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残酷的爱情TXT下载残酷的爱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残酷的爱情全文阅读

作者:帕三绝     残酷的爱情txt下载     残酷的爱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2章 最后一次

    流念记起当年自己在应对这些问题时,心里想,哪里不一样?你比从前更胖、更丑、更俗气了。

    他退出她的房间,一眼也不想多看。命运多么奇怪,如果在他此后的人生里会有一个程竹青,为什么要让他那么早以为自己遇见了对的人。

    流念回到自己的斗室,不觉其小,那么小,他仍旧觉得空,空是有原因的,想的人没在眼前,没在身边,多小的地方便都会觉得空。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后不后悔,事实上来不及后悔,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反应,直到搬迁到了外地,他仍旧没能从那件事儿里回过味儿来。

    她怎么样了?

    流念不知道,也没有办法通过任何渠道打听到程竹青的一星半点儿的消息。不过他不傻,能分析得到,这种事儿,作为男人的他尚且身败名裂,更何况是女人。

    真希望他们也跟他一样搬了家,能够到一个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人都会犯错误的,流念时常祈祷程竹青的丈夫也作如是观。

    他只能强迫自己忘记她,妻子儿子跟着他颠沛流离,妻子的眼泪,他从前从来没有留心他的喜怒哀乐,那次事件发生以后,他跟妻子的角色和在家里的地位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流念话更少了,家里大事小事,一切都是妻子说了算,他从来不反驳她。不过他们两夫妻也都于此十分心知肚明,流念在赎罪。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背叛了自己的婚姻?是的,他是背叛了,然而不是他先背叛的,妻子也背叛了他们的婚姻,妻子用的方式十分隐秘,然而他能感觉得到,她几乎在跟他结婚那一刻起就发生了变化,她不再热爱浪漫,也不再恋慕他的才华,从前那些让女人爱不释手的小伎俩,她常不解风情的一下子捅破戳穿,常搞得两个人不欢而散。

    妻子开始更注重实惠,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就是变得愈加的市侩了。

    “这次凭先进能不能有你?”

    “有你了会分多少奖金?”

    “某某求一副字,人家给钱呢,为什么不给人家写一幅?”

    “你看某某某下海经商了,现在是大老板了,开了一个黑色的小轿车哩。”

    他听得烦了,有时想出言反驳。

    “你也嫁他去呀,给那财主去当小三,兴许你那屁股也有份坐坐小轿车。”

    然而他沉默,什么也没说,觉得这个家跟他的灵魂越来越无法匹配。

    所以遇见程竹青,应该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常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错,哪怕是没有程竹青,再来一个李竹青,王竹青,他可能一样会犯错误。他有时仍旧会懊悔,有一次他一个人喝闷酒,喝着喝着,想像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叫程竹青,他举起杯子来,看见女人也微笑着拈起一支杯子来。

    “我还是太蠢了。”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又给自己满上,然后再一次拿起杯子,对着对面那片空旷的墙壁。

    “不,是我们太蠢了。”他补了一句,“做这种事应该有技巧的。做得多了也许我们就会总结出经验来,可惜了,可惜。”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什么呢?流念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东西可惜。

    从此是天涯吊客,他流念是。红尘再有多热闹,跟他总仿佛再无瓜葛。在那场情事里,在那场婚姻里,流念觉得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余生只能用来赎罪,哪怕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滔天的大罪。

    流念也是自那时起开始懂得,人生不必将每件事儿的对错都搞得清楚明白。

    你错了没?

    你错了没?

    那天,他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的朝家里走,走到一面墙壁,看见墙壁上自己的影子,他笑了,路灯还是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像个孩子突然间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一样,一会儿靠近那面墙,一会儿又离得那面墙远一点,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像变戏法儿一样。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高,一会儿矮,一会儿胖,一会儿瘦,他嘻嘻的笑着,风吹过来,酒见了风却开始在他脑子里撒野,他觉得息的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脸发烫,身子也发烫,便想起那个让他跟程竹青都发烫的夜晚,如果不是东窗事发,那将是一个多么臻于完美的夜啊。

    可惜了,可惜啊。

    流念扇了自己一耳光,他指着墙壁上那个影子。“你!啊,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脸想这些?这个家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知不知道,儿子差一点儿没书读,差一点连大学都没资格考,就因为你...啊,你,就因为你管不住自己,你看看你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啊!”

    他从开阔的嘴巴里呼呼的喷出酒气来,谁啊,流念禁不住想哭,谁喝了这么多的酒,有心事吗?

    他哭了,泪水从眼眶里出来就凉了,滑过他的皮肤,他没去管它们,任它们被风干,他再一次凑近那墙壁,那墙壁上的人影陡然间变得硕大无朋。他的脸几乎贴到那墙壁上。他问墙壁: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嗯?要不要跟我说说,是不是也有一个女人......

    他想起女人来,发现自己是真的想好了。那女人多久不曾出现了?流念不敢放女人出来,白天不敢放她出来,晚上也不敢放她出来。现在他终于跟老婆同床了,因为房子实在是太小太过局促了,所以他连梦里也不敢放她出来。

    他不敢。

    影子无语,并不回答他。只有风声从他耳边吹过,发出类似叹息般轻微的声响。他坐下来,许是刚才喝过了酒的缘故,所以并不觉得地上凉。

    人家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流念低下头,他怎么敢还对人家念念不忘呢?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是以多年以后他听康若然父亲若有若无的提及那女人原本就水性杨花,流念其实是不相信的。

    他不信程竹青是人尽可夫的女人。

    其实,女人死前半年,两个人见过面。不过那场见面程竹青和流念相约三缄其口,今生今世都对谁也不再提。

    程竹青找到他单位的电话,至于怎样找到的他的号码,流念没来得及问。

    流念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个看似平静的午后,他坐在一个n线的小衙门里,也就拿看看报、喝喝茶、读读书打发打发时间。

    自从跟程竹青分开以后,他再也没动笔写过字。

    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起来,还把他吓了一大跳,流念定了定神,听见电话一直在响,他气定神闲的放下报纸,然后放下茶杯,走过去,电话却不响了。他站在电话机前,想像刚才拔通这个号码的是个什么人,究竟所为何事。

    然而这念头开起了一个头儿,他便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在乎答案,于是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又拿起报纸来。刚坐下,电话铃声就响了。

    有急事?

    是啊,没急事儿的都不会再打一遍。

    他再度放下报纸,朝座机走了过去,不知道这一次当他走过对方会不会又等不及挂断了电话。这一次没有,电话仍旧在响,流念不得不接起来。

    “喂,哪位?”他问。

    对方没有声音。

    流念以为对方是在刚刚接通电话的那一刹那挂断了,所以他拿起听筒,离得自己的耳朵远一些,以便自己恰好可以用肉眼去仔细观察那听筒。

    “喂,喂喂?”他将听筒凑近自己的嘴巴,喂了好多次,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听见任何回声,这才“卡”一声将电话挂上,并且在心里发誓,如果一会儿这电话再度响起,他装不在,爱谁谁,爱什么事儿就什么事儿,天皇老子他也不侍候。

    他刚转身,这一次电话铃响的间隔时间短,没能让他重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也不知怎么,他随手抄起电话。这一次他也没作声,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正通过电波传到彼端,与此同时,他听见电波把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传送了过来。

    一秒,他认出那呼吸声。然而他不敢相信,他整个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周围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

    周围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

    他手心里有了薄薄一层手汗,手汗跟电话机之间又滑又腻,他不得不使劲握住听筒。

    天地洪荒,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擂鼓一样的跳,就像当年第一次遇见她,也像当年第一次跟她在一起。他嘴唇颤抖,接着是手。

    这么多年了,他一度以为自己早已将她、将那段往事彻底遗忘,没想到那些于他来讲都是火种,看起来再貌似已经灰飞烟灭,只需一点儿火星,一点儿微风,一丁点儿消息,他的心,便像被石头投进的湖心一样,再难保持平静。

    “是你!”他说,说完这句话嗓子便发紧,再也说不出旁的来。

第153章 她已经去世了

    对面依旧一片静寂。有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是否判断错了。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不,他没错。

    是她。

    他意识到。

    她找他。

    她没有忘了他。

    流念心里一热。

    那次简短的通话,促成了若干年后流念的第一次撒谎。撒得很像,他还特意花了150块钱让办假证的做了个假证件。

    他本来怕被那假证贩子骗了,但是想到程竹青,流念勇敢起来。

    第一步是尽可能的搜集电话,等到把所有办假证的电话都搜集到一处,他开始拨打给他们,然后从中筛选出来感觉挺靠谱的,跟对方说,做两个东西,一份是死亡通知书,另外一个还需要做一封信,信要真,信封,邮票,邮戳都要有,信的内容由他撰写,再由办假证的誊写。等这一切安排好,流念拿着这些东西去跟妻子请假。

    妻子不会看出破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流念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假。

    妻子那边说通了,他又拿着这一套东西去跟单位请假。

    “我的老同学,当时我们两个特别好。没想到,癌症,说走就走了,好在孩子现在也大了。”

    流念说这一切时面部表情沮丧,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本事,还有这天赋。

    在做这一切时他心思缜密得像个大内密探,一环套一环,滴水不漏。人都有无限的潜能。

    家里同意放行了,单位了批假了。

    妻子帮他打点行装,流念拦下,说“不用了,去那儿也不是去干别的,是去吊唁。再说,我去去就回来。”

    他原本也真是这样打算的。去去就回来。把话说清楚,他当年连累了她,对不起,至于他爱不爱她?爱。到现在仍旧爱。但却没有办法跟她在一起。

    如果她也真爱他,那么,下辈子吧。或者等到他的老伴儿走了,她的老伴儿也走了。

    爱。

    多少年了,他终于又想起这个字儿来。他以为这辈子自己都跟这个字儿无缘了。他没想到。

    买了票子,坐上火车,想像程竹青现在的样子,想像她从前的样子,想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想她第一次跟他在一起的样子,她的身体软得像是上好的锻面,又软又滑。那软与滑印进了他脑子里,这么多年未敢忘怀却也不敢记起。

    流念一直以为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再与她见面。老天还是可怜他们两个。还是可怜他们两个。

    他有些悸动,火车咣当咣当的前行,两边有纷至沓来却又稍纵即逝的风景,然而此时这些于他来说都不再重要,没东西能再入他的眼。

    火车呼啸着把他带到女人的城市里。也是一个小城,跟他生活的小城一样,差不多一样落后与萧条,一入夜街上连行人都寥寥。小镇也不太大,找到程竹青并不难。她几乎跟他一样,住一处老楼,开放式小区,没有物业,小区里永远有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在那儿晒太阳兼八卦。

    这么多年,她一定受了许多苦。

    他朝楼上走去,二楼,201室,流念将那地址烂熟于心,记得别提多清楚,一楼,二楼,那么短的距离,又那么长的距离,这么点儿距离,流念总感觉自己似是用了半生的时间来找到她。

    半生。

    他来到门前,没有着急敲门。

    不急。马上就能见了。她会怎样?

    流念在心里揣测,会否一下子就扑进他的怀里,诉说这些年来日子的艰辛,还是会......

    女人应该怨他,应该怪他,都应该。她应该怨他也应该怪他。她怎么会独个儿搬到这种地方来?也是在当地呆不下去了吗?噢对了,他记得她说过,她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单身?离了?丧偶?

    想想到了种种可能,举起手来,手蜷成拳,他轻轻敲了三下门,然后抻了抻衣角。等待变得漫长。他血往上涌,是不是应该再等一等,不要这样着急见她?或者应该事先给她打个电话,约个见面的地点。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只能一往无回。

    等了大约五分钟,流念决定再敲一次门。也许一个人在家里休息,睡着了,或者电视声音太大,都有可能,没听到,没关系,再敲一次。

    他决定再敲一次,笃笃笃,三声,继续等,仍旧没有等到。再敲,程竹青三个字就在嗓子眼儿那儿,一喊就能出来似的,然而他无法喊出那个名字。

    流念汗下来了,但旋即安慰自己。

    “兴许是出去买菜了,又或者出去逛逛。她并不能知道自己确切到来的时间。”

    这很正常,很正常。

    他不停安慰自己。

    流念得以有时间细细欣赏那扇门,一扇老旧的,漆着黑漆的破旧铁质防盗门,那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春秋几度一场大梦。下联是:万物皆空何必认真。横批是四个字: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他轻轻咀嚼这几个字。这么多年,她一定受了不少苦。

    出了那种事情,他尚且身败名裂,更何况是她。

    当年!

    当年!

    当年!

    当年的一幕一幕,浪一样袭来。这么多年流念一直坚信,程竹青一定是被逼的。

    男人闯进来,他跟程竹青赤身露体,他一下被吓懵了,接下来的事情他不愿意回忆,场面实在是龌蹉。他被揪出来,女人也被揪出来。因为知道错在己方,所以他们任打任骂,但流念尚且知道去护住女方。

    “要打你打我。”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吼出来这么一句,接着男人拳头的目标就改了方向,流念是一介书生,而对方据说是行伍出身,他哪里是对手,一点儿还击能力都没有。

    楼下有人上来,流念出了一点儿动静,不然恐怕会吓人家一大跳。对方果然得到了信息,有了准备,脚底下从容。

    流念微笑着跟对方示意。对方看看他,本来跟他擦肩而过,却又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下脚步。

    “您找谁?”

    对方蛮有礼貌。

    “我找这家的女主人,姓程。我是她老乡。”

    “老乡?”对方目光中透露疑惑。“可是她已经去世了呀,就在三天前。”

    流念手里的东西“咣当”一声,“你......”他指着对方的手开始抖。“你说什么?”

    “她已经去世了,癌症。病了好长时间了,她那罪遭的,可真是作了大孽了。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享福去了。”

    流念感觉自己不能呼吸,甚至不能成言。

    怎么会?他开始大脑袋里盘算。三天,他联络办假证的人,三天,对方把所有的东西交给他。他只用了两天的时间请假。

    八天。他不过用了一周多一天的时间,一周多一天之前她还在给他打电话,她先是不出声,后来开始出声,也只不过告诉了他地址,让他记,嘱咐他别忘了地址,别用脑子记,脑子信不过的,它常会欺骗我们。

    程竹青说。

    流念哭了,眼泪自己就跑出来。自己跑出来。它们是自己跑出来的,没听他的话,自己跑出来的。

    对面的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那老太太信佛,本来应该住院,她不住,说是消了什么业,她走那天我看来了好多人,穿着海青,说是给她念经,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升上极乐世界。

    “不可能啊!”流念抬起头来看那人,“不可能的,她前些日子还跟我通电话。她电话里......”

    他想说,她电话里听起来好好的呀,怎么可能,才八天,一周多一天。她比我不小。你看,我还都没事儿,没什么大毛病,她比我年轻好些岁,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不会的,她没死。

    她不能死。他以为这辈子还可以再见她一面。

    如果她知道自己不好了,她该再打个电话。

    再打个电话?

    最近这几天他这实在是太忙了,有时不在单位里。她或者在他不在的时候给他来过电话?噢,不不不,如果找不到他,她会再打的,或许后来她病得实在是太厉害,已经动不了......不会的,他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健康得很,跟-----

    流念觉得天旋地转,他伸手扶住了什么。

    那人目光中透露出同情,往下走了两步,想扶,又犹豫,正犹豫的工夫,对门的门也开了,对门门里探出一个老太太来,两个老街坊互相打招呼。

    “王婆啊,吃了没?孙子这周来了没呀?”

    “没呀。”那个被唤作王婆的又递出大半个身子来,

    “生儿就是这,没心肝的。”老太太话虽如此,脸上却笑着。

    “这人寻程老太太。”

    她都成老太太了。流念心里更酸了,在他心里,她好像永远也不会变成老太太。

    “是呀,是呀,我是她同乡。一周前她还给我打电话的呀。说让我来看她,我在单位里告了假,这位先生告诉我,说------”

    “是的呀!”王婆说。

    “我们都认识她的呀!她是真的得了癌症了呀。好一顿折磨,临走的时候剩一把骨头。死了也好的呀,省得活受罪。你是不是姓流的呀?”

    流念仿佛又看到点希望。“您晓得我?”

第154章 别后

    “晓得的呀,你等一下,她临走我还帮着穿了衣服。我们这个岁数,不忌讳这个的。住门对门,没事儿我们也常走动,她那个人很善良的呀,做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家小孙子。手艺好得不得了,我小孙子很爱跟她玩,见她比见我还要亲。”

    “她有一封信留给你的呀。”

    老太返身回屋,一面走一面拍着脑门,“哎哟,都给忘记了呀。”

    流念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时那刻他自己的心,是想要见一面才来的呀,到底命运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老太已经返了回来,手里果然拿着一封信。

    “你叫什么名字。”

    “流念。”

    流念讲,许久他都没如此郑重其事的讲过自己的名字。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有点儿心伤。

    老太把信封拿到眼前来仔细看,一面看一面在嘴里念叨。

    “流念。流水的流呀。”老太说。“你是流水的流吗?”

    “是是是。”他连忙说,慌张从包里掏出自己的书份证来。

    “看,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您看,我是流念,是流念。”

    他强调。

    老太探过头来,看了一眼他的身份证。一边继续说,不能给错人了哟,给错了人怎么办?正主儿来了没东西给人家了,受人所托的事儿,一定要办得稳便一点才好。

    是啊,受人所托。流念的眼睛几乎镶到那信封上。

    老太那双枯老的手终于将信递给流念。

    他接过,几站迫不及待的打开,从里面掉出一把钥匙来。

    这钥匙?

    两个邻居也看到了,老太倒比那要上楼的人眼睛还要尖。

    “是了,这房的钥匙。不过我听说这房子她捐了出去,捐给一个什么佛教组织,用来做道场。我也不晓得什么叫道场。”

    这是让他进去?流念人地上捡起那钥匙,一小枚,泛着银光,捏在手里,没一会儿就带了他的体温。他将钥匙捅进锁孔,转开,一圈儿,就开了。门就开了。

    他推开门,里面很安静,他转身跟那两个人道了谢,同时也道了别,然后轻轻带上门。一居室的小房子,外面有个厅,厅里供着一尊菩萨。

    菩萨。

    他想,菩萨。

    朝里走去,双阳的房子,这个点儿室内光线仍旧不暗,简单却干净的铺陈,三四天前她离开,这里还有她的味道。

    是她的味道。

    这么多年,这味道没变过。

    门左手边是间小厨房,挨着厨房是卫生间,一直朝前走便是她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床,铺着素雅的床单,已经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她是真的去了,流念想,因为这里有这么个风俗,他知道,人去世了以后要把枕头烧掉。

    他坐下,用手抚摸那床单。

    不能想像女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自己,在他的梦里,他无数次跟她在一起,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做饭,一起去外面手牵着手,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风穿过男人和女人的头发。在他的梦里,他曾想或者某一天,哪怕是一天,这一次出来他便请了好几天的假,他想着一定要好好陪她一场。

    好好陪一场。

    呵,

    他不由笑了。

    还是来得晚了。

    或者,命运晓得他是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的不忠,他对妻子不忠,他曾经哭着对她起过誓,再也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然而他失言了。她撒了谎,妻子不知道,然而老天知道,老天用另外一种方式平衡了因果。

    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因。

    如果早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他还会不会撒谎?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没办法,太难了,怎么选、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想不通。如果当初------

    现在还想当初干嘛?

    后不后悔?

    也许真的后悔,如果不跟她在一起,她跟自己便不会受这么多苦。

    后不后悔?

    也不后悔。没有一天,没有一晚,只有那么几个小时,每每流念回忆起来当天的情景,总觉得足够了。

    足够了。

    他捂住脸,泪水透过指缝,他抹一把脸,都是泪。他打开信,却发现自己有些渴了,于是起身,当然有水,有壶,那壶并不见得有多新,却被她擦得那么光鲜靓丽,一尘不染,还有茶业罐子,那罐子里是茶,他打开,熟悉的味道。

    他便笑了,他许久没再喝过这种茶,这茶是他跟她在一起时喝的,第一泡她亲手泡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天下间所有的茶都没她泡过的那泡茶香,他再也忘不了,也再也不敢喝。

    流念打开茶叶罐子,“竹青,我来了。”他咽下悲伤,伸手进去拿了些茶,却发现自己拿捏不好份量,他便拿一些,放进杯子里,然后再拿一些,放进杯子里,仔细端详,直到自己觉得满意,又觉得仿佛茶叶是放得太多了。

    水哗哗的开了,他将壶拿过来,为自己烹了一杯茶,茶香满室。那时他们便是这样,他坐这边,女人坐那边,茶好了,两个人同时捧起杯子来过眉心。

    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

    他将鼻子凑近杯子,闻到茶香,水气袅袅上升,眼前便变得有点儿迷离。

    打开信,熟悉的笔迹,书画不分家,她原本就是个丹青圣手,字又能差到哪里去?

    流老师:

    当你打开这封信,我不知我们还可能否再见最后一面。

    人生一场荒凉,你我不过游园惊梦。我走也好,没走也罢,勿以为念。事过境迁,缘份早止于斯,你我于此夹缠不清,何苦又何辜。

    于当年那场情事,我欠你一个解释。

    你我都在局中,我们都是棋子。我也没你想像的那么好,跟郑振国结婚时,他在外地,我们过的是两地分居的生活。彼时通讯并不发达,我们鸿雁传情,后来天长日久,我跟别人暗渡陈仓。振国发现,既没怪我,也没跟我分手。不过从此以后他如果想在工作上有所进益,我便成他杀器。说来这桩买卖何其龌蹉,我跟那些操着皮肉生涯的女人其实并无实质不同。

    振国调回本埠是我居中斡旋,他在单位升迁,是因为我与某局上司有染。

    权色交易,更何况可以借我籍籍才名,可谓无往不利。我家的大半江山,是我用自己的身体打下来的。

    我原本是这样的程竹青,你一定一直蒙在鼓里。

    你原本并非我们夫妻的猎物,误打误撞。后来有个姓康的人找到我丈夫,说可以帮他调至某地,还可以安排我们唯一的儿子进到某省直机关。

    条件是我跟你,是振国当场捉奸。

    你一定要身败名裂,而我则一定要臭名远扬。

    其间犹豫与纠结原本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我若不首肯,事情没有办法被最终促成。

    结果无需赘言。

    你身败名裂,我程竹青艳名远播。

    郑振国平步青云,我儿也有了好的前程。

    看似各得其所。

    然而......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我跟郑振国分开,独居此处,一晃十来年悠悠岁月竟如白驹过隙。后来被确诊自己患了癌症,每于午夜梦回,我梦见的不是郑振国,不是让我第一次红杏出墙的那个男人。却常常能梦见当年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些情景,尤其郑振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他说,怎样证明你跟他是假的?怎样证明你不是爱上了他?你去告他!去不去?

    我不出声,看你。

    你接住我的眼神,然后看见你一寸又一寸一点又一点在我面前矮将下去,你光着身子跪在他面前,但是一字一句,说:是我,是我主动勾引她。不不不,是我强逼了她。

    郑振国让你写细节,你何等文采,你拿过纸墨,几笔写就:心慕其貌,神往其才,贪恋其形,求之若渴,魂牵梦系,忍俊不禁,求而不得,是以用强。

    郑振国让你署名,你签上自己的大名。郑振国问你后不后悔,你当时看我一眼,摇摇头,笑了,轻声吐出三个字来:不后悔!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自跟你分开,这句诗,是我余生写照。

    我总是在想,那时郑振国应该再问我一句,后不后悔?

    不后悔。

    我会对他说。

    我不后悔。

    我会告诉他,我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跟你在一起,也不后悔设局害了你。

    都不后悔。

    流念,我不后悔!至死都不悔!

    前事情由,尽付笔端,未知有没有机会亲口问你。得知上述,你的答案跟当年的会否有所不同。

    笔驰至此,神疲思竭。我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也知命运自有安排。你我之间结局于若干年前早已结案陈辞,然而人心不足,每起贪念,都说相见争如不见,我却还是想再见你一面。流念,天怜我,让我再见你一面;天不怜我,让我再见你一面。

    竹青亲笔

    某月某日

    茶已冷。

    人走了。

    灰飞烟灭。

    流念还是将残茶饮尽,又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这才发现那水温吞吞的,再抬起头看墙上的钟表,一封信,不过寥寥千字,他自觉得不过看了一遍而已,居然用了一个小时。

    老了。

    爱无所爱。

    恨无所恨。

    心无所依。

第155章 谁失去了谁?

    一阵风吹来,信像枚纸蝴蝶,忽忽悠悠的从桌上飘了下去,流念俯下身子,伸手于虚空中一抓,扑了个空,再抓,已经来不及,信安静而详和的躺在地板上,泛旧的红色老式地板铺着薄薄的灰尘。

    流念回去以后,不动声色,但已经开始留意康家,尤其是康老爷子的一举一动。有句俗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没想到他接连有发现。

    人入仕途,所犯过错无外乎钱权交易,权色交易,老康不干净。

    发现这些,流念开始想自己这老友当初为什么会挖空心思去害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没想明白,后来他逐渐将脉络捋清楚-----应该是为了康若然。老康那人心机深沉,他所做一切都是在为女儿铺路。虽然他不屑于老康的手段,但事已至此,更何况流年在康家的庇荫下平步青云。他失去的所有一切康家用另外一种方式做出了隐晦的补偿。更何况流年跟康若然郎才女貌,两个孩子感情甚笃,眼瞅着就成了一家人。更何况程竹青已去。

    那些证据,他几经犹豫,既没跟昔日老友和盘托出,也没就此销毁。为这事儿流念还颇为纠结了一阵子,觉得自己这么做稍微有那么点儿卑鄙。

    后来他将这所有一切压了箱底,压箱底那一天流念自己对自己说:希望这些所谓的证据这辈子都不要见天日。

    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他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那所谓的证据成了他手里的尚方宝剑也成了烫手山芋。他不知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然而,那件事情出了以后,触碰到了他心底那根他一直不愿意再去碰触的神经。他意识到老康有意故技重施,再加上流年与康若然已经分道扬镳,流念猜测老康可能志不单纯在他,还有他的老婆,那女人整个后半生也没获得自己几分真心,现在老了,他是觉得自己多少对她有些亏欠,还有儿子,血浓于水,他流念再怂,如果有人胆敢碰他的儿子和孙子,那他怕是要跟对方拼命的。

    拼命!

    流念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能敢的一天,从前他过风花雪月的生活,生活中无外乎琴棋书画。再后来跟程竹青东窗事发,举家搬迁到异地,却有老康一直罩着他。所以,工作中,虽然他不过得了个没什么太大前途的闲职,但也没人管他,天天上班,看看报,喝喝茶,一混一天,日子过得虽然乏善可陈,也算惬意。

    压箱底的材料拿了出来,它们终于还是重见了天日。流念不晓得这是老康应得的报应,老天借了他的手肃清了人间,还是自己变得复杂而奸独狡了。然而无论如何,他觉得不止于他自己,整个流年都退无可退了。他是流家的一家之主,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这辈子为了这个家、为了妻儿老小,他也没做过什么。

    证据已经被压得十分扁,他一层一层剥开。当年自己就按年代妥善安置他们,权色交易,老康已经退了这么多年了,这事儿组织上还会追究吗?应该不会了,贪墨的数额......

    他血朝上涌,觉得自己有点儿愧对了自己的这么些年,这些都是民脂民膏啊,为了一己之私,我从来没想过将这些公诸于众,从来没想过要将这些东西大白于天下。

    再有就是这些证据要以怎样的方式大白于天下。这也是个令他痛苦纠结的议题,会有人相信他吗?一定会有周折。一定也会有人质疑他的动机:啊,你儿子跟人家姑娘的事儿没谱儿了你才出来举报,弄不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到时候他这张老脸......他一世的清名......

    嗨,他还哪有什么清名儿啊,早在若干年前,他的名声就已经毁于一旦。再说了,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脸光想着自己的脸面,他是太过自私了呀。

    男人啊!男人一辈子是活得太过容易也太过自私了,家庭,有几个男人曾经真正放在自己心上,真拿它当过一回事儿?就这个问题,老康其实比他强太多,老康混蛋、奸诈、市侩、残忍,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讲,老康对妻子儿女像眼珠子似的,老康比他对家庭有责任感多了。

    老康-----

    流念手抖。

    也许罪不至死。

    他在心里祈盼老康能听他一句话,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从来没以这种方式存在过,在他和老康之间,老康一直是他们中的主导,一直是老康说什么是什么。

    可是现在......

    他把东西揣进怀里,朝外走。这个季节,不暖和,他裹紧了衣服,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起来,他想起刚刚自己朝外走时,妻子坐在客厅里目不斜视,像没看见他这么个人儿似的。

    流念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女人对自己绝望了。

    妻子。

    他心里一阵苦笑,妻子,他再一次重复这个名词。什么叫妻子?丈夫。呵呵,他笑,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总之他笑了。

    丈夫。

    呵呵,

    一丈以内才是你的夫,古人多有智慧!古人多有智慧。超过这个距离,男人不定是谁的男人,他们可以爬上任意一个妇人的床,他们的眼睛可以在任何女人的身上驻足,他们的心可以放在任何事务上,哪怕是一个什么玩意儿呢,鼻烟壶,一支笔,一部车子,这些没什么感情的冷血的东西都能让牵扯住他们的精力。

    只有人。

    只有妻。

    娶回家了以后她们通常会被束之高阁。

    她们有丈夫,却过形同没有丈夫的日子。他们的男人们宁愿在妓女身上挥洒汗水,都不愿意回家去面对发妻那张脸。

    自古男人多薄幸!多薄幸!多薄幸!

    他是真的有知道自己是有多薄幸。

    风更大了,到了指定的地点,老康还没到。他给老康打电话的时候老康还貌似关切,问他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不觉得恶心。他不对别人绝望,只对自己绝望。如果真要恶心,恐怕这事儿得首先冲着自己来。

    他才是最让人觉得恶心的那一个。这么多年,妻子儿女除了跟自己吃瓜落儿还得到过什么好?就算是老康有意陷害,但如果不是他当年......

    他当年是真的对程竹青动了情、也动了手,他不冤,冤的是自己的妻自己的子。妻没了工作,跟他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事发之前他跟妻就已经分房而眠,那件事儿一出,虽然他们不再分房,但睡同一张床上楚河汉界,壁垒分明。

    妻子守了半辈子的活寡。活寡。在那之前他从来没直视过这个词儿。从来没有。这个词儿是和有多庸俗、多么的上不得台面啊。

    活寡。她有丈夫,呵呵,然而她等同于没有丈夫。更年期时妻子闹得特别凶,但是她不闹自己。他流念是个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更年期,他无法体会更无法理解那究竟有多么难过,但他有一次看见妻子用针扎自己。

    当时他都震惊了。以为妻子疯掉了,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看错了。她怎么会?她那么做干什么?她整日整日在家里劳作,一刻不闲着,像个陀螺。旁人家老两口子,小年轻的,中年夫妇,好多人因为谁干了家务,谁没干家务,谁干多了,谁干少了干仗,人脑袋都能打出狗脑袋来。

    但妻不,她从来不攀他,从来不把他扯进来,他是后来才明白,妻,可能早就开始过起一个人的日子来了。他已经被妻在心里除了名。他早就失去了她。呵呵。枉他自以为是个聪明人,枉他觉得男人有多了不起,却连这起码的因果也没能搞清楚。

    不是他不要妻。是妻不要他了。他们早就路归路、桥归桥、大路朝天了。

    他辜负了她一辈子。如果说程竹青他未尝辜负,那么妻,则是他辜负了一辈子的女人。

    再没有机会偿还了。

    他十分清楚。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他十分清楚。

    流念觉得脸上有点儿凉,一抹,发现全是泪。怎么会哭?怎么会哭?不应该哭的呀。

    可是眼泪像没有办法被止住,没法儿止住。没办法止住,他像个娘儿们一样的哭,眼泪抹掉一层,又浮上来一层。他像个娘儿们一样的哭。风都没有办法吹干它们。

    他长出一口气来。这才想起应该事先把这些东西都安置好。嗨,光顾着想那些浮生若梦,倒把正经事体给忘记了。没干过这些事也应该看过别人怎么干,电视剧里不也常演?应该有两手准备,应该留个后手,他光顾着回忆前尘往事,光顾着忏悔发露了。倒把顶正经的事儿给忘记了。

    怎么办?怎么办?就这么一手一脚,明目张胆的把证据摊在人家面前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这些所谓的证据,自己准备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少不得会落得下“枉费心机”四个大字。

    他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迟了,三十多分钟了,迟到了三十多分钟,这不是老康的习惯,流念打起精神来,平生第一次生出勇气与力量,他脑袋也像突然之间就开了窍一样。

    老康一定是已经来了,他一定已经来了。但他会在暗中观察他,他那只老狐狸。

第156章 水草

    他故作镇定,风吹过来,他有点儿冷,于是他互相搓着手,一直等到星月满天,老康没来,流念把电话打过去,老康说,来不了了,**病犯了。刚吃了药缓缓,正要给他打电话。

    到了岁数了,都一身的**病,流念开始心软,开始动摇,应该这么做吗?这么做好吗?认识了这么多年,当年......还想当年干嘛呢?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老康也有老康的难处,他朝家里走,到了家已经半夜了,老伴儿睡下了,他没敢再回那间卧室,在另外一间卧室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他把所谓的证据安顿好,可怎么安顿都觉得地方不把握,放哪儿好呢?放哪儿都不好,床底下?枕头套里?花盆儿底下?每个地方都搁了一回,然后再把东西从那里面再拿出来,最后还是选择把东西放在床板和床垫之间。

    把东西安顿好,给老康打了电话。流念仍旧记得他从程竹青那儿回来,老康主动约了他,言谈间谈到程竹青,还说当年的事儿明明是你情我愿,却被她倒打一耙,这女人下半辈子都没什么好日子过,是报应,都是报应。那顿酒喝得流念有些郁闷,他什么也没说,滋溜滋溜,嘴盅捏得勤,酒入愁肠,他想起程竹青写给他的那封信。如果你没有后悔,我便没有后悔。如果我要是后悔了呢?流念想,她便也后悔了,不是后悔跟他在一起吧,是后悔到底还是爱错了一个人。

    女人,一生总想爱对一个男人。

    可总是爱错。

    她没爱错,流念没有后悔,那信他没留,不过在程竹青那信的末尾加了一行字。

    竹青,我不后悔。

    他写,然后去灶台边儿,点着了火,把那信给烧了。

    老康说,那女人到底是遭了报应了。他没反驳,有些话只能咽回到自己肚子里,跟谁也不能说,跟谁也不必说,跟谁也说不着。

    唉!自己心里知道就算了。

    那天,他在灯下看老康,老康家的灯据说都是进口的,价钱不菲,那灯下面,他看不清老康,看不见老康的心,人,太复杂的动物。

    流念只有喝酒。

    跟老康约好了时间、地点,他从卧室里出来,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盘没收起来的炸花生米,还有酒,白酒,他拿起酒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一杯,再接着又喝了另外一杯,老白干,辣,够劲,弄得他有些热血沸腾,伸出手指来拈了两枚花生米。老伴儿炸的花生米香,嚼得嘎嘣脆,他有心坐下再喝一盅,终究没有。于是站起身来,朝老伴儿那屋看了一眼,她似斜着躺在床上,没动静,他干咳一声,出事儿以来,她一言未发,他自知理亏,后来两人拌了两句嘴,他扔下狠话。

    算了,

    流念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楼道里异常安静,连人人影儿都没有,现在的人都忙,流年也忙,他很多天没见过儿子了,他想到儿子那张脸,心里有点儿难受,儿了差点儿跟他一样,成为老康家的傀儡,提线木偶。一开始儿子非要甩了康若然他还觉得儿子这事儿干得太过火了,现在他没有那想法儿了,儿子应该有不同的人生,不应该跟他过一样的日子,他这辈子毁了,不能让儿子这辈子也毁了。

    他决定亲自出马,今天这件事儿一定要解决。

    他给老康打电话时语气不善:老康,天塌下来的事儿你也得来,否则后果自负。

    随后,他果断的挂断了电话。

    流念现在觉得自己有点儿抱不住那灯柱了,下面是个斜坡,斜坡有点儿陡,旁边还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应该写着一些什么正在施工,行人注意之类的字眼儿。

    市政成天都在修修修,这城市好像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改变,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每个人都变得更忙了,流念有时想不开,想,既然科技解放了生产力,人应该变得更加清闲了,为什么结果却适得其反?

    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件事儿,老康没吐口,虽然是晚上,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愤怒,他像要把谁给生吞活剥了似的,看来他根本没有诚意谈判,更谈不上向他妥协。流念原本不想跟他闹到太僵,但是老康咄咄逼人。

    实在不行,恐怕他们两家是真要兵戎相见。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流念不是一个嘴甜心狠的人,他做不到嘴甜更做不到心狠,老康也这么大岁数了,女儿身体有病,好不容易找了个婆家现在也变成水中月、镜中花,老婆子也死了。

    不说家破人亡吧,也差不多。人要厚道,就算当年那件事跟老康脱不了干系,这么多年,他们一家子待流念两口子,尤其是待他们的儿子不薄,还有流年的仕途,若非有老康,他根本不可能平步青云,在现今体制下,流年再八面玲珑、再有本事也没用。

    他心里十分清楚。

    再说想起康若然那个孩子来,流念也不由心生恻隐。那孩子对他们两位老人家是真的好,真孝顺,千依百顺,从前年啊节啊,一次都没落下过,平常有个头疼脑热大多数也都是康若然那姑娘带他们去医院,找熟人托关系跑前颠后,然后负责送回家,到家了以后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水果,虽说是冲着自己的儿子流年来的吧,但人家姑娘做到这份儿上、做得这么多、实属不易,更何况到最后临门一脚还被别人截了胡。

    是流年对不起康若然,一闪神儿的工夫,他脚下又朝下秃噜一点儿,流念手一滑,没抓住灯柱,人整个滑了下去,一直滑到河里。河水不深,也不浅,一人多高,流念在里头扑腾了两回,脑袋冒出来过两回。

    “老康。”他喊,然而冰冷的河水顺着嘴巴就灌了进去,他人往下一沉,憋了一口气,腿脚跟着踢蹬了两下。

    “老康。”他再一次浮上来,他看见老康袖着手站在岸边,人影跟夜的背景几乎暗合、重叠在一起,但他却可以清晰的看见他整个人的轮廓,他觉得他甚至可以看得见岸上那人的表情。

    老康,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水深,我上不去。

    他想说,但是情况已经不容许他说这么多,老康没打电话报警,他也没听到老康的呼救,他是想让自己死。流念迅速的沉了下去,水声从嘴巴里灌进去,两耳全是咕咚咕咚的声响,他似乎看见了程竹青,程竹青穿一条浅色的收腰连衣裙,一双米色高跟鞋,长头发,她站在水里,流念整个人静止了,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看见女人伸手从背后取过来什么东西,他一看,是一张a4纸,那纸白花花的一大片,他以为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流念。

    他朝她走过去,他原本并不会游泳,但这时也不知怎么他突然之间就会了,他划动手臂,自己便像一尾鱼一样朝女人飘了过去,水再也没能灌进他的嘴巴里去。他朝她游得更近了一些,然后便看见那纸上写了一行字,不是他的名字,不是流念两个字。是四个字:我不后悔。

    “如果你没后悔,那么我也没有后悔。”

    流念想起来程竹青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最后程竹青问她。

    你后悔了吗?如果你没后悔,那么我也没有后悔。

    后来他研了墨,提起她留下的一支细狼毫,在下面写了一行字儿:我没后悔。他还带了自己的名章,于是便在那行字下面扣了自己的名章。写完那行字,流念提着那信去了厨房,然后在灶台上用火把那信烧了。

    流念笑了,看来她是接到自己的信了。

    他觉得自己心有点儿定,也安了,仿佛自己的心漂了一辈子终于找到了妥善放置它的地方似的,流念抬起头来,发现程竹青朝他伸过手来,他微笑握上那女人的手......

    程竹青带着他游啊、游啊、游啊、一直游到他精疲力尽,身后仿佛也有另外一个女人呼唤他,听声音像是他的妻,喊着老流、老流的,他也想着这样没有一声交代就跟程竹青跑了是否合适,妻跟着他苦了一辈子,娶了她的第几年他们就分了居,她空守了他这么多年,他本来对她心存愧疚,他来,是想要警告老康,换回他们一家大小平安的。

    这个任务还没有完成,他还不应该跟程竹青走。他这么一犹豫的当儿,便听见了水声,河水从嘴巴里灌进去,他继续向下沉,这河仿佛没有河床,仿佛没有底一样,他想松开手,松开程竹青的手,然而那手去拽得他紧,他没有办法松开,怎么扯也扯不开,他有点着急,想喊住程竹青,让她在那边再等自己一阵子,然而程竹青并没有松开手,反而越抓越紧,他有点儿急了,可仍旧拿程竹青没有办法......

    所以发现流念时,他手上缠着一大捧绿色的水草。

第157章 这么漂亮的女人

    如果康父肯呼救,或者结局不至于如此,撑死不过见死不救而已,算不得什么太大的过错。哪怕就是康若然看到了,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过错。他要保护康若然,要保护自己,而流念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他怀疑他真的有证据。

    死人不会说话。

    他其实没有选择。

    好在事情很快定性,自杀。康父几乎全程都跟着,处理这个案子的小民警是他部下的部下的部下,这城不大,谁不晓得他老康?

    都给他几分薄面,包括给流念换衣服的时候老康就在尸体旁边,流念的老伴儿六神无主,很容易打发,流年又不在。这些都是天意,老天都帮他老康。老康心里咚咚咚像擂鼓一样的跳,不是不紧张的,左一层衣服右一层衣服剥下去,果然没什么可疑的。

    老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切都由他来安排,更没任何纰漏。

    自己女儿,今天这是唱的哪出?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康父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女儿。

    “爸。”康若然轻轻走过来,“咱爷俩儿离开这个地方,我陪着您,女儿这辈子谁也不嫁了,一辈子陪在您身边,陪您一辈子。这件事儿到此为止。”

    “呵。”康父干笑了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间觉得头有点儿晕,一个没站稳,向旁边踉跄一步,康若然绕过桌子,过来扶住自己的老父亲。

    “爸。您怎么样?我扶您坐下。”她说。小心翼翼扶住父亲,扶他坐好,康若然倒了一杯水给自己的父亲。

    “爸,您喝点儿水,喝点儿水,别激动。”

    康父觉得胸口有点儿堵得慌,喝了口水,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女儿在一旁侍候着,看父亲脸色稍微和缓,这才又扶起父亲。

    “爸,我扶您回房休息休息,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是啊,天大的事儿明天再说。

    他想。

    女儿扶起她来,两人朝老人的卧房走去。自从老伴儿走了以后他睡得不怎么好,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康若然却不让他吃,说去给他热牛奶。

    “爸,老吃安眠药对您身体不好,以后每天晚上临睡前我给您热杯热牛奶,再泡泡脚,这些都有助于您的睡眠。”

    老康不忍拂了女儿的好意,不过如果热牛奶有用的话,他也不必让医生特意给他开安眠药。康若然看着他喝下热牛奶,把老父亲安顿好,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想起那天晚上,仍旧觉得不寒而栗。然而不愿意去想,可是每天晚上几乎都会发噩梦。不是梦见流年的父亲,就是梦见自己的父亲被抓了,她总一身透汗从噩梦中醒来。醒来,茫然四顾,热闹的房间是空荡荡的人。

    她觉得那样空,仿佛整个世界也不过就就她一个人而已。

    如果当时自己冲出去呢,救了流年的父亲?

    不不不。父亲见死不救一定有原因。

    太远了,她听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能感觉到父亲的愤怒和流年父亲的愤怒,这是两个需要保护自己家小的男人。两个人都没有错。

    可,总有一个人是错的。错的是谁?流年?如果流没有执意要娶陈莫菲......

    他为什么一定要娶那个女人,他流年所有的一切,功名利禄,哪一样跟他们康家没有关系?

    是流年卸磨杀驴!是流年没有良心!是流年是陈世美!

    眼泪落下来,她便开始痛恨自己下贱,为什么忘不了他?为什么忘不了那个男人?为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才是需要安眠药的那个人,流年去向别的女人献殷勤了,她只有她自己一个,没有人为她温一杯热牛奶,不过她给自己开了药。安眠药,没有安眠药他睡不着。

    她赤着脚下了地,地板带着满满的凉意透过她脚底传递上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拿了药,倒了水,那一小枚白色的药片可以帮助她安睡一整晚。

    真好!

    她满意的躺倒在床上,心里想: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该有多好。

    她翻了个身,睡衣跟被子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夜色和着她的叹息声,更浓的暗了下去,窗前几株巨大绿植的阴影,面目狰狞,幸好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但她仍旧觉得怕。发自内心的恐惧,却又不懂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怕的什么呢?她将自己蜷成一小团,困意袭来,但她挣扎着,不想清醒,却又不想睡过去。

    康若然又翻了个身,将自己蜷向另外一边。想起自己去看心理医生时那心理医生跟她说的一句话:所谓心理问题就是身为宇宙间物质的那个实在的你跟你的心在打架。自我告诉你应该要这样做,可是现实情况却不能满足你的自我。痛苦于此而生。

    康若然不是蠢女人,她可以清晰感知到自己的痛苦,不是不想自救,却苦于无能为力,包括外力的介入,竟没有办法救她于万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颠三倒四。尤其母亲去世以后,她直觉得自己是该醒醒了,再任性下去她不知道命运还会剥夺她什么。

    命运是个变态的老人,他喜欢看你认真却又求而不得的狼狈样子。然而如何改变命运?康若然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她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为此几乎想尽一切办法,却不可得。

    她甚至迷恋了算命。开始是在街边的一个小卦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寒风中的街头,他瑟缩在街边一角,手袖在袖子里,自己坐了一个小马扎,面前放了一块黄布,上面画了一个八卦图。

    不同的方位写着什么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康若然在老人面前蹲下来,老人看着她,心里想,这么漂亮的女人,穿得这么体面,面色憔悴,为钱发愁的概率不大。老人是个**湖了,看惯了世情。男人女人都来找他算过命,不过男人一般求升官、发财很少有人来求姻缘,而女人一般来求姻缘,问男人,很少问前程。

    “摇一卦,文王八卦,八十。精批八字三百。”

    钱不是问题。康若然想。于此前她从来没有算过命,也是,生活一帆风顺的人怎么会跑去算命?总是遇见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这才会想起来求神问卜,将希望寄托于怪力乱神。

    “摇一卦吧。”她说,老头儿像变戏法儿一样从身后拿出另外一个小马扎,掰开,让康若然坐。

    康若然此前会嫌这东西脏,现在不,实因为蹲下太不方便了。但她还是犹豫一下,并且下意识看了一眼那老头儿的手,有点儿脏,不太干净,然而,什么才叫真正的干净?

    她接过马扎,放在自己屁股底下,坐好。老头儿递过来三枚大钱,告诉她怎么想自己想要求的事儿,怎么摇,怎么朝布上撒开那大钱。

    康若然一一照做,心里却乱得很。明明不那么信,可现在却虔诚得要命。她收拾心情,将三枚大钱儿捂在手心,闭上眼睛,睫毛轻颤,像展翅欲飞的蝶,流年的轮廊渐渐在她眼前清晰,跟他会有未来吗?过往的神明,你们在天有灵给我以指引,我康若然感恩不尽。

    三枚大钱儿应声落地,康若然抬起头来,看见老头儿在纸上勾勾画画,无外乎什么圆圈或者横线啊再不然一个大叉这样的符号,她看不懂,接着是第二下,一直摇了六下。

    她屏息静气等待,老头儿稍停片刻,对她说。

    “姑娘求什么?”

    “姻缘。”

    “不是正缘。”

    康若然心,如坠冰窟。不是正缘。这句话她听懂了,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对流年有执念,开始是以为真的爱他至骨,后来则以为可能真是不甘心。

    她看不清自己的心,现在想借助外力。

    “师父,有无破解之法?”她问。

    这是个肥羊,破一回,说几百是她,几千是她,几万也是她。老头儿在心里拿捏分寸,想着要多少钱合适。

    “你跟他宿世没有这个缘份。”要让对方尽可能的绝望,再告诉她有希望,她才能舍得掏钱,先恐吓后告诉对方有解决的办法,这时候要钱都痛快。

    “而且你们中间有人啊,有人挡着,是个女人,这个女人一直在你们中间,你们一辈子不会有结果。”

    康若然站起来,觉得老头儿简直是东方朔再世-----简直算得太准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态,重新坐下。

    “师父,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被称作师父的老头儿开始沉吟,紧皱眉头,“有点儿难办。”

    “师父,只要可以挽回。花多少钱都行。”病急乱投医,然而她自己不觉得。只要能重新跟流年在一起,少活十年她都愿意。

    女人年轻时总要这样不管不顾的傻一回。不傻一回不足以谈人生,更不足以谈感情。傻一回以后大多数女人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然还有继续傻的。

    “那我想想办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这个事儿做了有损于另外一个人,属于逆天行事人,弄不好------”

    “师父,我求求你了。”康若然梨花带雨。

第158章 造化弄人

    老头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样一个美人,泫然欲涕,不知哪个小子不知好歹,这样的女人都不能让他满足。

    老头儿心里一荡,拿出手机来。

    “姑娘,加个微信,这事儿逆天行事,不但对那一对当事人,对我也不好。这种事儿,祖师爷门儿里有规矩,不能轻易做。但我看你实在是状态太差,有点儿不忍心。”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康若然千恩万谢。

    加了老头儿的微信,那几天康若然每一天过得都如坐针毡,想尽快让高人出手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另外一方面,又害怕老头儿来电话反悔,不想出手相助。

    直到接到老头儿的微信,老头儿在微信里告诉她自己可以出手,但是她要保证配合。

    配合,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无条件配合。

    康若然说。

    老头儿说那好,某时某刻你到哪里哪里,只能自己一个人来,知道吗?

    好。

    康若然说。好。

    好。

    当然好。

    只要能让她重新拥有流年,让她做什么都好。

    康若然自己一个人去了,单刀赴会。老头儿说她身上有冤亲债主,让她把衣服脱光,康若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遇见了神棍了,然而她仍旧愿意相信,万一他不是在欺骗自己呢,人干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

    人在受骗的时候,其实不是鬼迷心窍的时候,往往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求告无门,什么法子便都想试一试。那时候人的心理机制不是理性分析事情本身是否靠谱,而是自我麻醉,万一这么做真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呢?

    人一但存了侥幸心理,离被骗不远。

    康若然脱光了衣服,安静的躺在那儿。

    如果真的被骗了,这笔帐应该记在流年身上。流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遭受这么多的磨折。

    康若然十分安静,皮肤裸露在空气里,有点儿冷,不知道老头儿将会怎样作法,她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许多新闻,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有的甚至是博士或者硕士,被目不识丁的人欺骗。

    她曾经笑话对方傻,噢不,不是傻,是蠢,她当时无法理解,不晓得人怎么竟会蠢到那个地步。

    现在她理解了。康若然脸上带着谜一般的笑。

    老头儿看着她。

    这时门被砰然间撞开,康若然没动,她没动,直到看到自己的父亲,父亲跟老头儿扭打在一处,一面朝她喊着,女儿,把衣服穿上,把衣服穿上。

    把衣服穿上。

    康若然坐起,看着面前的一切,老头儿给了父亲一拳,老康这一辈子没受过这个,从来没有人敢动他一手指头,然而现在他不得不保持沉默,那床上赤身露体躺着的是自己的女儿,他不想自己、自己这个家、自己的女儿成为全城的笑话他就得保持沉默。

    老头儿跑了,老康没跟着出去追。等他回来,看见康若然已经走了。

    老康在这偏僻的小旅馆里号啕痛哭:流年,我跟你誓不两立。

    誓不两立。

    所以做什么都不过份。

    他没杀了他,没推过他。

    事后,老康回忆无数次,就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推过流年的父亲。他可能愤怒,但撑死了也就见死不救,他没有杀他。

    康若然躺在床上,回忆起从前的一幕一幕。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她不能再失去父亲。然而她看着父亲把流年的父亲推了下去,她听见流年父亲的失声惊叫,不过很快就被淹没在风里,在风里,那天的风好大,康若然想冲出去,终究没敢。她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她不能牺牲自己的父亲,怎样都不成。

    但是她晚上开始做噩梦,总是梦见流年的父亲湿辘辘的回来,瞪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但就只那样看着她,不说话,什么也不说。

    她醒来以后心脏便咚咚咚小鼓一样的跳,几乎要跳出她胸腔。她坐起来,看不见外面,她浑身都是汗,汗水把她的衣服濡得老湿,粘在皮肤上,又凉又黏。她披起一件衣服,赤脚下地,将窗帘打开,看见外面有白色的月光。

    什么时候了?康若然抬头看天,发现一大轮月亮明目张胆的挂在天边,不是上弦月,也不是下弦月,一轮满月。那么圆,那么亮,那么大,真美。

    她回到床上,蜷起膝盖,将被子拉到自己膝头以上,用手臂把自己紧紧圈住。

    她想离开了,为了一个男人,她失去太多。康若然摇摇头,她不想回忆那些失去,失去已经够让她痛苦,何苦让那些痛苦一而再、再而三?

    不。她康若然不该那样蠢。

    等明天吧,可是去哪儿呢?她拿出手机来,开始搜索地方,国内的、国外的,算了。

    她放下手机,哪里都好。

    哪里都好。

    她大了,不应该继续任性,父亲为她撑了这么多年,该轮到她来投桃报李了。

    康若然将自己放平,然后钻进被子里,却仍旧觉得冷。

    流年回到家,他不想上去,然而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离开,呵,算了,哪一次他是以体面的方式离开的呢?流年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们当年的背景离乡也跟父亲的风流韵事有关,这下好了,为个女人,年轻时搭上了自己甚至一整个家的前程,老了,为了女人,命都搭进去了。

    他还不愿意回去面对母亲,在流年印象里,母亲的脸一直波澜不惊。到现在为止,她的那张脸,仍旧波澜不惊。那波澜不惊代表什么?他知道,也理解,却依旧难过。半生,母亲半生的年华都搭在这个家里,有一段时间,流年以为自己父母之间的感情应该是相濡以沫,现在他终于懂,不是。不是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叫相濡以沫,或者叫哀莫大于心死更好。

    还好,他们从来没逼他站过队,母亲也没像其他母亲那样,跟自己儿子吐槽自己的男人或者婚姻,然后悲悲切切的让他站在自己这边。

    流年朝楼上走去,走到一半儿想到应该给陈莫菲去个电话,报个平安,可是他现在不想打这个电话,自从他跟陈莫菲结婚以后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这不是陈莫菲的责任,也不是他的责任,如果两个人没有在一起呢。

    流年笑笑,真相岂容凡人隐藏?

    凡人以为自己可以粉饰一切,却不想命运在前头儿等着呢。命运翻云覆雨,把人类想要隐藏跟掩盖的一切以人类措手不及的方式大白于天下。

    人间正道是沧桑。

    可是偏许多人就是不信。天道好轮回,这句他也越来越信,但仍旧有许多人不相信。

    有些时候我们做了错的事儿,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自己当下也觉得够幸运。有时自己后来也把那事儿给忘记了,命运却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把那件错事儿翻出来让你自己难堪。

    多少人有同样的经历。

    多少人会在这样的时候感叹造化弄人。

    其实,造化何曾弄人,不过人自己弄自己罢了。

    没给陈莫菲打电话,他自己想安静一会儿,流年已经走到门口,那扇门里也不是他想流连的地方,然而他又必须回去,至少今天,至少现在。

    掏出钥匙来,钥匙还在手里,门却自己开了。母亲的脸从门后面露出来,看见儿子,老太太泪盈于眶。流年朝前走两步,伸出两臂,将母亲圈在怀里。小时候觉得父母无所不能,现在看她那么脆弱、那么崩溃。女人,生下了孩子,就有了铠甲也有了致命的软胁。如果没有他,在父亲第一次背叛时,她会不会果断的选择跟父亲离婚,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重新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没有答案。

    两母子默然无语相对,两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乱七八糟的声音,显得屋子里没有那么冷清。

    母亲问了父亲后事处理的进程,又问了陈莫菲的身体状况,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流年劝老太太早点回去休息。

    老太太看他一眼,“睡不着。”

    是啊,年龄大了,装了一辈子的心事,再也没法儿靠一时义气往下压了,它们在她心里搁了半生,有些是再也搁不住了,在她肚子里翻腾汹涌,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尤其老流一走,原本以为是恨他的,不不不,恨也不是,是冷漠,冷漠。

    老太太想到这个词儿心里难过得要命。

    开始是装的,对他冷漠。再后来是习惯了。这不是她想要的自己,也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好几次她劝解自己,都劝解开了,原谅、放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老头子重头开始,谁没年轻过呢?谁没犯过错儿呢。

    男人嘛,她当了一辈子女人,难道还没看清透男人这种生物吗?

    跟他叫了半辈子的劲,自己何尝不是苦了半辈子。

    看他也挺可怜的,自从事发东窗,她一直对他冷若冰霜。她也不全对,多大的错,杀人放火吧,法院判人还有个年头儿呢。

    老太太终于意识到,这么些年,她划地为牢,囚了自己男人个无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是囚犯,她是狱卒啊!

    她终于懂,他却死了。

第159章 沉默的时间

    想着在他活着的时候或者应该跟他说一声,老流啊,我原谅你了。我们赶一把时髦好不好,像年轻人一样,和好。

    这是个迟到的和好的邀请,最终,不在服务区。

    令人遗憾。

    现在还能指望谁呢?也许只有儿子了。还有儿媳妇儿,那个叫做陈莫菲的女人。老太太其实对陈莫菲无感,但对她肚子里的流年的儿子有感,那是她的孙子,想到孙子,老人不由兴奋,像惨淡人生里终于见着了点儿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

    生活还要继续。

    流年脱了衣服,老太太自然而然的接过来,帮儿子挂在玄关的衣帽架子上,手离开儿子的衣服时就看见那上面挂了一顶帽子,是老头子的。

    她老浊的目光停留在那顶黑色帽子上,这帽子还是她给老头儿买的,戴了几年了?好像有两年了,次一年她让他换一顶,但是他不肯。帽子边磨得有些泛了灰。老头子死后她找来个收破烂儿的,把流念生前所有的东西都打了包,卖掉了,也没给几个钱,块八毛的,卖了干净,眼不见心不烦。更何况,她认为他所有的东西都不配继续留在这个家。

    “吃了没?”老太太问。这段时间过得混沌而颠倒,常常拿东忘西,有时手上拿着剪刀,却满世界的寻找剪刀。

    有一次她找了好半天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翻回头看见那物件儿正老老实实在自己手上,老太太抱着那东西,号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的号啕大哭,仿佛失了生命中什么重要的东西,像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不不不,不是老头子。他们的婚姻早就是死亡婚姻,没什么值得流恋的,再加上他搞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她更觉得意兴阑珊。丈夫早就已经不再爱自己。在这一点上女人可以骗自己,可以骗天下人,可以继续装下去,日子继续过下去、混下去,然而男人不行,男人不爱你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不碰你。

    呵。

    她二十多岁跟他结婚,次年有了流年,不过三五年的好日子,剩下的大段人生她一个人,她一直一个人。开始是怨的呀,后来才不再怨。但是对丈夫就是冷,那冷啊,冰疙瘩一样的冷,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冷得要命,冬天要盖上两层被身上才有点儿热乎气儿。

    老太太站在玄关,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帽子上,儿子出声唤她。

    “妈。”

    “啊?”她回过神来,眼睛里应该有泪,但是没有。

    “妈,夜深了,早点儿回去休息。”

    “早点儿回去休息。”老人笑了,太熟悉的对白,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跟老头子之间就这样简单而客气的两句对白。

    “不了。”她固执起来,一个人径直走到沙发边上,挨着茶几坐下,电视点着,她其实不怎么看电视,有时也不知道里面在演些什么,但一个人仍旧稍显太过寂寞,电视里的那些嘈杂与喧闹可以陪陪她,可以陪陪她。

    不过这一次她却按熄了电视,电视机应声而灭,那么热闹的画面,一下就变成了空白,黑漆漆一片。

    老太太歪过头,看那电视机,想,哎呀,人生不就跟这电视一个样?生死就像开关,那口气儿咽下去就像被关掉的电视机。

    “跟妈说会儿话。”

    流年站在客厅中间,棚顶白炽灯的镇流器流过电流,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嘴唇嗫嚅两下,最后只剩下“哎。”

    一个字。

    他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茶几上有水果,还是康若然带过来的,也是她洗的,她摆在盘子里,然而没有人吃过。

    老人伸出手去,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橙来,旁边就有水果刀。

    “若然那孩子就是细心,水果洗了,刀也放在一边。如果我说想吃,她会帮我切。”老太太将刀锋切进橙肉,里面冒出橙桔色的汁液,流年从茶几上抽出两张纸来,两张纸叠加在一起,老太太将橙子轻轻抬起,然后放在纸巾上,汁液很快濡湿了纸巾。

    “妈。我来。”流年接过母亲的橙和刀,心里却在想,根本不想吃的,什么也不想吃,一点胃口都没有。他不知母亲其实也不想切,只是什么都不做更显尴尬罢了,人生有时是要做些无用功的。

    橙子很快被支解成若干瓣,汁水有些淋在茶几上,流年便抽出纸巾来擦,一下又一下的擦。

    “莫菲怎样?”老人问。

    “挺好。”流年答。

    “预产期在什么时候?”

    流年愣住,母亲问得太过专业,再说,这段时间事情发生得太多,他还没来得及关注。

    老太太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你们都领了证,她就是你的妻子,你是她丈夫。咱家出了事儿不假,但也不能忽略了她。女人一辈子不容易。”

    流年想到陈莫菲,心里不由痛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看母亲,心里更痛了一下。他知道母亲说的是陈莫菲,同时说的也是自己。

    女人一辈子不容易。

    谁一辈子又容易呢!

    “你爸......”

    “妈。”流年打断老人,“我以后会对你好。”

    老太太笑笑,怎么对她好呢?那么些年,就那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搭进去了。她今年有多大了?六十多岁了,最好的时候早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金子一样的时间,值得吗?

    开始一直在等啊,总觉得自己可以等得到,那时以为一辈子会很长,长得一眼望不见个边儿。直到老了才晓得,一辈子竟这样短,短得真像闪电,咔嚓一下,她觉得自己竟不是一点儿一点儿老的,仿佛是一刹那变老的。

    老太太站起来,灯光打在鲜橙的果肉上,透着可爱的饱满,她想自己十七八岁二十啷当的时候就跟这橙子似的,但现在不行了,一切都晚了。后悔都晚了,什么不晚呢?

    她什么也没说,朝自己卧室走去。

    “天色已晚,该休息了。”她对自己说。这句话流念对自己说了多少年?然后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住得局促的时候,两个人后背对着后背,这样的状态,竟然一存在就是后半辈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可熬的呢?

    她不理解当时的自己。

    然而一切都一往无回了。

    老人推开门,里面的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床啊,床上的床单,枕头,被子,床对面的五斗橱。老太太走上前去,轻轻拉开五斗橱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药来,吃了一片儿。然后安静的脱掉衣服,上了床,被子覆盖上身体那一刹那,她闭上了眼睛。

    老人眼角有清晰的鱼尾纹。

    这才想起来没关灯呢,于是又爬起来,伸手将灯关掉。黑暗如约而至,她不寂寞,她习惯了这寂寞,再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说寂寞,太矫情了。

    黑暗里,有一声绵长的叹息。

    如果有来生,不,不要有来生了,人这一生,太苦了。她闭紧了眼睛,期待自己一夜无梦。

    也真奇怪,自从老头子死了,她竟然一次也没梦见过他。三天才回魂,也许他现在还没那个法力。

    他回来做什么呢?呵呵,老太太笑了,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对她无感。

    这样捆绑在一起一辈子,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超市里促销的商品,买一大包方便面会额外赠送给消费者一只大海碗。

    那只大海碗,多它一只不多,少它一只不少。但因为是白送的,反正不要白不要。

    算了,人都没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呢。最该跟他酣畅淋漓大吵一场,要个结果,或者果断离开的时候自己什么也没做,现在------一切都晚了。

    流年在外面,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没旁的消遣。男人抽烟跟女人吃零食一样,心里有太多没有办法排解的烦恼,于是找个寄托。烟就是最好的媒介,把所有的悲辛交加都吸进肺里。

    他站在窗口,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半斜斜的印在地板上,另外一半则斜斜的印在墙上。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间举起那支烟来,朝着它咧嘴笑了一下。

    走进另外一个卧室,他试图探寻这间卧室里父亲的痕迹,不过似乎被母亲冲刷得十分干净了,所有父亲的物品,甚至他枕过的枕头,铺过的床单,盖过的被子,还有他的衣服......

    死亡多可笑,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流年坐在床上,对面是窗户,窗帘都被老太太换过了,另外一幅,流年猜测这窗帘是一直都存在还是老人最近去置办的,他不由自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那长长烟杆的一端冒出薄薄的烟雾,他看着烟头被烧得发红的烟丝,淡淡的烟草气息淡淡被散在空气里。

    流年觉得这屋里的空气快要把他挤压得无法呼吸,他站起来,这天儿不暖和,但他仍旧把窗子开得老大,夜里清冷的空气从窗口跑了进来,流年深长而饱满的呼进了一口原本属于外面的空气,仍旧觉得胸口堵得慌。那么堵,像胸口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然而那石头用肉眼没有办法看得到,假使他想努力把它移动、搬开,却发现-----妈的,石头在哪儿?

第160章 潘多拉

    那晚,流年睡在能扳倒康父的证据上,他以为自己会梦见自己的父亲,结果自己却失望。他没梦见他,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的父亲,又或者是父亲并不晓得该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儿子。于是双方觉得相见争如不见。

    第二天,陈乔送完了陈莫菲过来找他。

    “不能火化。”陈乔提议。“这里边有事儿,你自己觉得不?案发现场肯定已经被破坏了,但是我们还可以重新回去,高度还原当时的场景。也许能找到线索。”

    流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陈乔身为外人管得有点儿太宽了,越界了,人和人之间应该有个社交边界。而陈乔现在越界了。

    或者他潜意识里不想知道真相,于他来说那是节外生枝,死者已矣,再怎样他都不会活过来。

    流年想到这儿觉得自己对自己有点儿陌生,有点儿失望,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曾经多么讨厌这样的自己。

    “好。”他抬起头来对陈乔说。但其实内心有些茫然: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就能让我们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了么?还是会让生活变得更加复杂?

    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陈乔很兴奋,仿佛没想到会这样轻易就说服了他。

    老太太从厨房里走出来。

    “陈乔,吃了早餐没?吃了再走。”

    “阿姨,我吃过早餐了。”陈乔已经到了门口,他可真是个急性子。

    流年随手拿过自己的外套,披上,跟在后面,门已经开了。

    门已经开了。流年看着那门,脑袋里则电光火石的想,人生多像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啊,打开了便关不上,所有的痛苦、失望、沮丧、阴谋、**......一切不如意都从盒子里跑出来,让人们应接不暇。

    人生就像个潘多拉盒子。

    潘多拉的盒子,一经打开,不能关闭。

    他轻轻带上门,从门缝里看见母亲那张脸。

    “妈我走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母亲抢上前来一步,朝他点点头,门被虚掩,却又被老太太推开。

    “路上注意安全!”

    老太太大声喊。

    “好。”流年大声回应。

    天越来越冷了,流年裹紧外衣,陈乔在自己不远处,走到自己车旁,上了车,

    谁不是被命运推到今天?

    这下流年没有犹豫,上了自己的车,紧跟在陈乔后面。恰好赶上是周末,早晨没那么多的车,路况算好,没一刻到了出事地点。

    这还是流年头一次来出事地点。

    父亲就是在这里没的。

    他对自己说。

    车子进不来,他跟陈乔停好车,两人并肩朝里走。

    是白天,护城河边还是有些人,不过都是在坝上走,坝下没有人,因为前两天有人失足从这里掉了下去,河边被一层绿色的不知道什么网拦着,旁边的牌子也换了,白漆的底子,上面用红色油漆漆成的几个大字-----河边危险,小心失足。

    看起来格外醒目。

    许是心理原因,又许是河边有树、有水又有风,空气闻起来有点儿凉,或者也不单纯是凉,有点儿阴森的、阴嗖嗖的冷。

    两人到了出事地点,发现岸边一切都早被人清理,一点痕迹都没有,流年尝试朝那个斜立面的坝上走,有点儿滑,他必须小心翼翼,纵如此,还是有两次险些跌倒。

    陈乔在上面叉着腰,眯缝着眼睛,迎着阳光看他。

    “怎么样?能行不?”

    “能。”流年朝上喊。总算下到坝下,流年发现斜坡跟河边之间还有一小段是缓冲,大约一米宽左右,白色水磨石砌成,边上用铁索拦上,听说是出了事儿以后紧急拦上的,原本工程还没进行到这一步。

    流年朝上瞅,看见陈乔踉跄着也跟了下来。

    “有什么发现没有?”陈乔问,说着伸手用力摇晃那铁索,连接铁索的石柱没有摇动,看起来结实极了。

    “如果定性是自杀,多不利的因素都不会成为推翻原结论的根据。”流年并不乐观。

    自杀的人不受环境受限,自杀的人受的自己心理上的限制,他们自己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风有点儿大,上面偶尔零星的人,没听见一个人议论说前两天这里有人失足落水,或者跳河自杀,这城市,噢不,这人间真是善忘。

    “你呢?”流年问,“有什么发现没有?”

    陈乔也摇摇头,爆了一句粗口。

    “这事儿你别说,还真得专业人士来干,我们来了也就看个热闹。电视剧里不是演,家属或者行侦人员总会在案发现场寻找到确实的证据?看来电视剧真都是一通胡编乱造。”

    流年看看他。

    “电视剧里的东西你也信?再说情况不一定,定性为自杀,当天就解封了现场,这儿是公众场所,真有什么证据也早被人为破坏了。”

    两人无功而返。

    “看来我们还得回去,继续追查那个女人。那一家子是解开谜题的关键。没有事儿他们跑什么?”

    可人都跑了,大海捞针,上哪儿去找这两个人?

    康父于此时打来电话。

    “流年啊,三天了,什么时候出殡?都安排好了没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吱一声,还有,我得去送送老流,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

    流年喏喏应着,放下电话陈乔问他。

    “谁?那只老狐狸?”

    流年点点头。

    “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跟他或多或少有关系。你想,那对夫妻那么穷,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凭什么一夜富贵?”

    “也没谁说他们一夜就富贵了。”流年收起电话。

    “那小子的债主。”陈乔掏出一支烟来,扔给流年一颗。“那些人都手眼通天,比咱们办法多,找到他们,问问那小子的债清了没?没清这帮人不能让他们走,都脚底下抹油他们还放什么高利贷啊,那是慈善机构。这帮人可不是吃素的。”

    “有道理。”流年觉得自己陷于被动,反观陈乔倒比他的思路清晰不少。人就是得遇见事儿,不遇见事儿的时候瞅着谁都人五人六的,一遇见事儿,个人修为高下立判。

    “哪儿能找到他们?”流年问,倒真拿陈乔当起了主心骨。陈乔手里那根烟刚好烧到尾声,他将烟头扔掉,然后一支脚上去,将烟头的火抿灭。

    “这得动用你的关系,一方面动用官方的力量,另外找一些小额贷款公司,我们挨家去排查。就说是同行,说那小子也欠我们的钱,消息互通有无,他们不会抗拒。”

    这一次很快有了消息。那小子姓陈,叫陈福朋,欠的债不止是一个公司的,加在一起数额不菲,但是前几天这小子已经把欠债还清。

    “我说这里头有事儿吧。”陈乔说,“穷得叮当响,房子没卖,哪儿来的钱可以一次过把这么大笔钱都还清?”

    流年低头不作声。

    “下一步,动用你的关系,城市现在监控发达,如果他们没出这座城,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如果他们出了这座城,公安系统会有他们的记录。查他们的记录,就能知道他们离开的大致方向。”

    流年看一眼陈乔,没想到自己这好朋友居然还有当福尔摩斯的潜质。

    不过,经由这么一通折腾,流年也开始对事情的始末感兴趣,更何况那个不明不白死了的还是自己的父亲,他也想知道真相,如果这里头真有康家什么事儿的话......

    他有点儿不敢往下想,再说。

    流年打了几个电话,调用各街区的监控普通老百姓可没那个权利,更何况还涉及到查别的东西。火车站、机场、汽车站。

    他们的身份信息很快反馈到流年和陈乔那里,可再往下查居然受到阻碍。都说没消息,还有一个支支吾吾,说这么做可能违反纪律,他们不敢擅自作主,问流年有没有其他办法联络到更大的头儿,或者重新立案,这样于公于私也好往下查。

    不然,所有老百姓只要有了怀疑,就这样浪费公共资源,那他们公安机关整天得忙死。

    陈乔听了,“看见没?有人害怕了。有人开始行动了,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那只老狐狸出手阻止了,他在这个城市里根基远比你深,给他面子的人肯定比给你面子的人多。”

    流年这才觉得身体里有什么正在被一点一点唤醒。

    “怎么办?”两人一筹莫展,各自陷入沉思。斗志,流年觉得这东西在自己身体里沉睡日久,尤其是跟康家的纠葛和那些生活中细小的琐碎,几乎让他丧失斗志。

    父亲的事情他本来也没想深究,如果不是陈乔,估计他应该已经跟火葬场那边沟通入敛日期。

    康父也着急让流年的父亲入土为安,单纯出于个人感情?

    他不信,但同时觉得事情愈发的明朗,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可要证明那个答案是对的,也或者真任重而道远。

    再有就是跟母亲那边怎么交代。

    他现在唯一不耽心的竟然是陈莫菲,说起来可笑,他本来想用下半辈子赎罪,好好待她,好好照顾她,好好弥补她。

    现在看,不是他能力欠点儿,就是这么多年来,她已然修炼成仙,不太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了。

    想到这里,流年心里五味杂陈。

第161章 如果人的记忆只有一天

    发现谎言,最能激发一个人的愤怒。感觉到信任被践踏,那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侮辱。流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对康若然的些许歉意,事情发展到如今,那点歉意随着事态的发展,愈来愈淡。

    开始跟陈莫菲重新在一起时,他偶尔也会觉得可能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半生江山拱手让人。

    值得吗?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没文艺作品里渲染得那样伟大,不是没爱情不能活,他骨子里也是功利而世俗的,那些阳春白雪般的爱情,对于他这样的成年男人来说,真是奢侈品。

    而当初他之所以会选择义无反顾的跟陈莫菲重新在一起,或多或少,是他流年自己于未来损失、情况预计不足。

    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想过事态会发展到不可控,会严重至此。

    这段日子以来,流年十分热衷叹气。心中郁结,生活变成一团乱麻,而他没有将其条陈清楚的能力。

    事件的调查进展缓慢,康父又给流年来过几次电话,都是催促他尽快让自己的老父亲入土为安。

    “你究竟在等什么?生前你已经让他不省心,他死了你连埋都不肯埋,你算什么儿子?”康父厉声斥问。

    拿着电话,流年心里十分茫然,父亲的死到底有无可疑?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叫不准。只感觉心如刀割,那一柄刀子一片一片从他心上片下肉来,鲜血淋淋,然而他不能喊痛。

    后来他想起陈莫菲说过的一个比喻,说,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生活就像是一个强奸犯,**了她,却堵住她的嘴,不肯让她呼救挣扎,而且事后还要问她有没有快感。

    他终于能感同身受,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而且是这样的时间节点,让他措手不及。

    还有就是父亲以这样突兀的方式离开,这么多年,流年都被父母、家庭和康家保护得太好了。这种面面俱到的保护甚至让他生出一种错觉来,他对自己能力,人脉都有了并不客观的错误预估。等生活真正**裸的展现在他面前,流年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什么他么的所谓的成功人士,全部都是扯淡。

    他所谓的成功太过脆弱,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还没什么大风大浪呢,那艘叫“流年”的小船已经近乎支离破碎。

    母亲那儿也没法儿交代,老太太已经问过他好几回,你爸什么时候出殡?

    夫妻一场,他先走了,想到这一点就让老太太觉得愤恨,他先走了,这老小子倒是会躲清净,把一大堆的烂摊子扔给了她。然而这种事,没地方说理,得由着他。

    可是流年一直没让老头子下葬,这让她觉得奇怪,里面一定有事儿,儿子瞒着她,是什么事儿呢?

    她长久坐在老头子的房间里,那屋子在阴面,一年到头见不着阳光,夏天还好,北方刚一刹冷,还没到供暖的时候,进去就觉得阴嗖嗖的冷。东西全部被换过了,就只是这床,这张床还没被换过,还有就是衣柜。

    老太太坐在那儿想了想,想起跟他这些年来,又有些恨间浮上心头,再想到他跟那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便觉得那恨又深了一重。可是,再恨,人都死了。听说那个女人也没得什么好儿,后半辈子也形单影吊,后来还得了癌症。是报应?她不知道。不知道老天究竟在报应谁,那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还是她?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顶帽子还在衣帽架上挂着,孤零零的,仔细闻,上面残存主人头油的味道,老太太自己闻过,可能是老了,觉得那味儿并不打鼻子,流年的爸爸年轻时是个棒小伙子,荷尔蒙分泌旺盛,虽是个书生,有时也跟一些小伙伴儿出去打篮球,球打回来,一身的臭汗,可那时她不嫌他有味儿。

    多久的事儿了?

    老太太走出房间,朝六走了过去,走到衣服架子旁边,伸手够下那顶帽子。心里想,人为什么要有记忆呢?如果人的记忆只有一天,那每一天便都是崭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是新开始,该有多好。

    她为自己这想法儿感到可笑,多大了?还做这样不切实切的梦。

    笃笃笃,三声,有人敲门。

    “谁呀?”老人把帽子重新挂回到衣帽架子上。

    “我,老康。”

    原来是老康,老太太整理一下衣服,伸手把门打开。看见老康出现在门口。

    外面是开始冷了,一股凉风从门口吹进来,她不由有些瑟缩。

    “快关门儿进屋。”老康说,裹挟一股冷风进来,门被带上。

    “流年呢?”老康往下摘围脖。

    “不知道整天忙什么,到现在他爸也没下葬,这都放多少天了,我一问,就拿这理由那籍口的搪塞我。”

    “唉,”老康已经走到沙发跟前,自顾自坐下,老太太倒来一杯热茶,“不是什么好茶,你凑和喝,这大冷的天,让他跑算了,你大老远的跑来干什么?不用这么费心,原本就是我们流年对不起你们家,可是有事儿了,你还当自己家事儿办。真是。”

    说起来,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老康不以为然,哈哈一笑,“咱们谁跟谁,多少年的交情了,还说这些?我就是来问问,怎么回事?真还没下葬?我还以为是流年那孩子不好意思通知我,甭管怎样,他先走一步,我得送送他。”

    康父举起茶杯,吹去上面的浮茶,一层热气在眼前展开、消散,在他皮肤表面落下薄薄一层水汽,他喝了一口那茶,也没尝出滋味来,这屋子里显得冷清,他朝门口看了一眼,一眼就看见那衣帽间上的帽了,他认识那顶帽子,流念这些年一直戴着这顶帽子,谁让他换他也不换。

    “那帽子......”老康话说到一半。老太太顺着老康的目光看到自己丈夫生前常戴的那顶帽子,“噢,老康自己买的,说是买了好多年,后来自己都忘记了,有一天收拾旧东西自己找出来,没想到找出来戴上就摘不下去了,说了好几回,都旧了,他也舍不得扔。”

    “噢?”康父再一次端起茶杯来,没喝,杯口就到唇边,又把那杯放下,似有话不好说的样子。

    “老嫂子,那帽子,等出殡的时候给老流烧过去吧,他喜欢。”

    是啊,还真没想到这事儿,烧过去也没什么不行,“也行,老流其他的贴身的喜欢的物件儿也给他收拾了一些,名章,还有一支笔,不过他已经久不写了。”

    康父不知这话怎么往下接,都知道流年父亲这些看封笔的原因,那件事儿出了以后,流年父亲再也没动过纸笔。

    气氛一时尴尬,老太太有心问问康若然,又觉得这话题挑起来也是个没趣儿,流家对康若然这三个字该是避之唯恐不及,不提吧,又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外乎互相嘱咐注意身体。都老了,体格早不行了,这时节再不好好保养,命短是小,关键自己遭罪,家人也跟着遭罪。可活着也不见得就舒坦。

    想到这儿,老太太不由一声叹息。

    “叹的什么气呢?”康父说道,“都有那么一天,只没想到我家新丧,这又是老流。今年这一年啊,简直多事之秋。”

    “是啊,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儿。”老太太跟着随声附和。

    “老流的事儿,没问问孩子们,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是殡仪馆那边,我有关系,打个招呼好了,何苦这么拖着。再有,墓地也不知买妥了没?若然妈妈那个墓园就不错,我有关系。”

    “怎么好意思?”老太太拦住对方话头,“这些琐事就让他们年轻人去跑吧,恰好他也在国内,不像前一阵子。儿子给老子跑这些事儿,原本也是天经地义。如果有需要,小辈整不明白的,我再让他去上门请教。流年啊,说话办事儿还是差远了!”

    康父沉吟不语,稍顷,还是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门口衣架的帽子上。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太太见康父面露难色,眉头也不由跟着一皱。

    “什么当讲不当讲呢?除非你拿我们当外人了。其实我是喜欢若然这姑娘,唉,原本是我们家流年福气薄,是他配不起若然。”

    康父这才调回目光。

    “这帽子,是那个叫程竹青的女人送的,那年她病入膏盲,托人送他流念一顶帽子。要说我本来不该知道这些细情,恰好那天我到他们单位去办点儿事,他收了个快递,他是刚拆完,没想到有我这么个不速之客到,还没来得及收拾,我见到一顶崭新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包裹拆了封,那上面有程竹青的姓名。”

    老太太一听,抬头看了康父一眼,又垂下眼睑,笑了。

    “嗨,我也许多嘴了。”康父站起身来,顺手拿起围脖,一圈一圈围好,“老嫂子,你别多想,我是想,这人啊已经走了,有些事儿,您不该再被蒙在鼓里,我不怕老流,他要怪,半夜找我来好了!”

第162章 为什么?

    老太也跟着站起身来,冲康父惨然一笑,心里想,怎么会?他巴不得当我的面说出这些来,也许,老太身体突然间一晃,险些站立不稳,这么多年,一场婚姻就是一场笑话,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有人说爱就是付出,而单方面的付出还叫爱吗?那叫犯贱。

    她眯缝起眼睛来,连康父人已经走到门口换了鞋都没反应过来。难怪他自杀,思念她情切吧,也许他还留了一封遗书给流年都说不一定,托儿子死了一定要成全他这个亲爹,把他的骨灰跟那女人的合葬在一处,他们才是真爱,难怪儿子迟迟没通知她老头子下葬,难怪他自杀,这是等不及了呀!

    想到这儿,老人不由悲从中来,关门声惊醒了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朝门口奔了几步,却不想脚下一绊,跌倒了。这么一跌,也才发现,沙发底下,有个什么,她直觉得会是个秘密,至于那秘密会是什么,不得而知。她顾不得去跟老康说声再见,什么礼数都没了。

    她没着急从地板上爬起来,而是又往前爬了两步,伸长了胳膊从沙发底下把那东西够了出来,沙发底下她一周清理一回,怕时间长灰积得多了不好清理,屋子里空气也不好,时间短天天清理又太麻烦。

    可自从流年父亲自杀身亡,她好像就再也没清理过这房间里的边边角角,有多久了?她来不及细想,却能够听得见自己胸腔里心跳的声音,是一封信。嘿,还别说,真是一封信。她觉得心跳加速,血也往上涌,她今年多大了?心脏受不了这种刺激,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想不开?

    不应该,不应该啊。但那信勾着她的眼睛,让她非看不可,可是她不敢看,她把信放在茶几上,这屋子里没人,不怕那信长腿跑喽,除非流年他爸的魂回来拿跑了这封信,但她谅他也没那个胆子,不,是没那个脸。

    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扶住旁边的墙壁,然后扶着墙朝自己卧室走去,吃了点药,又和衣躺在床上一会儿,这才重又起身,那信仍旧在客厅的茶几上躺着,模样安详,她朝那信走了过去,走到信的身边,站住,目光落在信上,就像苍蝇粘住了一块蜜糖,那应该是带着砒霜的一块蜜糖,也许她不该碰它,该伸手就把那蜜糖给扔出窗外,不,烧了,毁了,扯得粉碎也行才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坐下,拿起那信,那信不热,却让她觉得烫手,恨不能立刻把那信甩开,然而那信又像有某种魔力,让她不能释手。

    老太自己叹了口气,见封口未封,是开着的,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那张信纸,白底红色横线条,老信纸了,最重要是信纸的抬头,老太见那上面写着的自己丈夫的单位名称。他用的是单位的信纸。心,又开始跳得慌,要稳住,老太告诉自己,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再说了,撑死了不过就是那些儿女情长、呸,怎么会是儿女情长?明明是男盗女娼,那些不要脸,那些厚颜无耻,那些禽兽一样的只有动物性的丑陋至极的丑态。

    她真觉得恶心啊,然而,也不知什么又驱使着她想看见里面那些用笔勾勒出来的丑态,那些恶心,那些肮脏。

    竹青:

    是抬头。

    老太将信掩在胸口,竹青,他叫她竹青,还好,没喊她亲爱的。如果他那样写了,估计她再往下看不下去,看不下去,这信被发现还有什么意思?

    见信如面。

    如面!

    呵呵。

    去那头跟她见面去了?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再往下看,那些甜得掉牙,粘得掉牙的那些,那些说出来让人脸热心跳的那些,她到底是在这儿发什么臆症,看这些干嘛?人都死了,都死了,两个都死了。

    她有点儿想哭,对啊,也正因为他们两个都死了,两个人到那头儿终于可以搭伙过日子了了,再没什么能阻止得了他们了,老头子再没什么道德枷锁,没儿子的前程需要顾了,没组织可以处分他,老太太也是,自由了,对了,听说那老太太早些年就获得自由了,为什么不来找他呢,两个人怎么不私奔呢!脸皮真够厚。不要个脸。

    可究竟谁不要脸呢?老太活了几乎一整个辈子,却愈发想不明白一些事儿,究竟谁更不要脸呢?是程竹青更不要脸?还是她更不要脸?还是流念不要脸?她有些搞不清楚,这么些年,她跟流念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她不是对他不欲,是他对她不欲,然而他到死也没敢不欲那俩字儿说出来,一纸婚书,绑架了流念,毁了她自己一生,程竹青在另外一头孤独终老。

    谁是赢家呢?

    老人十分疑惑,如果她知道自己老头子临死的那一刹那见到的是谁,心里又会作何感想?真相,每个人都想要真相,然而真相有时是伤人的。

    老太抖了抖信,将信纸正面重新展现在自己眼前。

    喝醉了,以为那女人是你。

    我没对不起你。

    你以后,我再没碰过别的女。

    刷的一声,那信被一撕两半,不要脸,下贱,老-----老什么?老不死,不,他已经死了,为了全自己的名节,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然而他并不想向她这个结发妻子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他想向另外一个女人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得有多抓心挠肝、后悔莫及,老东西等不及了,家伙什儿闲了半辈子了,等不及要用了,阳间不能相聚,他要下去跟她相聚,陪她,向她解释,跟她陈述事情的始末,证明自己的清白。

    信纸撕破划过空气的声音,那信纸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到最后化成无数的碎片。

    老太手哆嗦着,这是对她最大的侮辱,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她愈发觉得自己这一生终究是活成了个大笑话,不爱,可以不爱,但是不能伤害,可以不爱,但是不能让人难堪,还是让人那样难堪。

    她告诉自己不能太过激动,然而她多少有些控制不住,是真的控制不住,她不可扼制的哆嗦,她咬紧自己下嘴唇,发现整个左手手臂开始发麻,老太太咚一声倒在地上,她笑了,仿佛看见老头子跟程竹青,他们两个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还手拉着手儿。

    她只觉得血往上涌,嘴角似乎有什么淌了出来,有点儿凉,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她应该站起来,再不然就不站起来了,不站起来也没什么,一下子气得背过气去,阴曹地府她也想闯一闯,至大不过一个死字,你们两个不怕,我也不怕,我倒要问一问你,你的良心叫狗给吃掉了?

    她觉得眼前忽悠一下,也不知是什么蒙住了她的眼,黑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袭击了她,她觉得有什么正以抽丝剥茧的速度离开她,什么呢?

    什么呢?

    什么呢?

    老太收紧了手指,试图想抓住些什么,然后触手一片冰凉。

    流年!

    流年!

    流年!

    儿子!救我!

    我还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死一方面源于对生命的渴望,一方面源于对儿子的不舍,一方面源于不想下去面对那对老不要脸的。总之,她突然间觉得自己没活够,还不想死。

    流年这两天右眼跳得厉害,左眼福右眼祸,他一直不相信这些,但这两天眼皮子跳得让他不由心慌意乱,总感觉像要发生什么事儿似的,他跟陈乔像私家侦探,无所不用其极,找那失踪的两口子,然而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最重要他们已经打草惊蛇,很多地方一听说有人想调监控先就把口子给封上了。

    汽车站归交通部门,火车站归铁路部门,飞机场归民航运输部门,其实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通道可以把这两口子运送出去,比如通过高速,他们这样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大海捞针也得捞,没的选择。

    每天都风尘仆仆的往外跑,每天晚上回去陪老母亲。老太太问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时,他就开始深切的质疑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这样找下去真会有结果吗?真有了结果又怎么样?康若然父亲谋杀?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假设不见得能成立,先不说两个人力量差不相差悬殊,而且流年父亲的验尸报告上也写得清楚,没有外伤,没有任何外伤。

    动机,那个姓康的,差点儿成了自己岳父的老男人也刚新丧发妻,他甚至连杀流年父亲的动机都没有。而父亲一直在停尸间停着,再不入敛说不过去了,再说,陈莫菲也需要人照顾,他原本打算此间事一了,就带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远走高飞。

    不不不,总经等陈莫菲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先搬到一起去住,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流年!”

第163章 该死的信

    他被拽了一个趔趄,一辆车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骂了一句什么,很快被淹没在城市的噪声中,他没听懂他在骂些什么。

    “怎么了你?魂不守舍的。”陈乔看着他。

    “没,没事儿。不过感觉一直心神恍惚。”

    陈乔看看他,拿出一支烟来,刚想点上,想问他现在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儿娘们儿叽叽的,但像突然间想到什么,他将烟收回,拿出电话,“陈莫菲,你在哪儿?没事儿吧。”

    流年看着陈乔,笑了,笑什么呢?笑他更像是她的丈夫,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他早以为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跟陈莫菲重逢,跟她欢好,跟她结婚,跟她守在一起,把从前所有的遗憾跟狼狈都用时间靠干了,靠没了,靠得一点痕迹也没。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为这一天蓄势待发,所以等到跟陈莫菲求婚那一天起,他迫不及待的去带她领证,流年一直以为这动作背后的机制是终于明白,是终于等到这一天。

    直到在马路看见陈乔给自己的老婆打电话,他这才猛然间惊醒: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作好过准备。那些急不可耐,不是源于迫不及待,也许潜意识里,自己也太过了解自己,就是怕,就是怕,就是怕过了那个时间段,那个不堪的自己再一次冒出来,他会毫不犹豫的再一次抛弃陈莫菲。

    只要一个小小的理由,只要那个理由牵涉到他个人的利益,可能就足够了。

    流年转过身,仍旧觉得心并不落地,他还是拿出电话来,打给母亲,电话开始响,老太太刚用上智能机没多久,有时她搞清楚那些按钮,所以有时接电话并不及时。

    所以,没问题的,应该没事儿,会有什么事儿呢?

    电话开始响的第一声,老太太有意识,她挣扎着,想爬过去,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肌肉仿佛都不听她的指挥,这让她气愤极了,她觉得脑袋里正有什么轻鸣碾过,仿佛是一架坦克,仿佛是一架飞机,她努力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到后来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从嘴角里不断涌出口水,晶莹的品涎在她嘴角和地面之间拉过长长的直线,老人颓然的躺下,电话铃声在此时停止。

    是流年么?

    她想,儿子。

    母子连心,或者他有了某些感应,也许她并不亏,她不是一无所有,这想法让她心情稍觉平静,停了大约有半秒钟,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她看见儿子在马路边上表情有多焦急,他不应该再打电话了,他应该回来,回来看看她。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出了大问题,都是因为那封该死的信,那封信,是那封信要了她的命,她作鬼也不会放过那对狗男女,可要怎样不放过?他们都已经先她一步踏进了鬼门关。

    不,不要去想那封信。那些酸得掉牙的话,那个死鬼只在刚认识她的时候,噢不,好像刚认识的时候也没说过那样酸掉大牙的话。她当初以为他不会讲这个,介绍人说,他是个作学问的人,有才得不得了。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

    她连跟他结婚那一天洞房花烛夜好像都唐突了他的那些学问。

    老人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人。”流年说,边说边继续打电话,“老太太一直没接电话,我心慌慌的,有点儿不放心。反正追查他们那两口子的事儿也不在一朝一夕,你跟我回去,我总感觉像要出事儿。”

    “草木皆兵。能有什么事儿?我妈也是,总是听不着电话,有时我也耽心,不过事实证明一般情况下没啥大事儿。”

    两人分别上了车,驱车到家,停车,上楼,流年三步并作两步,喘着气,心里想,应该没事儿,应该。

    “妈。”他没掏钥匙来开门,“妈,是我。给我开门。”他敲门。

    “妈,是我,开门。”他再敲门,十分用力,陈乔终于跟了过来。

    “钥匙呢?”陈乔问,“还敲什么,赶紧的,拿钥匙开门。”

    流年喏喏应着,手开始哆嗦,额上冒出汗来,伸手朝衣服口袋里伸,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糟了,”他说,“在......在车里,我落在车里。连车钥匙一起,都落在车里了。”

    “都落在车里了!”陈乔瞪大眼睛,“车钥匙,另外一把车钥匙呢?”

    “在我自己家里。我自己家的门钥匙也在车里。”

    陈乔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无言以对。流年回身再敲门,发现还是没有人应。

    他回头看陈乔,“可能出事儿了。”

    “不见得。”陈乔心虚的安慰他,“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出去转一圈儿,没带手机,要不然出去买东西,或者出去转了一圈儿而已。”

    流年蹬蹬蹬下楼,车窗关得死,他找了一圈,这年头在城市里连一块板砖都那么难找,好在陈乔的后备厢里有工具,棒球棍,搁车里挺长时间了,一直没用,现在可派上用场了。

    “不然叫个开锁的。锁王,门口就有,快,比你砸车窗快多了。”

    流年看着陈乔,陈乔手里拿着棒球棍。

    流年说:那快去啊,还等什么?

    陈乔拎着棒球棍就往外跑,流年又跑上楼,咚咚咚的敲门,没有人应,邻居出来。

    “流年啊,什么情况?没带钥匙,没听见你妈出没出去,但是有人来过。你女......康,姓康的那个老头儿。”

    他?他来干什么?

    流年来不及多想,好在陈乔呼哧带喘的赶来,后面跟着开锁匠,老式锁,并不难开,也就三大两分钟,门开了。流年看见躺在地上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切都十分混乱,陈乔打120,邻居也都过来了,妈妈的电话放在茶几上,流年却不敢动,但直观判断老太太是脑出血了。听说老康来过,这是流年第一次叫康若然父亲做老康。

    老康,最后一点儿念想和尊敬都没有了。

    老康,他想现在就找到他,问他到底跟他妈说了什么。然而他知道现在时机不对,救护车来得太慢了,好像隔了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好几个穿白大褂的,有男有女,有担架,常规检查,肾上腺素还是什么,流年只觉得自己眼前白影幢幢,他心脏突突的跳着,没谱儿的跳。

    一夕之间人的生活居然可以这样!

    他有点儿想哭,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他不能哭。这真让人感觉到悲哀。他蹲下,从人群的间隙里看进去,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样毫无知觉的躺着,她会不会死?

    他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父亲还躺在殡仪馆里。

    “医生,”他终于抓住一个人,“我是她儿子,怎么样?病人什么情况?有没有生命危险?”

    来人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看见自己的老母亲被抬上了担架,他机械的跟在后面,眼睛是红的。

    “家属,谁是家属?跟上车。”

    “我。”他把一支手举起来,人群一分,给也让出一条路来,救护车开始呼啸,呼啸着,呼啸着,他坐在老人对面,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第一次觉得死亡离得他那样近,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人面对死亡时那样无奈,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多么痛恨自己。

    母亲,他看见她整个脸颊已经变了形,她好像是又老了,她好像马上就快要死了,好像她......流年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往下看,可是不看?再不看恐怕真就看不着了,谁也不知道哪一眼会变成最后一眼。

    他是连父亲的最后一眼,生前的那个最后一眼,他想到父亲的那个回头,想到父亲的那个背影,流年抱住自己的头,生平没有过的软弱。

    到了医院,生命指标,体征,一切他懂或者完全不懂的检查,他上下来回跑,一会儿交费,一会儿化验,一会儿检查,母亲已经完全失去知觉。

    初步诊断是脑出血,出血面积不大,但是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流年觉得两支耳朵嗡嗡的,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好抓住医生问:怎么样?怎么样?大夫?怎么样?她有没有没生命危险?

    医生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满同情,但他没说她没有生命危险。

    他只说我会尽力。

    他只说自己会尽力。

    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会接连失去父亲和母亲?

    流年往后退,陈乔过来。

    “准备推手术室。”医生说,医生身后的护士过来,“家属?家属,推去手术室,要电梯。”

    陈乔撒开两条腿往外跑,“我去要梯。”

    流年推着老太太,看见她那样安静又那样痛苦的躺在那儿,流年听见医院病床轱辘跟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噪声,等他们到电梯间,电梯已经到了,手术专用梯,他们进去,到了中央手术室。

    老太太被推进去了,陈乔站在他身边。

    “放心吧。”陈乔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没事的。”

    这时他听见有人喊,“家属流年,家属流年,家属流年。”

    “病情通知室。”陈乔提醒他,“那儿。”

    顺着陈乔手指指引的方向,流年朝那扇门跑过去。

第164章 都来了。

    喘着气,仿佛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嘣、嘣、嘣,耳朵里轰鸣着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见,无法听得到,只看见眼前那人嘴巴一张一合,再一张又一合,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方,那人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头戴绿色的帽子,一个颜色,同一种颜色,都是深绿,都是深绿,那绿......他手哆嗦着,唯唯诺诺的点头------父亲还在殡仪馆里头躺着,不会的,妈妈不会的。

    医生纤长而苍白的手指伸了过来,点着某一个地方,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陈乔过来,拿过笔来,在上面代他把字签了,这才发现一手全都是汗,全都是汗。他抬起眼睛来看陈乔,陈乔目光中充满同情,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带到休息椅上坐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不敢动,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的,紧绷绷的,都是紧的,生怕自己一动就能惊动了谁似的。

    眼睛身后全部都是人,都在焦急的等待,一墙之隔,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生是死,里面的是惊心动魄、生死时速,还是其他。

    他不停的抹了一把又一把的脸,直到把脸皮都搓得有点儿疼痛,家里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在他眼前浮现,他打开门,看见母亲头南脚朝北,那样躺着,他吓坏了,旁边还有一堆纸屑,他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也不懂母亲为什么突然间发病,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流年觉得自己有些焦头烂额,他整天疲于奔命,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平衡好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好各方面的事情。

    康若然跟康父过来了,两个人知道了信儿,也不知是谁给他们的信儿,然而现在一切都无从也没有时间去追究。

    一切都没时间。

    他站起来,康若然仍旧那样,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心脏怎么样了,或者不应该让她知道,她来做什么?什么也帮不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太多人出现了太多的状况,太多的状况。

    “怎么回事?我今天去了,到的时候好还好好的,我们还聊过天。”

    流年看着对面的老人,这个老人对他不能说没有半点恩情,然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多滑稽,现在他们走到现在,不说相看俩相厌吧,至少是回不到当初。

    流年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您走了,老太太就这样了。只能等老太太醒来才会知道您到底有没有跟她说些什么,才知道老太太怎么会情绪激动发病。”陈乔过来。

    流年看了陈乔一眼,这时陈莫菲赶来,走得有些急,她身子是越来越重,越来越笨拙了。

    “怎么样?”陈莫菲过来,本来大老远的看见四个人站在一起,也看见了康若然和她爸,本来不想过来,但,这种时候,顾不了许多了。

    流年看见她额上渗出汗来,那汗趴在他额头上,密密麻麻,鼻尖上也是,一小层,也不知怎么,看见陈莫菲,流年眼眶一红,眼泪夺眶而出。

    他忍了好久,以为自己一直能忍下去,没想到竟然不能,那是个孕妇,本来需要他的庇护,但在见到他那一刻开始,他所有的防事瞬间坍塌。

    陈乔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心想,不管流年是否承认,不管他人性上有多少缺口,不管怎样,流年,其实是爱陈莫菲的。至少跟康若然比起来,他看见康若然的时候很官方,所有表情和情绪都可以控制,人为什么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情?是因为觉得跟对方不熟。

    然而在陈莫菲面前他不用也装不下去,除了是自己爱的女人,他还是亲人。

    陈乔抬眼看到康父眼睛里一闪而逝的面目狰狞,也看到康若然嘴角肌肉的小幅抽搐。

    “流年,”康父过来,“别哭了,都什么时候了?你妈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跟你爸交代?本来就应该早一点儿让你爸入土为安,你老这么在外面跑,天天不着家,什么也不跟她说,她能不耽心?你妈都跟我说了,她耽心却不敢问,所有的火儿都自己压在心里。”

    康父作气愤状,流年的眼泪戛然而止。

    康父一扯康若然,“女儿,这里不见得欢迎我们,我们始终是外人,就不要在这儿自作多情了。走,跟爸走。”

    流年机械的往前走了两步,送了两步,听见病情通知室里有人喊,他回过头来,耳朵已经完全不管事儿,见到旁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跑了过去。

    不是叫他,不是叫他。

    流年觉得十分累,颓然坐回到椅子上,两支手交叉在一起。陈莫菲挨着他坐下,从旁边伸过手来握上他的手,跟流年的手十指紧扣。陈乔看见流年的情绪平复不少。

    也许爱一个就是这样吧,见到他,你可以对着他不可遏制的哭,崩溃,暴露出自己身上的一切脆弱,也可以为了她平复自己的情绪。

    “没事的,”陈莫菲安慰流年。“一定没事的,老太太得出来帮我们看孙子呢。”

    流年一听这话,眼眶又红起来。

    “都怪我,不一直追查下去好了。我妈在家里耽心,又不敢问我,所以才会......”

    “流年,你怎么会听那老狐狸说的那话?他那是在跟你打心理战,这种时候,他的关心能是真的?他真正关心的是老爷了什么时候会下葬。他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他是在利用这个事件,引发你的愧疚心。老狐狸来这儿这么晃一圈,别说这样一番话,老太太有事儿没事儿,出来第一时间你都会处理老爷子的丧事儿,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而流年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陈乔出去买了水,又买了吃的。

    “大的不吃,小的也要吃。”陈乔从前偶尔看电视,见电视里面总会有人这么说,当时觉得这句对白简直low爆了,没想到有一天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陈莫菲接过水,也接过吃的,把吃的放在一边。

    吃不下,陈乔发现她脸色也不太好。人家怀孕都像个祖宗似的,陈乔转过身,有点儿心疼陈莫菲。女人太懂事儿、太能干、太执着有什么用?女人一辈子怀几次孕,瞅她这罪遭的。如果她陈莫菲嫁的是另外的男人,比如说我,呵呵。

    陈乔拧开水瓶盖,仰头自己喝了一口。

    好在手术还算顺利,入了普通病房,没进icu,这就是一个好兆头。但是老太太浑身上下都托着管子,没一个好地方。不能进食,术后72小时观察,如果没有进一步恶化还好,如果有了进一步的恶化,情况没稳定住,最终结果也不见得会乐观。

    医生交代了病情,查房时流年又问了一遍,老太太血压也不算太稳定,倒是清醒了,但是闹得厉害,整个人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

    流年早让陈莫菲回去,她身子这么重,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医院病人太多,什么细菌都有,如果她再有个什么状况,大家更抓虾。

    陈莫菲坚持不肯走,最后流年说,你在这儿,我是照顾你还是照顾我妈?

    陈莫菲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为了不让他分心,也只好先行离开。

    但是她要了婆家的钥匙。“我回去给老太太收拾点儿东西,晚上就在那儿住下了,明天早晨带到医院里来。”

    流年觉得陈莫菲想得真是周到,于是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她。

    陈莫菲出了医院,打了车,直奔流年的父母家。其实那应该也是她的婆婆家,但是她跟流年的婚结得仓促,她这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两家老人还没见过一面儿呢。非但如此,自己的公公、流年的父亲还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再要自己的父母如果知道还有康若然这么一家子.....

    陈莫菲想想就头疼。

    出租车停停走走,没一会儿到了小区门口,她笨拙的下了车,在小区外面的超级市场里买了点儿生活备品,上楼,从楼上下来一个邻居,也不认识陈莫菲,但是见她用钥匙开流年家的门,便上前问。

    “您是......”

    陈莫菲脸一红,“我是这家儿媳妇儿。”

    “噢。”对面人脸色是恍然大悟,随后目光貌似不经意落在她肚皮上。“老流真是没有福气。”

    陈莫菲知道那人在说什么,却又觉得不好接,于是只好一笑,门已经开了。

    “老太太怎么样?真是吓坏了,幸亏儿子及时赶回来。像我们这种老人家啊,身边没人是真的不行。”

    陈莫菲拉开门,跟着点头应和,觉得有点儿累了,应该也快到预产期了,看老太太的情形身边是真不能没人,这样的话,真就得把自己父母提上日程了。如果方草还在就好了。

    她闪身进了门里。

    “谢谢您啊,老太太手术挺成功的,脑出血。过些日子就能出院了。”

    陈莫菲边关门边说,听见楼道里那人下楼的声音,她对着那门,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觉得整个人垮了下来。

第165章 夜晚

    怔愣了好一会儿,靠着门,就那样靠着,直到看天色越发的黑暗,对面阳台上次第亮起灯来,她这才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觉得整个人累得够呛,浑身都酸又乏,骨头架子像马上就要散掉。

    饿吗?也许,但没有进食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被改变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但似乎是没有。

    一定是没有的。

    陈莫菲重重将身体靠进沙发,这沙发有些软,让她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屋子很乱,那些脚印清晰的印在地板上,杂沓而纷乱,沙发旁边连带茶几上,还有那些散落的纸片,纸片已经被撕得稀碎,她坐起来,觉得有点气喘,于是尽量将腰背往上挺拔,两条腿分得很开,似乎这样坐才能让她觉得稍微舒服一点。

    她拿起那些纸片,看见上面有字,又拿起另外一片,上面自然也有字,不过都是片言只语,没有办法把它们连字成句,陈莫菲看那地下,还有好多好多碎纸,她本来想将它们拼成一封完整的信,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信息刺激了老太太,不过看那满眼的狼籍,他觉得有些失望,于是颓然将碎纸屑放了回去。

    起身,先去了厨房。陈莫菲觉得自己的婆婆是个爱干净的人,厨房里一切纤尘不染,且所有杂物摆放井然有序,她翻开调料瓶,发现老太太其实在吃上很讲究,老太太的厨房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调料,连味精、鸡精这些调料都没有,她拧开炉灶,在锅里放了一点水,刚才买了两包方便面,拿出一包来,后来想自己该是饿了,于是再拿出一包来,两包全部打开,厨房里柔和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倾斜,陈莫菲一直呆呆望着窗外,大脑则一片空白。

    这样放空自己让陈莫菲觉得恢复了一些元气,直到锅里水哗哗的提醒她。

    她掀开锅盖,往里放了面,接着是调料,煮了大约三分钟,捞出面,又浇上汤。本来是没觉得肚子饿,可一闻到方便面的香气,五脏庙直正抗议起来。

    她端着那只大海碗,里面满满登登的面和汤,汤的热气扑面而来,调动了她的味蕾,陈莫菲快走两步,碗也开始烫人了,她迅速将碗放在餐桌上,然后用两支手的指肚捏着自己的耳朵,坐下,面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美味。

    本来是想着吃点东西有了力量,才好做些家务----至少要把地板擦一下,除了地板其他的地方其实还可以,陈莫菲看出老太太是个略微有些洁癖的老妇人。也是,烟火灶台这种地方都能做到光可鉴人,其他地方自不必说。

    吃过了饭,却又觉得身上懒得要命,听说怀孕的时候你总感觉到懒怀的极有可能是个女儿。陈莫菲单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拿眼睛询问肚皮里的那位:你呀你,究竟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孩儿呢?

    陈莫菲对于孩子性别的兴趣不大,但仍旧保留足够的好奇,她还是十分想知道自己怀着这个小家伙究竟是个棒小伙子还是个小姑娘。婴儿用品她自己倒也买了一些,陈乔也帮着置办了一些,包括陈莫菲的老板娘,她也帮着划拉了一些。这些人都依靠自己的揣测决定了婴儿的性别。

    像陈乔就买了小姑娘的装备,粉色系为主。

    “我没能娶了你,将来让我儿子娶你女儿。”陈乔如是开玩笑。

    陈莫菲说他这玩笑开得不太科学。

    “我们的若是个女儿,你想,得比你儿子大几岁?你儿子可不想要个大老婆呀,哪个年代的男人都喜欢要年轻漂亮的。”

    陈乔于此不以为然。

    “可是不一定呢,你看谢霆锋跟王菲,现在流年大女主,男人都喜欢找比自己大几岁的。”

    陈莫菲的老板娘则买来天蓝色系,说无论是姑娘还是儿子这个颜色都可以用。那时陈莫菲还不知道自己这老板娘这辈子都没法儿生娃了,老板娘不止一次提议,说等孩子生下来自己要当娃的干妈。

    陈莫菲自己买的东西则随性一些,主要看实用。买这些东西倒没什么套路,不过买来买去后来竟越买越多,小床,还有小玩意儿,花花绿绿的小玩具,都办下了不少。陈莫菲有时看那些东西,还是觉得有一点遗憾的,因为没一样是孩子爸爸出手买的。

    当然,她也理解他,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糟心的事儿也实在是够多。

    身体越来越沉,电视被她打开,这屋子里没电脑,唯一能出动静的也就电视了,陈莫菲虽然习惯了独居,但一个人在公婆家里呆着还是头一次,出点儿动静仿佛能壮她的胆。人还是群居动物,有个伴儿心里踏实,这也是走到最后大多数中国家庭夫妻感情分崩却仍旧可以貌合的基本原因所在,或者有些家庭主妇跟自己的子女格外亲近,不见得心理变态,不能处理好分离或者彼此的角色,可能只是需要一段安全的亲密关系,简言之,一个伴儿。

    眼皮渐渐发重,直到被一个冗长而奇怪的梦吵醒,陈莫菲陡然间睁开双眼,客厅里的灯仍旧明晃晃,四周有喧嚣的电视声响,地上仍旧一片狼籍,她从沙发上摸起电话,看了下时间,竟然是下半夜两点多了,她想起来,厨房里有支碗还没洗,她刚刚吃泡面的碗,还有地板上那些脚印,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极度的不舒服,但是她却将身体更深的朝沙发里缩了缩,并且将脚也缩进沙发里。

    灯也没关,电视也没关。

    如果睡不着就起来,如果睡着了,一切等到第二天再说。

    沙发里面的填弃物是海绵,越睡越热乎。没一刻,陈莫菲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做的梦零散而纷乱。

    这一天晚上,流年一夜没合眼,他总是刚想盹一会儿,老太太便在那头用语焉不详的声音呼唤他,他便坐到她床前,握住她的手,但她面部显示出极大的痛苦来,且显然不愿意再像从前一样忍耐。

    “流年。”她喊,然后抬起眼睛来看他,她头上缠满了白色纱布,头顶有个引流袋,鼻子里下了鼻饲管,这些东西都一定让她十分难过。她食指夹着一个夹子,护士告诉他时刻要监控老太太的生命指标,包括她的呼吸、心率、血压。

    她血压不低,流年尚不能体会高血压会带给一个人怎样的觉受,而且她呼吸有时会停,并且她不睡觉,最痛苦难受的时候她便一声接一声哀嚎,那些声音把流年的心给揪起来。

    流年想,原来人为了活着竟要遭这么大的罪。

    此后许多年,流年看了一部话剧,那剧挺有名,主题也很鲜明,就是-----就这样就此死去,还是遭好多罪、受好多苦再死去。

    这是个没有办法让人正视,也没有正解的在于人生的大哉问。

    话剧的作者跟导演也没能给出最终的答案,旨在引发讨论或者思考。

    但谁又能真正思考出这问题的答案来呢?

    老太太痛苦挣扎,流年其实有些手足无措。看生病的亲人在床榻上缠绵受罪,感情浅还好,浅情深真正受不了。病苦,是你再爱一个人也没办法替他觉受的,这跟父母看子女有异曲同工之妙。父母看子女,见她跌得头破血流,却不能扶他一把,心里痛得什么似的,束手无策。

    流年母亲的意识尚算清醒,还知道在难受的时候找大夫,大夫来看了一回,说也没别的办法,都是这样挺过来的。

    流年就想,人生其实残忍的呀。跟这病一样一样,要挺过来,要能捱得过才好。

    送走医生,他看见母亲的眼睛骨碌碌的乱转,他觉得那样的眼神让自己感到陌生,仿佛母亲被什么附体了,她抬眼紧盯流年,骂他不肖,让他再出去帮他找大夫,她是觉得太痛苦了,那痛苦她有些觉得捱不过,可是又只能捱,她希望有人给她救赎,医生是她唯一的希望。

    然而她不知道医生也有太多解决不了的人的生理性的痛苦。

    中医、西医发展了这么多年,简单的一个女人的痛经至今仍旧悬而未决,更何况是像老太太这样的情况。

    他眯缝起眼睛来看母亲,怀疑自己所作的每一个决定。不及时下葬爸爸是不是对了,妈妈之所以弄成今天这样是否跟他有有直接关系,及时回去救了母亲对她究竟是好是坏?

    他蹲下来,膝盖半跪在医院病床的地面上,那凉透过裤子纤维传递上来,他握住妈妈的手,哭了。

    母亲却茫然的看着他,她眼睛里没有眼泪。她或者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究竟在哭什么。她只是觉得痛苦,她单纯的想从那痛苦中解脱出来而不能。这让她感觉如此绝望。

    “别哭了,哭啥呀,快去给我找大夫。妈要死了呀!”

    她努力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那手被儿子握得更加的紧了。

    “去找大夫,窝囊废!”

    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薄的骂过自己的儿子。

    流年抬起头来。

第166章 交锋

    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样疼他的一个人,如今被疾病折磨成这副样子。他有些绝望,一方面觉得母亲的话像刀,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妈妈说的了不无道理。他就是那样,怎么说?窝囊废。

    他是窝囊废,所有事情都让他处理成一团糟。

    “妈”也嗓子有些嘶哑,一晚上没怎么睡,他觉得困极也累极了,再加上父亲的事儿,他接连奔波,还有更为巨大的精神压力。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危如危卵。然而他不能倒。

    他终于体会到作为一个男人的苦与累,然而这个时间段陈莫菲正从沙发上爬起来,伸手按熄了电视机,她觉得浑身还是乏得要命,还是累,她想多睡一会儿,这要求对于像她这个月份的孕妇来说不能算得上是过份的要求,她站起来,缓了一下,以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儿。环顾四周,仍旧跟她昨天刚进这个房间里一样,其他的还好,至少是地板,那地板上清晰而杂沓的脚印,她必须利用这早晨清理一下,然后再帮婆婆找几件换洗的衣服,老太太刚手术完,她昨天问过了其他病房里有经验的护工,那大姐告诉她,得这种病的老人是这辈子就来讨儿女债,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要帮好们预备许多东西。

    尿不湿当然好,不过成人尿不湿不透气,所以最好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及时给老人清理,流年哪儿干过这个,陈莫菲低头瞅了一下自己突出来的肚皮,这活儿她恐怕也干不了,得给老人也请个护工了。

    她抬起脚来,艰难的蹲下,把所有的碎纸屑收拾在一起,然后找了个保鲜袋,将那些碎纸片装好,也许以后能用得上,但现在谁又有那人精力来拼这些呢?

    去厨房熬了粥。也就能喝粥了,老太太三天都不能进食,流年火大,昨天晚上估计是熬了一宿,更吃不下什么饭,而且公爹现在还躺在殡仪馆,陈莫菲不太敢往下想。粥在灶上小火熬着,她找来抹布,将地板重新抹了一遍,把这些干完,简单洗漱,自己喝了一小碗粥,又找来一个保湿桶,将剩下的粥装了进去。

    到医院时大夫正在查房,老太太闹了一宿,凌晨终于开始犯困,医生询问了病情,嘱咐家属告诉他们应该如何护理,没一会儿陈乔也过来。

    陈乔身后跟着一个大姐。

    “护工。”陈乔说“我帮着找了一个,这大姐挺有经验,你一个人总在这儿熬着也不行,让这大姐当主力,你就在旁边搭把手,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如果恢复得好也就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

    流年知道也在宽慰自己,昨天他打听了隔壁病房的病人,那人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了,还有住两个月的,最长的那个已经住了半年,现在仍旧不能自主进食,等同半个植物人,她是有意识,但,得了这病,还真不如没意识来得好,有意识的人每天都知道自己净遭了什么罪、受了什么苦。

    不过也确实有轻的,半个月二十天出院的也不是没有。流年朝病床上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希望她尽快康复。如果她不康复,老爷子那边的事儿势必搁浅,还有就是陈莫菲,眼瞅着就生了,到时说不得硬着头皮也得把陈莫菲的父母接过来,流年在心里想像陈莫菲父母看见自己女儿现在的生活状况,不心疼死才怪。

    护工还算有经验,只是个人卫生情况差一点儿,流年跟陈乔说了,陈乔说你出去看看那些护工,都一样的,哪有干净的?都脏乱差得要命。

    流年自己出去也接触了几个护工,发现果然如此,也就作罢。只盼望护工在护理自己老母亲的时候能够尽心尽力一点儿,多偷懒耍滑,最主要别图省事儿让老人遭罪。

    陈莫菲跟自己的老板请了假,老板那人倒是个爽快人,也是个讲究人。

    “请的什么假?你这眼瞅着就快生了,别再来了。告诉我老太太在哪个医院,我下午抽时间过去看看老太太。”

    陈莫菲接连表示不需要,但马丽老板坚决要到场。

    “我干儿子的奶奶,我怎么可以不去?将来我干儿子知道了还能跟我这个干娘亲?”

    陈莫菲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来。那是下午,老太太醒着,比起昨晚来情况已经稳定很多,医生说愈后良好,如果指标一直这么维持下去,问题不大。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康若然跟他的父亲又过来了,拎着营养品,康若然自回国以后这还是第二次见到陈莫菲,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两个女人都心知肚明,为了一个男人?也许吧,为了一个男人。

    气氛一度尴尬,康若然父亲后来把流年叫了出去。楼道里偶尔有人,但人不多,有两个护工在窗户边上支着胳膊肘儿聊天,两个人越过那两个护工,再朝前走,出了病区,有个吸烟室,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流年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憋坏了,流年将烟点燃,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康父敬一支,于是又急急回去掏兜,康父一把按住流年的手。

    “不了,我不抽。”他说。

    流年没坚持,不抽就不抽吧,他想。自己则狠狠吸了几口,尼古丁进入肺里,烟雾被他长长的吐出,胸口积郁以久的那口闷气,这才仿佛被他吐出来一些似的。

    康父等他叹出那口气,问道:“怎么样?舒服点了没?”

    流年手指夹着烟,烟头伸出长长的烟灰,他其实想哭,然而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哭,可是眼眶还是红了,但他不想让康父看见。

    流年怕康父在心里实打实的看他的笑话。

    怎样?没了我们老康家的庇佑,你们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了吧。

    你以为你从前有多厉害,那是大家给我们姓康的面子。

    现在投降吧,现在重新回到我们的庇佑下,或者一切还可以挽回。

    他强迫自己镇定,然而那夹烟的手轻微颤抖。流年将手臂垂下来,以便让那颤抖不为人知。然而他知道姓康的这个老人的道行,没什么能躲得过他那双眼睛。

    都说老眼昏花,他不会。他越是越老越精明。

    有人说所有的老人都有智慧,生活都把他们教精明了。其实不然,有些人年轻时糊涂,到老就是老糊涂,有些人年轻时精明,到老就是老狐狸。康父显然是后者。这老狐狸一大早就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流年猜不透,这也是他处处被动的原因。康父一眼就能把他看穿,但是他却仿佛永远也看不透康父。

    于是流年决定不出招,见招拆招。他一动,才有可能露出马脚。流年觉得自己终于从那些纷乱与繁复中抽丝剥茧,捋出一丁点儿头绪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正在一点一点回来。

    流年不知道,一个人想要战胜自己的对手,除了要智商在线,还要卑鄙无耻。

    而后者,有时比前者更重要。

    狭路相逢勇才胜?那得是两个正人君子在交手。

    如果交锋的双方两个都是小人,但智商高的才会胜出;如果交手的双方一个是君子一个是小人,那真对不起,很可能最后的结果并不喜闻乐见。因为君子清高,有些手段不屑为之,这个不屑为之到最后就会成为自己最大的破绽。再有君子有时会点到为止,行为做事有底线,而小人在降维攻击你时是没有下线的。哪怕事情有了初步的胜负有时小人都能反败为胜,为什么?因为在紧要关头君子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应该放对方一马,会动恻隐之心,或者清高主作祟,小人这时很可能出手反戈一击,赢得漂亮。

    流年如今,心烦意乱,杂事太多,早就让人打得措手不及,莫说还手了,招架之力全无,再说论起社会经验和心狠手段来,流年还嫩,根本就不是康若然老爹的对手。再说流年心里有负债,觉得自己多少对康家有所亏欠,是以出手势必束手束脚,犹犹豫豫。所有这一切都是临敌的大忌。

    人在江湖,每个人都神鬼掺半,没人对弱者会有多少真切的同情,弱肉强食,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态,落后就要挨打,这其实是不变的铁律。

    方便出下流,慈悲出祸害。

    说的就是人在没有足够智慧和掌控能力的前提下,你的所谓方便之门也许是打开了一条让别人肆无忌惮伤害你的罪恶之门,同样,没有章法的慈悲也许会是引狼入室。农夫与蛇的故事其实比比皆是。

    人心没那么恶,但也绝对没那么多的善。当一个人好欺负,通常周边的人都会去欺负他,所谓霸凌、所谓杯葛,都是众人施暴的行为,人心理有暗面,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运行机制,如果不懂这一点,人生处处都是陷阱。

    有人在出事儿了以后、被坑了以后就指责坏人没有良心。笑话,有良心那还能叫坏人吗?再说,什么又叫做良心,谁敢将心掏出来我心真可昭日月,没任何暗室欺心的行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2447/ 第一时间欣赏残酷的爱情最新章节! 作者:帕三绝所写的《残酷的爱情》为转载作品,残酷的爱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残酷的爱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残酷的爱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残酷的爱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残酷的爱情介绍:
有无见过一个男人,一眼误了终身。 有无见过一个女人,一次动了真情。 有无以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有无到头来情途坎坷,九曲十八弯,最终却仍旧不一定能修成正果。 有无爱到极处性情裂变,以爱之名,我们毁了爱情,毁了对方,也毁了自己。 爱你没有错,那究竟又是什么错了?残酷的爱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残酷的爱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残酷的爱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