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贼也行
“陈总,这种时候你不能跟我撒谎,于陈小姐不利。”
“艹,”陈乔不由爆了句粗口,“你以为我?”他瞅瞅陈莫菲,见陈莫菲正引长了雪白细长的颈子在那儿侧耳倾听,他不想吓着她,于是压低了声音,“我不是那么没有轻重的人,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还......我还......”
他想说他还俯下身来亲了她脸颊一下,然而此际却没法堂皇将当时的情景高度还原,到最后说不得只能表现出气急败坏。
“是真的,我整晚都守在她身边。”
“有无可能你睡过去了,陈小姐悄悄起来......”
“不可能。”陈乔否认,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都做了些什么,除了在她面颊了亲过一下,他还大着胆子将手伸进她的被子里,握住她一只手,有一次陈莫菲翻身好像还把他当成了流年,另外一支手扣在他后脑,他半天大气都没敢喘,一动不敢动。
丁晓东沉吟半晌,最后决定据实以告。
“陈总,如今所有证供指向陈小姐。我本来想有人证,再调出居所监控也就算是有翻身的本钱了,没想到......”
陈乔一听也没了主意,对丁晓东说,“那怎么办?莫菲是一定不能坐牢的。再说,她真没做过。凶器呢?总要搜到凶器吧?!做案时穿的衣服、鞋子,总之,晓东,莫菲不能有事。”
陈莫菲站起来,凝神听他们两个讲电话,心知情况有变,连连打手势问陈乔发生了什么。
陈乔冲她摇摇头,以口型告诉她没事儿,又用手拍了拍她肩膀,一手捂住电话听筒,一面对陈莫菲小声说,“放心吧,有我呢!没事。”
他这几句话声音虽然小,但毕竟距离电话听筒也不远,丁晓东听得清楚,心想,情况不容乐观,究竟要怎样才能扳回一局,让陈莫菲洗脱嫌疑呢?他一出神,竟忘记了自己正在讲电话,只听陈乔在那头喊他,他方才回过神来。
“是,陈总,我在。是是是,我一定全力以赴,别说还有这层关系,就是没有这层关系我也一定竭尽全力。”
“哪层关系?”陈乔这时倒挑起小字眼儿来了。
丁晓丁一怔,支支吾吾应答不上来。
“不是你小子想的那样。”陈乔说。
“是是是。”丁晓东又是一叠声的“是”。
放下电话,陈莫菲问陈乔,“怎样?最坏的结果会怎样?”
陈莫菲这些年孤身在外,早就已经习惯了凡事都做万全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说吧,”她低头垂目,看见自己脚上这一双绣花的拖鞋,竟然跟自己家里那一双一模一样,“陈乔,你家里这女鞋是哪一任的手笔?倒跟我的审美有些像呢,你注意到没,跟我家里的那双一模一样。”
陈乔打了个马虎眼,心里也是一惊,这鞋是他自己采购的,从前这里一应事物都是助理在打点,当初不觉,也不知怎样,后来渐越看越不顺眼,再后来竟一点一点都照着陈莫菲家里的东西式样换掉了。若今天陈莫菲不说,他竟然也没有意识到。
“莫菲,”陈乔上前来,身体遮住了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他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略微单薄的双肩。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莫菲一笑,这种话她听得多了。她陈莫菲半生流离,男人倒只相信过一个,除流年外,所有男人的讲话她也不是不信,只从未放在心上过。
她知陈乔是好意,当下也不便反驳,只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来看陈乔。
“流----若然那边,你可有什么最新消息没有?”
陈乔一偏头,“你记挂你自己吧,那头终有事儿又会有有什么事儿?”陈乔心里想,如果你的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兴许小命都会搭进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死”这个字。
不不不,她不能死。
究竟是谁想害她?
陈乔握手成拳,手背上青筋爆出。康家?
除了康家谁还有这个通天的本事?谁还有那个闲心处心积虑想把陈莫菲置于死地?是他太大意了。
陈莫菲提了包,人已经走到门口。陈乔追上前去拉住她,“你要干什么去?”
“我?”陈莫菲惊愕回头,“回家呀,刚才跟你说了,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说----”陈莫菲一低下颏,“刚才在想谁家的小媳妇儿?”
“流年家的。”
他几乎脱口而出。
“流年家的?”陈莫菲倒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以后又兴起了好玩儿的心思。“流年家的哪一个啊?”
“一个都想不到手呢!流年的两个都想不来!”陈乔笑言,“莫菲,今天你不能走,留在这儿。怎么,我你还不放心么?我对你是有贼心、有贼胆儿、贼本身也行,就是时机不太对。莫菲,你那里我是决计不会让你回的,我不放心,你怎样都好,我都不能让你回。此间事了再说。再说,你那里风水不好,你看今年这几桩事情出的,刘成龙、肖梅。对了,干脆单位的工作你也辞掉算了,你们公司那里风水也不好!”
陈莫菲苦笑,“这看这地球对我都不咋友好,不太旺我,要不然您老人家运作运作,把我送到外太空?”
陈莫菲已经要换鞋,陈乔着急,轻轻一拉、一带,陈莫菲便不由自主倒入他怀里。软玉温香,陈乔心里一荡,骨头便没二两沉,两手却并不敢明目张胆的环上去,大气都不敢喘。
他暗骂自己怂包,想他陈乔纵横情场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这么孬种过?
陈莫菲已经支起身子,陈乔顺势握住她手,心里发急。“莫菲,你以为我不想?我现在就想送你远走高飞。外太空怕什么?大不了我----我让流年陪你去。”
陈莫菲脸一沉,低声沉喝,“陈乔,放手。我在你家里呆着成什么话?”
两人正拉扯间有人按了门铃,陈莫菲退入门厅,陈乔一瞧,是丁晓东。
“丁律师。”陈乔开门将丁接引入内。
几人落座,丁晓东见陈莫菲手里挽着包,问:“陈小姐,要走吗?”
“执意要走。”陈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这下好了,你来了,她便不能走了。今天晚上你也别走了,我们一起研究案情。”
丁晓东刚要出言推辞,却惊觉这陈老总不过拿他当个幌子,可能人家女方执意要走,他不放心。好在茶几上有水有杯,他也就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渴死我了。”丁晓东抱怨,于是便叉开了双陈之间一直在纠结着的话题。
“丁律师辛苦了!一直忙到现在,晚饭都没吃吧!”陈莫菲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猜测。
丁晓东不由佩服这女人的镇定,换了旁人早怨天尤人不止或者找个地方号啕痛哭去了。他却不知陈莫菲也有此打算,只是抱怨又无对象,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艾自怜大哭一场吧,陈乔又不肯放人。
“陈小姐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也吃了饭,在外面吃了口面条。糙老爷们儿,没那么多讲究,等此间事了,定要敲陈乔一顿大的。”
陈乔接口道,“你把这事儿办漂亮了,敲我一年我都认!”
陈莫菲也跟着笑了,“怎么好让陈总破费,此间事无论怎样了,都该我和流年作东道。”
她这话是把自己跟陈乔之间的关系撇清了,陈乔和丁晓东都是何等样人,怎么会不明白此间深意。
大家寒喧几句,丁晓东问陈乔,说“陈小姐都知道了?”
陈乔摇摇头,两人相视一眼,一时沉默。
陈莫菲又笑了,她这两年倒每遇大事临危不乱。
“事情一定很棘手吧?”她问。
丁晓东将目光调回到陈莫菲身上,轻轻点头。
“坏到什么程度?”
丁晓东看了陈乔一眼,拿眼睛询问他是否可以和盘托出。陈乔点点头。丁晓东遂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条陈清楚。他说完,变成了三个人都沉默。
良久,陈莫菲才率先开口。
“这么说-----应该是有人蓄意陷害?也正因如此,想洗脱嫌疑恐怕不易?”
丁晓东长出一口气,他顶受不了只会哭哭啼啼或者破马张飞再不然就早被吓得瑟缩成一团的当事人,但像陈莫菲这样的,他同样受不了。这种情况,没有人不会怕的,但有一点好,陈莫菲怀着孕,事情至不堪也还有缓。
丁晓东身子往后一靠。
“谁主张谁举证。这虽然是起刑事案,但种种证供都对您不利。要想洗脱嫌疑当真不易。但是您放心,我会全力以赴。”
陈莫菲淡然将目光调向外面的漆黑深夜,真不知昨夜黑暗掩盖下还余多少罪恶。
“警察那边怎么说?”
“如果没有别的证据,您恐怕会作为第一嫌疑人。不过还好,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可以申请取保候审。”
陈莫菲点点头,眼眉上挑。
“如果入罪会怎样?”
陈晓东脸色一凛,沉吟开口。
“暂免刑责,也得看法院怎么判。如果是误杀不见得有死刑,哪怕就是无期,无期可以改有期,有期可以申请提前释放,不是没有希望。”
第092章 为什么会留一个男人在家里?
“陈乔。”陈莫菲抬起头来,“别告诉流年。”她站起来,径直走到陈乔面前,“如果我真出事儿了,告诉他我很好,他在美国也不知眼下怎样了,更不知道若然怎么样了。你信报应吗?”
她目光不由黯淡。
“其实我是不信的。”她倒有些自说自话了。“不管怎么说吧,如果真不能脱罪,如果那时流年还没从美国回来,你------”
思及此,陈莫菲也不由心里凄凄然。她倒不是肯随便认输的人,但也知这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万一、偶然或者意外。她一人身影好落寞,独自徘徊到窗前,幽幽开口。
“我如果想现在去美国是不已经不可能?”
丁晓东不像陈乔,陈乔是不忍心开口戳破她的期待幻梦的。
“不行,你如果走,警方基本上就可以坐实你的罪名了。这对你极为不利。”
还能再看见流年吗?
流年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吗?
是否跟流年这阵子太过快活,人生的快乐有时是有配额的吧!
又或者,康若然突遭不测多多少少跟她有干系,所以竟遭了报应,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流眼泪。
是夜,丁晓东没走,好在陈乔家够宽阔,三人各拥一间房间,陈莫菲这阵子熬不了夜,早早睡下,可虽然累,却辗转难以成眠。只好不停的陈乔家那张大床上烙饼。她实在有点儿想不通肖梅为什么会在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错认凶手。难道自己真的半夜起来出门把那女人给杀了?
她不相信自己真会如此狭隘或者残忍,然而,她究竟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可信吗?
陈莫菲翻了个身,身下床铺发出轻微的声。细长而幽深的叹息绵密的渗进黑暗里,将她重重细密的包裹,她觉得自己胸口有点闷,也是,命运总是喜欢扼紧了她的喉咙,她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一个身,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于是伸手从旁边拿出另外一支枕头来垫在头颈下,试了试,觉得这样一来呼吸便顺畅得多了。
流年那边仍旧如泥牛入海。
她闭上眼睛,逼自己快速进入深度睡眠,却听见外面有细碎的争吵声。陈莫菲轻轻起身,然后像猫一样踮起脚来一点一点踱到卧房门口,将门小心翼翼拉开一条小缝。只听丁晓东压抑着声音。
“陈总,我结了婚了,我天天不回家?这可不成啊!”
“就几天?就几天我也解释不清啊!陈总。您......是,是我小点儿声儿,可是......”
再后来只听两人似乎在窃窃私语,却又怎样都听不清楚到底在讲些什么。陈莫菲心里一动,出声喊了陈乔。
“陈乔。”
“啊。”陈乔过来。
陈莫菲一把将陈乔拉进卧房,陈乔心咚咚擂鼓一样的敲。他并不知陈莫菲在打些什么主意。
“怎么了?”他瞪大眼睛问她。
“陈乔!”陈莫菲小声说,“你怎么有这嗜好?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丁晓东的爱人是不是同妻?你们怎么敢干这么伤天害李的事儿?那丁晓东对你究竟有没有意思?你们多久了?难怪那么多的环肥燕瘦你都看不上眼,原来你好这个调儿调儿。说!你对我们流年是不是也有非份之想!”
陈乔绝望的听陈莫菲说下去,他心里想,这女人真他妈的疯了!不!是我真他妈的疯了,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疯子?是了,一定是我疯了。
他气急败坏的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然后转身出了房门,只留陈莫菲在门里虚张声势。
“喂,陈乔,你-----”
他什么也不想听,砰的带上了她的房门。
丁晓东见他气呼呼的从陈莫菲的房间里出来,又气呼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呆,也不敢过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刚要脚底抹油,却见陈乔阴阳怪气的开了口。
“晓东。”
“嗯?陈总。”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留在我家吗?”
丁晓东脸上荡开一抹微笑,抿嘴不语。
“老子爱上你了。”
丁晓东的笑容刹那间僵在脸上,膝盖都恨不得开始哆嗦。
陈乔一脸懊恼。
“知道吗?”他用下巴朝陈莫菲那个卧室的方向呶了呶嘴巴,“她以为我留你在这儿是因为我跟你是一对同性cp。”
丁晓东直觉得自己脸部线条僵硬,唇边有一小部分肌肉开始有节律却没有节奏的轻微颤抖。
“陈...陈总...就算...不管咱俩是不是一对同性cp,您...您跟里面这位恐怕也......那流年-----”
陈乔一摆手,他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倒不是听不进去,他只不过是开解不了自己罢了。
丁晓东无声没入自己的房间,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陈乔拿起电话,打给一个人。
“我,陈乔,帮我找个人,我想把一个人偷运出境。哪个国家都可以。不,最好是------英国。时间?你着手准备,等我通知,越快越好,钱-----不是问题。”
他放下电话,以为这辈子也用不着这种人。但事出仓促,他别无他法。陈乔扣下电话,那电话不停在他掌间流连,他觑起眼睛,灯光下那瞳孔有如褐色宝石,他翻过电话来,又将刚才那号码重新拔出去一遍。
“能否保证人身安全?是个孕妇......多花点儿钱倒没关系,最主要丁点儿纰漏都不能出。”
一切安排妥当,陈乔长吁出一口气来。想一想,他叫来丁晓东,丁晓东也没睡,他也睡不着,这是他来到这个公司接手的第一件案子,竟就这样棘手,而且这几个人间的关系如此复杂。
陈乔说,睡不着,耽心得要命。想来想去都是最坏的结果,整个人焦躁不安。让丁晓东陪他喝一口。
丁晓东直接拒绝,我喝醉了,谁去帮着陈小姐跑前颠后?
陈乔看丁晓东吃吃的笑,“你不爱陪我喝就说不爱陪我喝,少扯陈莫菲。你以为她是我的软胁?”
丁晓东坐下不答,笑而不语。
陈乔心里郁闷,借酒浇愁。
丁晓东一捅陈乔,“你上半夜我下半夜。”
陈乔不明就里,反问,“什么意思?什么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看着里面那位。”陈乔说,“有种人真有梦游症,我今天下午特意去咨询过相关医生,从这个点切入可以打。也是属于精神类疾病的一种?”
“噢?”陈乔放下啤酒,出拳当胸朝他胸口碓了一拳。“怎么不早说?如果能证明她有这方面的疾病,是否她胜算就更大一些?”
丁晓东却一边撇嘴巴一边摇头:“谁知道!不过手里多一个筹码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两个男人无声陷入沉思,为缓解尴尬,便只能不停的抽烟,陈乔起身把排风打开,又把窗户打开,冷空气不由分说闯入室内,两个男人瞬间精神起来,丁晓东将沙发上一条毯子抢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这么自私?”陈乔抱怨,上前去往回抢那张毯子,“劳资也冷。”
“你冷你回屋啊,”丁晓东出声抗议,“要不然我回屋,咱俩不是说好了分上下半夜?这是要打持久战的大哥,更何况你我明天都得回公司上班。”
“你不用回去上班了。”陈乔说,“这个案子一天不结,你一天都不用回去上班,额外的费用我来出。”
丁晓东一缩脖噤了声,心里琢磨,这男人就是贱,一抓一大把的不稀罕,偏偏喜欢这个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够得着的女人。
可这事儿还没法儿劝,旁人越劝越来劲!
“你说,她怎么这么倒霉。”陈乔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在对丁晓东说,胸腔被呼进的空气涨满,他必须要长长的憋一口气才感觉到可以顺畅将那口气送出。“有些女人没心没肺,一辈子也就那样过来了。她------”
陈乔抬起头来,看见对象是丁晓东,于是收声住口。跟他说这些什么呢?陈乔这人一辈子自认没有过心事,如今,他有了心事,他的心事是陈莫菲。
是得不到的痛?
还是......
他不知道,那烟就那样无声无息被消灭掉了,他还想抽,他最近烟是抽得太勤了,有时一天好几包,抽得自己头晕眼花的头疼,但还是想抽,那些痛苦提示他真实的存在,提示他面对每一个他不愿意去面对的现实。
丁晓东劝他少抽点儿,他丁晓东是需要灵感,需要梳理案情,他不理解此际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叫做陈乔的男人。那男人此际正异乎寻常的沉默,目光空洞茫然而执着,像个女人一样沉思静默、若有所思。
一个像烟花一样热闹的男人突然间沉默,爱情?呵呵,丁晓东不大相信爱情,他是活得十分理智的男人,就连选对象也一样,通过所谓的市俗的对比、权衡、甚至是调查到最后敲定了一个女人,然后迅速而精准的出击,拿下,结婚,生娃,一气呵成。到现在两个人感情也很好。
何必自寻烦恼?他没留意,烟烧到了手指。
丁晓东手一哆嗦,看见长长烟杆的过滤嘴后面冒着烟掉到茶几上。
第093章 一个脆弱的男人
他抬眼看陈乔,陈乔没睡。他很想问问他到底喜欢里面那女人什么?在他看起来陈莫菲顶多算个中人之姿,话不多,眼神坚毅,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丁晓东颓然放弃努力,他身体朝后靠了靠,他还是找不到。丁晓东用两根手指捏紧自己的晴明穴狠狠揉按,困倦适时适地袭击了他,他打了一个修长的呵欠,然后侧过身体歪在沙发上,眼皮累得挑不动。他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来看时间,发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
已经下半夜了。
接着又是一个呵欠,打哈欠导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强迫自己把睛睛瞪得大一点。
“怎样?”他开口问陈乔,“是我值班还是你值班?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
陈乔耷下眼睑看了看他,没作声,从身边沙发上拿起烟盒来,手指在里面探索,探索了半天才发现里面并没有烟。
“你还有烟没?”他答非所问。
“有。没有。”他刚说出“有”这个字便后了悔。
“赶紧的,在哪儿?”陈乔伸出一支脚踢了踢他,“痛快儿的,我没烟了,取来。”
“真没有了。”丁晓东狡辩。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起来,这么溜达一圈儿回来觉囤儿过了,他就没觉了。像他这种人,每天思虑过度,很容易睡眠困难。所以他尽量将自己每天的上床睡觉时间固定在12点,如果这个点儿过了他就奉劝自己要一个人尽享长夜。
他不大打扰自己的妻子,他跟妻子住在不同的房间里,开始是因为她怀了孕,后来是因为有了孩子。开始是找了育儿嫂的,但是那育儿嫂经常性的跟女主人也就是他的妻子起冲突。丁晓东想不出来怎么会有如此脑筋不转轴的人,你怎么会跟自己的女主人较劲呢?她说什么是对的就什么是对的,毕竟女主人不能轻易换,但是女保姆分分钟都可以被替换掉。
但他知道有些人不能劝,丁晓东曾经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跟人家争论出个是非对错黑白,那时如果有人告诉他应该妥协他必报之以横眉冷对,也因此他坚定的选择了律师这个行业。
那时他在电视里看香港tvb的律政剧,觉得里面的大状简直不要太牛逼。语言就是利剑,黑白是非对错在法庭上一定要见个真章,在电视里正义总能战胜邪恶。每个男人都有个江湖梦,仗剑走天涯的不止手里握刀的男人,还有他们这样的。
那是他的梦。
直到后来真正进入这个行业,开始......
丁晓东这一次不用陈乔催促,他拖鞋的软底跟地板摩擦,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他想去取烟,烟有助于他在回首过去的时候平复情绪。身为一个律师,情绪太重要了。如果被情绪摆布,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得清楚当事人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还是有所隐瞒。
而他必须要洞察这些细若纤毫的细节。
“小点儿声儿。”陈乔出言警告。“里面有人睡觉。她睡眠浅。”
夜晚让男人们卸下防备与矜持,他不由得嗤之以鼻,回头没好声气拿下巴朝陈莫菲的卧房里呶嘴。
“怕她睡不好进去陪着啊!这辈子恐怕也没这个机会吧!”
陈乔像猫儿一样起身朝他扑了过来。
丁晓东却不怕,两支手举过头顶。
“跟你说,我喊了啊,我喊了,她就得醒。”
果然,杀招。陈乔一听这话便立马停下进攻,萎顿缩回自己的沙发里,一脸怨怼。丁晓东决定再补一刀。
“看你如今成什么体统?跟个怨妇似的。”
陈乔恨得牙根痒痒,但是投鼠忌器,便只好在心里奉劝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他太过了解自己,他原本就是个擅忘的人。
丁晓东把自己的烟取来,他自己存货也不多,做律师需要大量思考动脑,有时脑子转不动了,或者没什么想法儿了,就靠烟来提神。烟是个好东西,冷场时缓解尴尬,热闹时沟通感情,是个八百玲珑的交际花。
所以男人需要烟,需要酒,也需要女人。而女人的功能到底是什么?却又显少有男人真正说得清楚。
丁晓东将那小半盒烟顺手扔到茶几上,将身体凑到陈乔身侧,本来还想再抢白他几句,不过见他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遂作罢。
这世间上的苦大抵看不破,看破了却又放不下,其实说到底还是没有看破,真看破了怎么会放不下?
就像他!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打火机照亮黑暗,火光将他的五官映得清楚,他猛然间将尼古丁狠狠吸进一口,再长长的吞吐。火机的光随之泯灭。
他记得自己刚毕业进入这个行业,他本来立志想打刑事,打刑事可以接触的人太多,刺激、惊险、替天行道。这是他的梦,算是曾经的吧。
当男人想叹气时往往会选择抽烟,把烟吸进去,再长长吐出来,没人看得出来你是在叹气。
他记得自己接的第一个案子,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张脸时自己的状态,记得那天的天气,记得所有一切。
他记得。
丁晓东有些莫名的烦乱,他穿起拖鞋来,他想把那段彻底从他脑袋里连根挖起。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徒劳,徒劳,他尝试过各种办法。
人有时徒劳,有时无能为力,他早该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比如现在打官司,每一场他都渴望赢,但并不执着,他甚至能厚颜无耻的把输的原因天衣无缝的归咎在给他钱的当事人身上,他拿到不菲的钱,然后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左右逢源,把当事人说得心服口服。
只有他自己知道,没tm一句是真的,没tm一句是可以站得住脚的。但是他们信。可是不年,当他跟他们掏心掏肺的时候,他们不信,他们质疑、毫不留情的抨击、到处散播关于他的谣言。
他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在他手指伸进那烟盒的时候,他的手跟陈乔的手不期而遇。两个人的皮肤简短碰触,然后各取所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陈莫菲的门悄然被拉开一条小缝,两人紧张对视,坐正了身体,像两支机警的雁。
难道她真的梦游?
丁晓东和陈乔接收到彼此眼睛里传递出来的信息。
“咳!”陈莫菲猛扇鼻子。“天啊!你们这是抽了多少烟。”
然后她像一尾鱼一样重新滑回卧室,再出来时她身上多了一件厚外套。
“你们干嘛?大半夜的开着窗子,不冷吗?”她一面抱怨一面朝卫生间奔去。
“怀孕。”丁晓东在这事儿上有经验,“会频繁起夜。以后去卫生间的频率会更高。”他对陈乔解释。
陈乔则兔子一样从沙发上蹦了下去,然后关窗户,关了以后又打开,然后将覆盖住丁晓东的薄毯子拿起来,呼搭呼搭的往外扇那些污浊的室内空气。
“别抽了,快掐了。”他警告丁晓东,“她还是个孕妇呢!抽二手烟对孩子更不好。以后在她面前我们谁也不能抽烟。”
丁晓东白了他一眼,慢吞吞的把烟给掐了,心里想,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管人家一大一小!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他想起身回自己卧室里睡觉,却懒得动弹,更何况这里有陈乔。他有时寂寞,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不出声,不交流,他像心里有底似的。
他,或者也是个脆弱的人,一个脆弱的男人,一个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脆弱的男人!
丁晓东以手枕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做了装饰,沙发顶就是一盏欧式风格的吊灯,那灯该价值不菲。丁晓东苦笑,原先他满脑子研究的都是案情,现在?现在约见一个当事人他最先研究的是对方的家底,他现在打官司不大看什么谁对谁错,他只想看谁能给他钱给得更多。
人,有时目标定得简单了,生活也随之变得简单。
然而,真正简单了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答案。郑板桥不都说过了吗?难得糊涂!
他听见陈莫菲回来的声音,于是坐起来跟后者打了个招呼。
“你们怎么还不睡?”陈莫菲问,这女人在快接近自己卧室门口时停住。
“别太晚了,打官司是个持久战,一天两天不睡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是福不是祸,尽人事听天命。尽力就好!更何况,你白天已经够辛苦了。”
“你不要管他。”陈乔上前挡在两个人中间,“他是自己睡不着。你不用管他。你怎么样?睡得好不?做噩梦没有?冷不冷?”
陈莫菲一脸嫌弃的起身。
“我没事儿,我挺好的。”她冷淡回应。“你怎么也还不睡觉?你瞧你什么生活习惯?肯定是从前夜生活过得太多了,都成习惯了。”
她转过身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陈乔兴奋的奔回沙发里来,嘴里则喃喃自语。
“我这生活习惯真不行,她都生气了。你说她是不是关心我的身体?不行,我得睡觉,不然她该生气了。”
第094章 恋爱中的男人
丁晓东拿关爱智障的眼神儿瞅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没一会儿,他便清楚听得见来自陈乔的呼噜声,一声高一声低,毫无章法,没有节律。他更睡不着了,抬起头来,发现落地窗的窗帘没被拉上,他起身走到窗前,这个时间,早没了万家灯火,小区里份外宁静,仿佛世外桃源。
不知道孩子和老婆怎么样了,丁晓东的女儿今年四岁,平时跟她妈水火不相融,俩人一见面就掐。人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他原先不信这话,现在是有点儿相信了。因为女儿跟他特别亲,有时还会耍些女孩儿的小手段、小心思来离间他跟妻子之间的感情。他知道她不懂事儿,也知道妻子辛苦,但也不知怎么了,发自内心,他还是更加偏爱女儿。
他是个十足的女儿奴。
想到女儿,丁晓东不由面露温柔。
女儿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现在还好,再小一点儿时踢了被子不是感冒就是晾着了坏肚子,她妈那人心粗,也不是心粗,可能有时也是真的累坏了,更何况女儿跟她还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儿跟她妈就像天敌。
丁晓东每次回家女儿撒着欢儿扑进他怀里,他把她抱起,举高高,他看见女儿的眼神儿看向妻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大获全胜的情人。
然而,他并不苛责她。说心里话,他心里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妻子从来不怎么跟他撒娇。噢不,刚结婚那会儿有时也会跟他撒个娇什么的,但他反应平平,后来两人就不约而同的向对方开启了相敬如宾的模式,相处得虽波澜不惊倒也省心省事儿,也挺好。
丁晓东自从有了女儿觉得普天下的男人谁当了皇上都会是昏君,他看电视或者电影里演的那些,什么女人是个奸妃,祸害老实的大房,男主人被奸妃蒙蔽做了帮凶,当了奸妃迫害大房或原配帮凶的桥段便忍不住嗤之以鼻。
他心里想,哪里真有被事实蒙蔽的男人?他们心里都门清围绕在自己身边那些女人都是些什么套路,有些套路他们听之任之,不过是发自内心宠爱给别人下套儿的那个人罢了。
如果列位要问,那真出事儿了为什么还要女人来背锅?
当然了,因为人性都是自私且丑陋的。男人的人性、女人的人性都禁不起推敲。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女人更愚蠢一点儿,因为她们不明白,一旦惹了众怒,无论有多宠爱,男人最终还是会牺牲掉女人保全自己。
不然你看从古至今那么多昏庸无能的帝王,明明江山是败在自己手上,然后他们厚颜无耻将责任推到美女身上。说什么美人亡国。美人有那个能耐亡得了你的国怎么亡不了别人的国?问题还不是出在你身上?
嗨!想远了。
丁晓东伸手把窗帘拉上。陈乔家窗帘是深灰色,有规律的打着整齐的褶皱。他自己知道于他丁晓东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他又想起她来了。
她!
丁晓东心里一紧,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他走回沙发旁,拿起烟,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烟了,真是败兴,他恼怒的把那空烟盒揉成一团,然后扔进垃圾桶,坐在沙发上,看陈乔睡得香甜。他开始羡慕他,他真幸福,然而,自己却又说不清楚对方究竟哪里让他觉得陈乔就是比他幸福了。
比他有钱吗?
不!他钱也不少赚,哪怕比不上他,也不至于跟他是什么天壤之别。
陈乔仍旧单身?
不,也不是。
他知道,他心里十分清楚。
那是什么呢?
他痛苦的抱住头,想挥去脑海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的!
他终于想清楚,他有人爱。他那么拼命、用力和忘我的爱着一个人,哪怕那人可望而不可即,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晓东长出一口气,他终于想明白,陈乔肯不计后果的爱上一个女人。
然而,他不行,他-----最关键的时候,他曾经出卖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回忆让他心痛如绞,他没有错!丁晓东沉重的站起来,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可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终于承认,自己再一次失败了。那女人带来的阴影如影相随,鬼魅一般跟了他这么多年。
他用两支手抹了一把脸,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自陈乔。
“我靠,哥儿们!你一宿没睡还是刚起来?你精力这么充沛?这样,你去把早餐做了呗!算了,你做我还不放心。”
陈乔艰难的起床,看起来他并未睡饱,但他仍旧执意起了床。卫生间里传出来水声,接着是厨房,但是流年小心翼翼把厨房的门拉得严丝合缝。
他怕吵到陈莫菲。
丁晓东忽然间就对眼前这个男人感起兴趣来,能维持多久呢!不!他不相信爱情,爱情这回事儿有是有,不过都在书里,电影里也有,电视里也有。现实里?别傻了!丁晓东在心里不屑。然而,人一辈子都没傻过一次,始终清醒,也未见得是好事。
第二个起床的是陈莫菲,看见丁晓东一脸惊讶。
“你昨天没睡好。”她迅速作出判断。
丁晓东点点头。
“是为我的官司还是......”
“不不不。”丁晓东连忙否认,事实上也并不是。“因为别的事儿,想起来一点儿从前的事儿。那还是我刚入这行接的一桩官司,那桩官司也人命关天,那件事儿几乎影响了我一生。昨天想起那件事儿来,一宿没怎么睡。”
“噢?”陈莫菲似乎于此很感兴趣。“哪天有时间如果你愿意分享我倒不介意当个听众。”
这女人说话十分有分寸,而且总让人感觉十分舒服。他笑笑,未置可否。
“我先去洗漱。”陈莫菲转身进了卫生间。
他眯缝起眼睛来看她的背影,这时听见谁电话声音响,声音很大,是微信视频请求。陈莫菲听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自己卧室里跑。陈乔也听见了,拉开厨房的门,手里还拿着锅铲,抽油烟机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刺耳,灶上燃着火,丁晓东闻见菜被烧焦的味道。
“菜!”他出言提醒,“菜!”他再一次强调,陈乔这才反过味来,回身关了火,抽油烟机仍旧在不知疲倦的轰鸣,他一脸颓败。
他早晚会撑不下去的。他早晚会意识到这就是一条不归路。
丁晓东心想。
陈乔开始打扫战场,陈莫菲的门被不着痕迹的关上,谁给也发来的视频呢?很显然。丁晓东步入卫生间,听见陈乔在气急败坏的抱怨烧糊的菜。
抱怨没用的,哥儿们!
他很想劝他,但却只出声喊道:“有新牙刷吗?陈乔?”
“没有!”陈乔回。
他看着那锅烧糊的菜,伸筷子从里面夹出一根青菜来,那青菜边上已经被烧焦,他张嘴将那根镶着碳黑边儿的青菜送入口中,然后又吐出来。
“真tm的苦。”他自言自语。
早餐很安静,丁晓东吃不下,这毛病也是那时候做下的,只要想起那件事儿,想起那个女人,想起那个令人迷乱的雨夜,他就会失眠,失眠的后遗症是隔一天一整天他都会过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他吃不下饭,没有胃口,好在陈乔熬了清粥,于是他喝了一碗,那粥暖了他的胃,让他出了点儿汗,这让他舒服不少。
“不再吃点儿?”陈莫菲说,“你吃得好少。也减肥吗?你不胖啊,刚刚好。”
谁都乐意听见赞美。
丁晓东十分受用。
陈乔来一句:“他还不胖,你看那肚子,一点儿腹肌都没有。他们这种小白脸子,整天不运动,天天琢磨人。”
恋爱中的男人真可怕!
丁晓东不敢笑,只好起身躲开他的明枪。毕竟明枪易躲,这双陈之间这关系太过复杂。这案子最好早点儿了结。
他边朝客厅走边在心里祈祷。
“你怎么这么说话?”丁晓东听见陈莫菲小声问陈乔。
“不然怎么说话?还给他请个安?”陈乔没有好声气。
丁晓东摇摇头,心里想:你吃的哪门子飞醋呢!
终于,他听见陈乔沉不住气了,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陈莫菲。
“早上谁跟你视频?流年吗?他那边怎么样?有什么最新消息?”
“我问问他若然的事儿。”陈莫菲喝了一口粥,陈乔熬粥有一手,火候恰到好处。“好些天都没消息,把我急坏了。前两天有点儿牙疼,我自己都知道我上火了。”
“上什么火?你现在可不能瞎上火。啥事儿有我呢!”
陈乔忘了自己刚才因为什么光火。
“他是个男人,况且出事儿的又不是他。大不了他来回跑跑呗,照顾康若然。他跟你也领了证,结了婚,你们,”陈乔瞄了一眼陈莫菲尚未隆起的肚皮。“你们仨现在都受法律保护。谁也动摇不了你流年太太的地位,你把心放肚子里,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丁晓东拿出材料,他今天打算申请阅卷,有的忙了,他回身朝餐厅里两个人看过去。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确实更像一对新婚的夫妇。
丁晓东摇摇头,命运最喜欢捉弄人了。
第096章 像极了爱情的模样
陈莫菲推开门走了出来。
女人真的蠢,陈乔想,自己大难临头,一个男人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两句她就忘了自己正身处凶险。
真的蠢!
但,不知道这辈子有没一个女人像她对流年那样对自己,他也想要一个这样死心塌地的蠢女人!
他睡过许多女人,或者不,陈乔颓然低垂下头,也许不是,也许是许多女人曾经睡过他。那些女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像走马灯,从来没有一盏在他心底留下映象的走马灯。
他突然间就觉得孤单与寂寞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活得那样热闹,认识陈莫菲以后才真正开始咀嚼寂寞。这个发现让他心生恐慌。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陈乔实在不解。
陈莫菲一愣,摊摊手。“没有啊!”她朝她走过来,身体笨拙,脚步却轻盈。她的脚步出卖了她。陈乔痛苦的想,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的脸她就高兴。
妈的!陈乔命令自己的手指去寻找香烟,可手指刚刚找寻到香烟却突然间胆怯。不!不是胆怯,他恨自己可以那样清晰的看透自己。
他讨厌被自己看得太过通透。
“丁律师走了?”陈莫菲坐下,她有点儿显怀了,陈莫菲开始刻意穿宽松的衣服,桌子上摆放水果,陈莫菲拿起一颗车厘子。那车厘子据说是从某地空运过来的,个个鲜嫩欲滴,红得像少女的脸蛋儿,吃起来多汁。清甜的汁液在嘴巴里融化,取悦味蕾,沿喉咙下行,直抵她身体深处。
想到这儿,陈乔脸竟不期然的红了,自己身体竟然也开始有了反应。他低声咒骂自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想离开,却又不敢站起来,好在桌子上还有一杯清水,他拿起来,试图浇灭自己身体某处那些莫名其妙燃烧起来的火把。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这做法简直徒劳,该死的,他奋力埋怨自己,并真诚的向天上诸神,哪儿的神都可以,东方的、西方的,哪儿的都可以,让她离开!请你!
陈乔在心里不住念着不成章法的祷词,让她离开。
“吃不?真甜!土豪!”陈莫菲赞叹三连,伸出手来递过两颗车厘子。
“太不好意思了,来,快,你也吃点儿,不然一会儿全部被我吃光了。”
陈乔侧头躲过她的手,目光无处安放,他最近还发现陈莫菲的身体正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比如她腰是粗了,但是胸也更加饱满了,比如她是胖了,但是也不知为什么,她周身散发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荷尔蒙的味道?他不知道,但是他受不了那个味道,现在只要陈莫菲出现在他百米之内他的鼻子便像猎狗一样可以寻得到那个味儿,然后**便在他身体里奔突,试图找到合适的出口。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眼前这个女人给逼疯了。
**像头猛兽,能从里面把他整个人撕得四分五裂。而且,他发现自己不能再找别的女人。这发现也让他十分懊恼。他怀念从前那个陈乔,对任何一个女人忠诚?拜托!那是完全不存在的,他只忠于自己的身体。
然而现在身体判他关了自己的禁闭。他不是没有试图寻找别的女人,找过,真的找过,但是结果让他十分绝望------他竟然没有反应。
开始是有反应的,他开始折腾,陈乔甚至闭上眼睛,想像此际正面对着的是陈莫菲,他觉得自己应该淋漓尽致才对,却不想结果出人意料,他突然间颓败。
他试图再努力,然而,徒劳。而且他居然开始在意女人的贞洁,从前他一直认为性与情可以分开,男人和女人都不必羞于去面对自己的**,但是现在?他觉得**应该屈从于自己的心,不走心的**就是禽兽。
而他,不想当禽兽。
他想抽烟,迫切的想抽烟,这时候也许只有烟才可能让他沸腾的身体逐渐冷却。
陈莫菲还在用另外一支手忙活,递给他车厘子的手也没停着,还在往他面前递,他觉得自己躲不过去了。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张开嘴巴咬住了其中一颗。
这动作显然吓坏了他自己和陈莫菲。
陈莫菲横眉立目。
“你干什么?”
陈乔咀嚼那枚车厘子,觉得真甜,真甜,说不出来、形容不了的甜。他呵呵朝她傻笑,真像个傻瓜一样的对着她笑。陈莫菲伸出手来打他一记。
“还让我喂你!简直岂有此理!”说罢,她将手里剩下的那两颗扔进水果盘里。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想吃自己拿,不然我全吃光。”
陈乔索性一不作二不休。
“你喂我就吃!”
陈莫菲脸上写满不可思议,遂将果盘拉近自己这一边,圈住胳膊护住。
“呸!”她笑着啐道:“我不喂你,你别吃了。最好吃饭的时候你也要别人喂才吃。”陈莫菲横了他一眼,“饿死你才好!”
“饿死我你不会心疼啊?”他想说,明知这话唐突也想说,可话到嘴边被他放弃。他知道陈莫菲会毫不留情的怼他,而且,就算她不怼他,陈乔也明白,陈莫菲不会心疼自己的。
对于恋爱中的陈莫菲来说,除了流年,这世界就再没雄性动物。
他突然间就很想吃些水果,于是伸手到被陈莫菲护住的果盘里抢吃的,惹得陈莫菲大声尖叫,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想,也许他不是真的爱上了她。人类总会对抢夺的游戏感兴趣。
可是女人的味道从鼻腔钻入,陈乔猝然坐下。
陈莫菲则以胜利者的姿态抱着装水果的竹制果篮跑进客厅。
“晚上在这儿吃饭。”陈乔扬声朝里喊。
“啊。”她没有拒绝。吃一顿少一顿。她想。官司的胜算很小,可以说几乎没有,好在她怀着孕,不能什么斩立决或者秋后问斩,她已经打听过了。真正的死亡应该是在孩子一岁以内有预谋的前来造访。
从前她总期望流年能早一点在彼国处理完一切事,早点回来。
她曾经做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梦,后来她发现老天从来不会轻易满足一个人的愿望。好在这些年她也颇有些经历,颇受过一些踌躇,所以还算是准备充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抚着自己的肚皮想,生命不在长度在质量。
她从来没想过跟流年还会有今天,开花结果,流年那样真实的抱着她,对她说爱她,与她穷途末路一般欢好,还给了她一个孩子。这个孩子。
陈莫菲嘴角开出一朵微笑来。
这个孩子!
她想,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身上永远流着陈莫菲和流年两个人的血,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哪怕------
陈莫菲目光黯淡下来。
哪怕等她走了,流年回来跟康若然结了婚,康若然完全康复了,他们又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宝宝,但,仍旧无法改变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流年和陈莫菲两个人的血的事实。
陈莫菲发现自己最近能吃了,胃口好得不得了,据说孕妇的情绪不能有太大的起伏,所以她奉劝自己要开心。
其实有时让别人开心很简单,让自己开心才难!
她低下头,有绺儿头发从耳后垂下来,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头发也长了。”她想。剪不剪呢?不剪了吧!还是剪?不知道在牢房里会不会让留长头发。流年也许喜欢她长头发的样子,就像从前。她本来想为了他再把头发蓄起来。
那时她还跟流年探讨过这个问题。
流年的回答听起来还是极其真诚的,他说,不在乎,你长头发、短头发我都喜欢。
但她还是执着。
长发为君留。
当初剪是为了他剪的。
现在,还是想为了他再蓄起来。
为了他,为了一个男人,想想就像爱情。
陈莫菲劝自己不要哭,不然陈乔又该来烦她了,最关键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会跟着不高兴,他也许会奇怪:妈妈怎么又不开心了呢?怎么了?
她陪他的日子也许现在已经进入倒计时,全部都要是开心的,不要不开心的。
陈莫菲不停的重复后面一句话。
全部都要是开心的,不要不开心的。
不要!
可是悲伤却像止不住。像被割穿了的大动脉,她只好拼命朝自己嘴巴里填水果,试图堵住那个眼看就要决口的堤岸。
她不能垮。
陈莫菲不得不对自己下死命令。
更何况事情也不见得就没有转机,人生处处都有可能峰回路转,也许只是一个考验,也许。就像她等了流年这么些年,当初以为不会再有希望,连她自己都放弃了,可是后来还是柳暗花明。
命运会偷偷奖励那些坚强和坚持的人。
她挺着肚子半躺在沙发上,手抚上肚皮。好吃吗?
真想他现在就能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
他会长成什么样?像我?还是像流年?
听说几年前电脑就有个软件,用夫妻两个的照片就可以合成出来他们下一代的样子。她忽然间对这个产生了兴趣。
“陈乔。”她喊。“你会不会?”
第097章 她自己先放弃了
“会什么?”陈乔遥远的回应,听起来声音有点儿空。
是啊,会什么呢?反正生出来的时候就会看到了。陈莫菲轻抚上自己肚皮,小心而谨慎的伸了个懒腰。很奇妙的感觉,几个月而已,肚子里面的这个小家伙应该刚刚初具雏形,他手无寸铁,却似又能给陈莫菲以无穷的力量。
她深呼一口气,一年,够了。这一年够她看着他长大,却不够时间让他记住她。陈莫菲陪着他一年,然后离开,在他以后的记忆里,不会有她,也挺好。
或者流年会跟他讲他的妈妈,或者不会,都不重要,她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陈乔和丁晓东以为她不愁,什么都没想,其实不是,她想了许多,也做了不少,手里的所有动产不动产都做了交代,没有留给肚子里这小家伙,全部留了给父母。当年她为了一个男人远走他乡,几年不回一次家,算起来,自己是欠父母太多。而肚子里这个小流年,自有他老子去管他。流年有那个能力护他周全,保他衣食无忧,这无庸置疑。
当然,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她现在唯一拿捏不准的就是流年的归期。不要让他太早回来。她诚心祈祷,最好他回来时自己这边的事情已经尘归尘土归土,而陈乔会替自己把一切告诉流年,连并把孩子亲手交给流年。
足够了。
她还去了方草的墓地,照理说她不该来,但是怕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于是找了一天,噢不,现在她也没什么好忙的,总之,她去看望方草。原本满肚子的话,见了她,却又一言不发,如果她在呢?陈莫菲可以想像得出,如果方草还在,她会拿出这些年的积蓄,上窜下跳要把一切关节打通,发誓要把所有相关人等都拉下水去救她。
她就是那样义气的一个人,对男人、对朋友,都那样,所以这人间容不下她那样的好人,上帝可能缺个肝胆相照的哥们儿,于是召了这女人去。
时至秋天,秋风起,墓园里衰草连天,四季常青的松柏绿得有些异样的颓废,看起来有一种不太真实的生机盎然。再往下看,下面再几级是一个人工湖,湖心一座小亭,她记起来有一次她来此看望她,被方草的男人劫持的画面,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却又仿佛发生在上辈子,说起来那男人叫什么来着?
陈莫菲觉得自己是太健忘了,也是,人这一辈子匆匆来去,大家都很忙,生命里的主角都记不过来,哪有时间记那些无关紧要的配角们都姓甚名谁呢?
那男人好像是姓刘,叫什么刘成龙。陈莫菲发自内心吃不准自己该恨那个男人还是该感谢那个男人,因为若是没有他,她和流年可能还那样不清不楚、不咸不淡的暧昧、糊涂、懵懂着。刘成龙以命相胁,流年以命相救。生死关头两人终于得以有机会认清楚各自的心,事情发生以后流年跟陈莫菲表白,后来他们才在一起。
因祸得福?
那么现在是不是叫因福得祸?最不济,乐极生悲?结婚生子,陈莫菲本来以为自己双喜临门。
她摇摇头。
陈乔过来,坐她旁边。
“想什么呢?”他问她。
陈莫菲摇摇头。
“没有。”
“官司的事儿你不要担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
陈莫菲看看他,笑笑。心里想,你怎样保证我没有事呢?劫法场?
但她还是极为真诚的向陈乔道了谢。
“谢谢你!”陈莫菲说。
“谢什么?”陈乔犀利的问。他什么也没做到,她谢什么?她说谢谢,那不是谢,那是嘲笑。
陈乔觉得有满肚子的火儿没处撒。
“瞧你!”陈莫菲抬眼皮看他那张光火的脸。“不谢你。这下行了吧?”
陈莫菲不想跟他正面冲突,她自己心里也不好过,不过跟陈乔不同,当她觉得看不到希望时愿意一个人独处,她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倒不是有多冷漠或不相信别人的安慰发自内心,也不是有多坚强天大的事儿自己个儿都能扛过去。是知道凡陈乔或者其他人想劝慰她的话她在心里其实都如数家珍。然而,话说得再真诚,那些沟沟坎坎还得要自己去独自面对。
有人为你哭,有人替你担心,却没有人真能替你疼。人生的每一步路,都得靠自己走下去。
陈莫菲站起来,她想避开他的锋芒与戾气。
然而陈乔身手敏捷的捉住她一支手腕。
她回过头去看陈乔,却见陈乔红了眼睛。
“我说了,”陈乔的语气里说不清楚撒娇的成份多还是委屈的成份多。“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陈莫菲哭笑不得,用另外一支手试图推开他。
“我信!”陈莫菲信誓旦旦。“我信”她使劲儿点头,以佐证自己并未撒谎或者敷衍。
“你不信!”陈乔固执得像个孩子,他不肯撒手,这让陈莫菲有些无可奈何,陈乔十分用力,握得她手腕疼了。然而疼也是好的,再过个一年半载,也不知她陈莫菲还有没有这个福气感受到疼。
“你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陈乔现在已经不是委屈了,他简直像个被冷落的怨妇。“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样盘算?”陈乔站起来,背过身去,他眼泪落下来,有多少年他没哭过了?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如此失态。
然而,他心口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礁石,那礁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丁晓东不了解陈莫菲,但是他清楚,陈莫菲放个屁八里地之外他都能通过这个屁闻出来陈莫莫头一天晚上吃了些什么。
这些天她的表现,陈乔嗅出放弃的味道来。
陈莫菲在安静的等死。尤其当他听丁晓东说收到风声陈莫菲在放自己手里的物业,还立下遗嘱时更加笃定。
一个人有多绝望,便会有多平静。
就像大海,下面有多汹涌,表面会有多风平浪静。
陈莫菲认命了。
她自己先放弃了。
哪怕这个世界上还有流年!
哪怕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跟流年在一起。
陈乔懂这样的女人,苦吃得太多了,所以命运给她们哪怕是一点点甜头她们就会诚惶诚恐,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了。
陈乔原先喜欢懂事儿的姑娘,现在也喜欢,但更多的是心疼。他记得前没多久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说懂事的女人注定要吃亏。为什么呢?因为知道有些事儿不能做,有些事儿又不会去做,有些事儿不屑去做,所以委屈只能留给自己。
她被别人照顾周全过吗?
没有的啊。
流年跟她在一起没多久就人间蒸发,这么些年她作茧自缚,困在从前那段感情里走不出来,拒绝一切男人同时拒绝这个世界,什么都靠自己,终于守得云开,又出了这么一档子的恶心事儿。
陈乔完全可以顺藤摸瓜猜度她的心,这傻姑娘一定认为自己跟流年在一起犯了天条,触了众怒,兼着还伤了天害了理,所以这一切可能是她原本应该承受的报应!
呵呵!这女人!她以为她是谁?她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倒好了!她真有那样自私、无耻、卑鄙倒也好了!
陈乔叹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
如果没有猜错,她根本不会把这边发生的事儿跟流年说,可能她还会奉劝他在那边多呆上一段时间,直到纸里包不住火,或者木已成舟。
这个傻女人!
别的女人遇见这样的事儿老公力气出得少了都要哭天抢地的说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上错了贼船。
她呢?她打算什么事儿都自己一个人扛。
陈乔回过身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
“有我!知道吗?”他凶她,“还有流年。记住了,”他伸出食指去戳陈莫菲的脑门儿,“你现在有主儿了,有男人了,不像从前,自己一个人,啥事儿都需要你一个人扛,现在你有爷们儿,他不是摆设,我也不是,别一天到晚还想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娘是陈莫菲老娘怕过谁?你现在有软胁了,呶,你肚子里这个,他不会满足于你喂他一年母乳就算完。你好好活着,没什么过不去的,跟流年白头偕老,把这小兔崽子培养成人,长大了学学他陈乔叔叔,多祸害几个人间的女妖孽。”
“陈乔!”陈莫菲捂着肚子厉声喝止,“不许你在我儿子面前胡说八道。”
两人复坐回到沙发上。
“你真不打算让流年知道?”陈乔问。
“让他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徒然担心跟着着急罢了,那头儿还有康若然,若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他怎么走得开!”陈莫菲说的也不无道理。
然而,也许这是康家的一步棋呢?
陈乔想起康若然那张脸来。
不不不。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蠢想法儿呢!
康若然那么善良,她跟自己的父亲不是一路人。她父亲是老奸巨猾的老江湖,深不见底,但她不是,她一直单纯又善良,人生得又美,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瑕疵,那么就是她的那个该死的什么先心病,再不然就是对流年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执着。
第098章 百年好合
然而,哪个女人面对爱情时不曾死心眼儿呢!陈莫菲不也等了流年这么些年?
晚饭一如既往,菜式不多,但每一道都精,有一道什么老火鸡酿火腿,是把火腿肉和香菇切成丁,将走地鸡用佐料腌好,再把炮制好的馅料塞进母鸡的肚子里,用竹笼蒸妥。
陈莫菲觉得陈乔有点儿大费周章了,却并未出口道谢。
“不谢你。”陈莫菲说,“人总说也不知道明天或者意外哪个会先到。万一咱俩谁有个三长两短的,也许这一顿就是最后的晚餐。”
“呸呸呸!”陈乔啐道,“我们都长命百岁,等你七老八十我还给你做饭。”
陈莫菲笑笑,决定晚餐时分保持缄默,全力以赴对付这些菜就好了。汤很好喝,最重要陈乔做菜不放鸡精,味道全靠食材与火候,考验功力。
陈莫菲这阵子孕吐好很多,食量日渐惊人。口味也变得愈发刁钻,有时半夜想吃雪糕,有时路过某个街口,看路边摊上炸的臭豆腐不住流口水。要知道,她从前连榴莲的味道都受不了。
流年跟她已经结婚的消息流年的父母已经得到讯息,但是他们坚持只认康若然这个儿媳妇儿,姿态跟言行够一致,有一次陈莫菲去流年家拿东西,正好遇到前来清扫的流年妈妈,老太太目不斜视,谨慎而冷漠的叫她陈小姐。
陈莫菲半点儿没有不开心,识趣早早退下。走到门口却又被老人家喊住,陈莫菲回头,第一次得以认真审视这个该算是自己亲人的老太太,见她满头华发,没染,她就那样任自己头发苍白着,却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戴金边眼镜,嘴唇周围的皮肤像干核桃皮一样打着褐色的褶皱,她很瘦,眼睛不大,但是内敛精光,这是个饱尝生活艰辛,却始终没有被生活降服的女人!
“孩子------”她开口。
“他很好。”陈莫菲轻抚肚皮。这个动作太过像母亲,足以打动所有当过母亲的人。做过母亲的人会乐于去传授自己的孕期或者育儿常识,以前辈者自居。
流年妈妈就是这样,她本来试图起个无伤大雅的头儿,到头来却发现话题如果被顺理成章的继续则有违自己内心的一些原则。于是便只好叹一声气,换了另外一句。
“流年,是被我们拖累的。”
陈莫菲听到这话很想落个泪应应景,事实上她心里正有许多无处宣泄的悲伤。可她却让微笑爬上自己嘴角。
“哪里!”陈莫菲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们一直是流年的骄傲。”她有意停顿了一下,“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牵挂。儿子为父母,”陈莫菲再一次选择停顿,“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陈莫菲低下头去,没一刻,她复又抬起头来。
“所以,当他想重新作出选择,为自己时,父母也一定会体谅。”
他们之间应该和解,更何况事情的结局分分钟可能被改写,也许到最终她不过是个插曲。插曲,不会影响主旋律。
她有点儿为自己感到悲哀,但也仅此而已。
肖梅!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她还活着她陈莫菲一定不会束手就擒。然而她死了,这是一场没有对手的战争,对手置自己死地后又置她于死地,对手梭哈了,全押上了,这场赌局想要继续,她陈莫菲只能奉陪到底。
没想到当日一点龌龊竟致如今的局面。陈莫菲于良夜醒来,有时自问自己,若时光可以回头,她还会不会跟肖梅死磕到底。答案是否定的,瞧,现在看起来当初的所做所为显然并不值得,肖梅贪的钱又不是她的钱,她想上位让她上好了,她一定会结婚、生子、坐月子,到时候自己所谓辛苦打下来的天下还是要拱手让人。天下让谁都是让,也说不上谁是明主谁是昏君。像她现在,还不是赋闲在家?公司大老板说了几句场面话以后再也没露过面。争什么呢?到手的东西都有可能会失去,什么是你的?
然而这番话她找不到对象去说。
老太太还是关心她的。至少,关心她肚子里的孩子。流年这么多年单身,婚礼一拖再拖,不是没有原因,这原因如今大白于天下,让两位老人家也十分为难。
他们不是没有愧疚。怎么会没有愧疚呢?有!一方面是对康家,当年的事不提,若然孩子不错,这么些年对他们礼敬有加,乖巧懂事,虽然不能生育吧,但现在医学昌明,他们甚至想过等小两口儿真的结了婚找个代孕,总不能让流家香火无以后继吧。他们深信康若然一定会理解他们,也因此对康若然、对康家抱十二分的歉。
然而另一方面他们何尝对儿子没有歉意。康若然是个美人,流年二十年面对她不为所动,这让他们一度怀疑自己儿子的生理有问题。现在才知道,这二十年于流年来说就是有期徒刑,也是卖身契,是他们老两口连累了自己的儿子。所爱隔了山海,山海皆可平。所爱就在眼前,这让流年如何取舍?孩子大了,爱吾所爱,人生能有几年青春潇洒?有几年快活肆意?有几年能为所欲为呢?
他们是太对不起流年了。
这世间是有多少明知道,但又要不得不?
陈莫菲懂。
走时她想过要把钥匙留给老人,后来想想,还是没舍得。她离不开流年那里,康若然的情况不明朗。流年报喜不报忧,但她太过了解流年那个人,康若然是为他出的事儿,地球人全知道,他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康若然不痊愈,当然包括身体和心灵,那么康若然就是流年的旧监狱,哪怕是身在陈莫菲身边,但他心里没一刻不会像被在火上烤。
人啊!有时不必活得太过有良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时,人若能堂皇活得自私,反而不给别人钻空子的机会,也不给自己贴标签的机会。也挺好。
然而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陈莫菲在楼下等没多久,见到老人离开。这才从隐蔽处出现,重新上了楼。流年不在,所有一切有关他的东西便似乎能给她以某种程度的慰籍。
他穿过的衣服,他用过的毛巾,他的剃须刀,他看过的书,就连那房间里的空气每一个氧分子上似乎都被刻上了“流年”二字。
本来,她应该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的。
实际上现在也是。
然而......陈莫菲打开流年书房的门,那里一间好大的书橱。她站在书房门口,想起有一次她和流年单独在一起,那时他跟她还都年轻,两个人还没在一起。
流年问她,考上大学毕业后结婚,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房子?
“有间大书橱的房子。”陈莫菲爱看书,她家里倒不宽敞,而且自上初中以来她的课外书被严格限制。
陈莫菲走上前去,书橱前面是张轻奢书桌,设计简单,质量上乘。陈莫菲留意到书桌流年单人照的相框底下压着一撂人民币。
怎么会有钱在这里呢?
她疑惑不解,上一次来的时候并未发现。
她把钱抽出,发现里面裹挟一张纸条,上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简单四个大字: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她轻声重复。她曾经以为自己跟流年的婚姻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流年家两位老人的认可与祝福。然而,这世间没一对父母不想看到儿女获得幸福。
陈莫菲拿出电话,将东西摆在原位,把字条展开平铺放好,然后拍了照片传给流年。两人一段时间以来都这样沟通,随时联络,等对方方便的时候回复。
陈莫菲揣测流年家两位老人的态度一直也是流年的一块心病,两位老人如今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可谓不皆大欢喜。
出门时陈莫菲接到了陈乔的电话,陈乔那人感情一向直白外露,尤其跟陈莫菲在一起,那张脸的五官、说话的语气就是他情绪的晴雨表。陈莫菲这一回猜测陈乔有好消息带给他。
“快过来!莫菲。”他说,声音急切。
“什么事?”陈莫菲问。
“噢不,也不用太着急。瞧我,忘了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你可不能着急,慢慢来,再不然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陈乔答非所问。
“我问你什么事?”陈莫菲着急,如无必要,她今天不想再去陈乔家了,在这里流连一会儿,然后回自己家,晚饭可以简单在外面解决,她还打算去逛个商场看个婴儿床,这些东西没人替她准备,还有分娩那一天要用的一应备品,她立卡检查时跟那些产妇们聊天才知道孩子进产房前有好多准备工夫要做。
而她没一点儿经验。
要给他最好的!
陈莫菲想。她同时计算了自己手里的钱,除开留给父母的,还够她奢侈豪华的生回孩子,坐回月子。还有月嫂,生完了孩子一定没有人来侍候月子,帮她带孩子,据说现在月嫂行情好得不得了,好月嫂都抢。
这一切她都要提前准备。
第099章 你说什么?
高度还原?
什么?
她问。
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你说什么?
她不相信,怎样都不相信。怎么会?她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命运不会跟她开这样大的玩笑。
不会!
她摇头,觉得耳朵里似有轰鸣的火车轰然碾过,碾过她的人生,碾过她的命运。她看见陈乔的嘴巴又张又合,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嘴巴,他又哭又笑。他在说什么?
陈莫菲眼前一黑,她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陈乔的尖声惊叫。
“莫菲!”
......
陈莫菲不愿意醒来,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流年走了,她走出考场,晕倒,身下开出红色的花来,其实不过来了大姨妈,那阵子怎么过来的她心里最清楚。她等他,一天两天,一个月,一直等到高考来临,她复习,试图忘记他,可是他总是出现,在她梦里,在卷纸上,在路边,在任何一个她目力所能及的地方。
她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像流年一样潇洒。她恨自己,对自己切肤的恨。这恨让她觉生无可恋,当然也不可能就此了断,甚至不足为外人道。她讨厌自己,陈莫菲不停的在大脑里回放跟流年在校外小旅馆里的一幕幕。
他的身体,他的汗,他涨红的脸,他笨拙的动作,还有,她自己的笑。她的腿盘住他的腰肢,两个人的喘息......
陈莫菲觉得头痛欲裂,最重要就医时医生帮她做了妇科检查。母亲黑着脸,她没骂她不要脸,但她宁愿她破口大骂她一顿,打她一顿也好。但是他们都没有,可是某天晚上,陈莫菲听到自己母亲在客厅里隐忍的哭泣,像失去狼崽的母狼。
那一瞬间,她想杀了自己。或者,已经有人把陈莫菲给杀了。
那天起,她总沉沉睡着,白天睡,晚上也睡,不起床。不困,就是不想睁开眼睛面对这个残忍而丑陋的世界,直到开学......
“莫菲。”
陈莫菲睁开眼睛,陈乔的脸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陈乔。”她觉得好累,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浑身骨头酸疼,像要散了架。而且她累,困,不想醒。
“别动。”陈乔叮嘱,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记忆开始回来,但她仍旧觉得头痛欲裂。她记得最后一个场面,记得陈乔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勉强用一支手扶住自己的额头。
“陈乔。”她再一次轻声呼唤。
“我在。”陈乔就势坐下,两手捧起她一支手来,熟练的贴在自己左脸颊,陈莫菲本能的想把手抽回,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她长出一口气,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这是哪里呢?医院?是的,是医院,自己怎么会到医院呢?孩子?!
她瞬间清醒,手倏然间从陈乔手里抽出,然后轻抚上自己的肚皮。
“孩子没事。”陈乔轻声说。
她放下心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想,除此外,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陈乔。”这是陈莫菲第三次喊这个名字。陈乔笑了,虽然她梦里喊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但醒来第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喊的名字是他陈乔。
“我在。”他再一次强调。“没事儿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说,“你可把我吓坏了,我现在都不知道什么该跟你说,什么不该跟你说了。医生说你神经一直紧绷,突然间那根弦松了,所以才晕倒。你刚才把我吓死了。”
陈莫菲真把他吓坏了,他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倒下,像片秋天的叶子,好在丁晓东那时正站在陈莫菲身边,及时抱住了她。
“快打110啊。”丁晓东喊。
“噢。”陈乔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电话呢?他的电话呢?
“在桌子上。”他听见丁晓东的声音。
陈乔茫然的回头,然后在桌子上摸到自己的电话。解锁,他告诉自己,解锁,他再一次强调,电话屏幕一亮。他手指哆嗦。刚才丁晓东告诉他打什么来的?他已经忘记了。他本来应该镇定,他答应要照顾好陈莫菲的,但他突然间就害怕起来。他从前从来不曾害怕。
“110,打110。”丁晓东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他哆嗦着手指按下去,一边按一边说。“110。”
“谁让你打110的?打120,120。”
陈乔很想把电话呼到丁晓东脸上,120的声音刺耳,划破了小区里的宁静,担架上来,心电,那些不知名的机器。
“谁是家属?家属?”
一个穿老绿色衣服的女人喊。
“我。”陈乔吞咽下一口唾液。他觉得喉咙里干极了。“我是。”
“快!跟着下楼,上车。”那人吩咐,他唯唯诺诺的跟在后面,丁晓东也跟着。事后,当确定陈莫菲和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任何危险,陈乔在走廊里埋怨丁晓东。
“艹!好歹你也是当爹的人了。也算见过大场面,怎么遇见这种事儿比tm我还怂!瞎指挥。”
丁晓东抽烟,不作声。他想起了那天的场面,那天的场面,他一直强迫自己忘记,但是今天,当陈莫菲在她身边像张破布一样坍塌,他还是想起了她,义无反顾的。
丁晓东将烟蒂抿进走廊里的烟灰缸,然后低头就朝外走。连声再见都没说。
陈乔刚想骂他两句,可是医生似乎在喊他。
“哎哎哎,我在这里。谁?我是陈莫菲的家属。陈莫菲怎么了?医生刚才不是说她且还得睡一阵子吗?她怎么了?你们是不是喊我?莫菲。”他朝病房里冲。
小护士拦住了他。
“又不是喊你。***家属,***家属谁?”
他放下心来,悄悄走进陈莫菲的病房。他当然为她要了一个单间。他和她独处的日子并不多,他见她睡着,脸色苍白如一张白纸,白色床单盖到胸口以下,她颦着眉,额头上全部都是细密的汗珠,他从桌旁的纸抽里抽出两张纸来,然后轻轻印在她额头上。
但是她的手一把抓上来,梦里的陈莫菲充满力量,然后陈乔听见陈莫菲轻轻的喊:“流年。”
他手一缩,纸像叶子一样轻轻落在她枕畔,但陈乔任由陈莫菲牵着自己的手。
那是那天,陈莫菲第一次喊流年这个名字。
“陈乔。”陈莫菲的声音好像比刚才有力许多。
“我在。”他又一次重复。
“我记得......”陈乔发现陈莫菲在努力回忆,他还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她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回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事了。是的。你没听错。刑侦大队技术科高度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凶手不是你。至于是谁?那是警察们要搞清楚的事儿,跟你我都没一毛钱关系。至于肖梅为什么临死前喊你的名字,往好了想,可能她以为你在附近,所以出言警醒。”
陈莫菲张大嘴巴,好不容易才把这份惊喜咽下。她听见自己喉咙因吞咽而发出的咕哝声。
“孩子......”她想确认。
“真的没事。”陈乔笑着对她说,“你放心吧!不信我去给你叫医生,或者叫护士,让他们给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儿测个胎心,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陈莫菲放下心来。好累啊!
“刚才......”她说,“我睡了多久?好像...睡了好久,好像睡了好几年的样子。”她仍旧十分虚弱,陈乔喜欢这样的陈莫菲,清醒而强壮的陈莫菲不需要陈乔,至少,是常常做出并不需要陈乔的样子。
“哪有!”他冲她微笑,“渴了没?”他问,他觉得自己愈发不像自己了,然而他悲哀的发现,他喜欢现在的这个自己,而且要命般喜欢眼下这情景。
他还记得刚才医生问,你是孩子的爸爸?
他犹豫都没犹豫,重重点头。
陈乔听见水流淌进杯子的声音,他端起水杯,走到她床前,将杯子放下,又走到床尾,然后将床摇起来。
“这个高度行吗?”他询问。
陈莫菲虚弱的点头。
陈乔将摇床器收回,金属回缩发出清晰的声音。他走到床头,从床头柜拿起杯子递给陈莫菲。
“慢点儿。”
“又不是小孩子,喝水还能被呛着?”她边抱怨接过水杯边喝,却不想真被呛着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陈乔接过水杯,用纸巾帮她擦被子上的水渍,又用手帮她扫后背。
他想抱住她。
陈乔狼狈的发现。
他手开始抖。好在护士进来了。常规检查,一切正常,那小护士个性开朗,挺爱说话,不停的安抚陈莫菲不要紧张,测完了血压以后她告诉他们一切都正常。
“您丈夫对您真好!”小护士边收血压计边说。
“我丈夫?”陈莫菲莫名其妙,好在旋即反应过来。
“噢。”她笑着回应道。“他倒真是个好丈夫,谁嫁给他谁有福气,他做饭才好吃呢!”
“呀!那您更有福气了。不过现在男人做饭倒越来越多。”
“护士。”陈乔打岔,“她可以出院了吗?”他问。这小护士话太多了,谁娶了她不得被吵死?
他在心里嘀咕。
第100章 如果流年不要你......
“你们得去问医生。”
是啊,得去问医生。陈乔出门朝医生办公室走去,没想到那医生出门诊,不在,他只好回来等。
“饿了吗?”陈乔问。
问出这句话以后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们之间最多的对话就是由他问陈莫菲“饿了没?”,除此之外他们的沟通与交流其实很少.莫菲不是个外露的女人,凡事喜欢搁在自己心里,高兴的事儿她可能会跟他分享,内心若有纠结或者胶着,她大抵是要依靠自己来消化。
这让他心疼。
他不是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莫菲成了他的软胁。他喜欢看她抿紧薄薄的嘴唇,也喜欢看她眼睛着落于某一处出神,或者装作对这个世界并不介意,他喜欢看她心怀芥蒂,也喜欢看她没心没肺。有时,他觉得自己比流年还要了解她,更适合她。
但是她义无反顾的跟流年在一起了,他们领了证,结了婚。私底下,陈乔甚至幻想,他们之间会有个什么三年之痒,是的,从前叫七年之痒,现在这时间已经被大大缩短。
人会变,爱会淡。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鸡毛蒜皮,日久生厌,他想像陈莫菲向他诉苦,他到那时还是单身,还在等他.就像传说中的金岳霖等林徽音等了一世一样,不过他一定比姓金的那老小子幸运,他会等到陈莫菲,陈莫菲到那时候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不是流年,永远都不是。
“我会视流年那小子的儿子如己出的。”
每思及此,他便微笑。有一阵子,他就靠这样的幻想打发自己的夜晚,有时他搂抱一支枕头,想像此际正在自己怀里的是陈莫菲。抱着她,他的皮肤焦渴得厉害,渴望来自她的温暖,然而他知道似乎此生不可得。
那似乎此生不可得,这想法可以瞬间让他感觉一切希望像黎明来临时黯淡的星星。
幻灭。
幻灭。
幻灭。
名叫陈乔的男人正在沉思,医生推门进来,而陈莫菲已经睡着了,她中规中矩躺在病床上,睡相安然而且香甜,不像她在晕迷里,紧紧抓住他的手,指甲仿佛要陷进他的肉里,他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切肤的疼痛与甜蜜,那些无法比拟的痛、希冀与隐密的欢乐盘旋、蒸腾。
他有时会希望这一切就此定格,哪怕她永远躺在那里,晕迷不醒。
多么自私的想法。
那不是爱。
陈乔想。
那是占有。
爱应该区别于占有。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刚才情景太过混乱,他都没能来得及看清楚她究竟长什么样。现在看来是个温和的女人,这让他整个身心放松不少。
女中年医生看了一眼在床上熟睡的陈莫菲,拿眼神示意她跟自己走。
陈乔尾随着她出去,两个就在病房门口,女医生拿着一个硬板夹子,上面夹着几张纸。
“她情况稳定。”女医生边看边说。
“可以出院,但是家属要注意在这段时间给予必要的照顾与关怀,而且随时密切关注她的情况,如果有意外赶紧回来就医。”
女医生的眼睛终于不再跟那些纸张咬合,转而看向陈乔。
“可以出院。”她给出肯定答案。
“谢谢!”一切都太过顺利。
那么他希望什么呢?不顺利?陈莫菲锒铛入狱?还是失去......
他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在最后一次跟对方通电话时,他甚至开始询问:如果不去美国你们可以把她送到哪里?对!假户照。如果是两个人呢?价钱不是问题。
他以为自己不过是问问罢了,后来他想,不是的,两个人都会是谁呢?
只能是陈乔和陈莫菲。
在异国他乡,陈莫菲没有其他的选择,陈乔有足够的钱买上一栋小房子,一辆二手车,他去找份工作,她呆在家里就好,他不介意陈莫菲当个全职主妇,哪怕她是全职主妇他也不会嫌弃她。
陈乔想照顾她,余生,让她过上自己一直向往的生活。
可在陈莫菲向往的生活里,陈乔是多余的,男主人公永远只能是流年。没有流年的陈莫菲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
不,她会爱上我的。一定会的。
回来时陈莫菲还没有醒,他坐在她床边,医院里的味道竟然没有办法掩盖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他贪婪的像个变态似的悠长的呼吸,他的鼻子很快就记住了那个味道。
陈莫菲翻了个身,却把他吓了一跳,直到确认她并没有醒,陈乔的目光才再一次放肆的在她身上游走,如果目光也能生出手来就好了。
他站起来,提醒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最好哥们儿的新婚妻子。太混蛋了,他责骂自己。然后走出病房,顺手带上门,他站在走廊里等,一直等到日暮黄昏,他自己也有些困了。
好在门里闪出熟悉的身影。是陈莫菲,她睡了一个饱觉,整个人看起来神彩奕奕。尤其当她拉开病房门看见陈乔。
“天啊!”她小声惊呼,迈小碎步朝他走过来,“你没走?”她问。
陈乔笑了,心里想,你没醒,我怎么敢走!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陈莫菲并排站在他身边。
“睡的好香。”她声音很轻,站着贴得他很近,让他很想逃得远一些,又想再离得她近一些。
“我睁开眼睛,看外面天都黑了,再看整间病房,只有我一个人,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有点儿凄凉,像不像孤寡老人?”
她咯咯轻笑,像个孩子。
然后不等他答,陈莫菲板起面孔来,仰起头,说道:“我饿了。”
陈乔笑了,这是唯一一次他没有问,她主动跟他说她饿了,以后许多年,真的要许多许多年以后,流年一直不回来,或者陈莫菲真可以养成一种习惯,只要饿了就会想要去找他陈乔。
“想吃什么?”他问。“我带你逃。”他说。
“逃?”陈莫菲的眼睛生出光来,似琉琉碎玉。这个女人,他如此知道她。她的血里便有一种天生的叛逆。她是人间的精灵,从来不喜欢按牌理出牌的日子。
“逃!”陈乔重复。“本来想给你办出院,但是你瞧,现在这个时间了,怎么可能?我猜你不想在这儿睡一晚,所以我带你走。”
陈乔是故意这样说的。
“我带你走。”
他静静等待陈莫菲点头。然后带她走。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走。
陈乔看见陈莫菲点了点头,两人回到病房,没收拾东西,只拿了电话,出去,去了生鲜超市。
“想吃什么?”他像丈夫问妻子一样问陈莫菲。
陈莫菲捧着肚子。
“唉呀,你不知道有多饿,什么都想吃,我感觉我现在能吃进去一头牛。”
“一头牛就算了,”陈乔笑着说,“一克牛排还是可以的,我家里还有,空运过来的。回去我给你做。”
“唉呀,都觉得等不了了。”她语气中透露十足的渴望与兴奋。
“还想吃什么?”他问。
“什么都想吃。”她说。
“那买个超市?”
“买一个。”
“哈哈哈。”
他们满载而归,城市的天空没有星星,但有蜿蜒的万家灯火,从近处一直朝远处延伸,高楼林立,街灯璨然,夜里风刮得轻柔而和缓,街上车不见少,一路都是红色的尾灯。陈莫菲坐在副驾驶,拿水果和零食慰籍自己早就出言抗议的胃。她怀疑不等到家自己就会被自己喂饱。不过,等不了,她饥饿得要命,而且觉得不能再等。
出乎她意料的是,等陈乔煎好了牛排,她的胃毫无违和感一并将其笑纳,而且,似乎尚有空间。
饱餐一顿的陈莫菲坐在沙发上惆怅,陈乔问她怎么了,陈莫菲抬起眼睛来瞧他。
“陈乔,你说我生完孩子得胖成什么样?”
陈乔笑而不语,想像陈莫菲变成一个肥婆的样子。
“到时候流年不要你我-------”
陈莫菲眼神期待。
“我也不要你!”
陈乔得逞般爆笑出声。
“幼稚!”陈莫菲语气中透露不屑。
“今天你不能走。”陈乔陡然改变了谈话的方向。“可不是我强留你,你知道你这情况,我们又是偷着跑出来的,护士半夜查房让咱俩回去咱俩就得回去。而且,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你不舒服了,肚子疼了或者怎样,我也好及时将你送医。”
“本来也没想走啊!”
陈莫菲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怀孕原来是这样的,饥饿和疲惫都变得让人猝不及防,会变得更为勇敢也会更容易恐惧。
“进房间睡,舒服。”陈乔催促。“你这样胖,一会儿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可抱不动。”
陈莫菲抱起一只靠枕,朝陈乔扔了过去,然而陈乔灵巧的躲过,这时丁晓东来电话。
“陈总,你快上某网站看一个视频,有个女人要跳楼自杀,据说是为情所困,报道上说康姓女子与流姓中国籍男子有感情纠葛......”
陈乔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这个美好的夜晚,这个不识相的男人。
陈乔有些气急败坏。
第101章 我结婚了......
发达的网络,陈乔开始痛恨高科技。陈莫菲听见了,她看着电话,再抬起头来看陈乔。
“也许......”
没有也许。
彼此都知道。
陈莫菲镇定的走到沙发前,拿起自己的包,噢不,她包里没有ipad。陈乔几步进书房,从书房里拿出ipad,出房间,拿给陈莫菲。
两人坐定,将平板打开,需要密码,陈乔输入密码,在网上搜索。
等待变得漫长,好在很快就有了结果。
是康若然。
陈莫菲捂住嘴巴,心提到嗓子眼儿,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
也许----今天晚上就不应该偷偷溜出医院。
康若然的长头发在风里纠结,黑色长风衣,像黑色长翼蝙蝠。流年站在她身边,康若然说,现在全城都知道我的事了。
风把她的话撕成碎片,流年看着她。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执着?什么是值得?
他很想问她,所有要问的话被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扼住。
什么呢?也许是命运。他作不得声,只好眯缝起眼睛来试图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外国的风刮起来跟中国的没什么两样,细沙进了他的眼。
“如果我跳下去呢?”康若然问。“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跳下去?”
流年看着她,为什么要让他跟着她一起跳下去呢?因为爱?受了伤害?不知道。康若然的爱让他迷茫,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流年知道康若然爱他,可那爱永远像锁链,他变成了她爱的囚徒。跟康若然在一起让流年觉得窒息。不管康若然给对他的爱披上什么样的外衣。
流年有些绝望,绝望于自己的发现,这么多年为什么她不能让自己动心?梳理清晰的感情走向让他对眼前女人陡生陌生感。然而,即便如此,他什么都不能做,有些恩年深日久,会变成压在身上的磨盘,他勉力支撑,稍有疏忽便会有毙命的凶险。
“不会。”流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
他看见康若然嘴角露出笑来,身体摇晃,他分不清自己的心,有一刹那,他或者希望她真如叶片一般坠落。
雨,雨来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天空呈铅灰色,所有的尘埃都被压低,压得越来越低,令呼吸受阻,他觉得压抑与憋闷。
“我是为了你!”她说。
流年从国内回来时就报了警,告那几个人**。警察很快找到几个当事人,有黑人,也有白人,有人十分壮硕,有人瘦得像一柄尖刀,他们都曾经拥有康若然。这个陌生的有味道的带着莫名伤感的女人像一张破旧的海绵,任他们挤压。
“不是强.奸。”一个人说。
其中一个翻出手机来,拿出拍摄的视频,康若然在里面不动声色,但是她并没有反抗,有一次,她甚至将两条胳膊圈起来,围在某个不知名男人的肩膀上。
警察说,不是强奸。只强制那人把手机里的视频删除。
一个胖警察拿异样的眼睛看流年。
他应该自责,康若然要他自责,就像康家要他自责一样,他为什么不能乖乖的自责?
他在心里不停的责备自己,直到看到康若然。
她躺着,用最无声的方式逼他就范。
“我结婚了。”他说,“跟陈莫菲。”
他看见康若然不安的挪动一下身体,他等在她身旁,“我跟医生联络过了,也商讨了你的治疗方案,只要你配合,应该不是问题。”
“应该!”
康若然在心里重复。
她不知道自己盼望手术出问题还是一切平安大吉。但是她知道他知道在他离开时她出事儿了,依她对流年的了解,他该不知如何自处才是!然而他好意思在这种时候告诉她自己结婚了。
她开始恨他。
爱和恨一样,在女人心里疯狂发酵,直到那叫爱或者恨的东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
她嗅到**的味道。不能回头了,她跟自己说。
康若然的头突然间探出床,她“哇”的一声吐了。房间散发恶臭,时至如今,距离那个疯狂的夜晚已经有一个月有余。
她喘息着,长头发搭在床沿,脸色灰白一如白纸。浓烈的气味刺激她的鼻腔,再一次反胃,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她觉得呕出来的全部都是胃液。疼痛揪紧她胃壁上的褶皱,她伸长了自己的喉咙,发出类似兽的咆哮。
流年站在不远处,他始终没有走过来。这个冷漠无情而可怕的男人,哪怕是陌生人,他也该给她以适当的安慰,但他两手空空,噢不,他两支手上提满了绝望与冷酷。
她虚弱的抬头,黯淡的眼神扫过对方。
“水。”她朝他祈求,流年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康若然听见水流进杯子的声音,再来是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还是抱起她,将水送到她唇边,她长出一口气来。眼泪不争气的滚落,她悲哀的发现哪怕是一点点好,都能让她在心里堆砌得老高的恨意瞬间坍塌。
太没有出息了。
她十分恼恨自己,却又对自己无能为力。爱让一个人强大,爱也会让一个人软弱不堪。她分不清楚哪种爱更正确,噢不,爱就是不问对错。我爱你,就是最大的理由。
她不明白的是,我爱你,不见能换回来对方一句对等的我爱你。如果不能,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幼稚得像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使出那样的手段来。
一个人再习惯得到,得到也不是必然。看不透这一点,才是某些路被堵死的主因。
冷水穿过喉咙,康若然得以喘息,流年侧坐在床沿,她的头枕在他膝盖上,长头发一直耷至地板,身上出了汗,湿答答粘住她的衣服,她感觉自己更加瘦更加轻盈,不像一片羽毛,倒像一片雪花,她沉重而悠长的叹了口气,感觉分分钟自己都会融化。
时间仿佛凝滞,像跋涉很久的旅人,来自身体的疲倦猝不及防的袭击了她。最近一阵子她总是这样,累、疲倦、事出有因的悲伤与绝望,还有一些不容易辨认的模糊而混乱的逻辑。
她躺在流年的大腿上,沉沉跌入梦乡,不愿意醒来,如果流年能一直这样抱着她有多好。
流年没有动,这原本就是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愿望,尽管他并不愿意去满足她。跟她在一起只剩下责任,最初那点儿歉疚消磨怠尽,原来他是这样绝情的人。
流年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他深谙人类心理上那些弯弯绕绕,有时,绝情其实比多情更不易伤人。他不想伤害她,当然,也不想让她来伤害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对立?
他说不清楚,最近的回忆不过能追溯至飞机起飞前那一刻。他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个阴谋,最起码康若然或者康家是另有打算的。他低下头,灯光照在康若然苍白的面孔上。
流年想起出发来美国之前,他、陈莫菲、陈乔、康若然四个人在一起,最后情况基本上明朗化,但康若然从未表现出来太过明显的介意。
腿上的女人头颅小巧而精致,五官得体而匀称,命运从一开始就对她眷顾。当然,如果陈莫菲永远不出现就更好了。
想到陈莫菲,他觉得内心升腾起莫名的温暖。他小心翼翼的挪动身体,谨慎的调整了坐姿,将头靠在床头。
陈莫菲现在什么样儿了呢?肚子有没有更大一点?如果现在他就在她身边,对于流年来说这一定是非常难熬的一年,因为只能看不能吃。
他牵动嘴角,可,再轻的微笑在这样的夜里也显得明显而宏大。腿上的人头部有小幅而细微的移动,流年屏住呼吸,在心里开始数日子。
陈莫菲的预产期他记得十分清楚,希望在这里一切顺利,他回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等待孩子的降生。这是人生大事,他真不应该把她一个人留在国内,她要工作,又要待产,虽然有陈乔吧。
想到陈乔,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陈乔跟陈莫菲不会日久生情的,他十分确信,就像他跟康若然在一起这么久也没能对她日久生出情来一样。
灯光随着黎明的到来一起黯淡,城市开始制造噪声。最先醒来的是康若然,胃里的抽痛弄醒了她,她睁开淡褐色的眼珠,感觉头颅底下的温度。回忆一点一点回来,她记起头一天晚上的情形,嗅到整个房间**的味道,来不及多想,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她伸手扒开一边的头发,脸朝下,张开嘴,可是嘴里什么也没有,亮白的唾液沿口腔溢出,在她与地板中间拉开长长的晶亮的线条。
我要死了。
她绝望的想。
流年跟着醒来,用手托起她的头,俯低身体。
昨天跟着康若然一起睡着了,他应该先把这一切收拾干净,至少,应该把垃圾袋提出去。
“怎么了?”流年问。“去医院看看医生吧,总这样不是办法。”
有什么不是办法呢?
康若然扒着床沿,但是肚子里空空如也,好像连内脏都没有了似的。
第102章 我怀孕了
“我怀孕了。”
康若然说,流年正走到门口,手里拎着垃圾袋。
“回来一定要把窗子先推开。”他边走边盘算。
“什么?”流年突然间反应过来,站住,背对着康若然。
然而同样的话让她再说出一遍来甚艰难,康若然别过头去,没一会儿,听见流年的脚步声走远,听见他打开卫生间的门,那门折页好像缺了油,发出嘎吱的声响,她讨厌那种声音。
康若然推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觉得自己要跟这世界一同腐朽,如果一定要堕落,一定要进地狱,她一定会拉上流年、陈莫菲。
她喘息着,觉得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巫婆。不,她本身就是个巫婆。那张善良而柔弱的面具戴得久了,最终却没能让两个人合二为一。她叹口气,发现嘴巴里也全是酸腐的味道。
卫生间的门再一次被拉开,她偏过头,看见流年,他好像瘦了,眼窝深陷,胡子也好久没刮。他这副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在控诉她吗?控诉她是她让自己变得如此不堪?或者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自己在这儿陪着她有多么的不开心?
哼!
康若然想冷笑出声,自己的耳朵却并未捕捉到任何声响。
你愿意。
她恶毒的想。
哪怕你不愿意,也必须陪在我身边。
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拖在自己身边,哪怕看着他枯萎。
康若然唇边不自觉露出笑意。
代价太大了吧?
她听见身体里另外一个自己跟自己对话。
也许吧!
她多少有些茫然。生命中的所有物品命运都在暗中标了价码,这一把,她不知自己有没有押对宝,是不是开出了最昂贵的价格买了最不值得的物品。
女人在所有事情上都可能精明,唯独在感情上永远拿捏不准分寸。如果感情明码实价该有多好,这世上就会少不少的伤心人。因为心知肚明某些感情可望不可及,永远消费不起,因为知道有些感情根本配不上自己,便不会费尽心机去迂尊降贵。
然而,没有。在最没有经验、最不会讨价还价的时候女人会遇到爱情,还会以为爱情是世上价格标得最为离谱、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品。有些女人,会用一生去竞投一份未见得有结果的爱情。然而她们不会因此而鄙夷自己。
爱情就是不问结果。
爱情面前自我算不得什么。
种族、年龄、家世、学识、认知、甚至性别都不是问题,不能成为障碍。其实还可以再加上一条----就是你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
有些人宣称爱情是一个人的狂欢。
然而末日狂欢,多嗨都是穷途末路。
这逻辑该有多么不合情理、多么混乱没有人去探究,可能探究出来以后人们终于会意识到自己有多蠢。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蠢,直到后来输得毛干爪净的女人们仍旧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蠢,她们会说:自己遇到了渣男。
渣男需要土壤才能生根发芽,而她们是土壤。
她爱流年吗?
康若然想。
爱他不就是想让他好,看着他好,看着他幸福吗?
如果这是标准,那她不爱他。
康若然冷酷的想。
背叛。
她想到这个词儿,胃里便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翻腾,然而肚子里除了仇恨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可她现在还不想将那仇恨也呕吐出来,除了仇恨,她毕竟一无所有。
“你刚才说什么?”流年走过来,问。
康若然虚弱的回过头来,流年站在床头,瘦削的阴影遮住光线,背光看起来,他也并没有多动人心魄的轮廊。
喜欢、爱而不得,到最后都会变成不甘。
“我怀孕了。”康若然的声音像是在做梦,说完了她朝他苍白的笑。
流年长久凝视康若然的脸,她长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他一度以为她真的是天使。是谁把她变成魔鬼的?
真的是自己吗?
他有点儿乱,把握不清。
不,他不会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这无关推卸责任。因为那是康若然想要的结果,他不能让她顺手牵羊,哪怕他并不恨她,也不能够。
如果软弱到被这样的一个女人顺手牵羊,牵制,影响,那这辈子这女人便真会被自己给毁了。人只有在知道自己确实对对方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试图跟自己和解,才有可能真正放自己一马。
他不想康若然泥足深陷。
是的,康若然已经是大人了,她应该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思想、意识去负责任。对这一切该负责任的不应该也永远不可能是他流年。
想到这儿,他硬了硬心肠。
“你打算怎么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感**彩,有点儿冷,他相信这并不是康若然想要的答案。她可能会在心里预期流年会悲伤、愤怒、自责、内疚。
然而康若然的眼睛在流年的脸上寻找半天,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任何答案。
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可真是个狠心的男人啊!
康若然想,十根洁白而纤细的手指抚上小腹。
“这都怪你!”
她咬紧牙齿,恶毒的攻击。
她想撕破他的脸,看见他藏在那张脸皮以下的真实的表情,她想看见他痛不欲声。然而,为什么没有?
不应该没有!
她感觉命运并没有在自己手里,她好像什么也把握不住,什么也把握不了,有什么正从她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她试图抓住,却发现对方太过狡猾,甚至没有形迹。
康若然有些心虚的绝望,但她仍旧想垂死挣扎。
“都是因为你!”她扯着喉咙,脖子上单薄的皮肤几乎被她扯碎,喉咙里声带跟空气共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诅咒一般可怕。她还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恐惧,正伸出毛茸茸的利爪,朝她露出狰狞而凶狠的獠牙,太可怕了,她本能的瑟瑟发抖,却又在下一秒强自镇定。
她不记得多久之前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恐惧不可怕,让别人看出你恐惧才可怕。
可要怎样掩饰恐惧?却没有人告诉她。她得试着自己学会勇敢,如果勇敢真的可以习得的话。
流年没有理会她的嘶吼,这让她的愤怒看起来徒劳。像费尽心机排演了一出大戏没有观众。好在,还没有人喝倒彩,有时人类只能自己对自己进行勉励,或者自我催眠。除此之外似乎无法找得到更好的方法。
康若然叹口气,然后翻了身。最后在床上找到一个令自己稍微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瘦得眼皮下只剩下眼睫毛了,冰冷的空气穿过皮肤,她觉得骨头和血管感到寒意,将感觉传递给自己的大脑,她便由衷而热切的打起哆嗦来。
她发烧了。
流年。
她翕动嘴唇,却发现自己也并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仇恨让她虚弱吗?还是肚子里不知名的孩子?她将十指连同指甲陷进自己的肉里。但是奇怪,那并不能真正让自己感觉得疼。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等她沉沉跌入梦里,听见一个康若然对另外一个劝说。
“为什么不呢?”另外一个对肚子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不屑一顾。什么都可以拿来当筹码,都可以拿来当交易,孩子为什么不可以?
不不不,那样太过残忍,不管对谁?
对自己残忍吗?
女孩儿发出轻蔑的微笑。
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命运从来不曾给我。所以我不在乎。
仇恨的身体能孕育出新的仇恨来,直到他们成长为仇恨军团,我要带着仇恨去毁灭。
可是,毁灭谁呢?
梦里的女孩儿眼神黯淡,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像个真正的女孩儿,前面白茫茫一片,似乎有光,但她却感觉自己的双脚一直在朝黑暗里行进。这让她感觉到悲伤,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她怎样命令她停下来也不行,她一直走啊走,直到双脚底下全部都是带血冒脓的白泡,好疼,她想,她应该停下来歇息。
可是双脚像永动机,不肯停,不肯停。
她悲哀的想。
康若然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墙壁大片灰白没入眼帘,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好仔细的将它们眯得更加紧,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这样,她便能把这世界看得更加清楚。
真好!
她想。
然后她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没有流年。他去哪儿了?他不是应该留下来照顾她吗?他凭什么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
愤怒之火驱使她下了床,脚底皮肤触到屋内冰冷的地板。她一缩脚,又毅然踩了上去,噢不,还是穿一双拖鞋好了,她的脚找到自己的鞋,然后轻车熟路将双脚套入。
鞋将带她寻遍整个房间,这是鞋唯一能带着她的脚做的事,却无法让她停止哭泣或者哀伤,更没有办法让她嗅到来自流年的熟悉味道。
她早就失去流年了。
任性的女孩儿不会轻易承认失去。
这会让她陷入痛苦,她不知道吗?
鞋只知道,她固执的让自己的脚去寻找,去丈量,去做了那些----一件又一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事。
第103章 影子
鞋里的脚跟自己的主人一样失望了。
窗帘已经被拉开,门外的世界洞若观火。她想,自己恐怕得走出去,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流年。
走到他的门口,康若然略有迟疑。该不该进?她问自己。如果他刚好在家呢?便会知道她私藏了他钥匙,不不不,现在还不到揭开自己底牌的时候。
康若然仓惶退了回去。然而回去以后她感觉到窒息,她跑到窗前,把所有窗子打开,新鲜的空气闯进来,她贪婪的大口呼吸,外面很空,有蓝的天,有树,有街巷,有行人。
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快乐。
她为什么没有?
她背靠窗台,这么几步路,她像条老狗一样喘息,但仍旧觉得气不够用,仿佛自己在一个缺氧的真空罐子里,又仿佛一条快要竭泽的鱼,她大口吞吐,却并不能让自己的胸腔感觉更好受。
气若游丝,她突然间想起这个词儿来。如果生命真的像游戏里表现的那样,有什么血或者魂的话,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被抽丝剥茧。
康若然伸出手来,窗外阳光穿过她的手指,对面墙壁投下她干枯瘦削的指模,像干枯的树枝。
康若然,你是康若然吗?
她凝住眉心,试图抓住墙上的影子。
然而她明白自己注定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人能抓住自己的影子。但是她对这个游戏却十分感兴趣,为什么人无法抓住自己的影子呢?
她想,风从窗户飘进来,拂动她的长头发,如果风可以再大一点,她可以飞。
然而她没有翅膀。
流年!
她喃喃自语,踱到床边,从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
“你在哪里?”她问。然而打下这一行字,那为数不多的寥寥数字又被她一一删掉。
“我醒来了。”她又说,手指跟删除键亲密接触,她又将他们一一删除。
“你什么时候回来?”
康若然抱着电话,然而,他可曾真正回来过?
康若然颓然扔下电话,电话摔在床上发出闷哼。她一动不动,如果我变成影子就好了。她想,要变成影子。变成什么影子呢?变成流年的影子。那这一辈子他再也离不开自己,除非死。
唇边勾勒笑意,心像裂开一个开口,里面血肉模糊,而她,疼得一塌糊涂,却,不敢喊疼。
来生,成为他的影子。
康若然悲哀的想。
你失去了,你错过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陈莫菲也不行。不行!
声音在心脏里回荡,发出深沉的撞击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巴,踉跄着朝卫生间的方向跑,别吐出来,她讨厌那些被呕吐出来的秽物,像-----
她不敢往下想,她只觉得命运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已经把她的以后都谱写好了,她没有退路了,没有了!没有了!
胃里能吐出来的仿佛只剩下粘稠的胃液,她无法将悲伤和绝望一起吐出来。康若然抱住马桶,地砖很凉,又冷又硬,咯着了她的骨头,她骨头从皮肤下面支楞出来,像在跟谁无声的抗议。
她抬起头来,卫生间里灯都没来得及开,目力所及,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昏暗。真没什么再能让她吐出来了,她有些绝望,胃肠里似乎仍旧有东西在抗议。他们在挣扎,他们都知道挣扎。
而康若然没想过要挣扎。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流年走了,不告而别,她很生气。不,开始她还没来得及生气。她只是在猜,流年去哪儿了呢?他能去哪儿呢?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了?
想到这儿,她有一点儿小开心。
于是迅速窜回自己的屋子里,像少女等待自己的爱情一样待流年来敲门。她在心里无数次演练开门时自己应该流露出来的表情,惊且喜,她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拿捏好夸张的分寸,不能让他觉得浮夸,也不能让他觉得平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跟着夜一起降临。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里单薄寡淡了一些,至少应该有一束花,或者一个漂亮的烛台。可一切又必须被布置得不动声色才好,否则流年会感觉到压力。
不能有压力,出来前,康若然父亲曾找她谈过一次话。父亲还从来没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找她谈过话,他表情凝重,气氛也紧张,搞得她也十分紧张,她手心里甚至渗出汗来,她捏紧自己手指,柔软的手指跟手掌碰撞,声音被没入肉里,寂不可闻。
“爸爸。”她开口,父亲并未抬头,他在写大字,父亲退休后这是唯一的爱好,康若然不大懂字,但她喜欢看父亲的字,觉得浑雄有力,代表力量。所以每次赶上他写字她若在旁一定出言夸奖。
“爸,您的字写得越来越有味道了。”
康父停下笔,笑笑,然后将笔放在笔架上,坐下,他身体的重量被均匀的平摊到椅子上,那是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榫卯结构,所以当他坐下,椅子悄无声息。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康父一支手拍了拍黄花梨太师椅的扶手,抬眼看她。康若然就势坐在对面。
“若然。”康父开门见山,“如果不跟流年在一起,”他略微停顿,“可以么?”
他一双眼睛洞若观火,康若然不喜欢这双眼睛,有时会让她害怕,在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下,她注定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哪怕是一丁点儿小心思也不成。小时候这事儿顶让她懊恼。
康若然无意识绞起自己双手,没有回答,或者说,那个动作已经代她回答。总之,她看见康父的表情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康父叹息一声,然后又把笔从笔架上提起,上等狼豪笔峰饱饮黑色墨汗,康父并未抬头。
“男人嘛!正常。”
康若然知道自己父亲在说什么。
“再有,到了那边,不要给他太大压力。”他交代。
“嗯。”康若然咬起自己薄薄的嘴唇。
“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她小声在心里重复,父亲说的一定有道理,因为他也是男人,男人更懂男人。
“东西都准备好了?”康父落笔,力透纸背。
康若然又轻轻“嗯”了一声。
“在外面,要懂得照顾自己。”康父嘱咐。
也不是没有试图奉劝过自己,然而流年不告而别,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天晚上她等天半夜,其实十点钟康若然已经意识到流年可能是回国了,但她不死心。
再等等吧,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回来。也许结果没她想像的那样不堪。
然而下一秒,再下一秒,无数个一秒钟过去,流年不见踪影。她有些绝望,跑到他家里面,所有东西都在,只有人不在。
她一开始坐在沙发上,后来躺在他的床上,再后来她披了件衣服出了门。国外的风跟国内的风刮起来没什么两样,她叫了计程车,告诉出租车司机,我很寂寞,我想出去玩。哪里好玩就载我到哪里?怕?我什么也不怕。
于是到了一间pub,有人请她喝了一杯。
瞧,流年,有人喜欢我,好多人喜欢我。
几个人把她带到宾馆,她懂一定会发生什么,所以当第一个人脱掉自己的衣服,康若然顺从而识趣的脱掉自己的衣服。
流年不肯给她的,她不是得不到。
康若然苦笑,除了她想要的,她不想要的也如影随形。她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是谁重要吗?要生下他吗?当然。当然。
康若然伸手按了抽水马桶,马桶里的水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她站起来,伸手拧开水龙头,然后用两支手掌捧起喝了一口漱了口,卫生间镜子里出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你是谁?”她手指抚上镜中女人的脸庞。
“你是谁?”她看见镜中女人的口型似乎在说着跟她同样的话。
“我是康若然。”她说。
女人同样重复,她扬起手,“啪”的一声,镜子裂成碎片,红色的鲜血从支离破碎的镜面自上而下流淌。
她清楚看到镜子中那个自称叫康若然的女人面目狰狞。
康若然笑了。
回到卧室,拿起电话,她给他发了一个微信:再见。
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她摇摇晃晃爬上楼顶平台,她听见警笛发出刺耳的尖叫,没一会儿流年气喘吁吁的赶来。她看着他,觉得他跟自己都让自己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多么诡异的纠结,康若然看着流年笑了。
“如果我跳下去,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跳下去?”她问,语气平静。
“不会。”流年摇摇头,“如果你跳下去,我会带陈莫菲离开那座城市,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连句敷衍的假话都不肯对她说。
康若然探头朝下瞅了一眼,巨大的随着风起伏的气垫已经被铺好。她几乎想也没想,张开双臂,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生了巨大翅膀的大鸟,驭风而行。
“我来了。”她无声的说。耳边只有风声。
流年没有跟她一起蹦下来,她昂起头,风搅动长发在黑夜里穿行,她看见霓虹灯的灯光迷离又模糊,远处似乎有万家灯火。
“后悔吗?”她听见自己问自己。
不后悔!
康若然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第104章 这样一个会算计的女人
当陈莫菲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雪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又被送到医院里来,身边是忙碌的护士,还有陈乔。
看见她醒,陈乔先俯身过来。
“怎么样?”他问。陈莫菲看见陈乔眼睛里的红血丝,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像一夜没睡。而自己昏迷了这么长的时间么?
护士正在给她调整心电监护仪,值夜班的小护士都累极倦极,话不多,陈莫菲只能听见心电监护仪沉默的发出嘀嘀声,那代表她目下心电监测范围内指标一切正常吗?
应该是的。
她稍微放宽心。
“几点了。”她翕动嘴唇,声带振动,声音却嘶哑。她想起来,却发现浑身又酸又疼,像刚刚跑完一个马拉松那样累。
“三点一刻。”陈乔答。
“三点一刻。”她轻声重复,昏迷前的一切一点儿一点儿回来,她记得见到康若然从一栋美式老楼房的平台一跃而下,看到那儿她眼前一黑,自己也晕倒了。
“若然。”陈莫菲紧皱眉头。
“放心吧。”陈乔说,“我已经给流年打过电话了,越洋电话,好贵的。康若然现在情况一切都好,你不记得那楼下面有消防的人铺起了气垫,康若然掉到垫子上,毫发无损。你不用担心。”
陈莫菲闭上眼睛,试图分析来自于陈乔的消息到底有多少可信度,陈乔已经翻出手机,解锁,调出几张照片来,手机被径直递到陈莫菲眼前。
“你看,她现在在医院,还有这个,是后续的截图,我怕你胡思乱想不信,你昏倒这段时间我把比较关键的信息全部给你截了下来。”
陈莫菲费力的睁开双目,有图有真相,陈乔居然连评论都给截了下来。她放心不少,刚才真把她吓破了胆,陈莫菲看见康若然像支飞筝一样急速朝地面坠落。
所以结局只能通过别人来告诉。
“我......”
“你没事。”陈乔不等她说出完整的句子便作答。
“真的?”她有些不确定。
“真的。”陈乔重重点点头,说着掏出手机来,点开一个视频,她听见一段模糊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却不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你看,”陈乔一脸兴奋,“这是孩子的胎心。你听,医生说,真有劲。”
陈莫菲探头过去,看那视频里只有她隆起的肚皮,还有医生跟陈乔的对话。
“她怎么样?孩子怎么样?”陈乔问。
“都没事儿,听这胎心,你听,多有劲儿。”对方说。
“多有劲儿!”陈乔又将电话凑过来,放到她耳边,陈莫菲听到来自自己肚子里小家伙的胎心,简直孔武有力。
“他都有胎心了。”陈莫菲笑,旋即对陈乔说,“把这视频删掉。”
“什么?”陈乔问。
“删掉,视频。成什么体统!”她别过脸去,陈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只顾着高兴却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怎么能让陈莫菲知道自己录了这种视频呢!
视频里有好裸露在外的肚皮。
“删删删,我删。祖宗,你可千万别动气啊。”
陈莫菲刚才被康若然吓死了,他则被陈莫菲给吓个半死。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他再召救护车显然没那么手忙脚乱。等救护车时他将陈莫菲抱在怀里,想人生可真是滑稽,他实在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安排来:让流年去照顾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流年自己的妻子却被自己的仰慕者照顾。
再一次召救护车,救护车来得十分及时。又是担架又是心电监护,当确定一切指标正常且平稳,陈乔安静的坐在陈莫菲身边,听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尖叫,他祈求这一程路既远且长。然而终点却比他预计的到来时间还要早。
他有点儿不太敢告诉此际晕倒的女人还没出院,不过医生们很快就查出来,当然不免斥责,不过陈乔并不以为意,他甚至有一些窃喜,因为他们在斥责他的时候问他“是怎么做丈夫的”?
怎么做的?
他还没有做过。
陈莫菲安静的躺在病房尽头的抢救室里,几个大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他就跟在旁边,看见她身上粘满了各种线和夹子,电脑数据显示她一切正常,没多一会儿,陈莫菲被获准推入普通病房。
好了,现在她醒了,两人简短对话过后陷入沉默,有时沉默令人尴尬。
“饿了没?”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又几乎不约而同的轻笑。没多一会儿陈乔看见陈莫菲阖上了眼睛,两排浓密的眉毛像两排哨兵,胸脯也平稳起伏。陈乔打了个呵欠,返身去锁上了门,好在医院里的单间有陪护床,他爬上那张陪护床,和衣躺下,很快就沉入梦乡。
在临睡着的最后一刻钟,陈乔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如果一年半载流年不回来,或者,万一他在那边最后决定跟康若然在一起......
不不不,那对陈莫菲来说就太过不公平了。
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梦,真正来临,疲倦适时适地袭击了他,陈乔却并未反抗,这一觉他希望自己能睡到地老天荒。
可在黎明来临前没多久他就改变了主意。
“吃点儿什么?”
陈乔偏过头来,看另外一张床上的陈莫菲,而后者也正以相同的姿势看着他。可惜没人为他们将这画面定格,这让他心生遗憾。陈乔翻了个身,将一面手臂蜷起,看陈莫菲。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我们俩不能在一起。”陈乔说。
陈莫菲笑而不语。
“在一起就只研究吃,在一起了将来只能胖成两只猪。”陈乔进一步解释。但陈莫菲并不买帐,她是真的饿了,而且顾不得矜持。
“真的饿了,老板,拜托,搞点吃的来吧!”
小护士们开始交接班,但还没开始查房,陈乔预计一会儿主治大夫来又将给他一顿好训,但他并不在乎。
于是他拿出手机来开始选外卖,选了他常去的那一家晚茶楼,那家名字叫什么晚茶,其实早市也供应,什么豆沙包、蟹黄包、奶皇包或者皮蛋瘦肉粥都还不错,他边点餐边问陈莫菲的意见。
“来点儿小菜不?他们家自制的,材料好,最关键卫生,只早市有,而且限量,卖光就算了,卖不完的也不再卖,过了早市一定销毁,现在这种良心商家不多。”
“要。”陈莫菲拼命点头,肚子早就向她提了抗议,她最近是越来越能吃,她怀疑一会儿自己可以吞掉一整头大象。
“你要了几个奶皇包?”
“三个。我吃一个,你吃两个。”
陈莫菲面露难色,“恐怕我自己一个人就会吃掉三个。”
原来她怕自己吃不饱。
陈乔笑了,把电话拿过去给她瞧。
“你看,我还要了虾饺。够你吃了,像你真能吃多少似的。你现在是饿,等一会儿吃了点儿东西,肚子里有东西垫底了你就不这么说了,又该埋怨我要的多,浪费了。”
陈莫菲倒真顶讨厌浪费。这习惯从她在这座城市里落地生根开始就作下了,开始她跟方草租一个插间。
什么叫插间呢?就是房东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而她和方草共同分享房东那间小卧房,卧室里只能容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张桌子,两个人工资都不高,付了房费没剩多少,所以谁也不舍得太过铺张浪费。
一次陈莫菲生病,想家,哭了。方草问她,想吃什么?陈莫菲记得是冬天,西瓜特别贵,她说想吃西瓜。本来以为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一会儿方草真出去给她买了半个西瓜。两个人围着西瓜边吃边说边笑,到后来方草不吃瓤,把西瓜皮挖得几乎透过去。
陈莫菲让她吃瓤,可是方草说:你不知道,这地方能入药呢,叫西瓜霜,对嗓子特别好。
“那我也要吃。”陈莫菲坚持。后来两个人齐心协力,差点儿把那西瓜挖穿。最重要那西瓜吃完了以后,方草又拿那西瓜皮做了个汤。
方草真是会算计。
陈莫菲心想。 难怪她后来当了会计。
然而,这样会算计的一个女人,最终还是败给了男人。
护士进来,嘱他们将床收拾好,简单询问了她昨天晚上的情况,陈乔在一旁流利作答。等小护士们走后,没多久医生又来查房。那医生30几岁的年纪,很好说话,她显然已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自己管的患者闹出来的好事,但她并未出言责备。只临走时把陈乔叫到门口,嘱咐他一定要有轻重,你惯着是好,但也不能什么事儿由着她啊。
陈乔拼命点头。
“她今天可以出院吗?”陈乔问。
女医生略微沉吟。“可以是可以,但她怎么会总是晕倒,你们要不要检查一下其他方面,比如做个全身检查什么的,不然没有孕产妇会像好这个频率晕倒。我怀疑......”
女医生压低了声音,陈乔却精神起来。
“怀疑?”陈乔谨慎而小心的瞅了一眼还在病床上躺着的陈莫菲。
第105章 毁灭
“医生,借一步说话。”他转身带头先朝外走,内心忐忑。“您看这情况她严重吗?不会真的有事吧?!您怀疑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您跟我说,我没事儿的,我很坚强的。”
“不排除。”女医生说,“哪有这么频繁晕倒的?家属自己决定,如果不放心可以做个全身健康检查。不过话说回来,她究竟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晕倒?”
“医生,是这样。”陈乔不打算隐瞒,这关乎到医生对陈莫菲病情的判断,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前一阵子她出了点事儿,牵涉到一桩凶杀案里,知道自己洗脱嫌疑那是第一次晕倒。”
陈乔停住,看医生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至于后一次,是因为她看到自己一个特别好的女朋友跳楼自杀,那女人从楼上往下一跳,她腿一软,就又晕倒了。”
陈乔再一次停下,抬起头来看女医生,女医生则拿难以置信的目光回望他。
“你有病吧?”女医生表情特别一本正经,“那么惊险刺激的场面,你敢让她一天之内体验两次?你是她亲丈夫吗?是亲丈夫都不可能让她一天之内接连受到这样的刺激,你这不是惯着她啊,我看你这是存心要把她往死里整。怎么着?后悔了?奉子成婚?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女医生竟然越说越激动,陈乔也不敢回嘴,只耷拉个脑袋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在一旁垂手侍立,恭恭敬敬的洗耳恭听。
“她娘家人呢?她有没有娘家人?”女医生声色俱厉。
陈乔则噤若寒蝉,他直觉得在医院里只有医生最大,医生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或者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得罪眼前这女医生,但很显然眼前这女医生对他可没什么好感。
“是是是。我不是故意的。”陈乔汗都下来了,嘴皮子也不利索了。“下不为例,一定下不为例。”他点头哈腰,“这两回真是凑巧了。您说第一件事儿告诉她是为了让她高兴,第二件事儿也是别人打电话给我,电话声音太大她恰巧听到了,不让她参与她跟我急眼,我是怕她一着急又出什么差错,没想到......”
陈乔不住拭汗,那女医生见他人还算老实,对答也合乎逻辑情理,这才作罢。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观察看看,但是我可警告你啊,再不能让他受到那样的刺激。什么事儿啊,你当丈夫的眼瞅着就要当爸爸了,可不能再像从前似的什么事儿都稀里糊涂的,得心里有数,得心里有个轻重,她现在是重点保护时期,可千万不能大意,虽然她的胎现在还算稳定,但是七八个月死胎,孩子再听没有胎心的有的是!”
女医生知道这算是出言恐吓,现在好多人诟病医生们讲话太悬,实际上他们不是讲话太悬,是不悬了有些患者根本就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等小病拖成了大病又来呼天抢地、怨天尤人。医者父母心,就医生这职业而言,一出手有时真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要说没一点儿职业道德或职业荣誉感是不现实的。
可惜现在大多数人听风就是雨,再加上医生队伍里也确有几个害群之马,于是乎医生这名儿现在都被污了。
女医生又狠狠交代几句,这时小护士跑过来。
“刘医生,二床不好了。”
“怎么了?”
“休克。”
“快!”
女大夫一招手,脚步开始急切起来。
声音渐远。
陈乔轻抚胸口。有点儿自私的想:幸亏不是陈莫菲。
他长出一口气,正待往病房里走,却见陈莫菲嘴角含春,正看着自己笑,那笑-----简直就是笑里藏刀。
陈乔故意作出一脸凶相来,瞪大眼睛怒斥:“笑什么?”
“那个女医生。”陈莫菲小手偷偷一指,“能降得住你。”
“什么意思?”陈乔明知故问。
“盘她。”
陈莫菲前仰后合。
然而康若然没那么容易出院。
“情况比较复杂。”流年能听得懂对方的英文。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体形肥胖而臃肿,眼睛很大,但眉毛却很淡,有双下颏,梨形身材,头发稀薄,呈淡黄色。个子很高,又胖,所以站在流年面前似乎能把流年整个装下。
“她的情况我们清楚。”
康若然把自己弄成了街区里的焦点人物,因为她的华人身份,更受人关注。街知巷议。但流年不知道康若然是否真正不在乎。他低下头,目光抓紧鞋尖,手伸向裤子口袋。他习惯性一摸,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烟。他想抽烟。局面被弄成这样他很被动,他不知自己应该对康若然同情还是冷血。他很踌躇,从来没有这样踌躇过。同情会强化她接下来的动作,而冷血-----他不知能不能适得其反。
从前他一直以为康若然懂事又识大体,现在看来......
或者,他应该反省,这一切真全部都是他的责任?
他还是想抽烟。然而,没有烟。就算有烟......国外的医院不比国内,控烟办不是摆设,烟管控得十分严格,不打折,没有人情,没有模棱两可,没有双标。
他有些绝望,想回头,却发现没头好回,回头就是墙,只剩下墙,墙上有他的影子,除此之外,他觉得异常的孤立无援。
她让他拥有一切,她又让他失去一切。她能给也一切。当然这里所说的“给”有个前提条件----给的时候她或者甘心情愿,他不能拒绝。拒绝了她不但要收回给出去的所谓的一切,还要毁了他。
想到“毁”这个字儿,流年不由一个寒颤,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也太严重了。康若然不会的,他们不算是青梅竹马,可是认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不离不弃的照顾她,鞍前马后,事无巨细,除了没给她期待的爱情,他几乎给了自己能够给她的一切。
烟,他还是想抽烟。
女医生眼皮耷下来,淡黄色的瞳仁被眼皮盖住。
她在继续说,“终止妊娠是不合法的。”女人开始停顿,像在等待这个黄皮肤的亚洲男人暴跳如雷。然而他没有,于是她的话得以被继续。
“可是她的状况......”她再一次停顿,流年恨透了停顿,像被宣判要执行死刑的人一直在等待行刑的最后令枪。他有些焦着,烟,他的手又摸上裤兜,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那里不会有他想要的东西,但他还是想尝试,凡人总希望出现奇迹,总希望奇迹出现在自己身上。凡人总希望成功唾手可得,凡人总期望自己是那个被命运垂青的人。
凡人!
流年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平凡如一粒尘埃。
他十分懊恼。他抬起头来,看见康若然嘴唇翕动。
“闭嘴!”流年甚至想对她咆哮,但理智压住了冲动。他将身体靠在墙上,有个东西支撑流年身体的重量,这让流年觉得自己终于得以喘息。
“听说其中一个是个瘾君子,所以我们建议她验个hiv。”
“hiv?”流年抬起眼睛来。
“是的。hiv。”对方说。
烟。他的手指和嘴唇、肺里都需要烟。他想逃。他对她并无责任。流年有些绝望。他拿出电话,点开陈莫菲的微信头像。
莫菲,他突然间很想哭。却不知要为什么流泪。
他从来没想过出个国会出这么些罗乱,情况会复杂到如此程度,局面会如此的不受控制。
早知道.......
嗨,还提这些干什么?
陈莫菲的微信头像是陈莫菲自己。据说这种人极其自恋,有一次流年还专门问过她这个问题。陈莫菲当时轻描淡写。
“微信里很多都是客户、同事、或者跟我有业务往来的人,用头像增加信任感,标签比较清晰。”
照片应该是几年以前的了,她那时候也是短发,目光清冽,笑容冷淡,身穿职业装。
流年放下电话。
“好的。检查一下。什么时候会有结果?会不会有潜伏期?但我觉得她会没事的。”流年肯定的说。
对方这才松一口气,帮康若然约了检查。谈话很漫长,似乎仍旧不能结束。
反正要面对,他知道有些是宿命,逃不了。
“孩子......”他问。
“目前来看还没问题,真是幸运,这个小家伙的生命力也真够顽强的,不然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她还有先心病,她居然没事儿,没犯病。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胎儿则更加顽强,居然一点儿不适都没有。这简直就是神迹。”
那女人惊叹,由衷而热且的惊叹。
流年意识到谈话终于快要结束了。
果然,女医生稍事停顿,简单嘱咐,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知道你一定难过。”她说,“这段时间对她来说也不好撑。如果这段儿你帮她撑过去了,她会感激你一辈子。”
流年低下头,他想起陈莫菲。这个世界上可怜的、需要别人撑的人很多。他不可能兼顾到所有人,他没那个伟大,也没有那个能力。他只想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
第106章 变数啊,变数
但想挺她却并非全部因为她怀了自己的孩子。
陈莫菲由谁来挺呢!
他想回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四海为家。但是他现在极其想回家,回到自己家,跟陈莫菲在一起。
如果这算自私,那么他自私。
康若然还没有醒来,身体指标无伤大雅,醒来是早晚的事儿。
医生给流年吃了定心丸,他拿电话,把康家两位老人家的电话分别调出来,拔出去无数次,又挂断无数次。
不知道该怎样说。
康若然所托非人?他流年办事不力?
好像也没有别的答案。然而这答案让流年觉得难堪。
陈莫菲也应该知道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为什么呢?他有点儿害怕,知道这情况不知道她那身子骨儿能受得了不,算起来她怀孕有一段时间了,上一次在视频里看她她已经开始显怀。然而,总要于此对她有所交代,不然她一定会胡思乱想,如果影响她的心情或者胎儿的生长状况......
电话在他手里不安的翻转,直到手机机身上也是他手掌的温度。流年回身又仔细察看了康若然,帮她掖了掖被子,其实这房间根本不冷,什么也不盖也不会冷,但他实在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抬起手腕,他看到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一刻,于是默默在心里换算国内的时间,猜测此际陈莫菲正在做什么,
他有点儿恼恨自己太过现实。薄情、寡义。
也许这样对康若然不算太公平,但他换算不好,不知道怎样待她才算公平。最重要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不,流年深吸一口气,美国医院里的空气跟国内的一样让人感觉到压抑。
他知道康若然想要什么。
从一开始就知道。
流年曾经以为时间会淡化康若然对自己的渴望,现在他知道,如果他不能给康若然想要得到的,那么康若然认可将他毁灭。
流年目光覆盖上那平躺女人的脸,她面色苍白,身体单薄,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然而那单薄的身体里又似乎蕴藏巨大能量。
流年十分突然的就想到“***”这个词儿。
他苦笑一下,在心里笑自己凉薄,是否男人都这样?不爱一个女人,她哭是错、笑是错、爱他是错、甚至喘气都是她的错?
他不敢睡,也睡不着,灯光正好在头顶,流年觉得有点儿热,同时有点儿烦躁,生活一筹莫展,从前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可圈可点,至少从没像今天这样狼狈过。生活归他掌控,包括康若然,他的人生,他的工作,他的一切。
现在想想,这想法儿究竟有多可笑!
时间定格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时阳光斑驳,树影婆娑,流年找到那个叫陈莫菲的女孩儿。
“我喜欢你。”他说。似乎喝了酒,但其实酒并没有多少,但他抖得厉害,筛糠一样,他笨拙的朝她靠近,直到知道陈莫菲也喜欢自己。
那段时光呵。
他曾无数次回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将那段经历锁进岁月深处。
变数,其实来得猝不及防。
放学,他照常回家。见家里一片狼籍,母亲在哭,父亲枯坐如一尊雕像。他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后来来了一辆车,把他们家所有的家当都塞了进去,也包括他。
应该跟陈莫菲说一声,但他冲口而出的却是:“我明天还要去上学。”
“不在这儿上了,那边都帮你办好了。”母亲红肿着眼睛回答。
他嗫嚅嘴唇,不知该如何作答,然而汽车已经发出启动的轰鸣。
“有没有落的东西?”一个赤膊壮汉从车上跳下来朝他们大声喊。
“没有。”
他看见母亲回头时眼泪落了下来,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父亲仍旧一言不发。他知道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可流年不敢问,缩进角落里,他脚下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破包袱,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母亲后来狠狠的转身,然后小跑着进到车里,他听见咣当一声,车门被带上。
车身突突着试图往前拱,一分钟后终于跑了起来,速度渐渐匀称,先前还是熟悉的城市街道,每一条他都那样熟悉,后来城市被远远甩在身后,陌生的乡村小道,道路两旁有林立的白杨还是桦树,树后面是大片庄稼地。
这是到了哪儿?
他心想,却没有答案,当然也不敢问。车里没有空调,开窗也闷得狠,风从窗口灌进来,全部都是扑面而来的闷热天气。再后来到了晚上,流年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在梦里他见到陈莫菲,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又去了那家小旅馆,小旅馆里面的空气仍旧闷热而又胶着,床单被罩还是蓝白的格子,有汗、有粘腻的感觉。
然而这时候有人粗暴的把他拍醒。
“流年,下车了。”
下车了?
这是哪儿?
对了,我们连夜就逃出来了。
他想到“逃”这个字眼儿,可不就是逃吗?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要逃,要逃到哪里去,但他知道一定有某些大人不想告诉自己儿子的并不十分光彩的原因让他们出此下策。
流年来不及叹息,因为汽车戛然而止。他知道,新一轮的劳动又要开始了。
这是新家吗?他站在这个陌生的小城市一隅发呆。面前是一爿破旧的老楼,乏善可陈,这个时间,几乎所有人家都关了灯,小区里漆黑一片。路灯倒是亮着的,发出昏黄的光,只能勉强影影绰绰的、模模糊糊的看见周围,这里的一切都让流年感觉到陌生却没有让他生出丝毫新奇之感。
咣当一声,那车后箱被大力打开,流年把书包放在一旁,放下书包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男孩子,他叫流年,从此以后可能流家都要靠他,身为长子也是独子,他可能别无选择。
命运?
造化?
什么都好。
总之人生没地儿去讲理。
他撸起袖子,“妈,往哪里搬?”
他问。
母亲没说话,看着他,后来小声的。
“妈其实也不知道。”
听见这话流年身体定住,然后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
“什么意思?无家可归?哪怕是在这样破落的小县城里?”
但他冲口而出的却是:“那也没事儿。那我们先把东西卸下来再说。”
流年已经看出那司机绝不是什么好说话儿的人,人家把他们拉到了地方,银货两讫,肯定不会在这儿跟他们多耽误工夫。
母亲点点头,父亲也走下车来,他依旧沉默。流年想,才不到一天的光景,父亲竟然判若两人。父亲是知识份子,在那个城市里有体面的工作,平常不说门庭若市吧,也常有人慕名而来。其父尤其擅长字画,写得一手好书法,他自己也常因为这点儿特长自鸣得意。
然而这一天,他像斗败了的公鸡。
天地仿佛都在沉默,几个人谁也没说话,一件又一件行李,大件儿小件儿的物品被从车上卸下来。司机点了烟,坐在驾驶室里吸,开始还下来催促,后来见他们似乎没有地方摆放这些物品,心里也就**不离十。谁没有为难走窄的时候呢,司机决定大发一回慈悲,暂时收起自己久行江湖练就的金钟罩铁布衫。
孤独的路灯下,几人也不知搬了多久。司机下来检查,收了钱,又看了看他们,最后还是转过身发动汽车。
那汽车像来时一样,先是颤抖着嘶吼,然后抖了两抖,再接着欣然而欢快的上路。
流年父母和流年精疲力尽,两人倚在可以倚的行李上,虫鸣蛙叫依稀可闻。那天,流年知道自己的人生恐怕将要被改写,陈莫菲?
他在第一个在外露宿的夜晚里朝自己笑笑。
笑笑以后就忘了她。
流年对自己说。
如果将来......
他看见父亲抽烟,也不知怎样,鬼使神差便走了过去,然后伸出手来。如果是在从前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儿,然而父亲抬头看了看他,随后默默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从烟盒里面掏出一支来,递给流年。
流年接过去,父亲已经将打火机打开,微弱的火光让流年想起很久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他将烟的一端凑近火光,然后猛然往里吸了一口。
流年似乎天生跟烟有缘,他没被呛得咳嗽不止,却像个老手一般很快能熟稔驾驭那些尼古丁。
父子俩几乎同时抬头看天,几乎同时吞吐。长长的烟雾在暗夜里辨不出形迹。流年,噢不,还有流年的父亲,两个人都觉得此生以后他们家跟他们两个的人生都会像今天的夜晚一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倒是行啊,风光也风光过了。只没想到连累了孩子。”流年父亲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儿子,他都快高考了,正是关键的时候,本来还在雄纠纠、气昂昂的备战高考,谁知道......
男人瞬间感觉自己苍老,长长叹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