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时氏
早晨的事,姜宁和东方湛都打算当做没有发生过,东方湛看着姜宁苦着脸咽下三大碗姜汤,又带她去药铺买了药才放心把她送回房间。
其他人都以为他们只是出去散了个步,至于打湿了的头发,姜宁只推说是出门前洗的还没干。天知道她那一头狗啃的头发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刚才东方湛拿着干毛巾追着她非要给她擦干头发,她不知道有多紧张,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几次想要挣脱,奈何东方湛力气太大,她又不敢扯着自己头皮,只好怂兮兮地任人摆布。
经过昨晚的事情,姜宁觉得亓舟好像对毒物很有研究,便想请他一起去义庄查验尸体。她一进院子,桑怡霄便从窗子里探出头,笑眯眯地问:“阿狸你过来有什么事呀?”
“我找亓舟有点事,他在吗?”
“我在。”亓舟端着一盆水,从另一个房间出来。桑怡霄一见他便嚷嚷:“亓舟你什么时候能把我的手铐解开啊?老子要洗澡!”
“找到长老们之前,你就别想了。”亓舟转身问姜宁:“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义庄验尸,我们在尸体体内发现了许多剧毒之物,想着你昨晚闻了一下就认出鸩毒,一定对此颇有研究,所以来请你帮忙。”
“好。”姜宁注意到他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喑哑而缓慢,于是瞟了一眼他的脸,却只看到他温和的微笑。
“我也去我也去!江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我也能帮上忙!”桑怡霄从窗子里跳出来,虽然手脚都被束缚住了,却完全不受影响。
义庄里的停尸房挤了满满一屋子人,除了梁成燕和陈长靖,其他人基本都来了。两个仵作按照姜宁和亓舟的指导解剖尸体,亓舟穿着一身白色罩衣,戴着白手套白口罩站在尸体旁边辨认毒物,姜宁觉得他此时很像现代的医生。
东方湛站在她身边,小声地说:“前几天我已经送信给四弟和姜,等他们从南边回了临安,会把沈逸之带过来处理疫病的事情。”
姜宁很开心他们能来,也有点担心,便问:“那皇上的病怎么办?”
“太医院也不是摆设,这里的事干系重大,父皇会体谅的。”
“这些都是南方常见的毒物,看起来这些死者生前应该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可能是有人把他们丢进了毒窟。”亓舟脱下手套,按了按眉心,一脸疲倦和怜悯。
“毒窟?那是什么?在哪里?谁人所有?”
“在边南瘴疠之地,有许多用毒的家族,他们为了研究出更厉害的毒药,会在私底下设置毒窟,将各种毒物放在一起,让它们自生自灭,自相残杀,以此得到更为精纯的毒药。这样还不够,他们认为人体才是毒药的最好载体……”亓舟没有再说下去,可所有人都明白他要说什么。
“可边南之人大多矮小,这个人身材高大,并不像南边的人。”叶沉音看似毫不在意,却也暗中有所思考。
“虽说毒窟多在边南,可北边也不是没有,”亓舟顿了顿,神色有些奇怪,“博望时氏,就是北方毒医之首。这一点,二皇子应该也知道吧?”
东方湛愣了一下,博望,那是他母妃的郡望,他的母亲出身于博望第一世家王氏,但他本人出生在宫廷,与博望王氏并无来往,更何况十五年前的一场冤案,使得博望王氏嫡支凋零殆尽,排在第二的时氏顺势而起,在博望有很大的势力。在这个时代,一个大家族有时比官府对地方的管控还要严密有效,北方的天辰,因为地理原因,有许多世家修建堡垒,占地为王,庇护了许多流民,偷税漏税,造成了很大的社会问题。龙渊虽然没有天辰那么严重,但世家的势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时家就是一个典型。
“时家祖上是神医谷的附庸,本来地位低下,只能做些制药洒扫的活,直到有一代终于出了一个惊才绝绝的天才少年,名叫时瑜,他从外院被选进神医谷,跟随谷主学医,可惜时瑜心术不正,学会了谷主的毕生绝学之后,还觊觎谷内禁术。他在谷中偷练毒典,被他的大师兄邹斐发现后,用毒杀害了谷主师徒共二十八人,叛逃出谷,自立门户。从此时家靠着他一人在北方毒医一行独树一帜,人才辈出,将所有来为神医谷众人复仇的江湖人士毒杀殆尽,还与皇家搭上了关系,从此青云直上。”
“祖上无德,不代表这桩命案一定是他们犯下的,博望离这里有多远?我想去他们那里看看。”
“不远,快马两日能到。”
“呃……其实对我来说,超过一天的路程就算很远了……”唔,想念飞机和高铁。
“对了,还有一件事,”姜宁突然想起什么,转向亓舟,“我好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亓舟,你与时家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自称是大夫,可你手上却沾着剧毒;在审讯的时候,我还无意中听说你在船上患过一次风寒,好几天没有出过舱门,只听见你在船舱里咳嗽。如果你真的医术高超,为何对自己的小小风寒束手无策?”
“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怀疑我了吧?”亓舟微微一笑,“或者更早?”
“其实我是才想起来的。在我的家乡,像你这样与嫌疑人有纠葛的证人所做的证词是无效的,也就是说,即使你成功地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时家,我也不见得真的就信了你。”
“我小看你了。”
“思维方式不同而已。”
“但这件事,的确跟我没关系。”
我只不过,旁观了一场死亡而已。
像所有的大家族一样,时家也在不停地吸纳流民,扩大势力,尤其在王家没落之后,时家依靠不知名势力迅速发展,一跃成为博望第一家族。亓家,就是时氏众多附庸中的一个,势力不大,在其中默默无闻。
就像因为天资出众而被挑选进神医谷学医的时瑜一样,少年亓舟,也因为显露了惊人的医学天赋而被挑选进时家内院,成为时家现任家主时樾的小弟子。但那时,亓舟一心只想学习正道医术,并不想学习毒术,他本想反抗,却因为顾及家人安危,顺从安排,进了时家。好在他并不孤独,他的哥哥和妹妹都在时家做事,哥哥是外院护卫首领,妹妹是小姐的陪读。其实亓家并不穷,他们都是做少爷小姐长大的,他们进时家做事,都是时樾的命令,美其名曰特别照顾,是为了加深两家人的感情。
其实这也是时家为了传承的无奈,时樾这一代,只有他和弟弟时泓,他们两个人的膝下又都只有一个女儿。时泓青年时出门游学,带了个刚还俗的尼姑回来,闹着要娶她为妻,他以死相逼,终于得到父母家人的同意,娶了这个女子。婚后也算幸福美满,生下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儿,时夫人在生产时难产,从此再也不能生育,时泓也不在乎,没有休妻纳妾,专心一意地守着妻女。妻子却因此十分内疚,再加上婆婆日夜嘲讽,家人仆妇风言风语,抑郁成疾,不幸去世。时家老夫人强逼时泓再娶,还想送时泓的女儿入宫为妃,时泓对家族失望至极,带着女儿远走天涯,从此时家嫡支就只剩下了时樾和他的女儿。
时家大小姐时惜敏是一个“奇女子”,她天生有脚疾,右腿微跛,但她天资卓越,尤擅毒术。因为先祖的故事,她对神医谷十分向往,十八岁时她偷偷溜出了家去了神医谷,与神医谷谷主的嫡传弟子沈逸之进行了宿命的医术对决。没人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神医谷谷主大怒,扬言要灭了时家,以报百年之仇,看起来像是时大小姐赢了,可时家人都知道,大小姐或许是仗着女子身份赢了沈逸之,却丢了心。时惜敏本来从不在意自己生理上的缺陷,回家之后却疯狂地研究起了医典古籍,想要医好自己的腿。
为了“挽回”时惜敏的心,时樾只好在家族附庸之中挑选才俊,正好在他眼前就有一个。虽然年龄比时惜敏小五岁,却也不妨。亓舟就这样作为备选女婿进入了时家的核心,无意中了解了这个家族的百年秘辛,也因此惹来了灭顶之灾。
第九十三章 讯问
姜宁未曾想过,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一场残忍至极的命案,成了一个离奇故事的引子。
大概在百年之前,一个名叫时瑜的少年,因为天资聪敏,受到神医谷谷主的赏识,从一个小小的药童,成了神医谷的嫡系弟子。他住进谷内,和师兄弟们同吃同住,感情深厚,师傅虽然严厉,却也十分关心他们。时瑜同大师兄邹斐关系最好,这位大师兄是一个老好人,经常为调皮捣蛋的时瑜开脱顶罪。
但事实上,时瑜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天真无邪,他从小因为神医谷药童的身份受尽屈辱,母亲身患不治之症身亡,更让他对神医谷当年不肯施以援手的行为痛恨至极。他表面奉承,骗了师兄的钥匙,打开了禁地大门,得到了神医谷封存多年的毒典,暗自修炼。一日,他不慎被自己养的毒虫反噬,自己医术不到家治不好,只能求助师兄,敦厚的师兄出于对他的信任,为他治疗,在翻看古籍时意外发现了事情真相。邹斐忍住愤怒的心情,把时瑜治好,于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质问时瑜。事情败露,时瑜再不能隐瞒,他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细数往事,恳求邹斐原谅。邹斐想起他平时的乖巧听话,一时心软,没有防备,被他偷袭。时瑜把师兄的尸体藏好,若无其事地回到神医谷,为师父和师兄弟们准备了一顿早饭,用他炼制出来的最厉害的毒药,将所有人毒杀。
逃出神医谷后,事情终于败露,江湖各界人士都派出人去追杀时瑜,但时瑜此时已经搭上了龙渊皇帝,展现了无双毒术的时瑜受到了皇帝信任,进入官场,不再是江湖人士,而且他靠着毒典控制了许多江湖高手,把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时家青云直上,一度成为可以与博望王氏抗衡的新秀,只不过王氏传承几百年,底蕴深厚,是真正的世家大族,时家不能与之媲美,只能屈居第二。这个故事,对时家略有了解的人都能讲出来,但事情的真相是否如此却没有人知道。
亓舟讲到这里,唇角微勾:“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们答案,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往事在我们眼中,总是一副精心装扮过的模样,令人迷惑不解。这件往事与我们现在要查的案件并无关系,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让你们明白时家,是一个怎样背信弃义的家族,天性如此,根深蒂固。”
“可你不也是受了时家恩惠的人吗?难道你现在的行为不是在毁谤时家,不也是背信弃义吗?”叶沉音不屑他的托辞,打断了他的话头,“有什么要说的就快说,嗦嗦。”
姜宁也附和道:“仅凭你的一面之词,是不可能把这件命案归到时家名下的。事实上,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指控时家,现在的一切推理,都是我们的怀疑,和你的有意引导造成的。”
亓舟只是微笑,仿佛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就此缄口不言。
东方湛问王福:“昨日从尸体身上取下来的布片呢?或许从它身上能重新找到线索。”王福急忙把昨天洗干净的布片拿出来,由于它是从两具尸体上取下来的,花色样式还十分清晰。东方湛接过来仔细辨认,沉吟半晌,说:“这只是普通的棉布,上面的纹样也很寻常,看不出来路。”
“那只能从木箱的来源入手了。东方,你能不能让人去查一查这些箱子是用什么木材做的,另外,在信义庄护镖途中的大城市查一下近几年内是否有人定做这样的大箱子。”姜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凶手,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更何况这个时代,权贵者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就算被揭发,也有大把的追随者出来顶罪,要破案,太难了。
从义庄回去,叶沉音突然派人把亓舟看管了起来,没有限制他的行动,只让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亓舟泰然自若,没有任何异样。
时惜音被带到花厅问话,但她表示不认识亓舟,因为她十岁的时候就和父亲一起离开时家了,最近一次回去,是在半年前,时家老夫人也就是她的祖母去世,她代表父亲回家奔丧。她生于富贵门庭,却长于市井山林,和家族的人格格不入,所以她索性闭门不出,不肯出去听人闲话,对时家的人和事都知之甚少。但她证实,时家大小姐时惜敏的确是右腿有疾,她从小就孤僻得很,总是躲在房间里捣鼓她的宝贝药丸,还经常一个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跑到西城贫民区玩,大家问她去做什么,她就拿出一罐子毒蝎,笑嘻嘻地反问:“关你什么事?”久而久之,没人敢过问她的去向,连她的父亲时樾也管不住她。十八岁上,她听说神医谷谷主医术高超,治好了一个瘸腿乞丐,读过谷主所著的《岐黄药经》后,她决定去神医谷求医。
没人知道她离家那两年发生了什么,时惜敏回家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的右腿并没有治好,还落下了雨天关节剧痛的毛病,每个雨天,整个时府的人都能听得到她撕心裂肺的低吼声。时樾心疼女儿,也害怕时家就此断了传承,不停地逼问女儿求医之事,时惜敏当时抱着她的那一罐毒蝎子,回头惨淡一笑,颜色宛若万丈彩霞瞬间黯然,眸中一片苍茫,她说:“父亲,我要成亲。”
时樾呆了:“和谁?”
“谁都可以。”
于是时樾四处求婿,惹出了不少笑话,博望人人都知道了时家大小姐恨嫁,也有人说,神医谷有个霁月清风医术卓绝的少谷主,大小姐这是病没治好,心却丢了。
“不对呀,你说的事情发生在几年前?”姜宁一头雾水。
“堂姐求医的时候应该是七年前。”
“哈哈哈哈哈哈……”姜宁捧腹大笑,直不起腰来,“七年前沈逸之只是个十三岁的毛头小子,你堂姐一看就是心思细密的人,怎么会喜欢上他?”
“……”
“更何况,七年前的沈逸之,可绝不是什么清风霁月的人物,你别看他现在是太医院院判,人模狗样的,三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总因为乱配药讨老谷主的打呢。”
东方湛说:“流言总有偏差,再加上神医谷隐世不出,外界的想象与实际情况差距大也是正常的。”他又转过去问时惜音:“你手里的鸩毒是哪里来的?”
“是……是堂姐给的。她说我一个弱女子行走江湖总有不便,这毒可在关键时刻救命,除此之外她还给了我不少药物,只是我逃出来的时候没能拿上。”
“‘逃’?”
“伯父想把我留在时家,毕竟时家子嗣单薄,我也能理解他想让我们早点成家的想法,但我还有父亲在家里等我回去,我不想留在时家,像堂姐那样,每天只能望着四角的天空发呆,没有喜欢的人在身边,没有想做的事要去做,像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是时惜敏帮你逃出来的?”听到叶沉音问,时惜音明显愣了一下,想了许久才开口:“堂姐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她有求于你。”叶沉音又一针见血。
时惜音脸色苍白,咬了咬嘴唇,承认了,她的表情里,不止有被戳穿的尴尬,还有隐隐的惭愧,想来她逃出来之后自顾不暇,根本没想起来还有堂姐的托付。
“我本来是打算和你们同归于尽的,”时惜音颓然地倒在地上,“我竟忘了,还有堂姐在家里等着我的消息,是我错了。”
“不管搜查的结果如何,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如果我的知识能帮助到你父亲和那些麻风病人,也算是一种赎罪吧。”东方湛已经派了惊风带人去黑风山一带搜查,希望能找到那些病人,把他们集中起来,等待沈逸之的到来。虽然姜宁对沈逸之的医术能不能治好麻风病还有怀疑,毕竟这是跨越时代的疾病,但不让它扩散,让那些病人好过一点他们还是能做到的。
“如果真的是你们误杀了我父亲,时家不会放过你们的,即使你有二皇子做靠山,也防不住江湖报复。”时惜音神色戚戚,她长得温柔动人,此时却显示了她的决绝,令人动容。
第九十四章 失踪
“沈大人,请等一下!”沈逸之提着药箱,刚踏出太医院大门准备回家,身后一个药官远远地叫住了他,沈逸之便等在原地,那人小跑几步,走到他面前深深一揖,表示歉意,随即用一种十万火急的口气跟他说:“大人,我是姜小姐的朋友,曾是西城的大夫,与姜小姐私交甚笃,她拜托我照顾孤儿院的孩子,说过万一孩子们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就让我去看看,前几天孤儿院有个叫思思的小姑娘得了厌食症,我正为她调养,这还没好呢,就被调进宫中。您也知道,宫禁甚为严格,我想着这孩子的药方吃到今天也该换一换了,实在没办法,知道您与姜小姐关系甚好,只好冒昧前来,请您帮忙把这张药方送到孤儿院去。”
沈逸之的心思全在皇帝的病上,未曾关心过太医院的人事变动,纵使如此,他还是听副院判说过,因为宫中疑似出现疫情,二皇子调了不少民间大夫进宫,这人说的倒是事实,于是他放下戒备,仔细地看了看他递过来的方子。
“你这里这味药分量略多,思思还小,最好少用点,其他的没什么问题。既然你是受姜宁所托,那我就为你跑这一趟吧,药方我今晚就会送过去,放心吧。难为你还挂念着孩子们,多谢。”沈逸之将那份药方仔细折好,放进袖子里,对那药官拱了拱手。
“多谢大人!”药官再次深揖,站在原地目送沈逸之离去,脸上挂满了欣喜的笑容。
沈逸之许久不曾出宫,外间事一概不知,虽然姜宁被劫的事让他揪心不已,但他此时的任务是尽量拖住老皇帝的病情,不让他的病恶化,心力交瘁之际,确实需要好好放松一番。但他在临安并无朋友,想来想去,只能到姜宁的孤儿院待一晚,正巧又有这事,倒也不耽误他的事。
走过安静的街道,见到那棵大槐树,整个人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就换上了一副笑脸,薄暮冥冥,孤儿院门口的小灯笼照亮了门前的一方天地,让人觉得温馨喜乐。沈逸之放下手中的糕点礼品,腾出一只手来敲门。
“唔……”突然后颈一阵剧痛,他失去了意识,倒在了门口,伸出去敲门的手重重地磕在了台阶上。
“你说什么?!沈逸之失踪了?”姜宁听到那个女人的话,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庭中跪着一个黑衣女人,风尘仆仆,一身骑装未卸,连手里的剑都没来得及放下,从门外进来的那一刻,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东方湛面前,用一种残酷冷静的声音说完事情经过,最后总结:“有人掳走了沈院判,来意和去向暂时都不明,乱雨无能,请殿下降罪。”
“你为何比消息先到?四弟和姜公子呢?”
“属下是连夜出发,日夜兼程赶过来的,他们应该还在途中。”乱雨的声音清脆动听,可惜人冷冰冰的,话一说出来就如同冰雹一般。
“沈逸之是在孤儿院不见的,这说明对方十分了解他,也了解我,”姜宁心里发毛,按理说孤儿院这么不起眼的地方,不应该引起敌人的注意才对,沈逸之许久不曾出宫,一出宫就回了孤儿院,又在孤儿院失踪,对方显然早就做出了十分周密的计划,而且,能在东方湛眼皮子底下掳走太医院院判并消失无踪,他们的力量之大可想而知,“唉,沈逸之真笨啊,他这神医谷谷主的位子人人觊觎,自己又是个毫无武功的弱鸡,出门也不知道带个保镖。”
“我们的人已经十分小心了,但那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几个暗卫都被拖住了,沈院判走进小巷才一刻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把那附近搜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
“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世,这不能怪你们。只是,那些人抓了沈逸之要做什么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皇城底下行动,显然是事出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姜宁抱着脑袋,头疼欲裂,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找上门来了,梁成燕陈长靖的事没解决,焚尸案也没有一点头绪,还有一个麻风病的定时**等着她,远在临安的沈逸之又下落不明,她就是三头六臂都解决不了这么多事。
“沈逸之失踪,治疗麻风病人的事却还是迫在眉睫,”东方湛把手里的青瓷茶杯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声音,溅起点点水痕,正如饮茶人的心绪一般,激荡不宁,“另外,这里的案子不能再拖了,我们要尽早解决。姜宁,你还要去阳安找三弟吗?”
姜宁摇摇头,语气颓然:“当然不去了,我不能再拖累你和叶沉音了,你们还是待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比较安全,我隐隐觉得,沈逸之失踪的事与我有关。”姜宁不敢说宁妤的事,她还是“宁妤”的时候,不知道惹下了多少麻烦,有多少仇人在暗中蠢蠢欲动。
“我叶沉音何时惧怕过危险?沈逸之的事我也会派人去查,应该很快就能有消息,你不必过于担心。”叶沉音皱着眉头,姜宁看着他冷冰冰的脸,竟然有一丝感动。
姜宁苦笑道:“唔……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点好。我拥有的东西不多,不想再失去了。”
东方湛还想再安慰她,姜宁却立刻打起精神,原地蹦了三下,拍了拍脑袋自己跑出去了。
“阿靖,小燕子,你们在哪玩啊?”远远传来姜宁在院子里大声呼喊的声音,室内沉闷的气氛立刻松快下来。东方湛的唇角绽开一个微笑,乱雨仰望着他,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那是她跟随他多年以来从未见过的、温暖的、幸福的神色。
姜宁找到两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们在月季花丛下的假山旁翻花绳。梁成燕一开始还有些惧怕陈长靖,毕竟他的脸还是挺恐怖的,熟了之后知道他是一个憨厚可爱的人,就放下了恐惧,再加上姜宁他们每天都有正事,无暇顾及他们,两个人就越来越熟,成了好朋友。
“成燕,你愿意暂时跟着陈大人吗?我的朋友出了些问题,我要去救他,可这样就顾不上你了,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忘,等我回来了就可以着手帮你找你的长靖哥哥了,你愿意等我回来吗?”
“阿狸姐姐,我愿意呀!你没必要问我的,如果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就去做吧,成燕不想总是拖你的后腿,我没有能力帮你,但可以在家里等你回来。我最近和这府里的厨娘学做饭了,她们说我的红豆糕做得很好,阿狸姐姐,我也有自己的事可以做了,我真开心。”梁成燕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她絮絮念叨着生活中的小细节,幻想着以后回了临安,租一间小店铺,不论卖点什么,只要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就可以了。
她说:“我想明白了,我好像并不是一定要找到长靖哥哥,只是想再见见他,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问问他有没有想起过我。我只是太孤单了,急于找到一个新的寄托,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寂寞。”她抱了抱姜宁,安慰她说:“阿狸姐姐,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休息好了再上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安全地带着你的朋友回来的。我会好好地跟着陈大人,不论在哪里,都会等着你回来。”
姜宁自小没有姐妹,从前也是倔强高冷的性子,在社会上磨砺了几年,才懂得适当柔软,有了几个女性朋友。来了这里之后,女人缘倒是不错,姐姐妹妹一大堆,虽然她们都比她小,却教会了她很多东西,教会她更勇敢,更坚强,也更温暖。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复杂得仿佛就是姜宁的一生,催促着她去寻找答案,寻找自己重活一世的缘由,也让她更加了解真实的自己。
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啊!
第九十五章 宁璀
“璀,你想去哪?”
“将军,我哪也不去。”
“当真?”
“嗯。”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昨夜你偷偷见的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魏晗拔出佩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苍白无辜的少年瑟瑟发抖,瘦弱的脖颈上青紫色的血管渐渐清晰。魏晗眯着眼睛,欣赏着他的表情像麋鹿一样清澈的双眼里写满了恐慌与惊惧,精致小巧的鼻翼不停翕动着,苍白如纸的脸衬得唇色愈发鲜艳,这个少年,就像疾风骤雨里的石榴花,一夜雨疏风骤过后,便会零落成泥。
“将军,我没有……我……我……我只是问了他现在是什么时辰……”少年越说越没底气,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仿佛在啜泣,他哽哽咽咽地说:“将军,求你……信我!”
“璀,我给过你机会。”魏晗把腰上别着的包裹取下来扔在他面前,“咚”地一声,那东西骨碌骨碌滚过来,留下一片血迹,蜿蜒在大帐内雪白的毛皮毯子上,格外触目惊心。璀别过头去,不敢看,魏晗却偏偏用剑尖挑起布包,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去看。
那是一个人的头颅,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张着嘴似乎还想和他说些什么,断口处还淌着血水,璀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魏晗见他这副模样,仿佛被他的恐慌和怜悯取悦,眯着狭长的丹凤眼,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轻声细语地说:“你怕什么,我没怪你,都是他们的错,不知好歹,妄想借你之手在我身边兴风作浪。好了,你把这里收拾一下,血淋淋的,真恶心。”
璀的眼皮动了动,不敢出声。魏晗以为真的把他吓坏了,捧起他的脸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了,便用手帮他擦了擦眼泪。她这双手,久经沙场的风霜,掌心已经有了厚厚的茧子,指节也变得粗大起来,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所有。而她掌中璀的脸庞,却青春细腻,除了苍白得有些过分以外,比女孩子都要好看。
“将军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吗?”璀小心翼翼地问。
魏晗拉着他坐到行军床边上,笑着说:“我军务繁忙,在这里你睡不好,晚上我陪你一起吃饭。”
“嗯。”
“你以后不要出去乱跑,遇到些不知所谓的人不是自己受罪吗?听说今天刘琮那个小子又惹你生气了,你以后见着他,自己跑远点,虽然他只是个副将,可他背后的刘氏家族不好惹,就算是我,也不能护你周全。”
“刘琮对我的觊觎之心,将军难道……真的能忍下去吗?”璀仰起头,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泪光,令人怜惜,“若有一天,他仗着家族势力,向陛下要了我去,将军也毫不在乎吗?”
“陛下不会的,她还要仰仗我镇压朝中反派势力,就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半点军权也无,就想要将苍云江山踩在脚下,真是可笑。好了,不要跟我说这样的丧气话,朝政之事,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你只需要好好地陪在我身边就可以了。”魏晗拍了拍他的手,拿起旁边的头盔,示意他为她戴好,急匆匆地走出了大帐。
璀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人头,那张人脸就那样静静地对着他,凝望着他,血迹一直蜿蜒到他的脚下,他突然有些心烦,站起身来,一脚把那个人头踢出去老远。
那个人头以一种诡异而滑稽的形式在空无一人的大帐内滚来滚去,璀竟然觉得有些开心,又忍不住再踢了几脚。他嘟囔着:“这是你活该……啊,血淋淋的,真恶心。来人,把这里的东西都换一遍,唔……换个地方扎营吧。”外面的人恭敬地应了,请示过魏晗后便安排了起来,在旁边另起了大帐安置璀。
“宁璀,你的机会来了。六公主尚在人世,她派人来救你了,你耐心等几天,我们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刘琮跑过来“调戏”了他一番,把他抱在怀里,在他耳畔说了这些话,他回想了一下,露出一个讽刺无比的微笑:“‘救’?我过得好好的,要她来救我做什么?她不是早就死透了吗?还记得有我这个弟弟?”
刘琮急了,压着怒气说:“你被魏晗囚禁了两年,这次她出来打仗才能跟出来透透气,你身为皇子,难道不感到羞耻吗?就算你不顾那些流言蜚语,难道身为男人的尊严也不要了吗?你知不知道……”
宁璀截断他的话头,冷冷地说:“我不是什么皇子,我连男人都算不上。既然她活着,为什么不早来救我,偏偏等到现在才来?我不稀罕她来不来救我,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
“宁!”
“别叫我那个名字!”
“这是她给你取的名字,从你刚出生开始,她就在你身边照顾你,她对你如何,难道你不知道吗?她那么小的时候就整天抱着你哄你吃饭哄你睡觉,先皇不喜欢你,是她百般求情,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引得先皇心软,最终接受了你。你以为,那个时候因为你而失去最为亲近的父亲的她,这样毫无保留地照顾你,是为了什么?!宁,你不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是啊,我的一切,曾经的荣光,现在的落魄,都是拜她所赐,我身上、心上所有的伤痕,都是她拿着刀子一刀一刀剐出来的!”
“宁,你狼心狗肺!”
“刘琮,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宁璀见魏晗远远地看向这边,立马换了柔弱无辜的语气,推开了刘琮,魏晗火急火燎地从远处打马过来,鞭子在地上一甩,吓得刘琮退避三舍。
“刘琮,他是我的人,我已经警告你很多次了!”魏晗横眉倒竖,剜了一眼刘琮。
“魏将军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下等世族的寡妇,要不是有点武功,就凭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刘琮虽然是副将,却丝毫不怕魏晗,他身后的刘氏家族,也是苍云数一数二的大家世族,虽然比不上连家势大,却也出了不少战功彪炳的大人物,极受百姓爱戴,就是宁瑶登基了,也要看他们家的脸色。
“刘琮!闭上你的臭嘴!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这边境战场,每天都有大把的人死的无声无息,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逃不过我的暗箭!”魏晗显然动怒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宁璀,见他满眼泪光闪烁,彷徨无措,火气上头,一鞭子甩在了刘琮的身上。
刘琮再是个男人也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就算略懂功夫,也敌不过魏晗饱含怒气的一鞭,当下就痛得嗷嗷直叫。他气愤不已,盯着还在演戏而对他的伤势无动于衷的宁璀,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喂了狗。当年宁妤和他一起上山打鸟下河抓鱼,还不忘家里嗷嗷待哺的傻小子,不管玩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他是宁妤的伴读,大她三岁,看着她每天像个老妈子一样为了个小屁孩荒废学业,经常不忿,可是看到襁褓里那个冰莹剔透的孩子,眉眼间那么像宁妤,火气也去了一半。但他就是少年心性,不喜欢宁璀,他就像个柔弱易碎的瓷器,一点都不符合他心里崇拜的大人物的形象,要不是有点像宁妤,他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宁妤被算计身亡之后,属于她或者说支持她的势力都被宁瑶清洗,因为他是宁妤的伴读,刘家也在其列,父亲无故被解职,黯然回乡,只有他,要不是还念着宁璀在朝中,忍辱负重留了下来,现在才不会受这种鸟气。他越长大就越不像宁妤,宁妤是个明朗大方的女子,胸有丘壑,又才智过人,是个明君的好胚子。父亲常劝他,宁璀为人懦弱无能,又体弱多病,性格纤细敏感,不是个可以信任追随的主子,可他看着那双眼睛那么像宁妤的眼睛,就舍不得,舍不得这双眼睛零落成泥,转瞬成空,舍不得曾经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在历史的角落里,至少他,是她的同胞兄弟,是她拼死也要保护好的人。可现在,他心里满溢的悲凉一点都控制不住了,他所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如果回来了,看见弟弟被他保护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很生气吧?而且,他只是接到消息,说她还活着,如果不是真的,那九泉之下的她,见到今日这一幕,是否能够瞑目呢?
第九十六章 抉择
宁璀突然生了重病,一夜之间就下不了床,魏晗着急得不行,却也没什么法子,军中的军医大多只会治跌打损伤,顶多还会个风寒感冒,像宁璀这样毫无预兆地就病倒了的,他们应付不来。况且宁璀自小体弱多病,全靠皇家不计成本地养护才活到了现在,边境苦寒,这才冬月初,就已经狂风大作,百草枯折了,要到了腊月底,不知道会冷成什么样,宁璀再在这里待下去,肯定会命丧黄泉。
“恐怕是昨日见了血气,受了惊吓,我真不该这样对他的。”魏晗倚在他的床前,握着他冰冷的手,自责不已。她又转头对手下人说:“去跟刘琮说,把他带来的那个大夫送过来。”
千夫长惶恐不安,说道:“将军,恐怕……恐怕刘副将不会答应的。”
“如果他不答应,我就杀了他。”魏晗用一种极端平静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又忙着给病重的宁璀擦汗,不再理这个千夫长。
不一会儿,被派出去的千夫长就回来了,他一进营帐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手中的包袱放在魏晗面前,魏晗打开一看,竟然是那个大夫的人头,瑟瑟发抖的千夫长颤声说:“刘副将说,‘不劳将军动手,他已经亲自解决了’,将军,这真不是我办事不力,是刘副将太过咄咄逼人了……他家大势大,属下不敢得罪……”
魏晗额上青筋暴露,显然已经到了愤怒的顶点,千夫长最后一句话,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点燃了她所有的愤怒,她拿起条案上的佩剑,气冲冲地朝着刘琮的营帐走去。
刘琮帐内一片火热,四处燃着旺盛的炭火,摆着酒肉,一大群副将和千夫长百夫长都在其中,欣赏着营妓的歌舞,喝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魏晗直冲主座,提着刘琮的衣领把他揪了出来。
刘琮不知所以,大着舌头嚷嚷道:“谁啊?!敢揪老子的衣领,看老子醒了不打死你!”
魏晗拿起一坛酒,径直倒在了他的头上。刘琮被淋了个透湿,冬月的寒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清醒了过来。一见到气势汹汹的魏晗,他反而大笑起来,说:“没想到你魏晗也会有求我的一天!我偏不如你的愿!哈哈哈……”
“你以为我在求你?”魏晗反问,随手拿了旁边一根点燃的木柴,靠近刘琮的脸,阴恻恻地说:“你知道惹了我魏晗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刘琮瞟着燃烧的木柴,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企图站起来,魏晗却越逼越近,刘琮仿佛闻到了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
“刘琮,他可是皇子,如果他死在军中,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也知道他是皇子,可你大张旗鼓逼迫陛下把他交给你的时候,完全没顾虑到他的皇子身份,你把他带到这种苦寒之地来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养尊处优的他,是否能够熬过这个冬天!”
“刘琮!”
“我说的对吧?哈哈……魏晗,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挚爱是怎样的滋味!你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杀夫弃子,仗着自己有点本事,不惜一切代价爬到了现在的位置,你以为你能把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却不知道,人事无常,我偏要让你失去你最重要的东西!”
“刘琮,他也是宁妤的弟弟。”
“别跟我提宁妤!你没资格!”刘琮一瞬间情绪爆发,旋即一笑,吹着口哨说:“反正人我已经杀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你!”魏晗气得把手里的木柴扔在他手边,刘琮一时来不及缩手,被烫得嗷嗷直叫。魏晗毕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就这样发泄一顿,回去照顾宁璀。
过了两天,宁璀的病越发严重,已经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军医们都说,他活不了几天了。魏晗虽然担心他的身体,却还是要处理军务,毕竟边防不容有失,今年离荒的收成不佳,又屡屡受灾,这个冬天,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一定会侵略苍云,这里是最前线,如果她不在,他们一定会长驱直入,进犯苍云。
冬月初七这天,宁璀突然醒了过来,他喝了两碗参粥,似乎有了些力气,一个人走出了营帐,朝东边的山坡走去。这时候旭日初升,寒风凛冽,天边彩霞烂漫,更显得大地苍茫无色。宁璀坐在山坡上,突然唱起歌来。
这是一首用苍云古语唱的歌,只有苍云皇室的人才懂得歌中的意思。少年久病初愈的沙哑嗓音,唱得这首节奏轻快的歌有些哀伤,周围听到的士兵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躁动不安起来。
魏晗伏首案头批阅公文整整一夜,刚刚醒来就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声,她披上狐裘,走出了营帐。刚走到一半,便看见刘琮披着黑皮大氅,头发还散乱着,倚在围墙边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没心思理他,只要宁璀好了,她可以不计较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魏晗笑着向小山坡走去,宁璀还在唱着,她还是第一次听他唱歌,他的声音很独特,一直能钻进人的心坎里。从前他那么爱笑,就像皇室的太阳,后来六公主和先皇死了,他就再也不笑了。她还不知道,他喜欢唱歌,不过没关系,以后有很多时间,她可以了解到他的一切。
宁璀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没有回头。他静静地唱着歌,突然变了脸色,伸出手摸了摸嘴角,摸到了一种黏糊的东西,于是他送到眼前看了看,眼前竟然是一片血色,连天地万物都消失不见了。魏晗冲到他身边,看见他一脸茫然地望着满手的鲜血,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而不自知,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样子,她心痛地无法呼吸,紧紧地抱住了他柔弱的身子,捂住了他的心口,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再让他流血。
刘琮分开围观的人群,站在魏晗的面前,此刻的他,神色复杂,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小声跟她说:“你把他带回去治病吧。这里有我,不会出事,虽然我没有你那样的震慑力,但只要瞒住你不在的消息,相信离荒不会轻举妄动。”
“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他若死了,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吗?”魏晗恨恨地看着他,咬牙切齿。
“他刚才唱的,是《祝寿歌》,今天是宁妤的生辰。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是他姐姐的伴读,没办法就这样看着他死在眼前。”刘琮叹了口气,宁璀今天回光返照,坐在山坡上唱《祝寿歌》的样子,实在太让人触目惊心了,从前每一年,都是他们俩陪着宁妤过的生辰,他也会唱这首歌,虽然不知道歌里的意思,却也能牢牢记住发音,这首歌让他想起了曾经的日子。
魏晗别无选择,她当然不可能放心把宁璀交给他人,必须要跟在他身边紧紧看着才行,可是她又不能离开。唯今之计,只有像刘琮说的那样,暗中离开燕凉,带宁璀回去治病了。她才刚刚肃清燕凉的邪教势力,正是应该防备着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况且近来天气越来越冷,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离荒人很有可能狗急跳墙,挥师南下,刘琮经验不足,又没有威望,他守不住燕凉。一旦燕凉被破,多少百姓将会流离失所,苍云又怎能抵挡住离荒蛮人的铁骑呢?
魏晗想了一夜。
第二天,她派人用毡布和毛皮铺满了一整辆马车,准备好路上的水和干粮,带着弓箭和她从不离身的佩剑,把宁璀抱上车安顿好,悄悄踏上了回凤宁的路,除了刘琮和几个亲近之人,无人知道,中军大帐已经没有了主帅。
刘琮被呼啸的寒风惊醒,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他猛然起身,裹着被子,掀开温暖的帐篷,站在辕门处向远处看,看着魏晗的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他大笑三声,摇了摇头。
“女人啊。”
第九十七章 迷局
姜宁找到的第一个突破点,还是从两具尸体中间取出来的布片。她把布片放在面前,盯了一整个上午,从质感分析到纹理,从颜色分析到经纬线各有多少根,突然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朵小花。
一朵蓝色的、长得像风铃一样的小花。按理说这样的花纹不应该会出现在衣服的布料上,因为这时候的人们很喜欢花团锦簇的布料,或者是云纹夔纹等吉祥物的花纹样式。姜宁问过东方湛和叶沉音等人,大家都说看不出来这是什么花,还是梁成燕机灵,把做饭的厨娘请了过来,让她辨认。
厨娘一脸茫然,举着勺子过来了,一见到那朵小蓝花,便笑着说:“大人问我可是找对人了!您要是问这府里的其他人,说不定他们还不知道呢!这个呀,在南边乡下很常见的,就是河边长的‘落落草’,长得跟小铃铛似的,花期一过就全都掉下来了。我出生在南边乡下,家里吃不上饭的时候,我就领着几个弟弟妹妹到河边去找这个草吃,虽然吃起来有点涩,但味道还挺不错的……”
“南边?有多南?”姜宁不解。
“小姐有所不知,我们龙渊人呀,管临安以南都叫南边,按这个说,我们龙渊大部分人都算南边的。”
“那博望算吗?”
“算呀,怎么不算,老百姓们区分地方跟你们这些读书人不一样,我们四国几百年前还是一国呢,按老说法,整个龙渊都算南边。贵人们把地界分得明明白白,我们这些老百姓可看不懂,只能按着以前的说法来。”厨娘絮絮叨叨个不停,还想给姜宁普及地理知识,姜宁哭笑不得,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做好饭,她便惊呼一声,一溜烟跑回了厨房。
“亓舟说时家是‘北方毒医之首’,他这个‘北方’,很有意思啊。且不说他自述自己出身也是博望,就算他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区分南北的,也不至于强调‘北方’二字吧?按理说,南北之分,在龙渊应该不显著才对。”
“他在引导我们。”
“对,如果我们把这些毒物联系到南方毒窟,就不会牵扯到时家,他是在故意引着我们往时家想。”
“时家,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亓舟并不是亓舟。他所谓的‘南北’,也不是我们理解中的南北。”姜宁猜想道。
东方湛沉思半晌,点了点头:“毫无疑问,亓舟在说谎。现在,我们或许应该从他的来历上找突破口,如果亓舟不是‘亓舟’,那他对时家所做的一切指控都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龙渊以南,并没有其他国家啊。”陈长臻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东方湛解释说:“南海的冰火岛。那是个法外之地,自从百年前岛上的人单方面与大陆断绝来往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岛上的消息。姜宁,说起来你对于海上情况似乎十分了解,你有什么看法?”
姜宁尴尬地笑了笑,她是对海上的情况挺了解的,可那是现代的海,不是这个大陆的海,说起来航海船队还没有传回来消息,该不会这个大陆就只有四国所在的这一片陆地吧?
这时候正巧东方湛手下来报,说是查到了木箱的来源。箱子一种不是很名贵的檀木做的,漆饰和花纹是博望一带的典型风格,箱子上的铜锁是如意铺打造的,他们家的锁,锁眼与别家殊不相同,只是寻常人很难注意到。另外几个箱子里的珍宝则有很明确的来历,都是来自博望时家。
所有人都沉默了,绕来绕去,线索又回到时家身上,仿佛有什么在冥冥中指引着他们一样。这么明显的证据,这么条理清晰的逻辑,竟然让人觉得有一丝诡异和不敢置信。
亓舟就站在他的院子里,正拿着一个葫芦瓢给檐下的盆栽浇水。动作轻缓,神态自然柔和,有君子飘逸之风。叶沉音的人站在院子门外,远远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他现在心情不错,没想到苦寻不得的人在这场棋局中自己出现了,还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与他们做戏了。他歪着头想了想,招手让门口的两个人过来。
“何事?”
“替我传个信,今夜子时,让姜宁到我房里来,她会知道她想要的一切。”亓舟的语气暧昧不明,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他们是叶沉音的手下,就算姜宁不是叶沉音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一路走来,叶沉音对姜宁的在乎和维护也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曾经铁血无情的世子,好像陷入了不自知的感情漩涡。
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把亓舟的原话带给姜宁,姜宁正和叶沉音东方湛在书房里查找资料,以图在历史的缝隙中找到端倪。
“你说什么?他要我大半夜去他房间?不用等晚上了,我现在就去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姜宁一下子跳起来,攥着拳头就要去亓舟那里揍人。
“他今日有什么特殊表现?见了何人,做了何事?”叶沉音皱了皱眉,似乎很不爽,但好歹还算理智。
“他一整天都在院子里不曾外出,不是看书就是浇花,要么就是在院子里冥思,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提出这种要求,必然是得到了什么他原来不知道的消息,不然不会这么快改口。”东方湛转向姜宁,“你还是不要去了,亓舟似乎精通毒术,你肯定对付不了他。”
“啊嘞?那我们就这么怂着?”姜宁趴在桌子上,突然泄了气,“不行,我还是要去,早日解决这里的事,我才能早点去找沈逸之。”
沈逸之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朋友和家人,如果沈逸之因为她有什么意外,恐怕她一辈子都开心不起来。
叶沉音和东方湛都知道她的脾气,她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一派天真,但是,一旦她做了决定,就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子时刚过,姜宁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去了亓舟的院子。月华如水,小院的灯光朦朦胧胧,被风吹得到处乱飞的梧桐树叶滚到了姜宁脚下,吓了她一跳。姜宁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亓舟跪坐在廊下,面前摆着酒食,手里拿着银酒壶,似笑非笑地看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她来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扬手招呼她过去。
姜宁见是在廊下谈话,心里的戒备放松了几分,再加上他手里不知道拿的什么酒,奇香无比,连姜宁这个不嗜酒的人都忍不住垂涎欲滴。姜宁在亓舟旁边坐下,状似无意地问:“你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
“酒名‘忘忧’,喝了它,就可以忘记所有烦恼。你想喝吗?”
“呃,不了不了,饮酒伤身误事,不如我们开门见山,你让我来,想说什么?”姜宁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环境,准备万一事情有变,随时溜之大吉。
“你这样防着我做什么?若我想对你不利,你以为就凭你这样的小身板,防得住我吗?还有院子外那一群所谓的暗卫,既然我能发现他们,你们以为他们的剑能快得过我的毒吗?姜宁,你们未免太小看我了。”
“我们并没有小看你,相反,我们很重视你,你可以尽情嘲讽我们的防卫,我并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初见时那个言笑晏晏温暖和煦的亓舟,是不是这场惨案的制造者,他对我说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我未曾欺骗过你。”他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补充道:“答案我已经给你了,能不能猜出来,是你的事。不过,我觉得今夜之后你就不在乎什么真相了,欺骗和隐瞒无处不在,在你身边的人,真的是你的朋友,他们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你着想吗?”
“姜宁,喝下这杯酒,像从前一样,在你的梦境中寻找你想要的答案吧。”
第九十八章 梦境
姜宁又回到了宁妤的记忆梦境。
宁妤刚出生的弟弟的名字还是按照她的意愿改成了并不吉祥的“宁”。女皇不喜欢这个孩子,因为他的到来,是用天齐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那个天真幼稚的婴儿只知道在襁褓中为了一口奶水哭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一个悲剧。
因为怀着这个孩子,宁央锦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宫内外都很惶恐不安,就在女皇历经艰辛的十月怀胎,即将临盆的时候,有刺客潜入了宫廷,天齐为了保护她,重伤身亡,就死在宁央锦的面前,鲜血染红了女皇寝宫前的砂石路,宁央锦的脸上身上都是天齐的血,身下也是血淋淋的一片,新生儿就在血泊中哭闹不止,所有的羽林卫、内侍、宫女见到这一幕的时候,都沉默哀恸,不敢上前去同女皇说话。宁央锦眼前一片猩红,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到风声呼啸,隐隐夹杂着天齐的低吼和他最后的那句来不及说出来的话。
他最后到底想说什么?宁央锦眨了眨眼睛,血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也好想和他最后再说一句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是像天底下的妻子对丈夫那样的真挚的喜欢,甚至比他们还要深刻,不是母性泛滥,不是同情也不是利用,就是简简单单的喜欢。她的喉咙痒得出奇,发出了奇怪的低吼声,她就像失去伴侣的野兽一样,彷徨无措,痛到无法呼吸。
远处飞奔而来的穿着桃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是谁呢?她为什么也哭得那么伤心,好像把心肝脾胃肾都要呕出来了?好心疼她啊,不过,她也好累啊……
“然白首”,宁央锦听过这个名字就明白了宁妤的意图,她是多么希望她的父亲平平安安地活到白头啊,因为她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她原谅了她的任性,把孩子的名字改成了“宁”。
姜宁在宁妤的意识中,看到了天齐死去的场景,泪流满面,她早就把他当成了亲生父亲,对他的感情,就像宁妤一样浓烈而真实。只不过孩子是无辜的,她还能理智地对待这个孩子,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照料。她只比这个婴儿大四岁,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因为姜宁的意识存在,为他安排起居照顾的人,把他照料得很好。
宁一直到十二岁都住在姐姐宁妤的仪善宫里,直到宁妤十三岁出游之前,她都是一直把弟弟带在身边。和他一起在仪善宫的八年时光,岁月似乎变得很快很快,那个粉嫩的小团子从只会嗷嗷大哭到处找奶娘和姐姐,渐渐长成了梳着垂髫小髻的背着书袋往返宫学的学童。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像抽条的柳芽一样,不经意地长大了,会抱着姜宁的腿撒娇让她做好吃的,会偷懒赖掉先生布置的课外作业,会在见到威严的母亲时悄悄躲到姐姐的裙子后面,又忍不住探出头来张望,偶尔被姐姐提出来当着母亲的面背诗的时候,鼓着腮帮子,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他越长大就越可爱,长得很像他去世的父亲,宫里所有还记得那个人的人见到他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叹息一声,姐姐也会偶尔捏一捏他的小圆脸,然后出神地望着虚空,仿佛那里有个人一样。
宁妤越长大就越讨厌这个巨大而空洞的牢笼,单调不变的楼阁和景观,单调不变的宫侍和护卫,单调不变的四角天空,连飞鸟都不愿意在此停歇,担心折损了它们的自由之翼。她开始频繁地偷跑出宫,小时候父亲带着她经常出宫去玩,她记得路线和方法,稍微长大一点了就试探着想要越走越远。有一天她忍不住出宫跑去了京郊,差点没赶上宫门落锁,回到仪善宫的时候,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懵懵懂懂的弟弟宁也跪在卵石路上,头一顿一点地在打瞌睡。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宁忍不住问她:“阿姐,宫外好玩吗?我也想去,我不想在宫里罚跪,我的腿好痛哦!”她掀起宁的裤脚,才发现他的膝盖已经肿得比包子还大了。女皇没有出面惩罚她,但她因此一整年没有再出过宫。直到她学会了和女皇讨价还价,才有了自由出入宫廷的权力。
十二岁那年的上元灯节,凤宁来了一群闻名天下的杂耍班子,他们每隔几年都会到四国各地巡演,因为他们的节目精彩刺激,表演动人心魄,所到之处的百姓无不趋之若鹜,一时间万人空巷,整个凤宁的人都在谈论他们观赏节目的经历和感想,连宫里的人都不例外。姜宁从宫学的皇子班接了宁,就听见隔壁那些皇子伴读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如何逃课请旨回家去看杂耍,她的伴读刘琮也在其中。说起刘琮此人,大智慧没有,有时候还有点傻乎乎的,小聪明倒是不少,是个很称职的玩伴,将来也会是很忠心的下属,不像那个连承君,长得好看又聪明有什么用,她又不是要开“美男子俱乐部”,也不想培养什么当世的名儒大家,他天天就会板着脸说教,要是跟在姜宁身边,恐怕她烦也烦死了。
姜宁咳嗽一声,伴读们立刻安静下来,一个个宛如鹌鹑,接着便响起稀稀疏疏的读书声,气氛一派严肃,也不知是谁突然噗嗤一笑,所有人便哄堂大笑起来,嘻嘻哈哈地凑过来向姜宁行礼。
姜宁一向鬼灵精怪,不拘小节,宫里所有孩子都喜欢她,当然,除了骄傲的宁瑶和每天冷着脸看不出喜恶的连承君。她又是个极受女皇喜欢的公主,跟着她就算闯祸了也不会有多大的惩罚,尤其是这一群伴读,经常跟着她在宫里“惹事生非”,所以姜宁被称为“小魔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刘琮凑到她跟前,十分狗腿地问:“公主您过来有什么事啊?”
姜宁斜了他一眼,悠悠地说:“我耳朵可好得很,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可门儿清!这次你们出去不许丢下我,上次去西山牧场你们自己溜了,就把我一个人留在母皇身边陪她批改奏折,可把我闷坏了,不行不行,这次换个人牺牲,我也要去看杂耍!”
男孩子们都苦着脸不敢说话,刘琮仗着跟姜宁关系好,大着胆子说:“你是公主我们又不是,除了你谁还能拖住女皇陛下,你就为我们再牺牲一次嘛,大不了我们每个人回来的时候都给你带一份礼物,保证不重样还合你心意!拜托了,这次昌乐班只在凤宁待半个月,下次再来估计又得等上十年了。”
“不,我要去,你每次都这么说,带回来的礼物除了糖葫芦还是糖葫芦,我自己都会做,谁要吃你带回来的。”
“这次保证不带糖葫芦啦!”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他们都是当朝大臣的子女,自幼便十分聪慧,不然也不会进宫来当伴读。因为还都是孩子,所以宫学规定他们半个月放两天假,昨天才从宫外回来,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的,这就又想出去看杂耍了,先生们肯定不会答应,只有从公主身上下功夫,让她去跟女皇陛下求个恩典,或许还能出去看一次,一般来说,只要公主开口了,女皇就不会不答应,大不了作为代价的那十篇万字策论他们代笔,虽然没有公主写得好,但也能糊弄过去。
“不行,这次我一个人去,不带你们,哼!”姜宁拉着宁就要突出重围,宁跟在她屁股后面,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傻笑。
“阿姐阿姐,我也要去!”宁不肯走,跟着男孩子们闹她,把她拖住了,姜宁一瞬间就被他们围在了中间。
这时假山拐角处缓缓走过来一个人,蓝色的宫学长袍被玉圭压得死死的,轻风吹过仍然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书,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停在吵闹的人群面前。
“纵使昌乐班的杂耍难得一见,你们也不必如此激动吧?这么一闹,全天下都知道你们又要去骗女皇陛下了。”少年身材瘦长,俯视着这一群吵吵闹闹的“小豆丁”,微微皱着眉头,宛如清风徐来,吹皱了一池春水。
少年们轰然而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姜宁身后,拱手行了见面礼。新来的少年只是微微颌首,对着姜宁也未行礼,看来他刚才是在假山后面读书,真的被他们吵得受不了了才出来制止的。
姜宁瞄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奇鬼志怪录》?咦惹,他还喜欢看这种书,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口味这么独特。姜宁歪着头想了想,说:“听公仪叔叔说,你天资卓越,是个‘小智囊’,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给我出个主意,让我们所有人都能名正言顺地出宫去看杂耍,我就送你一本奇书,保证精彩至极,不会输给你手里这本《奇鬼志怪录》,如何?”
“好。”连承君并未迟疑,一口答应,少年们欢呼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能出宫看杂耍去了。谁知连承君微微一笑,竖起三根手指,幽幽地说:“三本。”
姜宁眼前一黑,原地栽倒。
第九十九章 出宫
连承君这只狐狸,竟然知道姜宁打的什么主意,像《奇鬼志怪录》这样的书很少见,比它精彩的?对不起,世所罕见。姜宁手头当然没有这种书,她本来是想拿着《聊斋》小故事来凑数的,连承君狮子大开口要了三本,那她岂不是得把整本《聊斋》默写下来?想来是因为姜宁常在宁睡前给他讲故事,有的故事被宫女们传出去了,连承君有所耳闻,知道她是能自己写故事的,所以加了这样苛刻的要求。
傍晚姜宁和宁一起吃饭的时候,刘琮跑过来蹭饭,三个人在席间抢菜抢得不亦乐乎,突然就听见姜宁的贴身大宫女桔枝“噔噔噔”跑进来的声音,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吩咐着宫女们做好准备,说是内宫总管章书大人来了。
姜宁还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肉丸,宫门外就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内宫总管章书穿着暗红镂金雀翟宫装,手里拿着金黄色闪瞎人眼的圣旨,脚底生风地进来了。章书瞟了一眼本不宜在仪善宫出现的刘琮,后者怂的不行,缩着脖子自觉地跪下来等着挨批,谁知这位威严的总管大人并没有理他,径直路过了他,奔着姜宁去了。姜宁看她表情严肃,心说不好,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章书满意地点了点头,摊开手里的圣旨读了起来。
章书读完,姜宁还在云里雾里飘着,还是刘琮有眼力价,跑过来把姜宁扶起来,暗地里掐了掐她的手心,把她痛得“嗷”一声惨叫,回过神来。这道旨意来得如此轻松迅速,让姜宁对那条不平等条约更加忿忿。女皇已经准了他们所有人三天假期,对,宫学的所有人,包括连承君在内……甚至讲课的先生们都有份,旨意里说是女皇心情好,因为连承君很好地解决了苍云东北地区春旱严重的问题,对于他提出的“上元灯节应当让皇子皇女们走上街头代女皇与民同乐,增加人民度过春旱困难时期的信心,从而带动经济发展”狗屁理论竟然连连点头称赞,大手一挥就写下来这份圣旨,让姜宁去宫学代为传旨。
什么呀,募捐和青苗法这种主意她能提出来几百个好吗?明明昨天和女皇说过了,她也在朝会上隐约透露了这种想法,只是没有明着下旨让世家大族们捐款,这小子真会截胡,就这样抢走了功劳,还骗了她三本书!三本!整整三本!
姜宁气得爆炸,刘琮一边按住她颤抖着想要撕了圣旨的手,一边亲切地同章书套近乎,把她哄得眉开眼笑,带着一众宫人回去了。姜宁见她走远了,怒吼一声,就要冲出宫门去找连承君算账。
刘琮死死拉住她,劝她说:“公主息怒啊!连承君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好歹放我们出宫玩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他这会儿正得陛下的心,你要是揍了他,说不定我们就出不去了!”
姜宁冷静下来,站住了,咬牙切齿地说:“凭什么呀!那是我想的主意,他这不等于是拿着我下的蛋诱惑我再下一个吗?”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呆了,也没顾着给她留面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刘琮也不拉她了,抱着肚子坐在台阶上笑个不停。姜宁等他笑够了,威胁道:“你去找个麻袋来,把他套起来毒打一顿!不然以后别想我再开口跟你说话!”
“我不去。”
“真不去?”
“不去。我又不傻,能给你当枪使吗?公主,你又不是看不明白,陛下就是等着世家自己提出来这个主意,毕竟这条政令一下,利益受到危害最大的还是世家,他们当然不会同意了。你和连承君,不同的只是一个身份罢了,但你提出来,所有人都不会高兴,连承君提出来,他们不敢不高兴。”
姜宁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她又何尝不知道呢?女皇都不敢让人知道她提出过这种异想天开的政策,一旦世家知道了,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但在这种时候,这两条办法都是很有用的,如果管理得当,至少能暂时缓解问题,女皇想用,但又不敢用,只能示意支持她的世家自己提出来,连承君只是一个幌子罢了,事情解决了,他名利双收,坐实智囊称号,事情搞糟了,他还是未及冠的少年,一句“少不更事考虑不当”就可以圆过去。在这场政治博弈中,他们不会有任何损失,并且推行了他们的政策,还能在改革浪潮中保有体面。
刘琮见她消了气,贼兮兮地凑到她耳畔说:“哥哥我是谁,等我们一起出宫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吃苦头!”
姜宁白他一眼,给了他一个爆栗:“你是谁的哥?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不敢说了,我们接着吃饭吧,我还没吃饱,让桔枝吩咐厨房再做点来,上次你给我吃的那个什么,对了,水煮肉片就不错……”
姜宁端着一碗白米饭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第二天,所有“小学鸡”们都走出了宫门,奔着昌乐班的杂耍场去了。大家都围在姜宁身边,一人一句哄她开心,信誓旦旦地说要去找连承君的麻烦,让他有要书的贼心没拿书的贼胆。
谁知拐进帐篷里的最大贵宾隔间就碰到了坐在那里喝茶的连承君,身边坐着一个娇俏的粉衣少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夭寿的是,连承君竟然满面春风,一改平日里严肃端正的表情,眉眼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
姜宁跟身后的人都张大了嘴,夸张地瞎起哄,一时间气氛热烈而尴尬。姜宁啧啧赞叹:“铁面书生也有这种柔情似水的一面,当真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金刚杵磨成绣花针……呸呸呸,说错了真少见啊。”
他们都看到连承君的身体明显僵直了一下,心里暗暗发笑,他们之中也只有六公主打嘴仗厉害点,今天也让他尝尝苦头。
连承君很快调整好心态,瞟了他们一眼,竟然笑着说:“六公主博闻强识,连这种比喻都知道,在女子中也是颇为罕见啊。”
姜宁额头上冷汗涔涔,恨不得把自己的嘴撕了,她当然没看过这个时代的“教科书”,但作为一个成年女性的灵魂,她什么不知道?得,这下脏水全泼自己身上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扫了背后的跟班们一眼,他们都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刘琮更夸张,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公主殿下,不如我们去隔壁看吧。”
“不,我今天就跟他杠上了,非要在这里当电灯泡。你们都过去吧,等我灭了他的威风,再过来和你们痛饮三杯!”姜宁豪气冲天,一屁股坐在了连承君旁边,怀里抱着乖巧的宁,专心致志地看起了杂耍。另一边的宁瑶气得鼻孔冒烟,她又好面子,不敢在外面和她起冲突。
连承君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开始有规律地敲起了桌子。姜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大着胆子说:“你这样不算数,那三本书你甭想了!我不会给你的。”
“怎么不算数?你要是反悔,那我就让天下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蛤?我的真面目?我行的正坐的端,有什么好怕的?你才是小人,你欺骗儿童,骗取苦力!”姜宁跃跃欲试,准备跟他舌战一百个回合。正吵得热烈,帐篷中间的杂耍演员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了下一个节目。一个拿着长竹杠的女孩子从钢丝的另一头缓缓走来,边走边唱,歌声响遏行云,格外动人。她唱的似乎是一首情歌
不教春江水空流,不教秋月懒起山。
不愿青春负韶光,不愿相思日日盼。
君若船来我作帆,风浪共渡出千滩。
君若树来我作藤,生死相缠老青山。
第一百章 少年
姜宁眉头一皱,这首歌……不是桑怡霄那天唱的吗?她抬头仔细一看,女孩子已经从钢丝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顺着一匹飘扬的红绸布翩然落地,抬眸的一瞬间,视线落在姜宁身上。
高鼻深目,五官浓烈而立体,皮肤白皙,身材瘦长,很像西域舞娘,却有一股不一样的气质,一看就是倔强而坚忍的人。
这个人是桑怡霄?!
姜宁恍恍惚惚,看着他在台子上翻飞腾跃,宛如彩蝶,台下的观众大声叫好,纷纷拿出银钱饰物抛在台子边上。姜宁看着桑怡霄的脸,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嘻嘻哈哈地笑,一直抿着嘴唇,似乎有些不耐烦。
刘琮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她身边,见她直勾勾地盯着桑怡霄看,便笑着说:“殿下好眼力,他可是昌乐班最红的台柱子,长得好看不说,功底一流,身体柔韧,什么动作都难不倒他,据说很多达官贵人都想要他,班主就开了天价,他的身价可不低。”
“他叫什么名字?”
“啊?”刘琮愣了一下,“干这行的都会取一个艺名,他好像叫‘飞羽’吧。怎么,你对他有兴趣?”刘琮嘿嘿直笑,不怀好意。
姜宁揪了一下他的手背,把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狗爪子”拿开,说:“我挺想跟他说说话的,你有办法吗?”
刘琮伸出手摊在她眼前,姜宁心领神会,从腰上挂的荷包里掏出来一块玉佩,成色极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女皇那里得来的,不过能随身带着,应该是价值不菲的。刘琮觉得这玉佩有点熟悉,接过来认了认,立刻嘟囔着说:“敢情我送的东西就跟街边的白菜一样,你说送人就送人了?!”这块玉佩是他从前送给姜宁当生日礼物的,虽然有点感动她把他送的东西随身带着,但是她这种行为真的很让人生气。
姜宁拿着玉佩敲了他的脑袋一下,笑着说:“想什么呢?!我让你拿着这块玉佩去门口禄丰祥取些银两来,拿你的礼物送人,我至于这么寒酸吗?”
刘琮立刻眉开眼笑,谄媚地说:“怎么会呢?殿下最大方!所以我可以偷偷拿一点当零花钱吗?”
姜宁点了点头,催促他:“别废话了,快去。”姜宁这块玉佩是她在禄丰祥存款的取款凭证,可以在禄丰祥所有分号随时取出大额款项。刘琮那小子家教严,家里给的月钱每个月都不够花,经常蹭吃蹭喝蹭玩,还总是问她借钱,她都习惯了。
不知道刘琮搞了什么幺蛾子,演出结束后竟然传出来某位大家千金花巨款包下飞羽,要和他清谈一夜的消息。连承君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她一眼,用扇子在左手上敲了三下,表示威胁,姜宁欲哭无泪,恨不得马上撕烂刘琮的嘴。
但她好歹是见到少年时的桑怡霄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外面套着宽大的袍子,走起路来翩然如风,不过姜宁见到他的时候实在是惊呆了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瘦的像只猴子一样,两眼空洞无神,颧骨高而嶙峋,十分吓人,完全失去了舞台上的熠熠光彩。因为刘琮传话失误,她不能露面,让桑怡霄见到她的脸,不然将来人家发现了她的身份,她该怎么做人啊,关键是,她妈得把她捶死。
于是姜宁坐在四扇屏风后面,同他隔着屏风说话。屏风那面传来淡淡的檀香气息,带着沐浴后湿润的水汽,钻进姜宁的鼻子,一向对檀香有些敏感的她打了个喷嚏。
少年桑怡霄静静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挪动,甚至眼珠子都不肯转一下,就像个死人一样。姜宁只好先开口:“你就是‘飞羽’?看起来和舞台上那个人不太一样啊。”
“是。”他淡淡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
“你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
“聊天。”
桑怡霄这么耿直,姜宁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默默坐着,沉默半晌之后,又忍不住脱口而出:“你饿吗?”
听到这句无厘头的话,他终于动了,用手摸了摸鼻子,回道:“不饿。”姜宁隔着屏风都能感受到他的不安与瑟缩,像是长期生活在恐惧中的人,突然得到了关心,不自觉地要用冷漠把自己包裹起来,才能面对他人。
姜宁叫人摆了一大桌子饭菜上来,他们见面的月见楼是凤宁最好的酒楼,也是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建筑,姜宁在五楼订了包间,上面还有两层楼,但都不对外开放,即使是在五楼,也能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辉煌而温暖,万家灯火像是喧闹的群星落到了地上。屏风就放在窗前,两边的人都可以看到窗外的风光。姜宁给自己倒了杯果酒,静静地看着窗外。
“你找我来,只是为了在我面前吃一顿饭?”
“我找你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惊叹于你精湛的技艺罢了,我以为,在台上那样闪闪发光的你,会是一个健谈的人,所以我还没有考虑过要和你说什么。”
“你想让我在这里再给你表演一遍吗?”姜宁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冲,仿佛是被踩中了痛脚。
“不,不是的……呃……不如你给我讲讲你周游各国的经历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凤宁一步呢。”
“像你这样的富家千金,自然不需要四海为家,卖艺为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就算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不过是因为出身特殊,才囿于方寸之间,河山壮美,我也想亲身领略。我不想永远待在这里,被四四方方的天空困住,被他人的道德逻辑困住,我只想做我自己,完完整整的自己。唔……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从小就在杂技团吗?”
在姜宁看不到的地方,桑怡霄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他注意到窗外那条本来十分幽暗的后街巷道突然亮起了红光,因为并不是很显眼,他也就没放在心上,他不可置否地回道:“不是。”
“嗯……那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你想不想离开杂技团,自由地生活?”姜宁不知道梦境和现实有什么联系,她本以为这个梦境是宁妤的回忆,但她又发现自己可以操纵宁妤的身体做她想做的事情,所以她认为这个梦境可能反映了宁妤的一些过往,但又不是她所主导的,姜宁在这个梦里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跟现实产生交汇,她只能管中窥豹,从梦境里找到现实事件的缘起,从而找到亓舟所说的“想要的答案”。桑怡霄现在还是一个少年,他在一个有名的杂技团里,是团里的当红头牌,但他很显然过着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性格里偏执和暴躁的一面已经压制不住了,根本不像后来姜宁所见到的那个爱笑的潇洒青年,到底这几年中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见到桑怡霄之后,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或许亓舟也是宁妤的故人,他们曾经是相识的,因为某些事情或者是提前知道了姜宁的现状,亓舟在见到姜宁的第一时间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露出马脚。那么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在梦境里弄清楚桑怡霄的来历和去向,还有就是找到亓舟,了解一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未来那件焚尸案是否有关键性影响。
桑怡霄听了姜宁的话,哈哈大笑,嘲讽她的天真:“像我这样的人,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里罢了。这位小姐,你不要在这里消遣我了,纵然我只是个玩物,也不想从你们这样装作悲天悯人实际却对他人的血泪拍手叫好的人嘴里听到‘自由’这两个字。”
“你误会了……我不是……啊呀,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可我真的没有恶意,是很诚心很诚心地想要帮忙的。”姜宁急着解释,打翻了桌上的杯盏。另一边的桑怡霄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痛苦地捂上了耳朵,仿佛沉入了绝望的深渊,无法呼吸。
姜宁听到动静,一声惊呼:“你怎么了?!”
桑怡霄没有理她,一扬手把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掀翻了,屏风也被打翻,姜宁下意识地挡住脸,却发现桑怡霄并没有看她,而是捂着心口跳上了窗台。
“就让一切结束吧!你们不要再逼我了!”桑怡霄嘶吼着,跳了下去。
姜宁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他,撕扯过程中她的头发被窗棂挂住,散开了,正好挡住了脸。她死死拉住桑怡霄的手,感受到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布满了厚厚的茧子,他已经是一个一米六几的少年,而她还是个小豆丁,胳膊细得跟擀面杖一样,根本拉不住他,再加上桑怡霄根本没有求生意识,完全不肯挣扎,她就更拉不住了,甚至自己的身体都被拉出了窗外一大半。
“你不要放弃!求你了,不要放弃!从这里掉下去……会死的!求你……求你……求你了!”姜宁脸上青筋迸裂,眼泪鼻涕直流,声音里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他。她的眼泪直直地掉下去,砸在桑怡霄的脸上,温热的,好像有什么钻进了他自以为早已冰封的心底里,生根发芽,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第一百零一章 意外
姜宁哭着不停喊他,突然感到身体一沉,被重力扯得麻木的右手旁边又多了一只手,那只手渐渐伸上来,抠住了木制楼阁的突出部分。
“你松手。”姜宁听见他的微弱声音在下面响起,更紧张地攥紧了他的右手,大声说:“我不放!死也不放!”
“松……手,我可以……自己上……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字,姜宁这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是他不想死了,以他多年练习空中杂技的功底,他完全可以自己爬上来,如果姜宁再拉着他,才会适得其反,说不定两个人都得掉下去。
姜宁破涕为笑,嘟囔着说:“我慢慢松手,你不要骗我!”说着慢慢松开攥着他的右手,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本来两人在空中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姜宁的一半身体卡在窗子上,才能堪堪挂住桑怡霄,她这一卸力,自己反而挂不住了,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姜宁心想:装逼遭天谴啊!她为什么要订这么高档的酒楼,在这么高的地方吃饭?好好找个路边摊来碗阳春面小馄饨不行吗?!
幸好不是她本人掉下去姜宁松了口气,这样掉下去说不定就梦醒了,查案的计划还没开始就泡汤了。
可她完全没感受到预料中的坠地的重击和疼痛感,只是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的下巴,在隐隐约约的灯光下,她只注意到这个人的眼睛,宛如一潭清澈的湖水,映着春花秋月,风霜雨雪,一眼望过去,仿佛看到了璀璨的星光落在了他的眼底。
她从他怀里落到地上,才知道他眼底的星光是什么那是渐渐燃起的火焰的反光。大火从月见楼后巷的民居里熊熊燃起,一直烧到月见楼一楼,火舌从辉煌壮美的木制楼阁底下一直延伸上去,楼里的人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惊声尖叫着,互相扑打对方身上的火苗,一时间整条街都喧闹起来。姜宁记起桑怡霄还在楼上挂着上不去下不来,急得不得了,只能大声呼喊刘琮的名字,希望他还在附近,没有溜出去寻欢作乐。
“你怎么会从上面掉下来?”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姜宁下意识回头,刚才救了她的男人还在原地看着她。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听声音似乎还在变声期之前,应该是个少年。少年戴着银色面具,尚未冠发,身材瘦长,光看气质就知道应该是一个美少年。
“我刚才掉下来的那个窗口上还有人,我们俩差点一起掉下来,你能帮忙把他救下来吗?拜托了!”
少年点点头,脚尖轻点地面,飞了起来,一路踏着月见楼迅速而敏捷地窜上去,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个房间外的窗口,他先把桑怡霄拉上去,过了片刻又扶着他从上面飞了下来,落在姜宁的身边。
姜宁连连道谢,忘了自己还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模样。桑怡霄呆呆地站在一边,好像惊魂未定。远远跑过来一群白衣少年,拨开混乱的人群,不断呼喊着谁的名字。姜宁耳朵灵敏,立刻就听到了刘琮的声音,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喊他。
刘琮找到了她,他的脸红通通的,一身酒气,看起来刚刚还在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姜宁狠狠瞪了他一眼,谁知他指着她一脸震惊,结结巴巴地说:“公……公……公……小鱼儿,你刚刚……干嘛了?”
“我没干嘛啊,这都着火了,他们把我救出来的。”姜宁整了整衣服,依旧拿头发遮住脸,侧着身子跟他说话。
“那你……”他咽了咽口水,绕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你衣服头发乱成这样,我还以为你被人欺负了。还好还好……”
“好什么好?!”姜宁跳起来给他一个板栗,“满脑子想什么呢?你把我丢在这里不管,自己去寻欢作乐,你还好意思?”
“唉哟!我的姑奶奶,这不是你要清净地方,我才安排了月见楼,谁知道会着火啊?幸好你没事,不然……不然我就死定了。”刘琮见旁边还有人,及时收回了话头,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凑在姜宁面前,问她:“那我们这就回去吧?今天月见楼着火的事很快就会传回宫,陛下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你可得帮我求情。”
姜宁哼哼唧唧,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还是点头答应了。她又答谢了戴面具的少年,最后同桑怡霄说:“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关于刚才的问题,如果你考虑好了,再告诉我吧,这几天,如果母亲允许我出来,我就会来看你表演。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就这样在绝望和不甘中度过一生,还是努力抓住希望,跳脱出去,你自己决定。别人说的都不作数,只能遵从内心的选择,才能获得心境的平和。”
桑怡霄还在发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可是言尽于此,她也不能再说更多,人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谁也不能对别人的命运负责。
回到仪善宫已经很晚了,沿路的各个宫殿都已经熄灯落锁,只有她的仪善宫还灯火通明,姜宁看见门口的銮驾,就知道大事不妙,她硬着头皮走进去,看见乌泱泱一群人站在仪善宫正殿里,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羽衣华服,金碧辉煌的女人。
宁央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腰背板正,坐得一丝不苟;鬓发如云,簪着凤凰步摇;眉眼如画,双目狭长凌厉。她抬眸看了一眼姜宁,只一眼,便让她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那双眼睛红通通的,好像眼睛的主人才偷偷哭过,它的主人从来庄重端正,为人严厉狠辣,几乎从不哭,却因为儿女出门胡闹,担心得掉了眼泪。
姜宁大着胆子跑过去,偎在她脚边,双手捧着脸趴在她的膝上,仰着头望她。她眼睛清亮,这样仰着头望人的时候格外软糯可爱,一张圆脸泪痕遍布,楚楚可怜,宁央锦一下子就心软了,不忍再训斥她。她摸了摸姜宁的散发,感慨道:“你呀……只有你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我听说你在宫外出事,吓得魂都飞了,你还好意思跟我笑嘻嘻的。我不让你出宫,不是要关着你,只是我得罪的人太多,他们伤害不了我,很有可能从你身上下手。若你出事,我……”
“阿娘,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姜宁低声细语,“我不会出事的,我还要陪着你,陪着儿,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刘琮身为你的伴读和护卫,没能保护好你,竟然让你一个人身处险境,一定要罚,这次你不许求情,如果不让他长点记性,那要他也没什么用,不如赶回家去。”
“可……不要嘛,不要啊……阿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喜欢他,不想赶走他。”姜宁忍着一身鸡皮疙瘩对着宁央锦撒娇,想想她也是不容易,过去二十多年不知道“撒娇”是什么东西,在梦里投一次胎反而无师自通。
“你喜欢他?”宁央锦的脸黑成了锅底,“他对你干了什么?他胆敢越界,勾引于你?”
“……”姜宁百口莫辩,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是喜欢和他一起玩,不是阿娘对爹爹的那种喜欢啦。”
宁央锦难得露出了羞涩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又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想必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女孩子家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尝到‘情’的滋味,情太伤人了。我只愿你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像我,也不要像你父亲,我们都不是长命的人,一生中杀戮过重,羁绊太多,反而不好。”
“嗯。”母子两人陷入了沉默,人生中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没有谁能如愿以偿。
最后刘琮还是受了罚,虽然不重,他还是捂着屁股嘀嘀咕咕了好几天。姜宁险些出事,再要出宫的时候,身边就围满了护卫,一个个打扮成富家少爷,活像一群纨绔子弟偷偷带着小妹妹上街玩。
只是从那天以后,姜宁再也没能找到桑怡霄,短短一夜之间,这个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第一百零二章 清晏
转眼间姜宁又在梦境里度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最重要的当属女皇为她请了一个天才少年作为陪读,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少年就是月见楼着火那天救了她的人。少年名叫“公仪清晏”,是女皇侧夫公仪微生的远房亲戚,也就是说,他是天辰国皇室子弟。只不过他是旁支,在嫡庶分明等级严格的天辰国,和普通贵族没什么区别。公仪清晏从小就是神童,聪慧非凡,才十六岁,便才华过人,得到了许多名儒大家的称赞,这次来到苍云国,是来拜访请教他的远房表叔公仪微生,顺便游学,预计会在苍云呆上几年。
姜宁对他不太感兴趣,但她对连承君的反应很感兴趣,毕竟上次他讹诈了她三大本《聊斋志异》,默写得她天昏地暗,写得她手都要断了。公仪清晏一来,说不定他的凤宁“智囊”称号就要没了,看他该怎么嚣张,哼!
果不其然,公仪清晏也是一位美男子,论相貌还在连承君之上,论才华似乎比不出来,因为各有所长,各有千秋。但凤宁的女孩子们显然对新鲜“男神”比较感兴趣,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位新晋的公主侍读。
被侍读的公主本人就不见得有多开心了。
虽然每天见到他都要花一点时间来感慨他的“美貌”,也是大饱眼福,虽然他也和蔼可亲,能在她背不出本土教学文章时稍作提醒,可这个公仪清晏,明显是个黑心馒头。在对姜宁智力内存的压榨上,他和连承君不谋而合,甚至狼狈为奸,每天变着法子骗取她的存货,搞得她苦不堪言,一见到公仪清晏的影子从门口转角慢慢靠近,她的眉头就纠结得跟绳子打了结一样,整张脸都变成了苦瓜。
因为教学进度明显不同,公仪清晏事实上是和连承君一个班的,他们是高级班中的高级班,一间教室就他们两个人自习,偶尔公仪微生会来看看他们,或者其他的老师们过去跟他们聊天唠嗑,名为指导,实为接受指导。不像姜宁,她还在中级班苦苦挣扎,每天摇头晃脑地背诵着拗口的古诗文,抓着毛笔一个字一个字地雕琢修正,这还是她有现代的学习功底,才能跟大她三岁的刘琮一个班。不过说实话,刘琮还真不是读书的料,啧啧,每天看他被老师针对,叫起来背文章又磕磕绊绊抓耳挠腮的样子,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这一天姜宁在课堂上打瞌睡,前座的刘琮又被夫子叫起来背文章,她一个激灵打起精神来准备看笑话,谁知这时就响起了下课铃,夫子一刻也不停留,匆匆卷了书本就跑了,徒留姜宁在座位上叹息不止。
夕阳西下,教室里大家的脸庞都染上了金色的光辉,橘色的晚霞漫天延展,宫里的红墙黄瓦都在橘红色中融为一体,姜宁伸了个懒腰,哼着歌收拾东西,不经意间一抬头,前门就拐进来一个清瘦的蓝色身影。那个身影略略矮身,对着走出去的夫子行礼,夫子捋着压根不存在的胡须,高兴地接受了,大步流星地走了。少年一直等着他走远,才回过身来,扫视室内。
姜宁正偷偷摸摸地拉开后门,打算溜走,突然背后一凉,感受到了某人的视线。
“六公主,我送你回宫吧,顺便给你讲讲昨天的功课。”少年悠悠开口,声音清亮。
姜宁急忙摆手,纵身一跳就精准命中了自己提前放在门口的靴子,撒丫子就跑。谁知她刚走过宫学的月亮门,拐上鹅卵石小路,就看见前面有个蓝色身影,站得笔直,好像已经站在那里许久了一样。
“小鱼儿,你跑什么?”
“你你你!你不准这么叫我!”
“哦?是吗?那刘琮怎么可以叫你‘小鱼儿’呢?我俩同为公主您的陪读,您不能厚此薄彼呀。”他眯着眼睛笑,一脸奸诈。
“那不一样,刘琮跟我一起长大,就像我亲生哥哥一样,你才来了几天,不能叫得这么亲密,搞得好像我们俩关系很好似的。”姜宁一脸戒备,义正言辞地辩驳。
他摊开双手,十分委屈地说:“难道我们关系不好吗?我难道没有每天接送公主您上下学,为您讲解功课,有时候还给您代抄作业吗?我觉得刘琮还没有我做得好啊。”
“……”姜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是这样没错啦,但是……但是刘琮单纯好骗,一眼就能看得出他心里想了些什么,公仪清晏实在太聪明了,在他面前,她就是透明的,完全没有**和自尊可言。况且他的“粉丝”实在太厉害了,头**的就是她的三姐宁瑶,宁瑶从小就是暴脾气,跟她老爸一点都不像,动辄打骂,不能打骂的就耍阴招,她们两个积怨已久,这一次公仪清晏被指派给她当伴读,宁瑶在女皇面前哭了好几天,奈何女皇坚决不肯同意,还说她身边已经有了连承君,宁妤身边只有一个傻小子,什么事都不懂,公仪清晏派给她才有用武之地,更何况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也不是一辈子待在苍云,宁瑶要去也没什么意义。其实姜宁很能理解宁瑶的心情,她把公仪清晏当做一件新鲜的玩具,不管好不好她都想要,不用说公仪清晏和她父亲有亲戚关系,她心里早就把他划到了自己的阵营里,就是没关系,如此出色的公仪清晏,照她的想法,也只能做她的伴读。
姜宁惹不起躲得起,所以,不跟连承君、公仪清晏扯上关系,是她现在最大的梦想。奈何公仪清晏一来就对她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兴趣,以伴读之名,天天黏着她,搞得她什么都不敢做,天天在外面晃荡,生怕一回去公仪清晏就在殿门口堵她。
公仪清晏见她眼神闪躲,四处漂移,就知道她又想找办法跑路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眼里却盛满了笑意,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漆盒,慢腾腾地打开。他一打开盒子,姜宁就知道事情不妙,谁知他越走越近,把那盒子放在了她的眼前。一阵甜香钻进她的鼻子,面前的张记蜜饯闪着诱人的光泽,引人犯罪。姜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伸手去拿。
公仪清晏一抽手,漆盒的盖子合上,顺势滚进了他的宽袖之中,消失无踪。
“你……”
“我怎么了?我家里有个小妹很喜欢张记蜜饯儿,我要留着,等到哪一天在这里待腻了,或者公主你烦了我了,要赶我回家,我就带回去给她吃。”他此刻就像一只摇着尾巴装模作样的狐狸,十分欠揍,不自觉而加上的儿化音也十分狡黠。
“胡说!你哪里来的妹妹?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一本正经地回道:“可能我娘的肚子里现在就有一个。”
“等到那时候,蜜饯都坏了,你还不如给我吃。”姜宁两眼发光,盯着他的袖子,直勾勾火辣辣的眼神就差没把他的袖子盯出个洞来。
“那小鱼儿你叫声‘哥哥’来听听。”他得寸进尺,继续引诱姜宁。
“我不……你看,三姐来了!”姜宁指着他的身后突然大喊一声,把十分惧怕哭包宁瑶纠缠的公仪清晏吓了一大跳,立刻回头去看,姜宁瞄准机会,一个“黑虎掏心”就拿走了他袖子里的蜜饯,塞在怀里一溜烟跑了。
姜宁跑了一段路,叫他似乎没跟上来,便放下心来,坐在荷花池旁边,喜滋滋地打开了蜜饯盒子。她拿起一个蜜饯,看也不看就扔进了嘴里,片刻之后,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
“啊!公仪清晏!我要杀了你!你个大骗子!坏胚子!呜呜呜……我的嘴……”原来那些蜜饯已经被公仪清晏加过料,奇酸无比,姜宁吃下去,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酸透了,胆汁都要反出来了。
类似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三次以上,公仪清晏对着外人的时候格外知礼懂事,好一个翩翩少年,谦谦君子,可一旦遇上了她,好像不捉弄她一番就不舒服,偏偏姜宁傻乎乎的,就算全力戒备,也防不住他玩出花儿来的伎俩,他的计划几乎百发百中,姜宁每天防备着他的捉弄,应接不暇,只能唉声叹气,愁得抓头发。奈何女皇认为他才华过人,女儿跟着他一定能有所进步,恨不得天天把他们俩绑在一起学习,姜宁一肚子苦水,只能独自咽下,不敢申诉。
第一百零三章 春猎
三月春猎,姜宁终于又能去西山猎场跑马了,她开心的不得了,每天数着日子过,她以为这次是皇家游猎,公仪清晏作为客人,应该不会参加,谁知就在她在仪善宫里准备猎具的时候,桔枝又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姜宁一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她一开口就是个惊天霹雳陛下竟然派了公仪清晏贴身保护她,让他顶替了刘琮的名额陪她去西山行宫。
她话还没说完,殿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蓝色身影,悠悠地飘过来,人还没到,说话声已经传过来了“小鱼儿,我陪你去西山游猎,你开不开心啊?”
姜宁把手里的马鞭攥紧了,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阴魂不散啊?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一点都不开心!”
“哦?不开心啊那也没办法了。桔枝,今天晚饭吃什么?快去小厨房催一催,我有点饿了。”
他语气和蔼可亲,桔枝被他迷惑,不禁眉飞色舞,转身就去厨房催饭了。
姜宁怏怏地坐在花园秋千上,不肯理他。
公仪清晏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本书,坐在旁边的亭子里,吩咐宫女取来茶水点心,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仪善宫的主人,自顾自地看起了书。
“公仪清晏,你就不能放我一天假吗?教学生也没有天天到学生家里蹭饭的道理啊,而且你为什么不许刘琮来,他昨天都跟我说了,是你让夫子把他留在宫学里抄书的,他哪里得罪你了?”
“我觉得你这里的饭菜应该没有第三个人的份量,而且他吃得多,我怕自己吃不饱。他都吃了十几年了,该换换口味了,我刚来,难道不应该特地关照一下我吗?”他一脸无辜。
姜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的歪道理,她知道有问题,却又反驳不了,真讨厌。
“对了,我给你带了一样礼物,你要吗?”
“哼,不要!”
“真不要吗?”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用油纸包裹得很严实的长条形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了几下,姜宁一下就认出来那是她和刘琮念叨了好久的东坊风筝,这个季节正是踏青放风筝的好时候,东坊风筝在民间十分有名,它色彩斑斓,形制新颖,坚固耐用,价格也很便宜,几乎每个苍云百姓都会买几个放在家里。
姜宁眼神闪动,明显有些动摇,又不肯自己走下台阶,别扭得很。
“真的不要?那我就”公仪清晏环顾四周,发现宁趴在门边正悄悄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微微一笑,向他招手。宁犹豫了一会儿,噔噔噔跑过来,睁着大眼睛望着他。
“送你了。”公仪清晏把风筝放在宁手里,宁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姜宁的脸色,见姜宁没有反对的意思,向他道了谢,一头雾水地抱着风筝进大殿了。
姜宁有点不好意思,他把风筝给了宁,就相当于给了她,再给他脸色看的话就有点不依不饶了,姜宁还没有这么做作。
“还生气吗?”他突然出声,竟然出奇的温柔。
“也不是啦……唉,我不生气了。不对呀,就这样原谅你好像有点对不起刘琮,你下次能不能不捉弄他了?”
“他基础不好,也不愿意好好学,将来怎么保护你呢?不刺激一下他,他就不会做出改变。生在皇室,永远不可能安逸一生,陛下也不能保护你一辈子。”
姜宁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他也是皇室中人,对于皇室的争权夺利,兄弟父子相杀的残酷比姜宁更明白,他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姜宁本来志不在此,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宁妤,不需要了解这些东西。
“嗯……晚饭好了,我们去吃饭吧?”姜宁从秋千上蹦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转移了话题。
晚风吹来湿润泥土的气息,桔枝站在殿门口,深红色的宫装被春风吹起来,一切都和谐而美好,天还早,宫里已经灯火通明了,姜宁笑着,向光更明亮处走去。
春猎开始的时候,姜宁还在营帐里补觉,昨天颠簸了一路,她晚上也没睡好。等她赶过去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已经出发了,就剩下宁和宁歆因为年纪太小不能参加而留在了原地,还有公仪清晏穿着一身黑色骑装,难得一见地把头发都挽了起来,清爽利落,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旁若无人地看着。
姜宁骑上马,问他怎么不先走。
他慢悠悠地把书收到马背上的布包里,回道:“我骑射不太好,所以今天来只不过是凑个热闹,顺便给你加油助威的。”
“呃……”姜宁突然怀念起能跑能跳,身体素质贼好,从来不需要别人担心的刘琮,无奈地说:“那你跟紧我,不要走丢了。万一你找不到路了,就发信号弹让护卫们去救你,我可没有时间去找你。”
“哦。”他乖巧地答应,跟在姜宁身后。
西山猎场极大,姜宁今天来也不真是为了打猎来的,在这里跑马十分畅快,可惜每年只有春猎的时候能来一次。姜宁的马很快就适应了,跑进了茂盛的森林,她回头的时候,公仪清晏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仿佛在闲庭信步般悠然。
马儿跑得有点累了,姜宁就在溪边停了一会儿,放了马去喝水,自己躺在了树荫下的大石头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姜宁觉得很清静。公仪清晏跟上来,却不下马,只是伸出了手,俯身小声地说:“快走,这里有埋伏!”
姜宁不疑有他,拉住他的手纵身一跃而上,抱住他的腰,他立马就扬鞭催马,身下的马嘶叫一声,像风一样跑了起来。姜宁回头,身后貌似平静的灌木丛窜出来一群身着麻衣的蒙面杀手,因为衣服的颜色接近枯叶,远处看根本看不出来。他们还带着弓箭,姜宁不敢再看,只听见箭矢破风而来的呼啸声在耳畔擦过。
“这附近哪里能暂时躲一下?”公仪清晏问她,一边闪避着从背后射来的暗箭,一边观察着地形。
“往那边走,我记得那里应该有巡山卫队的驻扎点,不论如何总是会有人在那里守着的。你带了信号弹吗?拿出来报个信。”
“我嫌弃那东西味道太重,忘了拿了。”
“你”
“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你刚才还说你骑射不好,你个骗子!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一根羽箭从身后飞来,擦过姜宁的胳膊,姜宁立马缩了手,险些失了平衡,掉下马去,但那根箭已经擦破了姜宁的胳膊,她觉得伤口有点痒,箭尖好像是淬过毒的。果然不过片刻她眼前就青光闪现,一片模糊,只记得牢牢抱住公仪清晏的腰,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公仪清晏光顾着躲闪,根本没发现她的异样。幸好他的这匹枣红大马是西山猎场养大的,熟悉地形,带着他们躲过了不少危险,终于在姜宁中毒一个时辰后找到了姜宁所说的巡山卫队的驻扎点。
公仪清晏也喘着粗气,用手拍了拍姜宁箍在他腰间的手,喊她:“快下来,我们有救了!”
姜宁毫无反应,他觉得奇怪,回头一看,姜宁已经是脸色发青,出气多进气少了。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把她抱起来,走进山间的小木屋。
木屋里发出咕嘟咕嘟煮水的声音,有个穿着白衣孝服,披着兜帽的少年走了出来。
“出了意外,她中毒了。”
“那不是更好吗?如果她还有意识,怎么会这么乖呢?”少年声音沙哑,“放心吧,他们的毒我还能解,她不会有任何损伤。”
“如果失败了,她会如何?”
“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百零四章 现实
姜宁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中,昏迷后那一段时间的记忆都已经凭空消失了,仿佛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经历。现在,她躲在东方湛的身后,面前是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对他们虎视眈眈,东方湛的护卫们都已经遍体鳞伤,身上染满了鲜血,东方湛执剑护在她身前,一路退避躲闪,他轻功极佳,格斗却不如手下护卫,又带着姜宁这个拖油瓶,实在难以逃脱。
一片混乱中,姜宁问他:“他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东方湛没有回头,他的鬓角汗如雨下,混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鲜血,狰狞恐怖,他的冠带也松了,几缕乱发因为被打湿而紧紧粘在脸上,破坏了他的温雅清和。姜宁拽住他的衣角,就这样望着他的后脑勺,竟然不觉得害怕了。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悄然响起:“是亓舟的人。昨晚你被他用**迷晕,他想带着你从地道逃跑,被我们的人拦下了,现在我们在一艘船上,你小心点,跟紧我。”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有我在,不用怕。”
“叶沉音他们呢?”
“叶沉音昨夜匆匆出城了,并不在榷方,想来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抬头看了看天,初冬的大江水面雾气氤氲,江涛拍岸的声音很大,姜宁很奇怪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敌人就隐藏在茫茫雾气之中,与他们对峙着,好在东方渐渐燃起霞光,一轮红日已经缓缓从江面上升起来了。
姜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把脑海里关于宁妤过往宫廷生活的画面甩出去,回到现实当中,恍若隔世,奇妙的是,不管是梦里梦外,她都在逃亡,公仪清晏最后有没有找到脱身的办法她也不得而知,只是梦里最后一霎那,她竟然有种奇异的感应,此前她一直没有仔细思考过梦境里出现的人和事,这时才隐隐约约觉得公仪清晏身上独特的气质,很像她认识的一个人,至于是谁,她还有点说不清楚。
现在刚刚醒过来,她又面临被追杀的困境,实在来不及再去想。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虎视眈眈,她却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也不知道亓舟到底为什么要带走她。
“亓舟也在船上吗?”
“他被惊风和乱雨困住了,不过我觉得以他的能力,很快就会赶上来,是他吩咐手下把你带上船的,这艘船今早突然出现在江面上,无声无息,恐怕不是巧合。现在这艘船是被他们的人控制的,我们已经在沧江江心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及时控制住这艘大船,他们就会径直走进敌人的地盘。
敌人的进攻放缓,他们在甲板上的二层暂时还算安全,而且这里视野开阔,他们没办法偷袭。姜宁就扶着几近脱力的东方湛在房间的一角坐下来,东方湛把佩剑放在地上,右手还在发抖。
姜宁把他的手拉过来,用袖角帮他擦干净手上的鲜血,然后仔细按摩,东方湛看着低头认真按摩的她,心里一阵悸动。她做任何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完全不会矫揉造作,此时此刻,他又见到了那个对他亲近自然的姜宁。
在榷方重逢以来,姜宁一直对东方湛不冷不淡,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宁妤夺走神智,所以不敢给东方湛错误的信号。可他一如既往地不肯离开,守在她的左右,在她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陪她涉险,就算不能回应他,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东方,谢谢你。”
“我觉得保护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必道谢。”
姜宁坐在他身边,望着窗外的江水,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说:“你说这艘船是突然出现的?”
“是的,此前毫无征兆。昨夜你进了亓舟的院子,我们所有人都很担心你,在花厅里等着你出来。刚过子时,便有人来传信,在叶沉音耳边说了什么,他就急匆匆地出去了,走之前让我赶紧去救你。我到了亓舟的院子,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接着就发现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县令告诉我们这个院子曾经是有一条废弃的地道的,等我们打开地道,追出来的时候,你已经被人挟持着上了这艘船。”
“我觉得很奇怪,现在不是汛期,像这样大的船在平静的沧江上怎么能一夜千里,突破沿途的警戒,直达榷方的呢?更何况,这样吨位的船应该少有码头能停泊,只要它出现在江面上,如果来历不明,肯定会引起注意的。”
“这不奇怪。昨夜刮的是西北风,顺风而行,只要它是从临近五百里以内的码头出发,一夜就可以到达榷方,我刚才看了看,这艘船的各种配置都是非常精良的,看起来才下水过几次,这样的船不多见,就我所知,榷方上游三百里处的独立堡垒盐城就是一个造船技艺十分发达的地方,天下大船,多出于此地,我们龙渊每年要向他们**不少船舶,我与他们也有所来往。”
“独立堡垒?国中之国?”
“这么说也没错,虽说天下四分,我龙渊独占澜江以南的疆土,但世族势力之强,还是出乎你我的想象的,他们大量建造圆形堡垒,进可攻退可守,收容流民,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官府根本无法管理,有时候还会被他们掣肘。盐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历经五百年,不论外界如何改天换地,他们都不曾露出全貌,让人一窥真容,外人只知道,那是法外之地,那里的人,只接受盐城首领李氏家族的治理。”
姜宁点点头,现实历史上何尝不是如此,她也有所耳闻,如今亲眼得见,才知道世族力量的强大,竟然可以与一国之力抗衡。
“船在逆水而行,如果这艘船真的是盐城来的,那我们可能要被带到盐城了。”姜宁沉思半晌,说道:“昨晚见到亓舟,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这件事她是在梦中想明白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
“焚尸案或许只是一个局,一个拖住我们的迷局。审理案件中出现的一系列巧合和意外事件,都系于亓舟一身,而他,是冲着我来的。现在看来,更是如此,这艘突如其来的船便证明了敌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已经算计好了,不论是用计引走叶沉音,还是让我们俩被隔绝在船上,到达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你是说,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有可能刚开始的目标只是我一个人,因为没人知道你会突然出现,有可能正是因为你的意外闯入,他们才改变了计划,仓促之下将我们引到船上,要不然,亓舟行事不会如此错漏百出。”
东方湛点点头,江上的寒风吹动了窗上的竹帘,现在已经是冬月了,如果他们想要从茫茫大江上脱身,就得跳进水里游上岸,但那无疑是一条死路。
“咻”地一声,一枝箭穿破竹帘,钉在了对面的墙上,想必是对方把风吹竹帘弄出来的响动当成了他们想要跳江逃跑的声音,这一箭既是威慑,也是警告警告他们,情势危急之下,他们会动手杀人。
姜宁盯着那枝箭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看东方湛的眼色,他神色未变,还是一片淡然,看向姜宁的双眸里,充满了温情和安慰。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说道:“便是去盐城也无妨。”
姜宁难得一笑,身体放松了下来。
东方湛把自己人叫进来,让他们不必严防死守,各自处理伤口,养精蓄锐,造成放弃抵抗的假象。很快便有船夫仆役上来打扫船舱,清理战斗痕迹,还送上来了热水热食,姜宁和东方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囚禁,分别被关在二楼的两间房里。两人早已约定好,摔杯声为暗号,一旦其中一方有意外,便打碎杯子让对方知道。
此后便一直相安无事,也不见敌人的任何主事上来同他们交涉。姜宁便躺在床上休息,外人看来她是睡了一夜,事实上她却在梦里过了好几个月,还刚刚经历过一次危及性命的追杀,受了伤昏迷不醒。姜宁一直睡到下午,江上晚霞漫天时,他们被催促着走出舱门,眼前出现了一座特殊的城池。
第一百零五章 盐城
说这座城市是堡垒实不为过,结实低矮的石头建筑,围在江畔,筑就了沿江长城,连码头也与江畔的烽火台融为一体,往城里看,这里的建筑都是圆形的,非常像福建的客家土楼,高大壮观,因为有很多个聚集在一起,更加撼动人心。姜宁站在东方湛身边,从船上下去,整个码头都是空荡荡的,只不过,从街道两旁的摊棚数量来看,往日这里并不是这般景象,应该是人潮如织,十分繁华的。
他们一直走到城门下,才终于见到了所谓的“主谋”。亓舟负手而立,站在那里,寒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却没有吹动他严肃板正的表情。他有着与初次见面殊不相同的气质,仿佛姜宁认识的那个亓舟已经在这具身体里死去了,另一个残忍无情的杀手占领了他的身体。
姜宁已经料到了这一切,却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摆脱了惊风和乱雨的纠缠,甚至比他们早一步回到盐城。
一身素衣全程冷着脸的亓舟出人意料地没有与他们说过一句话,他把东方湛和姜宁带进城中最为高大的一座堡垒,众人沿着楼梯一路向上,终于来到了一个类似议事厅的地方。
主座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姜宁他们进来之前,他一直闭着眼打瞌睡,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亓舟一进大厅,就自觉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公主殿下,请坐吧。”老头出声,竟然十分和蔼可亲。
姜宁愣了一下,她在梦里已经适应了原身宁妤的公主身份,所以他叫她“公主殿下”的时候她没有任何不适应。
“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一下,我是您的手下,域煞盐城长老李洵,当然,这是建立在您能拿出凤凰令的前提下。不过,舟已经来信说他的手下见到了您身上的凤凰图腾,想来您的身份已经毋庸置疑了。”李洵对她十分客气,却一直有意忽略她旁边站着的东方湛和地上跪着的亓舟。
“你说什么?什么域煞,什么凤凰令?”姜宁知道凤凰令,之前商尘墟一直逼问她凤凰令和凤凰步摇的下落,告诉她凤凰令是域煞首领的象征,凤凰步摇是苍云女皇的象征,这两样东西,都在宁妤跳崖的那一晚,消失不见了。知道是知道,但她不想露底,所以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反问李洵。
“我们域煞是一个伟大的组织,虽然在外界看来,我们是无耻的刺客,是生活在阴暗之地的虫鼠之徒,但没有人知道,我们掌握着天下四国的经济政治命门,拿我李氏手下的盐城来说,我们建造了天下七分的船舶,出产内陆地区五分的食盐,还有其他各种粮食战马和军械,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李洵激动万分地介绍着域煞,唾沫横飞。
“哦。”姜宁没什么反应,甚至慢半拍才想起来什么事,问道:“谁见着我身上有凤凰令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榷方码头酒楼的那个小男孩,上次你在酒楼沐浴的时候,他正巧经过,瞥见了你后背的凤凰图案。”亓舟突然出声,声音冷淡无情,“他是我们的人,那家酒楼是域煞手下的。”
“凤凰令是什么?”
“以前是一块白玉令牌,现在就是你后背的凤凰图案。”
“怎么说?”
“因为凤凰令已经认你为主了。从它被制造出来,就没有一个人能做它的主人,你是千年来唯一一个。凤凰令是域煞始祖制造的传承信物,千年来只在域煞认定之人手里流传,认定却不等同于认主,他们只能得到域煞部分权力,受到一生护佑,却不能真正控制域煞,只有你是例外,现在,你是域煞的主人。”
“什么?!”
“按理说,老朽是应该下来向主人行礼的,但我们域煞向来不拘小节,始祖也说过我们与主人应该是平等的互帮互助的关系,不是主仆关系,我就倚老卖老,自行免了这一跪,殿下不要见怪。”
姜宁从这句话中领略到了这个精明老人的意思,结合他们前面的解释,她总算弄明白了凤凰令和域煞的关系。想来阿娘就是上一任的域煞认定之人,她得到了凤凰令的传承,并在临死前将凤凰令转让给了宁妤,巧合的是,宁妤竟然使凤凰令成功认主,于是她背后就有了那个时有时无的凤凰图案。前几天她落水,在酒楼沐浴更衣,被亓舟的手下看到了她背后的图案,便把她抓了过来,要让她接受域煞继承人的身份。不过,看这位李洵长老的口气,结合亓舟的一系列行为,他们并不认可姜宁的首领身份,也不想将手里通天的权力拱手让人,他把域煞说的那么厉害,也是在警告她她无法真正服众,就算有凤凰令的认证,域煞的人也不见得都会听她的话,而这里的两个人,李洵长老和不知身份但应该也是个高层的亓舟,首先就实名反对她的继位,一个用言语使她退缩,一个直接用武力制服了她。
姜宁想明白了这一点,便豁然开朗,她嫣然一笑,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李洵旁边的位置,还招呼东方湛也在旁边坐了下来。李洵显然没想到她毫不客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准备反客为主。
“那亓舟你就起来吧,我还想听听你是怎么谋划的,榷方的焚尸案到底有什么玄机,说来听听吧。”
亓舟一动不动,李洵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拿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气愤不已地说:“虽然自你师傅死后,你已经接任南海分舵的长老之位,但在我李洵眼里,你还排不上号,你竟然不听从安排,肆意而为,险些伤了殿下,你该当何罪?”
亓舟腰背挺直,即使是伏在地上,也十分有气节,他硬生生地说:“始祖也说过,向往权力,是人的本性,我想要凤凰令又有什么错。就因为我只是半个域煞中人,南海分舵各位副舵主就不肯听从我的指派,各行其是,师傅倾其一生造就的大好局势,就在她去世那天分崩离析,一夜之间,南海就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甚至远不如二十年前。”
“虽说如此,你也不能勾结外人!我们域煞自有域煞的规矩,你已经触犯了我们域煞的好几条禁令,我们之所以还没有惩处你,是因为顾念你师傅对域煞做出了不少贡献,她又极为疼爱你,才对你有所容忍,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跪在这里大声同我理论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亓舟的痛处,他不再辩解,任由李洵斥骂。
“李洵长老,您喝口茶歇会吧。”姜宁把手边的茶推过去,“既然我身上有凤凰令,已经是域煞名义上的主人了,我就有权利知道我该知道的一切。亓舟,现在我以域煞之主的身份命令你,回答我的一切问题,不得欺骗,不得有所隐瞒。”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姜宁当然懂得审时度势,利用此刻的一点点优势解决掉自己众多问题中的一个问题。
“是。”
“榷方焚尸案是否是你所为?”
“不是。”
“你先前所提及的有关时家的一切是否有假?”
“一半。”
“时家先祖时瑜是否与域煞有关?”
亓舟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姜宁只通过他真假参半的叙述就直达问题的根源,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史官都不得而知,姜宁却有着这样出人意料的直觉和抽丝剥茧的能力,问出了他心中最隐秘的真相。
“时家先祖时瑜,就是南海分舵其中一任长老,南海分舵多由女子掌管的风气,也是由她而起。”
“什么?!女子!!!”
“对,时瑜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顶天立地,无愧世人的女子。那些流传的故事里背信弃义,杀师弃祖的,实际上另有其人。”
史书多负英雄汉,他人嘴里的事实,只是卑鄙者想让后来人知道的假象。
第一百零六章 时瑜
如果让时瑜自己选,她未必想生作女儿身。
她年幼丧母,父亲大受打击,神智不清,把她当做了男孩子,每天都拿着戒尺逼她在亡母的牌位前跪上几个时辰,他们时家一路走向没落,已经一蹶不振百余年,时家上下都期盼着一个天才的出现,希望有一个时家人能够走进神医谷,帮他们得到世人的认可。父亲作为时氏一族的族长,更是如此。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后面四个小的还都夭折了,到了第六个,饱受生产和孕育之痛的母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跳进了后院的水井里。虽然被她及时发现,救上来了,胎儿却没留住,那是一个成型的男胎。父亲去神医谷求医,希望他们能为母亲调养身体,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们。母亲早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就算全家人都守在她的身边,还是防不住她寻短见。在这种情况下,时瑜只能加倍努力,认真研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典籍。为了让父亲不发疯,她也只能把自己当做男孩子,时氏的族人也默认了她女扮男装,为她配合遮掩。
她其实是个十分有灵气的孩子,于医术一道,虽然没有高人指点,也学得有模有样,终于在一次考核中大放异彩,被神医谷谷主选中,带进谷中当了关门弟子。她在神医谷也不敢有丝毫松懈,跟着师傅师兄们整日学习,每天都要把自己得到的夸奖一句一句地写在信里送回家,让家里的老父亲高兴一下。她也时常将一些名贵药材寄回家给父亲治病,眼看着父亲的疯病越来越轻,已经不再发作,时家的地位也随着她在神医谷的地位水涨船高,一切都好起来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一天,她从药田回房,发现大师兄邹斐坐在她的房中,正在读她父亲写给她的信。时瑜心中一惊,又想着父亲应该不会写错什么,便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招呼师兄喝茶。
邹斐却神色诡异,面有难色。
他说:“师弟,令父为何唤你‘女儿’?”
时瑜慌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回他:“这是我们家人之间的亲昵称呼,我是家中独子,小时候又体弱多病,按照道长吩咐当成女孩养大的,父亲便习惯了唤我‘女儿’,改不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阿瑜你过来,我给你把把脉,若是身体虚弱,就应该及时调养,免得日后落下病根。”邹斐说着就解下随身带着的脉枕,拉着她的手就要为她诊脉。这时时瑜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生理特征已经让她难以应付,不像小时候那么好隐瞒,更别说让大师兄帮她诊脉了,男女脉象迥然不同,平日里她们同门之间切磋互助,她也不肯让师兄们帮她切脉,这才能瞒到现在,只要大师兄摸到她的脉象,她十年来竭力隐瞒的一切就都完了。
“师兄不必麻烦了,我现在身体好得很。”时瑜躲着他,不肯让他近身。
邹斐却一定要帮她诊脉,不依不饶地劝了半天,情急之下,时瑜只好大声喊道:“师兄,天都黑了,我要洗澡睡觉了!”
邹斐愣了一下,盈盈笑道:“那正好,今晚我和师弟一起睡,你不肯让我诊脉,我就天天跟着你。”
不管时瑜怎么劝说,邹斐就是不肯让步,最后两人越闹越大,所有的师兄们都知道了他们俩为了诊脉的事情吵了架,都跑出来劝她。她没有办法,只能让大师兄进了房门。别说洗澡了,她连睡觉都不敢,生怕自己睡着了大师兄会突然扑上来给她把脉,一夜心惊胆战,和衣而卧,缩在墙角也不敢睡觉。
大师兄倒是睡得安稳,占了她那张床的一大半,呼吸十分规律,似乎已经睡熟了。可就在时瑜撑不下去也要睡着的时候,邹斐翻了个身,把她揽进怀里,喃喃说道:“师弟你怎么全身冷冰冰的,果然是身体不好,睡不暖和。”天知道时瑜是怎么度过那难熬的一夜的。第二天早起,邹斐竟然记得昨夜抱过时瑜,也记得她身体冰冷,便提出要每晚和她睡在一起,帮她暖身子。
一整个冬天邹斐都和时瑜睡在一起,就算他再迟钝,她再能隐瞒,邹斐也终于是知道了她的女儿身,两人都是年少情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异样的感情,也发生了关系。
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他们在禁地偷尝禁果的时候被师傅看到,师傅不知内情,以为他们败坏伦常,当即就要将他们逐出师门,时瑜恐慌不已,如果她被赶出去,父亲一定受不了打击,说不定会再度癫狂,危及生命,时家也会因为她这一个污点,从此再无翻身之日。这时大师兄邹斐出了一个主意,他从身后拿出来一份毒典拓本,告诉时瑜他已经修习毒典多年,能够悄无声息地将师傅师兄们全都杀死。
时瑜不敢置信,她没想到向来敦厚可亲的大师兄会提出这样的毒计。她不同意,邹斐便用两人的事情逼迫于她,两人在禁地研制出了一份毒药,下在师傅师兄们的早饭里,一天之内,整个神医谷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时瑜想起师傅往日敦敦教诲,师兄们的关心爱护,心痛欲绝,可她不敢有所反抗,只能跟着邹斐。邹斐原本想要编造故事,接任神医谷谷主之位,却遭到了外人的质疑和反对,于是他冒用了时瑜的名字,带着她回到时家,此后就成了所谓的“时瑜”。他手段毒辣,一路青云直上,时家也因他辉煌一时,真正的时瑜却只能恢复女儿身,做了他的一名小妾。邹斐原是一个孤儿,小时候被道观收养,吃尽了苦头,直到当了神医谷的弟子,日子才慢慢好起来。但他心里的阴暗无法消去,随着时间的流逝,野心的勃发,越来越大,吞噬了他的理智和良心,让他成为了一个心狠手辣的侩子手。
邹斐为了自己的前途,娶了一个名门世家的小姐做正妻,小姐名叫秋水,家世教养都颇好,因为父母疼爱,养到了二十岁都没有嫁出去,她才华横溢,本意是想出家为尼,怎奈何父母不同意,为她订了时家的亲事。邹斐并不喜欢这个其貌不扬又文绉绉的妻子,私底下常与年轻貌美的时瑜在一起。时瑜为他生了几个孩子,他又怕时瑜把他的过去告诉孩子们,不肯让她养,把孩子交给了自己的正妻秋水。时瑜之所以肯忍受他的禁锢和侮辱,除了对他还有一丝情义,也是放心不下自己的老父亲和从小护佑她的族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瑜也已经三十多岁,年华不再,容颜逝去之后,邹斐也厌倦了她,有了新欢。她每日都在空荡荡的小院里看着那一本仅有的医书《素问》,听着隔壁自己的孩子们在大夫人秋水膝下欢声笑语。她的父亲晚年虽然衣食无忧,却因为家族被女婿掌管郁郁寡欢,更别说珍而重之的唯一一个女儿被男人肆意践踏,成了见不得光的小妾。他终于还是熬不住了,在一个凄清的月夜跳进了同一口水井。
父亲死了,族人们也被邹斐用计分化,收买,变成了他谋权夺利的工具,时瑜别无所求,只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这个小院,听孩子们唤她一声“阿娘”。
一日,时瑜在院子里打扫落叶,墙头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孩子,身着绫罗绸缎,通身气质高华,趴在那棵柿子树的枝桠上,够着高处红彤彤的柿子。她心里一惊,一颗心随着孩子的动作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个孩子眉眼都十分精致,像极了她。
她站在树下,泪流满面。
那孩子够着了柿子,揣在怀里,转头一看,树下站着一个失声痛哭的阿姨,便脆生生地说:“姨姨别哭啦,我的柿子给您吃,可甜了。”说着就要把好不容易摘到的柿子丢给她,可他又顿住了,接着说:“扔下来可能会砸着您,还是我自己爬下来送给您吧。”
孩子一路手脚并用,从柿子树上爬下来,将手里的柿子给了她。这棵柿子树,早在时家没落,有时候还会三餐不继的时候就已经被种下了,父亲告诉她,这是他们时家过去的象征,所以即使宅子扩建了,她还是坚持把这棵树留了下来,自己也住进了有这棵树的院子。时瑜知道这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小名叫阿英,他被记在秋水名下,是嫡长子,也是秋水养大的。
时瑜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她不敢表明身份,不说阿英会不会信她,她的身份不如秋水,她怕阿英知道了,会被别人看不起。
时英聪明懂礼,同她相处毫无娇矜之气,时瑜心里感激秋水,便催着他赶快回去,不让秋水着急。时英拿出来一张手帕,递给她,让她自己擦眼泪,时瑜更是压抑不住泪水,说话哽哽咽咽。
时英走出她的院门,临走前说:“我知道您是谁。阿娘,别哭了,阿英回去了,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