着我们康家了,你们一家子这是过河拆桥。用着我们的时候怎么样都行,现在儿子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一脚把我的病闺女踢开。你管不了?你管了吗?你以死相逼,我就不信他不会就范。你做什么了?你听之任之!”
“我没有!”下面是河,现在是秋天,天气应该没有多冷,不过入夜气温并不宜人。护城河下一个斜坡,斜着下去的,有枯了的草皮,还有用石灰和水泥抹的不规则造型。水声从脚下淌过,听得真切。
流年父亲抱住灯柱,这个时间灯已经起了,然而没有人路过,他们选了一段最僻静的所在。这里人迹罕至。
“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人家在一起怎么会知会我们老家儿一声?再等我知道,人家两个人证都扯了。我不是没阻止,是他连机会都没给我!”
“呸!”康父激动,皮肤底下青筋爆出,他又朝前欺近一步,“你当然这么说,反正没人跟你对质。焉知不是你们一家做的扣儿?你们自己在那儿锣鼓宣天,演得倒热闹,真当我们康家一大家子都是傻瓜?我告诉你姓流的,康家的人还没死绝呢,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你就安排了那么一对破落户来冤枉我?老康,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咱两家有再大的深仇大恨,你不能无中生有。我跟那女人有事儿吗?她坐半道儿,脑袋上全是汗,我就上前问问她怎么了,我是出于好心,你老康知道我姓流的心思软,没那么狠,更不会什么手段,心眼儿少,所以你就给我来这么一招,我把那女人送回家,不过就喝了一杯茶,结果......”老人语气有些激动,“结果......”流年父亲用单手捶击灯柱,“早知道......你,你这样害我,对方把我衣服都给扒了,我都被游街了,你还有什么愤怒不能平息?你是失去了妻子,可归根结底,嫂夫人的命不是我们要的啊。她一着急一上火犯了心脏病,我们也不想,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放屁!”康父再往前一步,一口唾沫几乎吐到流年父亲脸上,“提起我夫人。呸!你们一家子都不配提我夫人的名字。我夫人待流年怎样,视若己出,结果你看看你们家的那个小狼崽子,他怎么对待我夫人的掌上明珠?他毁了她,毁了她!他毁了她!她自甘堕落不说,身体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的变故,若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夫人在九泉之下作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如果不是你儿子,若然会变成那样?如果若然没变成那样,她会气急攻心犯病说走就走了?是你们姓流的一家子都不积德,是你们缺德,是你们埋没了自己的良心,是你们卑鄙无耻,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是你们,都是你们!到如今你还敢威胁我?你还有脸来威胁我?哼哼!”
康父冷笑,月光下,他的脸变得愈加的阴森可怖。
第148章 程竹青
流年父亲手一滑,但是脚下稳住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紧紧抱住灯柱,他想往上爬,不过康父离得他太近。老人喘息着。
“老康,我本来不想咱们两家撕破脸,毕竟都这么长时间了。什么你过不去?我给你磕头认错还不行吗?你放过我们吧,你如果不收手,我也会出手,我姓流的窝囊大半辈子了,你为了你的妻儿老小什么都敢做,我为了我的妻儿老小,也该挺身而出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跟人交过恶。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不会,是我不想。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我啥也不怕了,为了他们,我不能再沉默。”
“不能再沉默?”
康父冷笑,回过身来,流年父亲能看见他的后背,风把康父花白的头发掀起来,流年父亲看着康若然父亲转过身来,他有些绝望,今天出来找他谈判也许就是一个错误。然而,他还有退路吗?
也许他早就该走这条路,那么流年也不会那样被动。也许现在也不晚。
“那你要怎么样?”
康若然父亲又逼近一步。
“要去告我?你通过什么方式?”康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屑一顾。“这么说吧,你在系统里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们的程序,信访?哈哈哈哈哈。”康父仰天长笑,“告御状?你有机会吗?我的关系盘根错节你也知道,你的状子没到可能我就已经知道了,也许你的信不小心被弄湿了,又或者不小心被弄丢了。你跟我斗?你能斗得过我?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跟我根本就不一是一个量级的。”
他说得没错,然而他说的是从前。
从前他不是不会,是不想。这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是流年父亲这辈子做过的最深谋远虑的一件事。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的?应该是接到那女人的电话开始的吧。那女人......
今世?来生?
今生缘份早就尽了,来生?他不想再有来生。如果来生仍旧这么苦,他不想再来了。当人,一辈子就够够的了。
怎么认识的来的?
开会,是的,开会。
开会。
会多,动不动就出去开会。那次他本来不想去,不过组织部来了电话,点名要他去,全国范围内的,全国的精英全部都去。
“老流,就你的那两笔字就够咱市里长脸的了,所以得你去,这是门面。”
老流觉得这话听得算是顺耳,于是回家收拾行装,还特意把自己专用的笔装了进去。妻子当时问他。
“去开会,你带这干嘛?要不要再把你刻的那个印章也带上。”
老流一拍脑门,“对了,得带。”说着他还搂过老婆来试图在她脸颊上亲一口,老婆那个年龄,红了脸,然后推开他。老流唱着小曲去找印章,那枚印章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刻的,刻印章的石头也是别人送的,青田石,刻完了印章老流还特意用刻刀做了个记号。
老流拿出印章来,举起,在灯光下细看,然后装进印章袋子里,交给老婆,又不放心,自己重新给自己的宝贝安了地方。
妻子有点儿不理解,“带这些干什么?我又没有名气到有人请你提字。这东西在家里玩儿玩儿就算了。”
妻子不理解他。然而老流并不介意这种不理解,他们结婚多少年了?十几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岁数了,没有丈夫再看自己的结发妻子好,也没有结发妻子再像当初那样崇拜自己的丈夫,这是自然规律,虽然有时他也觉得婚姻乏味,但,都这样。
现在人都怎么说?爱情变成亲情。老流其实不同意这样的论点,爱情就是爱情,亲情就是亲情。两者岂可混为一谈!但他又找不到反驳的论据。
“这次要出去几天?”老婆问。
“不知道,我都没问。本来都不想去,一群乌合之众,真不愿意跟他们这些人在一起混。肚子里都没二两油,偏偏虚头巴脑那一套来得溜。不跟他们这些人应酬吧,人家说你不合群,可是跟这些人呆在一起久了,怕身上沾染上他们那些市侩气,恐怕洗都洗不掉,用刷子都刷不干净。臭噢------”
老流最后两个字拖了长音。
行装打点好,出门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老流清晰记得当时管订票的那人还把票给搞错了,他的那一张也不知怎么,晚了整整一天,老流跟大部队一起出发。
结果检票怎么也进不去,票子整整晚了一天。他拿着票问领队,领队操起电话对订票那人一顿臭骂,本来想买张站台票混进去,谁知道没来得及,领队的解决办法是让他自己买票,买最近一程的票,领队已经问明白了,酒店的房间没订错,在目的地汇合。
也只能如此。
没想到队伍里不止他一个人出了状况,另外一个人也出了差错,据说也是另外一个部门的业务大拿,擅什么丹青水墨,手底下功夫了得。
她的票子倒没错,是她自己来迟了,领队因为处理老流的事儿,又因为对队员原本就不太熟,所以把人给忘了。
等那女人气喘吁吁的赶过来时,大部队人马已经走了,当时老流正在进站口,就听见一个女人正气急败坏的打电话。
“领队,是啊,我姓程,程青竹。是啊,家里有点事儿给耽搁了,怎么办?啊?好啊,好好好,好的。噢,也有一个人跟我一样?他也稍微晚一点?噢,好的,他叫什么,流念?”
老流记得第一次看见程竹青就是这一笑,她当然没想到所谓的流年此时此刻跟她不过咫尺的距离,老流的心脏不知怎样漏掉一拍,没有马上揭穿。
“噢,电话。他没有电话啊?那我怎么联络到他?噢,我知道怎么联络她了。”
老流,那时候别人都给他叫流念,也有人管他叫流主任,流念还没成长为老流。他就站在离女人不远的地方,照理说流念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那刻也不知怎样,他竟起了调皮的心思,流念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偷偷观察女人。
只见她穿了一件收腰的鹅黄色连衣裙,米色半高跟鞋,肉色丝袜,半长发,梳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没有流海,露出微微凸起的额和雪白的脖子。流念发现这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脖子分外白也分外长,让他不由联想到某种生物。
不,不是家鹅,是天鹅。
天鹅。
他调开目光,因为刚才差一点儿他的目光跟程竹青的目光撞上。
简单巡视一圈以后,程竹青跑到了询问台。她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去换票?他的目光远远的追了过去,仿佛粘到她身上似的,他已经有多久没这样**裸、肆无忌惮的打量一个陌生女人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在熙来攘往的火车站候车室里,他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人注意到流念的目光到底着力何处。
热闹是最好的屏障。
流念从前讨厌热闹,也讨厌市井气息太浓的地方。但那天他发现他喜欢那些庸俗的热闹,无数人在他眼前穿过,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儿,有老人也有年轻人,他从前以为在这样的地方只能看到风尘仆仆,只能看到来去匆匆,只能看到相聚和离别,没想到......
噢不,好像这次他只看到了相聚与离别。他跟大部队离别了,然后命运让他跟那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聚在一起。
她很瘦,不大能看得出来她的年纪,流念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两个年纪,一个年纪刻在脸上,用皱纹啊、衰老什么的来表现;另外一个也刻在脸上,用眼神、用表情来表现。
他看见了她的脸,也看到了她的表情,却没敢接住她的眼神。
在眼神跟女人撞见那一刹那,流念落荒而逃。
真的是落荒而逃。而且,他发现自己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心扑通扑通乱跳,按都按不住。
按都按不住。
他无法理解这种悸动,却于悄然中暗自渴望这种悸动。
他隐约意识到这种悸动的凶险,却又于暗地里奉劝自己不要多想。
从后面瞅,女人身材十分苗条,高跟鞋跟长裙之间露出她半截匀称的小腿,那小腿长得真是无懈可击,像半截莲藕。
半截莲藕在服务台前短暂停留,等她回过身来,流念看清楚了,程竹青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流念的名字。
程竹青举着这张牌子朝他走过来,流念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蹦出来,他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跟她相认。太奇怪了,明明没有人认识他,但他却觉得整个火车站所有人都认识他,都知道那女人举着的牌子上是他的名字,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扑了过来。
程竹青举着牌子,甚至在男卫生间门口停下脚步,她半截莲藕一样的小腿儿结实而紧致,流念低下头,目光正好碰触到她的小腿骨,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开始不老实起来,非礼勿视。他跟自己说,然而,他发现,那样自律的一个人,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第149章 老虎已跑进我的心里来
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流念很快发现,哪怕他不去瞅那女人,他眼前仍旧有两截雪白的小腿在晃。
出大问题了,他脸从头红到尾,这趟差他甚至都不想去了。
他甚至想起一首歌来,女人是老虎。可是老虎已经跑到心里来。
他低着头,一双米色半高跟鞋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一点一点抬起头来,直到目光碰见那张白纸,碰到自己的名字,碰到一双巧笑倩兮的眼睛。
他的脸,更红了。
“流念?”对方吐气如兰。他窘迫的环顾四周,匆匆点头,然后分开人群,径直朝头里走。
“您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装作不知道她是谁。
“我叫程竹青。”对方落落大方,更显得他的局促与小器。
“掉队了。我已经跟领队联络了,领队说你的票子出了差错,让我跟你结个伴儿,到目的地再跟他们聚齐。流老师,您已经买票了吗?几点的?还有票吗?好买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变得愈加的局促。
“没,还没有。我还没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差一点撞到其他人。
“对不起对不起。”流念跟那陌生人一叠声的道歉。那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真是没有礼貌。他想,真是没有礼貌。她的所有行为都让他看起来傻极了,像个毛头小伙子。然而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他已经不小了,他是成年人,有妻子,有孩子,流念觉得喉咙有点儿渴,口干得厉害,干得太厉害了,他认为自己应该喝一杯水,然而水被他放下行李箱,他不想停下来翻箱倒柜的找水,那会让他看起来更加局促。
他不想在程竹青面前表现得局促,然而,怎么会越怕局促越局促呢?
流念现在已经出现在售票处某一一个窗口的队尾。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要买卧铺。不过卧铺都是提前订,也不知我们能不能买得到卧铺票。如果不能买到,能不能跟领队说一声,我们迟一些再过去。”
女人小声絮絮的说着,流念的耳朵里嗡嗡的,他听得见她在说什么,却总不知道自己该回些什么。
但是他听出来了,他着紧卧铺,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硬座他能挺,但是程竹青穿着高跟鞋,肯定诸多不便。一定要买到卧铺,哪怕一个铺位就好,给她,他怎样都可以。
流念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注意那些细肢末节,同时他也不是一个十分大度的人,骨子里他清高,而且没什么从前文人那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换言之,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是不会把卧铺让给对方的。尤其是像他在这种于机关混得时间久了的人,他深知人性上的弱点,在这样的机构里,你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别人不但不会感激你,相反还会骂你是精神病。
这么多年,流念没成长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
前面还有多少人,他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目测了一下,大约十个上下,还有两个人趴在窗户旁边,没有排队,他在心里祈祷排在他前面的那些人可千万别是包子,总有包子,也总会有不守秩序的人,他们会于这种时候暗渡陈仓,见缝插针的先把钱带过去,总之,先买到票子的才是王道。
他一定不会允许。买几点的票子?最近一班,最近一班是几点?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屏幕人,程竹青站在他身后,后面有个什么人好像撞了她一下,她身体不由自主前倾。流念没动,但感觉到她身体的软,究竟是哪里那么软都不敢往深了想。
好在就那么一刹那,但也就因为是那么一刹那。
一刹那,这是个要命的词儿。一刹那可以让人迅速遗忘,一刹那也可以让人记一辈子,一辈子想这一刹那。
人就是那样贱。
就是那样贱。流念不由自主将脚步朝前挪了挪,他直觉得自己一定是挪了好大的一步,可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脚仍旧停留在原地,人可能是越来越多了,队伍在缓慢向前流动,就像河。而他跟她是什么?河里有什么?有鱼,两尾鱼,河里还有其他的螃蟹、河蚌、还有......鸳鸯。
流念脸红了红,真是鸳鸯,也是他使君有妇而她则使妇有君。不,也许她离婚了呢?
流念责任自己平常不大爱跟人攀谈,以至于想貌似不经意的闲聊两句都不知道该怎样起头。
怎样起头呢?队伍仍旧在向前移动,没一刻就会移动到他那块儿,他有些着急,又有一个人过来,长什么样他都没看清。那人小心翼翼的捅了捅他,问他要卧铺票不?他有,到哪儿的都有。
“真的到哪儿的都有?”他重复了一句,却不一定是想表示疑问,就是循例问一下,他在心里已经设定答案。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答:“是的。”
这是正常人招徕生意的手段,哪怕不能哪的都弄着,先搭上话再说。流念也懂,他踌躇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对方,最好是弄到两张卧铺票,最好是连着的,相对的,都是下铺,或者上下铺也可以接受,他在上面也行,她在上面也行。
想到这儿,流念的脸又红了。
后面传来声音,“我们不要。谢谢。”
是她的声音,真好听,而且有礼貌。那人见有人替流念说了话,转而将目标转移。
“太太,远的话,比较紧俏的地方没有票子,票都难买,更不用说卧铺了。而且两口子出门谁不希望买的票能连在一起啊。上下铺,加点儿钱,加的也不多,两张就在对面,都是下铺我都可以搞到。”
黄牛信誓旦旦。
“真的不需要,谢谢。而且,我们不是两口子。我们是同事,票同时出了问题,所以才落了单。”
那人还想继续游说,但流念一下就怒了。
“跟你说了不要就是不要,再不走我喊警察了?”
那人瞅他一眼,给了流念一个轻蔑的眼神儿,转身去寻找其他客户。
“加点钱倒是无所谓,就怕到了咱们手里的票子是假的那就糟糕了。”
流念点点头,刚刚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她真细心。
他没想到他妻子在家里也一样事无巨细把一切都面面俱到、周全的想到。
当付出变成对方的习以为常,把命给人家都不会让对方有所触动。
终于排到流念,他说了目的地,伸出两根指头。
“两张,都要下铺。好不了?”他问。“有没有?”很急切,平常他从来不计较这些,他总认为在车上不过就是一程而已,谁能将火车搬自己家里去,就那个几个小时或者十几个小时,怎么都糊弄到地方了。
但是今天不,他想把一切都安排得妥贴,想让这行程看起来完美,无懈可击。
对方查票。
“没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还有卧铺票,但不挨着,而且都是上铺了。要不要?”
售票员手指停留在电脑键盘上,蓄势待发,仿佛专门等待他说不要了,然后他好进行下一项工作。却不知在这时流念其实无法作决定了,要不要这两张票子了呢?售票员说都是上铺,要她爬上爬下,她还穿着裙子,多不方便。可是没有下铺了,也不知道刚才那黄牛党手里有没有票,如果他真有的话。噢不,也不成,因为程竹青刚才说了,怕他卖给他们的是假票,到时候就不美妙了。这两张卧铺票离得有多远呢?
他想起来应该问一问。
刚要张嘴,身后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要了,我们要了。”她言简意赅。“多少钱?”她问,开始低头掏皮包。
怎么能让女人拿钱?
“不要你,不要你,怎么好用你。我这里有。”流念懂乱将手伸进皮箱里摸钞票,却发现钞票在这个时候开始跟他捉起迷藏来。找不到了,这个婆娘,把钱给他放在哪里了呢?他开始在心里怪罪那个在家里帮他操持一整个家的女人。
该不会是她实际上不想让他出门,出知道他大多数时候出门都不需要自己开销,尤其是这种因公出差,所谓的交流或者开会,都有人买单。如果是从前的话他一定不会介意这件小事儿。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是令他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是的,一定是奇耻大辱。
这么个大男人,她一定看不起我了,以为我是那种小家子器的人,以为我是那种爱占别人小便宜的小男人。
他真想现在就跟她解释清楚,可他只听见身后的声音,程竹青已经把钱拿出来,从窗口递了进去,售票员出了两张票子,程竹青拿到了票,流念还在撅着屁股跟自己的皮箱叫较。
后面继续有人上来,他得给后面排队的人让路,程竹青用手指轻轻拈起他的一个衣角。
“流老师,拿到票子了。喏,这是您的。”
流念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站起来。想解释,张了张嘴,仍旧不知从何说起。
何时起嘴巴变得这样笨了呢?
他问自己。
第150章 程老师
“先拿起来,然后再说然后再说。”程竹青拖起自己的行李已经朝售票处门口走去,流念只得暂时作罢,也拖着行李跟在后面,外面阳光倒好,天也蓝,云也白,风好像也不一样了似的。他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他紧紧跟住了程竹青,眼睛却只敢放在程竹青拖着的那只皮箱子上。
流念尝试过将目光放到程竹青的后背或者腰身上,她的腰真细,不知道她今年几岁了,刚才实在是太过匆忙,她将身份证递到自己手上,他心就跳得乱成一团,什么都忘记了的样子。
拿了票子,进了候车大厅,还要再上一层楼,人不少,乱糟糟的,从前他十分讨厌这种场合,现在他恨不能这里更乱一点儿,甚至有个什么打架斗殴的更好,他好趁乱......
然而,他又能趁乱干什么呢?他现在是连趁乱明目张胆的将目光放在她腰身上都做不到,自己脸就不打自招的红得够呛。
找了他们候车的区域,位置还没满,他的眼睛迅速扫荡,终于发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流念平常是多不惯与人争的人,此时却全然不顾,三步两步抢到那两个空了的座位前,然后占了两个位置,有一个很肥很胖的妇人显然也看好了这里,但是她慢了一步。流念心里又开始矛盾起来,一方面觉得自己一个男的跟一个女人抢座位实在是有点儿上不得台面,另外一方面又真想要在程竹青面前显示自己会办事儿,刚才票子的事儿已经让人家占了先机了。
程竹青施施然拖着行李出现在他面前,两人将行李箱立在自己身前,坐定,流念这才发现这么坐着还真是如坐针毡,刚才边走还可以一边卖卖耽儿,现在可好,隔得这么近,几乎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如果外面不是那样吵的话。
但她身上的味道若有若无飘过来,流念想站起来,离开,然而屁股不听他的话,坐得结实着呢,他没争过自己的屁股,只好听任自己的屁股越坐越实。
“对了,钱。”他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好一个好的、不太着痕迹的开头儿。流念俯下身去,拉开皮箱,开始在里面翻找钞票,而程竹青则以为如果他不找到钱还给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出没拦着,可是他在里面摸了半天仍旧没有摸到钞票,这真让他沮丧不小。
钱呢?难道婆娘真的没给自己带钱?不会的呀。
他有些窘,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了丑,脸也红了,额上也有汗了,尤其程竹青一直在旁边说,不急不急。
“不不不,我能找到。”他说。“能找到,能找到。”他嘟囔着。直到摸到了他那个黑色的老旧皮夹子。
原来在这里。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个黑色皮夹子是他跟老婆的订情信物,于此时出现十分有趣,他也没料到老婆会把皮夹子给他带出来,他以为她只会往里塞点钱了事。
原来不是。
好像每次都不是,每一次都是带这个皮夹子,其实这皮夹子多少有些旧了,但他一直没换,开始是新,那时跟老婆关系也好,还有人开他们两口子的玩笑,说他们像是连体婴。如今他们这对连体婴已经被生活做好了剥离手术,在家里,他现在更爱独处一室,有时自己一个人在书房忙得晚了就不回卧室,在书房睡。
开始妻子也提出过抗议,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老婆有时还会主动过来帮他铺床,他还会在那儿自得其乐一句,来句唱词儿,说什么若与你同鸾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流念掏出那个黑色皮夹,然后从里面往外掏钱。
“多少钱来的?”他问,又想起票面上有价钱的好吧,于是又去掏车票。
不过程竹青已经告诉他是多少钱,有零有整,他抽出钱来,还多一些。
“不要了,零的不要了。”他说。
“那怎么行?”程竹青回,说着也俯下身去,不过她好快,很快就找到自己钞票的下落,然后迅速有零有整的把钱拿起流念。
“你真有章法。”流念接过钱,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不能跟他来回推,人家可不是差这几个小钱的女人,也不会贪这几个小钱,他如果非不要是对人家的不尊重。“我的摸了好久,摸了好久才摸得到,我什么东西都没章法。”
他偏过头来,看见程竹青十分好看的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然后他的眼睛看见女人的嘴唇一开一合,她说话了,她的声音也好听。
“我是自己收拾的,所以晓得放在了哪里。流老师,您的一定不是自己收拾的,您一定有位好夫人,一切都是她打理吧,嫂夫人一定是位贤内助。”
流念不知自己怎样把话题岔到这个上头来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蠢,这个话题又让他开始觉得如坐针毡。最紧要他想不到更合适的话题来。
他真笨。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今天他第几次责备自己。
他真笨。
他对自己的笨没有办法。
一时局促,再没话题。好在没一会儿就开始检票了,人挨着人,流念顶不喜欢中国人这种模样排队,人几乎挨到前一个的身上,他平常至讨厌这种情况,现在他前面就是程竹青。不过,尽管如此,他不敢挨得女人更近,他在努力克制,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促。
“往前走啊。”
他便答上一句。
“都有座位,都有座位,挤不好。没什么好挤的。不着急,慢慢来。”
那人嫌他有些聒噪,于是不理他,他便继续缓缓流动,检了票,下楼,车已经停在那里,人们陆续上车,他跟程竹青对照了自己的车厢,上了车,两人的铺位离得并不十分近,他先帮程竹青安顿好,然后去找自己的铺位,有心开口跟别人换一下,却见每一个人都在认真整理自己的行囊,他恐怕问了也是白问。
于是省下那问,等车开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要程竹青的联络方式,想跟她说个话也不成,于是又爬下铺位来,穿了鞋子,他的下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后生,正躺在铺上打游戏,厮杀得酣畅淋漓,流念走出去,然后找到程竹青。
见程竹青没有上铺位上躺着,而是坐在过道里,手托香腮,凝神注视外面,此情此景,他不想过去,他想自己现在有个画板,他愣在当场,直到程竹青回过头来看到他,笑了。
“流老师。”她站起来,裙子像花一样自她腰以下开出一大朵花来,然后在她脚踝以上,膝盖以下跳起舞来,稍顷才开始安静。但仍旧随列车运行的节奏,轻轻晃啊晃,像风摆杨柳。
他低下头,走了过去,手里拿着电话,他坐在她对面。
“程老师在看什么?”他问。列车晃啊晃,两人的身体也跟着晃啊晃,他希望可以跟她一起这样一直晃下去,晃到地老天荒。上一次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产生这样的念头时还是十几年前,是流年的妈妈,他们也刚认识不久,他当时产生一个念头。想跟对方一辈子,于是求了婚,她很爽快的答应,然后两个人结了婚。
外面有许多的风、许多的云、许多的树、许多的天高与云淡、许多的大片大片的田野,这些都是熟悉的风景,没什么稀奇的,他总能看见这些风景,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从来没觉得这风景好看过,只今天他觉得这风景奇特。
不一样,真的跟从前不一样。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觉到可耻。
他不是自由人,他有家有室,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然而想想并不犯罪,他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而且,他觉得自己可以把握住分寸。那些分寸在他心里,他能把握住。哪怕真的产生了什么,那也一定是发乎情、止乎礼。
只要止乎礼,他就没犯错,就不算犯错。
“程老师,您是不找我有事?”她突然间发声问。
流念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真正目的。
“噢。”他拿出自己的电话来,“你的联络方式。”他说,“怕下车的时候跟你走散了,也好联络。”他进一步解释。
女人也像才想来一样,然后回身,裙子在她身上又一次开了花,她身上有股莫名其妙的味道,不是香,不是化妆品,程竹青不施粉黛,说不好是什么味儿,他提起鼻子来贪婪的嗅了几口,直到她又回来,拿着电话。
“我的电话。”她说,接着双从那嘴唇里吐出一组数字来,流念忙不迭的记起来,然后存好,又把自己的号码报给对方,对方也存好。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大段沉默笼罩两人-----又没什么好说的了。
“程老师,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您躺会儿,晚上还不知招待方会方排什么活动,不知要闹到几点。”
他见程竹青一皱眉,便猜到她跟自己一样,肯定也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应酬。
流念站起身来告辞。
第151章 你如果也真爱我
程也未出言挽留,他的脚等了一会儿,他的脚没等来女人的挽留,便只好朝前迈去。那几步不远也不近,流念却仿佛走了一生那样长,他觉得自己每一脚都踩在身后,她明明在自己身后,然后却总让流念感觉那女人的影子、魂、精或者还是魄已经飘到他身前来。
那时他完全忘记掉,想当年他跟流年的母亲好像也曾经这样相爱过,他也对另外一个女人着过相同的迷,是以,他们的儿子起名叫流年。因为女人说,念年,念年。念你,也念他,你们两个是我的命。
如今那个叫念的男人的命已经朝另外一个女人去了。可男人躺在铺上还在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可以控制住自己,没什么是控制不了的。古往今来那么多才子佳人传过的佳话,发乎情,止乎礼,他十分确定自己可以做得到。
风起,夜来,长云黯淡,星月无边。流念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的自己,那时他还算是风流倜傥的吧,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总有人在他身边打转,捧他的场,再加上是真有那么几分才华,命运是把他惯得太过了,所以后来才有那么一段飞来的艳遇,他曾经以为那是他枯燥生活的锦上添花,却没想终成他仕途与安稳生活的催命符。
事情东窗事发,他仍旧记得当年的狼狈,他跟女人睡在一处,被程竹青的男人抓了现形,那其实是他们的第一次,此前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对程竹青也不是没有**,然而她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是以流念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在一起的唯一一次,是程竹青主动。
程竹青问他,你喜欢我吗?
流念一下子就愣住了,怔在当场,口也哑了,有话,却像哽在喉咙里的骨头一样,吞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额上开始冒汗,面色开始泛红,有心拒绝,嘴巴却不听自己心的话,或者也是嘴巴真的懂得自己的心,嘴巴不肯出卖他的心。
于是两片嘴唇闭得死死紧紧的,不肯说答案。
程竹青看着他,笑了,伸出手来,轻轻替他擦额上的汗,他脑袋便轰然一声,内心有什么土崩瓦解,他听到了它们坍塌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绝望却又如此美妙,他不能自己。
流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空气里有弥漫的、粗重的、纹理厚实的呼吸声,然而他已经分辨不出那声音究竟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她。
谁都好吧。
他不在乎,他听见自己的心脏也在咚咚咚擂着鼓,就差一声号角,或者不,他不再需要号角。程竹青身上还是那种淡淡的味道,那味道说不出来更像什么,花,或者草,或者天空,再不然就是云,是云,飘着,荡着,被风撕拉扯拽着......
程竹青偏过头来,微笑着,看他,然后问了他一句。
真喜欢我?
流念仍旧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样答。
是真的,但是这喜欢又太过唐突,他跟她其实早不配再跟除自己伴侣外的人去谈什么喜欢,这点起码的是非观他有,她也有,是以这么久,他们坚守着某些什么,或者每个人都于此心生想往,然而也每个人都在尽量拖延那一天的来到。是以每一天都是期待,每一天也都是煎熬。
究竟期待多还是煎熬多?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晓得。
程竹青尖尖的下巴低下来,对面墙壁映上她的影子,流念敏感的发现她似乎是比前些日子清减了。她怎么了?是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还是----想念他想的?
“你,”他说,声音有点儿哑,室子里那么静,仿佛那静就是为了要衬托出他声音的哑来,“好像瘦了,怎么了?”
他问。
他问她怎么了,他想知道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渣,那时还没这个词儿,他是有剖析自己心的习惯的,然而,他可以把那颗拳头大小的物件儿剖析得头头是道,却终于还是拿它没什么办法。那心想装下谁就装下谁,想忘了谁就忘了谁。
负心薄情的不是他,是他的那颗心。是那颗心带他走了弯路。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苏杭最好的绸缎最好的丝也比法这她的皮肤,那一年她多大岁数了,应该也不年轻了吧,然而他从来没在乎过那些。
程竹青再一次抬起头来看他,流念却见女人眼眶里的眼睛像一眼泉,又像一眼塘,他猜不透她是有个么委屈的事儿要哭,还是受了什么委屈,再不然就是感动。流念猜测她内心也曾经走过千山万水,到最后才不得不跟自己妥协。
不,他告诉自己应该拒绝她。他的心告诉了自己一万遍,可没有人听它的话,他不乖,他从来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从来不是,不代表他现在,不代表他以后不是,不过从前不是罢了。
从前为什么不是?
从前啊,没有人有那样大的力量,能如此热烈和不可救药的鼓动他这颗心。
程竹青伸出两枚牙齿,用那两枚贝壳一样的牙齿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流念看着那牙齿咬合在女人的下嘴唇,又看着它们分开,然后听见她的声音,一如天籁。
“流老师。”
她仍旧这样称呼他。
“我听说,如果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江山都可以拱手让人。你如果真爱我,我也真爱你。”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你也真爱我,那么我也真爱你?
她的话说得太过没头没脑,然而他不想深究,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猜。而他自己则心知肚明自己的那点儿小九九,是真的。他确定以及肯定。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他想一叠声的跟她保证,然而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可是他的眼睛告诉了她答案。
“你不后悔?”程竹青认真的问。
流念笑了, 也想问她同样的问题,你不后悔?
程竹青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情,就是这一点儿让他流念无法自拔,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他并不开口说话。可是家里的那一个一天到晚总是在问,你什么意思?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没有从前对我那样好了。
他好厌倦,流念觉得妻子早就变了,从何时开始变的已经不重要,他能不能一直忍受仿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眼前,在他心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她的五官,她的轮廓,她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开始变得模糊、淡化,像那些山水画里最远的山和最远的水,看着像有,又像没有,你说不上它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妻子可能也感觉到这种变化,于是那些问题便问得愈加的勤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老流你不要骗我,我能感觉得到。”
“我不是在无理取闹,你今天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
是的,流念想到妻子,觉得心里紧了一下,又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现在要十分努力才能记得起来那女人长成了什么样子,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腰身,他们好像许久都没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了。
有一次他晚上起夜,本来想回到卧室里去睡,他推开了门,发现妻子睡觉没拉好窗帘,有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妻子身上,她的脸仍旧是模糊的,仿佛一张白纸,又仿佛一片雾,太阳出来,雾自然也就散了,谁是太阳?
流念于深夜朝妻子走去。
谁是太阳?
程竹青吗?
他不知道。
终于走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听见她轻微的呼声。人都说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打呼,她已经开始打呼了,她今年多大了?她有些茫然,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他当初是因为什么对她那样喜欢,以至于娶了她当妻子?
他陡然间觉得眼前的女人让自己陌生,他甚至想于此间暴然出声断喝。
“是谁?是谁钻进了我情人的身体里,让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真想问,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复自己想发问的冲动。
多年以后,流念总能不期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想到那个情形的时候他便开始自责。他终于认清自己不过是个薄情寡幸的东西。他浅薄、无耻而又自私,妻子变成那样其实他功不可没,他平日里整日舞文弄墨,要么跟一些附庸风雅的人出去对月饮酒,孩子、家,双方的父母,他全权撇给她一个人。天长日久,她就变成这个样子。
她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他。然后,便换他开始嫌弃她了。
流念想到当年自己心安理得的辜负,妻子是个聪明人,其实她可能早就发现了,可能是为了家,可能是为了他,可能是为了孩子,所以她一直隐忍不发。但她也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提醒了他,比如那些问题:流念,你看看,我今天哪里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