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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爱情全文阅读

作者:帕三绝     残酷的爱情txt下载     残酷的爱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2章 你妈妈呢?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这一次对方提高了音量。

    他像刚发了一个悠长而旷日持久的梦,恍如隔世,隔了好几辈子似的,再回来,他是再世为人,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或者懵然间才算恍惚过来。

    流年抬起头,对方对方焦灼的眼睛。有人夺过笔来,然后在上面签上“流年”两个字,流年偏过头来,发现是陈乔。

    他凭什么作他的主?然而他心知肚明他能够作得了他的主,这种时候,请让别人替我作主吧。

    他甚至可以祈祷。

    保了大人还是保了孩子?

    陈莫菲发生了什么?

    他很想知道,却并不敢问,也不敢想,时间像突然间凝固的奶酪,瞬间失去生机,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似被什么给死死的扼住了,他无法喘息。

    流年掏出电话,翻看自己的通讯簿。找到一个人,那人是他高中同学,现在在医疗口,他把电话拨过去。

    “我是流年。”他说。

    “流年啊,”对方说。

    然而他发现自己接不下去了,不知要讲什么。流年突然的就把电话给挂了,他知道他不能进手术室,他不能陪她一起,不能跟她一起去面对,或者把什么扛起来。

    没人再去计较有没有月嫂,有没有月嫂都好,月嫂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那个人,如果孩子不能出来,那么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他想起第一次跟陈莫菲在一起,陈莫菲的长头发铺满白色枕头,她额上有轻微的汗,没什么章法的、毫无秩序的排列在她额头上,然后她出声喊了“cut.”

    他便吓坏了,一切都静止了,他只能听得见他跟她的呼吸声,两个人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像能遍布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呼吸。

    陈莫菲静静的躺在手术室里,那里有张床,叫手术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肚子被豁开了。生产是女人一生要面对的一关,这关闯过来是生,闯不过去就是死。

    她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平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两个医生在对话,一个说“快,止血钳。”

    另外一个说,“放弃孩子吧,可能保不住了。再拖可能大人都保不住了。”

    那人没说话,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凝结成露珠大小的汗珠,手术灯下,显得晶莹剔透,护士用大手帕轻轻将他的汗蘸去,他皱着眉,内心不知充盈着的是绝望还是希望。他想救她,那么单纯,不管她是谁,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然而女人大量出血,止血钳,其他的措施全部都上了,却仍旧没有办法止住女人汩汩往外淌的血,那么多的血,仿佛女人全身的血都流了出来似的,那血鲜红,热的。

    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像开在天国的花一样,红得像生命,是的,的确,它也的确意味着生命。

    然而女人身上越发的凉,血带走了她的体温,她闭着眼睛,她是局麻,她不应该睡。

    醒醒,醒醒。

    他想叫,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声。

    孩子成功的拿出来了,剥离母体。那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的危险,是个男孩儿,几斤几两?有助产士把孩子拿到一边去磅,他没注意到那孩子多沉,他的全副精力此刻都在女人身上。

    别睡。你儿子在等你。是个男孩儿。

    他看了看女人的眉目,应该挺漂亮的,因为你不丑。

    医生有点儿想哭,然而确知不是时候,于是他忍住悲伤。

    “输血。”他命令道。

    一袋一袋的鲜血被送了进来,源源不断的往女人的身体里输,然而另外一边,女人的身上像有个漏勺,输进去多少,比输进去更多的血从女人的身体里流出来。医生有些绝望了,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是第一次,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然而今天这情况他是第一次遇到。

    别紧张。

    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尚未习惯看见一条命在他眼前一点一点消逝。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受不了。

    “放弃吧。”助手说。

    放屁!

    他想爆粗口,但是忍住了。可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放弃。他抬头看了一眼产妇的生命指征,在临界点,还有救。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我一定可以把你救回来。

    “血。”他简短的下命令,新鲜的血液缓缓流进女人的身体。

    “止血钳。”他伸出手去,一把止血钳叭哒一声落进他手掌。

    “止血纱布。”

    时间一分一秒,陈莫菲从来没想过在生与死之间原来只不过是攸忽的距离,如果够快,也就一眨眼。

    她呆呆立在医院手术室上方,绝望的看着女人越来越苍白的脸,医生进进出出,他们都好忙,谁说医生都麻木不仁的?他们为了抢救那个女人,全力以赴,每个人脸上表情都凝重而沉重。

    陈莫菲觉得每个人的脸都让她感觉到压抑,她不愿意看,于是挪动步子,孩子呢?是个男孩儿,七斤九两,流年应该想要男孩儿,噢不,他或者想要一个女孩儿,然而不管了,反正现在他们两个拥有一个男孩儿。

    莫菲十分想过去抱住那个男孩儿,然而她迷了路,她无法再找到那个男孩儿,这里面所有的路勾勾叉叉,一个手术室连着一个手术室,她不停的闯进别人的手术室,以至于到最后她都找不到自己的手术室。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刚刚生了一个儿子。然而,我儿子在哪里?

    “医生,不好了。”助手说。

    他不瞎,他看到了。

    “放弃吧。”助手说。

    “放屁!”这一次他吼了出来,眼镜的镜片后面是他的眼睛,他眼睛红了。

    “电击。”他命令。

    医生没往一边闪身,照理说电击有专门的人负责做,但他直接接过仪器,“一,二,三,”

    “一,二,三。”

    又一下。

    “一,二,三。”再一下。

    他想哭。

    “一,二,三。”

    血沿着输液器透明的管道流进女人的身体。

    “一,二,三。”

    医生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最后一下,如果再不行,他知道,他只能选择放弃,无论他多不想放弃。

    医生深吸一口气,两手握那机器,“一,二,三”,他朝陈莫菲心脏的位置按了下去。

    什么东西猛然间击中了她胸部,一股巨大的力量,陈莫菲尖叫着,感觉一股无名的巨大力量裹挟着她。

    仿佛没有人呼吸,所有人看着病床上的女人,医生满头,不,手术衣里面他湿得像一个雨人。

    他知道最坏的结果,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想起刚刚被捧出来的孩子,胸口像堵了一块破抹布。他摘掉手套,转身。

    医生知道自己尽力了。

    但他仍旧不想原谅自己。

    学医为什么?

    医生能做的实在太有限。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他抬起头,伸手朝头上摸,想摘掉手术帽,整个身体所有的骨头刹那散了架似的,他虚脱得一动不想动,脚底下一步儿也的迈不动,从手术室到手术室门口,十万八千里一样。

    他想出去抽根烟,从前他曾经奉劝过无数人少抽烟,但他现在想抽支烟,或者喝一杯,再不然去迪厅,蹦迪,疯狂的摇摆自己的身体,一身透汗,喊出来,尖声的惊叫。

    原来他竟这样脆弱。

    “周大夫。”

    身后有人喊他。

    他像没听着似的,手已经从头上挪下来,口罩也不能摘,门就近在咫尺了,他想像等候在外面的产妇的家属。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然后他们或许会哭,上前来扑打,也许会难以置信。可是他真的是尽力了。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好牵强,他仍旧没能说服自己。

    “周大夫。”助手追上来,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站住,像理石雕像一样站着,目光软得像绸缎,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想去哪里,可是眼睛睁着,它又必须要看点儿什么。你瞧,眼睛也有眼睛的无奈。

    “周大夫,患者有反应了。”

    “什么?”

    “产妇有反应了。”

    周大夫他转过身,朝产妇跑了过去,心电上微弱的起伏浪线,还有旁边显示的数字都提示他女人已经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输血。”他大喊。

    陈乔抱着孩子,病房里空荡荡的,那么空,好像地球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医院,医院里只有这么一个病房似的。

    流年没出来,孩子先出来了,他不怎么会抱孩子,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但当医生把孩子交给他,他仿佛一下子就学会了,流年拽住医生,问产妇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对方答,匆匆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把这两个男人的心也带走了。

    流年没过来看他自己的儿子,一眼都没看。

    陈乔识趣的把孩子裹起,抱进病房。

    “你妈妈呢?”他问他。

    然而襁褓里的孩子并不回答,一点儿声都没有,他怎么不哭呢?也许他就要没有妈妈了。

    陈乔想。

第183章 自由

    可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一声也不吭。无知者无畏。陈乔想。无知者有时也最快乐。孩子放进小床,他走到门口左右张望,看见一个护士经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别走。”他说,“美女。”

    陈乔的长相还是蛮有杀伤力的,小护士站住脚,疑惑的看着他。

    “我是孩子的干爹,孩子刚生下来该咋办?我一点儿不知道。”

    小护士头朝里探了一下,“你等我一下,13床要换药。”

    “好好好,”陈乔一叠声的说。人就站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出去,出去怕房间里就留下一个孩子,怕孩子有事儿,又不敢溜回孩子身边,怕小护士说话不算话,跑了。

    小护士从隔壁病房里出来,见陈乔仍旧等在原位,感觉既好气又好笑,当然也理解,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次,难免。

    “美女,可把你盼进来了。”陈乔双手合十,其实他没什么信仰,噢不,现在小护士就是他的信仰。

    护士抬头看了看他,走到床边,见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闭着眼睛,医院里那张薄薄的小棉被包裹她整个细巧的身子,只露出脸蛋儿来,像只茧。

    孩子看起来一切正常,嘴唇稍微朝外翻,嘴角略微发白。没哭,护士想起来了,这是那个没进病房就先进手术室的产妇的儿子,听说这产妇仍旧留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未卜。

    小护士也没干几年护士,但已看过生死。开始会怕,死亡,毕竟那是死亡,死亡总让人跟阴森、恐怖、神秘搭上边儿,第一次处理尸体时她吐了,好几天没好好吃饭,那时她还不是在妇产科,在旁的科室。她们这些当护士的,实习期要轮岗,每个科室都会去学一段时间,死亡率最高的是心脑血管科,后来她选择了妇产科,因为其他的科室人们看到的永远是死亡、病痛、悲哀、甚至是怨恨,唯有妇产科你有可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你可以在妇产科看到出生、希望、新的东西,看到笑脸和祈盼,当然还有期待。

    这太过不同,尤其是在经历过她不想经历的事情以后。

    可妇产科同样也有死亡,之前有个女人宫外孕,她自己都不知道,等知道时,来了,一切都晚了,太迟了。那女人长得好像还挺漂亮,说没就没了。人的生命实在危如垒卵。

    有一阵子小护士无法理解造物主,她认为造物主太过残忍,这种残忍需要人极具智慧才能理解得了。比方说小护士就疑惑造物主为什么在创造了人类以后又给他毁灭,又给他痛苦,又给他意外,很多离开都是猝然的,身边的人一点儿防准备都没有。

    她伸手抄起小小婴儿床里的婴儿来,婴儿感知到有人将他轻轻抱起,于是他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嘴唇无意识的抿了两下,小手从被里伸了了来,十根细且纤长的手指。

    这男孩儿有一双漂亮的手,这样的手将来不知会在哪个姑娘的心上舞蹈,敲出最美或者最苦涩的音符来。

    “喂奶了吗?”她问。

    “什么也没有。”陈乔双手一摊,“我什么都不懂。”

    小护士咧开嘴笑了,目光却仍旧停留在婴儿的脸上。

    也不知他妈妈有没有脱离危险,她体会内心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在莫名的涌动,一个陌生的、甚至没见过的女人,她开始为她的安危担心。这种感情十分奇妙,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朝外的蜕变。

    “先不要给他喝奶,可以先喝点水,少一点。温度用手背试,或者手腕处,以温为主,不能烫,也不能凉。烫了孩子的肠胃受不了,凉了当然也受不了,会拉绿色粪便,那就是坏肚子了。”

    她俯下身,轻轻把孩子重新放回到小床里,孩子意识到自己被放下了,小小的身躯在薄被底下不安的挪动一下。但他仍旧没有哭,这是个安静的小美男子。

    小护士直起腰身来,转过头去看陈乔。

    “还愣着干嘛?”她笑盈盈的说。

    这女人一笑挺好看。陈乔想,她有个酒窝,她的酒窝儿不是成对出现的,只右侧脸颊有,所以看起来特别好看。尤其这女人出现得正是时候,陈乔拿她当救命稻草。

    “去给孩子整点儿温水。”小护士吩咐道。

    “噢。”陈乔应承一声。转过身去,一头扎到门口,可人到了门口又一头折回。

    “去哪儿整温水?拿什么整?”

    “奶瓶啊。”小护士莫名其妙。然而陈乔连奶瓶在哪儿都不知道。小护士眼尖,伸手朝前一指,“呶,那不是!”

    那是一个淡蓝色的环保袋,奶瓶子安静的躺在包装盒里,它都看着他了。

    陈乔上前解开环保袋,将奶瓶从里面掏出来。

    “得煮一下。”小护士提议,但环顾四周,估计他们也没带全设备,于是改变了建议,“不然用热水烫一下也成。”

    她见陈乔拿奶瓶的样子颇为茫然,于是又追加了一句,“奶瓶就在热水房。每层楼都有个开水房,那里面有个大锅炉,烧开水用的。留神烫。”

    最后一句话她是喊出来的,当然没敢离开病房,只留这刚出世的婴儿一个人在病房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没一会儿陈乔回来,还好,他手里的奶瓶有四分之一水。

    这男人还蛮聪明的,其实带孩子也就那点事儿,女人带孩子似乎都有点儿天份。

    “喂过水以后如果一会儿他哭应该就是饿了,饿了以后就可以喂奶了,奶粉也不能用开水冲,得用温水,大约四十度左右,开始孩子不能吃太多,但是每个孩子的情况不同,你可以多冲一点儿,看他每顿能喝多少,以后养成定时定量的好习惯。”

    陈乔领了命,小护士连跑带颠儿的跑了出去。

    孩子重新出现在陈乔怀里,小小又软软的一团肉,偎进他怀里,满足的蠕动。陈乔生平头一次抱这样小的孩子,开始是有点不知所措的,后来稍微好一点,他将奶头凑近孩子的嘴巴,孩子似乎不太饿,于是懒洋洋的张开嘴,咬住奶头,可陈乔给的水太足,第二口孩子就呛着了,脸憋得通红,陈乔吓得手忙脚乱,抱着孩子也不知该怎样才好,幸好刚才走开的小护士不忙,又放心不下他,回来又瞧了一眼。

    小护士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接过孩子,然后将孩子竖着抱起,婴儿的小脑袋软软的耷在小护士肩膀上,小护士的手掌握成空拳,然后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她边拍打边交代。

    “记住了,喂水喂奶都不能急,不然孩子容易呛,呛可大可小,呛了就把他竖起来抱着,一定要把住腰,小孩子腰不能闪着,腰软,立不起来,然后手握成空拳,拍。以后喝完了水或者奶也要这样拍,直到拍出嗝儿来才好,这样省着吐奶。”

    陈乔汗已经下来了,此际那团又小又软的生物于他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难题。

    “孩子妈妈有消息了吗?”小护士问。

    想到陈莫菲,陈乔低落起来。他相信她一定会没事儿的,开始这信念还像石头一样坚固,后来这想法儿便有些松动,再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心里便没那样大的底气。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陈莫菲时的情景,她自称老娘的样子,明明爱得那么疲软,却偏要装出强悍,陈乔几乎一眼便觑破了她的软弱。

    后来她跟流年重新在一起,这女人便成了他心里一个图腾。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图腾。

    这个图腾或许是自己爱的人,或许是爱自己的人,或许是亲人,或许是爱人,也或者是爱而不得的人。

    他不承认陈莫菲是他的爱而不得。

    于爱来说,谈得到有点儿太宽泛,也有点儿虚无缥缈,还有点儿庸俗。

    然而人一生可能都是为了得到,我们想要得到太多的东西,物质的、精神上的,有形的、无形的,所有的一切,人是贪得无厌的动物,如果欣赏能不掺杂质,那才是纯粹的欣赏,如果欣赏掺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那不是欣赏,那是**,那是期待控制的带着点儿绝望的**。控制、改造、这些全部都是,披着一些华丽外衣的不太切实际的,听起来不太孟浪实际上又不算是太抻头的**的另外一张脸孔。

    每个人都有掌控欲,当这种**从身体里伸展出来,人就变了,人就不再是原先的人,是想要控制的人。可人生偏有个奇怪的现象,当你越想控制,反而越会失去。人会被“控制”给控制住的,那时其实控制他人的人都是被动的,不过也是一个傀儡。是控制欲的傀儡。

    这是世间的真相。

    陈乔不想控制任何人,任何人在他这里都是自由的。于是他自己便也是自由的,心的自由要插上翅膀,从某种意义上说,陈莫菲也是一个热爱与向往自由的人,然而她自己并不自觉。

    她以为自己甘心被困于某段感情或者某一个人,其实不是的。

第184章 叛逆者

    “好了。”小护士说,说着俯下身体,将孩子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回小床里,孩子发出意犹未尽的声响。陈乔走到小床边,抬起头来看小护士,问了一个问题:他是有点儿饿了吧?!

    可能。

    于是他又走向奶瓶,奶粉在包里的某处安静的等候,直到陈乔将它从袋子里拎起,那是一罐铁皮罐的奶粉,罐身全部都是洋文,好在他于此精通,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才是他的母语。

    陈乔仔细阅读了说明,按照说明准备了温水,将奶粉放进奶瓶里,奶粉渐渐融化,瓶子里出现乳白色的液体,他拿起奶瓶来轻轻摇晃,然后扣上奶嘴,抬起手腕,将奶嘴对准自己手腕处,不烫,皮肤对他说。

    陈乔选择相信自己的皮肤,他的神经还没精明到会撒谎欺骗自己的主人。

    这一次陈乔有了经验,不过孩子吃奶的过程仍旧有些惊心动魄,比如有三次他差一点儿呛咳,但陈乔及时调整了姿势,小护士手插在护士服里安静的瞧着这一切。

    这是一天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上淡蓝色的窗帘淡淡的洒进来。那一刻,小护士希望自己是个画家,用一支笔,把美好的画面收进那狭小的画布。

    凡世间一切美好都值得人们记住。小护士想的是记住而非留住。因为人类终归是要发现,世间一切美与丑,善与恶,可能被记住,却永远无法被留住。没有永恒。

    她突然间转身,身后留下一个短小而矮胖的身影,陈乔抬起头来,想跟她说声再见,或者说声谢谢,然而他只张了张嘴巴,空荡荡的空气在他的嘴巴里搅了搅,又出去。

    陈乔突然间发现,他其实并不想说话。

    低下头,就看到陈莫菲跟流年的儿子,他嘴巴有力的收缩,那是造物主赋予每一个人的本能,他的嘴巴十分有力,有几次他发现孩子奋力吮吸奶嘴,把奶瓶朝他的方向带过去,以至于陈乔不得不调整了姿势。

    这个小家伙,不像流年,流年没那么大的侵略性,他更像陈莫菲,陈莫菲的身上有侵略性。然而陈莫菲一直在尽量的隐藏自己身上的侵略性,她试图让自己变得-----怎么说呢?不像她自己。

    想到这儿陈乔突然间放下心来,在生与死的瞬间,人是会爆发出某种能量的,陈乔有理由相信,陈莫菲不会死。她不是个轻易肯向什么低头或者就范的人。有些人天生就是个叛逆者,有些人天生就是驯服者。而陈莫菲显然是前者。

    剩了大约能有十毫升,小家伙满意的吐出了奶嘴。然后他闭起眼睛,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陈乔放下奶瓶,把男婴抱起,另外一支手掌则支撑起男婴的腰,右手握成空拳,一下一下拍男婴的后背,没多一会儿,男孩儿打出一个响亮而饱满的嗝儿来。

    原来这么简单。

    陈乔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这时,轮子摩擦地板的声音,紧凑而且局促,不对,还有一点点从容。陈乔站起来,臂弯里抱着孩子,他觉得心像要跳出来,一张床出现在门口,白色的被子,被子下面覆盖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床两边有家属,有医护人员,陈乔失望的发现他并不认识那些人,所以他由此推断出来那床上躺着的一定不是陈莫菲。

    有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有时,有了消息,也未见得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消息这事儿很奇怪,人们盼着它,也怕着它。然而消息不过就是个消息,它其实没有办法改变消息真正要传递实质。

    有时消息不知道是自己误导了人们,还是人们误解了消息。

    病床从门口滑过,陈乔颓然坐下,怀里的孩子满足亦或不安的轻轻蠕动,他低下头来,便看到他那张脸人,酷似流年,当然也有陈莫菲的影子,眉眼像流年,然而神与韵像陈莫菲。

    他抱着那孩子,从未觉得自己与那女人如此接近过。或许他会在今天跟怀里的男孩儿一起失去那个女人。这想法儿曾经让他恐慌不已,其实及到现在那想法儿仍旧潜伏在他身边,总伺机给他致命一击。

    陈乔从里锁好了门,然后进卫生间开始刷奶瓶,也不知怎么,他像突然间开了窍,突然间会带孩子了,可等他把一切都收拾好,安静的坐在男婴的对面,他突然间发现自己有点儿手足无措。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婴儿的呼吸,他连自己的呼吸声仿佛都无法听到。

    于是陈乔不得不深深吸进一口气,再长长的把那口气吐出来,他听见那声类似叹息的东西,在空气里越飘越远,直到彻底融入他面前的空气,完全消失不见。

    也不是。

    可能现在,它们无处不在了。它们逐渐聚集、成形,逐渐变幻成一个女人的模样,陈乔伸出手来,只轻轻一碰,它们便又像烟花一样,四散溅开,分崩离析,一切又都消失不见。

    也不是。

    可能是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

    陈乔走到窗前,试图拉开窗帘,刚把窗帘掀开一点,便发现那阳光从窗口铺进室内,正好映在男婴的脸庞,男婴该是微微皱了一下眉,于是陈乔放弃了想把窗帘拉开的想法儿。

    他重新回到男婴面前,守护他,他用眼睛温柔的触摸男孩儿,直到男孩儿朝他微笑了一下,刹那的微笑的动作,实际上那是婴儿下意识的动作,但被陈乔解读出不同的意义来。

    有时,有没有不重要,信不信才重要。

    流年相信陈莫菲会回来。他想起自己从前看过一部电视剧,王志文演的,有一天王志文跟女主左小青在一起,王志文拒绝了左小青,但是他拒绝得相当艺术,他说,当你接受了一个人,你就接受了她的高度。然而我现在并没有你这个高度,我不想亵渎你。

    喜欢是占有,而爱是放手。

    有时不是不够爱,是不敢爱。想交配的男人会拼了命向对方展现自己有多优秀,会露出最漂亮的羽毛。而爱一个人,是能够清晰的看清楚对方和自己,尤其是自己最漂亮羽毛下的肮脏,他知道自己配不配得起对方。

    从前流年以为自己配得起陈莫菲有余,后来他有时恍惚,现在,他十分清醒的意识到,他配不上她。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然而现在说配上配不上十分混蛋。

    手术室大门开了,离得他似乎十分遥远。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当“陈莫菲家属”喊到第三遍,他才如梦方醒,奔过去,在病床前一尺,他停下脚步,脚像扎进脚下的地里,生了根,拔不出来。

    他不知自己等了这么久等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只知自己这心里翻腾涌动、上窜下跳,多少想法纷至沓来,又潮般退却,他总试图想抓住点儿什么,然而他发现两手空空,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你是陈莫菲家属?”有人问。

    至于谁问并不重要,他懵然的点头。

    “已经脱离危险。”医生摘下口罩,朝前走去,有人推了流年一把。

    “推产妇回病房啊,愣着干嘛?”

    “啊,噢。”他应承道,看见陈莫菲紧闭的双眼,她还没醒,好像许久没见她睡得如此安详。他伸出手去,手床扶手有点儿凉,然而他觉得腿有些软,那两条腿似乎无法支撑得起来他全身的力量,他低下头去,眼泪掉了下来,忘了感谢那医生,什么都忘了,他只知道女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她在死亡线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然而她现在像死了一样,面色惨白,看起来毫无生机。

    病房离得近了,陈乔刚好出现在门口,朝走廊尽头望着。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是个凯旋的将军,他把陈莫菲带了回来。他昂起头,护士站有护士出来,病床哗啦啦的进了病房。

    陈乔看了流年一眼,问,没事儿了?

    流年点点头。

    陈乔伸手拍了拍流年的肩膀。

    护士把心电监控仪器安上。

    室内的嘈杂把孩子吵醒了,他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然后扁了扁嘴巴,尝试着哭泣,显然中间他也经历了纠结,但嘈杂一直没有停止,于是他觉得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哭泣。

    这是他对这世界第一次表达不满。

    声音宏亮而宽大,整个病房仿佛陷落于他的哭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陈莫菲。

    陈乔看见女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双眉跟男婴刚才一样,轻轻的皱了起来,上下眼皮艰难的交锋,然后,陈乔看见他手指轻微动弹,接着是眼睛。

    陈莫菲,醒了。

    世界在她眼前由模糊而至清晰,她看见了流年,还有陈乔,两个人脸上都露出微笑。

    她张了张嘴,陈乔转过身去,将男婴从小床里抱起,然后把他抱到陈莫菲床边。

    “孩子,你儿子。”陈乔轻声的。

    病床上的女人眼珠跟着孩子转了过去,然后长久定格在男婴身上。她试图伸出手。

    我的儿子,她想,真好!

第185章 对坑?顺应?

    而后便陷入巨大的黑暗,黑暗兜头笼罩下来,把她拉进一个无边无际的幽长而狭窄的梦境,四周都是墙壁,触手可及的冰冷,空气随之而稀薄,于是她感到窒息,没什么拼了命的扼住她的喉咙,然而她就是感觉呼吸不畅,那些空气似乎变得比她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空气都要粗壮,它们像一根藤,像树的根须狠狠的扎进土地,它们无法穿过她的鼻孔,她丧失掉了自由呼吸的能力。

    然而她必须要适应,在这个社会上。她仍旧想活,生的**支配着她,她从来没像如今这样如此渴望**光临她的身体,她盼望那叫**的东西也能像树的根须一样狠狠扎进好的心里,在里面生出期待在长的渴望来,不远处似乎有亮光,陈莫菲调整自己的呼吸,朝那光亮走过去,然而走到一半,她便一脚踩空,陈莫菲再一次陷入巨大而磅礴的黑暗。

    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醒来。

    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风撕扯树梢,人们却只能关注到闪烁的霓虹,无论夜有多深,仍旧有充满焦虑的人无法入睡,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耽心第二天自己无法醒来,还是根本没过够眼下这一天。

    最糟糕的是他们根本不想知道答案。他们被失眠困扰,尔后又向失眠妥协,只有醒着,手里拿着手机,自己正在看着什么,仿佛才能提示他们自己仍旧存在-----不但**,还有灵魂。

    他们与生俱来拥有这两样东西,但太多人时常感觉到他们在出生伊始就把些什么留在了母体,所以你看母亲们有灵魂有信仰有追求对他们的孩子也有要求,但是他们自己却没有这些。

    他们无意识的时代的惯性裹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更不懂得怎样才能到达目的地。

    上生物课时老师讲过动物与植物的区别。动物跟植物的区别在于有无意识,在于动物可以由意志支配自己自由的行走。植物没有意识,植物的意识是毫无价值的。一个植物意识到别人要来践踏它来了也没有意义,因为它无法逃走。

    在漫长的生物进化中植物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于是它不再思考,对命运逆来顺受。而动物则不同,动物的身上总是带着叛逆的影子,它们总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背叛,总之必须得背叛点什么,不然似乎无法证明他们真正的存在过。动物不相信命运,他们总试图改造自己的命运。可糟糕的情况是,他们甚至不明白命运到底是什么。当你无法了解命运,也就无法控制命运。

    但是动物们不管,他们就是要控制,仿佛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控制的。

    控制让动物们有安全感,他们喜欢掌控的感觉。

    然而动物们无法意识到,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掌控过任何东西,包括关系、权利、金钱,一切。相反,越是疯狂想掌控的人才是傀儡,他们被控制给控制住了。

    谁是谁的主人?

    有时这是个罗生门。

    第三天陈莫菲才完全清醒,那时月嫂已经就位,流年跟陈乔可以帮月嫂做许多事,手法娴熟,几可独挡一面。月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身上最重要的优秀品质就是爱干净,而且话不多,不怎么会看脸色,带孩子的手法固化又僵硬,但是流年对她相当满意,流年不喜欢太过聒噪的人,尤其是女人。

    月嫂跟其他的月嫂不同,除了做好她自己的份内事,她还会参与照顾陈莫菲,在她晕迷不醒的那几天里,她几乎每天都会帮她抹身,每天都会帮她翻好几次身,然而安静的站在床头看着自己那一直昏睡不醒的女主人,间或摇摇头,或者若有所思的叹口气。

    孩子不太闹人,对于流年来说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他总是吃了就睡,睡醒了吃,有时也玩儿,但就那样安静的,他不太找人,月嫂也好,陈乔也好,他自己的父亲也好,他总是极其安静的眼睛盯住自己力所能及盯住的一切,手脚并用的踢蹬,直到精疲力尽,这时,他要么喝点儿奶,要么就睡一会儿。他能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得很好。

    陈莫菲醒,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是月嫂最先发现的,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不是先动动小手指,然后有人发现了惊叫,找来医生,医生宣告患者已经醒来,而且再不会毫无意识与节制的睡过去。

    月嫂帮她擦身,擦完了她跟她安静的道谢。

    “谢谢。”陈莫菲说。

    月嫂答:“不用谢。”

    然后抬起眼皮来看她一眼。“醒了?”她问。

    陈莫菲朝她虚弱的笑笑。

    然后女人扔掉抹布,跑了出去,流年跟陈乔在走廓尽头的吸烟室里抽烟,她跑出去又跑回来,回来确认一下陈莫菲真的醒过来了。

    她喘着气,对她说。“我去喊你老公,你能照顾孩子吗?”

    她略微停顿,然后追加了一句。

    “也不用怎么照看,你就看着,别有外人进来就行。”

    陈莫菲嘴唇干燥极了,她张开干涸的唇瓣,告诉女人,说“去吧。”

    她就去了,像一阵风一样的去了。等那阵风旋回来时带回来两个男人,巨大的喘气声由远及近,陈莫菲睁着眼睛,像从来没有睡去过。她看看流年,然后决定不将目光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移开去。

    流年跪在床边,握起她的手。

    这些天以来困扰他的命题全部关于得到和失去。

    得到应该关于喜悦,然而他没有。而失去应该关于悲伤,他有。悲伤像海,而他是个不会游泳的旅人。悲伤从心里滋生出来,悲伤有据可循,然而他仍旧拿那些悲伤束手无策。

    “你醒了。”他问。

    然后不等她答,他再问。

    “你醒了?”

    “醒了。”

    陈莫菲点点头,陈乔转身出了病房,出去寻大夫。大夫出了门诊,不在,只有值班大夫在,值班大夫态度相对冷漠,问了几句她的情况,说挺好的,淡淡的,淡得像什么也没加的温吞吞的白开水,然后大夫出去了。

    走到门口,大夫说她可以进食了,但仍旧以流食为主。

    月嫂便忙起来,月嫂做这一切不像是在工作,像早已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做再正常不过的寻常家务事,这状态让大家都满意。

    陈莫菲进了食,脸上开始有点血色,生命怎么走的,现在又一点一点重新回到她的身体。她必须积蓄力量,以对抗-----对抗什么呢?她实际上有些茫然。

    为什么一定要是对抗?应该顺应。顺应可以让她和大家的日子都变得好过一点。然而人类太过倔强,学不会顺应,她一直奇怪为什以会这样,直到后来她意识到有人固执的根由,就是自我,或者叫自私,再坦白一点说,陈莫菲认为那叫控制。

    人人都想控制,有能力的人掌控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次一点的掌探一个他企业一个集团一个部门,再次一点的掌控自己的爱人、亲人或者朋友,当然还有孩子,再次一点的,世间没一样东西可以完全落入他的掌控,那么他就会养宠物或者植物,或者摆弄一些细小的物件,培养一样兴趣。

    只有掌控才能让人有存在感,才能让人觉得自己仍旧活着。

    这是个相当相悖的悖论,陈莫菲没想明白为什么人只有在掌控着的时候才会让人类生出所谓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在《太古与其他时间里》这本书中,有一段是如是描述的,世间每一天都在变化,然而人类总试图过一成不变的生活。人类由此**的不被满足而生出许多的烦恼来。

    陈莫菲将目光调向窗外,现在是上午11:30分,太阳正浓,阳光从窗户里铺进来,孩子的小床却笼罩在阴影里,她想动,于是招呼月嫂扶她一把。

    她成功的坐了起来,然后感觉腹部横切的刀口愤怒的撕扯了她的皮肉。陈莫菲一皱眉,喘着,额头上汗就下来了。

    “不然躺下吧。”月嫂建议。

    陈莫菲没有接受月嫂的建议。

    她坚持坐起来,绑在腹部的绷带帮了她一个大忙,她探头朝小床张望,看见一团粉白的脸庞,他睡着时极期安静,只眉毛轻轻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命题。

    月嫂将床摇起来,以后她坐着时后面有东西可靠。她觉得浑身的肉僵极了,像许久没用过似的。

    流年挨过来,坐在床边。在她昏迷的间隙他回去过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她坐在轮椅里,目光浑浊。流年还是跟她报了喜,说妈您当奶奶了,莫菲生了,儿子。

    但老太太面部没有表情,目光仍旧浑浊,像有什么搅浑了她的目光似的,她好像再看不真切这个世界,或者,她是开始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了。

    她什么也不想看。

    什么也不想听。

    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流年看了看她,取了东西,走了。

第186章 18岁时想要的爱情

    离开家的途中他看见一对祖孙,老太太大约也是他妈那个年纪,推着一辆小巧的婴儿车,孩子在里面瞪着大大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东瞅西望,老太太的眼睛不东瞅西望,只看向自己的孙子。

    流年想,也不知他有没有机会看到这情形。街道两边行人不多,阳光一点一点来,走到最鼎盛的时期,再一点一点退。有时他们透过云层,有时他们透过树叶,将大地装饰得斑斑驳驳,前面是红灯,流年减速,想到保温桶里还有鸡汤,他去买的走地鸡,保姆说炖了好几个钟头,还把表面的浮油撇了出来。

    “产妇吃油太大的东西容易滑肠子。”

    流年头一次听到这说法儿,他不懂什么叫滑肠子,也不愿意去细究,对陈莫菲不好的东西不让她试就罢了,至于有多不好,会引起什么不好,他并不关心。

    车到医院,那时陈莫菲仍没有醒来,于是月嫂通过鼻饲管将鸡汤打进她胃里。他那时是有一点耽心陈莫菲再也不会醒来,有时他用长久而执着的目光去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她真是一个陌生人就好了。往往在这种时候流年又免不了要嘲笑自己。

    他想人真是十分奇怪的生物,明明能引起人悲伤和难过的事情就在那里,比如生老病死。然而就是因为生老病死的主体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便不会太过悲伤。

    可见主宰悲伤的不是生死病死,而是关系。

    关系决定了悲伤、痛苦跟难过的程度。

    陈乔整天泡在医院,仿佛没有别的去处,有一次流年听到中介给陈乔来电话,说有人对他的房子感兴趣,但陈乔想也没想就把中介给推掉了。他说,再说吧,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儿。什么重要的事儿?我在医院侍候月子。

    流年想陈乔从来没把陈莫菲放下过,然而他也并不想占有或者破坏些什么。

    每那时流年便觉得自惭形秽,他是觉得,如果陈乔真的爱上了陈莫菲,那么他的爱来得要比自己纯粹得多。感情这东西十发奇妙,奇妙在这里面有许多不确定性,比方说我们每个人都并不确定自己对某一个人的感情可以维持多久,更没人敢确定自己爱了多少分。有时我们以为自己爱的是满分,谁知中途一方生了变故,或者病了,或者家里头突然就落魄了,或者单纯就是时间太长了,有点儿厌了、倦了,我们这才会知自己认为的百分百未必是百分百。

    我们常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感情走向,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别人的感情走向。我们不了解世界,不了解任何。可是我们认为我们全部都了解。

    陈莫菲没醒过来时,月嫂有时会把孩子抱到陈莫菲身边,他从来不吵,他原本也不是个爱吵闹的孩子,他就那样安静的呆在自己母亲身边,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睡着时他便将小小的头颅拱进陈莫菲的臂弯,也许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安全。

    安全。

    这也是个十分可笑的词汇。安全。这世间并无绝对的安全,然而人们为了寻求安全而不惜一切代价。流年想远古时期某个智人最先开始焦虑,他不愿再过游荡的居无定所的生活,在天盖穹庐,笼盖四野的野外,群居的智人很容易便受到野兽或者狂风暴雨的威胁,于是他着手建造房屋,后来人类开始造楼房。楼房就是把一栋栋的房子罗列在一起,撂起好高,流年发自内心不欣赏这种生活方式,我的房子盖在你的房子上面,你的房子又盖在我的房子上面,别人的房子再盖在你房子的上面。

    听起来似乎并无不妥,但又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孩子从咿呀中醒来,陈乔正盹在陪护床一角,他在床头,而流年在床尾,流年睡不着,陈乔经常秒睡,睡着了还会打呼噜。

    他打的呼噜很响,以至于流年总是十分耽心他会把孩子给吵醒,然而他又想让他的呼噜吵醒陈莫菲,就这样纠结几个来回他还是会用自己的一支脚去把他踢醒,然后告诉他回去休息。

    这里不是他应该守的阵地,有也这个亲丈夫在这里。

    但流年从来也没这样说过。陈乔醒来,眼睛有些红,于睡眼朦胧中朝他看,目光越过他,再依次从孩子看到陈莫菲,最后落到陈莫菲的心电监护仪上,当他确信陈莫菲的生命体征没什么太大的波动,这才裹了裹大衣,继续睡去,或者就此完全清醒过来。

    待他清醒过来,他会缓慢的踱出房门,一直走到这层病房走廊的尽头,那边有个吸烟室,他在里面点上烟,不怎么抽,看烟雾在自己眼前升腾然后再消散,他长时间将半支烟举在自己面前,陈乔现在喜欢透过烟雾去看整个世界。

    或许他认为看得太过清楚会让一个人痛苦。

    陈乔是个懂得如何趋利避害的人。除了陈莫菲,流年想。每个人都有一个软胁,会让人无所畏惧,或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陈乔坚信陈莫菲会醒,他从来没想过陈莫菲会就此一睡不醒。如果一睡不醒,那是睡美人,需要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王子的吻。

    陈乔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都会哑然失笑,白雪公主中了王后的毒,命在旦夕,安徒生却告诉人们只要有个爱她的人吻她一下她就会痊愈。如果将来他有女儿便绝定不会让女儿看这类的童话,爱情不是女人的救赎,女人自己才是。

    他是逐渐搞清楚陈莫菲究竟是哪里吸引了自己的,开始他怀疑自己是否也犯贱,男人都是天生的狩猎者,而陈莫菲这个猎物对于他来讲颇有难度,于是激发了他的好胜心。后来他发现不是,吸引陈乔的是陈莫菲身上的某些特质。

    比如独立,是真正的独立。不是口头上嚷嚷的那些特权,当你要求特权,或者期待依靠性别拿福利的时候,你就首先把自己定位在弱势群体的位置上,如果一个人首先就承认了自己是弱势群体,那么他们所要求的就是优越感,而非自己本来应该享有的所谓权利。

    陈莫菲在这一点上从来不含糊。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然她跟流年之间的感情有些夹缠不清。在陈乔看来陈莫菲实在没有那样喜欢流年,陈莫菲其实已经长大了,而流年是陈莫菲十八岁时想要的男孩儿。

    陈莫菲醒来以后从来没正眼看过陈乔,她有时就那样笑着看自己的儿子,有时也看流年,甚至看月嫂,但她很少看陈乔,见到他总劝他回去多休息,还跟他道谢,陈乔知道陈莫菲是有意要跟他拉开点距离的。

    他理解,所以后来他也就不怎么去,有时去了也就带点儿东西,坐一会儿就走,或者流年来回跑人手不够的时候他盯一会儿。

    有一天,下午,阳光还没来得及暗下去,流年回家去接老太太过来照核磁共振。他想给老太太好好检查检查,看老太太脑袋是不是有什么病变,尤其是小脑,是否真萎缩得厉害-----她能把自己儿媳妇儿推倒在地,得检查检查。

    月嫂抱着孩子去洗澡,来来回回得一个小时左右。

    病房里只剩下陈乔跟陈莫菲,前半个小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后半个小时两人刻意保持沉默。陈乔其实想跟她说点儿什么,但是陈莫菲一直低垂下自己的头,她没睡觉,陈乔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陈莫菲睡的那几天里曾经做过无数的梦,梦境清晰又混乱,掺杂一切可能与不可能,荒谬绝顶或者匪夷所思的事儿,她还梦见自己重新回到十八岁,跟流年在一起,流年仍旧那样像一只巨大的海鸟一样朝着她整个人俯冲下来,陈莫菲听得见他的喘息声,然而这时候地震来了,她看见流年提起裤子慌张的跑了出去。

    他没有带她一起跑,梦中的陈莫菲充满绝望,流年跑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陈莫菲头顶的屋顶开始巨烈的晃动,先是白灰,再是水泥块儿,她朝他伸出手去,可是门已经被流年狠狠关住,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她眼睛里。

    陈莫菲喘息着醒来,发现旁边睡着流年,月嫂正在冲奶粉,小床里儿子正扎着两只小手在空气里挥舞。

    月嫂问她,说你怎么了?

    “没有。”她说,“一个噩梦罢了。”她说。

    月嫂笑了,“医院这地方啊,其实阴气最重的地方。所以容易发噩梦。没事儿,梦都是反的。”

    她也冲月嫂笑笑,当是回报她的体贴。

    陈莫菲想跟陈乔说起这个梦,想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流年背叛了我。

    这是焦虑还是没有安全感?

    也许都不是。

    她还有点儿想哭,事实上自从她死里逃生,她一直都想哭,肆无忌惮的,号啕。然而她惊讶的发现,当她面对流年时,她竟没有丝毫扑进他怀里号啕的**。

    月嫂的脚步从走廊的尽头就开始响起,还有她的声音,她逗弄孩子的声音,这个月嫂似乎真正喜欢上了陈莫菲的儿子。

第187章 去我那儿住吧

    孩子该起名字了,流年说让陈莫菲做主。流什么呢?

    陈莫菲不大在意名字,谁起,叫什么名字不是无所谓,但毕竟不过就是一个符号。她只希望他好,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听说每个母亲都会经历这样的心路历程,开始要求都少、都低,都是只要他快高长大,后来便有不同,便开始有**,到最后甚至会是奢望。不光盼着他快高长大了,要什么都好才好,要工作好、事业好、身体好、家庭好、最好万人景仰。

    她希望自己将来不至于。

    名字还是要起,叫什么呢?爷爷叫流念,爸爸叫流年,他叫流......流什么呢?

    不然流淌吧。

    陈乔说。

    再不流水。

    总之不能叫流氓。

    陈莫菲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于是名字就这样搁浅,流年说一个人的名字要跟一个人一辈子,应该审慎,可是医院要填出生证明,孩子名字那一栏不能空,不过像他们这样来不及起名字的人也不少,医院也有办法,就将父母姓氏叠加在一起,再加两个字,变成“某某之子”或者“某某之女”。

    于是流年跟陈莫菲的儿子出生证明上便出现了这样的字样:流陈之子。

    陈乔看那上面印的孩子的小脚丫的红色印泥说就叫“流陈之子”吧,陈莫菲将出生证明拿过去,目光粘在那名字上,望着出神,流年问她在想什么,陈莫菲说想他长大,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等他长大就知道了。”流年说。

    陈莫菲笑笑,将出生证明放好。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天空碧蓝,有云,东一朵西一朵,看起来悠闲极了,跟他们一起出院的产妇就住在他们隔壁,后来两家熟了,那家产妇还过来看过流陈之子,他们家正好是女孩儿,说流陈之子长得好帅,要当他的丈母娘。

    陈莫菲出院后回了自己的房子,没去流年家。其实那里当然是她的家,但她不想回去,流年也同意。老太太的病出来结果了,没什么器质性的病变,但她面对医生时保持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沉默,后来医生决定放弃,并建议流年带老人去看看心理科或者精神科。

    可要怎样把老太太弄到精神科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她不肯去,坚持说自己没病。

    “你觉得我疯了么?”她俯下干瘪的面颊来面对自己的儿子,“我告诉你,我没疯。”她抬起头来,目光却仍旧停留在自己儿子的眼睛里,“你看你爸那样对我我都没疯。”说完她笑了,“你看我疯过吗?”

    她问。

    流年看着她,忽然间意识到有些伤害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中间它们一直在沉默的生长,后来就星火燎原。也许应该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关注到她心里的那些苦闷或者委屈,不过小时候他以为母亲是个成年人,拥有强大的能量,长大以后这想法儿在他脑子里炉火纯青、根深蒂固,他再没意识到那个他生命的缔造者竟然如此脆弱不堪。

    在他的想像里,母亲就意味着坚强。

    在他的文化里,母亲也意味着坚强。

    全社会都在说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他不知这词儿究竟是谁发明出来的,有点儿操蛋。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当了母亲之后就会不同,就会变得刚强。当了母亲以后难道女人就不再是女人了?

    陈乔说,是啊,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女人当了母亲以后是女强人,是女超人。

    流年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现在总长时间陪在自己母亲身边,两人也不说话,就那样沉默相对,但他能感知到自己在身边和不在身边时老人的变化,他在她身边时她会变得安静而平和,他不在她身边时,她会变得焦躁而不安。最紧要两种情绪老人都只通过眼神来演绎,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有一次陈乔把电话打给流年,问他,嗨,老兄,知道你自己结婚了么?

    流年知他意有所指,然而流年觉得陈乔无法理解他的苦衷。他不是他,他能看见他的苦,看见他的左右为难,却无法理解他的苦,无法理解他的左右为难。陈乔不懂。跟不懂的人没什么话好讲,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于是他决定保持沉默。

    陈乔就讲,说,老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老婆?

    他知道。然而他没办法,他妈现在这样,他不能扔下她不管,这个女人给了他生命,没有她就没有他,他不能做背叛的那一个,不能埋没良心。

    流年仍旧保持沉默。

    陈乔拿流年的沉默没有办法,但他仍旧决定提高音量。

    “嗨,哥们儿,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儿子,你他么的......”

    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两片嘴唇识趣的闭在一起,陈乔原本想骂出来的粗口便如此这般被咽回到肚子里面去。

    骂他有什么用呢?

    陈乔知道,最后选择妥协。他挂断电话,然后开始思索关于人生、爱情和婚姻的意义。都是扯淡。他想,当初他们那样爱,女人等了男人那么多年,哭着喊着非要在一起,前面刀山火海都要闯一闯的样子,现在可好,天遂人愿了,他们又玩儿起了牛郎织女。

    爱情是个过程?两个人都只享受过程?

    不,他知道至少陈莫菲不是,他来时总是能见到陈莫菲望向窗外,那窗户紧闭,外面有风,掠过长空,鸟儿在天空中留不下自己的羽毛,却能在地上投下自己的身影。

    陈乔真害怕陈莫菲会羡慕那些在天空中飞行的鸟,他也怕她会突然间有一天突如其来的突发奇想,想模仿那些细小而坚韧的生灵,拉开窗,像鸟儿一样一头扎向空而大的空间。

    他想像陈莫菲的身体重量大头朝下做直线垂直运动,而后跟地面作亲密的结合。有一天他梦见这个情景,被吓出一身的冷汗,于是半夜驱车来到陈莫菲家里,看见她的窗户亮着灯,于是他上了楼,敲开了门,月嫂还是那个月嫂,陈乔也终于搞清楚她叫什么,叫王桂琴。

    王桂琴帮他把门打开,另外一支手里还拿着奶瓶子,冲奶冲到一半,孩子没哭,十分安静,客厅里也亮着灯,壁灯,光线并不十分充足,但也足以看见这屋子里的一切。

    “孩子怎么样?”他问。

    月嫂王桂琴去过许多家里帮忙照看孩子,像陈莫菲家里这种情况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她没问,但在心里猜测这个家的男主人可能是对女主人并没有爱情了,所以连带着也不爱那个孩子了,或者女主人是男主人的外室-----这年头这现象并不稀奇。

    总之受苦的总是女人。于是她对孩子便多了一成怜惜,对孩子的妈也多了一成怜惜。

    女主人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你永远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以月嫂王桂琴的眼光来看,她只能看到女主人的思索,却总无法看见女主人思索的细节。幸亏她对那些细节也没什么兴趣。

    孩子很好带,听话着呢,长得又漂亮,出了一个月,撤了虚浮长出的那些皮肉,他生长出更为新鲜和强劲的皮肉来,头发也长出来不少,又黑又亮,眼睛不很大,但胜在神彩飞扬,那男孩儿眼珠极黑,像颗黑色的棋子,月嫂王桂琴觉得男孩儿是个小帅哥。

    谁不喜欢漂亮的男孩儿、女孩儿呢?

    “挺好。”王桂琴答,门被关上,那个陈先生身上带着夜里的凉。

    “别朝里走。”她不是提议,简直是命令,不过语气委婉一点罢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出于对孩子的保护又让她的语气听起来几乎不容置疑。

    “别朝里走。”她再一次强调,“你刚从外面进来,外面有风,空气又凉,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他受不得,这么一点儿点儿风也可能让他病了。”

    “噢。”陈乔发出原来如此的应答。

    “再说,黑更半夜的,外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兴许有什么会跟着你回来,我们大人看不到,小孩子许会看到,会被吓着。”月嫂王桂琴进一步解释。

    陈乔笑笑,这说法他倒是头一次听说,而且突然间就对自己身后那些有可能出现的灵异人物感兴趣。可惜他也看不到他们。

    现在他一切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手揣进衣服口袋里,静静等候,直到月嫂王桂琴喂完了孩子,他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的发问:我现在可以进来了么?

    月嫂王桂琴这才恍然大悟状:天啊,对不起陈先生,我把你给忘了。

    陈乔也不生气,但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儿蠢,于是脱了鞋子进了屋,月嫂王桂琴已经把孩子重新放回到陈莫菲身边,那里一张大床,旁边是一张小婴儿床。陈莫菲点一盏台灯,正在翻看一本书。

    他进去了,“怎么还没睡?”

    陈莫菲看着半夜出现在门口的陈乔,拿起床头柜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这么晚?有事?”她问。

    “没。”陈乔回答。

    屋子局促,原本就不大,现在添了一张婴儿床,空间便更显狭小。

    “不然先搬到我那儿去吧。”他突兀的提议,然后发现自己跟陈莫菲都被这提议吓了一大跳。

第189章 在人间

    不能去的。

    今时不比从前。

    从前还可以,那时她怀着孕,而流年在国外。说起来、听起来似乎都明正言顺。但是现在不行。

    月嫂王桂琴出现在房门口,说妹子我把孩子抱我那屋去睡吧。

    “不用。”陈莫菲说。眼睛寻到孩子,见他睡得安详,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你怎么来了?”陈莫菲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

    “啊。”他说,就这么一个音节,这个“啊”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懂。陈乔转过身,去了客厅,然后和衣躺下,陈莫菲家的沙发跟她的人一样,不软,**的躺上去,但他的身体适应力极强,身体会快跟身体下面的沙发打成一片,沙发对他的身体表示了友好与欢迎,他的身体投桃报李,仿佛彼此是彼此的知己。

    月嫂王桂琴拿来一张薄毯子,轻轻搭在他身上。陈乔道了谢,翻了个身,一觉睡到大天亮。

    流年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母亲,他有时怀疑面前的年迈妇人是有意在跟他对峙,有时他又想自己这想法儿实在是有点儿荒唐。母亲一定希望他好,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升级成奶奶了,据说隔辈人都亲,流年曾为此而生出十分大胆的想法儿来,或者应该把孩子抱回来,让她看,给她带,也许她的病也能跟着好了。

    但他知道陈莫菲一定死也不会同意他这提议。从前他曾听说过婆媳之间关系难处,男人总在中间受夹板气,他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会是个例外,没想到最终落了俗套,不管他多不甘心都好。

    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当然还有儿子。有时想到妻子和儿子流年便由内心深处生出一点恍惚来,他惊讶于自己已经娶妻生子,然而妻子儿子却又仿佛离他十万八千里,那是一种莫名生出的距离感与生疏感,甚至掺杂少许荒凉。娶陈莫菲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爱她,他还曾经以为自己跟陈莫菲的爱情也会是个特例,这辈子他都不会厌倦她,他会爱回家,会跟她一起下厨,会跟她一起分担家务,他们的孩子健康活泼又快乐,一切都美艳不可方物。

    才一年吧?

    也许还没到一年。婚姻让他迷茫,或者,让他迷茫的不是婚姻,而是其他一些什么东西,流年总试图寻找,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固执的认为可能还是突如其来的婚姻带给了他更多的迷茫,或者他还没有准备好。

    不知哪本书里写过,流年曾经读到过,但不记得是哪一本书了。那书上说婚姻对于男人来说永远是陌生而恐怖的,他们之中有些人一辈子都没作好准备就过早的进入婚姻。

    所以很多婚姻到最后的走向都难免打上哀伤的底色,像秋天到了一片衰草连天,像断了的墙壁或者倒塌了的房屋,像开败了的花或者快死了的鱼,漂浮在安静的水面上。

    最近他常常咳嗽,家里的保姆说他是有点儿感冒了,他吃了感冒药,感冒却不见好,嗓子眼儿发干,浑身都没劲,淌鼻涕,怕冷,他常蜷缩在沙发里,一蜷就是一整天,像等待开春的睡在洞里的青蛙一样迷眼不睁,保姆下楼去给他买了药,效果并不明显,以至于他现在都不大乐意说话了,因为一说话一张嘴他便感觉有干冷的空气趁机钻进他嗓子眼儿里,把他的嗓子弄得更加干燥,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被秋冬的空气抽干了浑身的水份似的,是从里朝外干,流年觉得自己就快要枯萎了,他现在甚至躲避阳光,阳光一照到他的眼睛他便觉得自己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样,会扑哧一声化成一股烟,消失不见,像他从来就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

    保姆常拿无限忧伤的眼神看他们这对母子,流年有理由相信保姆在跟别人打电话或者以后讲述自己的保姆经历时一定会这样描述这段经历:

    我曾经到过一家,那家看起来条件还不错,不过父亲闹了很大的丑闻选择自杀,之后他妈似乎也疯了,最后是儿子,那一家子都见不得阳光,常年百辈的蜷缩在狭小而阴暗的空间里,过着像老鼠一样的生活。

    “瞧,他们什么都不缺,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流年想像保姆谈话结束时所下定论的神情,内心波平浪静。说去吧,人生下来就是让人说的。

    想到这儿,流年将脚往回缩了缩,毯子现在完全覆盖住了他的身体。

    康若然来时,他窝在沙发里睡觉,他对面坐着自己的母亲,她坐在轮椅上,目光时常狠狠盯住一处,长久舍不得挪开。电视机似乎二十四小时开着,因为只要不开着老太太就会发脾气,所有人仿佛都怕极了家里的那种静。

    有点儿像坟墓。

    保姆想。

    但为了钱,她决定继续留在坟墓里。

    听说女主人生了孩子,保姆相信女主人没有把孩子带回这里来坐月子是个明智之选。而且上下楼的时候她听说流年曾经在城里也算是个青年才俊,真不晓得什么事把个青年才俊打击成这个样子,人生上哪儿去看?人生是一出又一出出人意表的戏,没到咽气那一天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当然别人会怎样便更加难以揣测。

    活儿不多,她从前曾无数次想希望找到活儿不多的工作,有大片轻闲下来的时间,最好一眼望不到头。现在她在流年家里的工作就是这样,没什么活儿,也就给老太太做点儿饭,然而他们吃的都不多,搞得到后来保姆也没什么胃口。吃什么、瞅什么都没有**。某天保姆惊悚的思考,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像发霉一样在这里跟这一老一小一起发霉。她甚至想到了干尸。于是她挑了一个阳光还算是好的下午,伸手把流年扒拉醒,她以为他一直在睡觉,却不想他眼睛瞪得老大。

    “流先生,有事儿跟您说。”

    “啊?”流年从懵懂中醒来,觉得自己独自一人过了一个幽长的世纪,似乎好久没有人跟他交谈过了。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语言功能并未退化。

    毯子的一角从他上身折下来,然后软塌塌的搭在他大腿上。他抬起头来看自己的母亲,竟生恍如隔世之感。他甚至不知今天是几时,星期几,几月几日,他像神游太虚了。

    流年揉揉发皱的头发,保姆对着光线站在他面前,所以他得以看清楚这个保姆的五官,流年对于保姆的印象从来只是一个轮廓,现在轮廊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流年看见这保姆长得其实还不错,只眉毛有些浓,眼角朝下耷着,让她显得有些老,眼角有皱纹,她有多大了?五十多?也该生皱纹了,不过她穿得尚算得体,卫生情况也很好。

    “有事么?”流年问。

    保姆不得不再说一遍自己的请求。

    “有事儿跟您说。”

    “那你说啊。”流年掀开那张毯子。

    “这些话本来不应该由我来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说就别说了。”流年心里想,他的心还想让他这话说出来,说出来以后在保姆惊诧、怪异而稍微愤怒的目光里躺下,睡一觉,这主意应该也不错。

    不过这一回流年并没有听从自己的心。

    “那你说。”他听见自己说。自己的声音没怎么变,但音调是比从前低了许多,可能是没有说话太久,无论舌头或者喉咙都有些干涸,再加上他几天前还感冒了,对了,他是感冒了,他尝试用力吸了吸鼻子,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感冒不药而愈。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谁说的来的?然而这并没什么要紧。

    流年想。

    保姆回头瞅了一眼老太太,嗫嚅嘴唇,“先生如果方便,去书房里说吧。”

    这句话终于引起流年的警觉,他害怕保姆不想干了。眼下正缺人手,他看了一眼母亲,流年认为自己一个人无法搞定母亲。

    他坐起来,毯子滑向地板,流年及时把它拎起,然后将它们摊到沙发上,软塌塌的一团,流年回头瞅了一眼,觉得有些丑。他将那丑跟毯子一起抛在脑后,笔直的朝书房走去。

    开了门,流年不由打了个冷战,久不来,这房间里竟没一丝人气,空气都似冷的。

    桌椅尚算干净,他挑了个惯常坐的椅子坐下,并伸手一指桌子对面的椅子,让保姆坐。

    他拉开抽屉,发现所屉里面有烟,流年将那烟拿出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长的时间没有吸烟了。

    升腾的烟雾,或浓或淡的烟草气。

    属于人间,而他正在人间。

    烟的旁边却没有打火机,对于一个想抽烟的人来说这十分煞风景。他借助手和眼睛寻找打火机的下落,手跟眼睛遍寻之后无功而返。流年决定暂时放弃吸烟的念头,且听保姆想要说些什么。

    然后流年发现保姆没有坐,她站在桌子旁边,小腹再往下一点顶住桌子一角。

    “怎么不坐?”流年问。

第190章 另外一个流年

    她嗫嚅嘴唇,话似乎被哽在喉咙里。流年的手指寻找烟,然后再失望的发现没有火机,他很想站起来,出去,寻找打火机,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够这样,难道他只能静静的等待吗?

    仿佛没有更好的办法。

    接受,永远只能被动的接受,毫无还击能力,他讨厌这样软弱的自己,却又拿自己无能为力,老子也说过,无为而治。

    他抬起头来,面对保姆,他从来没有如此直接的跟保姆面对面,目光短兵相接,彼此发现自己无处可藏,仿佛勇气就在这种时候油然而生,保姆清了清喉咙。

    “先生,带阿姨去看看医生吧,总这样不是办法。”

    她起了个简明扼要的头儿,流年长长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想要辞职,大脑接受到这个信号传递给身体,身体便朝后懒散的躺了下去。他仍旧命令自己的目光盯住保姆的脸,流年发现这样似乎能给保姆说下去的力量。

    然而保姆却什么也不肯再说。空气沉默下来,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现在已经受不了这种宁静,宁静得似乎能听得见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心会在如此宁静的时候跟他吵、跟他闹,要他面对,可,究竟要面对一些什么呢?他有时清楚,有时也不清楚。

    流年甩甩头,意识到自己必须对保姆刚刚的提议作出应答。

    于是他重新让自己的眼睛找到保姆的脸,那是一张得体的被风月摧残过的脸,饱尝了一些什么之后学会了妥协的脸,这张脸原本平平无奇,却又仿佛蕴含点儿什么生活的智慧,一个保姆能有什么智慧呢?但她刚刚说的话明显又具有智慧,流年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本来想说我知道了,最后却只吐出“谢谢”两个字。

    “谢谢!”他再一次重复。

    保姆这次似乎真正受到鼓舞,她小腹离开桌子一角,将自己的脊柱拉到最直,这让她看起来比刚才高大了一些,但也仅止是一些而已。这一些却让流年不得不调整自己头颅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得用仰视的角度去看保姆了。

    “先生,还有您,您也得......我是女人,我知道一个女人生完了孩子最需要什么。她们需要有孩子的父亲在身边,我看您也没去看孩子,其实我不知道细情,但我看您跟太太感情不至于恶劣到什么程度,这边有我,您其实应该......”

    她用了“应该”两个字,这两个字眼儿让流年感觉到十分不爽,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是啊,他娶了妻,还有了儿子,前两天那女人还在生死之间徘徊,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他颇有些懊恼的将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疯长,多久了?好像也没多久,它们却长得这样长,而且乱,又长又乱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极了他这阵子的心。他甚至一度想把自己的心理顺,到后来流年才发现他越想理顺事情越发仿佛一团乱麻,于是流年选择放弃。

    保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流年意识到哪怕仅止出于礼貌,他也必须要对保姆刚才的那番话作出回应。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嗓子因为长时间不用,功能仿佛已经退化,它发出令流年都奇怪的声音来,那声音如此陌生,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住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陌生人。

    那不是他。

    不是流年。

    保姆继续嗫嚅嘴唇,流年已经猜到这个中老年妇女的话匣子打开了,她似乎想说更多,流年觉得此时应该予以坚定的阻止,于是他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

    重复代表强调,保姆终于识相的闭上了嘴,短暂的沉默过后,保姆识趣的退出书房。书房里空荡荡的,空荡荡的空气将他包围,严丝合缝,他无法突围出去。又为什么要突围出去呢?他需要空气。

    流年站起来,这是什么季节?他有些迷茫。透过窗户看见外面,这个时间小区里没什么人行走,季节带来痛与思考,流年料到此时该已是时至深秋,或者初冬,园区里的绿植现出颓势,仿佛不再壮年,有什么把它们的活力抽出去了似的,天空好像也越压越低,空而且干燥的空气占领它能够占领的一切空间。

    真是不可思议,人间说变脸就变脸,这让他感觉有些措手不及。他伸手拉开窗子,干硬得像某种金属一样的空气不由分说闯进来,他不由打了个寒战,环顾四周,发现没什么东西可以供他御寒,他的手在窗户把手上犹豫,不知下一秒该把它关上还是让它继续敞开着。

    这并非一个让人十分为难的问题,却还是把他难住。流年觉得自己是有些老了,好像所有微不足道的问题现在都可以让他长时间的犹豫或者思考。

    据说思考是智者的行为,又或者他自己是长了智慧了。

    他还是把窗子关上,等他走出书房时就看见在客厅里静坐的母亲,在她对面是开着了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演一档综艺娱乐节目,气氛热闹,语焉不详,他留意到母亲的目光毫无意义的盯在电视机屏幕上。她没在看电视。一秒,他在心里判断。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现在看来,不是。

    他朝母亲走过去,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尝试告诉她陈莫菲已经生了,或者新到来的小生命可以唤醒一些什么,也许她并不需要去看什么精神科,这些该死的医生,他们什么都解决不了。

    流年有些烦躁,终于在茶几上看到了打火机,他的手直奔打火机,然后拿起其中一个,他重新回到书房,此时的书房倒仿佛成了他的阵地,成了他的据点,成了他最安全的堡垒,抽屉里的烟在火光下袅袅升腾上天空,生动而具体。那一刻他觉得作烟都比作人要好。

    他记起上大学时苏格拉底还是谁被害致死,在行刑之前他对那些害他的人说,我现在即将死去,而你们将继续活着。你们猜究竟是我更不幸还是你们更不幸?

    他低下头看冒着淡淡烟雾的香烟,也许香烟此刻也向他发出了如此的感慨或者嘲讽,他将烟嘴凑向自己的嘴唇:就让它嘲笑吧!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长长的烟灰像灰白的枪筒,流年将那烟灰掸落进烟灰缸,但还是有星星点点的烟灰飘出了出来。

    一定要做点儿什么了,或者干脆就只是作出某些决定。

    他于此深信不疑,有人敲了敲门,十分温柔的声音,他预料到一定会是保姆,不知她还想跟自己嗦些什么。

    “请进。”声音和喉咙似乎仍在相互磨合的阶段。

    门在他眼前拉开一条小缝,然后他便看见了康若然。不知为什么,流年看见康若然,竟然眼前一亮。

    康若然小巧的头颅没在门后沉默太久。

    “饭好了。”她终于说。

    流年站起来。

    “你几时来的?”

    门,洞开。女人走了进来,流年发现面前的女人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然而具体到哪里不一样了,他还真有点儿说不出来。也许她本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又或者他从前从来没太注意过她,再不然是现在的他跟从前的他不一样了。

    流年绕地桌子,人已经来到他面前,他闻得见来自一个年轻异性的味道,像青草、像茉莉、像云、像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

    从前他对于她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从前他总觉得康若然像某种实物,被他牢牢握在自己手掌心的什么东西。

    “走吧,出去吃饭。”女人提议道。

    流年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便跟在女人屁股后面,流年这才发现她换了发型,她头发剪短了,某位剪发的高手帮她得体的修饰了一番,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不同以往的气质来。

    他发现,他有点儿想念陈莫菲了。陈莫菲是他的妻子,等了他许多年,是他非要跟她在一起的。

    往事席卷上来,餐厅的桌子上饭跟菜拉开架式,只等人们过去将它们消灭。

    “康小姐您一起,我做得多。”保姆说。

    康若然没客气,说太好了,我恰好饿了。

    然后她站在餐桌旁,用筷子就近夹起什么,放进嘴巴里,那嘴巴刚得了贿赂,于是忙不迭着急急赞美:真好吃,比我们家阿姨做得好吃得多了。

    保姆脸上露出笑容来,随后保姆转身去客厅里推老太太过来,几个人围坐在餐桌旁。饭吃到中途时康若然对着流年说:我算了,到今天为止恰好一个月,莫菲满月了,如果没旁的特殊情况,我想你尽快陪我去美国。我好了以后把我爸也接过去,就不想再回来了。

    流年抬起头来,想,一个月过得可真是快啊。

    他站起来,抓过一件外套胡乱的套在自己身上,老太太不动声色的咀嚼,仿佛在进行一件十分**的事,食物穿过食道,抵达她有些衰老的胃,然后停留在那里,等待胃酸进一步将它们消化、分解。

    她听见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有点儿吵,老太太想。

    康若然低头吃饭,突然间就觉得食物在自己的嘴巴里失去了味道。

第191章 满月

    出了门,他发现自己并未带钥匙,家里的钥匙、车钥匙,统统没有带,他好像也没有洗脸,他似乎有好久没有洗脸了。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眼珠有些疼,于是他不得不返回进单元门,他在那里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像鸟儿停留在树枝上思考或者小憩。然后他按下电梯重新上了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电梯卡也没有带,他伸手一摸自己的口袋,又发现没带电话。

    这真不是个十分吉祥的兆头,他想,也许不应该挑今天去看望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然而,不能再等了。

    他在肚子里打腹稿,酝酿托辞,几乎所有的籍口都被他找遍了,然而没一个听起来体面。

    “流年。”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他,抬起头来,正好碰到康若然。康若然手里拿着钥匙。对了,她是有自己家里钥匙的,本来他想换一把锁,但后来一直忙,换锁的事情便被一推再推,现在,他已经觉得没必要再换锁了。

    “我------”流年开口,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忘带钥匙了。”他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淡。

    “噢。”康若然说,然后低下头,一串钥匙在她手里叮当作响,没一会儿她将一把钥匙一张门卡从自己的钥匙大军里卸下来,她将钥匙递给流年。

    “你家的钥匙,早该还给你。”她说。

    流年低着头接过来,本来还想客气两句,后来觉得实无必要。于是他决定保持沉默。

    “流年。”康若然从身后叫住他。“什么时候走?”她问。

    他摆弄钥匙,钥匙折射阳光,显得亮极了,硬质银色金属物件开始有了他手的体温,温吞吞的,像阳光漫不经心的漫过河水-----表面那一层还好,会有阳光的温度,河的中心甚至再往里还是河水原本的温度,而河水原本是没有温度的。这钥匙也是一样。

    流年不想回答康若然的那个问题,他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然后朝前走,好在康若然并没有追上来,这很好。

    他回了家,把自己清理干净,却发现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清理得更干净。他看起来颓废而憔悴,整个人似乎都不对劲儿。于是他决定先洗个澡,或许洗个澡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清爽些,于是他开始着手洗澡,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发现自己头发有点儿长,于是又折腾了一趟去理了个发。等他将这一切都做好已经是下午,于是他决定明天再说。

    明天一大早就去,他对自己说。

    下午,他长时间跟自己的母亲坐在一起,他们两个并排坐在沙发上,两人的眼睛全部死死盯住电视,流年注意到那电视一直播放的频道是12,好像他们看了有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的12频道的节目,哪怕是广告时间也没有人调台。

    生活不对了,不动声色的就不对了。他想起保姆早晨起来十分严肃的跟他的那场对话,决定认真思考一下保姆的提议。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然后站起来,在她面前半蹲半跪下去。

    “妈,”他说,握上她的手,流年摸到母亲手上突起来的血管,那血管在她年老而松驰的皮肤下面不安分的滑动,老人没有反应,这让他有些失望。但他握紧了她的手,又轻声唤了她一声,“妈。”

    流年看见那张仿佛已经固化了的苍白而麻木的脸,那双眼睛该是那张脸上唯一具有生气的器官,流年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寻找,却仍旧只能从那里寻找到冷漠、乏味、枯燥和----一点点的洞若观火。

    洞若观火还是隔岸观火呢?最后他觉得后者仿佛形容得更为贴切。

    老人将自己置身事外了。

    他有些绝望的站立起来,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传达自己的意思。

    “明天我们去医院。”似乎是最后通牒,母亲可能不会喜欢他的语气,但他顾不了许多。陈莫菲得接回来了,还有他们的儿子,他已经结婚了,而生活还得继续,他不能继续这样,她也不能。他们都不能。

    事实上,这里是陈莫菲的家。他得做点儿什么了,什么都好,总之不能什么也不做。

    他想像明天见到陈莫菲时的情况,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局促不安。说什么好呢?嗨!或者,我想你了,但是......

    但是后面的所有话都是废话,但人类有时不得不说一些废话。

    直到流年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母亲仍旧没就他的提议表态,电视里仍旧是12频道,不停的重复,每一天都在重复。12频道,他抹了一把脸,忽然间意识到这么多天以来,他自己的日子就跟电视上这12频道一样,每一天都在重复,他把同一天过成了好多天。

    晚饭保姆做得十分丰盛,流年很有胃口。

    保姆满意的望着这一切,忽然有种当家做了主人的感觉。席间流年对她说,他不在的日子里一定要照顾好老太太。

    保姆一叠声的应着,并小心翼翼的问起了孩子跟陈莫菲。

    流年的筷子停留在半空,“我明天跟莫菲商量一下,看她愿意在哪头儿呆着。”

    保姆欢快的往自己的嘴巴里填饭,她太害怕现在家里的氛围,如果不是流年出的价钱还可以,她早就辞职不干了。

    带老太太就诊的过程并不愉快,流年开车,她跟保姆坐在后排座,轮椅被放在后备箱,先挂了康复科,大夫建议她定期到医院来做复健,说再这样呆下去她的肌张力会越来越小,越来越不好恢复,大夫亲切的问了流年的妈妈。

    “老太太,您喜欢后半辈子都坐在轮椅上吗?”

    流年和保姆便热切的将目光投向老人,然而老人的眼睛里闪闪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而淡然的光,仿佛医生是在问跟她完全不相关的旁人。

    医生倒是见怪不怪,“没关系,有些老人就会这样,接受不了事实,所以情绪低落,让她常来,这儿都是来康复的老头儿老太太,来常了,聊上,一天家长理短儿的,有的患者后来好了反而更愿意来,这儿热闹啊,人多。”

    流年知道这种时候至少他该陪个笑脸,然而他觉得自己笑不出来。

    去看了精神科,做了检查,没什么器质性的病变,剩下的就是心理问题,医生开始问老人问题,据说一会儿还有笔答题,是检测老人目前的精神状况的,但是老人不配合,牙关紧咬,一个字儿都不往外蹦。

    流年到最后都绝望了,医生建议他将老人收入院治疗,因为她有暴力倾向,谁也说不准以后她还会干出什么来。

    流年没舍得,原封不动又把老太太运了回来。流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想到从前她也有这样的时候,好像是他们刚刚搬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有一阵子流年老看自己母亲一个人呆着发愣,有一次他问她怎么了。

    那时她还没这么老,看起来还十分年轻,她回过眼神儿瞅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笑着说了一句:儿子,你爱妈妈吗?

    流年点点头,实际上那年他十八岁,正是羞于说爱的年纪,但母亲的问题还是让他点了点头。这是个肯定的答案,他觉得母亲心里一定装了什么,那个“什么”一定关于某些隐痛与哀伤,然而他心知自己对这些一定无能为力。

    那时他以为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一定不占大多数,现在流年知道了,人生真十之不如意**。

    他交代了保姆好生照应自己的母亲,然后转身出了门。很快到陈莫菲家,他自己开了门,门开时流年发现自己像个意外的闯入者。

    客厅里陈乔正把他的儿子举过头顶,陈莫菲笑着说让他小心,保姆拿着个喂水的水瓶子站在客厅中央,阳光洒进来,靠近落地窗那一侧有一株巨大的阔叶绿植,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听见门响,几人几乎同时回头,他觉得自己像个极其不和谐的音符突兀的出现在一首接近完美的乐章里。

    他站在门口,突然理解了“进退两难”这个成语,古人把那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形容得如此淋漓尽致。他轻声咳了一下,孩子的眼睛逗留在他脸上稍顷,然后决定转过头去继续跟陈乔未竟的游戏。他小巧的嘴巴里发出语焉不详的破碎却又连贯的音符,流年清楚的看见他嘴里流出的晶亮的口涎在空中拉出一道好看又好长的弧线,然后滴在陈乔身上。陈乔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人似乎也司空见惯。

    “流年。”陈乔喊,他看见自己的妻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好像是胖了,没多久之前她还瘦得像一张纸,脸色也好看了,精神似乎也健旺了许多。出院那天,流年还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哀怨或祈求。

    流年当时对自己说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选择忽略那眼神。

    不到一个月而已,他以为全世界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陈莫菲朝他走过来,手上拿着半个桔子,她穿宽松的棉质家居服,脚上趿着一双棉拖鞋,头发被轻轻挽在脑后,流年觉得妻子看起来比从前婉约了,从前她看起来有棱有角,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现在没了,也许当了母亲以后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她。

    总有些什么东西会不知不觉把我们改变。

    流年想。

第192章 他一定会回来

    妻子迎面朝他走了过来,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看见自己的伴侣。流年迎上去,告诉自己的胳膊一定要充满热情。胳膊照着他的话去做了,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身体跟身体之间却隔了缝隙,这个缝隙出卖了什么?

    流年换了鞋,朝客厅走过去,儿子的眼神淡漠的从他的脸上扫了过去,然后重新停留在陈乔脸上,他朝着他笑,晶亮的口涎拉下来好长,陈乔抱着原本是他的儿子过来,然后出声逗弄:看谁来了?

    陈乔的眼睛笑着,眼神像苍蝇看见了蜜糖,粘在孩子脸上。陈乔是个完全西化的中国人,然而此际他更像是一个中国人。

    是的,总有些什么会让我们悄然改变。

    他再一次想,这样想着时他坐到沙发上,月嫂话仍旧少,她脸上的表情跟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一样,她端来一杯水,像对待一个陌生的客人,客套的跟他保持距离。

    然而气氛过于尴尬,这杯水显然解救了他。他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杯子重新被放置在茶几上,水温不高,没有源源不断的气雾从杯口缭绕。

    陈乔把孩子推给他:“抱抱你儿子。”

    他提议,可能陈乔认为这是一个好提议,直到孩子在流年怀里哇哇大哭,流年觉得陈乔是有意让他下不来台。妻子将孩子接了过去。

    “起名字了没有?”他问,嗓子有点儿发紧,声音太小,以至于陈莫菲一面哄孩子一面问:你说什么?

    “起名字了没有?”底气更不足了,不过也还是提高了音量。

    孩子到了陈莫菲手里情绪渐渐平复,他将脸颊一侧紧紧贴在母亲胸前,那里有母亲胸腔里跃然而动的心跳,他在她的肚子里曾经跳得跟她一个频率,这让男孩儿感觉到心安,眼睛百无聊赖的耷拉下来,月嫂把孩子接了过去。

    “他困了。”月嫂如是下定义。棉质拖鞋底跟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嚓嚓声,然后是关门声,剩下三个人在客厅里。

    陈乔站起身,“我还有事。”他说。鬼知道他屁事没有,然而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此刻这个局面,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流年,他曾经想过,如果流年永远也不找上门来该有多好,流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该心存这样的想法儿。然而这想法儿却像春天的草,大片勃发。

    流年没动,也没说话,陈莫菲也没动,陈乔伸手轻车熟路的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换鞋出了门,陈莫菲甚至忍不住出言提醒:别忘了带钥匙。

    别忘了带钥匙。

    这话刚一出口,三人不约而同愣住,陈莫菲的眼睛找到了流年的眼睛,流年的眼睛却找上了陈乔,陈乔看着两个人,手里正捏一串钥匙,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于是清了清喉咙。

    “你知道的,”

    他这样开场。但其实天知道,流年只在开头参与,再之后他没有任何交代就消失了,就像多年以前他跟陈莫菲那场恋爱。

    但陈乔还是这样说了。

    “你知道的,孩子睡觉不能按门铃,所以无论我们谁出去都得带钥匙。”

    流年的眼睛从陈乔的脸上挪开,他低下头,两支手有些无处安放。直到他听见陈乔的关门声,流年竟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如今客厅只剩下他跟她。然而他不敢抬头去看她。也许那场刻意的相遇是个错误,在一起更是,如果他对她跟她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若干年前也许更好。久别重逢,结果未见得是好的。当初就都该放下。然而现在说放下么?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或者是越来越了解自己了也说不一定。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真面目,这张脸,不止他自己从来没看清楚过,陈莫菲也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妈-----”陈莫菲率先打破沉默,想到她推撞自己的那一下,想到一个月前她亲身经历的九死一生,她有些迷茫,不知到底该怎样称呼那个老太太,但她是流年的妈妈,是她儿子的奶奶,这是不争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陈莫菲到底还是决定了妥协。

    “妈她老人家怎么样?”她问。

    “还那样,不肯配合医院,所以也没有办法确诊,而且因为带她去看过精神科,她对此有抗拒,连药都不吃,什么药都不肯吃,但也不闹,咱爸死,一定是给她很大的打击,不然她不能那样。”

    流年说。

    陈莫菲无意跟他争论这件事儿。她想知道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是道别来的吗?她猜他不好意思张口,于是决定替他张口。

    “若然那边怎么说?该走了吧。我这儿你不用耽心,一切还好,月嫂给力,最重要孩子懂事,听话,不怎么闹人,你们早一点儿启程也好,早去早回。”

    流年笑笑。想跟她说抱歉,却又觉无从说起,再说他也有苦衷。他有些烦躁,不知怎么了,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儿,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我-----”他嗫嚅着开口。

    陈莫菲伸过手来,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流年感觉到来自妻子掌心的温度,让他心有瞬间得定,这些日子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当然,他同样不知道妻子是怎么过来的。

    产后,直到现在,她偶尔受情绪低落的困扰,总想哭,却不明原由,睡眠重复变得轻浅,要么睡不着,要么睡着了以后轻易便醒来,醒来就又睡不着,身边,噢不,整个房间都冷冷清清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荒无人烟,她盯着房顶出神,常常一盯就是一宿。她知道这样不行,但是没有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她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这情况,刚出月子时她出去想去药房买点安眠药,然而药房要有处方才会卖给她安眠药,她没时间去医院开处方,于是重新回家,回家看到儿子,看见他扎着两支胖乎乎的小手朝她扑过来,她心情这才稍微好一点。

    然而,也不过就是一点。

    她抱着孩子,月嫂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所以儿子不太喜欢跟她在一起,除非睡觉时间,否则他常找陈莫菲,也找陈乔。他很爱笑,不怎么爱哭,嘴一咧,露出鲜红的牙床来,脸上的皮肤被自己的笑容撑开,眼睛眯起来。他眼睛很大,尽管眯起,仍旧又大又亮,他长得真漂亮。

    陈莫菲有时跟他说话,他便咿咿呀呀语焉不详的回应,她听不懂婴儿语,他也听不懂妈妈在说些什么,然而这样的对话竟然能一直持续相当长的时间。

    男孩儿跟陈乔在一起时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陈乔下手没轻没重,但是孩子份外喜欢,常笑得咯咯的震得楼板都在响。

    她告诉自己应该开心,应该高兴,孩子吃她的奶,据说母亲的情绪会跟着奶水一起被传递出去,传递给婴儿,孩子会在吃母乳的时候觉知自己的母亲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然而她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她想过许多种方法。最一开始可能源于想念,她想念流年。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坐月子的时候那样想念自己的丈夫,他从前也走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她没有这样想念过他,那时她以为他一定会回来。现在呢?

    不,现在他也一定会回来。

    不,她其实拿不准他现在是否会回来。

    她有时想于深夜偎进男人的怀抱,将整个头埋进他的怀里,胳膊环绕上他的身体,她会把手插进他的睡衣,让自己的皮肤直接跟他的皮肤对话。她想听见丈夫的呼吸,他细微的鼾声,或者他晚一点回来身上带着夜的凉气钻进被窝,她想苦或者乐他都应该、都理所当然的在自己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搂住她,将湿润的嘴唇印在自己额头上。

    她也许仍旧会觉得莫名的悲伤,也许会莫名其妙的哭泣,也许会歇斯底里,甚至跟他发脾气,也许......

    呵,没有也许,哪怕有无限的也许,他仍旧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总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去忙,要去处理,要去顾,他仿佛永远顾不上她似的。

    他们结了婚,却越来越不像夫妻。开始还有一点点像,她想起他从大洋彼岸回来,那一次他们登记领了证,算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了,她想起他那时对自己,从门口扑进来的姿势,看她的眼神,想起他怎样把她扔在床上。

    是啊,也不能怨他,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得给他时间,然而谁给她时间?然而这段时间让她怎样打发才会显得从容?

    她仍旧想哭,有时半夜望向窗外,想像自己像一只鸟,悄然从窗口滑落。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危险,然而那些危险的想法儿却有如脱缰的野马,她无法控制他们。

    此际男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要不要对他和盘托出?不不不,他自己已经够闹心的了。

    女人伸手将沙发垫子展得更为平整一些,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机械的重复着,单调而枯燥。

第193章 不要脸

    流年注意到妻子的这个举动,顺着她的手臂他看着自己的妻子。那一下又一下下意识的动作应该说明了点儿什么,至少,她不快乐。

    然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快乐,他给了她婚姻,但似乎除此之外他再也身无长物。是的,不是他不想给,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无底的黑洞,到目前为止,消失他没找到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填满。

    人生有许多无奈,都需要自己独自面对。从前他以为他跟陈莫菲在一起以后,他会带给她幸福,也会带给她快乐,会抚平她从前受过的那些伤,他以为陈莫菲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快乐起来。后来他悲哀的发现并不是。

    他很想把她揽进自己怀里,然而流年自己十分清晰,自己的怀抱实在不太靠谱,没几天他又要离开了,他不知该跟她怎样开口,说些什么。说让她把孩子照顾好,再回去帮他把自己的老妈照顾好,他说不出口,然而他也没谁可以指望、可以托付,最重要没谁能让他真正放心。

    生活怎么会到今天?

    他无法理解。

    然而没地方可去投诉。

    投诉生活?

    笑话!

    他知道。

    月嫂从另外一个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片孩子刚刚换下来的尿不湿。

    “睡了?”陈莫菲拿眼睛询问,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形成独特的交流方式。陈莫菲有时想,现在她跟月嫂的交流竟然比跟流年之间交流还要顺畅。这很讽刺,她曾经认为这世界上再没一个人可以代替流年。

    感情是一个庞杂而混乱的命题。

    最重要她现在对这个命题没什么深入研究的兴趣,意兴阑珊。她十分奇怪自己曾经对感情那样执着,想起来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儿。

    月嫂朝陈莫菲点点头,然后走进卫生间,把尿不湿放在卫生间的垃圾筒里,等她出卫生间时见到那对年轻的小夫妻仍旧以同样的姿势沉默相对。她是过来人,知道现在才是两口子感情出现问题的高危时段,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奉劝两句,但是脚却已经重新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门口。

    这种事儿没法儿劝。她对自己说,于是拉开门把手走进房间。

    孩子睡得很香,睡香安然,浑然不觉自己父母之间的感情正经历考验。她伸手帮孩子掖了掖被角,孩子晚上也不闹,她也带过不少这么大的孩子,这孩子算是省心的,晚上睡大觉,还按顿喝奶,她就没那么累,也不需要熬夜,所以她也不困,客厅里静悄悄的,客厅离这个房间距离不算近,但她不敢喘大气,仿佛外面可以听得见她在屋里怎样呼吸似的。月嫂想,他们不至于走到离婚那一步吧。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再一次定格在男婴粉白的小脸蛋儿上,月嫂不由叹一口气,想真是造孽啊。然而这就是命运,她今年这个岁数,早尝遍了命运的不由分说,人活着就是苦,无一例外的苦,就算你的父母不离婚你该遭的罪一样也少遭不了。

    月嫂将手伸进孩子的小被子里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儿,刚生下来那小手指头一根儿是一根儿的,细溜的长,现在他胖了。月嫂庆幸他不知此际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味着什么。不懂事儿有不懂事儿的好,人生忧患识字始。

    人懂事儿了,也就再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儿了。

    她不由长叹一声,孩子在她的叹息声中不安的蠕动了两下,月嫂嘴里轻轻哼唱了两句没名字的曲子,轻轻拍了孩子两下,他这才安静下来。

    “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陈莫菲问。

    流年摇摇头,答非所问。“如果你不让我走。”

    怎么能说不让呢?她笑笑,如果没有她,他跟康若然都已经定婚了。这是她,噢不,是流年和她欠康若然的,得还。早还早利索。

    “去吧。”陈莫菲轻声说,“她好了,我们也放心。”

    陈莫菲想到康若然身体康复,再把康老爷子接过去,或许他们的生活会随之发生什么变化。命运这事儿哪儿能说得准。

    电话在茶几上震了几次,陈莫菲瞥见屏幕上的来电,是妈妈。她不想接,有一次她接妈妈的来电,出院第二天,妈妈来了电话,问她有事没有。

    “能有什么事?您怎么突然间问这个?”

    陈莫菲妈妈在电话线那头沉默,隔了一会儿,才说,“前几天梦见你了,梦见你出事儿了,浑身都是血,我吓醒了,还喊了出来,把你爸都给喊醒了。你爸最近总叨咕,说女生外向。”

    陈莫菲知道母亲想表达什么意思,本来还想像从前那样搪塞,不想眼泪刷就下来了,老太太十分敏感,“小菲,我觉得你最近有点儿不对劲儿。是不真出了什么事儿?那个梦做得真。”

    母女连心?她回头瞅了一眼小床上的儿子,他睡相安然,她几乎是在当下那个刹那理解了自己的母亲,也完成了这么多年跟父母之间的和解。

    她记得当年她在考场外面晕倒,后来那件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父母知道了她跟流年在一起的事儿,她躺在床上,身体十分虚弱,七月的风那样热,然而她时常觉得冷,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冷的,考完了试她像丢了魂,陈莫菲只剩下一个躯壳,那里面没有包裹灵魂,灵魂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她陈莫菲曾经有过灵魂,然而随着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带走了她的灵魂。

    年轻的陈莫菲有一间独立卧室,淡蓝色的窗帘,夏天时窗子一定会被打开,风鼓动窗帘,有时她探头朝外瞅,便能发现流年。

    她不知流年等了她多久,可能他刚刚到,也有可能是一直在等,她便想放下笔,拉开房门,奔出去,不换鞋,再打开大门,楼道里那么黑,她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声像风,像风一样来回在她的身体里穿梭,她觉得自己满满登登的,又觉得自己是空的,只有一个人能把她填满。没有他她的生命便不是圆满的。

    她想像两个人在黑暗的楼梯间狭路相逢......她怎么能忘?她不敢忘,忘记就是背叛。她无法背叛他,无法背叛他们的感情,最重要她无法背叛她自己。

    她揪住被子的一角哭。

    父母开始并不知情,不知情时她日子过得没有那样艰难。后来他们听到更多的细节。

    陈莫菲记得母亲某天面沉似水,沉默的、悄无声息的溜进她的房间,她调整椅子的位置,坐在女儿一向坐着的椅子上,面朝向自己女儿的床,她偏过头。

    这一切进行得一气呵成、进行得悄无声息。等到陈莫菲反应过来,她不知道母亲已经在那里停留了有多久。

    “别人都说你怀孕了。你是在坐月子。”母亲说,声音飘忽得可能她自己都无法想像,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声音是怎样振动声带发出来的。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用异样的、匪夷所思的、难以理解的、莫名其妙的、最后是痛苦的神情看着她。不不不,不是看着,是观察,研究,像看一个怪物,那眼神让她受不了。

    陈莫菲意识到一定有事发生,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失去力气,跟流年的消失一样,她的力气仿佛也是突然间消失不见的,像冰融进水。

    她挣扎着,尽量使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坚定而坦诚,很快,陈莫菲发现自己做不到。她无法做到,无论她有多努力。人生如戏,全凭演技,不过她本来也没想过自己要当什么主角,更何况她还年轻,生活还没来得及把她锤炼成浑身都是戏的女子。

    她做不到。

    陈莫菲绝望的发现。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应对她鹰隼一样的眼神儿,应对她冷峻而严肃的神情,她对她充满了猜疑和疑忌。陌生人?不不不,敌人。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她的敌人。陈莫菲惊讶于自己此际对彼此关系的定位。那人是她妈妈,照理说应该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她不该对她产生那样的想法儿。

    她觉得脸有些热,心也跳得快起来,咚咚咚咚,她仿佛可以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仿佛听见它们急不可耐的试图从血管里奔突而出。

    “不要脸。”她瞪着她,一字一句。然而她没有看见她嘴唇在开开合合,她没看见她的嘴唇在动,这声音哪里来的?她没有说?是她自己心虚,是她自己幻听了么?

    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很快,她感觉到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溻透了,**,滑腻腻,汗津津,她不敢动,一动周身便会感觉到冷,那冷是透到骨头里的冷。

    “不要脸!”这一次她看见母亲的嘴唇是动了,它们夸张的开合,露出里面白色的尖利牙齿,像兽齿,还有腥红的舌头,她暴怒一双眼睛,身体前倾,陈莫菲当时觉得,正有什么东西,被自己母亲,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挖开了。(未完待续)

第194章 伤口

    挖开了。

    她的伤口处鲜血淋淋,露出森然白骨,她痛不欲声,然而她像看不见似的。母亲似乎不顾一切的朝她扑过来,她像朵巨大的乌云盖住大地那样盖住了她,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带给自己的女儿剧烈的狂风和暴雨。事实上,她也是那样做的。

    她没有躲,许久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最需要的就是这场暴风骤雨。痛让她清醒,让她知道自己仍旧痛苦而卑微且寡廉鲜耻的活着,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能哭,然而眼泪不听使唤。后来她听到门响,父亲闯了进来,拉开了母亲,陈莫菲仍旧能听得见她声嘶力竭,她在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她、伤害她。她躺着一动没动,眼泪流到眼角渗进枕头,打湿了那里的棉布纤维,没一会儿那个地方就变得凉凉的,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皮肤都无比的憎恶那凉。

    后来她上了大学,如非必要,她不回家,再后来她参加工作,更不经常回家,他们,他们所有人,陈莫菲父母,父亲和母亲,陈莫菲自己,他们所有人都对那场突如其来或者蕴酿已久的风暴缄口不提,仿佛从来没发生过那件事,但他们三个人都再清楚不过:有些事一定起了个头儿,便会在所有人心里扎下根和须来,落地生根,没几年,它们便会枝繁叶茂,无比蓬勃。

    流年也看到了陈莫菲电话屏幕上闪烁的汉字,他迅速的、装作漫不经心的将目光从电话屏幕上移开。

    陈莫菲接起电话来。

    “妈,”她声音少了点儿棱角。“我很好,什么都挺好的。”她朝厨房走去,流年疑惑不懂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里跟自己的母亲通话。陈莫菲伸手拉紧厨房跟餐厅的隔断门,这样声音便会被隔在厨房里,流年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好在这时陈乔回来了,陈乔手上拎着花花绿绿的袋子,流年不晓得那里面都装着些什么。流年这才记起自己好像是空着两支手过来的,他有些不安,这让流年愈发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

    他似乎真并不合适出现在这里。然而-----他的目光朝另外一间卧室里飘,然而那里躺着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他没办法回避。

    是的,他没有选择,这真让人遗憾。

    “干嘛呢?”陈乔问他,带进来冬日白天寒冷的空气,寒冷的空气令得流年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外面真冷。”陈乔搓着手抱怨,恨不得将脖子伸进衣领里。流年没接话儿,厨房的隔断门被陈莫菲从里面拉开,陈莫菲抱着电话,她现在终于能理解自己的母亲,然而,是否太晚了呢?

    是该回去的,看看他们,他们一天一天老去,岁月那样无情,岁月跟谁都不会讲情面。她思量着这个打算应该被提上日程,但孩子还小,她离不开,她无法离开。更何况如果母亲见到买大送小,她们母子这副样子回去,不知道母亲又会怎样想,她想起母亲多年前那一喊。

    她心知如今她可能再不会那样喊了,她可能会把孩子抱过去,脸上不动声色,轻轻得体而有分寸的逗弄外孙,然后若无其事的朝她背后张望,当她无法张望到自己女儿的丈夫,她会抱着孩子,告诉她一切有父母,他们会帮她的。

    陈莫菲想像那个场景,竟然觉得这个画面比多年以前母亲朝她歇斯底里还要令人难过。

    她重新回到客厅,陈乔趿拉拖鞋去了卫生间。

    陈莫菲决定提前结束跟流年的这场对话,她突然间清醒的意识到,无论他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以成其为对她们母子不闻不问的籍口。陈莫菲眯缝起眼睛来看眼前人,觉得自己之所以那么多年都无法真正彻底放下他,或者不是因为爱,可能只是不甘心,或者-----当时还是太过年轻,人太年轻是无法完全理解感情这回事的。

    她有些绝望,不知是为了自己刚刚开始就要结束的爱情或者婚姻。但这么多年,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也懂得有些事、有些人该快刀斩乱麻,拖泥带水反而不见得会有结果。可是怎样跟他摊牌?告诉他自己十分失望?离婚?

    不。离婚不过就是个形式,她陈莫菲跟流年的感情,结合与分开都不在乎一个形式。然而形式又一定要走。再说吧,他还要去美国,一切等他从美国回来再说。有时间,反正她已经等了这么久,生命是大量时间的堆砌,她朝生命的后头望了望,觉得生命留给她的时间不至于地老天荒,但也不至于局促到分秒必争。

    还有时间,还有的是时间。

    尽管如此,想到流年让她觉得的失望,她还是有十分伤心。

    “流年,你放心走吧,家里你不用耽心。”她说。

    流年低着头,不知该怎样理解陈莫菲这句话,当寻常话?当客套?还是当逐客令?他有些拿捏不好,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最重要他不想往回想去寻根究底,回忆让他哀伤,而这一阵子以来,他所经历和面临的让他哀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陈莫菲,但他又不由自主要把目前和此前一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都算到陈莫菲头上来,他也知道这样做并不合理,他这是怎么了?

    流年觉得自己是太过需要一段时间来冷静、思考或者沉淀,然而他没有那个时间。仓促应对的结局可能就是几方都不满意。或许过一段时间会有不同的局面。他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

    等他告辞时他的儿子仍旧在睡梦中不曾醒来,他悄悄进到了月嫂的房间去跟小床上睡着的儿子告别,那是他的儿子,跟他骨血相连,电视或者电影里常演男人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的那种兴奋之情在流年这儿并没有流露出来多少,月嫂猜测可能这个男人于情感的表达有些内敛,再或者可能这个男人怀疑这个孩子的真实出处-----毕竟另外一个男人相比较于他来说也确实是有些热情得过了头,如果她是流年的话,也是作如是观,也会有相同的怀疑。

    算了,这些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干好自己的活儿,做好自己的工作,拿到工钱,足矣。

    于是月嫂低下头来,轻声跟流年应酬几句。

    当流年离开那个房间时对月嫂说,“辛苦你了。”

    “应该的。”她说。

    在这样简短的对话里流年完成了出院以来第一次对妻子、儿子的探望。出来时他回想进屋以后的种种细节,开始懊恼自己的表现竟然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开了车,街道上人流冷清,街路两旁伫立不知名的萧条的树木,以年轻应对时间,寂然不语,他突然间觉得:原来做一棵树也没什么不好。树影掠过车窗,然后朝后走去,树对人间既没寄托也没什么依恋,它们只是成长,而他,成长了么?流年想起当年,浮光一般的旧事如梦,想起他得知陈莫菲高考以后的经历,然而自己义无反顾的奔逃,甚至来不及躲在暗处偷偷看她一眼,他本来以为自己是那样相见到她,想跟她在一起,想跟她说句话,然而得知所谓真相的那个刹那,他逃得好不狼狈与惶恐。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抽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支烟的。

    流年轻轻踩下刹车,看着前车的车尾灯,交通岗的十字路口高着红灯,那些铁皮围成的机器默然而整齐的排好了队伍,微微喘息。

    行人穿过斑马线,有一对青年男女,看起来年龄不太大,女孩儿恰好偏过头来瞅着男孩儿笑,跟他说着什么,流年注意到女孩儿的目光,突然间醍醐灌顶,意识到什么似的。那种光,那种光,就是那种光,他努力回忆刚才跟陈莫菲见面,回忆陈莫菲看他的眼神儿,平和、平淡、一马平川的望过来,无喜无悲,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她把他的心都给看空了,那里于是也变得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没有了似的。

    他双手从方向盘上下来,听到身后有人按响了汽车喇叭,流年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的交通指向灯早变了颜色,他来不及多想,踩下油门,汽车笔直的穿过斑马线。流年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比如为什么他跟陈莫菲会有今天,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再爱了么?

    至少是在这一刻。

    应该分开么?

    至少不是在这一刻。

    怎么会不再爱了呢?

    他有些茫然,目光仓凉的越过前面如织般的车流,那里有他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然而现在最重要是现在。现在他要怎样做?车距离家越近,他心里愈加的惊慌失措。车子缓慢减速,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拿出烟来,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那支烟。(未完待续)

第195章 好酒

    阴烟影映在腿上,腿的线条弯曲,他按开车窗,冷空气不由分说的跑进来,流年不由打了个寒噤,烟从他指尖升腾,飘向窗外,冷空气像把这城市里所有真实和虚伪的热情全部冻住了似的,他只觉目光所及,一片萧条之象。

    回去时保姆正蹲在客厅里收拾什么,他这才注意到车椅四周洒落食物的残骸同时还有白色细碎的瓷片,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决定询问一下以示关心和关注。他流年没想过要袖手旁观,对一切跟他有关联的人与事。

    保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任何话,他的老母亲仍旧僵坐在轮椅上,目光平视,没人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正如没人知道她在思考些什么一样。他想哭,想问她究竟想怎样,究竟想让他怎样。但是他没有问,而是伏低了身子蹲下,仰起头来看自己的母亲,看见她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还有浑浊的目光,脸上的沧桑,她头发几乎全部都白了-----此前她没有这么多的白头发,去年,去年还没有这么多,她老了,她的心先于她的身体老掉了,一个画面突然间闯入他脑袋里,从里面朝外烂掉的水果,表面上看起来还好,不过里面已经腐烂了好久。这世间有两种人:一种人会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面上,所有人可以看得见她的悲辛;另外一种人则善于隐藏,以为她一直好好的,谁知道她早从里面死掉了。

    他妈妈是这种人吗?陈莫菲呢?他找不到答案。流年低下头来,等他再将头抬起,仍旧找不到母亲的目光,也许只有父亲可能解救她,也许父亲也不成,也许时光倒流才可以,然而时光永远不会倒流。他真想劝她两句,都过去了,他也死了,如果他真有相好的,那相好的也死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母亲正因此而纠结------他们全部死去,人间没办法成全他们所谓的爱情,他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圆梦去了。他那样想离开她,尽早去跟她汇合,不惜以死为代价。

    她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不好,他从床上开始逃起,逃到另外一个房间,现在更远,逃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另外一个完全不会有她的世界里。

    他这是有多么的讨厌她,既然那样讨厌她为什么不及早坦白的告诉她,然后离开她。她也有权利获得、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她有这个权利!她是有这个权利的!她不是没有人喜欢。年轻时也有人喜欢过她,那样喜欢。再大一点也有人喜欢过她,不过为了他她拒绝了所有人,她拒绝了全世界。为什么她可以为了一个男人拒绝所有人、拒绝全世界然而他不行!

    男人!

    呵呵。

    也许男人永远无法拒绝不同的女人。而女人拒绝的也不是不同的男人,而是未知的可能。男人偏向侵略与扩张,所以他们不怕那些未知,未知因其神秘莫测、难以捉琢反而让他们心向往之。而女人偏向保守,所以她们害怕那些未知背后隐藏的凶险。她们不想冒险,然而不变、不肯改变、害怕改变反而会成为她们生命中最大的凶险。

    她醒悟得太晚了,噢,不对,她一生都完全醒悟。醒悟是个复杂的过程,像小鸡从蛋壳里破壳而出,需要从内向外打破的力量,她没有这种力量,她的力量一生都被淋漓尽致的应用在那个叫做流念的男人身上,她关注他关注到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内在与外在,在流念面前,这些全部不复存在。

    为他付出了这么多,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她目光直视,回忆却在频繁的回头。她不停的回头,不停的回头,回忆带她重新回到从前,那些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回去的岁月,如果、如果、如果......

    她只是觉得不值得,这辈子太亏了。

    真是太亏了。

    她不能再输了,然而她也没什么赢的机会了。而且就算是赢,要赢什么呢?她有些茫然。她只剩下儿子了。儿子,她想到流年,儿子,她在心里重复,儿子不会背叛她,因为她没有办法选择。

    她不自觉的微笑起来,然而流年并没有看到她上翘的嘴角。

    “放过我吧。”他想说,“我是您的亲儿子。”

    他自己也有亲儿子,然而他并没有为他做过些什么。

    不知道多年以后陈莫菲会不会成为今天他母亲这个样子。

    流年觉得有些难以想像。

    世界总会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然而每个人都曾经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掌控世界,这多滑稽。

    他站起来,有点儿疲惫。地上那片狼籍已经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小心点儿。”他出言提醒保姆,“别划到手。”

    保姆抬起身来看了他一眼,决定保持沉默。

    他默然走近沙发,然后让身体陷进沙发里。

    这家里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像在上演默剧,有时这沉默让他感觉到窒息。

    命运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时想到这句话。

    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还手的力量。他回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的事儿,他觉得自己最近像是一个老人,尤其父亲走了以后,他常常回忆起父亲健在时候的样子:他爱看书,也爱写字,不大陪他玩儿,脸上没什么太过激烈的表情,总很平静。有段时间流年于此深以为然,认为岁月一定曾经给过父亲不少才让他最后如此内敛、如此波澜不惊。

    他还想到自己小时候,什么时候来的?具体几岁他怎样也回忆不起来,一定是懂事了,也一定记事了,父母亲分开睡,他不以为然,后来去个同学家,发现他父母是住在一起的,再后来更大一些,再后来他跟陈莫菲在一起,那年他十八岁,高中快毕业了,马上就考大学了。他想这辈子他一定要娶了那个叫做陈莫菲的女人,结婚以后他一定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

    一定不想做的人,到最后他成了他。

    原生家庭?这个词儿现在频繁有人提起,原生家庭带给我们的痛与伤害,有时需要人用一生去消解,有时一生也不见得能消解,消解不了的带着怨恨或者遗憾离开。

    保姆收拾好了,流年觉得保姆虽然没有看他,没有看他的是保姆的眼睛,然而他总觉得保姆在拿另外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他不敢偏过头去看保姆,流年知道自己是在恐惧,如果保姆在这个时候提出要离开他一定不知所措。

    然而康若然来给出了新的意见。康若然说,怕什么呢?可以让阿姨到我家里去,我家房子大你是知道的,我家有两个人侍候,而且安了监控,我们可以在国外实时监控。

    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流年主动辞掉了那个保姆。保姆离开时什么也没说,这份工作是她干到今天为止最让她纠结的工作之一:其实算起来工作量并不大,工作并没有多复杂,但每天只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睁开眼睛,她就觉得自己不是在工作,甚至不是在活着,她觉得这个家里散发出一种类似坟墓的腐朽的气息。所以结清了工钱她就离开了。没什么好留恋的,打工的不是打东家就是打西家,

    康若然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里,等把一切都安顿好,两家人还在一起吃了顿饭,康老爷子的恢复势头不错,生活已经可以半自理,说话吐字也算清晰,他甚至想喝两杯。流年觉得人生真不可思议,他觉得此际正坐这张桌子上的几个人是一个十分奇妙的组合,比如他跟康若然,他们差点做成夫妻,却又反目成仇,康若然为他的付出不能说不多,她自己、她的妈妈。另一方面康父疑似是害死他父亲的真凶,此前没多久他们还曾经针锋相对,说各怀鬼胎也不过份。那时估计双方都想致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然而这才没多久,他们又可以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谈笑风声,气氛甚至融洽。

    康父提议流年喝一杯。流年倒真的想喝一杯,他早想喝一杯了,不过那时在家里不能喝,从前陈乔可以陪他,现在陈乔------

    康若然已经把酒和酒杯全部拿了过来。

    薄胎白瓷酒杯,不是高脚杯。康家是个讲究的大家庭,尽管现在看似凋零了,便多年沿袭的规矩和习惯没变。

    茅台酒,酒香醇正,酒色透明而自然,康若然细白的手指扰住瓶身,白酒从瓶口里射出一道弧线,叮叮咚咚流进酒杯。康若然酒倒得好,白酒溢到杯口,满而不溢。酒香钻进他鼻子里。

    久违了。

    他想。

    餐桌头顶灯光映进酒里,流年朝里看了一眼,杯底似能照进他的五官。

    “别客气。”康若然父亲说,老人看着他。流年一笑,依稀见到无数次从前,他坐在相同的位置,父亲、康父、他,三人把酒言欢。

    一切恍若昨天。

    流年一提酒杯。

    好酒!

    他由衷赞道。(未完待续)

第196章 鄙视

    白酒辛辣入喉,他似乎方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流年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像沉睡的某个先知。他不知自己是否愿意醒来,流年唯一确认的是,他不愿意从那个梦境里醒来。逃避现实是懦夫的行为,但没任何规定男人一定要勇敢。

    康若然抬起手来,流年看见她手腕白皙如玉,白酒流进酒杯,酒液撞击杯壁,发出动人而悦耳的声音来,他觉得胸中某种情愫正借酒来发酵,悸动。

    流年端起酒杯来,第二杯酒的辛辣似乎褪去不少,可能味蕾终于适应。

    那天晚上他不知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当他被护工架着来到一间卧室,流年发现自己对那间卧室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此前他也曾经在同一间屋子里留宿过无数次,床上铺的床单都跟从前一样,从前的味道,从前的摆设,从前的人,感情是很操的淡玩意儿,他面朝下趴在床上,呼吸到有淡淡清香的床单味道,睡觉吧,他告诉自己,睡着了人不用思考,再也没有烦恼,一切便都似乎离得他远些,再远些。他想起白天见到陈莫菲时她跟自己谨慎而疏远的距离,想起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想起她的手不停的折磨那张沙发垫子。

    她过得不开心,自从嫁给他以后她过得并不开心,然而他没有办法让她开心。流年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能,然而他拿自己这无能无能为力。

    每个人都需要存在感,所以在婚姻里男人需要仰望,仰望了以后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有价值。也许这才是爱情的本质,哪有什么爱情?我们都更爱自己,愚蠢的人类。爱情让人产生幻觉,男人女人都沉迷于自己的幻觉,爱情类似吸毒,也许我们都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去爱对方,我们爱的都是对方眼中当时的自己,唯有爱情会让凡人做一回发光体,被人高山仰止,爱情会让每个人的人生有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登峰造极。爱情**过后,凡人终归被打回原形,重新做回路人甲乙,然而人都是这样,从低往高走好走,从高往低落日子就会变得难捱。所以结了婚以后的夫妻大抵感情转薄。这是自然规律,婚姻让人清醒,然而醒悟总在既成事实之后。

    “愚蠢的人类。”流年喃喃自语。酒精在身体里蠢蠢欲动,似乎总想鼓动他要去干点儿什么。然而他又能干些什么呢?他喝得烂醉如泥,他自己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筹莫展。或许本来就乏善可陈,只是他从前从来也没有意识到。他翻了个身,将惊叫声忍进喉咙里,看见房顶上方的灯光下,他自己脸的上方出现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不会有别的主人,流年十分清楚,是康若然。

    康若然普渡众生的看着他,流年偏过头去,但是眼神像蝉逮住了树枝一般,他大声的也知了、知了的鸣叫着让自己的爪子粘在那树枝上,风吹动树枝,流年便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动了一下,身体里那被酒精鼓动的**悄悄涌起,鼓起一个又一个浪,到最后啪的一声,拍到岸边的岩石上,流年听见了**拍门的声音,但是他没有动,流年在模糊的意识中将这些归结到男人狩猎本能,敌不动,我不动。

    人类关系的本质可能只事关敌我,相爱有时就是个幌子,等那层遮羞布扯了下去,人们便都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爱没有了,变成控制,变成掌握,变成你应该为我服务,如果对方不肯就范,那么只能靠冷战或者武力来解决。

    堪透了这一层,流年觉得自己更为的意兴阑珊。

    女人的眼睛晶亮晶亮,眉毛浓淡相宜,肌肤吹弹可破。流年奇怪自己从前从来没有发现。女人的脸朝他更低的压了过来,她的呼吸像草,噢不,他觉得自己像草,女人呼吸像风,风拂过草尖尖,草便低下了头,弯下了腰,草对风臣服。

    流年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流得急躁了起来,心脏跃动得更为有力,他似乎可以听得见那些张驰的声音,而他的呼吸似乎是一瞬间变得紧凑的。

    没多久之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会本能的排斥。现在想起来那想法儿更像是一个笑话,然而,谁又不是一个笑话呢?再然而,谁又愿意将自己的人生过成笑话呢?

    流年想,还是没有错的,他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儿,然而人的想法儿总是会改变。

    他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但又害怕那样又显得过于唐突。那张属于女人的精致五官离得他的脸越发的近,流年终于伸出手去,抱住了康若然的腰。她的腰可真细啊,流年不由感叹。

    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从前的那些坚持还有无必要?

    事后流年想。但他奉劝自己别想太多,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他觉得自己有些渣,他有妻子,有婚姻,他的婚姻受法律保护,然而法律却始终无法真正保护婚姻。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婚姻中受到伤害。究竟谁可以真正保护婚姻?

    这个问题让他陷入愈加的迷茫与无措。

    离开的日子订得很近,他觉得走之前还是应该去跟陈莫菲说一声,然而他不敢去见她,在她面前,他似乎有深入骨子里的自卑。也许一切她都可以自己搞得定。

    康若然推门进来,阳光透过门和窗洒进室内。昨天半夜她起身离开,流年并未挽留。保姆和护工都是24小时的,表面文章要做,不然落人口实,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其实这原本就是个肮脏的世界,谁又比谁更干净多少呢?

    康若然手里拿着一件长裙,厚实的毛呢料,清爽的颜色,康若然很少穿这种颜色,她常穿素色,自从她在美国出事以后她才开始涂抹深红色的口红,穿亮色的衣服,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跟陈莫菲截然不同的一个人,跟从前的康若然截然不同的一个人。有时流年禁不住想,她已经不再是康若然。

    也许正是这种反差或是新奇撅住了他。

    “好看吗?”她将衣服比在自己身上,然后抬起头来,目光期待。流年点点头,笑了,“好看。”

    “不穿更好看。”他其实想说,然而最后他没有说。一阵莫名的、剧烈的恶心感不由分说的袭击了他,他低垂下眼睑,但是康若然没有放过这个表情。流年听见康若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他感觉到刺耳。他警觉的抬起头来。

    “流年。”衣服耷在她手边。裙子下摆拖到了地板上,康若然回头看了一下门,确认那门紧闭她才重又开口。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痛苦吗?”

    流年沉默,但却用目光询问。为什么?他想知道。他其实想知道。为什么?

    康若然便重复了自己的上一个笑容。

    “因为他以为自己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自己骨子里是另外一种人。”

    流年几乎一下子就懂了康若然在说些什么,但他目光中有些许不甘。

    康若然以为他没听懂,却又觉得说得太过直白会伤害到他。这是个脆弱不堪的男人,康若然也是逐渐把他看清楚的。看得清楚了以后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更爱他了还是完全放下了,或者只是想占有,再不然就是不甘心那样输了,想扳回一局。

    她是付出得太多了。

    康若然突然就没了试穿新衣服的兴致,她转身拉开房门离开了,然而流年觉得这房间里仍旧残留她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以为自己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自己骨子里是另外一种人。”

    流年细细咀嚼这句话,咽下去,然后再把这句话翻回来,又咀嚼了一次,像某种动物的反刍习惯。最后一次流年将这句话拿出来审视时他感觉到康若然语气里明显的轻蔑。然而更为让他惊讶的是-----他竟不以为然。

    原来爱与性可以分开。

    不。流年现在不确定这世上是否真正存在爱这种东西。

    爱就是个幌子,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自己的**没法儿得到满足。分手了以后痛苦不是因为自己有多爱对方,不过因为失去,因为一段关系的破裂。事业失败了不是因为自我价值无法实现,是因为自己原本预计会在生命中出现的巅峰、自己本来以为唾手可得的巅峰到最后没有了,连那些虚幻的失去都会引起人类的痛苦。

    流年仰躺在床上,天花板不发一言的跟他对视。保姆敲门告诉他该吃饭了时,他才惊觉又到了一天之中的傍晚。一天又过去了?

    他忍不住询问,随后又自问自答。

    是啊,一天又过去了。

    不知道此际陈莫菲在做什么,孩子怎么样了。他是该过去看看的,他不是没有时间。但如果她问及他现在的情况他要怎样答?如实作答?不不不。

    流年恨透了这样堕落的自己。(未完待续)

第197章 我爱你么?

    然而除了堕落,他又似乎没什么可做。他从来没有堕落过,他觉得自己真应该堕落一回,他突然间理解了康若然在美国时的一切举动,之后陡然间生出知己之感。他觉得自己跟康若然应该份属同列,他们是同样的人,有同样的纠结和焦虑,然而他们其实没有办法处理这种状况,于是选择换一种方式生活。

    出行的日期很快确定下来,走之前他打算再去一次陈莫菲家,流年现在称那里为陈莫菲家,仿佛陈莫菲并非他的妻子。本来时间已经算计好,最后却并未能成行,他于是拿出电话来打算跟她在电话里告个别。他按出她的号码,却在临发射前一刻退缩,又逐一将那些阿拉伯数字删除掉。后来他给陈乔打了个电话,那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他睡不着,几乎一整夜他都在纠结要不要给陈莫菲去个电话。电话接通时陈乔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清醒。

    “喂。”流年说,“我要走了。”他说。

    他听见陈乔从床上嚯地坐起来的声音,似乎能感受到床垫在他身体的重压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好啊。”陈乔说,“最好别回来了。”

    说完他收了线。

    流年知道他在气愤些什么。他握着电话怔愣良久,目光不由自主盯向房间门口,这种时候他是需要一个女人,不管对面那女人是康若然还是谁。他把电话放在床头柜,然后颓然躺倒在床上。窗外没有路灯,据说从前曾有过两盏路灯,不过康母有点儿轻微的神经衰弱,向物业投诉路灯一亮就亮一晚上会扰了她的清梦。第一次投诉时物业不以为然,且振振有辞;后来康父出面,事情才得以圆满解决。

    流年偏过头去看窗外,高大而狰狞的树影在夜里张牙舞爪,眼睛其实很容易就适应黑暗,但他的眼睛仍旧没有办法穿透那层树林的层层叠障,流年知道树林后面也许仍旧是树林,树林后面也许是另外一户人家,不管是什么都好,跟他都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

    跟他有关系的呢?

    也让他搞得像没一丁点儿关系。

    连他自己都不满意自己,别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突然间十分想问康若然是否对现在的他满意。他又想起陈乔刚刚对自己说话的语气,莫不是康若然把他跟她的事情捅给了陈莫菲。流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从床上呼的坐起,额上也有了汗意,他似乎又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跃动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像行军打仗一方敲的鼓点儿。

    她会么?

    流年搜索连日来他跟康若然在一起的种种细节,试图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来印证自己的揣测。

    她会出卖他么?

    流年拿捏不准。做的那一天起他就该料到会有今天,然而他竟然会像做下这种事情的其他男人一样,首先想到的便是欲盖弥章,接着想到的便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康若然身上。这一点他甚至不如他的父亲,呵呵,怎么能比呢?父亲跟那女人据说是真爱。可是,如果他们之间是真爱的话,那他的母亲呢?

    流年又想到此际正在另外一间房间里休息的母亲,他发现母亲最近的表现比在他家里时平静得多了,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算了,不去想。

    他真诚的奉劝自己。也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他跟陈莫菲的结局。这结局一定不是陈莫菲想要的,然而他也无法给她更好的结局了。她等了他、找了他那么多年,他给了她一纸婚约,为了她几乎背叛了全世界,为了她他们家几乎家破人亡。

    人们不是不可以为爱情付出代价,但如果为一段爱情付出太过惨痛的代价,那所谓的爱情怎样便都像是被诅咒了似的,显得血淋淋的。

    所以也许他们之间注定就是这种结局,跟他流年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天晚上,康若然没有来,他有些失望,这些天以来康若然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来报道,像夜半敲书生大门的女狐妖,像田螺姑娘。她用身体安慰自己,让他喘息,让他流汗,让他觉得自己仍旧活着。有一次,他甚至想哭,他紧紧抱住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几乎不停的说,却并不确信自己是在对此际身边的女人说。可也绝不是在对陈莫菲说,这一点他十分确信。

    女人和他的身体都湿涝涝的,像刚从海上捞起来的两株海草,海草缠绕在一起,互相绞杀,却反而把对方绞杀得更为湿润。

    往往那时流年就在心里质疑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然而如此已经如此,当初已经当初,当初回不来了,如此也改变不了了。

    他痛苦而绝望的闭上眼睛,怀疑世间其实再没什么可以给他真正的救赎。没有人可以真正救得了他。本来他以为康若然可以,但是他发现她同样不可以。她带给他刹那的升腾与毁灭,随之而来的仍旧是大段空虚、茫然与无助,他像迷失在森林里的孩子。

    流年仰面躺在床上,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汗也没有泪,没有表情,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五官。

    他睡不着,于是披衣下了床,想像如果此际父亲仍旧在世,不知道他老人家-----

    算了,如果他知道自己这样,肯定会拿根棒子打断他的腿。然而谁把他老人家的腿打断了呢?我们都为别人所伤害,也会不遗余力去伤害别人。谁也不无辜,也没有人纯粹。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两点多,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然后做了一个悠长而离奇的梦。他梦见了陈莫菲,陈莫菲却只盯着他看,一言不发。他朝她走过去,有点儿心虚,也有点儿胆怯,但最终还是要走过去,当他走到她身边,她朝他笑了,流年张开双臂拥抱自己的妻子,却感觉到身体里一凉,似被什么利器笔直的穿透。

    他低下头来,看见一柄刀的刀柄正镶嵌在自己的肚皮上,刀柄几乎没入他的肉里,从刀柄处流下大量鲜红的血,他再抬起头来,看见陈莫菲变成了康若然。

    流年喘息着从梦里醒过来,第一次认真的审视他跟康若然之间的感情。她委身于他,流年为什么会接受她?除了真的需要,无论是身体还是情绪,或者还有另外的原因,他不安的思忖,那个原因会是什么呢?

    后来流年终于想明白,另外一个原因关乎康若然自己的自甘堕落,在美国的那些经历让流年对她无所顾忌,并促成了他对她的毫不犹豫。

    他是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市侩兼残忍的?

    还是他原本如此?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连他自己也不行,只有无边的、暗黑色的夜跟他无声对峙。他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穿过大厅时他被一个来自黑暗里的声音叫住。把他吓了一大跳,以至于他没有分辨得出那声音的主人。

    他停下脚步,那头儿却突然间就没了声音,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尽快适应黑夜,直到他看清楚对方的轮廊。

    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在这房子里年轻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康若然,他忘了自己想去洗手间,朝声音的主人走了过去,轻轻的,他不想惊动这房间里的其他任何人。

    任何人!

    康若然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流年注意到她面前的烟灰缸里黑乎乎的一片,好几支烟蒂像无数短树桩一样丑陋的、一点儿也没有规则的一头扎进烟灰缸里。

    她抽烟了?

    她的身体怎么能抽烟?她有病。她的身体也不能尽男女之实,然而往上数几天,他们在一起,几乎夜夜笙歌。他突然间开始害怕起来。

    “身体不舒服?”流年问,顺理成章去寻找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这符合她病情的特征,流年的害怕便更加的清晰起来。如果她再......

    流年不敢往下想,仿佛突然间就清醒了过来。之前他们没采取过任何措施,再不然,她是想跟自己宣布些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候。

    他不会娶她的。

    流年对自己说。同时气愤,那气愤的指向还是十分清晰的------康若然。

    原来她对自己从来没有死过心,原来她是这样工于心计且庸俗不堪的女人。那么多女人为了达到目的采取的手段如今她也要依样画葫芦。

    他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将手从女人的手上抽回来,女人的手冰凉,那凉害得他的手也凉了起来。

    沉默在黑暗里弥漫开来,像蕴酿了许久似的。女人在黑暗里似乎比流年要淡定得多了。流年憎恨女人的淡定,这让手足无措、心里有鬼的他看起来特别......

    怎么说呢?

    流年放弃了形容自己。

    康若然却在此时起身,她站起来,纤细而高佻的身体成为一道细瘦阴影,女人转过身去,行走时拖鞋发出窸窸窣窣声,直到那声音走远,流年才如释重负。

    他出来原本是想要去方便的。

    流年想。

    他的眼睛开始在黑暗里寻找卫生间的位置。(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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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爱情介绍:
有无见过一个男人,一眼误了终身。 有无见过一个女人,一次动了真情。 有无以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有无到头来情途坎坷,九曲十八弯,最终却仍旧不一定能修成正果。 有无爱到极处性情裂变,以爱之名,我们毁了爱情,毁了对方,也毁了自己。 爱你没有错,那究竟又是什么错了?残酷的爱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残酷的爱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残酷的爱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