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试探
雨潋阁距长宁殿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路程,看上去却是极为孤寂凋零,一个小阁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映着院中的开得稀稀落落的茶梅花,看上去便让人有些心伤。
和嫔牵着沈君宜的手,立在门外恍了一会儿,方往门前去了,随行的掌事宦官正欲开口唱和,又被她挥手拦住,轻轻道了声:“她定是喜欢清静之人,我们安安静静地过去便好了。”
和嫔心内有些犹豫,不知该唤裴满出云甚么才好,如今事情尚未查实,她的身份也未得证实,唤她郡主怕是不妥。她的身份本是将军府的姨娘,可她却又摆明立场要与将军府作对,只怕早已不将自己当做杜姨娘看待了。
边想着,一行人到了雨潋阁门前。
和嫔顿了一顿,示意汝嫣上前口门。
汝嫣会意,缓缓上前两步,在门上轻轻扣了三下,又退回到和嫔身后。
不过一会儿,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袭素色衣裙的裴满出云走了出来,看着和嫔温婉一笑,道:“娘娘怎的还亲自将小儿送回?让他自个儿回来便是了,如此盛情,让妾身如何承受得起?”
和嫔轻轻笑了笑,将沈君宜的小手交到了她的手中,道:“不妨事,刚巧我也无事,便过来看看你。”边说着,裴满出云引着她进了门,不去正殿,而是径直将她东边的暖阁之中。和嫔边随着她走,便往四周打量了一番,边又问道:“你在这里住的可惯?”
裴满出云转眸,温婉笑道:“一切都好,多谢娘娘照拂。”边说着,她引着和嫔在明窗下的锦榻上做了,又亲自取水来泡了一壶六安茶,倒在白瓷茶盏中双手奉上,轻轻道:“这茶叶是昨日带妾身来此的姑姑留下的,是极好的茶叶,妾身只好借花献佛,用娘娘赐的茶叶来招待娘娘了。”
和嫔笑道:“如此甚好。”
裴满出云又道:“如今天已冷了,总觉得大殿里有些空落落的,寂寥得很,便不想去那里坐着,就请娘娘在暖阁里坐着说说话罢。”
和嫔轻轻点头,道:“大殿寂寥,倒确是如此。”
裴满出云笑道:“娘娘在长宁殿中,有四公主相伴,日子想必过得欢喜。”
听到这里,沈君宜在一旁脆生生地插言:“有驾妹妹作伴,日子自然过得欢喜。”
和嫔一听便笑了,低眸看了看他,伸手抚了一下他的小脑瓜,问道:“君宜喜欢同佳儿在一起顽吗?”
沈君宜应道:“喜欢。在这里每天都能同佳妹妹在一起玩,君宜很欢喜。”
裴满出云听了,看着和嫔,略带歉意道:“这孩子还小,不懂尊卑之别,还请娘娘恕罪。”
和嫔浅浅笑着道:“不妨事。佳儿与他顽的高兴,我看着也欢喜。”
裴满出云听了,垂眸忖了一会儿,便让沈君宜去内殿歇息去了。
沈君宜年纪虽小,却是极懂事的,对裴满出云之语从不违背,便应是去了。
待沈君宜走远了,裴满出云方看着和嫔道:“娘娘容妾身母子在畅安宫里居住,想是有话想对妾身说吗?”
和嫔淡淡一笑,反问道:“你觉得我想说甚么?”
裴满出云低眸暗忖,过了一会儿,方道:“娘娘是为了琅华公主吧。”
和嫔和婉而笑,并不回答,只道:“我确实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裴满出云道:“请讲罢。”
和嫔忖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将军府时,夫人他们待你可好?”
裴满出云应道:“衣食用度从未克扣,夫人待我虽不亲近,倒也和蔼。”
和嫔又问道:“将军待你可好?”
裴满出云应道:“尚可。”
和嫔又问道:“你可知道,若你昨日之言被证实了,将军府阖府上下皆面临灭顶之灾?”
裴满出云眸中一黯,低声道:“自然知道。”
和嫔急急问道:“那你何必……”
“娘娘,人活在这世上,不可能事事遂心,总有些不得不为之事,对吗?”和嫔的话未说完,便被裴满出云开言打断了。和嫔惊讶,抬眸看去,见她面色笼上了几分凄迷,似有满腹的心事,却又只道:“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也未必是我想要的。”
和嫔奇道:“难道有人逼迫你吗?”
裴满出云侧眸看着她,忖了好一会儿,方摇了摇头道:“自然没有。”
和嫔只觉有些奇怪,正欲再问,却见方才留在门外的宫女打了帘子进来,道:“娘娘,琅华公主与清公主来了。”
和嫔轻轻点了点头,道:“外面寒气重,快些请她们进来罢。”
宫女应是而出,不过一会儿便将宛湘宁与耶律清引了进来。见和嫔在此,两人对视了一眼,轻轻笑了笑,便走上前来与和嫔相互见了礼,又侧眸细细地打量着裴满出云。
裴满出云没想到宛湘宁竟与耶律清一同来了,有些局促,垂首避开了她们的目光。
和嫔见了,有意解围,笑吟吟地问道:“两位公主怎么一起来了?”
宛湘宁转过头来,看着她笑道:“方才见清要出门,我便多嘴问了一句,听她说要来娘娘宫里,我便与她一起来了。方才我们去长宁殿,见娘娘不在,听宫女说娘娘到了雨涟阁,便过来看看。”
和嫔笑笑,问道:“清公主可是来探望我的?”
耶律清笑笑,道:“小厨房做了些北辽的点心,我想了想,上次四公主甚是喜欢**茶,便让宫女装了一盒,想送过来给娘娘、公主,还有这位出云姐姐尝一尝。”
和嫔笑道:“如此,倒是多谢你了,只是佳儿已经歇下了,就不去唤她了罢。”
耶律清笑道:“那我下次再送些来给公主。”
说罢,耶律清便唤兴哥、淑哥进来,将她们手中捧着的食盒一一置于桌上,再将盖子打开,只见热气盈盈,倒是为暖阁里又平添了一股暖意。兴哥、淑哥将食盒中的点心一一取出,摆在桌上,有七宝擂茶、馓子、白芍药花糕、艾糕、萨其马并**茶。耶律清笑着道:“北辽是游牧民族,吃食皆以补体强身为目的,倒也适合在这冬天里用。”
宛湘宁笑道:“她说以后在毓宫要日日送吃食给我补身,我想了想,在这里用一段时间,再回将军府时,只怕要旁的驸马与夫人都不认得我了。”
裴满出云听着,眸子一黯,垂下首去。
和嫔掩嘴轻笑,道:“公主说笑了,驸马哪里会不认得你,只怕日日都要梦见你的。”
耶律清朗声笑道:“娘娘所言极是,”说罢,伸手戳了一下宛湘宁染上红霞的面庞,又戏谑笑道:“只怕咱们公主,也日日都要梦见驸马爷呢。”
宛湘宁又羞又恼,指着她道:“就属你能说会道,过会回到毓宫,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耶律清用力眨了眨眼,表情夸张,抚胸而呼:“唉哟唉哟,可吓死我了!”
和嫔见了,掩嘴而笑,指着她问道裴满出云:“你们北辽的姑娘,都是如此可爱的吗?”
裴满出云浅浅一笑,道:“公主出身高贵,自然无忧无虑,让人羡慕的紧。”
耶律清看着她,笑了笑,道:“郡主深受将军宠爱,连父皇都赐予你封号,我才羡慕你呢。”
裴满出云淡淡一笑,并不回应,只缓缓走到桌前,看着那一碟一碟的点心,目光有些迷离,轻声道:“我也好久没见过家乡的吃食了。这萨其马,我记得望京有一家仙云楼,做得是极好的,兄长每次外出,都会带些回家给我。如今,我已快将那味道都忘记了。”
耶律清垂眸,轻轻笑道:“我带来的侍女都会做这些吃食,若你喜欢,我让她们日日来送些便是了。”
裴满出云回身看着她,躬身行礼:“多谢公主。”
从雨涟阁出来,刚巧宛佳宁也醒了,宛湘宁与耶律清又去长宁殿中,陪她顽笑了一会儿,便坐在暖阁中与和嫔说说话。对于和嫔将裴满出云带回畅安宫,今日又一早便去雨涟阁找她说话,宛湘宁对她的心思倒也猜出了七八成,心内对她甚是感激,不知不觉间与她便更加亲厚了一些。
耶律清端起小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看着宛湘宁道:“她方才所说的仙云楼,确是望京城中的酒楼,看她对我带去的点心如数家珍,想来应是北辽人士无疑了。”
宛湘宁轻轻叹了口气,将方才苏皇后对她说的话又对和嫔与耶律清说了一遍。
耶律清问道:“又是那个沈贵妃?这次还真的是让她捡了个宝,倒是如她所愿了。”
宛湘宁摇了摇头,道:“前些日子,我去过万佛寺,朗清大师对我说,沈贵妃去万佛寺时,他早已嘱咐过裴满出云,让她与君宜皆不要出门,在房中安安静静地躲上几日便好。君宜一向听话,应当不会偷偷跑出去顽。我在想,会不会是裴满出云故意让君宜出门,好被沈贵妃看见,最终惹了这样一出?”
二十一章 苍狼为标
耶律清听了,小嘴一撇,戏谑问道:“平日里,你们将军府的人是如何欺辱薄待她的?”
宛湘宁睨了她一眼,没声好气地道:“将军府中可从未有人将她当作不祥之人。”
耶律清无奈笑笑,道:“这是自古以来便有的传说,其实我也是不信的,不然我也不会去看她。”
宛湘宁轻轻笑,道:“我晓得。”
和嫔在一旁道:“方才你们来之前,我与她说过几句话,听她的意思,似乎并非自己想陷害沈将军,而是被人胁迫才如此做法的。”
宛湘宁与耶律清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
辞了和嫔从畅安宫里出来之后,走在路上,两人又将此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总也想不出甚么头绪,便也只能闷闷地回毓秀宫内歇息去了。
一夜之间,沈建勋私纳北辽女子为妾并在战场通敌之事传遍了整个京城,而骠骑将军府又被宫里来的侍卫围的水泄不通,京城里的百姓皆议论纷纷,一部分百姓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曾想一向清正廉明的骠骑将军竟会有如此丑事;而另一部分百姓,则坚信沈将军定是忠良之臣,如今只是遭人陷害罢了。
消息自然也被传进了万佛寺中,虽说佛门子弟不应过问凡俗之事,但好歹与沈君琰交情不浅,朗清心内也在暗暗地为将军府揪着心。勉强打坐诵经,总是心神难安,朗清便干脆将念珠置于一旁,起身在佛前上了一柱清香,虔诚拜了三拜,便转身出了经室,一路往东厢房中去了。
裴满出云被宫里来的人带走时,很是匆忙,有些衣物细软尚未来得及收拾,如今仍留在厢房之内。朗清推门进去,见榻上仍留了一些女子与孩童的衣物,立在原地顿了一顿,终究觉得翻找女子的衣物总是不好,又忖了一会儿,方下定决心一般,将那榻上的衣物尽数打包,拿着便转身出寺下了山。
回到将军府后,沈君琰只在锦绣苑宿过一夜,翌日便带着墨染又回了竹舍中。齐夫人晓得他是怕睹物思人,便也不去阻止,只由着他又如从前那般,幽居竹舍不愿出门。
是夜,冬霖脉脉,且天色阴的沉黑,沈君琰独坐案前,静听那雨滴竹梢,低声沥沥,只觉身上渐寒,心内不由戚戚,一股郁结总是难解,又一伸手取了桐木瑶琴,低声吟道:“悲时俗之迫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
“沈大公子可是在为沈将军而悲叹?”
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沈君琰一怔,其身而立,惊喜地看着窗外,匆忙走过去将窗子打开,果见朗清背了个包袱立在窗外,不由喜道:“你怎的在此?外面如此多的守卫,你竟也能进来?”
朗清轻轻一笑,绕到门前去推门进来,道:“他们如何能拦得住我?”
沈君琰点了点头,道:“你武艺了得,他们自然拦不住你,”边说着,边叹了口气,又道:“今日本想翻墙出去,到万佛寺去找你,不想又被抓了回来。”
朗清轻拍僧衣,将身上的水滴拍落,边道:“沈公子是将门才子,这武功嘛,还是要勤加练习才是。”
沈君琰听了,不由赧然,红着脸笑了笑,从前他也曾随沈建勋习武,只因身子孱弱,学艺不精,后来成婚后,身子好了许多,他又随府中的兵士练武。只是,不知为何,宛湘宁却是极不喜欢见他习武的,每每听他说要上战场杀敌之语,便郁郁寡欢,他便只好作罢。
边想着,沈君琰看着朗清,似下定决心一般,道:“待此事了结,我要去跟你习武。”
朗清轻笑,应道:“先将此事了结再说,”边说着,便将手中的包袱掷了过来,又道:“这是你家姨娘留在东厢房中的,你可以看看,可有甚么有用的线索?”
沈君琰伸手接过,将包袱打开,将里面的衣物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旁的倒也没有甚么,只有一块帕子让他有些不解。他又与朗清将那帕子拿到烛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那帕子也并非名贵之物,不过是寻常的粗布所制,上面倒是绣了些图案,只是可能年岁已久,有些模糊不清了,两人看了许久,方隐隐约约看出来那绣的似乎是一只苍狼。
沈君琰凝视着那条帕子,轻轻道:“看着图案如此模糊不清,出了年岁久远之外,怕是有人反复摩擦所致。也就是说,这块帕子,尤其是这苍狼图案,对她应是十分重要的。”
朗清低眸沉吟,道:“北辽人生性豪放,喜爱虎狼之物,以苍狼为标志的家族想必是有不少,为准只是那位裴满将军家族的标志罢了。”
沈君琰轻轻点头,道:“也是,不过……”
朗清接道:“若你想要细查,可修书一封给我带走,明日想法子送去北疆,请三皇子帮着查上一查,你看如何?”
沈君琰看着他,感激道:“真是多谢你了。”
朗清态度依旧是淡淡的,轻道:“不用客气。”
经过一路紧赶慢赶,沈建勋回到京城总共用了不过三五日的辰光。一行人刚行至北正门外,便见前方城门大开,一队兵士自城内而出,当先一人骑枣红骏马,身姿硬朗,器宇轩昂,虽髭须皆白,也难掩眸中的浩然之气,正是宣威将军林正合。
沈建勋从军之初,便在林正合麾下效力,虽如今已与他平级,心内对他仍是极为尊敬的,当即下马与他行礼,只是身子依旧孱弱,下马时踉跄一步,险些跌倒。郁青青见了,忙下马去扶他,不想却被林正合抢先了一步。
宫内之事,林正合已通过女儿舒妃的书信知晓,心内本就有些焦急,如今又见沈建勋面容憔悴、枯瘦如柴,心下一酸,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沈建勋扶着他的手缓缓站直身子,躬身行礼,应道:“不妨事,在北疆染了恶疾罢了,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
宛攸宁也下了马,走上前来,问道:“林将军,宫内如今是什么情形?”
林正合一见宛攸宁,吃了一惊,倒没想到他会亲自同沈建勋一起回京,忙上前行礼参拜。
林正合是舒妃的父亲、宛维宁的外公,且又战功卓著,宛攸宁心内敬重他,哪里会受他的礼,侧身一让,伸手扶他起身,柔声道:“将军不必多礼了。”
林正合躬身道:“谢太子殿下。”想到方才宛攸宁的问话,继续道:“如今,琅华公主被陛下留在了宫里,君琰与齐夫人被看管在将军府中,至于你的那位姨娘,”他侧眸看着沈建勋,“也被留在了宫内,不知如今是何情形。”
沈建勋眸子一黯,重重叹了口气,闷声道:“真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郁青青听了,在一旁冷冽道:“依我看,义父本就不该救她。非我族类,其心定异,让她死在战场上才算应当。”
沈建勋听了,又叹了口气,并不应声,只看着林正合问道:“将军可是奉命来押解我入宫的?”
林正合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他道:“陛下旨意,命你先回将军府与妻儿团聚,明日一早再行入宫,”微一垂眸,见沈建勋已背过身去,双手向后,做出被缚的姿势,便又叹了口气,道:“罢了,你直接随我去罢,好歹是骠骑将军,被绑着总是不好看的。”
沈建勋轻轻笑道:“多谢将军。”
郁青青听了,上前一步扶着他的手臂,柔声道:“义父,您慢一些。”
沈建勋侧眸看着她,轻道:“青青,如今,你义母、义兄与我皆做了阶下囚,你就不要随我回府了,好歹你还是自由之身。”
郁青青一听,抬眸看着他,眼眶微微泛了红,问道:“义父如此说法,是将我当做外人吗?”
沈建勋笑笑,道:“不是的,只是此去凶险难料,不忍你同我们一起受难罢了。”
宛攸宁在一旁听了,也上前劝道:“青青你跟着回去不过是多一个人被关着罢了,倒不如留在外面,或许还可想得旁的办法。”
沈建勋听了,频频点头,对宛攸宁躬身道:“老臣逾礼,求殿下代为照拂青青,老臣感激不尽。”
宛攸宁听了,伸手将他扶起,应道:“将军放心,我自当尽力。”
看着林正合与沈建勋的身影越走越远,宛攸宁与郁青青也不愿在城门外就留,直接进了城往宫城的西华门去了。将郁青青伴为身边的小太监后,宛攸宁带她一起入了宫,去正德殿与坤月宫给正德帝与苏皇后请安之后,尚来不及回寝宫歇息,又带着她径直去了毓秀宫。
二十二章 殿前对峙
林正合将沈建勋送至将军府门前,稍稍嘱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沈建勋见自家府第被士兵们团团围住,俨然已将自己当做朝廷要犯对待,若说心内不酸楚也是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强稳定下心神,抬步往府里去了。
乍一见到沈建勋,齐夫人自是又爱又急,拉着他话还未讲几句,便已泣不成声了。
沈建勋见了,对她又愧又怜,伸手搂着她低声安慰了几句,方令她心情平复了一些。
沈君琰得到消息后,自竹舍来了,行礼见过沈建勋之后,道:“父亲来的好快,身子可好一些了?”
沈建勋微微颔首,应道:“好多了。”
沈君琰留心看着,见沈建勋形容消瘦了许多,虽有些心痛,却又不忍母亲伤心,只得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一家人许久不见,便也顾不得形势严峻,坐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各自回房去歇息了。
翌日清晨,刚用罢早膳,林正合便带着亲兵缓步走了进来。沈建勋见了,当下也不多说,起身相迎,轻声道:“时辰到了,那我们走罢。”
齐夫人与沈君琰放心不下,本欲跟着同去,只是终究未经传召,不可擅自入宫,便只能惴惴不安地在府里等候消息了。
沈建勋随着林正合进了宫,见他不往正德殿去,却一路不停地往后宫去了,心下疑惑,快步上前问了一句:“将军,此路并非去往正德殿的……”
林正合侧眸看了他一眼,应道:“如今已经下了朝,陛下旨意,要在坤月宫召见你。”
“这……”沈建勋迟疑地道,“外臣擅入后宫,怕是不合规矩罢。”
林正合轻轻一笑,应道:“此乃陛下旨意,合不合规矩的,你都要去的。”
沈建勋一忖也是,便噤了声,低垂着眼帘,随在他身后匆匆去了。
坤月宫正殿,本是六宫朝拜皇后之处,华丽考究自不必多言,目光沿玉阶而上,便见乾德帝与苏皇后端坐正中,而在他们下手,则有沈贵妃、宁妃、和嫔、宛攸宁、宛湘宁、宛瑶宁及耶律清分两列而坐。而在她们中间,却是身形单薄的裴满出云,一身素衣,孑然而立,迎着琉璃窗子上的莹光,眉目间笼上了一层凄迷。
沈建勋见了这满室的贵人,少不得要一一参拜,而拜至宛攸宁面前时,一抬眸却见侍立在宛攸宁身后的小内监向一旁躲闪了一下,便凝眸看了过去,见那小内监身材消瘦,肌肤胜雪,一双美目灵动非常,正是郁青青,心里一惊,又见宛攸宁对他轻轻一笑,当下便也不及多想,又往宛湘宁面前去了。
宛湘宁哪里会受他的礼,见他欲上前行礼,忙起身道:“湘宁入府后,未曾拜见过将军,如今哪里敢受将军的礼?”
对于宛湘宁成婚后的言行,沈建勋倒也听齐夫人谈起过,如今又见她如此谦和,又听沈君琰说起公主为他求得解药之事,对她倒也心生感激,躬身行了一礼,道:“老臣谢过公主。”
又依次拜见过宛瑶宁、耶律清之后,沈建勋方才转身对着乾德帝再拜,声音有些颤抖地道:“老臣依圣旨,回京领罪,请皇上降罪责罚。”
“哦?”乾德帝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爱卿何罪之有?”
沈建勋垂首应道:“老臣罪在私纳异族女子为妾,请陛下降罪责罚。”
乾德帝轻轻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她仅是北辽平民女子,倒也并非爱卿之罪。”
沈建勋又道:“此女子却乃平民女子,其父不过是为军营贩马的商贩,谁曾想刚好在战乱中被我军射杀。老臣见她孤苦无依,又确实对手下误杀其父深感愧疚,便将她留在了军营,后来又带回了府中。”
裴满出云在一旁立着,面无表情,不喜不悲,仿若在听一件完全于她无关的事情一般。
乾德帝睨了她一眼,又侧眸问道沈建勋:“你可识得北辽将军裴满隆?”
沈建勋应道:“曾在战场上见过。”
乾德帝继续问道:“可曾在私下有过交往?”
沈建勋应道:“从未曾有过。”
立在一旁的裴满出云到如今方抬起头来,凝视着沈建勋,轻轻一笑,道:“将军难道忘了,您与妾身成婚之时,父亲曾已牛羊绸缎为嫁妆,为您准备的庄园如今仍在望京城郊?将军难道忘了,父亲到京城探望妾身之时,曾与将军秉烛而谈、彻夜未眠?将军难道忘了,出征临行前,是妾身亲手将父亲的亲笔信交到将军手上的吗?”
裴满出云面容悲切,声音倒听不出多的波澜,只是那单薄的声音倒又平添了几分心碎与凄凉。
沈建勋面容无惊,亦不看她,只淡淡道:“你父亲早已葬身沙场,此事随我多年的亲兵尽知,你又从哪里冒出来多一个父亲?”
裴满出云又道:“将军的亲随,自然心向将军,将军说的是甚么便是甚么。”
此言清清淡淡,却又直指沈建勋,让宛攸宁与宛湘宁在一旁听了,也在暗暗地咬着牙。
乾德帝低眸看着沈建勋,问道:“朕听说爱卿在营中避战不出,可有此事?”
沈建勋应道:“老臣年迈,身子抱恙,实在无法征战,因而便歇息了数日。”
乾德帝留心看着,见他身形削瘦,且面色苍白无光,倒也信了三分,旁的倒未多言,只让高荣将他扶了起来,又赐了座,让他坐在一旁说话。
沈建勋再三谢过,感觉身子实在支撑不住了,才战战兢兢地坐了。
宛攸宁见此情景,起身道:“父皇,确有此事,儿臣一直在北疆,可以为沈将军作证。”
乾德帝轻轻颔首,并不开言。
就在此时,一直默然坐于苏皇后下首的沈贵妃突然起身,对乾德帝道:“陛下,臣妾近日来闲得无聊,倒是也听过一些北疆战场之事,不知可否问一问沈将军?”
苏皇后蹙眉,心知不妥,却因乾德帝在身边,不好名言,只得侧眸看着他。
乾德帝暗忖一会儿,而后颔首,道:“你问罢。”
“是。”沈贵妃娇俏而笑,看着沈建勋,道:“沈将军,听闻,令嫒青青姑娘,曾被耶律楚良所擒,众人正为营救而头痛之时,她却被安然无恙地送了回来,此事让本宫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为何呀?”
沈建勋细村,应道:“回娘娘,当时老臣身子抱恙,正在昏迷之中,实在不知青青是如何无恙归来,只听说是三皇子所救。”
沈贵妃哼笑一声,道:“三皇子贵为皇子,会为了救一介民女而涉险?此言如何可令众人信服?”
沈建勋垂眸,此事,他确是不知,郁青青并未对他明言,他也不曾追问过。
郁青青按耐不住,刚欲向前一步说些甚么,却被宛攸宁起身挡在了身后。
宛攸宁拱手对乾德帝道:“此事确是三弟所为,是他对儿臣道,只为了青青便对北辽宣战,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反而不如趁夜深人静之时将她救出,不必打草惊蛇,总是好一些的。”
苏皇后微微笑道:“三皇子心地人善,且识大体,确是弟妹们的楷模。”
乾德帝还未来得及点头,便又听见沈贵妃道:“太子殿下如此偏私,只怕是有些不妥吧。”
宛攸宁侧某看着她,问道:“贵妃娘娘此言,让攸宁惶恐,此乃实情,我何曾偏私过?”
沈贵妃轻轻笑,忽又恍然大悟道:“哦,我倒忘了,琅华公主乃是沈将军之媳,又是太子爷最疼爱的胞妹,自然要与沈将军一心了,偏私沈将军一些,倒也情有可原,”边说着,她又走到耶律清面前,看着她,又道:“还有这位北辽公主,指明要和亲做太子妃,我原先还纳闷,如今倒有些明白了……”
耶律清看着她,冷冷道:“娘娘明白甚么了?”
沈贵妃只轻轻笑,并不应声。
方才沈贵妃字字珠玑,直指宛攸宁,内中意思是宛攸宁与沈建勋沆瀣一气,又与北辽私通,其目的若再细究下去,只怕就不好了。乾德帝听了,心内暗忖,面色不由得阴沉了下去。
宛湘宁心下暗惊,从前只是忧心沈建勋之事,到未曾想过沈贵妃会出此言,缓缓起身,步到宛攸宁,轻轻道:“兄长莫再开言,以免惹祸上身。”
宛攸宁自恃身正影直,只道:“无妨。”却又见妹妹满脸忧虑之色,再一忖方才沈贵妃之语,便也只好点了点头,宽慰地看了看郁青青,示意她切莫焦躁,便走到椅边落座了。
沈建勋自然也听得出她言中之意,惶急道:“娘娘此言,真让老臣惶恐,老臣与太子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呐!”
宛湘宁听了,柔声宽慰道:“将军莫急,是非公道,父皇自会定夺,”而后又转过身子,凝视着沈贵妃,浅浅笑道:“贵妃娘娘倒也忧心国事,让湘宁佩服,只是,湘宁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贵妃娘娘,不知娘娘是否应允?”
二十三章 北辽卧底
沈贵妃淡淡笑着,允道:“自然,公主发问,本宫岂有不允之礼?”
宛湘宁浅浅笑着致了谢,道:“方才娘娘所言,是否有道理暂且不说,湘宁倒有一事不解:不知这战场中的事情,娘娘是从何处得知的?”
沈贵妃愕然,低眸暗忖。
宛湘宁继续道:“若是今日,站在此处的是舒妃娘娘,倒也合理,想是三弟弟或林将军在信中所言。可是,沈贵妃娘娘一无驻守边疆的儿子,二无军功卓著的父亲,湘宁实在不解,娘娘究竟从何而知这些事情的?”
这几句话,恰恰戳痛了沈贵妃内心深处,这些年来,她的执念,无非是一无儿子二无显赫家世罢了,而今被宛湘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不由得又急又气,一张俏脸也涨的通红。
苏皇后见了,垂眸低笑,虽不开言,俨然一副支持女儿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宛攸宁亦在轻笑,回身看了郁青青一眼,并未开言。
坐在一旁的耶律清见他如此举动,亦随他向后看了一眼,自然认得出那立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实是女儿之身,眸子一黯,并未开言。
倒是宁妃,见沈贵妃如此窘迫,起身轻声道:“请皇后娘娘赎罪,臣妾们久居深宫,未免有些寂寥,平日里也会让经常出宫才买的小太监来宫里说说外面的新鲜事儿,想来贵妃娘娘是因此才得知北疆之事的。”
沈贵妃听了,满面感激的看着她,连连点头。
苏皇后侧眸看着沈贵妃,淡淡笑道:“若只是平日寂寥,让人去讲讲宫外的新鲜事儿自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听一听也就罢了,权当是个乐子,若是将些不实的消息于这大庭广众之下大肆传扬,怕是不好罢。况且,”她语调一凛,看着沈贵妃的目光中透出几分严肃,又道:“后宫女子本不许干政,亦不得探听朝堂之事,你听了倒也罢了,还在此处胡乱说话混淆视听,”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你可知罪!?”
沈贵妃大惊,“扑通”跪地,俯首惊道:“臣妾知罪,求娘娘责罚!”
苏皇后听了,并不应声,侧眸看着乾德帝。
乾德帝见了,睨了沈贵妃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道:“简直胡闹!”
沈贵妃伏首,不敢开言,只微微颤抖着求饶,让人看了倒有些生怜。
乾德帝见了,又叹了口气,只觉听了如此多的说法,有些心烦意乱,便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只道:“罢了,今儿便到这里罢,朕有些乏了,你们夜斗散了罢,”边说着,他抬眸看了看沈建勋,“沈爱卿也暂且回将军府去歇息罢,待朕好好想想,然后再来问你。”
沈建勋听了,行礼应是。
众人皆不敢违逆她的话,起身行礼,应了声是,便纷纷退下了。
临行前,沈贵妃似有不甘,狠狠地睨了宛湘宁一眼。
送沈建勋离宫之后,宛攸宁、宛湘宁、宛瑶宁与耶律清一同,一路往毓秀宫去了。
走在宫道上,几人都似心事重重,竟也无人开言,最终还是宛攸宁打破了沉默,道:“依我看来,父皇倒也并非订要治沈将军之罪,否则哪里会让他回府歇息,直接送进大牢里便是了。”
宛湘宁侧眸看着他,心内倒没有这么轻松,轻声道:“沈贵妃之言,虽是大胆,细听之下,却又似乎有点道理,只怕父皇听进心里去了,事情怕是要麻烦了。”
宛攸宁伸手拍拍她的肩头,笑着宽慰道:“你想太多了。相对于沈贵妃,我相信父皇还是愿意相信我们的,毕竟我们才是骨肉至亲,怎么会让她的胡言乱语得逞呢?”
宛湘宁抬眸看着他,目光满是忧虑,心内暗忖,兄长依旧是从前的样子,从不相信旁人会有负于他,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父皇薄情可怕的模样,若他得以见到前世的父皇是如何绝情地置他于死地的,想必便不会这样想了。
宛瑶宁看着宛湘宁道:“是呀姐姐,我也相信父皇定是会相信他自己的儿女的。”
宛湘宁轻轻笑,并未在说甚么,只轻轻点了点头,侧眸看了看耶律清。这一路上,耶律清都陷在沉默之中,与以往爱说爱笑的她有些不同。宛湘宁虽不明言,却是有些奇怪,缓步走到她的身边,问道:“你在想甚么?”
耶律清一怔,抬眸看着她,摇头应道:“没有甚么。”想了一想,她又道:“如今这件事情,我不过是个外人看客,本就不必操心,自然不会想些甚么。”说罢,又低垂下了眸子。
宛湘宁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方欲再问,但见她又是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宛瑶宁担心回萃灵宫晚了,冯昭仪会担心,转了个弯便辞了众人往萃灵宫的方向去了。
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宛攸宁浅浅笑道:“听说,冯昭仪待瑶妹妹亲厚了许多,她们母女也亲密了许多,我看瑶妹妹也比从前爱说爱笑了。”
宛湘宁亦浅浅笑着,心内不知怎的又浮现出了朗清的身影,却又似压上了一块巨石一般,让她觉得闷闷的,却又无法对宛攸宁名言,便也只好将那感觉重新压回了内心深处。
不过一会儿,毓秀宫便到了,宛攸宁自然要去坐坐,在与宛湘宁说会子话,耶律清对此却好似没有兴趣一般,闷闷地转身往寄灵阁的方向去了。
走了不过几步,耶律清忽又转过身来,看着宛攸宁与宛湘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一向快人快语的她很少有这幅模样的时候,宛湘宁自然更是觉得奇怪,缓步走过去问道:“我可从未见过你这幅样子,若是有何难处,不妨直说,或许我们还可助你一二。”
耶律清凝眸看着她,忖了一会儿,方下定决心一般,轻轻道:“前些日子,我不是曾写了一封书信给我兄长,问他一些事情嘛,昨夜已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在信中说了一件事情,我想了又想,总觉得该跟你说一声才好。只是……”
宛湘宁心下明了,道:“不妨事,若是涉及到北辽的秘密,你就算不说,我也不会怪你的。”
耶律清轻轻咬着下唇,低声应道:“对你说了倒也无妨。我兄长信中说,在启国后宫,安插着我们北辽的女子,倒也没有甚么特殊的目的,只是为了日后若有北辽皇室公主前来和亲,在宫里有个照应罢了。”
宛湘宁听了,不由一惊,问道:“北辽女子?是谁?”
耶律清道:“兄长并未明言。只是……”抬眸看了宛湘宁一眼,“在我初入皇宫时,宁妃娘娘曾对我示好,说是奉了沈贵妃娘娘之命……”说罢,她便不再看宛湘宁,带着兴哥与淑哥转身往寄灵阁中去了。
宛湘宁听了,深感诧异,转身向宛攸宁看去。
方才耶律清之语,宛攸宁亦听在耳中,亦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宛湘宁,又想起方才沈贵妃在坤月宫的言谈,突然发觉此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方才沈贵妃言中之意,处处直指宛攸宁与沈建勋沆瀣一气,与北辽皇室串通,而指名定要嫁给宛攸宁的耶律清,无疑便是最好的证明。沈贵妃言下的目的,若细想想,倒也让人心惊,似乎是想将宛攸宁与沈建勋一网打尽,且又会牵连到苏皇后与宛湘宁,若真的成功了,她自然会成为最大的获益者。
兄妹两个静静对立,并未言语,但视线相对间,竟察觉出一丝冷意,这座宫城里,处处皆是冷枪暗箭,从前年幼时仗着帝后的宠爱,行事肆无忌惮,如今大了懂事了,方知须得处处留心,当真是让人心累的紧。
宛湘宁的心情还未从对耶律清之语的震惊中平静下来,翌日清晨,又一个惊天消息传入了毓宫。当时宛湘宁正在用早膳,对着那一桌子点心有些心神不宁,便听见瑾蕙在外面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也顾不得规矩,大口大口喘着气道:“公主!不好了!听说侍卫们在沈将军府中搜出了裴满将军的亲笔信!这次沈将军通敌的罪名怕是要坐实了!”
宛湘宁心内一震,右手紧紧将玉箸握在手中,好一会子说不出话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白玉小碟,面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惧,却让人看了心里有些发慌。
瑾兰见了,有些心急,对着瑾蕙骂道:“你这小蹄子发的甚么疯?有话不会慢慢说吗?浑忘了规矩是吗?你看将公主吓成这样!看我不拧烂了你的嘴!”
瑾蕙听了,忙跪地请罪:“奴婢该死,请公主恕罪。”
宛湘宁回过神来,低眸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怪你,起来吧。”
瑾蕙听了,这才千恩万谢地站起身来,安静立在一旁,不敢再开言讲话。
宛湘宁缓缓将玉箸置于桌上,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来。
瑾兰见了,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柔声劝道:“公主莫急,如今只是传言进来罢了,还未准是怎么回事呢,不妨先去找太子爷商量看看罢。”
二十四章 陛下的猜忌
宛湘宁静静立在原地,恍了好一会儿,方才稳下了心神,抬眸看着瑾兰,轻声道:“我这里得知了此消息,太**自然也会得知,只怕郁青青已经疯了,那边想必已是乱成了一团。”
瑾兰暗忖,也知她说得自有道理,心内亦慌,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瑾蕙亦在一旁不敢应声。
反倒是一直未曾开言的小宫女瑾芯,微一福身,道:“公主何不去坤月宫去同皇后娘娘商量一番?”
宛湘宁一怔,侧眸看她,恍悟道:“如此甚好,我竟没有想到。”
瑾芯微微一笑,轻声道:“公主关心则乱,只怕心绪已乱,一时之间乱了分寸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奴婢斗胆,想劝公主一句,如今的情形,着急并无多大用处,倒不如冷静下来,细想一下,该如何保住将军府才好。”
宛湘宁应道:“你说的极是。”
瑾兰、瑾蕙对视一眼,心内暗忖,倒是从未想到,这个小丫头长大了,不仅越发娇俏了,胆识竟也越发好了,再一瞥眼,见瑾芯又低垂下了眸子,又如往日一般,谦卑恭谨,将一张俏脸隐了起来。
宛湘宁拿定了主意,带着瑾兰、瑾蕙与瑾芯出了毓秀宫,一路往坤月宫去了。
进了坤月宫,才知苏皇后已将今日的晨昏定省免了,独自在东暖阁里等着她了。
见她进来,苏皇后勉强笑了笑,唤她过来坐在身边,忧心忡忡地道:“方才,你父皇已派御林军去将军府抓人了。”
宛湘宁听了,心又凉了半截,上次押送沈建勋入宫受审,所派之人为与他一向交好的林正合,说明在父皇心中尚给他留了几分余地,并未真正将他当做钦犯看待。而如今,父皇却直接派出了御林军,只怕事情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苏皇后见她不语,又道:“难道,从前是我们看错了沈建勋吗?”
“不是!”宛湘宁猛地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道:“不会的,母后。沈将军忠肝义胆,绝对不会做出叛国逆君之事的,”边说着,她又柔下了声音,倚在苏皇后身边,道:“母后,昨日沈贵妃之言,母后已听到了,她字字句句,不但直指沈将军,甚至将兄长也牵扯其中。若是沈将军的罪名一旦坐实,兄长定也会被父皇猜忌,到时我们母女,只怕也没有甚么好日子过了。”
这一点,苏皇后亦想到了,只是如今听女儿说了出来,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形势不妙了。
母女两个坐了一会儿,宛攸宁便带着郁青青一同来了,满面惶急,见到宛湘宁便道:“我方才还去毓秀宫寻你,原来你早已到了这里。”
宛湘宁点了点头,侧眸看着郁青青,见她眸子通红肿胀,显然已是哭过的样子,便柔声宽慰道:“你且莫急,我们再想想法子,父皇不会如此绝情的。”
苏皇后见她柔声安慰一个小太监,正在讶异,又仔细看了看,见那小太监容貌清丽,眉目如画,又想起从前传入她耳边的谣言,猜到她便是沈建勋的义女郁青青,微一蹙眉,倒也无暇顾及这些,便没有做声。
又过了一会儿,坤月宫的掌事太监张由快步跑了进来,行礼后禀道:“启禀娘娘,沈将军已被御林军押解入宫,如今已在去正德殿的路上了。”
郁青青一听,眼眶又泛了红,微微皱着眉头,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抬眸看着宛攸宁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我义父会不会有事?”
宛攸宁心内一乱,侧眸看了看苏皇后,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又低垂下了眸子,却又始终禁不住郁青青一副泪光的可怜模样,看着她道:“罢了,你与母后、湘儿在此稍候,我去正德殿看一看,替沈将军求一求情罢。”
郁青青连连点头,低声道:“多谢殿下。”
宛攸宁笑笑,便转身出了门。
宛湘宁心知此时不该任由他去正德殿掺和,却又理解他心中所想,自是阻拦不得,便只叹了口气,命宫人搬了椅子过来,让郁青青坐在一旁稍候。
事情的发展却远不如她们想的那般乐观,看了裴满隆的亲笔信后,乾德帝勃然大怒,口称沈建勋为“逆臣贼子”,不顾他的申辩,直接命御林军将他投入了天牢之中。宛攸宁出列为他求情,不过说了几句话,却让乾德帝更加恼怒,不但出言大加斥责,更是让他禁足太**,暂时不得外出。宛攸宁还来不及回坤月宫交代一声,便直接被押送回了太**。
得到消息后,苏皇后面色有些苍白,右手将白玉茶盏攥得紧紧的,跌坐在锦榻上,口中喃喃道:“攸儿不过为沈将军求了几句情罢了,陛下竟给了如此重的责罚,难道真的是对他心生猜忌了吗?”
宛湘宁见了,走到苏皇后身边坐下,伸手将白玉茶盏从她手中取出,柔声宽慰道:“母后放心,父皇再生气,兄长总是他的亲生儿子,虎毒不食子,相信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将兄长放出来了。”
这一番话,不过是用来安慰苏皇后的罢了,其实宛湘宁自己心内也是沉甸甸的,她在前世可是亲眼见到过乾德帝是如何在宛钟宁的刻意安排之下误会了宛攸宁,又是如何任由宛攸宁最后惨死在太**中的,心内当即的隐隐作痛。
只是,如今这一世,宛钟宁还未出手,宛攸宁便被沈贵妃与裴满出云害到了如此境地,倒是让她始料未及的。
安慰了苏皇后几句,宛湘宁便带着郁青青离了坤月宫,先乘着软轿去太**看了看,果然见太**已被御林军团团围住,不过走近了几步,便有领兵的御林军首领走过来,恭谨行礼,道:“公主恕罪,陛下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太**。”
宛湘宁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柔声道:“我奉母后之名,来为兄长送些点心,请大人行个方便。”
那首领眨了眨眼睛,细忖了一会儿,依旧不放行,只恭谨道:“请公主莫要为难微臣,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了,只怕微臣也会性命不保。请公主还是回寝宫歇息去罢。”
宛湘宁微微蹙眉,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同郁青青一起转身离开。
上了软轿,瑾兰上前问道:“公主,可是要回毓秀宫去?”
宛湘宁低眸忖了一会儿,应道:“不了,先去畅安宫一趟。”
瑾兰知她心情抑郁,不敢多问,躬身应是,便让抬轿的宦官掉了个头,一路往畅安宫里去了。
进了畅安宫的大门,便听见几声清脆的嬉笑声,两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了过来,当先的一个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奶声奶气地笑着道:“大姐姐,你可有空过来看看佳儿了。”
宛湘宁轻轻一笑,低头问道:“佳儿想我了?”
宛佳宁抬起头来,用力点了点头,脆生生道:“我一直想去毓秀宫里找姐姐顽,只是母亲不许,说姐姐近来忙得很,不让我去找你。”
宛湘宁轻轻笑,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道:“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
沈君宜立在一旁,虽也想上前与宛湘宁亲近,却终究有些惧怕。他比宛佳宁终究大了一岁,虽也是不懂事,却比她信息许多,这些日子,宫女们口中所传的风言风语也被他听进了耳中,小小的孩子并不晓得大人们的争斗,却也知道母亲做了不好的事情,生怕宛湘宁责怪,便踌躇立在一旁不敢上前。
宛湘宁见了,伸手将他扯进了怀里,并不说话,只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便起身对两个孩子道:“姐姐还有事想去找和嫔娘娘说话,你们先自己玩着,过会儿事情了了,我再来陪你们玩。”
两个孩子清脆地应了,便手拉着手一起跑远了。
郁青青见了,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公主心里,不怨恨君宜吗?”
宛湘宁轻轻笑,道:“我若怨恨,也是裴满出云,怨恨孩子作甚么?他才几岁,哪里就懂得这些了?”
郁青青垂眸,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开言,跟着宛湘宁一同走进了长宁殿。
和嫔见宛湘宁进来,忙起身迎了上来,拉住宛湘宁的手,柔声宽慰道:“你莫要太着急了,我们再想想办法,许还有别的办法的。”
宛湘宁看着她微微一笑,同她一起在明窗下的锦榻上坐了,轻声问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想问问娘娘。”
和嫔道:“何事?你且说来。”
宛湘宁点了点头,道:“前些日子,佳儿染疾,在她清醒之后,娘娘定是问过她去过哪些地方、吃过甚么吃食吧?”
和嫔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应道:“自然是问过的。只不过佳儿顽皮,总爱乱跑,有些也记不清了,无非就是在畅安宫与御花园里顽顽。至于吃过的吃食,她倒是对我说过,除了畅安宫内日日备着的点心之外,有次在御花园遇见二公主,吃了一小碗她给的乳酪。”
二十五章 早就该知道的
宛俪宁?
宛湘宁眸子一沉。
和嫔见了,脑中念头一转,心生惧意,紧紧握住宛湘宁的手,轻呼道:“应该不是罢。”
宛湘宁用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宽慰地笑了笑,道:“我不过随口问了一句,娘娘不要乱想才是。”
和嫔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晓得,我是从不乱想的。”
这句话,宛湘宁自然相信,从和嫔入宫时她便晓得,这位和娘娘是最为温婉和善的,对于后宫的争斗一向不予过问,只一味在畅安宫里过她自己的安生日子。
又与和嫔说了几句闲话,宛湘宁便起身告了辞。出了长宁殿后,她并未走出畅安宫,又转了个头往雨涟阁的方向去了,便侧眸对郁青青道:“我们去看一看裴满出云罢。”
和嫔默然立于门前,看着她们的身影渐去渐远,听着宛佳宁与沈君宜在前院嬉闹,再想起方才宛湘宁那句毫无来由的问话,心里竟有些沉甸甸的。
到了雨涟阁,宛湘宁也不命人通传,直接让瑾兰、瑾蕙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裴满出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上,看着她们走了过来,也不起身相迎,一双碧蓝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们缓缓走近,双手在袖间紧握。
宛湘宁走过来,凝视了她一会儿,方浅浅笑道:“你不必紧张,我不过是过来看一看你罢了。”说罢,她便自己寻了椅子坐了,侧眸看着郁青青道:“这里没有旁人,你也坐罢。”
郁青青却没宛湘宁这样和善,一双眸子紧盯着裴满出云,几乎快要喷出火来,恨恨道:“将军府待你不薄,你却偏要如此来祸害我们!究竟是为何缘由?!”
裴满出云看着她,轻轻一笑,并未应声。
她的态度却惹得郁青青更怒,郁青青直接走上前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恨声道:“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我义父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了你!如今整个将军府怕是都要保不住了!你可满意了?!”
裴满出云面无表情,不惧不悲,只满眼平淡地看着郁青青,轻轻道:“姑娘不必如此愤怒,人在做天在看,有因才会有果,曾经作恶才会有如今的报应。”
郁青青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言语,只以为她是在挑衅,又恨恨地骂了几句,可念着如今是在畅安宫,生怕会出甚么乱子,倒也不敢乱来,只有重重地将她的手甩开,转身在一旁坐了,恨恨地低着头不愿再看她。
宛湘宁却将方才的话听进了心里,含笑问道:“我倒是想知道,他从前做过甚么恶?而如今,这又算是甚么报应?”
裴满出云侧眸看着她,微微一笑,却不应声。
宛湘宁见她并不想说,便也不强迫她,只轻声又道:“我一向不喜欢勉强他人,你若不想说便罢了。只是,我今日过来,还有件旁的事情想问一问你,希望你据实已告。”
裴满出云抬眸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道:“公主请讲。”
宛湘宁道:“我前几日得知,宫内除了你与清公主之外,另还有旁的北辽女子,你可知她的身份?”
裴满出云一怔,复又垂下了眸子,轻声道:“不知。”
宛湘宁留心看着,见方才她眸中闪出了一丝诧异,心里便有数了,又轻笑着道:“你最好还是将所知的事情尽数说与我听罢。你自己应该清楚,就算最终你阴谋得逞扳倒了将军府,你也是扳不倒我的。我永远都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你害的我夫家家破人亡,你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如今我给你机会,你为何不愿自救呢?”
裴满出云一恍,面上仍没有许多情绪,只淡淡道:“公主要杀要剐,妾身本就是逃不过的。况且,公主所问之事,妾身确不知情。妾身八年前便嫁入了将军府,这八年来从未离开过一步,哪里会知道宫里的事情呢?”
宛湘宁见她执意不说,便也不再勉强,站起身来带着郁青青离开了雨潋阁。
宛湘宁与郁青青走到畅安宫前院,见宛佳宁与沈君宜跑累了正坐在台阶上说笑,便走过去对他们道:“你们每日在畅安宫里顽,可觉得闷了?想不想随姐姐去毓秀宫里顽顽?”
宛佳宁一听,眸子立刻亮了,拍手笑道:“好的呀,毓秀宫里不仅有湘姐姐,还有清姐姐,可以同我们在一起顽。”
沈君宜在一旁嗤笑,道:“你分明不过是想去吃清公主宫里的北辽点心罢了。”
宛佳宁面颊微微泛红,嗔怪道:“你也觉得好吃罢,上次清姐姐送来的点心,你也吃了许多嘛。”
沈君宜脸颊微红,转过眸子不再看她,却抬眸同宛湘宁说道:“公主嫂嫂,我要去同我娘说一声。”
宛湘宁笑着道:“方才我已经同你娘说好了,你直接随我去便是了。”
就这样,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随宛湘宁与郁青青一同走出了畅安宫的大门。
裴满出云倚在门边看见了,只微微低眸叹了口气,并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宛湘宁来时,只独自乘了一乘软轿,如今多了两个孩子,便让他们两个在软轿上坐了,自己则在旁边同郁青青一起步行。
边走着,郁青青问道:“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出来,可是有什么旁的打算?”
宛湘宁轻轻一笑,应道:“的确是有的,只是还需要麻烦你,不知你可愿助我?”
郁青青一怔,轻咬下唇,缓缓道:“你是要相助将军府,我自然愿意同你一起。有甚么需要我做的,你只管吩咐便是。”
宛湘宁听了,稍稍凑近了一些,对她耳语了几句。
到了毓宫,宛湘宁先让两个孩子歇息了一会儿,便带着他们去了寄灵阁耶律清的寝殿中。耶律清爱玩爱闹,待两个孩子自然格外的好,吩咐兴哥与淑哥去小厨房做了许多他们爱吃的糕点,又陪着他们顽笑了好一会子。
天色渐晚,天边染上一抹霞光,映照着这座宫城,也为它平添了几分妩媚。
裴满出云独自立在窗边,看着天色渐渐沉黑下来,脑中不停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沈建勋已如她所愿被投入了天牢,通敌叛国之罪已定,再过个几日,只怕便要问斩了。骠骑将军府虽还未抄家定罪,但相比也已经不远了。这几年来,日日夜夜期盼的一幕终于在此刻到来了,可她心里,却总觉得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闷痛,不知究竟是因何原因所致。
暗自思忖了好一会子,她方回过了心神,只觉得今夜这雨涟阁中清净寂寞的很,再一想方记起沈君宜已被宛湘宁带回毓宫里去了。这冷冰冰的宫殿中,总是有种让她绝望的压抑,让她忍不住想要逃离,却终究无力逃脱,宛如她自己的命运一般。
又过了一会儿,待天色已然沉黑如墨,她转身走进内室,将一身素衣换下,又取了件墨黑的斗篷将自己整个人裹得紧紧的,重重地叹了口气,方如下定决心一般走出了雨涟阁。
若是如今沈建勋正在她的身边,也必然想象不到,在他枕边伴了八年且育有一子的美妾竟然还有一身好功夫。将身子隐入黑夜的裴满出云,身轻如燕,足不沾尘地往天牢的方向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到了。
守卫天牢的侍卫正两两靠在一起打盹,裴满出云并未惊动任何人便偷得了钥匙进了天牢里面,循着那黝黑潮湿的走道一步一步往前走着,看着两侧牢房中已被折磨得毫无生意的犯人,心里有一股惧意油然而生,走了好一会儿,方才看见最里侧牢房中正安静地倚墙而坐的沈建勋。
沈建勋是行伍出身,感觉自然比常人要灵敏许多,感觉到似乎有人走了过来,便睁开双眸看了过来。
裴满出云将斗篷帽沿向后轻轻一扯,露出了一张俏脸,还有那双碧蓝的眸子。
沈建勋见了她,微微一怔,又复原如初,低垂下了眸子,轻声道:“你来作甚么?”
裴满出云缓缓上前两步,轻轻应道:“妾身来看一看将军。”
沈建勋又道:“我还有甚么好看的?如今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
裴满出云轻轻一笑,娇声道:“将军如今可想要杀死妾身?”
沈建勋应道:“杀你作甚?”
裴满出云一怔,轻咬下唇,问道:“妾身将将军害得如此境地,难道不该杀吗?”
沈建勋抬眸看了看她,复又垂下头去,闷声道:“不怨你,是我自己种下的因,酿成的果总是要自己来尝的。我要杀你作甚么?”
裴满出云一惊,不由失色,因怕惊呼出声,只好用双手将嘴掩住,一双蓝眸满是不可思议,直勾勾地盯着沈建勋,问道:“你…你都…你都知道了?!”
沈建勋缓缓颔首,应道:“知道了。”说罢,他抬起头来,看着裴满出云,又道:“我早就该知道的,不是吗?”
二十六章 定南王府的小郡主
裴满出云心下疑惑,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殊不知沈建勋却早已知情,心内又是一股酸楚,眼眶也不由得微微泛了酸。
沈建勋见了她的神情,心内亦是叹息,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再同她说话。
裴满出云独自立了好一会儿,方将心神稳住,低眸看着他,呢喃道:“你可知…你可知你将我害得有多惨吗?”
沈建勋抬眸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应道:“略有耳闻。”说罢,又低眸忖了一会儿,继续道:“不过,作为臣子,忠心为君,我心中无愧。就算是对你心存愧疚,但也算是为了国家,在这点上,我是问心无愧的。”
“呵呵~”裴满出云冷笑,挑眉看着沈建勋,道:“你忠心为君?可你的君是否真心待你呢?不过因为一个异族女子的挑拨外加一封信,他便将你投入到这天牢之中,说不定过几日便要问斩,可能整个将军府都要遭殃。如此昏君,值得你忠心为他吗?”
沈建勋心内一痛,听她提及将军府,一股闷痛揪心而来,似乎在一瞬间扼住了他的呼吸,令他此生第一次对痛彻心扉有了切身的体会。缓了许久,他方将那股难忍的疼痛感觉压了下来,亦不抬头看裴满出云,只闷声道:“从前之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不该牵连家人。况且,自你入府以来,芸初一向待你不错,待君宜也是不错的,你…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芸初,是齐夫人的闺名,裴满出云是晓得的。
只是,听沈建勋提及入府之事,也让她有些恼羞成怒,不由恨恨道:“你休要跟我提甚么夫妻之情,我嫁入将军府,为的就是这一天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这一天。至于旁的人,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呢?”
沈建勋听了,不再言语,从来便不懂得如何哀求别人,如今又见她如此说法,自然不必再多说甚么了。
裴满出云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将军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沈建勋抬眸看了看她,闷声应道:“你被带进宫时,曾有些衣物留在了万佛寺中,后来被送回了府内。我回府之后,君琰同我说过,在你的衣物中找到了一条帕子,上面的纹样是从来未曾见过的,还说朗清师父已写了书信送去北疆,请三皇子帮忙调查一下那纹样属于何人。我便让君琰将那条帕子取过来给我看了一看,那帕子上绣的纹样是一匹苍狼。”
裴满出云轻轻笑,道:“苍狼又如何?北辽是游牧民族,对狼的崇拜自古便有,以苍狼为纹样的家族也多得是,这又能代表甚么呢?”
沈建勋凝眸看着她,继续道:“那纹样,旁人不认得,我却熟悉得很。二十五年前,我曾在宣威将军麾下效力,为启国驻守北疆,曾与当时北辽的定南王兀颜义交锋长达一年多。而兀颜义家族的组徽上,绣的纹样便是一匹灰白色的苍狼,与你的帕子上的纹样是一模一样的。”
听沈建勋提到兀颜义,裴满出云面上笼上了一股凄哀,眸子低垂,似又陷入了不好的回忆之中,静立在一旁,一声也不吭。过了好一会儿,她方缓过神来,低眸又看了沈建勋一眼,又问道:“那你知道那封信是我故意放在你书房中的吗?”
沈建勋应道:“自然知道。”
裴满出云轻轻笑,又道:“你可知道,那封信是我让你儿子君宜亲手夹在你的书案上的书卷里的。你…可会心痛?”
沈建勋眸中一黯,想起沈君宜那娇憨可爱的笑脸,心内确是痛的有些麻木了,叹了一声道:“你何必将孩子牵扯进来?”
裴满出云唇角轻扬,又道:“当时你对定南王的军队赶尽杀绝时,可会想到这会将一个孩子牵扯进来吗?”
沈建勋抬眸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可那是你的儿子!”
“他是你的儿子!”裴满出云亦凝视着沈建勋,一字一顿地回了一句。
沈建勋听了,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早已恨我入骨了……”
裴满出云应道:“当然。”
沈建勋抬眸看着她,又问道:“你确是定南王兀颜义那天生蓝眸的小女儿?你不是被安南王妃亲手溺死了吗?”
裴满出云冷笑,道:“你自然希望我被溺死了,你做的恶事便不会有报应了!”她气急了,声音不自觉地便大了,怕被外面的守卫听见,便低头缓了好一会儿,待心神渐稳之后,才又继续道:“也算是我命不该绝,我母亲以为我已被溺死了,便将我丢在了一旁,又在定南王府放了一把大火,将她自己连同整个王府一起烧光了。裴满隆将军与我父亲是多年的挚友,得到消息后,便只身去定南王府查看,待他闯进火海时,见我一息尚存,便将我救了出来。从那以后,我便成了他的女儿,被好好地养在裴满将军府中。”
沈建勋微舒一口气,道:“这样自然是极好的。”
裴满出云眸中泛起了盈盈泪光,又道:“身份可以作假,可这双天生的蓝眸却终究是骗不了人的。在将军府中,人人避我于三舍之外。裴满夫人与府中的公子、小姐生怕我为他们带来灾祸,没有一天不想将我逐出府去。若非有裴满将军的庇护,只怕我早已流落街头,又因这双蓝眸,而被族人活活打死了。”
沈建勋重重叹了口气,心里亦有些生怜,顿了一顿,又道:“你一直想寻我报仇?”
裴满出云恨恨瞪着他,道:“自然,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自然是要寻你报仇的,”她眸中珠光一闪,又低眸道:“若你当时,肯让我父亲的军队一条生路,我便不会被视为灾星,定南王府也不会遭此祸端。都是你!害死了定南王府所有人!”
沈建勋亦不申辩,只道:“后来,你便在裴满将军的安排下,假装失去父亲的孤女来到了我的军营?”
裴满出云应道:“正是。”
沈建勋又问道:“这八年来,你想必有许多机会,为何偏偏要选择现在?”
裴满出云有些出神地看着牢房中痕迹斑驳的墙壁,忖了好一会子,方才应道:“我本一直下不定决心,且总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一旦失败,到时连君宜也要跟着受罪,便一直拖着不曾动弹。直到那天,她出现了,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沈建勋奇道:“她?她是谁?”
裴满出云低眸凝视着他,半晌不曾应声,只立在那里浅浅地笑着。
月已中天,裴满出云拢了拢墨黑的斗篷,悄无声息地从天牢中走了出来,沿着来时的路脚不沾尘地去了。只是,经过畅安宫时,她并未进去,而是继续往前去了。
裴满出云一路不停,沿着宫道迅速走到了御花园中,循着御花园中的石子路轻轻缓缓地向前走着,一路走到花园深处。在一片花丛的掩映中,有另一个一身黑衣的窈窕身影,似乎正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待着她。
裴满出云走过去,轻轻笑着,问道:“等的久了罢?我方才去天牢看过了沈建勋。”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应声。
裴满出云又道:“有件事情,还请姑娘对娘娘说一声。”
那女子又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将墨黑的斗篷轻轻拢了一拢。
裴满出云继续道:“今日琅华公主来过畅安宫,问我知不知道隐在宫内的北辽女子的身份。我自然说的是不知道,但还是希望姑娘稍稍提醒娘娘一句,凡事还需多加小心。那个琅华公主,看上去并不是省油的灯。还有清公主,不知为何竟还站到了她的那边。我们的处境,似乎并不太妙。”
那女子继续点了点头,并未应声,也未转过身来。
裴满出云见了,心下生疑,微微眯着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上前一步,问道:“姑娘今日怎么不同我说话了?”边说着,她轻轻抬手,在后面扯了一下那女子披在身上的斗篷,又问道:“姑娘为何不会过身来看看我?”
那女子轻轻一挣,挣开了她的手,又往前走了几步,仍不愿对她作出回应。
裴满出云感觉不妙,总觉得今日的她似乎与往日不同,却也不露声色,又笑吟吟道:“今日皇帝在畅安宫召见和嫔,想来不会去娘娘那里,不如我同姑娘一起去娘娘那里拜见一番,姑娘认为可好?”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侧身便走,并不回身来看她。
裴满出云趁她侧身之时,偷偷瞄了一眼,只见她的面容尽隐在宽大的斗篷下面,一点都看不清楚,便也不再深究,转过身去同她一起走了。
两人在宫内兜兜转转,那女子似乎对侍卫们的行踪很是清楚,一路避着巡逻的侍卫,走得倒也很是轻松。
她跟着裴满出云沿宫道而行,最终在一座宫院门口停了下来。
二十七章 映霞宫对峙
面前的这座宫院,位于坤月宫之西,距御花园不远,放眼看去,只见红墙黛瓦、金碧辉煌,十足的富贵风流之像,抬眸看去,只见正中一块大漆描金匾额,上书“映霞宫”三个大字。
裴满出云在门外驻足,侧眸凝视着那黑衣女子,轻轻一笑,问道:“姑娘也要进去?”
那黑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便同裴满出云一同走了进去。
映霞宫是除坤月宫之外,后宫中最为华美瑰丽的宫殿,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门为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窗为步步锦支摘窗,饰万字团寿纹。
守卫门前的侍卫们并未阻拦,进门后裴满出云脚步不停,似乎对映霞宫内很是熟悉,径直引着那黑衣女子径直往正殿昌和殿去了。
进了昌和殿,她们径直走进了正中的明间。里面空无一人,裴满出云亦不着急,安静地立在原地等着。没过多久,只见西侧的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后有几个窈窕的身影晃动着,又有一阵香风袭来,想是有人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你来作甚么?”那声音带了一丝慵懒,听上去甚是妩媚,正是贵妃沈氏。
裴满出云闻音,转身深施一礼,轻声应道:“许久未见娘娘尊容,特来请安。”
沈贵妃缓缓走了出来,披着头发,卸了妆容,只着一身深蓝色丝缎寝衣,又因更深露重,在外面找了一件宝蓝色斗篷,虽不及白日见时的华贵艳丽,却也难掩仪态万千之态。听了裴满出云之言,她草草摆一摆手,面上的表情似有些不耐烦,道:“你想做的事情,已经做成了,你还来给我请甚么安?况且,我本就是相助旁人,同你没甚么关系……”
“娘娘,”沈贵妃话音未落,裴满出云便开言打断了她的话,拉着那黑衣女子的手轻轻上前一步,又道:“您瞧,姑娘也来了。”
那黑衣女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只福身行了一礼,并未行大礼参拜。
沈贵妃侧眸睨了那黑衣女子一眼,冷冷问道:“你自个儿跑出来,可被人发现了?公主可安歇了?”
那黑衣女子并未抬头,只轻轻摇了摇头,便又立在原地不做声了。
沈贵妃见了,不由添了一丝愠怒,重重道:“本宫在问你话!你这奴婢竟不做声!好大的胆子!”
那黑衣女子听了,缓缓抬起了头,并未开言。
“娘娘这里如此热闹,我哪里舍得安歇,自然是要过来看一看的。”
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宛湘宁缓缓地走了进来,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贵妃。
沈贵妃乍一见她,吃了一惊,微微眯着双眸,阴郁问道:“你来作甚么?”
宛湘宁并不应声,只走到那黑衣女子的身侧,对她柔声道:“辛苦你了。”
那黑衣女子浅浅一笑,伸手将斗篷的帽子放下,露出一张莹白如雪的面庞,一双清丽的眸子灵气十足,正是郁青青。
沈贵妃一见,不由大惊,指着郁青青问道:“怎么会是你?瑾蕙呢?”又侧眸看着裴满出云,伸手朝她一指,失声问道:“你怎么将她们带来了?你跟她们串通好了是吗?”
裴满出云亦是满面惶恐,低眸忙道:“不,娘娘,我也以为那是瑾蕙姑娘,才同她一起来的。”
宛湘宁在一旁嗤笑一声,道:“娘娘想见瑾蕙?那当然可以,”说罢,转过身去轻轻扬了扬手,便有两个侍卫押着一个黑衣女子走了进来,满面惊慌的瑾兰紧紧地随在一旁。
那黑衣女子正是瑾蕙,被侍卫押着走到了沈贵妃面前,臂上一松,如一滩烂泥般的瘫倒在地,伏在地上哀哀地哭着,让人看着忍不住生怜。
瑾兰静静立在一旁看着,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郁青青满脸嫌弃地看了瑾蕙一眼,冷哼了一声:“叛徒!”
宛湘宁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低眸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瑾蕙,眸中仍有不忍,叹了口气,问道:“瑾蕙,我想知道的,你想必也该知道的。只要你将实话告诉我,我可以求母后免你一死。你觉得呢?”
瑾蕙微微抬眸,只看了宛湘宁一眼,满面赧然,又将头低垂下来。
裴满出云在一旁见了,倒是轻轻笑了一声,道:“我早知道,琅华公主并非是容易蒙骗之人。”
宛湘宁侧眸看着她,又看了看满面惊慌立在原地的沈贵妃,微微笑道:“我倒该多谢你的相助,才让我如此顺利地找到这里。”
沈贵妃听了,忙问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宛湘宁应道:“前几日,清曾提醒我,说宫内已被安插进了北辽女子,只是她并未告诉我那人的身份。后来,我又想了许久,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串了一遍,便想通了许多问题。首先,是佳儿中毒之事,那定是有人想借此来扳倒将军府。后来我去畅安宫时,曾问过和嫔娘娘,她说佳儿中毒之前曾用过宛俪宁给的一碗乳酪。因此,我便暂定,此事定与映霞宫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沈贵妃在一旁听着,眸中一黯,并未开言。
宛湘宁继续道:“后来,裴满出云被送出府后去了万佛寺,不过几日的工夫,就被宫内的人发现了带进了宫。青青刚回京城时,曾翻墙进去将军府内见过齐夫人与驸马,听他们说当日在万佛寺中‘巧遇’裴满出云与沈君宜的又是你沈贵妃。这样一想,贵妃娘娘不会觉得此事巧的很吗?”
沈贵妃一怔,应道:“可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巧的。若非是巧遇,本宫又如何得知将军府内有位生着蓝眸的姨娘?本宫又从何而知你们将她送到了万佛寺中?难道本宫还生了三只耳六只眼吗?”
宛湘宁微微一笑,低眸看了瑾蕙一眼,心内一阵闷痛,缓了一会儿,又道:“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知晓府中有位蓝眸姨娘的,除了府内的下人之外,便只有我自宫里带过去的宫女、嬷嬷了。但是知晓裴满出云被送去万佛寺的,便只有我与驸马的近身侍从了。墨染是自小便跟在驸马一起长大的,自然不会是他,那就只能是我身边的贴身宫女了。”
瑾蕙听了,头又垂的更低了些。
宛湘宁见了她一眼,继续道:“今日,我专门去了雨涟阁里同裴满出云说了几句话,告诉她我已知晓宫内被安插了北辽女子。我想,若她早已知晓那女子的身份,定会对她有所警示的。而与此同时,她定会同我身边的那个线人联系,我便假装早早安歇,其实早已同青青及毓宫里的侍卫一同盯紧了那几个宫女。最终,便抓到了瑾蕙。瑾蕙年岁小,且又对我有愧,不过问了几句便全都招了。然后,青青便扮作了她的样子,在御花园里等着裴满出云了。”
沈贵妃紧紧蹙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道:“你以为,我便是那北辽女子?”
宛湘宁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郁青青又在一旁伸手一指裴满出云,道:“她口口声声说是奉娘娘之命行事,还要我提醒娘娘凡事多加小心,然后便将我带来了映霞宫里。由此看来,怎么可能不是你呢?”
宛湘宁点了点头,扬眉问道:“难道,这映霞宫里还要旁的娘娘不成?”
沈贵妃一向跋扈,不喜与她人同住,因此映霞宫内只住了她与宛俪宁母女两个,东、西配殿皆是空着的。因此,在映霞宫中,能被成为娘娘的,便只有她一人了。
宛湘宁轻轻一笑,低眸看着瑾蕙,问道:“瑾蕙,那你说说罢,从前给你指令的,可是这位贵妃娘娘?”
瑾蕙低垂臻首,并未开言,似乎在思索着甚么。
裴满出云在一旁插言道:“姑娘可要好好地回话,方才公主曾说过的,若姑娘据实已告,定会保住姑娘的性命的。”
瑾蕙一怔,微微抬眸瞄了沈贵妃一眼,又看着宛湘宁,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贵妃见了,更是怒由心生,一把拽住瑾蕙衣襟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重重地晃了两下,恨声道:“你这贱婢可是吓糊涂了?!竟如此诬陷于我!?”边说着,她又转头看着裴满出云,眸中似乎能喷出火来,恨声又道:“还有你!你们两个串通好了定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瑾蕙面如死灰,发丝凌乱,本就瘦弱的身形又被沈贵妃扯着,看着当真可怜的紧。
瑾兰一向与瑾蕙交好,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滴下泪来,“噗通”一声跪在宛湘宁脚下,扯着她的裙角央道:“求公主开恩,就饶了瑾蕙的性命罢。公主想要知晓的,她都已经说了呀。”
宛湘宁见了,心内一软,俯身将瑾兰扶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宛湘宁差瑾芯连夜去了坤月宫,本以为苏皇后已然就寝,只让人嘱咐芳苓、芳若,待明日一早便将此事禀报于她。不想,长夜漫漫,苏皇后并未安寝,听见外面的低语声,便让人将瑾芯唤进寝殿询问了一番。得知此事后,苏皇后亦知兹事体大,连忙让人备了软轿,借着夜色往映霞宫中去了。
二十八章 真的是郡主
听闻苏皇后已在映霞宫门前下了轿,不仅沈贵妃吃了一惊,就连宛湘宁也倍感讶异,忙带着郁青青迎了出去,挽着苏皇后的手臂走进了昌和殿,边道:“母后漏夜至此,倒是让女儿不安了。”
苏皇后侧眸看着她,轻轻笑着道:“我本也睡不着,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哪里能不立刻过来看看呢。”
边说着,母女二人一同走进了昌和殿。
沈贵妃突然安静下来,静静立在一旁,满面阴郁地看着裴满出运,恨恨道:“我明白了。你是故意的,对吧!?你是与她们串通好了,故意来让我做你们的替罪羊!对吧!?”
裴满出云抬眸看着她,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应道:“娘娘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出云从来都是依娘娘的吩咐行事,哪里会故意陷害娘娘?”
沈贵妃“呵呵呵”地冷笑了几声,便转开头去不再看她,侧眸见苏皇后已在宛湘宁的搀扶下在正中的主位上端坐好了,便缓缓地走了过去,直直跪倒在地,面无表情,道:“臣妾与皇后娘娘一同服侍皇上多年,脾气秉性皆是十分熟悉的,难道娘娘也相信臣妾是北辽的卧底吗?”
苏皇后低眸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方叹了口气,道:“本宫相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事。”
沈贵妃眸中满满的尽是绝望,缓缓低垂下了眸子,苦笑了几声,又问道:“那娘娘准备如何处置臣妾?”
苏皇后应道:“这自然该是由皇上定夺的。”
宛湘宁在一旁问了句:“父皇今日在哪里歇着?”
苏皇后应道:“在和嫔那儿。”
宛湘宁轻轻点了点头,道:“那就先别去吵他们了。”
折腾了大半夜,众人都有些饿了,瑾兰、瑾芯借用了映霞宫的小厨房,略微做了些吃食,给大伙垫了垫肚子,又等了约麽半个时辰,天色便已蒙蒙亮了。到了卯时,苏皇后晓得乾德帝该起身上朝了,便命芳若去正德殿外候着,待陛下一下朝,便将他请到映霞宫里来。
到了辰时,刚刚下朝的乾德帝便被芳若引着走进了映霞宫。
刚进昌和殿,他便见苏皇后、宛湘宁安坐在明窗下的锦榻上,沈贵妃魂不守舍地跪坐在地上,裴满出云安静地垂首立在一旁,另还有几个宫女、宦官,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静悄悄地垂手而立,等待着主子们的吩咐,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都挤在映霞宫里了?”
苏皇后同宛湘宁起身行礼参拜,待乾德帝在锦榻上安坐之后,便将昨夜发生之事一字不落地对他讲了。乾德帝进门时本是笑意盈盈的,但越听到后面,面色便逐渐地阴沉下来,目光也变得阴翳起来了。
沈贵妃胆战心惊地在一旁看着,双手在袖间紧握成拳。
待苏皇后讲完,乾德帝面色一黑,猛地将小几上的茶盏拂落到了地上,又将手在小几上重重一拍,指着沈贵妃咬牙切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贵妃被唬的叫了一声,忙膝行至他的面前,哭喊道:“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实在是冤枉啊!”
乾德帝低眸看着她,猛地将她向外推开,怒道:“那你的意思,是皇后和公主,连同这北辽的女子一起设局害你了!?你倒是跟朕说说,她们这样做的目的是甚么?!”
沈贵妃猛地扑倒在地上,一侧身子重重地拍在地上,生疼生疼的,直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宛俪宁晨起后,听宫女们说了昌和殿内发生的事情,来不及梳洗用膳,穿着寝衣便跑到了昌和殿,正巧见到沈贵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惊呼了一声,忙跑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转头看着乾德帝,软语央道:“父皇,就算母亲犯了过错,也请父皇看在夫妻之情的份上,饶恕她这一次罢。”
宛湘宁在一旁听了,双眸微眯,淡淡道:“二妹妹此话差矣,沈贵妃不过是个贵妃,若在寻常百姓家里,也只不过是个妾室,你怎可用‘夫妻之情’来讲?如此一来,你将我母后置于何地呀?”
苏皇后闻言,轻轻地哼了一声,并未开言。
宛俪宁听了,心内一慌,也顾不得许多,忙道:“是,是我说错了话,请母后与长姐莫怪,都是我的错!”
乾德帝见了她,又想起方才苏皇后所言,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声好气地问道:“俪宁,朕且问你,前几日在御花园中,是你给了佳宁一碗乳酪吃的吗?”
宛俪宁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应道:“正是。”
沈贵妃在一旁听了大惊,忙唤道:“俪儿!”
宛俪宁侧眸看去,却又被乾德帝的一声怒吼吓住了:“你给朕闭嘴!”
沈贵妃不敢再开言,只侧眸看着宛俪宁,默默地流着眼泪。
乾德帝又问宛俪宁:“那碗乳酪,是谁让你给佳宁的?”
宛俪宁并不晓得那碗乳酪代表着甚么,只听乾德帝这样问,便据实回答道:“那日佳儿在御花园里顽,刚巧里映霞宫不远,儿臣本想出去陪她顽笑一会儿。母亲便端了那碗乳酪过来,说是小厨房新做好的,佳儿素爱这些香甜的吃食,让儿臣带去给佳儿尝一尝……”
沈贵妃心内一慌,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
宛俪宁见了,忙伸手过去扶她。
乾德帝听了,冷冷笑了一声,指着她们母女,道:“你们两个!好啊…真是好啊!”
沈贵妃闻言,忙直起身子,哭着道:“求皇上开恩,哪怕臣妾罪不可赦,可俪儿她是无辜的呀!她并不晓得臣妾所为之事!求皇上念在骨肉之情,千万饶了俪儿一条小命呀!”
宛俪宁见她哭得凄惨说得苍凉,心里虽还是迷迷糊糊的,却也晓得事情定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许多,心内一急,眼泪亦滑落下来,从侧面抱住沈贵妃同她一起哭了起来。
最终,乾德帝念在宛俪宁确实不知情,且心内尚念了一丝骨肉情分,只斥责了几句,便让她独自在映霞宫内闭门思过。沈贵妃罪无可恕,但乾德帝终究不想此事被外人知晓,便免了她的死罪,只将她打入了冷宫,至死方出。
至于瑾蕙,虽也做错了事情,但毕竟没有亲手害过旁人,再加宛湘宁又为她求了几句情,也被免了死罪,被押入了尚方院。尚方院为犯错之太监、宫女服役的所在,虽不至于要了他们的性命,但吃些苦头却是在所难免的。瑾兰见瑾蕙被押走时,面上已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内亦是一阵酸楚,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而后,乾德帝侧眸睨了裴满出云一眼,并未开言。
裴满出云会意,上前躬身一礼,道:“妾身自知罪大恶极,不可饶恕,要杀要剐,皆听从陛下吩咐,绝无二话!”
乾德帝冷哼了一声,道:“现在就想死了?还未到时候呢!”
裴满出云不解,微微蹙着眉头,并未开言。
乾德帝叹了口气,看着苏皇后,道:“还是你体贴,晓得不去吵朕的清梦,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不识趣,深更半夜也要去敲朕的门。”
苏皇后一怔,微微笑着问道:“臣妾倒不晓得,竟还有如此胆大之人。”
乾德帝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有的,朕也将他带过来了,”说罢,侧眸看着芳若,道:“去将林将军请进来罢。”
“是,”芳若应声,福身一礼,转身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引着林正合走了进来。
林正合快步上前,参拜了乾德帝后,又依次对苏皇后与宛湘宁行礼,然后方站起身来,垂首立在一旁。
乾德帝见了,笑道:“昨晚还有胆子去敲朕的门,今儿到了这儿怎么就如此胆怯了?”
林正合抬眸一笑,应道:“皇后娘娘与公主在此,微臣怎敢放肆。”
乾德帝摆一摆手,道:“无妨,”说着,伸手一指裴满出云,又对林正合道:“你不是有话要问她吗?如今可以说了。”
林正合垂眸应了声:“是。”
裴满出云不解,侧眸看着林正合,轻声问道:“这位是……”
林正合侧身凝视着她,缓缓道:“宣威将军林正合。”
裴满出云一听,眸中一暗,面上的表情便冷了。
林正合见了,轻轻一笑,道:“不知,在下在不在郡主的复仇计划之中呢?”
裴满出云眸子一转,垂眸道:“将军何出此言?妾身不解。”
林正合又笑,微微躬身,道:“先前,在下听闻宫里有位北辽郡主,心中还有些诧异,也不知那郡主是真是假。直到今日方知,倒还真的是位郡主,”他微微压低了声音,缓缓而道:“定南王府的小郡主……”
裴满出云一惊,面容失色,满面不可思议地看着林正合。
宛湘宁曾听宛攸宁提起过定南王府的惨案,如今听林正合如此一说,更是唬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裴满出云,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十九章 水落石出
林正合唇角轻扬,侧眸看着裴满出云,少顷,又轻轻叹了口气,闷声道:“我从来都未曾想过,当日未能及时阻拦建勋,竟会酿成今日之祸。算起来,应尽是我的责任。”
苏皇后在一旁听着,十分不解,问道:“林将军此言,本宫竟都听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正合回身,对她躬身一礼,道:“娘娘,方才老臣候在廊下,听陛下抱怨说老臣不识趣,其实真正不识趣的却并非微臣,而是另有他人。”
苏皇后循着他的话问道:“那是何人?”
林正合轻笑,道:“此人现如今乃是戴罪之身,因而不敢擅入,让老臣代他求情,待陛下、娘娘恕其死罪之后,方敢进殿参拜。”
苏皇后侧眸看了看乾德帝,面上满是疑惑。
乾德帝轻笑了一声,随意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朕早已赦了他的罪,还在外面磨蹭甚么?”
林正合亦笑,转身走了出去。少顷,他引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身材硕长,着一身浅青色滚边绣金丝竹叶锦袍,眉清目秀、玉面朱唇,唇边漾着一抹轻笑,让宛湘宁见了心口一震,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君琰……”沈君琰进门后,先行大礼参拜了乾德帝与苏皇后,被恩准起身后,方侧眸含笑看着宛湘宁,轻颦浅笑,星眸流转,眉宇间掩不住的温柔一片。
苏皇后见了沈君琰自然欢喜,再见宛湘宁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掩嘴一笑,问道:“君琰因何在此?”
林正合见沈君琰亦低眸悄悄打量着宛湘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回道:“回禀娘娘,老臣方才所说的那个不识趣之人便是沈君琰,若非是他硬要老臣入宫一趟,老臣绝不敢扰了陛下的清梦。”
裴满出云静立在一旁,忖了好一会儿,心内猛地一惊,抬眸看着沈君琰与林正合,伸手指着他们,摇头道:“难道……难道你们……你们昨夜……不!不会是这样的……”
沈君琰侧眸笑道:“姨娘难道不觉得奇怪?天牢的侍卫一向尽忠职守,为何偏在昨夜睡得安稳?还有,我父亲在牢中与你说的话,你不觉得有些多了吗?”
裴满出云眸子一黯,缓缓地垂下头去。
当日沈建勋刚回将军府时,沈君琰便将从裴满出云衣物中发现的那条帕子给他看了。沈建勋一眼便认出那是当年定南王府的徽标,便已猜到裴满出云或许与定南王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后,沈建勋便在书房发现了沈君宜并未藏好的那封伪造的裴满隆的亲笔信,便也猜到了裴满出云的目的。为了将她身上的实情套出,父子两个便合计着使一出将计就计,已沈建勋为诱饵,引诱裴满出云自己将实情说出。
因担心自己所言不被乾德帝相信,沈君琰只得在朗清的协助下偷偷溜出将军府,找到了德高望重的林正合,希望借他之力,能让乾德帝相信,便可还沈建勋清白。
宣威将军林正合本是宫里舒妃的父亲,亦是三皇子宛维宁的外祖,且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在朝堂中有着极高的声望。且林正合对自身极为严苛,纵使已位极人臣,却依然比旁人更严格地奉公守法,待乾德帝亦是极为恭谨谦卑,且舒妃在宫里淡然自若,从不介入任何纷争,亦深得乾德帝与苏皇后的信任。因此,对于林正合,乾德帝是极为信任的。
按规矩,宣威将军府中人每半年有一次机会可以入宫探望舒妃娘娘。可林正合常在军中,自舒妃入宫起,便没有见过几次面了。前几日,林正合托人给宫里的舒妃带了封信,信中说道心内对女儿极为思念,企盼能得舒妃的召见。舒妃见了书信,唏嘘不已,便去了坤月宫要了苏皇后的一个恩典,传林正合入宫,父女相见。
而在林正合入宫时,沈君琰便半遮着面貌,扮作随行的小厮,随他一同进了宫。舒妃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对沈建勋之事自然也有耳闻,只是她一向不愿介入这些事情,便权当不知,并不理睬。但如今,她见到林正合竟冒险将沈君琰带进宫来,便知晓了父亲的心意,便也默许了沈君琰与林正合一同夜探天牢。
听沈君琰与林正合讲完,苏皇后喜上眉梢,如此一来,沈建勋便再无任何罪过了。
昨夜里,乾德帝已经听林正合讲过一遍了,心内对他还是极为信任的,才如此轻易地赦免了沈君琰擅离将军府之罪,如今又听了一遍,再看裴满出云那面如死灰的神色,便知他们所言非虚,轻轻叹了口气,问道:“裴满出云,你可还有甚么话要说的?”
裴满出云苦笑了几声,低眸垂首,低声应道:“事已至此,我还有甚么好说的?罢了,甚么都不说了罢。”
乾德帝垂眸,下令先将她关入天牢,并即刻将天牢中的沈建勋释放出狱。
时至此时,众人皆欢喜。
沈建勋出狱时,刚巧见到裴满出云被侍卫押着送进了天牢。凝眸相对间,裴满出云碧蓝的眸子中盈盈含泪,微微一笑,对沈建勋道:“还未谢过将军这些年的厚待,杜若永不敢忘。”
沈建勋回眸,见她瘦弱的身影逐渐远去,心内不由泛起了一阵酸楚。
沈君宜年岁尚小,对这些事情毫无所知,自然不会与裴满出云同罪。乾德帝开恩,许沈建勋将他带回将军府中,由齐夫人抚养。沈建勋万分感激地谢了恩,便由宫人引着,去毓秀宫里将沈君宜接走了。
见沈君宜要走,宛佳宁自然是哭叫不舍,最终还是在宛湘宁的柔声安慰中挂着眼泪抽泣着送沈君宜同沈建勋一道离去了。见沈君宜越走越远,宛佳宁脸上挂着泪珠,泪光蒙蒙地看着宛湘宁,奶声奶气地道:“大姐姐,以后沈哥哥还会在入宫来陪佳儿顽吗?”
宛湘宁安慰道:“自然会的,佳儿若想念君宜了,还可去将军府里看他呀。”
宛佳宁听了,这才破涕为笑。
宛湘宁回眸,与沈君琰对视了一眼,心内皆懂,沈君宜毕竟是罪人之子,且有一半的北辽血脉,只怕日后和嫔也不会允许两个孩子亲近了。
待事情平息了,乾德帝与苏皇后皆回寝宫歇息去了,沈君琰便同宛湘宁一起留在了毓秀宫里。
一直安静随在一旁的郁青青不放心沈建勋,便陪着沈建勋一同带着沈君宜回了将军府。宛湘宁见了,晓得她是一番好意,想给自己与沈君琰留下独处的机会,亦或者是三个人同处一室确是有些尴尬的,但心里对她也不似从前那般介意的如鲠在喉了。
待众人皆散去了,耶律清才从寄灵阁中出来,笑吟吟地上前对宛湘宁与沈君琰道了喜,伸手递给了宛湘宁一个暗红绣金丝花边的小锦囊。
宛湘宁打开锦囊看了看,里面是几颗洁白剔透的小药丸,心内一怔,抬眸看着她并未开言。
耶律清轻轻笑道:“这是千日醉的解药,你们可以带回去给沈将军服下解毒。”
沈君琰一听,心内一喜,当即躬身谢道:“多谢公主。”
宛湘宁有些疑惑地看着耶律清,轻轻笑道:“你如何舍得将解药给我了?”
耶律清轻声道:“你将北辽安插在宫里的人除掉了,我如今无枝可依,只得来依附你了。”
宛湘宁一怔,闷声问道:“你…你可怪我?”
耶律清微微一笑,道:“不怪。你有你的缘由,我自然不会怪你。况且,其实这次,你也在无意中帮了我。”
宛湘宁细忖,如今沈贵妃已被打入了冷宫,宛俪宁被责闭门思过,自然无暇顾及住在映霞宫里的崔锦若。那崔锦若本就是沈贵妃举荐的,苏皇后一直不喜,如今刚好借机将她送回了家中。至于太子妃之事,便也没有了下文。如此一想,她确是在无意中帮耶律清除掉了一个劲敌。想到这里,她又看着耶律清,笑道:“父皇已经下旨,解除了兄长的闭门思过。我若是你,会在此时去看一看他。”
耶律清一怔,又细一想,便也笑了,道:“多谢你的提点,”说罢,便轻快地转身进了寄灵阁,想是去准备去太**要带的吃食了。
沈君琰侧眸,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不希望她做太子妃吗?为何还要提点她?”
宛湘宁回眸一笑,应道:“不让她去太**,难道让她在这里打扰我们吗?”
沈君琰心内一颤,当即也笑了,如春花初绽一般,拥着宛湘宁转身进了寝殿。
翌日清晨,宛湘宁与沈君琰拜别了乾德帝与苏皇后,又去太**同宛攸宁说了会子话,便启程离宫,回到了将军府。
沈建勋平安归来,且乾德帝亲自下了诏书为他平反,将军府内自然是一团喜气。齐夫人不顾沈建勋的反对,定要在府内大摆筵席,好好地庆贺一番。沈建勋原本不想如此铺张,但见齐夫人兴致盎然,且心内对她又着实有些愧疚,便也由着她去了。
三十章 将军府夜宴
时下已是腊月,齐夫人定了腊月初六在将军府大宴宾客,以庆沈建勋劫后余生。这几日来,将军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是忙忙碌碌。齐夫人作为当家主母,自然也不得闲,只是她心内欢喜,倒也不觉疲累。
不觉间,已到了腊月初六,各色齐备,焕然一新。将军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宴席摆在了大花厅,共摆了五十多席,男宾、女宾以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相隔。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玫瑰宫香。又有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茗茶。
沈建勋上座,齐夫人随其身侧,接受朝中好友的祝贺。
齐夫人本安排宛湘宁居上座,宛湘宁执意不肯,便只在内间的女席中坐了上座。
从前,宛湘宁一向自视甚高,鲜少同这些达官贵人的妻女们交往,后来嫁入将军府后,只想同沈君琰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亦不曾与她们来往。因此,环顾四周,宛湘宁发现竟没有一个相熟的面孔,有的尽是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熟,却始终不晓得她是哪位的人。
瑾芯侍立在宛湘宁身后,为她布菜。自瑾蕙被关入尚方院后,瑾芯便代替取代了她的位子,成为了宛湘宁的近身宫女。瑾芯年岁虽小,却是极温柔聪慧的,宛湘宁对她也是颇为看重。自瑾蕙出事之后,瑾兰便有些郁郁寡欢,做甚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宛湘宁便让她留在锦绣苑内歇息几日,外出时便将瑾芯带在了身边。
宛湘宁面上轻笑,随手用玉箸夹了块胭脂鹅脯,细细地品着,甚是无聊。
原本,齐夫人想让郁青青陪在宛湘宁身边,这样一来,两个一起做个伴,也不会无聊。只是,郁青青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打了个马虎眼便推脱过去了,如今正躲在倚兰馆的后院中练剑,将宛湘宁独自抛在了席上。
见宛湘宁默然不语,在座的夫人、小姐们自然也噤了声,这段日子以来,关于琅华公主的传言有许多,有说她骄横跋扈的,也有说她温柔和善的,但都未经证实,她们也不敢妄加揣测,在她面前丝毫不敢随意说话。
瑾芯边为宛湘宁布菜,边微抬眸子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轻轻附在宛湘宁耳边道:“公主,刑部侍郎崔大人的夫人与姑娘也在这里。”
宛湘宁闻言,微一抬眸,果然见崔浩的正妻刘氏同崔锦若一起坐在席间。
崔锦若本是钦定的太子妃,已被接进宫里住下了,却不想沈贵妃一朝倒台,她的太子妃之梦也就此破灭了。众人嘴上虽不说,却也心知肚明,无不以同情的眼光看她,这也让刘夫人与崔锦若在这席间如坐针毡倍感尴尬。
宛湘宁在一旁冷眼旁观,明知她们的尴尬,却并不开言。
其实对于崔锦若,宛湘宁的态度一向比较模糊,虽不同意让她做太子妃,但心里对她并没有多少敌意。在前世,宛湘宁与崔锦若并没有任何交集,崔锦若也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情。宛湘宁对于崔府的不满,不过是因为那位在前世娶了宛瑶宁的二公子崔锦荣罢了。至于这位崔锦若,单看相貌仪容,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知脾气秉性如何,故而不曾深交。
宛湘宁转念又想,那刑部侍郎崔浩与宛钟宁沆瀣一气,就算这位崔姑娘脾气秉性都好,也是无法深交的,只当是个不认识的人便是了。
女宾席上安安静静的,可外间的男宾却难免有些喧哗。而其中声音最大的,莫过于崔锦若的嫡亲兄长崔锦荣了。众人皆知那崔锦荣乃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在外拈花惹草,从未让崔浩夫妇省过心,先前不过因为崔锦若是钦定的太子妃,众人自不敢多言多语,如今这境地,倒也让不少人生了看热闹的心思。
崔锦若留心听着外间的声响,面上有些赧然,心内暗骂兄长丝毫不为崔府长脸,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讪讪地坐在原处,将臻首低低地垂着。
看到这里,宛湘宁心内终究有些不忍,毕竟崔锦若落入如此境地,内中亦有她的“功劳”,便亲自盛了一小碗冰糖燕窝粥,让瑾芯端了为崔锦若送到跟前去。
瑾芯聪慧,明白了宛湘宁的意思,便端了白玉小碗过去,福身一礼,对崔锦若道:“公主见姑娘一直干坐着,不知是不是府上的菜品不合姑娘的胃口,便让奴婢送来这碗冰糖燕窝粥,清爽香甜,请姑娘用用试试罢。”
崔锦若一怔,倒不曾想宛湘宁会关注自己,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柔声道:“多谢姑娘,”将白玉小碗置于桌上后,又随在瑾芯身后,走到宛湘宁面前,行礼谢了恩。
宛湘宁本不想她过来,但如今来了,也不得不回应几句,便轻轻笑着道:“我看姑娘消瘦了许多,还是该好生将养才是。姻缘之事,自有天定,我相信姑娘定会觅得良缘的。”
崔锦若福身一礼,应道:“谢公主宽慰。”
从前在宫里时,崔锦若隐隐感觉到皇后与琅华公主并不喜欢她,也不愿她嫁给太子为妻。今日要来将军府赴宴,她亦觉得很是尴尬,只是崔浩不愿开罪将军府,定要他们同来,她便依言与母亲、兄长一同来了。如今见琅华公主待她亲厚,比从前和善了许多,她的心里亦好受了许多,再回到母亲身边时,面上已隐隐透出了几分笑意。
少顷,外间传来了一片桌椅挪动之声,然后伴随着请安参拜的声音,宛湘宁有些奇怪,便让瑾芯出去看看。瑾芯依言出去,即可便回转,走到宛湘宁身边,道:“公主,太子、四皇子、三公主同四公主来了,还有清公主也来了。”
众人一听,皆是大惊,从未想过,外称府中设宴,皇太子竟带着皇子、公主们亲自登门,这的确是对沈建勋一家的格外恩宠,也让众人不由得欣羡起来。
宛攸宁在外间接受男宾们的参拜之后,便带着弟妹步入了里间。
众位夫人、姑娘齐齐起身,行大礼参拜。
宛攸宁着一身清爽的便服,丝毫没有储君的架子,轻轻笑着让众人免了礼,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向宛湘宁走了过来。
宛湘宁起身相迎,笑道:“兄长赏光,将军府荣幸之至。”
宛攸宁笑着应道:“我本想来责骂你几句的,府中设宴,竟不曾想到咱们这些兄弟姐妹吗?”
宛湘宁又笑,道:“怕兄长无暇出宫,便不曾知会,确是妹妹的过失,还请兄长恕罪才是。”
宛攸宁笑着摆了摆手,道:“罢了,我去外间了,几位妹妹也就交给你了。”
宛湘宁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宛攸宁带着宛钟宁一起去了。
宛湘宁本就是独占一桌,如今妹妹们来了,自然也好安排,直接让下人们加几把椅子,添几副碗筷,让宛瑶宁、万佳宁与耶律清坐在她的身边便是了。
宛瑶宁依旧温顺和婉,含笑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在一旁坐了。
耶律清向四周扫视了一遍,见崔锦若亦在席间,眸中隐隐一暗,但又想到如今她已败下阵来,便已释然,扬眉一笑,在宛瑶宁身边坐了。
倒是崔锦若,见耶律清与太子同来,心内隐隐一痛,眸中又黯了下去。
宛佳宁撒着娇倚在宛湘宁身边,奶声奶气地道:“大姐姐府中设宴,竟不唤佳儿来顽?”
宛湘宁搂着她,笑道:“我何曾不想佳儿来顽,只是担心父皇不放你们出宫罢了。”
宛瑶宁与耶律清心中明白,沈建勋一向不喜张扬,若是将请柬送入了宫里,那才是见鬼了。
宛佳宁睁大眼睛,在宾客间扫视了几圈,又问道:“大姐姐,怎么不见沈哥哥?”
宛湘宁听了,眸中一黯,自沈君宜回府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虽然他并不明白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但娘亲不在了却是不争的事实,自然也明白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府中下人知晓此事,看他的目光自然也有些不同,沈君宜年纪虽小,却是极其敏感的孩子,将疑问闷在心里,郁结不解,不过几日的工夫便病倒了。
想到这里,宛湘宁低眸看着宛佳宁,轻轻笑道:“君宜身子有些不爽,便在后院歇着,你先用些吃食,过会儿姐姐带你去看他,可好?”宛佳宁听说沈君宜病了,有些心急,却也晓得不可擅自提前离席,便依言用了几口宫女布好的菜品。
大花厅外间,酒过三巡,宾客已然半酣,正在兴头之上。
内间本是寂静无声,但因宛佳宁的出现,气氛也稍稍活跃了一些,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起了话。宛湘宁安静看着,轻轻笑了起来,侧眸与宛瑶宁同耶律清说起了话。
少顷,只听外间传来几声喧哗,一个高高壮壮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撞了进来,一时停不了步,竟直直地撞在了最外面一席的一位锦衣少女身上。
三十一章 瑶儿不想嫁人
那锦衣少女唬了一跳,惊呼了一声,连忙跳起身来,躲在了旁边一位着深紫长衣的妇人身后。养在深闺人的娇贵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禁吓得浑身发抖,再加羞赧,眼眶也微微地泛了红色。
宛湘宁亦是一惊,忙抬眸看了过去,见那男子年纪不大,生的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着一身绛紫色滚边丝缎锦袍,手持酒壶,已然醉的站立不稳,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宛湘宁正欲开言相问,却见崔锦若已离席朝他走了过去,责问道:“这里是女宾席,兄长怎可擅自过来?若是唐突了几位公主,那可如何是好?”
宛湘宁暗忖,原来他便是刑部侍郎崔浩的嫡子崔锦荣,崔锦若的同胞兄长。
崔锦荣却似乎对这位妹妹并不和善,伸手将她猛地向旁边一推,口中含糊不清道:“我要做甚么,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多话?!”
崔锦若本就瘦弱,如今被他用力一推,竟直直向旁边的桌上倒去,一时间杯盘碗筷被扫落满地,再加上桌边夫人、姑娘们的惊呼声,竟是乱作了一团。
崔浩的夫人刘氏见了,心内一急,忙起身对崔锦荣唤道:“我的儿,你要作甚么?”
崔锦荣并不应声,看都不曾向母亲看一眼,摇摇晃晃地朝宛湘宁的方向走了过去。
崔锦若勉力站直身子,见崔锦荣已摇摇晃晃地走了,忙对刘夫人喊道:“娘,你快些拦住他!”
刘夫人一怔,似乎有些胆怯,向前挪了一步,道:“我的儿,这里不比家里,你可不能放肆。”
崔锦荣亦不理会,只笑眯眯地往宛湘宁一桌的方向去了。
宛瑶宁胆子小一些,见他慢慢过来了,便起身躲在了宛湘宁的身后。
倒是宛佳宁与耶律清并不害怕,还像看好戏一般,兴致盎然地看着。
由于府中设宴,沈建勋手下的兵士皆被撤出了府中,撤到城郊的兵营中去了。但家丁仍在,他们听见声响后便一起冲了进来,押住他不许他再动弹。只是,那崔锦荣力气竟是大得很,一甩手、一转身,便将几个家丁掀翻在地。不过幸好,家丁人数众多,最终还是将他制服,紧紧压着跪在了地上。
宛攸宁、宛钟宁与沈建勋、沈君琰父子听见声音,一早便进来了,护在了宛湘宁与宛瑶宁面前。
刑部侍郎崔浩见此情景,气急败坏,快步上前,直接甩了崔锦荣两个耳光,怒斥道:“你这逆子,是想气死为父吗?!”
崔锦荣已醉的神志不清,如今又被这两个耳光打得迷糊了,摇摇晃晃地道:“我不过是见三公主生的好看,想过来同她说几句话罢了。你打我作甚么?!”
宛瑶宁一听,猛地打了个寒颤,又往宛湘宁身后缩了一缩。
宛钟宁听了,回身看了看她,眸中有一丝心疼,又转过身来看着崔锦荣,怒道:“公主也是你随便就能说话的?!如今将这里弄成了这样,公主受惊,你知道这是甚么罪过吗?!”
崔锦荣嘟着嘴,摇头晃脑的,也不知听到他的话了没有,只一味看着宛瑶宁傻笑。
崔浩一见,心内一急,走到宛攸宁面前,扑通跪倒,叩首道:“小儿鲁莽,害公主受惊,臣罪该万死,请太子殿下降罪!”
宛攸宁眉间一蹙,心内固然生气,但终归是在沈建勋府上,不好做的太让人难堪,便斥责了几句,命崔浩将崔锦荣带回府上,好生教育看管,不得再招惹祸端。
崔浩带着家人,千恩万谢地谢了恩走了。
如此一来,宴席被搅了,众宾客觉得不好就留,便一一告辞离去了。
宛攸宁与宛钟宁亦准备起驾回宫,不想宛瑶宁被吓坏了,抱着宛湘宁不肯撒手,眼泪汪汪地非要在将军府留宿一晚不可。还未见到沈君宜的宛佳宁自然也是哭闹着不肯走,定要宛湘宁同她去见见沈君宜方可。
宛攸宁知晓宛瑶宁对冯昭仪并不算太亲厚,她如今吓成这样,自然需要有人安慰,若是硬带她回宫,反而不好,便应允了让她同宛佳宁在将军府留宿一夜,明日一早再派人来接她们回宫。
宛钟宁倒是真的心疼宛瑶宁,柔声宽慰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同宛攸宁一起走了。
待宛攸宁、宛钟宁带着耶律清走了,宛湘宁便带着宛瑶宁、宛佳宁,同沈君琰一起回了锦绣苑中。齐夫人知晓宛佳宁一向同沈君宜顽的好,便让丫鬟、婆子们带着沈君宜也到了锦绣苑。
自从宫里出来后,沈建勋不放心让沈君宜独自住在偏僻的常青阁,便让齐夫人寻个近些的住所给他。齐夫人本就不厌恶沈君宜,出事之后,反而还有些怜惜他失去了生母,因而对他也是多加照拂,不愿让他小小年纪便独居一个院落,直接将碧坤堂的侧院收拾出来,又拨了几个婆子、丫鬟去伺候他,饮食起居也是日日亲自过问,较之裴满出云,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建勋见了,心内自然欢喜,赞赏她的大度,在心里也对她更添了几分愧疚与敬重。
婆子、丫鬟们带着沈君宜走进锦绣苑时,宛湘宁留心看了看,见他面色有些苍白,小脸也比先前消瘦了一些,便搂着他柔声道:“身子可好些了?怎么看上去瘦了一些?”
沈君宜笑了笑,声音略有些喑哑,道:“嫂嫂放心,有母亲日夜照拂,我好了许多。只是,”他缓缓垂下了眸子,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有时候还会想起我娘……”
宛湘宁低眸看去,见他眸中泪光盈盈,面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心内一痛,道:“你娘如今安好,若她知晓你因为思念他而染疾,你让她如何能放心呢?”
沈君宜重重点了点头,抬眸笑了,道:“嫂嫂说的是,我要好好养好身子,这样才能等到娘亲回来看我,对吗?”
宛湘宁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鼻翼不觉有些泛酸,却仍勉力压住,指着一旁,又笑着道:“你瞧,佳儿专门央着兄长,说要来找你顽,可在这里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沈君宜转头一看,果然见宛佳宁坐在一旁的等着上,两条小腿悬空着荡荡悠悠,面上笑意盈盈,脆生生道:“沈哥哥,你进来竟看不见我呀?”沈君宜一见她,当即便笑了,轻呼了一声跑过去,与她一同顽了起来。
宛湘宁与沈君琰对看了一眼,相视一笑,心道终究是个孩子,有人陪着一起顽,便将一切烦心事都抛在脑后了。不过,沈君宜终究还在病中,不过嬉笑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乏力了。宛湘宁见了,便哄劝了宛佳宁几句,同丫鬟、婆子们一起哄着两个孩子睡下了。
因有宛瑶宁留宿,沈君琰自当回避,因而,待宛佳宁与沈君宜睡下之后,又交代了几句,他便带着墨染去竹舍歇息去了。
待其他人都散去了,宛湘宁方有闲暇同宛瑶宁说几句话。
烛影摇曳,映在宛瑶宁如玉般的面颊上,更显柔美,如今的宛瑶宁,较之先前那个怯懦的她,更加娇美灵动了几分,不知不觉间,也像个大姑娘了。
宛湘宁微微垂眸,又想起方才崔锦荣那傲慢无耻的模样,心内不由一痛,前世的宛瑶宁竟被嫁给了他,由此可想,当时的宛瑶宁过得是如何的生不如死。想到这里,宛湘宁微眯双眸,不过幸好,还有机会重来一次,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让宛瑶宁陷入那个火坑之中了。
宛湘宁凝眸看着宛瑶宁,柔声道:“心里可还发慌?”
宛瑶宁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不过随意“嗯”了一声,并未过多言语。
宛湘宁只当她惊魂未定,又柔声宽慰了几句,而后又看着她笑道:“瑶儿也长大了,再过一年多便可及笄了。下次回宫时,我与母后说一声,让她好好考量考量,给你选一个品学兼优的驸马,可好?”
谁料宛瑶宁一听,面色竟是大变,慌忙摆手道:“不不,姐姐,我还小,实在是不想嫁人。”
宛湘宁一怔,微微蹙眉,但又见她面色惶急,几乎快要急的落下泪来,心里不由得更是疑惑。
她又转念一想,忽然想起方才在席间,宛瑶宁一直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甚么,看了一会儿,忽又失落地低垂臻首,似乎完全丧失了兴致一般。
宛湘宁暗暗地叹了口气,心内暗忖,看她的模样,似乎还未将朗清从心内放下,这次随宛攸宁来将军府赴宴,未准不是报了一丝希望,希望能在席间再见朗清一面。只是,朗清身为出家人,自然不会来赴此俗人之宴,倒是让她失望了。
宛瑶宁微微抬眸,见宛湘宁满面沉思之状,不知为何,心内竟有一丝慌乱,惶急道:“我…我不是有意违逆长姐之意的。我……我只是……只是不想如此早的嫁人罢了。”
三十二章 木兰白玉簪
宛湘宁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轻声道:“罢了,你年纪还小,说这些确实早了一些,”说罢,她微微侧眸,见宛瑶宁面色略放松了些,心内确实一沉,忖了一会儿,又柔声道:“姐姐只盼着将来你能得一良人,伴你终老,免你受些苦楚。”
宛瑶宁听了,眼眶微微一红,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却终究未将话说出口,抬眸看了看宛湘宁,又将臻首地垂下去,许久未曾开言。
宛湘宁见了,知她今夜不会讲话对自己明说了,便也不再多言,让宫女们服侍她安歇了。
而她自己,却靠坐在锦榻之上,忧心忡忡地思忖了许久,终也未能得出甚么结论。
翌日,刚刚用过早膳,宛攸宁便派了宫人来接宛瑶宁与宛佳宁回宫。
宛佳宁自然是舍不得沈君宜的,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再佯装大人的模样,对服侍他的丫鬟、婆子们嘱咐了几句,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上了车。
宛湘宁在一旁看了,心内暗暗发笑,面上也透出了一丝笑意。
在一转眸,宛湘宁又见宛瑶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道:“瑶儿,人生在世,总有些无可奈何之事,莫要为这些事情而忧心,佛祖不会亏待了谁的。再过两年,姐姐会与父皇、母后为你议一门好亲事,你会幸福美满的过完一生的。”
宛瑶宁轻咬下唇,重重握了握宛湘宁的手,苦笑道:“谢谢姐姐。”说罢,她也不再多言,转身扶着宫女的手上了马车,同早已等在马车上的宛佳宁坐在了一起。
看着马车缓缓离去,宛湘宁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垂下了眸子。
沈君琰在一旁见了,往她身边凑了凑,轻轻问了句:“怎么了?三公主还是惊魂未定吗?”
宛湘宁轻轻摇了摇头,道:“并非昨日之事。”
沈君琰问道:“那是何事?”
宛湘宁看着他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道:“过些日子我要入宫一趟,同母后谈谈为瑶儿议亲之事了。”
沈君琰微微蹙眉,问道:“三公主尚年少,此事也不需太过着急罢。”说罢,他又低眸忖了一忖,又道:“二公主还未议亲,便给三公主议亲,只怕不合礼数罢。”
二公主?
宛湘宁蹙着秀眉想了想,宛俪宁从前便不受恩宠,也并未如自己与宛瑶宁那般担过月女之责,若是从前,尚有沈贵妃为她绸缪打算,可如今沈贵妃被打入了冷宫,连带她也被父皇责难,只怕是觅不到甚么好姻缘了。现在想一想,宛俪宁虽是蛮横张扬,却也从未做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她们姐妹的事情,见她落得如此境地,她的心内竟也升起了一丝不忍。
想到这里,宛湘宁转身向齐夫人走了过去,扶着她的手臂缓缓走进府中,边行边道:“先前在万佛寺时曾与母亲提过为瑶儿议亲之事,不知母亲是否留意过了?”
齐夫人微微笑了笑,应道:“不瞒你说,我同一些闺中旧友们相聚之时,也听她们谈起过三公主。三公主温柔和婉、气质贤淑,众位夫人皆道若能得三公主下嫁,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说罢,她面上微微透出一丝难色,“只是,如今宫内尚有二公主……”
宛湘宁一听,心下明了,若宛俪宁尚待字闺中,只怕是无人敢求娶宛瑶宁的。
齐夫人侧眸见了她的脸色,晓得她心内所想,又轻声道:“我晓得几位世家公子,比两位公主稍长几岁,公主何不考量考量,给两位公主都择一如意的郎君?”
宛湘宁听了,浅浅一笑,应道:“母亲说的是,我会考量一番的。”
是夜,同枕而眠时,沈君琰方将心内的疑惑问出:“你可是为三公主与朗清之事而忧心?”
宛湘宁往他怀里靠了靠,轻轻点了点头,闷声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沈君琰“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搂的更紧了些,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理?”
宛湘宁应道:“只能想法子为瑶儿择一如意郎君,待过上几年,她对朗清的心思便淡了,此事便可了了。”
沈君琰微微垂眸,如今看来,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宛湘宁微微抬眸看着他,浅浅一笑,道:“自回府后,总忙着帮母亲处理宴客之事,都不曾像这样跟你安安生生地说几句话。在宫里时,我可是时时都挂念着你的……”说到最后,宛湘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面上也被身上的锦被染上了一丝红晕。
沈君琰垂眸看了看她,粲然一笑,道:“我也是时时挂念着你。”说罢,他突然扶着宛湘宁让她倚在枕上,自己却起身下床,在帐外翻了许久,将手背在身后走了进来,坐在床上,看着她笑道:“其实,在成婚之前,我就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只是感觉有些寒酸,一直没好意思拿给你。”
宛湘宁心内一震,面上一怔,坐起身来,勉强笑了笑,问道:“是甚么?”
沈君琰微红着面颊,从身后拿出了一支玉簪,有些局促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宛湘宁定睛一看,正是那支木兰白玉簪,莹白细腻,一如他的性子一般。她恍了一恍,伸手接了过来,不知为何,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前世的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入,也让她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泛酸。
沈君琰侧眸观察她的神情,见她如此反应,心内不由得有些疑惑。
宛湘宁一抬眸,见沈君琰竟怔怔地看着自己,心内一恍,将眸中的眼泪压了回去,轻轻笑着,问道:“这簪子是你从何处得来的?”
沈君琰笑着应道:“从前你为月女之时,总会在万佛寺住些时日,那时候刚好是木兰花开的最好的时节。我有时会去寺中找朗清调养身子,远远地瞧见你,就如木兰花一般素雅。后来,与你订下婚约后,在玉器店看见了这支簪子,我便买了下来,本想在成婚时送给你,母亲却说它过于寒酸,怕你不喜欢,我便没有拿出来。”
宛湘宁一怔,当时的她,不得已穿上素净的衣裙,留在万佛寺为月女,心内满是烦闷。不曾想,那样的她,竟会引起了他的注意。时至今日,她方知晓,这支木兰白玉簪上,竟含着如此的情意。
沈君琰见她并不言语,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你可喜欢它?”
宛湘宁展颜而笑,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喜欢,自然是喜欢的。过几日入宫时,我便要带着它去!”她的神情欢快,宛如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一般,笑得清澈无瑕。
沈君琰低眸笑了,又抬起眸子看着她,眸间满是隐藏不住的情意。
庭院深深,月满西楼,鸳鸯成对,情意正好,自是别有一番风情。
又过了三日,将军府迎来了圣旨,那是给沈君琰委派官职的圣旨。
前来宣旨的高荣,沈建勋携全家老小接了圣旨。
乾德帝最终委派给沈君琰的职务,是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仪制清吏司为礼部四司执意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等事务。
兵部、刑部皆有空缺,乾德帝却偏偏将沈君琰安排在了礼部,明面上看是因他将门才子的名声在外,可实际上,未尝不是对沈建勋的一种压制。沈建勋已是军权在握,一声令下便有三十万大军任他差遣,若是再将沈君琰安排在可掌实权的职位上,让君王如何不心生忌惮。
这道理,沈建勋自然明白。送走高荣之后,他走到拿着圣旨整整立在一旁的沈君琰身边,轻声叹道:“看来,陛下对我们仍是不放心的。”
沈君琰抬眸看着他,笑了笑,应道:“无妨,我本就无心政治,如今给了我个闲职,倒正合了我的心意,不必劳心劳力最后落得满身的埋怨。”
沈建勋轻轻笑了笑,并未再多说甚么,转身便去了。
宛湘宁在一旁见了,上前挽了沈君琰的手,往锦绣苑的方向去,边走边道:“父皇其实是信任将军府的,只是身在其位,未免有太多的顾虑。你暂且忍耐一下,待过些时日,父皇定会将你另作安排的。”
沈君琰侧眸看着她,浅浅笑道:“好。”
又过了几日,沈君琰开始去礼部任职了。
宛湘宁在将军府内闲来无事,便唤上郁青青,带着瑾兰与瑾芯,一同进宫去了。
入了宫,依礼应先去坤月宫给皇后请安,一行人便一路往坤月宫里去了。
刚进坤月宫的大门,芳苓便迎了出来,请了安后便笑道:“娘娘这几日正念叨着,可巧公主便来了。”
宛湘宁笑着道:“几日不见母后,我也是想念的紧。”
宛湘宁与芳苓边说笑着,便往东暖阁走,一瞥眼却见两个并不熟悉的宫女自旁边的耳房中走出来,请安行了大礼,再仔细一看,竟是跟在舒妃身边的服侍的大宫女,便问道芳苓:“舒妃娘娘在这里?”
三十三章 公主的亲事
芳苓微微侧身,笑着应道:“是,舒妃娘娘来陪皇后娘娘说话,刚到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公主便来了。”
宛湘宁微微颔首,见宫女们已打了帘子,便带着郁青青走进了东暖阁。
如今已是寒冬时节,东暖阁中却是暖意融融,苏皇后与舒妃一同坐在明窗下的锦榻上,守着黄梨花木的小几,边说着话便用着茶点,倒是惬意的很。
宛湘宁见了,笑道:“母后倒会享受,也不顾女儿在外面受冻。”
苏皇后侧眸看着她,笑意盈盈地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让我的宝贝女儿在外面受冻?”
芳苓上前,为她们续了盏茶,轻笑着应道:“奴婢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早推算出公主今儿要来,奴婢专门在廊下站着等,见公主下了轿,便急急忙忙地引着进了暖阁呢。”
苏皇后听了,哈哈一笑,看着舒妃道:“你瞧我这丫头,竟还成了神算子,”说罢,又侧眸看着芳苓,掩嘴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芳苓微一福身,俏皮道:“奴婢不敢当。”
舒妃见了,掩嘴一笑,道:“皇后娘娘宫里的姑娘,是出了名的聪慧能干,臣妾早有耳闻。”
瑾兰与瑾芯上前,将宛湘宁披在身上的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褪下,然后对苏皇后与舒妃行了大礼,便打了帘子退了出去,也去了方才的耳房中,同舒妃的两个宫女一同在那里候着。
宛湘宁感念林正合的相助之恩,上前对舒妃福身一礼,笑着道:“许久未曾见过娘娘的面了,心里很是挂念,原本想着上次离宫前去拜访娘娘,但听说林将军正在玉润宫内,便不曾进去打搅娘娘父女相聚。”
舒妃晓得她心内所想,坦然受了她的礼,轻轻笑道:“谢公主记挂。”
苏皇后见了,笑眯眯地伸手在身边拍了拍,示意宛湘宁坐在她的身边,又侧眸看着郁青青,并未认出她是谁,便问道:“这位是……”话音未落,却又已明白了,晓得是从前曾见过宛攸宁带在身边的女子,又轻轻“哦”了一声。
宛湘宁拉着郁青青的手,上前了一步,道:“这是沈将军的义女,青青姑娘。”
郁青青跪地参拜行了大礼:“民女郁青青,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舒妃娘娘。”
苏皇后浅浅笑了笑,抬手虚扶了一把,让她免礼起身,又道:“既是湘儿的小姑,算起来也算是一家人了,你只管放轻松些便是了。”
郁青青垂眸应是,自然不敢真的放轻松,被宛湘宁拉着在身边坐了。
芳若领着小宫女们进来,为她们两个上了茶点,便让小宫女们退下了。
偌大一个东暖阁,只留了芳苓、芳若两个大宫女侍奉,倒也清净的很。
苏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下,看着宛湘宁笑道:“你可晓得,今儿舒妃过来,所为何事?”
宛湘宁奇道:“我如何会晓得?”
苏皇后掩嘴一笑,道:“是为了瑶儿的婚事。”
宛湘宁一怔,睁大双眸看着舒妃,不可置信地问道:“娘娘…是为了瑶儿的婚事?”
舒妃笑笑,道:“说到这个,倒真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边说着,她看了看宛湘宁,继续道:“前几日,将军府曾有宴席,请的是许多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刚巧我有个叔伯兄弟也在被邀之列,便带着妻儿一同去赴宴了。后来,太子殿下带着弟妹们也去凑趣。我那叔伯兄弟的嫡长子见到了三公主,回家后便魂不守舍了,一天到晚的念叨着三公主,这几日都快魔怔了。”
宛湘宁掩嘴轻笑,但因尚不知那林公子的人品性情,便未做声,只静静听着。
舒妃继续道:“不是我自夸,我那侄儿的脾气秉性都是极好的,家世也不错。我兄弟在兵部任职,如今为兵部尚书,与沈将军私交甚好,他应当是晓得的。“说到这里,舒妃的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显然方才所言,并非是她惯做之事。
苏皇后自然晓得舒妃的性情,知她并不希望家人涉足皇室联姻,但如今能为宛瑶宁来坤月宫见自己,一来是真心喜欢宛瑶宁的性子;二来,应当也是觉得那位林公子确实与宛瑶宁是极为相配的,便问道:“不知那林公子如今在做甚么营生?”
舒妃应道:“我那侄儿林意罗,去年状元及第,被陛下授了翰林院修撰一职,虽品级不高,但他终究年轻,日后或许另有作为也说不准的。不过,我看他的性子,倒是极为平和淡定,在这一点上,倒是同三公主甚是相配。”
这个林意罗,宛湘宁倒是听齐夫人提起过。他是兵部尚书林正哲的嫡长子,听说是文武双全,欲去岁状元及第,如今在翰林院任职,脾气秉性自是极好的。自他高中状元以来,上门提亲的媒人也是络绎不绝,只是那状元郎似乎对此颇为冷淡,到如今已一年了,亲事仍未定下来。
苏皇后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位林公子,倒也是个良配。”
舒妃道:“这孩子不知怎的,竟钻进了牛角尖,茶不思饭不想地念叨着三公主,我弟媳实在没有办法了,便央了我母亲递了封书信进宫,我方知晓此事的。”
苏皇后暗忖,舒妃从不介入后宫争斗,也从不因任何事情求人,一副将名利置身事外的淡然模样,如今却因此时前来相求,想来也是极为疼爱她的那位侄儿的。若这门亲事成了,她便可顺理成章地将舒妃及整个林家纳入麾下,也算是为日后宛攸宁又寻了个有力的靠山。想到这里,苏皇后看着舒妃,轻轻笑道:“舒妃妹妹来的倒也是巧,这几日,我也正在寻思着要为瑶儿议亲呢,正发愁不知有哪位世家公子可以相配,妹妹便从了个状元郎来,倒也是极好的。”
舒妃轻轻一笑,对她的心思自然也猜到了几分,但她一向看中宛攸宁的人品,心知若日后他得以为君,定是个仁爱宽厚的好皇帝,就算是为了宛维宁,苏皇后与宛攸宁若想让她与林家相助,那相助一番自然也是无妨的。因此,她也笑道:“臣妾冒昧了,谢皇后娘娘。”
宛湘宁心内暗忖,若那林公子当真如此之好,倒也算是宛瑶宁的良配。
不过,宫内如今尚有个宛俪宁,却不知该如何安顿。
想到这里,她侧眸看着苏皇后,问道:“母后,二妹妹如今可好?”
听见她提及宛俪宁,苏皇后眸中一暗,应道:“沈贵妃刚被打入冷宫之时,皇上命她禁足映霞宫。那孩子心里不舒坦,脾气难免暴躁,那几日几乎将整个映霞宫里的器皿全都砸了,宫人们几乎都被吓走了,另寻了旁的出路,只留了当日近身服侍沈贵妃的两个宫女还在映霞宫里陪着她。又过了几天,不知是怎么了,她突然就安静了,我担心她会出事,便亲自去映霞宫里看了看。她完全不是先前的模样,端的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言行举止甚是谦卑,口口声声要出家为尼,为沈贵妃赎罪。折腾了几天,她也受了凉,病了几日,你父皇虽然生气,但终极放不下骨肉之情,便也去看了看她。不知她又对你父皇说了些甚么,只是,当你父皇从映霞宫里出来时,眼眶是红红的,当即便下令解了她的禁足,一应衣食用度皆如从前一般。”
宛湘宁听着,秀眉紧蹙,这确不是宛俪宁的性子,不知是不是有人给了她甚么指点。不过,沈贵妃是不可能翻身了,有这个北辽细作的生母,就算宛俪宁再为自己筹谋也是枉然。想到这里,她又道:“这宫里,多的是踩低拜高之人,沈贵妃已入冷宫,自然无法翻身,宫人们如此精明,定不会不知这个道理,哪里能待她如从前一样呢?”
舒妃听了,也默然颔首,话虽不好听,但确是这个道理。
苏皇后侧眸看着舒妃,道:“这瑶儿的婚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二公主尚待字闺中,哪里有先让三公主出嫁的道理?这只怕是于理不合呀。”
舒妃听了,轻轻颔首,确是如此。
宛湘宁又道:“若我记得没错,二妹妹再过几个月便及笄了,到时先为她选个驸马便是了。”
舒妃轻轻叹了句:“在宫里,没有母亲的公主,也无人为她筹谋婚事。况且以她如今的境地,只怕朝中重臣之家会避之而唯恐不及。此事,怕是不好打算。”
宛湘宁侧眸看着苏皇后,笑道:“她的生母无法为她筹谋,可母后身为嫡母,也该为她筹谋一番,总是父皇的女儿,我启国的公主,也不好让天下人看笑话不是。”
苏皇后道:“湘儿说的有理,可这驸马的人选,确实不好定呀。”
宛湘宁笑着道:“这有甚么不好定的,就算沈贵妃是异族人,那二妹妹总是父皇的女儿,启国的公主罢,难道还能被旁人轻视了去?再说,自古以来,外族来和亲的公主所生的女儿,也没见有谁嫁不出去的……”
三十三章 去趟尚方院
和亲?
苏皇后眸中一亮,心内暗忖,又道:“前几日,清来同我说话,正巧提过,她的胞兄耶律楚良想向陛下求娶和亲公主下嫁,以维持两国的和睦往来。我本没当做甚么正经事来看,如今看来,倒不失为俪宁的好去处。”
耶律楚良?
宛湘宁一怔,脑海中又浮现出先前见到的那个须漆眼墨、身长九尺的北辽王子,不由微微一颤,心内一恍,实在难以想象宛俪宁要下嫁与他。忖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她抬眸看着苏皇后,道:“母后,我在北疆时,曾见过那个耶律楚良,就是个野蛮人的模样。若您做主让二妹妹下嫁与他,旁人就是嘴上不敢说,心内也少不得要说母后刻意为难罢。况且,从古至今,出塞和亲的都是皇室旁支的不得宠的姑娘,加了个封号便封了公主,哪里有让真正的金枝玉叶去那苦寒之地的道理?”
苏皇后一听,亦觉得她说的有理,但此事却是难解,又道:“我听清说,那耶律楚良似乎是真的想求娶公主,用不了多少日子便会亲自入京求亲。此事有些麻烦,若不事先做好决定,到那时只怕难以应付。”
宛湘宁一怔,气不打一处来,又道:“他掳走了南楚皇后还不够?还想打我们启国公主的主意?如今两军尚在北疆对峙,他怎么还有脸入京求亲?”
舒妃听了,微微一笑,道:“此事,维宁在书信中倒也提起过。那耶律楚良将求亲的书信递给了陛下,在书信中极尽谦卑,以臣下自居,陛下很是欢喜,已下令让维宁为使,迎接耶律楚良入京。而那耶律楚良也应允了,待入京之后,即刻便会释放南楚的楚皇后。”
宛湘宁闷声道:“那厮阴险狡诈,父皇可不要被他蒙蔽了才好。”
苏皇后道:“后宫本就不该过问朝政,我们自然不会多言,只是这和亲之事却实在难为。”
宛湘宁轻轻叹了口气,并未开言。
舒妃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侧眸打量着宛湘宁,想起方才她为宛俪宁说话,心内暗道,这大公主果然是良善的女子。
离了坤月宫后,宛湘宁不想乘轿,便带着宫女们走在宫道上。
郁青青侧眸看了看她,问道:“你不恨沈贵妃吗?为何方才还要帮着二公主?”
宛湘宁垂眸,轻轻一笑,应道:“我自小便与俪宁不合,我总仗着父皇、母后的宠爱及嫡公主的尊荣而自视甚高。她却因得不到父皇的宠爱及永远被迫低我一头而敌视我。现在想想,那不过是小女儿的小心思罢了,年岁长了,便释然了。沈贵妃固然可恶,一门心思地争宠,还总是觊觎我母后的后位,如今又成了敌国的细作。有个这样的生母,俪宁注定过不好这一生。我方才并非是想帮她,只是将事情说出。若到时真的到了不得已的关头,那耶律楚良定是要迎娶一个公主,我还是宁愿让她去,而不是瑶儿。”
郁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亦是如此的想法。
宛湘宁带着郁青青左穿右拐,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到了太**门前。
守在门口的宦官见了,请了宛湘宁的安,便飞也似的跑进东暖阁去通报宛攸宁了。
少顷,宫女们打了帘子,宛攸宁着一身月白色滚边绣龙纹锦袍,笑吟吟地亲自迎了出来。
宛湘宁带着郁青青快步走上前去,笑道:“哪里敢有劳兄长亲自相迎?”
宛攸宁本就含着笑,又一侧眸看见了旁边的郁青青,笑意愈浓,道:“你们到了,我自然是要迎一迎的。”
宛湘宁含笑问道:“是迎我,还是迎旁的人呀?”
宛攸宁有些赧然,侧眸看了郁青青一眼,含糊笑道:“都迎,都迎。”
郁青青微微低眸,避开了宛攸宁的目光,侧眸看上旁边的花坛,不曾言语。
宛湘宁侧眸看着她,轻轻笑了笑,道:“兄长,你先陪青青在这里说会儿话,我要去趟尚方院,那里管得严,她是进不去的。”
宛攸宁点了点头,问道:“你去尚方院作甚么?”
宛湘宁回眸看了瑾兰一眼,又道:“我去看看瑾蕙。”
尚方院是宫内为处罚犯了错的太监、宫女而专设的机构,也是宫人们闻之则瑟瑟发抖的惧人所在。尚方院本是不许闲杂人等入内,但主事的宦官晓得宛湘宁的身份及专宠,略思量了一些,便引着她走了进去。
如今的尚方院中,仍有许多在此服刑的宫人,宛湘宁不过匆匆瞥了一眼,见他们接形容枯槁、颜色憔悴,见有人过来便哭喊着冤屈,让人听了,心里很不好受。瑾芯终究年幼一些,心内惧怕,不自觉地紧靠在瑾兰身边,伸手扯住她的衣袖,走得战战兢兢。
瑾兰见了,想到瑾蕙在此艰难度日,心内更不好受,眼圈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宛湘宁晓得她心里定不好受,也不多言,只催促引路的宦官快些走,好让她们早些看见瑾蕙。
那宦官自然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低垂着头,快步引着她们穿过一排刑房,穿过一道小门,走进了后院。后院中的情形稍微好一些,数十个犯错的宫女着灰色的粗布衣裙,正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浣衣。每一组的周围,皆有一个手持竹条的嬷嬷,横眉怒目而对,一边催促她们干活,一边喋喋不休地讲着宫规律法。若看见有谁稍稍停手歇息一下,嬷嬷手上的竹条便“啪”的一声打在宫女的手上,一道血印便清晰可见。在用那受了伤的手浸在冷水中浣衣,也让那受刑的宫女恨不得直接死去才好。
瑾兰见了,鼻翼一酸,轻声道:“难道瑾蕙在这里?”
宛湘宁并未应声,侧眸看了一眼引路的宦官。
那宦官明白她的意思,上前几步唤了一声,便有一个着深灰色衣裙的嬷嬷快步跑上前来,满面笑容的对他点头哈腰地请了安。那宦官上前对她低语了几句。嬷嬷听了,面色大惊,忙跑到宛湘宁面前,跪地叩首,呼道:“奴婢参见公主……”
宛湘宁不欲与她多言,直接让她起了身,又让她去将瑾蕙带过来。
那嬷嬷口中称是,依言而去。
宛湘宁的目光跟着她的背影,见她走到里面的一组宫女面前,说了句话,然后便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宫女站起身来,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低垂着头跟在她的身后过来了。
瑾蕙不知面前是谁,只跟在嬷嬷身后跪地行礼,伏首于地,便不再动弹了。
瑾兰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终究是姐妹情深,实在忍耐不住,泪珠滚落了下来,又怕被旁人听见,忙用手将嘴捂住,用力忍着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宛湘宁低眸看着瑾蕙,忖了好一会儿,方开言唤了一声:“瑾蕙……”
瑾蕙自然认得她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亦不敢抬头看她,颤抖着唤了声:“公主……”
宛湘宁低眸看着,见两滴清泪从瑾蕙眸中滴下,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晕染成了一片。
瑾兰见此情景,终也忍耐不住,轻轻唤了声:“公主……”
宛湘宁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对依旧跪在地上的瑾蕙道:“你起来吧。”
瑾蕙闻言,将头伏得更低,依然颤抖着道:“奴婢不敢,奴婢…奴婢愧对公主,根本没有颜面再见公主了!”
宛湘宁听了,鼻翼一酸,轻咳了一声,又道:“你且起身来罢,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瑾蕙听了,连连叩头谢恩,而后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抬眸看去,已是泪流满面。
宛湘宁见了,心内酸楚,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问道:“我是想知道,你是甚么时候被沈贵妃收为心腹的?”她想了想,又道:“我的近身宫女,每一个皆是母后亲自精挑细选的,来路亦查的清清楚楚,饶是入宫之前,你与沈贵妃也并无任何关系,对吗?”
瑾蕙轻轻点头,应道:“是。”
宛湘宁又问:“那是为何?”
瑾蕙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有两行清泪流出,低眸缓了好一会儿,待心神稳了一些,方道:“奴婢自小便在公主身边服侍,与沈贵妃并无任何干系,也并非是北辽细作。”她顿了一顿,抬眸看了宛湘宁一眼,继续道:“公主想必不记得了,约麽六年前,您不知因何而生气,不仅将凤光殿中的珍宝玉器皆砸烂,更是将奴婢责打了一番。奴婢并未犯下任何过错,因而甚是委屈,不过喊了几句冤屈,哭泣的声音又惹得公主心烦,您便罚奴婢跪在宫门外的石子道上,三日不得给任何水食……”
瑾兰听了,轻轻叹了口气。当日之事,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瑾蕙继续道:“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奴婢罚跪时连件斗篷都没穿,又冷又饿地跪了两日,实在是撑不住了,伏在地上正等着死去的时候,娘娘从皇后宫里出来,路过毓宫,见奴婢如此惨状,便问了几句,然后让宫女们将奴婢扶到了旁边的小亭中,又赏了奴婢一碗冷饭。因而奴婢,对她感恩戴德……”瑾蕙边说,眼泪亦在不停地往下滴落,看上去甚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