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除夕(1)
“无悔?用个膳能不走神吗?”
宋钰的语声及时拉回我跑了十万八千里远的思绪,急忙快速划拉饭菜,很快碗见底了。见他也已吃完就起身要去收拾碗筷,却被他拦下,“今晚我来洗吧。”
我闻言第一反应是大喜,可不好将这喜色露于脸上,还故作迟疑道:“这样好吗?”
他瞥了我一眼,直语道出我心思:“你不是常常觉着分配不公么?”我很想再做一番推辞,可怕他真就撂担不做,于是纠结了下假意为难地说:“那行吧,我去把换洗下来的衣物用水泡起来。”如此当也算是分工均匀了,我甚觉满意。
拿了盆子退开内室的门,想到什么往帘子那站了往里看,然后脸火速而烧。当真应了小刀那话,有等于无...然后我记得当时换好衣物出来时宋钰就站在这处,他脸上有着难得见的红晕。所以,朦朦胧胧,迷迷离离,我被瞧光了...
取完自己的衣物到盆中再进隔壁,木桶里的水自然早就冷了,他的素色衣裳就随意地搁置在椅子上。这时我无法控制脑中在胡思乱想,说是胡思乱想也不尽是,就是一幕幕全闪过之前场景,羞煞人也。
以至于去取他换下的衣物时手都有些轻颤,可就在这微妙的时候我脑中突的有个奇葩的念:刚才我不小心被他泼了洗澡水,然后又不小心喝到嘴里,他再亲了我,那他岂不是也喝到自己洗澡水了?这么一想,我就乐了。刚才的杂念也都抛至九霄云外,有那么点阴谋得逞的窃喜。
可我这窃喜没持续太久,下一刻就听室外一声“乒乓”,将我给惊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这声是从何而来,“哗啦啦”响又再传来,我脸色大变,这回听出那是什么声音了,放下手中盆子就往外冲。等到了堂中,只见那方灶前水池处,地上碎片淋漓,而宋钰站在其中神色错愕,听到我脚步声后抬眼看过来,倏忽之间错愕就散去了,云淡风轻地开口解释:“不小心手一滑。”
点点头,正想说手滑正常,我也有过类似摔掉过一两只碗的经验,就只是看那地面的狼藉状,怀疑他是摔了一摞碗。只怕晚些小刀“消化”完回来看到,脸色好看不到哪去。
正自念想忧愁着,那方又有哗啦声传来,我惊愕之。
宋钰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碎片,将还在滴水的手往布上擦了擦后,低道:“我来清扫。”走了两步又顿住,也不看我口中询问:“工具在哪?”
我终于反应过来,疾步而跑,嘴中喊:“不用你忙了,都我来就行了。”
从他这行动力看已经顿悟小刀作此分配的缘由了,因为这个人根本空有脑子手无能力啊。我怕等事结束,家中的碗盘工具这些都报废了。
之后宋钰就站在屋中空处看着我忙前忙后收拾残局,偶尔闲问一句可要帮忙,我却之不恭、感激不尽请他在旁呆着就好。等全部清理完发觉自己腰酸背痛,这根本就是比之原来多了几倍的工作量啊,庆幸在此期间小刀都没“恰好”回来,否则被他知道实情估计那脸又要成黑炭,他不敢吼宋钰,却是敢吼我的。
于是乘着人还没回,把屋子清理完后就和宋钰说:“时间不早了,咱歇息吧。”他倒也没反对,只是走入内室后在帘前道了句:“其实今晚只是不太顺手,等明日我再帮你忙。”
我有一种额头冒黑线的错觉,张口欲劝,但看他一脸的认真又不忍打击他。最后我胡乱应了声钻进了自己空间,倒头而躺下没多久,就听到外间有动静传来,一下紧张起来。很怕小刀发现后一怒之下冲进来揪我质问,我是要把宋钰给供出来呢还是一力承担?
愁啊......
这愁总算并没在夜间恶化,提心吊胆片刻就听到外屋安静下来,后面也就没有动静了。我这才安心而眠,还别说这夜睡得很香,一觉无梦到天亮。
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披上外衣走出卧房,见宋钰已经起了正在与小刀说话,我弯起嘴角打招呼:“早啊。”小刀轻哼:“就你起得最晚了还称早。”
我不予理会,跟他估计上辈子是仇家,这辈子老找我的茬。目光往灶前心虚地探了探,睡了一觉自然没有失忆,昨夜的事历历在目,见着那处好像生冷并没冒热气,假装讶异地问:“今儿没做早膳吗?”
小刀立即没好气地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就在这时,丁小蝶从屋外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笑说:“都等急了吧,快都过来,还热乎的饺子。”她今天提的篮子有些大,四周都用布围得严严实实,我以为又是做她那擅长的绿豆糕,可等她把布掀开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忍不住走上前去看,竟见那篮中满满都是包得像元宝一样的饺子,全还冒着热气。
心有所动,嘴中问:“今儿怎么送饺子来了?”
丁小蝶一脸惊讶地道:“你不知道吗?除夕得吃饺子呀,昨天我就问小刀哥可会做饺子,他说不会,早上天没亮我就和娘起来开始包了,你们都等着,我去拿盘子来装。”
原来......今天已经是除夕了呀,我不由怔忡起来。
往年娘在这一天也是一大早起来包饺子,我还在旁边帮忙呢,就是每次帮倒忙,把饺子皮都弄得脏兮兮的。想着想着心中某处就来了酸意,思乡啊...等一等,丁小蝶说什么?拿盘子来装?!我倏然惊醒过来,盘子昨夜都被打烂了啊。
想要急声喝止,可扭头一看已经晚了,那处丁小蝶已经到了柜前打开了柜门。然后,她轻疑出声:“小刀哥,咱们的碗盘怎么变少了啊?”
小刀起身了,我全身僵了......
一步、两步、三步...我用求救的眼神看宋钰,可他眼观鼻鼻观心像是没接收到我目光似的垂眸若定在那些饺子上,又像是也走了神;七步、八步、九步...我倏的起身,扬了声道:“那个我昨天的衣服还没洗,先去把衣服洗了再回来吃。”
火急寥寥地冲出门才想起连那借口称的衣服盆子都没拿,不免心头发虚,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小刀那火爆嗓子在吼:“金无悔!”吓得我心惊肉跳,外带脚底抹油,朝着前方急掠而去。
等跑出几里远确定小刀没有追上来后才放缓了脚步,寻了处田埂头坐下,不觉唉声叹气。这一大早的就逃难,我容易嘛,明明都是宋钰打碎的,却要我来背这黑锅。不过就算我不背,估计小刀也不信是他打碎的,没准说出实情更糟糕,小刀定要吼我为什么让他家公子干那些粗活。总之我在这家里人微言轻啊,越想越觉得悲催,几多惆怅几多感叹。
唉,可惜了那香喷喷的饺子。
我哀怨地回望屋子的方向,这一看本也没什么,可是突然眼皮底下冒出一个人着实将我惊了一跳,等定睛而看时眼睛睁得老大,半天也没迸出个字来。
“有那么惊奇吗?”漫不经心地询问从那方飘来。
我点头如蒜,怎么不惊奇?前一刻我还探头回去看小刀没追上来,就在这小坐了片刻,感叹了一会,再回头时宋钰却已在了,还是无声无息的。
眼睛一眨,那本还在一丈外的人已是到了跟前,若不是他脚下趔趄影响了形象,我真的要把眼珠都瞪出眶了。倒其实也不能怪他狼狈,实在是这处田埂窄小,他一脚踩滑进了田里。站稳是站稳了,就是顺手拽了我一把,害我也身体不平衡往前而栽倒,直接跌进了他怀中。
鼻子摩擦过他的衣料,闻到独属于他的气息,心头荡漾了。
我抬起头看他,只见他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唇角慢慢扬起,眼神清澈而干净,没有其余纷杂的情绪,只有专注和清明的坦然,他靠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无悔,让我抱抱你。”我咽了口口水,只觉面上发烫,想说你不是已经抱着了嘛,可是话出来时却语无伦次:“在这乡村野外啊...是好...也不好吧,嗯,你怎么也出来了?小...小刀肯定要怒了,那不是还有...有饺子嘛,今儿怎么就是除夕了呢,时间过得真快...”
说到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就是脑子像糨糊一般。
106.除夕(2)
他轻抿嘴角笑了下,软唇轻触我额角很快就退开,语带宠溺的:“傻丫头。”拉我坐下后他道:“你倒是不负责任地跑了,留我一个在那受小刀的怒火呀?我肯定也跟着跑出来了,虽然速度没你快,但总算还能看得见你的身影和去向。至于这乡村野外,我倒是觉得此处风景独好,又无人打扰,很是清静。另外,我很高兴这个除夕是和你一块过。”
三言两语间将我刚才那语无伦次的话给逐条整理还一一回应,直把我听得发愣。只不过我没傻到被他往话里套,立即出声反驳:“小刀怎么可能对你发火?你这分明是借口。”
“怎么不会?你没看到你跑掉后小刀那脸色,黑得像炭,眼中跟火山喷发似的。有句话叫城门失火也会殃及池鱼,我要是呆在那铁定会被波及,还不如学了你出来避避风头。”
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不管是谁说过,反正我听着他这话就觉是在忽悠人,尤其是我突然想到一事,偏转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发问:“昨儿晚上咱们的晚膳总共也就三只碗三只盘子,为嘛你会将橱柜里所有盘子都砸碎?”
他那清澈的双眸依旧坦然:“那几只很快洗完,看橱柜里的那些好像落了灰,就拿出来重新洗过了。”
“然后你就不小心手滑给摔破了?”
“确实如此。”
我找不出破绽,事实上他要忽悠人哪里会留破绽。气恼也不是,因为昨晚是我让他去洗那些碗的,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走吧。”宋钰突的起身并拉拽我也起来,我不由道:“这会回去小刀那肯定是火上浇油啊,再多等些时辰再回啊。”他却摇头:“我们先不回。”
“那是去哪?”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为了咱们以后的生计,碗盘总要补些回来,去市集。”
我的眼睛倏然而亮,来到此处之后日日夜夜都在方圆之内活动,嘴上不说心里憋得慌啊。这时听他要去市集,惊喜之极又不由担忧:“我们能随意曝露在众人视线内吗?不怕......那边发现咱然后来抓人?”
他一边拉着我的手走在前一边低缓而道:“虽然这边离韩阳城并不远,但小隐隐于村,大隐隐于市。今儿又是除夕,市集人多口杂,我们隐匿在其中不容易被发现的。”
有他这么说了,我自不再操心。一下神经就兴奋了,恨不得立即就飞到那市集。事实上也很快,由于宋钰现下的脚程不知比以前快了多少倍,我俩只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镇上了。果如他所说今儿有集市,人群不止拥堵且都神采飞扬,就连那小摊贩也都喜笑颜颜。
就在我看得傻乐的时候,宋钰拉我进入了人群。今天他穿得是件粗布白衣,撇开他相貌的话很不起眼,我么就不用说了,老三件的深色男装外袍,因为耐脏又方便啊。加上身高的问题,掩进人群更加不惹人注意了。
如此我也心安理得地敞开了玩,哦不,是要去采购碗盘的。但宋钰拉了我先是到了一家馄饨店坐下,向老板要了两碗馄饨,他说:“在南方的除夕,吃得不是饺子而是馄饨。我们既然在韩阳,就也顺应一次这边的习俗吧。”
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见,首先是想我们青灵山属于南方还是北方呀?他就像听见我心里头想法似的又道:“你以前除夕吃得也是饺子吗?其实你那青灵山地界隶属南方,可能是你爹娘有这北方的习俗吧。”
“那丁小蝶她们为何也是吃的饺子?难道也本来是北方人?”
宋钰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随而是赞意:“无悔的脑袋越来越灵光了。”
闻言我翻了个白眼,什么话啊,说得我好像脑子有多笨似的。
说话间两碗馄饨已经上桌,热腾腾冒着热气,香味扑鼻。我顾不上说话,拿起筷子夹了一颗就往嘴里送,咦?是鲜虾馅的。心中嗷呜一声,我最喜欢吃虾了。再无杂念呼哧呼哧大口吃起来,半刻钟后,我的碗不但见了底,连汤水都喝光了。抬起头目光控制不住朝旁边碗里瞧,然后流连不离......
看着那只白皙而好看的手箸着筷子将自己碗中余下的馄饨一颗一颗往我碗里夹时,我笑得眉眼都弯了,头也没抬地恭维:“子渊,你真好。”那只手顿了顿,清浅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把馄饨都夹给你吃,才落得这句好吗?”我想也没想又一句恭维出口:“我喜欢你。”这时他碗中已经空了,我觉着不大好意思抬起头说:“你要是还没吃饱就留两颗呀。”
可他定定看着我不语,让我好生捉摸不透他想法,只听他轻问:“无悔,你说得是真的吗?”我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碗,忍痛点头:“是真的。”很是肉痛的又夹了两颗馄饨到他碗里,顿觉自己的碗浅了些,可是见他还用那种眼神看我,这回我不干了,拿手掩着碗道:“这些可是你给了我的,不能再要回去了。”想想怕他真的再反悔,二话没说就埋头大快朵颐。
头顶的目光始终存在,直到我又一次快将碗见底时才在余光中见他慢条斯理地夹起馄饨,却是送进我碗里。他说:“既然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只要别忘记刚才说的话就好。”
我刚才说得话?不就是说给他留两颗吗?好吧,他让记就记吧。
吃完馄饨我是肚子饱的不行了,但是满足啊,看啥都很顺眼,尤其身旁这个人,觉得他从眉到眼,从额头到下巴,都俊美的不像话。
本以为第二站是去购置碗盘的地方,哪想宋钰拉着我在集市上东走西蹿,偶尔被摊贩拉住了就驻步停留看热闹,一点都没有急着办正事的样子。有得玩我自然不可能去提醒他,反正跟着他走又不用花我的银子,呃,我囊中空空也无银子,连铜板都没。
原本我瞧着一处杂耍挺有趣的,想要停步去看,却被他拉着走进了一家成衣店。这家店当可说是琳琅满目,各色华美衣裳挂在四周墙上,尤其以显色鲜艳为主。
我好奇地问:“你要购置新衣吗?”
他点了下头,说:“一年到头可旧衫将就,唯大年初一得着新衣。帮我瞧瞧哪件好看。”这是要听取我意见呀,我将他上下打量,心底里冒出了个主意,但面上不动声色地问:“是不是我给你选中哪件你就穿哪件啊?”他轻瞥我,只道:“你选就是了。”
得,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煞有介事地环走四下,掌柜的因店里太忙也无暇顾及我们,只扬声吆喝让我们随意看,有中意地就喊一声。一圈下来,我又将宋钰打量了一番,他也不在意我这不怀好意的目光,就站在那任由我瞧,回头我就抿唇贼笑,指着左面墙上某处喊:“掌柜的,帮我取一下那件衣裳。”掌柜的闻声赶来抬头一看,神色诧异地问:“姑娘家中是有人要大婚吗?”未等我回答,掌柜地又追问:“莫不是姑娘要婚嫁吧,这新郎官的衣物不该是女方买呀。”
我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没人要结婚。你尽管拿下来即可。”
掌柜的眼中虽有疑色,但也没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一边取了架子去取衣服一边道:“姑娘我得事先给您说清楚呀,我们这套红衣是双人份的,挂样的是新郎官这件,不能单独购买。您若只是试衣倒是无妨,后头有试衣的地儿。”
这时我脑子里全是宋钰穿上这红衣的情景,哪里去管掌柜的说什么,摆摆手表示了了,拿走红衣就朝那边走去。到得他跟前,我得意地笑说:“是你自个答应的,可别反悔哦,咱们去试衣。”他低眼看了我手中的鲜红,问:“你确定?”我当然确定了,这许多成衣里就属这件最亮眼,实在想看从最素的白色到鲜亮的红色,他会是怎番样貌。
“那一起吧。”丢下这句,他并不来接我手中的衣裳,径自往后面试衣处而走。我想也没想就跟上,进入后室较之前屋要暗些,那掌柜倒是想得周到,分成男子试衣区和女子试衣区。等了半响,终于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望,我目光顿住了。
107.除夕(3)
第一眼见宋钰,是在迷暗的夜色下,他一身浅白格外出众,即便是淡了眉眼面容,也觉有股谪仙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目光。可这刻他身着那件我为之而选的鲜红衣裳,只觉他整个人都......生动了,我找遍脑中各般词汇,唯有“生动”二字能形容。眉眼轮廓都像是抹上了红妆,桃花纷飞的艳色当是这般吧。
湛然的眼神里,像是浅淡看我,却又将魂魄都吸进去了。
他走了两步到我跟前,问:“好看吗?”我如实点头答:“好看。”他又道:“那无悔也换一下吧。”说着就将什么塞进我手里,然后把我推进了试衣间,外头传来他清浅的语声:“我在这等你。”
我神思不属地换着衣裳,心绪都还牵绕在他刚才红装的样子,琢磨着这般好看要怎样才能让他不把它脱下来呢。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我听到外头催促询问还在发愣。
“无悔,换好了吗?”
“嗯,换好了。”掀开帘子从内走出,又见那抹艳丽的红我就不由眉开眼笑,实在是忍不住赞:“子渊,你这样穿真好看。”
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晶亮的黑眸平平缓缓、铺天盖地。抬手轻触我的鬓旁,他说:“无悔,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我终于从他的黑眸潋滟里看到自己鲜红的倒影,惊慌地低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与他一般也穿了一身红裳。
愕然而无措地问他:“你怎么也给我穿了红衣?”
他笑:“掌柜不是说这衣装本是双份,既然你为我选了男式,女式总不能也我来穿吧。”
“可是......”掌柜还说这是婚嫁的新衣呀!我咬着唇,把后半句话给吞进肚里。他顺手为我理了鬓角的发,也不知是他身上的红还是我的,映得他眉眼更加生姿,也不对,是有种别样的意味在其中。他突的凑近过来,在我惊骇地以为他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孟浪,本能地往后退却一步,但却被他揽住,气息抵在唇边以只有我能听见的语声说:“我当不该在这时对你越礼的,只是,无悔,我好心悦。”
他的眼底,笑意与喜色在弥漫。
不知是被他感染,或是我的心情如火般节节飙升,说不出那滋味,只觉得好生欢喜。情不自禁地向前抵触了他唇,只觉他顿了下,就被他往后一推,我踉跄着退了两步回到更衣间,随而他颀长的身影也钻了进来,心中一急:“你不能进...唔...”没说完的话被他堵住,唇舌长驱直入,我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霎那变得一片空白,此后用一场惊涛骇浪来形容不为过。
待他退开时我急喘着气,已经说不出半个字。而他也并不完全退开,温软的唇轻轻吻着我的眉心、眼睛、脸颊,唇角,缠绵悱恻。直到外面传来掌柜的询声:“客官不知换好衣没?我这又有客官要试穿新衣了。”
我顿觉腿软,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心虚地觉着外头的人都知道我们刚才做了啥。宋钰倒是脸皮厚,他朝我戏虐地轻笑了下,扬声应:“掌柜还请稍等,我家娘子羞怯怕见生,很快就好了。”
帘外静默了一瞬,掌柜才笑道:“原来是对新人,不急不急,年上成婚是大喜啊。”转而就是低声劝说别的客人再多等片刻。
我是被宋钰给拖出去的,第一次对曝光在众人眼下感到无所适从,总觉得掌柜的诸人看我的眼神有着暧昧。只见那掌柜的一脸惊叹地上前:“真是我看走了眼,还以为姑娘是为家中新人来购衣,原来是新人亲来选购,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啊。”
真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因着掌柜那句赞,宋钰手一挥,将我俩身上的红装买了,不但如此还又各买了一套便服,觉得还不够,又给小刀也买了一套。当他银票递出时,我踮起脚看了眼,只觉乍舌,这这这...人真是豪迈啊。
可是,买新衣是好事,为嘛我和他要穿着这身红装到大街上?就连那掌柜地听到宋钰在让他将我俩换下的衣服和另外三套新衣一起打包起来时,都怔愣住了,回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公子要穿着身上这套出门?”
宋钰的回答很绝:“有何不可?无论什么衣装都是供人穿的,合身、心喜就好。”
“可是...可是这是嫁娶之衣啊。”掌柜无力地提醒。
宋钰接过打包好的包袱往我怀中一塞,然后浅声疏离而道:“多谢掌柜挂心,我觉得这样穿着没什么不好。”说完就拉了我走出了成衣店。
走了一小段,我不得不提醒他:“子渊,你不觉得我们穿成这样很显目吗?”岂止显目,我俩已经成了市集的焦点,无数道目光都朝我们这处飘来。
可他却依旧任性而答:“我的无悔这般好看,显目也是理当。”
不去纠结他的语病,只得再浅白一点提醒:“咱们好像是在逃人士,应该低调些吧。”他顿住步,侧头看我,终于点头:“也罢,早些买了碗盘回程吧。”
......
好吧,我终于认知到一件事,今儿他大老爷穿了新衣开心,这身红衣是脱不下来了。能怪谁,怪只怪我那会不安好心想看他出糗,结果非但没出糗,还被拉下水,与他一起把人家用来婚嫁的衣裳当成便服穿了。
走进杂货铺,老板的表情我已经见惯不怪了。首先是惊异,其次本着开门做生意的原则强笑着上前招呼我们,在看到宋钰指着一套龙凤盘碗时,老板终于忍不住问:“二位是亲自出来采购婚嫁瓷器吗?”
我的嘴角不免抽搐,想着这种疑难问题留给身旁的人去应付,于是就只顾低头假装在挑碗盘。要我说脚边这套青花瓷式样的挺好看的,比之那龙啊凤的美观多了。
却听宋钰清和的嗓音在旁道:“店家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看公子是要上品、中品还是下品?”
“上品。”
我听着不对,上品一听就是很昂贵的,我们在农户日常使用碗盘,哪里需要什么上品?而且万一哪天我一个不小心砸碎一个,小刀岂不是要提刀来追杀我?
心中一计量连忙阻拦:“下品!”不防音量过高,将店老板给惊了一跳。他看看我,再看看宋钰,讷讷而问:“公子这......”
宋钰莞尔:“内子向来为我节约,老板帮我把中品拿来吧。”
老板应声去后室取了,我拉了拉宋钰的衣袖嘀咕着问:“为何不买下品的啊?”他侧过头来,“无悔何故要选下品呢?”我诚实而答:“经摔。”换句话说:摔了不肉痛。更大程度上可以降低小刀的怒火。
“无碍,晚些给你记账时就按下品的价记吧,余下的我来承担。”
宋钰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我听着却是浑身一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问:“记什么账?”他抿唇浅笑,“无悔不会是忘了之前欠下的债吧,碗盘本是你管顾之物,我昨夜只是帮忙,打碎了自然得记在你账上了。”
霎那间只觉天雷从头顶劈下,将我震得神智难辨。问题是还该死的控制不住嘴巴去问:“那我们这几身衣裳呢?”
只见他那脸上的笑越加云淡风轻了,微挑起眉反问:“平日里家中衣物换洗都谁在管?”
我的身体僵了,无语凝咽。
那方店老板已经取了一套盒装的碗盘,很是殷勤地...略过我,直接给了宋钰去看。盒盖打开,只见里面的碗盘精美异常,纹的也不是龙凤,而是...鸳鸯,全由金边打底,红色花纹镶嵌。宋钰来问我:“好看吗?”我闷闷地答:“不好看。”也不管老板脸色,径自批评:“红得像血,晦气;鸟画得太过粗糙,难看;花边太杂,多余。”
等我说完宋钰没吱声,那老板却是快哭了:“姑娘,话可不能这样胡说啊。我这套碗盘作为婚嫁喜物已经卖出不少套了,至今都无一人说过不好。”
我把眼一瞪:“没人说不好不代表就是好,你是没碰到像我这样敢于直言的人。”
老板被噎住了......
108.假戏真做
只是几番波折,最终我还是拎着那中品碗盘套装出门了,因为话语权我有,决定权却沦丧已久。回程时宋钰状似好心地提出要不要帮我提重物,目光落在我右手的那套碗盘上,我一个激灵,立即摇头。
宁可自己多受累一点,也不要贪图这一时之快。万一他在回程路上又“不小心”滑手,将这套碗盘也给摔了,不光是要返程重新买的事,更主要的是我那账上又得添上一笔。
负债累累说得就是我了,尤其我那债务只增不减的。当真是不能去想,多想了诸般忧愁。
来时斗志昂扬外带兴奋异常,回时垂头丧气心中哀叹。宋钰倒跟个没事人一样,一身轻松不说还脚下生风,将我教之的步法给用上了。
半个时辰后,我们回到了农舍门。
小刀原本还坐在当门口一脸气恼状,看见我们进门,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公子,你们......”
宋钰朝后向我一指了道:“你也有新衣,还有碗盘,都是无悔买的。”小刀循望向我,眼神狐疑。我反应机智地将左右提的包袱和右手提的盒子都递了出来,见小刀愣站在那不动,索性送至他身旁的桌上,打开包袱抖出他那件新衣,扬眉而问:“如何?”
小刀垂眸仔细看了看,又抬眼飘了我一眼,默默接过。
我见状提议:“反正今儿已经是除夕了,你要不要去换上呢?”
但小刀依旧沉默,还是宋钰开了口道:“去换上吧。”小刀点头,拿着新衣往内屋走,到得门前是顿住,“已经很久都没过年穿新衣了,谢谢。”
我微怔地看着魁梧的身影没进门楣,第一次体味到小刀身上的落寞。耳旁传来宋钰的轻语:“他跟着我一起进名剑山庄,做了护卫,逢年过节都有责在身。哪像今年除夕这般清闲而又平静呢。无悔,其实小刀的脾气并不坏。”
很想反驳,但想及刚才那落寞孤单的背影还是算了。就是我这不太赞同的表情被宋钰窥了去,他笑道:“你可能是唯一一个能惹得他火冒三丈的人了,不过也是因为他在心中认可你。人在屋檐下,低调、隐忍是本则,也是生存之道。”
莫名的我心中一涩,扭转头看过去,只见他脸上一片清平色,无波也无绪,忍不住脱口而问:“你当时在名剑山庄也要那般吗?凌子翼可有对你重视?”
他平静而述:“因着流觞剑的关系,比之小刀我或还有个专属的院子,明面上庄主亦对我礼遇有加,但到底我是一介文弱,又无权无势,何以能得庄主重视呢。”
其实回想当初他那院落的偏僻就可知他的处境了,若非事由流觞而引发,恐怕他至今仍偏安那一角默默无闻,而我也不会遇见他了。
想着这种可能,我就没来由心中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小刀从内走出,却仍是之前那身衣装。我不由奇问:“新衣服呢?”他眉色未动地道:“新衣当得新年再穿,我试过了,很合身。”
如此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他走至桌前打开盒子,然后眉宇蹙起抬头看了看我又再看了看宋钰,欲言又止。我大约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也识趣地保持沉默,可是我这沉默了不代表能控住另一张嘴,只听宋钰在问:“小刀,你觉得这套碗盘如何?”
“公子,这是婚嫁所用的碗盘吧。”
宋钰点头:“那店家也说是。”
小刀又道:“你们身上穿的也是婚嫁礼服吧。”
宋钰再点头:“掌柜的是这般说的。”
小刀叹气,“公子,你如若赶在今夜就要大婚,会不会太赶了一些?怎么着也得早点与我说,我好给你俩准备啊。”
“等一等!”我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什么大...大婚?”
然而,没人理会我。
宋钰问:“如果简单一点呢,今晚来得及不?”
“简单看你简单到何种程度,假如说只需置办一桌菜、一壶酒,那我立刻就去采购食材与蜡烛便可。至于婚房...今夜我可在屋外守岁,只是这般你不觉得委屈她吗?”
宋钰垂眸沉吟片刻:“确实委屈了她,我不想这样。”
“那么公子的意思是......”
我无法忍受这般被忽视:“诶诶诶,你们能否征求下我的意见?”在我的抗议下,两人均看向了我,宋钰问:“你有何提议?”小刀说:“你的意见基本可忽略不计。”
“......”我磨牙嚯嚯,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俩打一架。
这时小刀突道:“公子,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吗?这丫头要当真了。”
宋钰偏头对我笑:“好了,不逗你了。傻丫头,我自当不会这般委屈你的。等它日必然备上聘礼亲上青灵山拜访你爹娘。”
往日里他的表情总是浅淡而从容,喜怒不形于色,可今日我发觉他脸上的笑容多了,也生动了。能感觉得出,他是真的高兴。
只是怎么今儿话题全围绕这些事在说呢?事情的由头是从这身红装开始的。
“小刀哥,公子他们回来没?”突的屋外传来丁小蝶的语声,回转头,只见人已进了屋。视线落到我们这处,她那原本惊喜的表情变成了惊疑:“公子,无悔姐,你们这身衣装......”
未等她问完,小刀就截去了话头:“今晚我家公子与姑娘大婚,到时还请小蝶姑娘来喝碗水酒。”
啊?我张大了嘴惊愕地看他。
“钰公子,可是当真?”丁小蝶脸色一寸寸泛白。
宋钰浅淡望去,并未置声。而小刀又道:“家中无酒,请问小蝶姑娘村上谁家酿酒,我好去买些回来。”丁小蝶忽的低头,语声变小:“村头的王老爷家是酿酒的,小刀哥你可以去问问。我就是来看看公子和无悔姐回来没,家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说完也不看我们掉头就走,步履是从未有过的匆匆。
我有些发懵,刚才不是已经说是逗我玩吗?怎么转身又对丁小蝶那般说法了?
侧目去看宋钰,只见他弹弹身上虚无的灰,落下一句:“我去练功。”就漫步出了门。我又去看小刀,用眼神向他询疑,他面无表情地说:“自己动脑想。”眼见他去搬桌上那套碗盘,我连忙拽住他要求:“看在我给你购置新衣的份上,跟我解释解释啊。”
他低头看了眼我拽他衣袖的手,难得没用话怼我,只问:“丁小蝶仰慕公子你不会没看出来吧?”我想了想,疑问:“之前有那意思,后来不是改成目标你了吗?”
小刀叹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你不懂吗?换成是你,我与公子你选谁?”
呃,这个选择......
“好了,不用回答了,你的表情已经给了答案。就连你这般脑袋不开窍的也知要心属公子,那丁小蝶又怎可能会舍公子而择我?”
什么叫我脑袋不开窍?一番谬论!刚要辩驳,又被他给抢白了去:“若能经此而断了那女人的心思,此后都不再来,那自当是最好;即便那些人对我们不放心,依旧让她假借名义来接近我们,也至少可断了她对公子的念。现在可懂了?”
我想了一会,还是提出疑问:“那如果她晚上真的来喝酒要怎么办?”
小刀顿了顿,也不知怎么突的就恼了,把眼一瞪,说:“那就你和公子假戏真做,生米做成熟饭。”我闻之目瞪口呆,假戏真做!生米做成熟饭!我心颤了。
可是不成想,小刀一语成谶。
到得傍晚将近天黑时,村里来了人,还不少。这个手上捧一坛酒,那个拎一篮子鸡鸭鱼,还有抱着红布与红烛的毛头孩子也在那凑热闹。
我完全傻眼了,小刀也有些不在状态,面色发沉地看着这些人在门前叽叽喳喳。唯独宋钰依旧沉稳若定,浅笑着与那些人一一应对。于是有人进进出出,有人拉起红带,有人贴上喜字,到后来小刀也加入了行列,唯剩我一人像木头似的杵在那。
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我被撞得后退了两步,紧接着就听到吆喝:“唉,把新娘子给忘了啊,快叫人来给新娘子梳妆打扮。”说着就有人上来推我往内屋走,我回头去朝他们求助,可小刀给了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宋钰则根本也没往我这边看。
“身不由己”这四字,我算是体会到了。在被推进内屋后,很快就涌进三五个妇人开始在我脸上捣鼓。她们也不问我意见,径自商量细讨,我只觉耳旁叽叽喳喳吵得头疼。终于明白市井最可怕之人不是匪徒,而是三姑六婆。
随着头发上的饰物越来越多,我的头也越来越重,从纷杂的语声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娘,我把凤冠拿来了。”我勉力回过头,只见门前帘处丁小蝶隐在暗处,身前银光闪翼。
我身旁一妇人起了身快步过去,口中嘟囔:“小蝶真是明事理,等以后你嫁人时三娘定给你亲做凤冠霞披。”丁小蝶幽声而应:“多谢三娘,我先去外面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等人走后,那三娘就扭臀走过来了,旁边几声噗笑,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瞧丁家姑娘那脸色,啧啧,当真是难看啊。平日里总一副清高样,这会儿没戏了吧。也不瞧瞧她那样,能跟人家娇俏姑娘比吗?她还总好似真十八一样,实则啊都二十好几的人了。”
咳咳,我再忍不住了,加入了婆婆妈妈的八卦行列:“丁小蝶有二十几了?”
“可不是啊,我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之前还给她说媒,她瞧不上那村头陈家的二丙,搁着搁着就成大姑娘了,在外却还总说自己今年年方十八,都不知道多久前的事了。”
哎呀,那她还叫我“无悔姐”?我顿觉被叫亏了。
109.变故
反正也无事,就多打听点,于是又问:“那丁老爷看着姑娘年岁大了不着急吗?”
“急啊,谁说不急?可是有什么办法,那丫头犟啊。丁老爷子就算再势大,也没法逼着,还得当菩萨一样供着,谁让她是……”三娘本讲得正口沫横飞,突的嘎然而止,我不由心急地追问:“谁让她是什么呀?”隐隐觉着这后半句是关键。
可是身旁那几个三姑六婆都面露尴尬之色,还是三娘先开了口道:“刚才真是失礼,今儿晚上是姑娘的大喜之日,当不该谈论这些的。大家动作快些,马上吉时就要到了。”
之后几人都再不讨论,我觑着这情形想再打探也不可能了,只能自己将方才的话再整理一遍,看看其中可有蹊跷。从她们的语气,总觉得这丁小蝶似乎不寻常。
正在沉思中,突觉头顶刺痛,我忍不住痛呼出声。
可旁边那三姑六婆却在道:“姑娘啊,这凤冠戴的时候是会有点扎人的,你忍着点疼啊。”我真是欲哭无泪,这岂止是有点扎人?就好像有根针刺进头皮了一般。不过过了片刻,那疼就缓下来了,就是觉得头重脚轻,然后还被一块红布遮住了头,彻底挡了我的视线。
是被人扶着起来走的,听声音当是那三娘。她时不时提醒我脚下门槛,腿旁有椅,我心说你们是挡了我前方视线,这脚下的视界不是还能低头看到啊,搞得我好像跟瞎子似的。
不过屋子不大,本也就走几步路停下了。视界之内看到大红袍摆下隐露的黑色男靴,暗暗埋汰了一句:不搭。再看自己,也不知道谁拿来一双红色绣鞋,实在是穿得不舒服之极。
当一声扬高的音喊:“吉时到!新人拜堂。”我心头一震,猛然间从迷怔中惊醒过来,拜…拜堂?!手中被塞入一个红色绸带,绸带的中间有个绣球,那一头绸带延伸。前方又有吆喝传来:“一拜天地!”我僵愣着站那,只看得红布底下的视界里,那双脚与我并排而站,他的腰背弯下,而我却笔直站那不知所措。
顿然场上鸦雀无声,过得片刻就有窃窃私语声传来,视界所及处那弓弯的腰背始终都没有直起。突的身后小刀压低声怒斥:“金无悔,你要让公子下不了台吗?”
我…….不想的。
小刀令:“弯腰鞠躬。”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我弯下了腰背。
余旁似有缓气声、私语声,以及冷哼声。被人拉着反转了身,听那吆喝又喊:“二拜神明。”小刀的指令又传来:“再鞠躬。”我听令而作。
“夫妻对拜。”
心头突突而跳,夫妻……我这一拜下去,与对面那人就成了夫妻。说不出是酸还是喜,就是各般滋味在心间翻腾,很乱。恍惚间,似听到有个声音在厉声而喝:“金无悔,你当真是好生逍遥啊!”我茫然而抬头,眼前却一片漆黑,好似面上被蒙了什么,那个声音是谁?丁小蝶?不是。好熟悉,熟悉到就像听了千百遍的声音,是……娘亲?不可能啊,娘亲怎么可能对我这般说话。那么是谁?
就在这时那沉怒的语声又响起了:“不用找了,你连我是谁都忘了吗?”
我全身僵住,难怪觉着声音熟悉,像听过千百遍,这语声不就是我吗?头部剧痛袭来,翻江倒海般掀起巨浪,身周的语声都听不见了,只看到与地面的距离越缩越小,也与那红袍黑靴越来越近。最终缩为零距离,恍惚中我意识到自己跌倒了,而且匍匐在地。
小刀说我会让宋钰下不了台,当着众人的面我出了这么大的丑,得马上爬起来才是。可是,我爬不起来。不但爬不起来,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面上覆盖的红布被蓦然揭开,迷离的眼看到熟悉人影倾下。旁边似有人在说:“这礼还没成就揭盖头不吉啊。”
紧随着就是小刀的一声怒吼:“滚!全都给我滚出去!”
我被抱了起来,视觉已完全失去了,只凭直觉知道这个怀抱是属于谁。出声轻唤:“子渊......”我都不相信这破碎的声音是自己的,外在气息顿然扑近,细流的嗓音抵在耳旁:“无悔,我在。”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好似语声在颤抖。
我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根本不知缘从何起,而且头好痛,就好像有虫子在咬一般。到底没忍住那疼,一股锥心之痛袭来,我浑沌过去。
可严格说起来,并不算全无意识。能依稀听到小刀在怒吼着赶人,堂内纷乱噪杂很快变成了沉寂,而我的身体一直有在轻颤,隔去片刻才意识到那是抱着我的双手在止不住地颤抖。身旁传来小刀惊惶的语声:“公子,先把人抱进去再说。”
随而就觉身体被抱起,突的晃动厉害,小刀急声在说:“公子要不让我来吧。”可是宋钰无声沉默,只觉身体在移动,应是被他抱着在走了。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是哪不对我头疼得厉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很快我就被放下了,只听小刀的语声又传来了:“公子你没事吧?”
我脑中一顿,浑噩中终于意识到似乎宋钰也出了事,果然听他语声不稳地在说:“无碍,你先去外面守着,我得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你......”
“出去!”
宋钰的声音冷了下来,小刀闭嘴沉默了,进而脚步声远。气息骤近,清流语音抵进耳膜:“无悔,我得为你看看身上有无伤处,你别怕,一定会有办法的。”
本不太懂他意思,当察觉到他在解我衣裳时顿然领悟过来。随着衣扣一一被解,肌肤一寸寸露于空气中,我只觉得微凉的指尖贴在身上慢慢移动。转而又被他翻过了身趴伏而下,背部也如同方才那般摸索而过,大约是明白他在寻找什么,可是又不解,我身上有何物?
片刻之后,他的呼吸越加重了,但是却把衣裳为我重新给穿上了,等扣好衣扣后他就扬声喊:“小刀,你进来。”立即小刀就从外面快步而入,却听他失声而喊:“公子,你的脸色!”宋钰重喘了口气,道:“先别管我,你来帮我将她头上的凤冠取下来,我检查过她身上并无有任何伤口,只可能是在头部了。”
“头上?那会如何?”
“先别问,快动手,迟了就晚了。”
于是有人上来扯我的头,本来注意力转移了倒不觉得疼了,突的动到头部,那钻心之痛就又冒出来了。我即便是在昏沉中都禁不住痛哼,头上一顿,小刀说:“她还有意识。”
“用刀把那凤冠剖开吧。”
不管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我只知道那痛几乎要将我逼疯,到后来我即便是意识昏沉都忍不住在尖叫出声,就跟被人扯去头皮,生生揭开天灵盖一样。浑噩惊痛里似有人紧紧抱住我,不断地在耳边喊着我名字,可是我疼啊,疼到......意识弥留了。
我似乎做梦了,但又觉不是,因为我看到了自己。没错,我确定那是我自己。一般人本身除了在镜中能看到自己身影外,别的途径都不可能了。而我在黑暗中看到了静躺在那一动不动的自己,突然间我生出恶念,不会我已经疼死了,然后灵魂飘起,身体还留在那处吧。
这似乎也是一种能“看到”自己的方式,只是未免太悲剧了。
突然耳旁传来熟悉的厉喝:“怎么会那么没用呢?居然能被人暗算到这般地步!”若不是之前有过一次梦中的经历,我定然还是要糊涂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想着为什么这嗓音如此熟悉。倏而语调缓和下来:“假如你撑不住了,那就休息吧。”
我的心念一动,某根神经放松了下来,好似真觉得累了想要阖上眼。
就在这时,有一道细流汇入我的耳中:“无悔,你不会有事的。”我的心中一凛,宋钰!那原本已经松弛的弦又绷紧了,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浑黑里丢进了一根救命绳,我紧紧拽着一点点往上爬,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只要爬到头,就能见到宋钰了。
这个念让我感到心安,诚如宋钰每一次给我的感觉一般。
110.子渊,你怎么了?
向上爬着很费力,没一会我就开始急喘了,只不过始终没有停止的念头,当感觉只剩一层纸就可捅破这黑暗时,耳旁传来轻叹:“你好自为之。”依旧是属于我的却又感陌生的声音,之后就沉寂下去,连叹息声都没了。反而外界的音开始缓缓穿透进来。
我一听到宋钰的声音就转移了注意,集中精神将最后那道障碍冲破,意识再次回来,可痛也随之而来了。禁不住**出声,立即就听到小刀在惊喜地喊:“公子,她醒了。”
“醒了...醒了就好。”
“公子!”
当我勉力睁开眼皮的瞬间,正好看到一个人影颓倒而下,直到跌在我身上时,才看清了那张惨白的脸,半阖的眼只留一道余光看向我,嘴唇蠕动:“无悔,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只那一瞬我的泪就冲了出来,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脸,等眨去之后竟发现他已经完全阖上了眼,气息轻的几乎没有。只觉心头像被剜开了般,血汩汩而流,甚比那头上的疼还要剧烈。张口欲言,根本语不成声,眸转搜罗对上小刀的眼,他的瞳孔缩了缩后道:“公子无恙,就只是...心力耗损过多所致。至于你......”他顿了顿,视线移转向一旁,“自己看吧。”
循着他的目光我侧转视线,就在床侧的小几上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中似乎有个黑乎乎长条的东西,还带着血。心中刚划过疑惑,就听小刀在说:“那是从你头顶挑出来的。”
什么?我头上取出来的?那东西足有两寸多长啊。
我怀疑小刀是在我,可是他却面露惨然的神色说:“其实原本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是公子告诉我的,那叫蛊虫。”
那一瞬,我彷如感觉头顶被炸开,然后一道冰凉灌入,将我从头凉到脚。小刀说,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是条虫子,然后从我脑袋里挑出来的。想到这一层,无边恐惧逐渐蔓延,我开始身体发颤,各种不好的念头在滋生。比如:这虫子为什么会长到我脑袋里的?长了有多久?会不会已经在我脑袋里安家落户,更繁衍了后代?那我这脑袋不是成了虫窝吗?
就在胡思乱想不着边时,小刀的语声将我的理智拉回:“别怕,公子说那是新注入的蛊虫,虫卵还没发育完全,已经让公子全部清理完了,只要你能醒得过来就不严重。”
我并没因为他这般解释而感到轻松,只要一想到那条虫子曾在我脑袋里就毛骨悚然。可这些恐惧没有回转眸光看着宋钰苍白的脸色来得更甚,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红装,只是凝目就可辨血迹寥寥,显得尤为刺目。小刀说他只是心力损耗过度,我却不太信,因为之前意识弥留之际曾感觉到他的不对劲。
只不过小刀抿了唇将宋钰的身体搬上了床,就搁放在我这,他说:“公子太过劳累不宜搬动,暂时先委屈在你这。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小刀还说走就走,当真将人搁下了转身离去了。
没心思去想他这一走后的各种隐忧,我只想靠近宋钰感知他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也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这样无声无息的他很孱弱,仿佛下一秒就可能......
心中无声而问:子渊,你怎么了?
从没觉得时间漫长变成煎熬,我就像砧板上被切成两段的鱼,痛入骨髓又还清晰感知着。到后来,我都是张开了嘴倒抽着凉气,而这期间,宋钰始终都沉闭着眼。鲜艳的红,在昏黄的烛火下将他的脸衬得越发的白,尤其这么近看着,会产生一种好似透明了的错觉。
室外吱呀一声,突兀的传来。我的心率漏跳了一拍,紧随着恐惧没过神经,这时小刀不在,假若有不怀好意的人进来,那么要如何是好?
界此再不会天真的以为周遭的村人都是善意的,今夜我与宋钰会躺在这里,绝然与他们有关。杂乱的脚步在逼近,我试图提起一口气作困死之斗,可是根本无气可提,此时的我就连呼吸都困难。
帘门被从外掀开,用力凝目,待看清小刀魁梧的身形钻入时屏在喉间的一口气缓了下来。还好来得是他!只见他的额头都是大颗的汗珠,有的顺着他两边额角在滚落,这么冷的天他会这样,可见他心中是有多焦急。视线一转,发现在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身影,略显驼背。只因小刀身高马大,刚刚我的注意又都在他身上,于是将那人给遮了去。
等他几个跨步到得床前时,背暗的光影里我看到那个人依稀的轮廓。第一判断是这人我没见过,随而感觉此人当有些年岁了,不光因为是那略弯的驼背,还有内敛沉定的气息。
小刀开口:“沐神医,你快看看他们二人的情况。”
那人坐下,沉声吩咐:“去把灯盏移过来。”果然嗓音里有着年龄的淬炼。小刀立即动作迅速地把桌上的烛火移到床边,这时我才看清来人面目。那是一张祥和沉静的脸,年龄当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看过来的眸光很是淡漠。像...宋钰,或者换句话说,宋钰那最初淡漠疏离的眼神像他。
可能因着宋钰的关系,我对这老者看过来的眼神倒无惧怕。只见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端详过后就移转到身旁的宋钰身上,伸手去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摸过脖颈,最后才一手搭住我的脉搏一手搭住宋钰的,开始诊断起来。
虽然明知小刀如此深夜冒险出去请的这位被称作“沐神医”的人定然医术不凡,可一心二用同医两人未免过于托大了吧。心中刚腹诽过,就听这人凉声道:“一个还中着蛊毒也不作后续处理,一个身体耗损到这般一脚踏在阎罗殿门前了,荼小刀,你当我是神仙吗?”
小刀脸色变了变,竟然一矮身单膝跪地,埋着头央求:“还请沐神医救救公子和她。”
沐神医撤回了手淡瞥了眼跪在那的小刀,也不喊他起身,只道:“你把他如何交代你的情形说说吧。”小刀身体一顿,我看他垂在身侧的双拳握得死紧,可是却没有抬头,一字一句开始陈述:“公子在为她头上挑出蛊虫前对我预先交代:蛊毒非他之力能根除,他只能暂时先阻断虫卵繁殖,后续处理也非我能做,势必得把你请来才可。他又说蛊放出到收效需要一个等待的过程,在这期间那帮人必定不敢轻举妄动,让我在他昏厥之后需立即启程去找您过来,一是为她疗余毒,二是请你为公子他续针接气,必须要让他在天明时能清醒,因为......因为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荒谬!”沐神医突的大怒而喝,我被吓了一跳,转而就见他将小几上什么给掀翻在地,扬起手指指着小刀怒言:“他将这丫头身上的蛊毒移转了大半到自己身上,还想着用续针接气的方法来强聚元气,简直是胡来!”
心头一咯噔,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什么?宋钰把那条虫子的毒移到了他自己身上?瞪大了眼去看那沐神医,但他根本不来理会我,只径自而道:“拖了这么多年了,这回老夫必要为他根治,再不能由得他。”
小刀抬起了头,眼神帜烈而沉痛,口中却说:“许多事公子都不会与我说,他总是什么都装在心里。可是我知道,蛊痛一直是他心头患。”
沐神医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僵了下,回转眸来看宋钰的眼神多了复杂情绪,良久之后他沉叹:“老夫知道了,你先出去守着吧。沐家神针不为外人所见。”
小刀起身出去了,室内恢复安静。
沐神医敛转视线时就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布包,上面插着两排刷亮的银针。待他抬眼看过来时我心中一悸,不是我眼花,那眼神饱含精光之外甚至带了一丝严厉,可也就瞧了一瞬就流转了目光回到宋钰脸上,竟是当着我的面将银针一根根插入他头顶。
待停住时我数了下,一共插了五针:正中头顶一针,两边太阳穴各一针,然后是耳后各一针。这时沐神医开口了:“你且看好了插针的位置,以后必要时需你为他续针。”
啊?我为他续针?刚刚他不是说了沐家神针不外传吗?
111.巫蛊
而他像是没看到我惊异的目光一般,一边在解开宋钰的外衣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渊儿会这般心急于你,定已是他心上之人了吧。”解到一半似才发觉我不能言语,侧目看了看我后探指过来,一根银针插入我咽喉处,入肉两分,我只觉那处又痒又疼,但等他拔去银针时一股清凉漫入,只听他说:“行了,暂时为你化开声带部位的余毒,你可以说话了。”
我清了清嗓子,果然有声音出来了。顾不上其它,立即询问:“他怎么样?”
沐神医面露不快地道:“我在问你问题你不答反而抢白,怎生这般没礼貌?”
闻言一滞,只得答:“我叫金无悔。”也没心思理会他复杂的目光,只紧紧盯着宋钰的脸,再度追问:“子渊他怎么样?这些针扎进去能救他吗?他身上还有我大半的毒是吗?”
“不能救我给扎什么针?拿来当试验吗?”沐神医口气不善,“你且瞧清楚了,这第六针扎在这,第七针......”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位神医要我来记针法,忍着头上的剧痛我一一将位置和他入针的深度给记进了脑中。足足有一刻钟时间,那布袋里的银针用得所剩无几,而宋钰半裸的上身就像刺猬一般都被银针扎满。
沐神医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暂时先别动他,该换你了。”
我一愣:“这么快就要重新再扎一次吗?可我怕我的手法没你好,会扎偏了穴位啊。”沐神医眼睛一瞪,低斥:“没听我说暂时先别动他吗?我说换你是为你扎针排余毒。”
“我也要扎针?”
“要不然呢?你觉得你能自行排除余下的蛊毒吗?”
我无语凝咽。本以为再疼也不过现在这般了,哪知当他一针扎入我头顶时,全身猛的一抽搐,就像一把尖锥劈入脑袋。一块软木塞进我嘴里,头顶沐神医沉声说:“忍着!会有一点疼,虫卵虽除,可是那余毒没进了血液头皮,假如不将毒血放出,毒气会随着经脉攻心。”
很想反驳岂止是一点疼啊,软木被我死死咬住,还是忍不住哼出声。
不过片刻我的神智就疼得有些恍惚了,依稀听到沐神医在耳旁道:“想当初子渊被种了十多条蛊虫,剜出来时他都没哼一声,那年他才十岁,连老夫看着都觉不忍。”
他在说什么?我的神智顿时转移了注意,十多条蛊虫在宋钰的身体里?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那沉哀的语音又再传来:“原以为巫蛊之患早绝于后宫,居然又再问世,纠的不是祸,而是心啊,难怪他要如此执着了。”
被剧痛折磨到几近弥留的意识突的一震,我从听小刀提蛊虫起一直都只当是被一条黑虫给钻进了脑袋,全然没往别处去想,直到这时听这沐神医提到“巫蛊之患”,才赫然间明白此虫乃娘亲曾隐晦提及过的那个邪物“巫蛊”,那时年幼我不懂,但犹记得当时娘的神色,如今想来,那是带了沉湎与哀伤的表情。
然后那并不是我唯一一次听过“巫蛊”的事,后来大约是过了两年左右,有一次夜里我做噩梦醒来去找娘亲,走到门外就听到爹娘在说话。不知因着什么缘由我就没进去,反而是坐在了门外,于是屋内的语声就传进了我耳朵里。
起初我听着觉得很无趣,但听着爹娘熟悉的声音也消去了我做噩梦后的恐惧,渐渐就被那故事给吸引了注意。大部分时间都是娘亲在说,显然是娘亲在给爹讲故事。故事的内容大致是说宫里有个皇后叫阿娇,因为嫉妒皇帝宠信一个身份低微的妃子,便用了巫蛊术去谋害那妃子,后来这事被皇帝得知了,为了剪除皇后一脉的势力借题发挥,令侍御史彻查。那侍御史就大兴巫蛊之狱,除了皇后被判处大逆无道之罪外,因诛连而被杀者多达三百余人。
娘亲言辞灼灼称这为“巫蛊之祸”。
爹就问了句:难道世间当真有这巫蛊术?娘沉默良久,长叹了声,再无言语。
这时再听“巫蛊”二字顿然想起了这桩旧事,难道说从我头中取出的那条黑虫就是娘口中所说的巫蛊?这到底是什么邪门的术数?
可能因着心思的转移,那无法忍受的疼也觉得没那么重了。等到银针被拔出时,我松开了口中的软木,粗喘了会气就直截了当而问:“你说的巫蛊就是指那条黑虫吗?”
沐神医神色一怔,微讶地看过来:“刚才你疼成那样还有神智在?”
不理会他的问题,只追问:“是与不是?”
他敛回目光,低首探了探宋钰的额头后才道:“要知巫蛊,必先了解何为蛊。蛊,是一种由人工培养而成的毒虫。《本草纲目》集解引陈藏器曰: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而巫蛊,顾名思义就是巫师利用蛊虫行那邪门术数了。”
我沉念想了想,又问:“那你刚才说...说子渊体内曾有十多条蛊虫,难道他被人用这巫蛊害过?还有我这次脑中有那蛊虫,也是中了巫蛊术吗?”
沐神医飘了我一眼,淡声道:“世俗事,老夫不予理会,你们自行去查。时间到了,你看好了我拔针的次序,千万不能错拔,否则伤及性命。”
闻言我心神一凛,立即敛去诸般疑惑,集中精神盯着。
可能是对一件事太过关注以至于脑中印象深刻,当沐神医一一拔出插在宋钰身体里的银针时,我居然能清楚得记得是按照扎入时的顺序。然后这些位置在脑中形成一条脉络,对于习武的我,立即了然这是人之经脉的节点。
看沐神医在银针都拔出后,拿了一块布在一根根将银针擦拭,随而再放回那个布袋中。却是递到了我手边,道:“今后这副银针你保管着,记住每隔三天无论用与不用,都得将银针擦拭一遍,一周之内需得浸入酒液中一次。”
我大吃一惊:“当真要把它给我?可是我对行医之事根本一窍不通啊。”
“不用你通,你只需记住我刚才的针法顺序。另外子渊若无碍,平日里他自己能扎,交付于你只是备一时之需,怕再有这般情形出现。不过,能不用此法最好还是不用,多用只对身体有损。不过刚刚老夫为其诊脉,倒发觉他体内似有固本之气了,也亏得有那这次才不至于损耗太过,老夫也才首肯为其用银针续气。”
一时间这神医老儿给的讯息太多,我有些反应不过来,需得好生理理。首先他的意思是子渊以往就经常为自己扎过银针,所以看似将那布袋交托于我,其实是交给他,而让我记住刚才的针法顺序,主要是防范像今天这种子渊不省人事的情况。然后又道这种方法其实是伤及身体的,不能多用,什么固本之气我就不太明白了。
突的心中一动,会不会是之前我给他服用的那雪丸的效果?
我这边兀自思量,沐神医却是站起了身,神色变回淡漠清冷状对我说:“天快亮了,你给子渊换上衣裳准备准备吧,他既认可了你,想必自有你的好,今后你们夫妻当要互相扶持。世俗之事老夫不便过问这就告辞了,待他醒了后只需与他说:无论何事,先以命为重。”
见他言罢转身就走,我心上一急竟从床内撑坐起来追问:“那他何时能醒?”
那边厢头也不回地答:“半个时辰后。”声落人已到了帘门外,看得我不由叹气,有必要那么急着走嘛。不过半个时辰,怎么也该与宋钰碰个面呀。
回眸而视时忽然想起刚才沐神医的话,我和他何时成了夫妻了?视线瞥及他被除去在一旁的红袍和我身上皱得不行的红裳,还有那边小几上被劈成两半的凤冠,无语凝咽了。想必无论谁这时候来看得我俩这副光景,都能作那想法吧。
可实际上...我和他几乎假戏真做,却又连假戏都没完成。
我的胡思乱想是被外屋小刀的询声打断的:“方便进来吗?”垂眸撩了眼已经盖上我的棉被,却仍沉闭着眼的宋钰,略一迟疑应:“方便。”
于是小刀掀开帘子入内,快速扫过我们后就问:“你能起得来不?公子说他们在昨夜行事后必在天亮之后来查探结果,这时公子还没醒,恐我一人难以应付。”
那沐神医倒果真厉害,之前我头疼欲裂,全身都不能动弹,只不过被他用银针放走了余毒片刻,我已经能够起身了。就只是脚步略微有些虚浮,运转了下真气只觉胸腹处隐隐作痛,内力无法使出来。心头略沉。
在小刀的帮助下,他为宋钰换上了素日穿的白衣,又将屋中痕迹清理干净。而我也将那染了血迹的红裳给脱下,和着他的那件一起用布包了包塞进衣柜中。
差不多时候门外就传来了人声,我与小刀对视一眼,让他先出去挡一下。
亏得昨夜妆容并未除去,我只用水擦拭掉一些痕迹,看着镜中气色还挺好。否则哪怕我真走到人前,苍白的脸色也骗不了人。
待收整妥当后,我沉定了下心,又再看了一眼宋钰,掀开帘子走出了内室。
112.心安
届时堂内聚集了好些人,多半是昨夜假意来贺喜帮忙的人,从村长到丁家诸人,再到那些三姑六婆。因着这一夜的痛苦难捱,再看这些嘴脸多少觉得笑里藏刀,面具背后诸般狡诈狠毒。这不,那群人当看到我走出来时,几乎都露出惊诧神色。
而我并没有忽略站在人群背后的丁小蝶,她眼中的不置信最为明显。有些东西无需坦白也心中有数,我对她勾了勾唇角,笑中带了萧冷。
等我完全走至众人的视线底下,是那三娘最先开口而询:“宋家嫂子你没事吧?昨夜瞧你突然晕厥过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还以为生了啥急病什么的。”
我强忍住嘴角的抽搐,为那“宋家嫂子”四个字,怎么一夜过来我就给按上这么个土称呼了?按着之前与小刀商量的,我露了个自觉是羞涩的笑说:“昨儿晚上真是失礼了,因着在你们来之前我与他先喝了些酒,没想到那会就不胜酒力醉死过去了。”
“醉了?”三娘回头去看村长诸人,随而又回转头过来问道:“你们不是自家并没有酒吗?所以傍晚老陈家还特意抱了一坛子酒过来的呀。”
这时旁边一个看着老实巴交的汉子走上了前探看四下,随后指着角落道:“那不就是!昨儿爹让我给送酒过来,说咱村里难得有喜事,让我也来沾沾喜能早些娶上媳妇。我还和宋公子饮了两碗呢,倒不知他酒力如此好,在那之前已经与嫂子饮过了,只不知是什么酒让嫂子醉成这般?”
三娘噗哧一声笑后走前一步说:“宋嫂别介怀,我们陈家二柄兄弟喜酒如痴,这不酒虫又馋了,你就把你们喝剩的酒壶给他闻闻得了。”
我那火腾腾直冒,当真是荒唐,他们这般假作挤兑是要我举证自己家中有酒吗?他们把自己当成谁了,竟要查问得如此清楚?然而小刀比之任何寻常时候都要来得沉得住气,他就像是没听出对方的怀疑,看了眼那汉子后说:“小哥等一下,我去拿酒,之前公子喝着还剩了些让我收起来了。”
随后他就走至炉灶旁的柜前,再回来时果真手上拿了一个青花瓷的酒壶。
等陈家汉子接过酒壶,一干人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包括我。之前与小刀对口时间短,没来得及细问这些人就来了,乃至连我都不知何时屋中有了这酒。
印象中宋钰好像从不喝酒,偶尔有过那么一两次在名剑山庄的偏院里请我喝水酒,我喝着也觉毫无酒味。更多时候,他喝得是茶,对茶的研究自不用表,我已见识过了。
神思恍了恍,听到那方三娘在问:“二柄兄弟,可闻出是什么酒了?”
那陈家汉子面上一片烧红,吱吱唔唔地说:“是...是...合欢...酒。”
呃,不止是他们,就连我都呆了。
反而是小刀在道:“公子与夫人定于昨夜大婚,这酒早些时候就已备下了。原本公子只打算简单置办,故而早些就与夫人饮了酒,不成想乡亲们如此热情不但送来酒菜,还帮忙操办婚事,公子盛情难却,本身也心中喜悦,因而喝多了几杯到这时都未醒来,还请各位谅解。”
这回我对小刀当真是刮目相看了,这言语间进退有度大有宋钰之风范啊。我心想话说到如此当不能再勉强了吧,只是万万没想到低估了这些人的厚颜无耻。
在陈家汉子证实那酒壶中的余下酒液是合欢酒后,三娘就讪讪地闭了嘴。反由村长走出来打哈哈:“新婚燕尔多饮两杯也属正常,就怕届时公子醒来头疼得紧,故而让丁家姑娘熬了醒酒汤来。小蝶,你这就赶紧送进去喂公子喝下吧。”
我急怒攻心,还有这般道理的?明面上怎么着我也算是宋钰刚娶过门的,哪有让别的女人来给自家夫君送醒酒汤的?此时我俨然已忘记之前还纠结沐神医称我与宋钰是夫妻这事。就是当外敌来临,矛头想当然就对外了。
那方丁小蝶还当真颜厚的从人后走出,手上捧着一只汤盅,也不看我,径自绕过我身旁就要往内室而去。因着我不比往常轻功在身脚步变缓,回转身时见那丁小蝶已走至内室门前,身旁人影疾闪,小刀已掠至那处伸手阻拦,他的脸已沉下来:“小蝶姑娘,公子今昔不比往日,现已娶妻,醒酒这些东西自有我们夫人来熬,小刀在此多谢姑娘的美意。”
丁小蝶抬头,语声幽然:“小刀哥定有所不知,陈家二哥酿的酒与一般酒不同,需得我特别熬制的醒酒汤方能解酒,否则公子不但不易醒,可能还会留下后遗。另外这醒酒汤服用的方法只有我知道,无悔姐恐怕是帮不上忙的,所以小刀哥也别对我见外。”
闻言我倒抽冷气,她这话里话外都透着挑衅意味,全然不像刚才那畏于人后的样子。难道......难道刚才有什么破绽被她瞧出来了,于是这刻她心中有了断定变得有恃无恐?
我开始感到手心发凉,如若他们这些人维持表面的祥和倒也罢了,可如若真的翻脸硬闯,单单只靠小刀一人能抵挡得了吗?尤其是我听了那丁小蝶所言,觉着她手上的“醒酒汤”很有问题,再回想之前宋钰的状况,如果说我被暗算下了巫蛊,那么他呢?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导致他不好的?陈家的酒?还是,丁小蝶的又一个...毒计?
心头划过那个“毒”字时禁不住一寒。没错,再笨也知道联想前后,凤冠戴上时的刺痛与后来头生蛊虫剧痛难忍不可能不联系在一起。也怪当时自己被那假戏真做给绕晕了头,更没想到她会使下这么恶毒的招。
突的脑中有电光闪过,我似乎忽略了什么,但太快来不及抓住那一点。
丁小蝶又开口了,这次比之刚才还要倨傲:“小刀哥,让一让吧。”
小刀的眼睛半眯了起来,我懂他这眼神,他已经决定与他们拼了。
只是,他的刀不在手边。
屋内顿然间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沉凝,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内室里传来谦和的询声:“小刀,无悔在外边吗?”我的心头一震,他醒了?极明显的,丁小蝶的背影僵住了。
“公子,她在。”小刀缓和了表情低声应。
一声浅笑悠悠扬扬而飘出,转而宋钰说:“让她进来服侍我更衣吧。”
小刀转眸过来时,不管眼下是何般气氛僵窒,我都只当没看到。快步而走向内室,掠过丁小蝶身旁也没作任何停顿,就在我即将迈入时突的手腕一紧,但下一瞬听见丁小蝶一声呼,等我回头而看时腕间已被松开了,小刀一脸黑沉地抓着她的手。
丁小蝶的那声呼立即引了注意,丁父扬声而询:“小蝶,什么事?”
我不知道小刀抓握的力有多重,只看到丁小蝶脸上出现了痛楚之色,不怀疑小刀下一刻会捏碎她的手骨。有小刀在这暂时挡着,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径自入内。
对上那双黑玉般的眸子时,我有片刻怔忡,脚下也不由顿住,就隔着几尺的距离傻看着他。其实在之前小刀早就帮他将衣服穿好了,哪里需要我来更衣,而这时他斜靠在床头,素白的衣裳与他那苍白的脸色相辉映,衬得那双黑眸像暗夜里的星光般尤为亮。
终于,那轻抿的唇角慢慢弯起,随着弧度变大,我的心跳也都被一帧一格无限放缓,整个人似是沉在水中,透过漾着温柔纹络的碧水看长空如洗。天与地之间,鸿蒙初辟般安静,只余泛着暖意的日光,在水的那一边粼粼跃动。我一个箭步跑过去,他正好起身,于是一头撞进他怀中,幸而我控住了身形才没将他给撞翻了去。
深吸了口气,满满都是属于他独有的男性气息。之前的各种心慌不安与惊怕,到这刻全落了地,明明他是这般孱弱,可我就是心安了。觉着只要他在,就没什么能是问题。
他的双手轻轻揽在我身后,语声贴近耳畔:“无悔,我就只是想先抱抱你。”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瞬间就逼出了我的泪。许多无处安放的委屈竞相涌来,到他这里汇流成海,然后又一点点化去,只剩酸酸的感觉。
113.醒酒汤
我觉察到自己开始对这怀抱眷恋了,想就这么一直靠在他身前,听他清浅的呼吸。只是门外小刀澈冷的语声如一道惊雷震醒了我。
“你们想要进去,除非踏过我的尸体!”这不是一句威胁,而是警言,小刀在扬声告诉我们此刻外面的情形。我惊惶地抬头去看宋钰,只见他眉色不动,眼神却倏然变得萧冷,他说:“无悔,待我先将眼前这事解决了。”
点点头,向着旁里退开一步,本想扶他胳膊。但见他朝我摇头就抽出了臂膀,率先而行,竟发现他的步履比之我还要来得流畅,完全没有刚才所见的孱弱。
惊叹沐神医那银针续气厉害之余,我立即从后跟上。因着慢了一步,等我掀起帘子时刚好听到他清流的语声传来:“昨夜酒多累乏的很,醒来想及内子,于是在内屋说些细话而已,不知各位何故要为难小刀?”
极少听他这般清清冷冷地说话,明明没有提高音量怒斥,也没骂得对方半句,但就有一种威势弥漫而开。不过我不怕,因为当我一站到他身后时,他的手就伸来握住了我,心头顿浮生出融融暖意来。
但看那群人几乎全都围拢过来,而小刀如巨塔般横堵在门前,双拳紧握。已然了解刚才在我们出来之前是怎般情景了,我不去作声,只暗中吐纳运气,刚刚已然发觉内力稍稍恢复了些,但若当真要动起手来势必是场硬战,但我也必然是要拼死保住宋钰的。
宋钰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浅淡刮过,可见那些个瞳孔都有在收缩,最终落于站在最前方的丁小蝶身上,蓦然而笑:“小蝶姑娘手中捧的是醒酒汤?正好昨夜酒多,宋某在这先谢过小蝶姑娘了。”话落就朝她伸出了手,我看得心中大惊,下意识地急拽他掌想要提醒,可是他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过,霎那心有灵犀懂了他的意思。
强忍住心头的浮躁和惊异,目不转睛盯着丁小蝶的动作。
她似乎也有吃惊,哪怕脸色阴沉不变,眼神骗不了人。她的目光始终都紧凝着宋钰的脸,试图从他脸上察看出端倪来。我在心中冷笑,就凭你这道行想将我的子渊摸清,真的是太抬举自己了。我依着素日与他相处的经验推测他是故布疑阵,让丁小蝶诸人弄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假若那醒酒汤里藏着什么,这时丁小蝶必然心虚,也就不敢再行事。
可就在我做着这番揣测时,丁小蝶有了动作。她真的将那盅醒酒汤递了过来,直至送到宋钰的掌间,我的心沉了下去。这计不行,要被识穿了啊,那后头该怎么办?
不成想在我惊愕不信的目光中,宋钰接过那盅醒酒汤就揭开了盖子递到嘴边一饮而下。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那么始终成竹在胸又浅淡到无的笑。
丁小蝶呆怔地瞪大眼,片刻之后眼神里露出了狠意,她问:“你可知饮下的是什么吗?”
宋钰反问:“不是醒酒汤吗?难不成是砒霜?”
我禁不住一颤,为那“砒霜”二字,心中直呼不可能。可是发现丁小蝶的脸色白了,顿觉如坠深渊,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
一旁三娘走过来僵笑着打圆场:“公子在说笑呢,怎么可能是砒霜呢?”
没人理会她,只得讪讪地又退了回去。
终于丁小蝶再度幽然开口了:“公子难道当真不懂小蝶对你的心意?”她顿了顿,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从第一眼见到公子时,小蝶的心就丢了。日日过来只为与你多相处片刻,哪怕明知你在故意将我推给旁人,也假装不知。小蝶求的不多,只愿能够呆在公子身旁,哪怕为妾为婢,可是......公子不肯。”
“所以呢?”宋钰笑得越加浅淡了,轻柔的语声像是在对情人吴侬软语。
丁小蝶的眼中出现迷恋的光芒,她说:“所以我想假如公子离不开我,那么应该就不会再驱赶我了。”
我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出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她原本始终盯着宋钰看的迷离的眼终于转向了我,转瞬间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姐姐,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我与公子之间的事,你凭什么过问?”
“你......”我刚要怒起,就听身旁宋钰在道:“凭她是我刚过门的妻子,自然关于我的事都由她管了。”立即我的心情急转而上,火瞬间就灭了,之前总还觉得“内子”啊、“夫妻”啊这些听来别扭,此时却是很顺耳。
丁小蝶突的怒喊:“她不是!你们拜堂还没完成仪式,她就中毒而倒了。”
“小蝶...”几声惊呼从后传来,分别是丁家与村长诸人。丁小蝶的情绪仿佛被捅破了洞,根本不去理会身后之人,只狠狠地瞪着我说:“你不配成为公子的妻子。”
“她不配那么谁配?你吗?”宋钰的语调变得幽冷起来,包括眼神也泛着从没出现过的凉意,看得我都不禁失神。而丁小蝶更是轻颤了下,眼神慑缩。只见他一点点倾身向丁小蝶,在离她一尺远处时顿住,以只有方寸之内能听到的语音轻问:“她真的,中的是毒吗?”
丁小蝶开始身体轻颤起来,眼神闪烁不定,嘴里喃喃:“不可能......”
宋钰的嘴角露出一丝残意:“不可能什么?是觉得我不可能知道你对她下了巫蛊,而对我种了**吗?”我惊骇地看着他,不是因为他从未呈露过的这般表情,而是他说那丁小蝶对他下了**!这**是什么?也是一种巫蛊吗?倏然间就慌乱起来,蛊虫的厉害与滋味我已经尝尽了,又依稀听到沐神医说他曾经也受过这般苦,然后现下他又中了**会是怎般?可看他神色以及听他这语气,似乎又成竹在胸,并不畏那蛊。
一时间,我捉摸不透又心神难安。
且看丁小蝶是已经完全怔愣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颤抖得越加厉害。
然而,当宋钰下一句话出来时,她整个人都变了。
宋钰一字一句:“你本不姓丁,应当姓楚吧。”
丁小蝶蓦的瞪大眼,紧随着孱弱的表情一寸寸敛去,颤抖的身体也逐渐平静,神色变得阴婺难辨,眼神则泛出寒光,最终她浮起了笑:“公子,何必一定要撕破脸呢?”
宋钰答:“脸皮这东西当是人给的,本来就没有,又何来撕破?”
丁小蝶脸色变了几番,突的目光一厉,出手如电般袭向宋钰咽喉。我本在他侧,若有以往的身手,此时是能极快作出反应将他拉开的。可是我受那蛊虫之伤而大损元气,想要提起真气却力不足,在那一刻仅能做出最本能的判断一头撞过去。
可不料手上一紧,身体被拉拽往后,眼睁睁看着丁小蝶的五指抠进了宋钰的肩颈之内。我惊骇地倒吸凉气,为那瞬间染红了的白衣,更为那迅速变黑了的丁小蝶的手。
只闻一声惨呼,丁小蝶猛地缩回了手并面露痛楚,她无比惊恐地瞪着他。
这边生了如此变故,其余人怎可能还安生?只听那**生怒喝:“小蝶中招了!大家都别犹豫了,将人拿下!”一干人齐拥而上。
“呛啷”一声!一把大刀横扬而划出一道弧线,再重重落于地面。就在刚才与丁小蝶对峙时,小刀悄然而将藏于室内的刀提了出来。
**生与村长对视了一眼,冷笑出声:“你当我们瞧不出吗?那丫头气息短促连站立都难稳,而公子钰也不过是强自硬撑,就靠你荼小刀一人想对我们这许多人?哼,奉劝三位还是束手就擒,把解药拿出来解了小蝶手上的毒。”
“解药?”宋钰挑起眉,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看向丁小蝶,“真是有趣,原来他们愚昧无知到连你的蛊毒都不识。”他的语气根本就不为眼前的劣势所惧,而他的话意中透露的讯息,不止**生诸人,就连我也感到震惊。意思是,丁小蝶的手变黑其实是中了蛊毒?可是明明是她去伤害宋钰,怎么会反变成她中毒呢?难道...心念刚划过就觉不可能,宋钰怎么可能会使巫蛊术呢。
丁小蝶的眼神莫辩,倏而往后退一步下令:“先将他们都抓了。”
只是就在她话落的瞬间,大门外传来一声震喝:“谁敢动手?”有些人天生就带着一种凌人的气势,在那道身影从外进入视线时,那些原本蓄势待发想要冲上来的人全都赫然而止。
我的心头顿时一缓,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114.传闻
有他来了,当不再惧怕什么。尽管我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云星恨。
然而这还不是让我最惊奇的,更加令人震愕的是在他迈入门槛后,一道道身影有秩序地分相而入内,且全都清一色的兵卫服。不过须臾,这间本就窄小的屋已经挤满了人,而**生与村长等人都被围了起来,刀兵相向。
无需多说,明眼人一看就知形势顿然间颠倒了过来。
这时我也不用再去看丁小蝶的脸色了,比雪白更甚,残败。
云星恨大步走到跟前,目光将我上下打量后才再度开口,却不是对我言,“公子,我来晚了。”他的视线落在我近旁染了血迹的肩膀上。
宋钰却像是浑然没觉地浅声而语:“不晚,时辰刚刚好。那边情况如何?”
“村内余人二十八口全部已经控制住。”
“他呢?”
“公子放心。”
一问一答间,我嗅到了古怪的气息。为何再见云星恨时,他对宋钰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而这一个个萧冷着脸像是官兵又像是侍卫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宋钰淡飘了一眼那处,点了下头道:“将人都先押下去吧,小刀你先去把那丁老头带来。”
小刀应声后就走到**生面前,冷着脸讽问:“你刚才说只靠我一人对付不了你们,那么现在呢?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在爷面前撒野。”
原本这时我不该笑的,可是看着小刀这般盛气凌人状就忍不住了。刚刚还一副要与之拼命的势态,因为云星恨带了人过来扭转了局势,他就跑去自称爷撒气了。不过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刚刚多窝气啊,被那丁小蝶强送醒酒汤,又被**生叫嚣着让我们束手就擒。
呸!你姑奶奶我这辈子还没听过什么叫束手就擒呢。不过是欺我眼下轻功不行,要不然早就带着宋钰跑路了。我有观察过他们的脚步,都比较重,明显就只会一些拳脚功夫。倒是丁小蝶相对比较轻盈,而且看她出手的速度,应是有两下,加上她懂那些邪门术数,恐怕她才是这些人中最厉害的,也是之前看走了眼。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生这种角色都想欺我们力薄。所以在笑小刀走过去撒气的同时,又觉得痛快,我也正待要上前去酸几句丁小蝶,可刚跨出一步就觉天旋地转,视线被拉长拉远,最后的一瞬只看到宋钰变了的脸和惊慌的眼。
真乃悲催之最,我又晕倒了。
这是沉入黑暗后意识潜留残余的最后念头,之后就遁入浑噩。似乎一直都有人在耳边说话,可是一句也听不清,人之好奇心无处不在,哪怕是在昏沉中。我越听不清就越想知道是在说什么,用尽各种方式去集中注意力,最终都是徒劳,于是我开始烦躁了。想把这个说话的人痛打一顿,让你一直叽里咕噜地说,就不会去外面离远了不给我听到呀。
也不知是否我的碎碎念凑效了,那个说话的人当真不再言语,世界就安静下来了。然后我又觉不乐意了,实在是太静太空寂了,诺大一个空间只剩自己的无助感犹然而生。
诶,那个谁?能说说话么?
心随念动,居然在这空间还能提要求呢。可是,没人理会我,那个听不清楚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再开口。我心戚戚焉。
不知过了多久,都觉得心里荒籍的要长草了,终于又有语声传来了,而且这次语声要比之前听得清楚。我心中一喜,立即集中注意去听,可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又开始觉得烦躁了。一个激动,发现自己居然在这浑噩空间还能起身,不不,还能走路,于是我朝着那声音来源处走。
走出几步就能听得十分清楚了,又发现前方似有光,想着这也不知是梦境还是浑噩意识空间,倒还挺齐备的。有人说话,还能有光,我肯定是得走过去瞧瞧的。
等适应了光线看清时,我惊喜莫名,竟然还能在这看到宋钰,侧影翩然,当真是好看之极。稍稍沉了下念,有些羞涩地想:是我太想他了吧。
不过他倒是并未发现我,而是对着暗处语声轻柔而述:“金屋藏娇终失序,惑于巫祝,挟妇人媚道,上怒,定罪巫大逆无道,将其枭首於市,相连诛者三百人。你是否听这段历史,觉着倍感亲切呢?”
咦?是在问我吗?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呀。
静默半响,当黑暗处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后我才恍然,原来他不是在与我说话,而是在问......丁小蝶。没错,虽然语音沉暗,但我不会听错。
她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宋钰牵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也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你不过才年方十八。”
听到这我在心中暗哼,哪里是年方十八啊,之前三娘那几个三姑六婆说她都二十出头了,傻子,你被骗了。我在这嘀咕着,那方宋钰突的就转移了话题:“坊间有一个传闻,说是从里头传出来的,小蝶姑娘不妨听听如何?”丁小蝶默了一瞬问:“什么传闻?”
“传闻金屋之主一直无所出,可在那大祸之前却有人听到金屋之中有孩提哭泣声。于是就有了一些关于金屋之内的艳闻传开,且不说那些真假,在祸乱废金屋时却是并没搜出有孩子。于是各种谣言四起,有称那孩提哭声实为巫祝所施巫术,用来迷惑人心;也有称孩提实为真,但在祸起之前被藏匿送走了,而当时金屋的内侍也一并失踪了。”
说到这,他放轻了语声,也放缓了语速:“那个内侍是姓丁吧。”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这些事都属于皇宫秘事,不可能传到坊间的。”丁小蝶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语音里无限惊惶。而宋钰却仍平静无波地在说:“说为内侍,实为宦官。转眼二十载,丁姓内侍哪怕埋名避居,却也改变不了他是阉人的事实。在来之前,他的身份已经得到证实,**生不过是他逃出之后为掩人耳目认作的儿子,至于你......”
“我是爹的女儿。”丁小蝶急声抢白。
“**生根本就无生育能力,何来你这个女儿?”
“你胡说!”
宋钰笑了,我却皱眉了。因为他这笑...说不上来,无损他的俊容,就是让我看着很不舒服。只听他说:“村妇们都说你今年其实早已年过二十,算着时间倒是与金屋内哭泣的孩子年岁相近。勿怪丁家诸人明面是你长辈,私下却对你敬畏,而一切事由也都是你在决定。”
这回又是很长久的沉默,而宋钰也不催促,只是安静而立在那。
等到丁小蝶再开口时,我发现她原本语声里的惊慌不安都没了,她说:“你讲这许多无非就是要证实我是那失踪了的孩子,并且与巫祝有关。但世人皆知金屋藏娇,巫祝为女,旁的至多是内侍,你之前口口声声说我姓楚,难不成还能与内侍生了我不成?”
“那你觉得自己是从何而来?”宋钰浅声问,语调柔和。
丁小蝶似乎动了动,我的角度微侧过就看清了,原来她是坐在地上,看着倒不是太狼狈。她仰起脸,说:“如若爹当真不能生育,那或许是从外边将我抱回来的吧。”
宋钰垂下眸子凝定她,嘴角几不可见弧度弯起。不知是否是与他处久了,对他的表情变化也有了一定的认知,就是觉得等下可能要反转了,具体内容是什么我也猜不到。
果然,转瞬之后听到他说:“我从未说过你就是那个孩子,而我道你姓楚是因为,”顿停了下,等丁小蝶眼中出现疑惑时他才幽然而言:“你就是楚服。”
我听得茫然,楚服是谁呀?可看丁小蝶的神色却是变得惊骇不已,显然是被说中了。
宋钰就像是失去了耐心般,噙着冷笑一字一句道:“当你闻讯即将遭难时,就生出瞒天过海之计。先让丁四去别处抱来孩童,有意外泄孩童哭声,又布下谣言造成假象。等到祸乱而至时,你将早就被你迷乱了心智的替身推于人前扮成你枭首于众,自己则与丁四从密道潜逃出宫。你如此作为看似多此一举,实则是将众人视线转移到金屋艳闻之上,巫蛊之祸硝烟弥漫,但终究因皇家怕丑闻传扬而被压制下去;即使避居荒野,你仍怕终有一日会被追查到,于是索性将自己身份掩于金屋孩童之上,哪怕有人翻起旧案也无妨,至多是将丁四缉拿归案,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其实楚服未死,而你丁小蝶就是楚服!”
巫蛊之祸,枭首于众。我想我有些明白楚服是谁了,之前宋钰一直隐晦而语,始终未提及那巫祝的名姓,楚服就是那个挑起巫蛊之祸的女巫,后来被斩首了。
可这前因后果实在太复杂了,我的脑中已经是一团乱麻。
突然一声厉喝劈空而来:“你到底是谁?”将我吓得一个激灵,腿上一软就栽了过去。心说这下要惨,也确实惨,实打实地摔趴在地上,手还扒着一个人的裤腿,顺延而上望,为嘛这么熟悉的浅白,心中打了个咯噔,不会是偏巧抓到宋钰的腿了吧?
等抬头仰看进那双黑墨般深黑不见底的眼中后,也没啥多余的心思了,就想:幸好是在做梦。可是这梦境实在是真实,人物、故事以及这情节啊,都挺那个的,最主要是,我为嘛摔这一下还会觉得疼呢?
115.他是指谁
“无悔?”宋钰错愕地唤我名字,并俯身来扶我。可我却全身无力,他扶了我几下都没拉得起来,最后是...他将我给横抱了起来。
刚迈出一步,丁小蝶就在那角落嘶吼:“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谁?”随着她嘶哑的嗓音而来的还有金属撞击声,我回过头循目而望,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她的脚被铁链锁在那。
移转目光到宋钰脸上,见他就像没听到一般,一脸平静地抱着我走出了那处。我有些心神恍惚,以至于人被放下时还在发愣,是他唤了两声后才听到。
“无悔,你不可再妄动真气了。不想再看到你没有生气地倒在我面前的样子,那让我......这里很痛。”他拉着我的手按在胸口,那处心脏正在砰砰跳着,而他的眼神中一片忧色。
我咬了咬牙觉得应该先把一件事搞清楚,于是问:“我不是在做梦吗?”
他却默声不语,看了我片刻后起身说:“你等我一下,我让小刀去找沐伯来。”
沐伯?是沐神医吗?晃眼他就走离了身旁,我心中一急,脱口而问:“子渊,你到底是谁?”在话一出口霎那,我就后悔了。因为他急转回头时漆黑的双眸浮出惊异,随而温情渐渐淡去,神色也变得很浅很浅,缓声而语:“你莫为这些事烦,先把伤养好了我再说与你听。”
我的心似乎也随着他的变化而变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身体里泛开,于是在他又要转身之际,有些嫣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就不经大脑说了出来:“江浔说,你不是真正的宋钰。”
他半转的身体顿停在那,却并未再转眸看过来。
那夜,我被囚于暗室,江浔来找我。与我谈的不欢而散,他在走至密室的门边时回过头,将我深看良久,说:“你对子渊那般信任,可假如他根本就不是宋钰呢?”
留下这句话后他就离开了,徒留我一人在密室里想破脑袋各种纠结。然而只隔了一天,江浔就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的粗布麻衫,形容憔悴,眼神无力。待我用询疑的目光去看江浔时,他推了推那人道:你将事情缘由再说一遍吧。
于是我听到了一个故事范本。
大约是说好多年前,他与小公子闻讯老爷得病,小公子因自小体弱而在路上身染风寒,故而拖了时间晚到数日,不成想老爷已经病故。当时老爷身旁就只有一少年,他一手帮忙料理了老爷的身后事。本来后事办完就该回程的,哪料小公子病倒了,前后不过半月就随了老爷而去。
在整理遗物时,少年指了老爷的那把剑说此物带凶,不宜携在身边,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当时他实则也还年少,一听会有杀身之祸立即就同意把剑给少年了,后少年又嘱咐他不宜向外宣扬老爷与小公子的事,最好是寻个僻静之地安生。即便少有机会见老爷,也是知道他乃江湖中人,必然有仇家这些,于是听了少年的话将老爷与小公子的骨灰带上就离开了。
大略明白江浔让我听这故事的意思,他是想指那老爷是当年的第一剑客宋逸,小公子是他的儿子宋钰,早在那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那把剑应当是流觞,是故故事里的少年其实才是现在的宋钰。因为他出现在众人眼下,就是流觞再度问世之时。
我当时是这般冷笑着对江浔说的:你从何处找来的说书先生?以为编这么个故事我就会相信了?
江浔也不怒,只是幽幽看着我说:要编故事我尽可以找一个能说会道,将故事编纂得更圆润些,而不是找他这么个说话都磕磕巴巴的人。无悔,有些东西是用心去看的。你可以不信我,但是子渊,真的如你所见的那么单纯吗?
尽管江浔说得头头是道,我还是不信的。因为与宋钰相处近大半年,又怎会去信一个初见面的陌生人?可是当以为的梦境被证实是真实,而听到的那些即使毫无头绪却也分明地知晓其中不简单,于是本该笃定的不笃定了,本该不问的也问了,本该不说的都说了。
心头惴惴不安,他侧站那处一动不动,就像被风化了一般,而那张侧脸看似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却又觉暗潮在涌。
好似过了许久,终于,他动了,却是背转过身,一步踏着一步走出了视线。
我定定看着门框的方向,那里已经没了他的身影,等收回目光时突然觉得很委屈,鼻子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干啥要这副样子?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要是问错了话就给我说明白,哪有这样把人丢这负气而走的,我可还是伤员啊。
正自暗里埋汰着,突听脚步声传来,侧转眸就见那正被我念叨的人又去而复返了,手上还端着水盆。很快他就到了近旁,将盆子搁下,动作熟练地绞干毛巾伸手过来。暖暖的从额头开始擦拭,一点一点将我脸上各处都轻柔擦过,最后又执起我的手。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可他的目光始终都在那块毛巾上流连,好像那上面生出花似的。等双手都被擦过之后,他就起身端了盆子,就在他转身之际我扯住了他衣袍委屈地喊:“子渊。”
他低头瞥了眼我的手,也不作声。
我只得再开口:“子渊,你恼了吗?”
“你松手,我不恼。”
这口气......一听就是恼了,呐呐,都来掰我手指了。我心中一急,揉身而上一把抱住他胳膊,他不防我有这招,回头看我像树袋熊一样半挂在他侧,哭笑不得地问:“你这是作什么?”
还问我作什么?自然是不让他走了,给了他一个哀怨的眼神,“你想从此都不理我了吗?”他怔了怔后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直把我看得心凄凄然,一个发狠再抱紧一些,却没料用力过猛将他给拽得往身前倒。那他若倒于我身上倒也罢了,至多是两人一起跌回床内,可问题是他手上还端着一盆水......
于是哗啦啦一下,那盆水翻了,而且尽数翻在了他身上以及床侧的被子上,水盆则哐当一声响砸在了地面。呃,我石化了,他也错愕了。
空间静默,只有水滴声滴答在地。
他叹气:“这回满意了?”一股莫名的酸涩涌入我眼,委屈顿生,别转头反驳:“我有什么满意的?都是你要走我才拉你的,你要不走我哪里会拉你?现在水盆砸了就怪在我头上,难道要让我把那水都给你装回去?覆水难收你没听过吗?”
脸上忽的被他指尖轻触,我下意识回头看他,却发现视线模糊,轻轻一眨,泪滑落,清晰了。原来,我是那般委屈的。
但我没想到他突的凑近,温软的唇就贴了上来,轻轻吮吸那泪珠后才退开,凝眸看着我低喃:“是我错,别哭。”这话就像触及了底线,一下就把我情绪给掀起了,泪又涌了出来。抽噎着指控:“我就问了你一句,你立即就摆脸色给我看,还不理人。弄得现在水盆翻了又来怪我,你说,你是不是真打算从此不理我了?要是这样我也不缠着你,我明儿就回我的青灵山去,以后咱老死不相往来,对面碰上了也当不认识...唔......”
最后的语声被吞没在他气息中了,也成功遏止我委屈的控诉。谴谴眷眷,婉转而绵,待到他终于退开时,我的唇瓣有些发麻,整个人都木木的。
只听他抵在耳畔道:“若要是真能忍住不理你,倒也是好,就不会被你这般气着了。”
我刚一动,就被他搂紧了令:“别说话,先听我说。”张了张口,又把嘴闭上了。
“自成年以后我就极少动气了,也觉世间没什么事能扰我心神。哪想遇见你后,一切都变了样。心间某处,总会被不经意的撞击,然后渐渐扩大,等到发现无法控制时就想如若你不过来,那就这样也好,只安静地站在背后看着你。可是你到底还是来了身边,我便开始觉得不满足了,想将你一直留着甚至藏起来,但有些东西不是有意避开了不去提就不存在。所以当你那句话出来时,就像是当头棒喝让我清醒的意识到,他始终都还在你我之间。”
听到这处我再是忍不住出声:“等一等,你说得他是指谁?”
墨色黑眸静默看我,不语。
116.宋钰
我噎了噎,再询:“江浔?”见他眸光掠动就了悟了,可是,“什么叫他始终在你我之间?他根本就不在这里呀。”他又叹气了:“无悔,跟你说话,有时候真的很费力。我说得他在你我之间不是指真的人在这里,而是说他的无形存在。就比如他给你说了的事,你会记在心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你已经首先信了他,然后才会来问我。”
我咬住唇瓣,无论口才还是思维都没他厉害,所以我无力反驳。可是实际情形并不是那么回事,自那日离开韩阳到了此处,我都很久没有想起江浔了,若不是今日特殊,也不会将压在心底深处的那桩事给搬出来。而且今天的事因本该是他与丁小蝶在谈的那番话。
嘴拙脑子笨,说得就是现在的我。那不经大脑的话又那么顺溜而滑出来了:“那你到底是不是宋钰?”话出口就看到他微眯起了眼,一下子原本缓和的气氛又顿时变得不好了。
沉默持续到我又想扭头去哭时,他轻声开口了:“不是。”
我点点头,总算是没再默不作声不理人了,等等,他说“不是”?他不是宋钰?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汗颜,更为这答案而震惊,瞪圆了眼讷讷问:“你不是宋钰那你是谁?”
他眉眼微挑,“你不是早就那么认定了吗?我就索性从了你的意承认便是。”
啊?什么意思?到底是与不是?我这么想着,也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了。此时也不管嘴拙不拙了,就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答案。
而他却是不着急回答我,慢条斯理地反问:“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呢?”
这...是或不是也不是我来选择的吧,真是的,快被这绕口的话给绕晕了。我想了想,建议道:“你要不直接公布答案?我的意见其实不用太多考虑。”
他突的笑了,“无悔,你先告诉我,宋钰之于你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人?”
“自然是人。”
“那么我就不是他。”
我抿了抿唇,问出关键:“那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扮成宋钰?”
他沉吟了下让我先将江浔如何告知我这件事的经过说一下,等我陈述完后他竟直言不讳而道:“那少年就是我。”
就像原本一件模棱两可自己也不确定的事,突然就被认定下来,我反而愣住了:“真的是你?怎么会啊?”他蓦的笑了,伸手捏了下我鼻子后道:“先是一口咬定我不是宋钰,等我跟你说了又来怀疑,你倒是想怎样呢?”
我摸了摸自己鼻子,不疼,就是觉得痒痒的,老实而答:“我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他低眸敛了眼自己的衣袍,“容我换件干净的衣裳再来为你解惑,可否?”
微愕,才想起他身上还是湿的,自然只能点头。很快他就一身齐整回来了,坐于床侧的椅上将我的手握在掌间才开始低述:“那年我遇上宋逸当属机缘,恐世人永远想不到一代大侠天下第一剑客最后却那般凄凉。我是在雪地里将他救起的,当时他只剩了一口气,用了法子为他续命但也不过强撑一时,那段时间每日听他说江湖轶闻,说过往浮云,直到他自省命将不久矣,才让我传信出去。我当时也觉纳闷,问他既有妻、子,为何不在一处?他沉默良久方说:此生他从无娶过妻,至于子,终不过是欠下的债。”
“欠下的债?我不懂。”听闻宋逸从没娶妻,心有所动,免不得要去想会是因为娘亲吗?
“你没见过那个前来送葬的少年,见过之后就会明白了。满脸病容不说,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到一点与宋逸有关的东西,而那少年看到他的尸身后还笑着说他娘在地下终于可以不再寂寞了。后来少年也重病染身躺下了,似疯又似傻地一直拉着我说话,他反反复复在诉的一件事就是他娘要让他姓宋,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姓氏。其中是怎样的纠葛我没法给你解释,因为当时我也无意多问**。”
“所以这个宋钰其实并不是宋逸的儿子?”我终于从这繁复的故事情节里理出点头绪来。可是他又摇头了:“无悔,你还是没明白。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宋钰。”
呃?我又糊涂了。
他看了我的困色,于是又加了句解释:“那个少年并不叫宋钰。”
“那宋钰呢?”
“在这。”
我觉着和他说话根本就不在一个频率上,完全不懂他意思。估计他也放弃了要我自己想通的念,叹了口气再道:“三点:首先,宋逸并没有儿子;其次,那个少年不叫宋钰,至于他叫什么就不去言表了;第三点,宋钰这个名是我起的,他是宋逸儿子的这个势也是我造的。说得如此浅白,你要还不懂那也没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
仔细咀嚼他的话意,终于思路逐渐清晰起来,我也惊诧地睁圆了眼。他是说根本就没有真假宋钰,那个少年只是强硬冠上宋姓,连宋逸名义上儿子的身份都不能算是的人,真正有宋钰是从他开始,他拿起流觞扬名于外,于是江湖有了宋逸的“儿子”,名叫宋钰。
难怪他刚才要在是与不是之间让我选,原来真的我觉得他是,他就是宋钰;觉得他不是,那他就只是拿起流觞之前的少年。
可是......“可是江浔带来的那个人言辞凿凿说你是假的宋钰啊。”
“他有说吗?”
“他......”我倏然住口,那人从头至尾都称呼前去送葬的人为小公子,但从未提过名字。只是言辞重点放在少年身上,也成功引导我往那个方向而想。
突然间想到什么,我的脸色变了变,即使立即就敛去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无悔,其实你并不笨,只是总不愿用脑袋去想。而当真的灵机闪动时,又会因为一些感情因素而去逃避。你一定也想到了,那个仆人假如不是被预先教唆,断然不可能有这种心智。或许原本他以为找到了这个仆人就能揭露我,但是等人找到后一问,以他的睿智必然了悟当年事情经过。我不想在你面前对他过多垢言,是非对错你自己省得。”
话说到这种地步了,我若还不省得也就真傻了。
他说得很对,有些东西真的是不去想就代表不存在。关于江浔,我总是不太愿意去多念,因为只要想起过往就觉难过。曾经携手并肩对敌,同生共死,一朝过去却物是人非。
“咱不提他了吧。”我泱泱着要求。
身旁语声轻幽:“是我在提他吗?”又将我给噎住了,好吧,我心虚地转移话题:“那现在该唤你什么?”他道:“你以往怎么唤我,就还怎么唤。”
也是,我以往唤他都是子渊。既然宋钰本来就是他,也不存在真假了,那就还是宋钰吧。
不过撇去这段,终还有疑惑的。我在心中琢磨了下,觉得既然说开了不如全都问吧,于是咬咬牙就再问:“那年你为何要冒名宋逸之子行走于江湖?”
他敛了眸,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宋逸的儿子。”
呃?我又愣住了,“那别人怎么就将你当成是他儿子?”
“因为流觞。”
等听完他细诉经过后,我都觉得有些荒诞了。原来他后面出入江湖,江湖上人不识得他却识得流觞。于是就渐渐有传闻说一少年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后人,但那时没有人知道他名字。一直等到他带着流觞去名剑山庄,凌子翼立即广为散布,于是“宋逸之子携流觞投奔名剑山庄”之事就流传开了,届时他才真正被冠上了“宋逸之子”的名声,只不过依然很少有人知道他叫宋钰。真正名扬于外,是从流觞失踪案起。
不免唏嘘,赶得及不如赶得巧,我江湖历练的第一站是名剑山庄,也刚好是他第一次扬名立万之时。简单来说就是他只是拿出一把流觞剑,报出自己姓名,然后所有人理所当然以为他是宋逸儿子。然则,他根本就与宋逸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117.大宅院里的那些事
我暗觑了他一眼,心说以他的道行,这里面难免有顺水推舟,很可能还推波助澜了。反正他就是有那本事什么都不做,让周围的人都按照他的意思在运转。嗯,比狐狸都还精。
心中腹诽了下,顿觉舒爽多了。也有多余的心思往别处转,目光往他身上溜了一圈后,只见他眼皮未抬地道:“还有疑问就尽管提出来,过时不候。”
嘿,我一听也不跟他客气了,单刀直入:“关于你名字理清楚了,咱们理一理那...丁小蝶吧。”发现在我说出那名字时,他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掀了下,不懂那代表什么涵义,心里头不由打起鼓惴惴不安。
过了片刻都没听他出声,以为又要夭折了,再去催促我肯定是没那个胆,沉吟了下觉得还是自个圆场吧,可还没张口就听他低缓了道:“无悔,有些事我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确定你想知道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看似平静,却让我感觉暗敛了风暴,夹藏着认真。我没道理退怯,朝着他点了点头。
他倏而笑了,不光是嘴角牵起弧度,连眉眼都上弯起来,突的将我往他身前一拽,把我揽进了怀里,唇抵近耳畔一字一句的:“那就做好准备成为我的人吧。”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听到后面我忍不住蹙眉,甚至觉得心底某处疼痛。这个故事用两个字概括叫作,残忍。
故事从金屋藏娇开始。说有个很大很大的宅子里,在某处设了一个金屋,是主人对自己表妹许下的承诺,要将这表妹藏于金屋永远呵护宠爱。可是主人许这承诺并不心甘情愿,是受于家母的压力,等家母过世后主人就收回了对表妹的怜爱,转而喜欢另一名女子。表妹本就骄纵,如何受得了这般,屡屡想赢回主人的心可却都不得其法,反而与主人越走越远。
这时表妹就乞灵于巫术,一面欲图挽回主人的心,一面则用来对付那些妨碍她又用美**惑主人的女子,她选中了一名叫楚服的女巫。楚服的诱惑人心功夫远远高于她的巫术,不但为表妹举行巫祭之礼,还把自己打扮成男子模样与之同吃共寝。陷于绝望的表妹对她言听计从,将她看成了自己各方面的抚慰和依靠。刚开始她倒还知道掩人耳目,但日子长了,她越来越离不开楚服,而得意忘形的楚服也越加肆无忌惮起来。
这件事最终肯定是传到了主人的耳朵里,主人大怒,暗中让人去追查并欲借此事整顿后院。楚服的眼线遍布,早一步先得知,就开始布局谋后路。
在那后院之中,不乏有一些被主人垂怜宠爱过的女子,她们身份低微,断然不能成为主人的妻妾。其中就有这么一对姐妹前后几年之内分受过主人雨露。姐姐先有了身孕,虽身份低微,但却懂在这样大宅院里没有后台却产下子嗣是件祸及生命的事,于是就和妹妹一起遮掩着产子,并始终都把孩子藏匿着养。过得几年安生后,没料妹妹又被主人看中,几月后就也怀孕了,这次却没遮掩过去,因为被主人知道了。主人为妹妹择了院子,安了名分,等得知产下的是女后,就也移转了心思不再去管顾。
可是主人这一不管顾,却将姐妹二人推上了风口浪尖,也推向了死亡。首先,金屋里的表妹虽明面上恨着那个被主人万般宠爱的卫氏,可苦于主人保护得严严实实,一时间不得其入,只能将目标转移到别人身上。这对姐妹就首当其冲,成为了楚服第一个试验巫蛊的对象。
相比之下,曾算是被主人宠幸过的妹妹还有了名分,而姐姐藏匿了儿子一直都还是婢女。就在那个深黑之夜,姐姐突然就失踪了,妹妹遍寻各处都没找到人,闹到主人那,主人根本就无心去管,还将她给训斥了一顿,骂她仗着生下一女就恃宠而骄,罚其面壁思过并禁足。妹妹心中再焦急也终究无奈,而最终,是姐姐那年仅五岁的孩子找到了人,却是一具面目全非发黑的尸体。那一夜,妹妹悲恸欲绝,而那男孩却如痴呆儿般缩于墙角。
悲剧并未因为姐姐的死而结束,相反才是刚刚开始。
先是男孩被人发现,表妹作为后院之主拿下妹妹审问,用尽各种刑法,妹妹深知若言男孩是主人之子,必然立即毙命,只能称是姐姐私通男人偷生下的孽种。也因而被表妹抓住了把柄,任由楚服拿她做人蛊试验。尝尽一次次被蛊虫噬咬生不如死的痛苦,在后院中苟延残喘,以为至少能保得性命。可是人心之恶,恶到该下地狱十八层。
这时就又要回说到楚服与表妹的巫蛊之事败露,主人欲将其整治之前。楚服为谋后事,心生恶毒歹念,将妹妹母女都抓进了金屋。是夜旁人听到金屋之内有婴孩哭声,实则就是那女婴在哭,至于妹妹,其身早已遭受蛊毒至深,神智昏沉。楚服则将其易容乔扮成自己,等到事发时,真正被推于枭首的其实是那已经失去神智的妹妹,而楚服则逃之夭夭。
宋钰说到此处,就沉没了声。我仔细去看他,面色平静,无半点沉痛之色,可是却让我感到一种无以莫名的悲伤在他身上漫流。
即使早已预料到后事,但还是忍不住去询问:“那个女婴后来如何了?”
“楚服性戾,又怎会让可能威胁她的人留存于世?在她携丁内侍潜逃之前,就将之丢于井中了。”
“那......”我顿了顿,强忍住心头酸涩追问:“那个男孩呢?”
他笑了,眼神却讽凉之极:“死了。”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脱口:“怎么会?你难道不是那男孩吗?”
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他这一瞬的表情,是被刀狠狠刮过时本能的一抽后极痛,然后在眨眼间全都散去,只剩飘零的孤寂和,空洞的眼。我的眼眶开始泛酸,双手环过他的腰去抱他,可是却没有办法填补那空洞,好生后悔,不该问的,为何我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
耳旁传来幽然而沉的语声:“无悔,你其实该问男孩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欲抬头看他,却被他紧紧按住头在胸前,他的下巴抵在我头上,于是在他说话时一下下感到震动。“他的母亲用卑微来保全他的生,他的阿姨用生不如死来换他的命,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体发黑,阿姨受尽蛊毒折磨,这些还不够。那日丁四带人将阿姨和表妹带走时,他就被藏在床板底下,阿姨怕他会出声,将他绑起用布封了嘴。他在那里足足饿了三天三夜,最后磨断了绳子才出来。他知道要去哪找他的阿姨和妹妹,可是去了又能如何?只不过是亲眼看到阿姨被抓走,妹妹被丢进水井。”
我得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不颤抖,泪却早已满面,不敢相信这个男孩经历了这么多非人能承受的事,而那年,他不过五岁。我更不敢去想之后他是如何在那个阴谋狡诈的院子里生存下来的,哪怕明知...明知他此刻安好,也感到后怕。
不,他其实并没安好。我突然想起那天意识昏沉时听到沐神医说的话,十多条蛊虫在他身上!这个故事里,他始终没有提及,也不对啊,沐神医说他那年十岁了,而这故事中他才五岁,难道...难道蛊虫在他身体里存活了五年之久?
我想张口去问,可是话梗在喉间,不知道该如何问。在那种环境下,巫蛊祸乱横行,还有人能幸免吗?恐怕就连那个女娃,都可能也受其害。
问了,只是让他再残忍的去回忆一遍。
下巴被抬起,脸面向他时残泪还挂在眼睫下,被他用指尖轻轻拭去。我不知道在这之前他是怎样一种表情,只觉得此刻那张沉静的脸上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隐在表层底下。
他将我看了片刻后低语:“无悔,将这个故事忘了好吗?”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点头了,真的,我不愿去记住这个血腥而残忍的故事,更不愿去深想其中谁是谁。因为想着就揪心,然后难受。
只是,我还是寻了个机会去找丁小蝶了,或者说,是楚服。
云星恨那我只是提出要求,他就放行了。是在丁家的一间暗屋内,丁小蝶被粗大的铁链锁着,在我进屋时她埋着头在那一动没动。
我站在远处将她审视了很久,才让心中的愤怒沉淀下来。
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缓缓蹲下到与她平视的位置,然后开口而询:“你在宋钰身上种的蛊,要如何解?”
在来之前,宋钰就睡下了,他看起来跟平常无两样,可他全身发凉,无论用什么方式都捂不暖。这是其一,更令人担忧的是,他睡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我也找小刀问过情况,小刀原本不肯说。被我逼得紧了他才说宋钰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总会有那么几天身体发凉,在他看来是发病。不过最近这两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发病了,直到这回。我问他沐神医可有对这情况说过什么,他回想了下说沐神医走时留了一句话:慢慢熬吧,总会过去的。
我和小刀都不明白沐神医的意思,想要问宋钰,但是这几次他醒来都昏昏沉沉的,甚至在睡梦中都不断说着胡话。几番留意了听,旁人听不懂,我却听懂了,然后更多懊悔。
他口中反复呓语的几个词都是“姨娘”、“妹妹”、“金屋”,我深深自责,假若不是我执意问他去求答案,他就可能不会深坠其中。看着他如此,我不得不来见丁小蝶。
118.宋钰之怒
丁小蝶就像没听到我问话般,依旧低埋着头在那。
她能这般无动于衷,我却做不到。king的一声,我抽出了长剑架在她脖颈处,沉冷的语声中带了狠意:“你说与不说?我不是外面的他们,想着将你缉拿归案上报朝廷这些,假若你当真闭口不言,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杀戮非我所愿,可在非常时候不会手软,尤其是对这样的人。
一声嗤笑从丁小蝶口中传来,她缓缓抬起了头,我却惊愣住:“你...是谁?”眼前的这个与丁小蝶一般装束的人,竟是一张陌生的脸!那眼神,森然中带着阴毒,看得我心头发怵。
突的她咧开嘴角:“你来,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心头一震,不自觉冒出了那个名字:楚服。
我的手只略动,剑尖就在她脖颈处划开了一条口子,血立即冒了出来。也学她咧嘴而笑:“不好意思,手滑了。”飘了眼那处,又啧啧有声地说:“呀,真没想到你的血也是红的呀,我还以为是黑的呢。”
丁小蝶...不,应该说是楚服,脸上浮出了怒意。不过我手一转,剑刃沉进她肩胛骨里,见她面露痛色后我才冷了声再问:“现在可以聊一下你给宋钰下的蛊要怎么解了吗?”问完就将剑尖又往下压了压,血色从她肩处衣料没出。
但没想她却反问:“他的蛊不是已经解了吗?”
“胡说!”我脱口而斥,可在斥声出来的同时心中打了一个咯噔,楚服的神色里像是也有困惑,可从宋钰那得知她性情狡诈多诡,我一时间也分辨不清真伪。
果然,她眼神闪烁了几下后就阴森而笑起来:“哈,看来是我高估了他,还以为他竟懂我巫蛊之术,现在他是不是全身发黑、奇热难忍?”
我微眯起了眼,宋钰的情形与她口中说得完全不同,他除了身体发冷和嗜睡外,哪里有什么全身发黑与奇热难忍的症状?不过我不能小觑了楚服,很可能她是故意诳我。于是略一沉吟,我道:“是又如何?你快把解毒的法子说出来,否则我手沉。”话落故意再压了压剑,对她我当真不会手软。
楚服痛哼出声,满目都是凶光粼粼,她恶狠狠地道:“你杀了我就别想救他!**一种,永难休。他此生都将听令于我,也离不得我半步,我若死,那么他必将受万虫噬咬之苦。”
我倏然间觉得周身发凉,对蛊术在这之前毫无所知,可头顶那隐隐的作痛仍在提醒我是怎办邪恶歹毒的东西。可这**更要比我中的蛊毒还要厉害,种入就是一生。
等一等,楚服最初觉得宋钰的蛊已经解了,还说以为他竟懂巫蛊之术,就说明其实这蛊还是有办法可解的?
正在寻思着如何从楚服口中套出解蛊之法来,突听身后清淡如流水的嗓音悠悠传来:“要不要试一下,你死后看我会不会受万虫噬咬之苦?”我惊转回头,门边,宋钰一身浅白不知何时倚着门框,远远望去,像是一整块的和嗔白玉,细笔写意,流泽无暇。
他的眸子淡然看过来,像是微敛的古井潭水。无喜色,亦无怒色。只是抬起眼轻描淡写又似若无意地缓缓悠悠:“无悔,砍了她一条手臂,试试看我会不会受挟制呢。”
啊?真砍?我在犹豫。
“砍!”突的扬声,把我给吓了一跳,手上下意识地当真使了力,只是我使的是剑,不是刀。剑刃虽利,也利不过刀刃,随着楚服的一声凄厉惨呼,我的剑削入她的肩膀却再难下去一分。想到什么,直觉回头去看,见他不止面色未动连斜倚的身姿都没变,依旧那么安然而立于那。楚服在那忍着极痛失声而问:“你难道没有一点痛觉?”
他笑,眉眼浅舒,唇角微扬,带着一抹浅讥:“二十年于我是一段淬炼,于你却是钝化。你健忘到连之前被自己蛊毒反噬都这么快忘记了,呵,楚服,你老了。”
人这一生,其实惧怕很多事,有人怕离家,怕亲友故,怕爱人散,也有人怕死后不得善终,怕生则不如死,而对于楚服来说,怕老无疑是她的致命伤。
所以在宋钰一句“楚服,你老了”后,她的身体就开始剧烈颤抖起来,面上揉合了各种复杂的神色,从痛楚到惊惧。宋钰缓缓走来,在我身旁顿停,突的就来按我的手,整把剑顿时又被按下了一寸,清楚听到骨骼碎裂声伴随着惨叫而起。
我怔怔看着他,俊美依旧,半垂着长睫,神色静如平淡无波的湖面,看不出半丝动荡,可眼底却有敛藏不去的残意。他又迈进一步,弯下腰一点一点凑近楚服,我在侧旁清楚看到他的眼中渐渐透出一丝诡异的深邃和越来越深暗的色彩,“如果我说你的蛊对我完全无用,你信吗?”楚服睁大眼,满目不信,可似乎想到了什么,渐渐的眼中流露出惊骇来。
这般场景看得我有些懵懂,明明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也明明我就在旁听得清楚,却好似错过了什么。就像是宋钰的一些意欲传递的意思,已经成功地抵达到楚服那。
所以他直起了身,浅淡的笑容里有了几分满意,然后在下一秒,突的将我的手用力而拽,生生把那柄剑给抽离了出来。即便...即便这剑是我削进楚服的肩膀的,此时听着那抽离骨肉之声还是心头惶惶,这一次,楚服直接眼皮一翻,痛晕了过去。
“无悔,我们走吧。”耳畔,轻松的语调。拽着的手没松,直接拉了转身,可剑尖划在地上传出刺耳的声音,他停步低眸看了眼,嫌弃地说:“脏了,不要了。”
我没动,他伸过另一只手来掰开我僵住的手指,等哐当一声响后,他来捋我的发,我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情绪,竟然往后微仰避开了。他怔看着顿在半空中的手,空间凝固,好一会眸光略转着看过来,我的心头一颤,那双最熟悉的黑眸竟没有半点温色,就如他此刻握着我手的体温,平平缓缓,铺天盖地。
“子渊......”我失神而唤,主动去抚他的眼,“这里不该是这样的。”说这话时,身体的深处在钝钝地疼,为他。
这世界将他如此苛待,却也能心性安然于斯,淡薄名利,与人无尤。只是这次,遇见了置他和亲人于死地的楚服,他淡然不了了,尤其在我将他陈年旧往挖出来后。
就像是一块藏得很好的顽疤,不去碰,就沉得越深也不会觉得疼,可如今不但是去碰了,还将它从极深处挖出来再撕裂而开。怎么让他不疼不恨?终以致生出偏执、疯狂、绝望、痛苦各种情绪,于是就有此刻敛不回去的冷绝气息在弥散。
突的手被拽落,随而拖着往外走。速度奇快,我都被拉得趔趄,他脚下略顿,手改为来揽我的腰。等到走出内室,又走出大门,掠过云星恨与诸多人身旁时,我才恍然而想他的轻功竟然精进如此,已是能带着我疾步如飞了。
没一会就出了村头,我尽量让自己跟上他的脚步。被那蛊虫一害后,内力始终不继,很难说服自己承认轻功暂时都矮他一截了。
我正胡乱想着这些,突的腰上紧揽的手一松,若不是被他扶了一把,铁定依着惯性一头栽进地里去了。目光环看四下,发觉此处似乎上回我与他来过,还一块坐在前面的田埂上呢。
“子渊,我们来这做什么?”我本纳闷地回头而问,不防撞上他狠狠看我的清撩眸光,以及根本没有敛藏的怒色,不由心头一怔,失语在那。
喜怒不形于色,向来都是他的标签,而眼下,他却将情绪展露无疑。甚至觉得那看我的眼神,像如临大敌,而我就是他的那个敌人。
惴惴不安地想:是我...惹怒他了吗?
119.心头的顽疤
只见他挑起了眉,一字一句道:“我不该怎样?不该将那楚服劈断肩骨吗?无悔,我已经将那些决定烂掉的东西都说给你听了,你却还不信我,非要再去寻她来问。你要知道缘由是吧,那我源源本本全都告诉你。楚服对我下的蛊是下在酒杯上的,她每日来,早已留意哪些杯盘碗筷是属于我之物。酒是催服的药,蛊一碰到酒精,就会加快异变。可是,可是她不知道我对蛊早已免疫,无论她种的什么蛊,进入我身体里就会被化去,短时间内蛊毒则就浮于表皮之上,所以她那一抓,指甲抓破我的肩膀,却被她自己的蛊毒给反噬了。这世道太过不公,我对任何人都可存善念,可是对楚服我只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楚服五指抠进他左肩之内,留下几个血窟窿,刚刚用剑削去楚服的也正好是楚服。我张了张嘴,话没出来就又被他抢声了去:“你是不是又想问为何我会对蛊毒免疫?告诉你,全都告诉你。因为我以身养蛊长达五年,那些蛊毒早已融化在我血液里!”我再忍不住上前将他拥抱,手指紧紧拽着他的一片,大声说:“子渊你别再说了,我不去追根问底了。我信你,一直都信你,只要你说的我全都信。去找她是因为你这几天每日睡得太久了,又全身发寒,以为是中了她的蛊没好。”
再没有人能让我如此心疼了,他在扬声而诉这些过往时眼睛发红,可却空洞地让人发慌。之后就一动不动,时光似乎在他身上风化了,许久许久,极怅然的表情,开口轻轻问:“你真的信我?”毫不犹豫地猛力点头,从未不信,即便有过迟疑,我都一直信他。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眼神里的空洞也渐渐被温色代替。叹息从他口中溢出,垂了眸,语气释然:“无悔,是我太过激动了。”
他拉我又坐在了田埂上,将我揽在身前,细诉传进耳内:“你可能以为我身上的蛊是楚服下的吧,其实不是。那年姨娘为保我,几乎日夜将我藏匿床板底下,使我不见天日,只在深夜无人时才放我出来,给我用食。后来,她被楚服当成了人蛊,我在床板底下听着上面翻滚与**,觉着自己的神经也被带进了那痛苦折磨里,感同身受的痛。再后来,姨娘就几乎疯了,我亲眼看到她用刀生生将在自己血脉里游走的蛊虫给剜出来,也看到那些虫子因为挑不干净而再次钻入身体里。”
说到这他沉沉的笑,夹着压抑的痛,“你一定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在可怜的女人痛苦的哀求声中拿起刀,姨娘是求了结生命,但我做不到,刀挥向的是那些恶心的蛊虫。姨娘取不出够不到的位置,我来帮她取,无所谓天赋,只在于下不下得去手。”
有些不敢去想那样的场景,蛊虫我只见过那天搁在小几盘上的黑虫,光是想它曾在我脑袋里钻就觉恶心,若是有很多条在身体血脉里爬游、噬咬,我打了个激灵灵的冷颤,感觉浑身都毛骨悚然。而宋钰,亲眼历证自己最亲的人承受这般痛苦,他与同痛之外,还得持刀去剜,那年,他只不过五岁。
我知道他还没说完,所以忍着心头的痛继续保持沉默听下去。
“世间万事万物,都遵循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规律,就连那巫蛊也一样。时间久了,就会发现有些蛊虫是弱小的,一被挑出就立即死亡,而有些蛊虫却很顽固,甚至刁钻而狡猾,当刀一划开皮肤就会快速游走逃跑。姨娘猜这些可能是吞噬了其它较弱的,因为它们的体积在变大,同时疼痛也加倍,有很多次她都疼晕过去了。有时候可能真是天注定吧,偶然的机会让我发现那些变异的蛊会受新鲜血液的吸引。”
受新鲜血液的吸引?我原本不太明白,但在看到他撩起袖子露出一道极浅的疤后顿然而悟,终于明白为何他身上会有十多条蛊虫,却又不算是楚服亲自下的原因了。原来,他将他姨娘身上那些变异的蛊用这种方式引到了自己身上!可是,他那么小,是怎么熬过去的那蛊毒之痛的?
可能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浅显,他在瞥了我一眼后就道出了后事:“当时年幼,我并不明白缘何那些变异之后的蛊到我身体里后,会长时间潜伏,却极少时游动。只觉得庆幸,至少可以分担姨娘的痛了,然后那些虫子游动时的痛楚再难受,只要熬一熬,总是会过去的。等年岁稍长些后,就渐渐了悟,蛊,在大部分时间闭安自守,却会在特定时间出其不意吞噬对方,它们之间只存在强与弱,血管是它们厮杀的战场,留到最后的就是最强者。”
“你是说将那些蛊引入你身体后,它们会一条吞噬一条,逐渐变少?可是它们有毒啊。”
他轻抿了下嘴角,道:“打个最浅的比方,一个人自小喂服毒药,不足以毙命的量,随着时日一久就会产生两种情形:一是这个人慢性中毒最终还是死去,二则是他体内对毒性产生一种抗体,但两者并不对立,能在一定时间后融合,于是这个人就活下来了。”
听这比喻我立即了然,无疑他是后一种情形。
低头去凝他上臂处的那条浅疤,心念波动间下意识伸手想去轻抚,但手指还没触及他就落下了袖子也避开了我的手。我僵了僵,下一秒手被他包在掌间握住,觑了觑他神色,似乎并没打算解释刚才的举动,心上感到微沉。
过去片刻,他幽声再道:“其实楚服做尽恶事,有一件事我却得感谢她,就是她终于肯让姨娘终结永无休止的折磨与痛苦。即使不被推出去当替身,姨娘的状况也是熬不过去了。”
突的我生出不好的念:在当时他娘早逝,姨娘因为曾得那主人之宠而被金屋表妹嫉妒痛恨之下,他或能被姨娘藏匿,那个他始终没多提,而却又亲口说看到楚服将之扔入水井而被淹死的女婴呢?楚服既然会对那可怜的女人下蛊,又岂会放过那个孩子?所以金屋里传出的孩子的哭声......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为那背后可能敛藏的阴毒而感到害怕,楚服固然可恶,那金屋的表妹就难道无罪?再追究其源,罪魁祸首当是那个宅院的主人!
没有他的薄情寡义、负心薄幸,又何来这许多纷争?
我虽懵懂但不无知,只要与很久以前娘提及“巫蛊之祸”一联系,就大约明白宋钰说得这个宅院是指什么,而金屋的表妹以及这个宅院的主人又是谁,也都很明了了。
此时我的想法太过单纯,并没意识到宋钰这层身份背后所代表的意义,等到后来有一天领悟,已经为时已晚......
宋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将我紧紧揽着,呼吸从沉重逐渐变得清浅。回眸而看,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定下来,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
眸光只掠转就抓住了我的视线,只不过下一瞬就移往我身后。
立即我也听到了极明显的脚步声,回头而望,竟见小刀疾步匆匆而跑来。到得近处未等相询,他就已经沉声道:“公子,出事了。”
楚服“跑”了。
等我们赶回时,云星恨的眉宇间尽是怒色。路上小刀已经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在我们离开后,云星恨就派人去察看了下,当时见楚服昏倒在地,地上好多血,还有那把被丢掷在地带血的剑,也了然发生了什么事。由于楚服牵扯到二十年前的旧案,自然是不能就让她疼死过去,于是让人去找伤药为其包扎。
可是没想到等伤药找来后再进那屋,楚服,不见了。
前后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即便屋外没人留守,但大门也有人在,可她就是凭空消失了。
宋钰脚迈过门槛第一句话就是:“丁四呢?”
我怔了下,不是该先询问楚服的情形或去看看那个房间可留下什么痕迹吗?可是在问得丁四还在后屋中后,他就抬脚大步走向后面。我自然也跟了上去。
门推开,一眼就看到那处床榻上躺着的丁老了,背伛偻着面朝里。我见宋钰就站在门口淡漠而视,半响他转身对闻讯而来的云星恨道:“你带来的人里有奸细,丁四被掉包了。”
门外众人哗啦,而我因为一直盯着里面,所以清楚看到就在方才,那伛偻的身影颤动了一下。几乎立即小刀就冲了进去,几步到得床前将人翻转,却是愕然回头过来:“公子,这...这不还是丁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