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秋水
时瑜大惊失色,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邹斐突然来了,派人把她看管了起来,不许她与外界接触。隔壁的欢声笑语也戛然而止,秋水带着孩子们搬走了。
一年中,时瑜都在回味着时英走前的那一句“阿娘”,充满了希望,她打起精神来,捡起了许久不用的医术。渐渐地,院子的看守没那么严了,邹斐也已经大半年没有来过了,时瑜便偷偷买通门子,知道了邹斐已经带着妻子儿女搬走了,这座旧宅里早已没了主人。
时瑜便想着要逃走,既然已无牵挂,她也不必再待在这里,忍受折磨。她制好了**,把院子里的看守都迷倒了,收拾了一些东西,刚走到二门,就听见几个值夜的婆子闲聊的声音
“夫人这病来势汹汹,恐怕凶多吉少,看来是压不住新宅的煞气!”
“大少爷侍母至孝,为母亲熬药擦汗日夜不辍,他也还是个孩子,听说已经熬不住了,形销骨立,看着可吓人了!”
“都是苦命人啊!你说我们老爷怎么想的……呸呸呸……唉,好好的老宅不住,偏要去那上赐的新宅,那是个什么地方,博望老人都知道,那是大大的凶宅!”
时瑜如遭雷劈,不敢置信。秋水一向身体极好,她常常听见她在隔壁踢毽子打秋千的朗朗笑声,邹斐说她死气沉沉,恐怕是她看清了邹斐的本质,不愿意迎合他,故意做出样子给他看的。时瑜明里暗里也受了秋水不少照顾,孩子们都被她教养得很好,虽然不知道阿英是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的,但想来也许与她是有关系的。
不说秋水危在旦夕,她这一身医术或许能有用处,她也不想阿英因为母亲的事伤了身体根基,孩子们都还小,需要秋水的照顾,她只是生了他们,不曾养育过他们一日,说来秋水与他们更为亲近,但她毫不嫉妒,她觉得那是自己欠着孩子们和秋水的。所以她停住了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是夜,邹斐果然出现在了她的小院之中,秋水的病来得凶险,他医术不如毒术,根本治不好她。秋家对他还有用,秋水也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这次她病重无法理事,他才恍然明白,一个出身上层,聪慧玲珑,面面俱到的女主人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所以他只能来求时瑜。
时瑜乖乖地跟着他出了门,时隔十几年,她终于再一次走出了这座宅子。新宅离旧宅不远,半刻钟就到了。时瑜跟着邹斐,走进了秋水的闺房。
她的房间清新淡雅,笔墨书画,俯仰皆是,窗前插着一瓶腊梅,幽幽香气冲淡了房间里浓郁的药味。虽与她素未谋面,时瑜却觉得十分亲切,她走到秋水的床前,阿英正握着秋水瘦的皮包骨一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企图唤起她的求生欲,他也是一样的瘦脱了相,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
时瑜看了,心里五味杂陈。她拍了拍阿英的肩膀,后者猛然转头,看见是她,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失望,仍是一副悲伤的表情。他向邹斐行过礼,仍旧回到秋水床前侍奉。邹斐便说时瑜是他请来的大夫,于医术上十分有造诣,是来为秋水治病的。
阿英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她,这一次,他的眼里出现了希望的神采。时瑜不敢多说话,便坐下来给秋水把脉看诊。病榻上的秋水紧紧闭着双眼,睡得笔直,即使是重病,也保持了很好的形象,气质婉约,虽然不是绝色,却因为这种独特的气质,比时瑜见过的许多美人更有灵魂。
时瑜为秋水把过脉后,确认她的病是有药可医的,她曾在师傅珍藏的一本典籍上见到过这种病,里面还记载了治病的药方,若不是她当年为了学医,来者不拒,什么医书都要钻研一番,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怎么办。她觉得意外的是,就算没有那本医书上的药方,以邹斐的能力,秋水的病不至于恶化到这种地步。
她便含含糊糊地说有办法治但不一定治得好,一来是给邹斐留面子,二来是怕时英大喜大悲,伤了身子。邹斐和时英都说让她尽力而为,当即为她安排了住处,就在正院的西厢,方便随时照料秋水。就这样一直忙到深夜,邹斐回了他的院子,时瑜和时英坐在秋水的床前,相顾无言。
“阿娘,您真的能治好母亲吗?”时英小心翼翼地问。
时瑜把他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阿娘这一生,为人处世都十分失败,唯有一点值得骄傲便是这岐黄之术,你不必担心。我也要为你调养身体,等你母亲醒了,你可不能用这副鬼样子见她,让她白白担心。”时英点点头,他少年老成,被秋水教导得知礼懂事,不像一般的孩子喜欢在母亲怀里撒娇,被时瑜这么一抱,竟然有些不自在。他悄悄扭了扭身子,时瑜感受到了,便放开了他。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你的阿娘的?”
“是母亲对我们说的,我们兄弟姐妹从小都知道亲生娘亲另有其人,就住在我们的隔壁,大家都偷偷看过您了。”
“是你母亲准许的吗?”
“嗯。”
“你母亲真的是个好人,我一定会尽力救治她的,既不负我这一身医术,也报答她的养子之恩。”
“阿娘,您能跟我说说您的过去吗?还有,我想知道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时瑜晃了晃神,她的过去,她的名字,都交给了同一个人,“阿英,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你承认了有我的存在,阿娘已经很开心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没办法同你解释,也无颜面对我的过往。”
“您和母亲,有什么渊源吗?”
“没有,今夜之前,我从未见过你的母亲。她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却依旧有这样豁达的想法,她对我们母子可谓有再造之恩,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撑起时家,也不辜负了你这来之不易的姓氏。”时英听得一头雾水,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了,他郑重其事地点着头,眼神坚毅。
母子二人喁喁细语,一夜未眠。
时瑜倾尽全力,终于把秋水从鬼门关拉回来,秋水的病况一天天好起来,时瑜和孩子们的感情也愈加深厚。秋水果然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她通情达理,豁达明悟,与时瑜十分投契,不几天,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邹斐要把时瑜送回去的前一夜,秋水极力挽留,要求和她一起睡。入夜,秋水突然翻身,附在时瑜耳边说:“你才是真正的时瑜,对不对?”
时瑜吓得手脚冰凉,不敢吱声。
她又接着说:“邹斐有说梦话的习惯,这些年来,我已经听他在梦中说完了当年的一切,现在,我想听听你的说法。你可以放心,十多年来我都不动声色,没有在邹斐面前露出马脚,我会保护好你们的秘密的。”
时瑜听着她的温声软语,忍不住泪流满面,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秋水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如同天上的星子,让她无来由地付出全部的信任,把那些深埋心底的阴暗丑陋的往事一片一片剥离开来,痛得她心血淋漓。
秋水听完,沉默不语,只用力地抱住了她。她的温柔包容,是她从小就缺失却又无比渴望的,不论她如何故作坚强,年幼时就亲眼目睹母亲挺着大肚子跳进后院的水井的她,心里还是留下了严重的阴影。年复一年,不断怀孕的母亲渴望着生下一个男孩,却忽略了身旁的大女儿,她孤独倔强,不讨人喜欢,但她也会在被子里默默流泪,渴望父母的关怀。
秋水出身世家,父母疼爱,家人关怀备至,但她的善良让她足以理解时瑜的苦痛。新婚之时,她就看清了新郎的本质,决心疏离,但作为夫妻还是要同床共枕,所以她从邹斐的梦话中了解到了一个无比诡谲的故事,她暗中观察后院里那个孤僻的侍妾,寻找当年的蛛丝马迹,将所有故事还原,对这个可怜的姑娘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她愿意帮邹斐教养孩子,不是因为做妻子的本分,而是为了时瑜,为了有朝一日,她的冤屈洗清,过上她该有的幸福生活。
“我帮你逃跑,你带着阿英逃去海外吧。”秋水说,此刻她的眼睛仍旧如同天上的万丈星辰,指引时瑜逃离了深渊,照亮了她的前路。
第一百零八章 纠葛
“所以时瑜带着时英到了南海定居,后来成了你们域煞的南海分舵长老?”
“其实是秋水花钱雇了域煞护送时瑜时英逃往海外,但因为时瑜医术高超,治好了域煞中不少人的病,长老们才破格将她纳入域煞,后来她凭借一身医术一路高升,才做了南海分舵的长老。她在南海寿终正寝,临死前将长老之位传给了唯一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师父。”
“没有传给时英吗?”姜宁这也是正常想法。
“时英长大后,继承了母亲的一身医术,回到了海内,在博望时家服侍秋水,直到她也因病而逝。这时邹斐早就因为常年钻研毒物英年早逝,他把时家交给了时瑜的另一个孩子。时英为了不让弟弟为难,隐遁尘世,去了神医谷。”
“原来如此。”
“说来你应该见过时英。”
“嗯?”
“他就是神医谷现任谷主沈逸之的师傅。”
这样说来,姜宁的确见过时英,还和他关系匪浅。她见到的时英,是一个不知姓名,所有人都称他为“神医”、“谷主”或“师傅”的倔老头,他对医术的虔诚可谓世所罕见,沈逸之随了他师傅,拿她做实验的时候毫不手软,两个人自从知道了细菌和病毒等理论的存在之后,还养成了各种怪癖,简直令人发指。老头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本新写的医书在校对,他不慕名利,从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想必也是承自秋水和时瑜,这样的一个人,想想都会觉得真好啊。
“那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往事?”
“我就是博望亓氏的亓舟,出生于南海,父母在一次海难中无意中漂泊到了南海,生下了我,因为家中事情紧急,他们把我放在南海寄养,我便从小跟着师傅长大。”
“可你的医术……”
“这并不奇怪,他师父也不是学医的。”李洵插嘴,“时瑜长老也想过要教她医术,只是他师傅不愿意学罢了,明明是个姑娘,却更喜欢舞刀弄枪,喜欢在海上冒险,还学了不少异国语言,她身边的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南海小邦人士,唉,这样一个人……”他叹了口气,目光闪烁,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应该有追逐自己梦想的权利,尤其是女子,世俗偏见何其苛刻,才更应该自重自爱,学会独立。听过这些往事,便觉得她们可亲可爱,是值得敬慕的人,不论是时瑜、秋水还是亓舟的师傅,都是世俗眼中离经叛道的人物,她们却能活出自己的世界,实为难得。”姜宁难得喟叹了几句,这个故事实在令人唏嘘,可是哪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遇到过几个渣男呢,又有哪个人能在短暂的一生中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她们的结局,已经很不错了。
“十岁时,父母接我回了海内,我才知道亓家的处境,我在南海学的一切都没用,他们不许我再学,让我去学医。我自认没有学医的天赋,转而学了毒术。在时家老宅的一棵柿子树下,我偶然得到了一本毒典,也在书里的一封信中读到了这些往事。”
“信是时瑜留下的吗?”
“不是。毒典是邹斐的遗物,信却是秋水写的,信封上写着‘此书虽为阴损之术,却系先夫故友一生心血,不忍毁去,兹以往事,告诫后人,持心立身,不忘正道初心’,时家自邹斐之后便精研毒术,为北方一霸,要提高我们亓家的地位,只有学习毒术。”
“你们也有别的选择。”姜宁看向东方湛,博望王氏自他母亲一事之后逐渐没落,但他似乎也没有急于振兴母族,争权夺利的想法。
“我们没有选择。”
“时家可不是什么善茬,不然怎么会屹立不倒百余年,他们这些附属家族的,只是个人才篓子,时家看上你了,你就终身只能为他们所用,从此失去自由。”李洵又忍不住插嘴,虽然他一进来就语气不善,说话夹枪带棒深不可测,但对亓舟似乎还是爱护之心更多一点。
姜宁对时惜音的印象还不错,她勇敢又孝顺,她父母的故事也很感人,再加上她说过的堂姐时惜敏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她以为时家还算不错的。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些尸体的真实身份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兄妹,我们亓家一家五口,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一对相拥的男女,是我们家的管事娘子和田庄掌事,另外几个,都是我们家的下人。他们都是药人,时家大小姐时惜敏的药人。”
“这……怎么会?”
亓家在博望的身份地位远远没有姜宁想象的那么好,亓舟的父亲是时家药铺的大掌柜,他的母亲是当年时家大夫人的陪嫁丫鬟,他们家虽然已经脱离奴籍经商为生,却还是生活在时家的羽翼之下,算作他们的半个下人。他们出海也只不过是奉了时樾的死命令,让他们去海外找寻治疗大夫人的稀奇药物而已,不然他的母亲怎么会怀了孕也不敢吭声,在船上才显怀,最后在风浪颠簸中勉力生下了他。孩子还没满月,他们就接到了时家传来的新命令,让他们日夜兼程到北海取一种“星海”的毒物,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把孩子托付给朋友,辗转被亓舟的师傅收养。等他们把星海取回去,大夫人已经病重仙逝,时樾迁怒于亓家,却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只能借着雇主的身份磋磨他们。亓家大哥被迫进了时家当了护院,小妹又成了性格乖张的大小姐时惜敏的伴读。一家人在时樾的怒火下提心吊胆地生活了十年,痛不欲生,本想着海外的小儿子还好好活着,却没料到日渐长大的亓舟有了自己的想法,征求了师傅的意见回到了父母身边。
亓舟却是个天生的用毒高手,得了时樾的青眼,放在身边培养。亓舟越长大越出色,时樾又打算把他当成女婿养着,在他眼里,上门女婿必须性格软弱,时惜敏才能拿捏得住,亓舟却脾气暴烈,看着温和却从不肯服输。他也逃出去过,在外面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几年,还是因为父母亲人的性命回到了时家。可他没想到,时樾竟然拿他一家人当做药人,给时惜敏试药。时惜敏毒术更在亓舟之上,她的花招层出不穷,折磨得亓家人生不如死。他们苦苦支撑了几年,终于还是熬不住了。小妹几次求死被救回来,时惜敏就拿着一瓶药上门了,她说:“只要你愿意吃我的药,我就再也不喂你吃蝎子和小蛇了,好不好?”语气天真残忍,仿佛眼前的这个活生生的、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就是一块鱼肉,任人宰割,任人欺凌。
亓家小妹吃了那些药,起初没什么反应,只是像寻常的毒药一般,熬过一阵痉挛和剧痛,后面竟然有一种云里雾里的轻松感,让她忘记了一切疼痛和烦恼。她越吃越想要更多,仿佛上了瘾一样,如果药断了那才是痛不欲生。她越来越削苍白,整日浑浑噩噩的,记不清事情,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只想着吃那毒药。时惜敏不满意,以为是剂量太大,就想多换几个人试,于是亓家的所有人都被她下了药,有的剂量轻,有的剂量大。亓舟处理完师傅的丧礼赶回家的时候,满屋子的腥骚味,亲人们都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那药,露出那种痛苦又满足的神情,谁都认不出他了。
亓舟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一幕,眼前却是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面目狰狞的亲人,飘满整间屋子的白纸黑字,每一张上面都歪歪斜斜地写着:“杀了我!”,亓舟从满地的废纸堆里找到了父母的绝笔:“吾儿舟,见信安好,此药侵神夺智,甚于剧毒之物,若为父已失神智,则杀之。父、母、兄、妹在天之灵,再三拜谢。”
“我见不得那样的场面,所以,我放了一把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然后带着他们,周游天下,遍览人世繁华。
第一百零九章 谈话
在场之人无不面面相觑,即使亲人饱受煎熬折磨,只求一死,但又有几个人真的能下得去手呢?
姜宁咽了咽口水,压下心中的异样,说道:“那种药我好像知道是什么,是罂粟吗?”
“罂粟?”
“我的家乡管这一类的东西叫‘毒品’,所有人都不敢沾,就算只沾了一点都会成瘾,一辈子都离不开它。”姜宁没有说毒品有很多种,甚至有人工合成的,因为说了他们也不明白。她之所以夸大罂粟的副作用,把毒品一类统称为“罂粟”,就是为了好解释。而且亓舟所描述的那种药,比罂粟厉害了无数倍,如果真的有人拿着它害人,那真的无法饶恕,必须要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你为什么选择在榷方揭露这件事?”既然亓舟已经说过酒楼是他属下的,那个发现尸体的男孩肯定就是他安排的。
“因为你,因为陈长靖,因为叶世子。”亓舟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多年前他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怎么会有一个人的眼睛,如此独特,仿佛打上了灵魂的烙印,千回百转,世事变换,一如往常。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看看你会怎么做,后来的误导,只不过是为了拖住你罢了。我要报仇,十个时家都不在话下,不需要你帮我,现在你有凤凰令,应该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姜宁搞不懂江湖人士的心思,现在看来,她的一腔热血都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根本没人在乎她所说的正义,但她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把我抓来,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在这里听你们的故事吗?请直说吧。”姜宁皱眉,同东方湛交换了一个眼神。
“凤凰令主是你,我们无权干涉你的自由,强行把你抓来,只是因为你身边的人不可靠,而你不信任我们罢了。我们已经调查过你的身世,你是苍云国六公主,有你自己的宿命,我们域煞,只能做你手中的刀,不过,就算是你想要这天下,我们也会不惜代价。”李洵正色,言之凿凿。
姜宁却不肯信他,话说得再漂亮,她感受到的不尊重和轻视也是真的。至于她原身是苍云六公主宁妤的事,她已经承认了,经历了那些梦境,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她想,总有一天,姜宁会被宁妤完全替代,而她来过这个世界的记忆,也会完全被抹杀。
所以她“哼”了一声,不回话。
“殿下,为表歉意,我们会帮你营救你的朋友沈逸之,如果你执意要回到榷方,我们也可以送你回去,虽然我认为那是愚蠢且危险的行为。”
“沈逸之?他在哪里?他还好吗?”姜宁猛然起身,急切地问。
李洵微微一笑,说:“他在哪里,公主最清楚不过了。”
“我?怎么可能?!”
“不是你安排商尘墟把他带到凤宁隐藏起来的吗?”亓舟语出惊人,姜宁先是一头雾水,随后灵光一闪,脑海里一片混乱漆黑,响起了几句话:“师父,我的身体为妖人所控,你一定要记住,不能让她知道我的存在。还有,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这种药能使人看似病重垂危,实则天下还有一个人能救,我交代你的事情,你一定要记住,把沈逸之带到凤宁,等我回去。我和弟弟,此次能否脱离虎爪,反败为胜,就靠你了!”
姜宁恍然回神,“哇”地一声,吐了一地,那种哽咽窒息的感觉,就像身体里有一个人掐住了她的咽喉,她正在得意地狂笑,笑着她的无知和软弱。
她眼眶湿润,忍不住红了眼睛,哑着嗓子说:“是我。”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东方湛,他还没有从姜宁不是姜宁,竟然是苍云六公主宁妤的冲击中醒过来,姜宁就已经情绪崩溃,掉了眼泪,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李洵将他们的营救计划细细说来,姜宁一直在安静地听着,并不插嘴,等他们说完了,才说:“我累了,既然明日启程,那我就去休息吧,帮我们安排住宿吧。”
李洵马上派人安排了下去,转眼间,姜宁就坐在了干净整洁的客房里,隔壁是东方湛。她先是自己默默在房中坐了一会儿,把所有服侍的丫鬟下人赶走,就去了东方湛的房里。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对劲。”
“你说。”
“你先说吧。”
“第一,亓舟说焚尸案是他为了拖住我才故意暴露出来的,但我觉得他的目的不止这一个;第二,他们一直说榷方不安全,我身边有个危险的人,到底是谁却不肯说;第三,他们一再强调域煞的能力,把自己吹嘘得天下无敌,制定出的营救计划却显得格外谨慎小心,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无所不能。”
“除去我对你身份的疑惑,我也有很多事情不解。至于你的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两百年前,因为某任凤凰令主觊觎天下,利用域煞分别在四国皇室作乱,导致四国对域煞恨之入骨,联手剿灭,域煞的几位大长老因此违抗祖令,把这个凤凰令主杀了,人头送给了苍云国主,这才缓解了四国与域煞之间激烈的矛盾,据传从此之后,域煞对凤凰令主的选择和认定做出了更为严格的规定,凤凰令主的权力也没有以前那么大了,所以说,现在在域煞,还是执掌刑罚的几大长老地位更为崇高,像李洵这样的执事长老,也只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权力比较大。更重要的是,经过两百年前的那场动乱,域煞实力大减,不复当年,到如今也只有三处大的据点。半月前,我已经下令剿灭了其中一个据点,抓住了他们的首领,也就是其中一个执事长老,说来他们唯一逃脱的少主,此次在榷方我也见到了,就是那个桑怡霄。”
“他竟然是域煞的人?!”姜宁惊讶不已,仔细一想却又不奇怪了既然亓舟可以是域煞南海分舵长老,那桑怡霄作为他的好友,怎么会和域煞毫无关系?
“域煞在各国都是皇室极力打压的对象,尤其是天辰国,他们因为两百年前的那场动乱,杨氏皇族被刺杀殆尽,国师公仪斐趁机夺位,改换江山,因此公仪一族视域煞为洪水猛兽,域煞之人在天辰基本已经销声匿迹了。而苍云因为受了那个凤凰令主的人头,又是女主主政,心慈手软,对域煞更为宽容,近些年来有许多凤凰令主都出自苍云。”
“谁拿着凤凰令就是凤凰令主了吗?”
“差不多是,不过听亓舟的意思,似乎这种凤凰令主的权力更小。凤凰令既已消失于世,化作你后背的凤凰图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让它就此终结,不再有人为了它争权夺利,血流成河。”
“嗯。”姜宁点点头,心情郁闷,两人相顾无言。
“你……”姜宁和东方湛同时欲言又止,姜宁“噗嗤”一笑,终于化解了空气中莫名的尴尬。她笑着说:“你是不是想问我身世的事?”
东方湛自然点头。
“他们说得没错,我从前是苍云六公主宁妤,但我也是姜宁。十三岁时我周游各国,到了龙渊,恰巧遇到了生产时遇难的姜家夫人,救了她一命,她许我一个愿望,我因为想要潜藏龙渊,提出想要顶替她女儿的身份的愿望,摇身一变,成了龙渊长信侯府的大小姐姜宁。这也是碰巧,我与她竟然长得十分相像,因此无人知晓,真正的姜宁,已经坠崖身亡了。十六岁,我在继位仪式上遭到偷袭,同母皇被困凌云塔,母皇以命相护,换得我跳崖脱身。我掉下沧江,被沈逸之救回神医谷,却因为脑子摔伤,忘了以前的所有一切。两年后我痊愈出谷,又回到龙渊,才与你相遇。”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你与姜宁容貌相似,恐怕不是巧合,你父亲,是长信侯的同胞兄弟。”
第一百一十章 行路
姜天齐一出生就心智不全,在龙渊世族之中一直是个秘密,外人只当长信侯府次子体弱多病,才足不出户,但对关系很好的东方皇族,他们却没有丝毫隐瞒,因此东方湛才知道了这桩秘事。
姜天问把弟弟看得很紧,为了保护他,请了很多武术名师教他武功,可能有失也有得,姜天问竟然是个武学奇才,不到二十岁,就凭着一柄长剑名扬天下。他虽然不谙世事,却也不喜欢侯府整日里藏着掖着的生活,姜天问没办法拘着他,只能让他去闯荡江湖,暗中派人安排他的起居事宜,除了教他一些必备的生活技能,只告诉他除非情况危急不要开口说话,因此江湖中人都以为他是沉默寡言,而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后来他跟着宁央锦回了苍云,暗卫把消息传回去,姜家父母只是沉默不语,本来孩子就心智不齐,还跟了一位女皇,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难熬。姜天问顶着压力亲自去了苍云皇宫,那时宁央锦已经怀了宁妤,姜天齐就更不愿意离开母女俩了。
没办法,姜天问只好让他留在苍云,因为身份特殊,为免天齐受人攻讦,女皇隐藏了他的姓氏,对外只称他是孤儿出身,所以宁妤不知道父亲的姓氏也很正常。所以姜天问见到宁妤的时候,应该已经猜到了她就是弟弟的女儿,才会答应她的要求。
姜宁沉默半晌,东方湛担心地看着她,接着两个人齐齐叹了一口气,相视一笑。
“没想到我与姜家还有这样的渊源,我还以为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巧合呢。”
“若你是苍云六公主,岂不是肩负众望,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你是想问我报仇夺位的事吗?”姜宁狡黠一笑,“我掉下悬崖就失忆了,只记得自己叫做‘姜宁’,身世背景一片空白,现在的我是新生的我,即使是听见那些篡位弑母的往事,也只当是史书典故,没有半分哀伤动容。或许你不会相信,但我是真的没有夺位的心思。更何况,我现在自身难保,沈逸之还等着我去救他。”姜宁毕竟不同于土生土长的宁妤,她没有皇权意识,对她来说,苍云国只是一个陌生的国家,那个皇位不值得她发动一场战争,弄得血流成河,百姓流亡,更何况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懦弱胆小的人,夺位这种事,与她根本沾不上边。她心里这么想,但东方湛未必懂得她,毕竟按照她的身份来说,他们不能算朋友,两国之间,只有利益往来是最可靠的,东方湛是龙渊二皇子,以后说不定也会继承大统,他们将来如何面对彼此,倒也是个问题。
“阿狸,如果你不想要那个位置,”他忽然一笑,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那我是极开心的。”
姜宁诧异地看向他,只见他眉目开阔,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十分开心,不明所以,便调笑道:“我要不要那个位置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去争那个位置,就不会有危险。你若想争,我相信你也能成功,只是,若你成功了,我们之间的鸿沟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填平了。我既盼着你开怀如意,却又不想你如愿以偿。”
“哈哈哈……”姜宁捧腹大笑,笑得眼角泛泪,“东方啊,你自己整天的在那里瞎想些什么啊。我这么弱,夺位什么的我想都不敢想,我知道自己是苍云六公主,还是因为前不久被商尘墟掳来汾城,从她嘴里得知的。她让我跟着她回苍云夺位,我立马就找机会溜了,我才不想白白丢了性命,就为了那个华而不实的位置,牺牲那么多人的生命,这样的亏本生意,我可不做。”
“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的确是没什么野心的人,这次去苍云,我只是想救回沈逸之。夺位何其凶险,我不愿拿别人的忠心去换取个人的权力,况且我根本就不会治理朝政,将来受苦的还是百姓,何必呢?”
“没想到你是这样想的,是我迂了,做帝王有什么意思,不过是金贵的笼中鸟罢了,哪比得逍遥世间来得快活?”他忽的绽开一个笑来,疏朗任情,姜宁似乎在他长年不变的温和面具下窥见了他的一丝心机,那是他深埋心底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桌上的青瓷茶杯上空升起袅袅雾气,茶沫泛起,奶白色的茶汤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茶果子,像极了滚滚红尘,掺杂着人生百味。
第二日一大早,亓舟亲自来接他们,姜宁和东方湛已经吃过早饭,在院中等了片刻,初冬的晨曦还不足以使人感到温暖,姜宁反而觉得寒气入骨,满身的鸡皮疙瘩。她呵了一口气在手心里,搓了搓手。
三人一起走到门口,下人们来往如梭,紧张地装载着他们出行的行李,姜宁看着他们大包小包地往马车上搬东西,她甚至看到了一个火盆架子。姜宁翻了翻白眼,他们当这是旅游吗?这架势,是准备去救人还是去度假呢?
姜宁忍不住吐槽:“我们只不过去救个人,至于这样大张旗鼓吗?”
“稍等片刻,一夜的时间还是太急了些,本来可以准备得更周全的。路途遥远,形势不明,周到点没什么坏处,毕竟要伪装得万无一失才行。”亓舟对她拱了拱手,表示歉意。
东方湛便解释道:“苍云女皇宁瑶即位以来,国内实行禁行制,严格限制地区间尤其是四国之间的商旅往来,一旦有失,便有连坐之责,他们这样小心倒是没错。”
姜宁听了,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们准备齐全。亓舟早就准备好了路引,他们要扮作珠宝商人,东方和亓舟以兄弟相称,姜宁则成了东方的丫鬟……一来,女子出行本来就引人注意,侍女就不一样了,跟着主人出门天经地义;二来,婢女更容易使敌人放松警惕,打探消息什么的要更容易一些;三则是姜宁这张脸苍云上流社会的人基本上都认识,一个低着头的侍女长什么样应该不会有人太在乎。
姜宁哀嚎一声,幽怨地看着东方湛。东方湛抿嘴笑了笑,用手摸了摸她的头。
接近中午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他们这次走陆路,盐城与苍云也有生意往来,这条路他们的商队是走惯了的,隐秘便捷,预计五天后就能到凤宁。
他们三个一起坐在队伍最中间的马车上,亓舟还带了另一个丫鬟,名叫“玉檀”,据说是有些功夫的。姜宁的新名字与她对应,叫做“玉榕”,亓舟化名“方舟”,东方湛化名“方湛”。亓舟还在她脸上抹了些粉末,拿着大小刷子在她脸上摆弄了半天,姜宁拿了镜子一瞧,得,估计这样亲妈都认不出来了。他给她化了一张极为平庸的脸,皮肤又黯淡无光,姜宁低眉敛目,收束手脚,与她平日里的样子判若两人。偏偏他也没有动很多地方,真是神奇。玉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把梳子,三两下就把姜宁的头发梳得和她一样,这下姜宁彻底变成低调朴实的丫鬟玉榕了。
盐城离两国交界并不远,车队走了半天就出了龙渊国境,这天晚上他们就住在了苍云的驿站里。姜宁和玉檀一间房,紧挨着亓舟和东方湛的房间。一路舟车劳顿,她的骨头架子都要被马车摇散了,一见到温暖舒适的床铺,扑通一下就跳上去不起来了。玉檀放下她们俩的行李,把她拉起来,姜宁不明就里,问她怎么了。
“这已经是苍云的地界了,我们俩是丫鬟,得去伺候公子就寝,免得引人注意。”
姜宁虽然不想离开舒服的大床,但觉得她说得没错,便挣扎着起来了,跟着她一起去厨房要了热水,让小二抬到东方湛和亓舟的房门口。两个小二下楼的时候,玉檀还悄悄给了他们赏钱。姜宁看了,有些感慨,还是她细致入微,要是她一个人,肯定想不到这个。
姜宁敲了敲门,里头东方湛略微有些疲惫的声音传出来:“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公子,是我。”姜宁掐着嗓子,有心逗他。
门开了,东方湛揉着太阳穴,站在了她面前。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脸上有些水迹,似乎是在洗脸。姜宁提着热水走进去,东方湛有些诧异,还是关了门坐在了桌边看她忙来忙去。
不一会儿,姜宁就给他调好了洗脚水的温度,把脚盆放在了他脚边。天气有些冷,时间又太晚了,驿站里没有太多热水,洗不了澡,只能泡个脚去去乏。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说什么,窗外小二送水的黑影闪过,姜宁才想起来,脆生生地说:“公子,赶路乏了吧?奴婢侍候您泡个脚。”
说是这么说,她却没有动作,东方湛瞧了她一眼,便自己脱了鞋袜,默默地泡脚。
一时间,姜宁竟然觉得这样的气氛很不错,温馨自然,像是经年的夫妻一般。
第一百一十一章 魏晗
沈逸之被绑了双手,扔在密闭的马车里,车里空间太小,可怜他一个大男人还得屈着身子才能躺得下。他刚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懵,想来是掳了他的人下手太重。于是他便有些气愤,挣扎着想坐起来,面前的推拉窗却“咔嚓”一响打开了,伸进来一双大手,拿着干粮和水囊。沈逸之愣了愣,他的手还绑着……
外面的人见他久久没有动作,许是想起来他的手还没松绑,于是马车停下,锁死的马车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大汉给他松了绑,还问他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沈逸之一腔闷气憋在胸中,这群土匪,竟然跟他来先兵后礼这一套,打量他是个没脾气的泥菩萨啊!他鼓着腮帮子缩到了角落里,不理他。
那大汉却憨厚一笑,傻傻地说:“沈先生,您不饿啊?”
沈逸之气急,“哼”了一声,便道:“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担不起‘先生’二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先生放心,事成之后主人会来向你解释的,我们也会保证您的安全,您相信我,我们绝没有坏心。”
“别说废话了,你们为何要掳了我来?神医谷虽小,但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别想全身而退!”
“先生息怒,等您到了凤宁,见了我们主人,就能知道为什么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道内情,还请您体谅。”
“凤宁?”沈逸之皱了皱眉,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揉了揉被勒得生疼的手,暗中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那个圆鼓鼓的硬物还好好地待在荷包里。
这群人并没有刁难沈逸之,反而好酒好菜地侍候着他的起居,除了时时盯着他不让他逃跑和接触外人以外,对他还算客气。沈逸之也没有逃跑的心思,他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跑了也跑不远,不过他倒是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收集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经常连夜赶路,在沿途各个城池都有接头点,似乎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沈逸之在幽暗的马车里被颠得五脏六腑都难受,日夜不分,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几天,才感受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进了一处宅院。
沈逸之终于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只不过他向来自制,早就醒了,只不过是躺在床上想事情。反正起床也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凶恶之徒,这一路向北,天气又渐冷,北方苦寒,他从小住在温暖舒适的神医谷,委实不太喜欢这样的天气,还是被窝舒服。他胡乱想着,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似乎有人在外面闹了起来。
沈逸之慢腾腾地起床,两个布衣小厮也开门进来,端着热水和洗漱用品。等他收拾好了,走出门去用早膳,会客厅里却人影攒动。他们现在住的是一间三进的小院子,饭厅就在会客厅旁边。沈逸之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不由一愣。
等他吃过早饭,见到会客厅里的人,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为什么被掳到这里来的了。
堂上坐着一个身材高挑,虽削纤细却十分有气势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男子衣裳,腰上别着一把长剑,还缠着银灰色的马鞭,大刀阔斧地坐在那里,一双利眼扫射着四周的环境,不知道的人怕是会以为她是来讨债的。
沈逸之见她风尘仆仆,双眼熬得通红,脸色憔悴,便知道她应该是为了要命的急事而来。先前跟他接触过的那个憨厚汉子就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回话,这一屋子的下人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了,完全掩藏住了他们是“土匪”的痕迹。
那女子见他过来,终于抬了眼眸,冷冷地扫视了他一眼,轻启朱唇,凉薄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会客厅里:“听说你是神医谷谷主,医术卓绝,无人能及?”
沈逸之拱了拱手,惭愧道:“阁下过誉,沈某不敢当。”
“我要你为我救治一人,如果他活了,我赏你万金,许你荣华富贵,后半生无忧,如何?”
这女子咄咄逼人,沈逸之有些不喜,但人命关天,他还是忍着脾气说:“我需要先看过病人再说。神医谷虽有盛名,却也不是什么病都治得了的。”
堂上女子微微一愣,旋即大怒,高声道:“你若救不了他,我管你什么神医谷,一概踏平,寸草不生!我魏晗可不是吃素的,你一定要给我用心诊治!”
沈逸之撇撇嘴,原来是她。魏晗恶名远扬,连他都对她的心狠手辣有所耳闻,这个人疯起来,可是什么礼法规矩都不管的,虽然是苍云国镇国大将军,却被人暗地里叫做“母夜叉”,就连襁褓小儿都要畏她三分。
魏晗是苍云博城守将魏义先的独生女,魏式家族本来只是个三等世家,魏义先做到守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这个女儿从小跟着他上阵杀敌,剿匪平叛,也是个优秀将领。只不过虽然苍云上下多有女人做官,真正的实权还是握在男人手上,她虽然屡次破敌立功,功劳却都算在了父亲和他手下的头上。她十五岁那年,魏义先给她订了博城太守次子的婚事,一待及笄便嫁了过去。博城太守家中却是规矩大而迂腐的,生性嗜战的魏晗忍不住,常常偷溜出门去军营厮混。她的丈夫耿直又小心眼,偏偏身子还不好,就被她气得吐血,半身不遂。博城太守也不是什么善茬,他抓住魏晗用了家法,魏晗下身流血不止,等医女来诊治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幸而她身强体健,勉强保住了这个孩子,不然太守次子很可能就从此绝后了。
虽然怀了孕,魏晗在太守府的地位却丝毫没有改善,婆母妯娌冷言冷语,公公动辄打骂,就连下人都落井下石,把她的饭食换成残羹冷炙,衣服换成粗麻布衣,寒冬腊月的就给她烧未烧透的湿炭,把她熏得咳出血来。一个孕妇,再强大也禁不住这样的磋磨,偏偏魏晗一声不吭地都扛下来了。因为她的父亲正带兵与离荒作战,不能分心。谁知等到她终于临盆的那一天,府里上下却到处都说她父亲叛国被杀,被曝尸荒野,无人收殓,尸体被野狗分食,其状极为恐怖。
她痛哭不已,那产婆却掐着她的手不让她昏死过去,孩子生了一天,生下来就瘦弱多病,像只病猫一样。她和孩子都被送到别院囚禁起来,娘家失势,她又不讨人喜欢,没人帮她说话,所有人都盼着她死,却又轻易不让她死,日复一日地折磨她。太守次子的身子不好,常年坐在轮椅上,性情也被养得阴鸷残暴,魏晗的孩子三岁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魏晗在别院与人通奸,拿着马鞭就冲到别院,把魏晗打得半死不活,还带走了那个孩子。三天后,伤重未愈的魏晗拿了一把菜刀,偷偷潜入太守府,将太守一家并几个欺压她最厉害的下人绑到中庭,在他们身上胡乱劈砍,画面惨烈残忍,她却畅意狂笑。她把那一群人绑在一起,搬来柴火围成一圈,放火焚烧,那些人就这样被她活活烧死了。她的那个病弱的孩子就站在一旁,目睹了母亲血腥残暴的杀人过程,吓得神智失常,变成了傻子。魏晗却没有理他,径直走出了太守府,隐姓埋名从军去了。
这些事情还是魏晗百战成名,手握重权之后才被人翻出来的,那个孩子被送到恤孤院,因为无人照料,只活了两三年就病死了。四国上下都不敢置信,魏晗虽然治军严厉,平日里处罚下属、审问敌人也手段残酷,可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女子竟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本来她被御史弹劾,理应处以极刑,新皇宁瑶却极为倚重她,下旨怒斥,说是小人造谣生事,要动摇国之根本,她大力嘉奖了魏晗,封她护国大将军之位,因她喜欢孱弱貌美的少年,还把别居幽禁的七皇子宁送给了她。但苍云上下谁人不知,魏晗助宁瑶造反,夺得皇位,眼下四方未平,她地位不稳,好不容易有个会打仗的将军,不可能给她定罪,自断手脚,让其他公主,尤其是生死未卜的六公主,有机可乘,毕竟六公主才是天命认可的月主,她是弑君杀妹才登上皇位的。虽然她极力封锁消息,朝野上下却心知肚明,再加上她为政不仁,重用贪官酷吏,尤其是有违伦理纲常的魏晗,更成了她受人攻讦的一大理由。
沈逸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她容貌堪称清秀,却被边境风霜打磨出了棱角,尤其是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透出慑人的光芒,不可逼视。薄唇一抿,便显得无欲无求,无情无义。不知这样一个“冷面阎罗”,到底会因为什么人而动容呢?
很快,沈逸之就见到了那个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凰鸣
那是一个孱弱的美貌少年,沈逸之略想了一下,这个孩子应该就是传闻中被魏晗豢养的七皇子宁了。关于苍云国皇室的这些事,他也有所耳闻,毕竟神医谷求医问药者众多,且来历复杂,他想不知道都难。
人们都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份,如果宁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第一公子的名号,再过几年绝对会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有着天地钟粹的容貌和气质,曾经也是任意飞扬,书画笔墨造诣也很不错,可谁能想到一朝大厦倾覆,被母亲和姐姐保护得天真无邪的少年,会变成魏晗那样一个人的禁脔。
沈逸之叹了口气,伸手搭上宁的脉门,他瘦得吓人,一双手苍白无力,如同枯骨,青筋毕露,可以看见血管里青紫的颜色。沈逸之沉吟片刻,眉头紧皱,魏晗见他一脸凝重,担心是宁无药可救,急了起来,在一旁急切地说:“他到底怎么样了?!”
沈逸之暗中摩挲了一下腰间的荷包,清了清嗓子,说道:“虽然病入膏肓,又因为长途跋涉伤了最后一丝精气,本来是无药可救,不过他运气好,遇上了我,我姑且尽全力一试,能不能醒来得看他的意愿。”
魏晗喜极而泣,可能是因为连着数日赶路太过疲倦,滑倒在床前。沈逸之倒是有点惊讶,他以为魏晗只是把这个少年当做玩物,并不怎么在乎他的死活,之前那么急切也是因为他不管怎么说都是苍云七皇子,死在她的手上毕竟不好解释,现在看来,魏晗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救活宁。
“我需要一些珍贵的药物,以你的权势,想必两天之内凑齐不成问题。这其中,只有一味药材比较特殊,天底下也只有苍云皇室才有,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能不能活,端看你能不能求女皇赐给你了。”
魏晗忙问:“是什么药?”
“朱雀石。”
魏晗的脸色变了,朱雀石?以她的身份,向陛下要什么珍贵的药材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是这朱雀石,陛下是万万不会给她的。无他,朱雀石是皇侧夫公仪微生的续命之物。传说中上古四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自留下了身体的一部分散落世间,青龙须,白虎爪,朱雀石,玄武壳,都是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圣物。这朱雀石,便是苍云皇室多年的珍藏,宁瑶不顾朝野上下的反对,决意把朱雀石从国库里拿出来,送给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而病重的父亲,为他续命。两年以来,公仪微生多次陷入昏迷,都是靠着朱雀石的神力撑过来的。
沈逸之看她的脸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朱雀石是医家圣物,他自然十分关注。传闻朱雀石是神兽朱雀的心血凝结而成的,可他听人描述,倒觉得朱雀石应该只是某种动物的胆结石,这话他不敢公开说,只跟姜宁提了一下,姜宁便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神兽啊,别神神叨叨的了,我不相信一块石头放在身边就能治病,你要说核辐射我还信。”
他不知道“核辐射”是什么意思,姜宁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过,虽然他半懂不懂,也知道了辐射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人一合计,姜宁拍了大腿就激动不已地说:“哎呀妈呀,这不更像是牛黄之类的东西吗?”所以他查阅了许多医典,也做出了这样的猜测,也是因为这样的机缘,发现了存世的唯一一份以朱雀石入药的药方。从前人们都以为只要拿着朱雀石就可以延年益寿,无灾无病,可沈逸之冷眼看着,他们该病的还是病了,该死的也都死了,这就说明,朱雀石是跟医典里记述的那样,需要炮制过煎服才有效。
“以朱雀石入药,会不会对它有所损伤?”魏晗犹豫着问,如果只是借用,陛下还有可能答应她,如果是要拿来煮了服用,陛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苍云国的人对朱雀石的迷信已经到了一种癫狂的地步,尤其是陛下很重视公仪微生,近几年公仪微生的身体越来越差,坊间传闻都是因为朱雀石才能渡过难关,陛下不可能舍弃她的亲生父亲去救她的仇人。
“当然会,我要用一整颗朱雀石炮制入药。”
“可有代替之法?”
“想救他,没有。”
魏晗半跪在宁床前,床上的宁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感知,面色苍白颓弱,天下无双的颜色被病痛折磨得消失无踪,此刻的他,更像一个简单的少年,世人加诸于他的赞美和毁谤,都无法影响他的沉睡。大梦三千年,醒而已非昨,就像他从高山之巅坠落下来一样,此刻的生死存亡时刻也是他未曾预料到的吧?然而他却神色安虞不动,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沈逸之写好药方,魏晗也从宁床边站起来了,一时不防,她头晕目眩,摇晃了一会儿,稍后便坚定了神色,变成了往日的铁血将军。魏晗接过沈逸之递过来的药方,仔细折好放进怀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魏晗带来的侍卫各司其职,守在了院子各处,把小小的院落监视得密不透风。
沈逸之回头去看床上的宁,叹了一口气。那几个绑架沈逸之的现在装作他的奴仆护卫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忙碌着寻常事务,扫地洒水,煮饭洗衣服,有条不紊,其中一个还端了热水进来,蹲在床边给宁擦汗。他神色温柔,动作轻缓,沈逸之便知道了他们劫持他的原因。他并不在乎他们的绑架行为和一路上粗暴的对待,他在乎的是,他们利用了他和姜宁之间的秘密,这就说明,姜宁自诩无人知晓的“后路”事实上已经泄露了,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他们,并且采取了行动。姜宁的身世成谜,虽然姜家已经承认了她的身份,可亲自把她从江里捞起来的沈逸之却始终保持怀疑的态度,当时她身上的服饰是苍云国上流社会贵女的装束,发尾的两枚银铃精巧至极,以极为复杂的手法束在了她的头发上。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她其实是苍云国之人,并不是龙渊长信侯府的小姐。现在他又为苍云之人所掳,千里迢迢地赶来救治一个病重的皇子,这个皇子中的毒还是出自他的手笔,都让他毛骨悚然,他们身边,一直有双眼睛啊!
是的,宁并不是因为风寒才病成这个样子的,他是服用了当年沈逸之从药典里翻出来的一种特殊的毒药凰鸣,它虽然是一种毒药,却有着更为奇特的效用。服用凰鸣之后,人会陷入假死状态,不论是谁来诊治,都只能诊出风寒的表征,一个月之后,病人病入膏肓,会逐渐消失所有生命特征,宛若死人。但只要在病人假死之后十天之内给他服用朱雀石,他就能毫发无损地活过来。它的配方写在朱雀石药方之前,也就是说,朱雀石是凰鸣的唯一解药。凰鸣的配方早在世间失传已久,只有藏书浩瀚底蕴深厚的神医谷,才能找到凰鸣的配方和解药配方。当时他和姜宁对这种药很感兴趣,便瞒着师傅偷偷配置了一份,姜宁走出神医谷的时候就带走了这世上唯一一份凰鸣。这个世界上只有沈逸之和姜宁知道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得不让他怀疑,戒备。姜宁失踪日久,据二皇子说,绑架她的人也是一路向北,似乎预备进入苍云地界,这就更证明了姜宁与苍云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姜宁不会服用凰鸣,因为他们俩谁都没有解药里至关重要的朱雀石,但沈逸之想着,既然她把凰鸣给了宁,是不是说明她和宁有很密切的关系?姜宁的大脑里一直有一块瘀血,因此她记不清自己的过往,但如果是她想起来了呢?出于这样的考虑,沈逸之才冒险开出了朱雀石药方。他觉得,留在这里救治宁,有很大可能会等到失踪了的姜宁。
沈逸之面色不变,仍如寻常时候一般,该吃吃,该睡睡,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整个院子的气氛也十分和谐,可正是因为太过和谐,才显得格外诡异。
但这时,还在路上奔波的姜宁却完全与他相反,因为一路上奇怪的目光和暗中无处不在的观察,她都要神经衰弱了,宁瑶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制定出这样反人类的法令啊,亲戚邻居甚至路人,都会时刻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只要你有任何不满的言论和奇怪的行为,随时都有可能被举报,然后吃上一辈子的牢饭。玉檀却完全不受影响,尽心尽力地服侍着亓舟,完全像一个合格的侍女,姜宁却暗中打听过,她其实是域煞排名第十的杀手,曾经杀人如麻,这只是她伪装的一种。姜宁心力交瘁,频频出错,要不是有其他三个人兜着,他们早就被怀疑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乞儿
连着五日星夜兼程,姜宁他们终于到了距离凤宁只有三百公里的陈阳郡,因为人马都需要休息,养精蓄锐才能面对强大的对手,所以他们决定在陈阳郡休息半天,增加补给。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陈阳郡及附近三城因为冬日河流枯竭断水,遭遇了严重的冬旱,陈阳郡虽然离凤宁不算远,却是一个穷苦的地方,这里的地方官都是上面贬下来的,根本不会为民请命,他们只想着如何钻营、剥削,讨好上司,回到凤宁混一个油水多权力大的位置。就这样,陈阳郡的百姓越来越穷,人也越来越少,几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更不用说宁瑶根本不在乎这一个小城的存亡,冬旱都已经一个月了,朝廷的救济还没发下来。街上到处是乞丐流氓,老弱病残,整个城池笼罩在一层死气之中。
姜宁下车的时候就被一个小乞丐抱住了双腿,那个孩子似乎是看他们一行人像是有钱的行商,而姜宁又面容普通和善,虽然是个婢女,但只要她心软了能给他一点吃的,他就能多熬一天。可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有多脏,扑在姜宁裙角,就是一大片漆黑的污渍。可大家连喝的水都没有,哪里来的水洗澡呢?
姜宁不知所措,傻站着不敢说话,东方湛便出言为她解围,蹲下来对那少年说:“你先放开姐姐好不好?你看,你把姐姐都吓坏了。”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又语气轻柔,少年便放开了姜宁的腿,抬起头望着东方湛,眼神中满是怯弱与渴望。
“我很饿很饿,你们……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吃的?”
姜宁看着这个可怜的小乞丐,动了恻隐之心,就爬到马车上把中午没吃完的干粮拿了一大包出来,塞到少年的怀里,又问他:“这些够吗?”
少年愣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吃的,他泪流满面,抱着包袱不住地颤抖,跪在地上向姜宁等人连磕了几个头,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姜宁听着声音都疼,幸好东方湛及时拉住了他,不然他可能会磕到头破血流。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们是好人!月神会一直护佑你们的!”他连声感谢,站在原地等姜宁等人进了客栈,才蹦蹦跳跳地离开。
姜宁正准备去换件衣服,却听到东方湛暗中对手下说:“你去跟着那个少年,必要的话把他带回来。”
难道他以为少年是在演戏吗?可他刚才使劲磕头的时候毫不犹豫,一个演戏的人会这样卖命地磕头吗?还是说,他觉得少年是细作,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来的呢?
“少爷,你……”
东方湛打断了她的问题,指了指门口,“你看。”
姜宁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门口聚集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神的双眼突然射出贪婪的目光,紧盯着姜宁一行人的车马行李,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一样。他们不吵不闹,只一味地往客栈里挤,店小二和几个跑堂的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双方对峙激烈,险些动起手来。
姜宁一瞬间就明白了,脸色煞白,抓住东方湛的衣角,“那……那个少年?!”
东方湛点点头:“不用着急,我已经派人去了。”
希望还来得及。
不一会儿,出去的两个侍卫就扶着满身伤痕的少年回来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干粮的布袋,布袋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少年的蓬头乱发下还是一脸失神的表情,他沉浸在方才朋友邻人族人围着他讨要食物,他还没开口,那些人就按着他揍了一顿,把他的食物一抢而空的场景里,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明明,明明……他颓然倒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姜宁心里不知道是苦涩多一点还是辛辣多一点,她莽撞的行为给这个少年带来了虚假的希望,却也揭开了最残酷的真相。
可还没等他们吃完晚饭,店小二就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跟他们说:“客官,你们快去后院马厩把你们的车马抢回来吧,流民暴动,把客栈后院洗劫一空,你们的人被打伤了好多个!”
亓舟脸色铁青,他根本没料到陈阳郡的状况这么糟糕,糟糕到商队通行都会被抢劫的地步。他立刻安排人去把东西抢回来,所有人都不敢耽搁,立刻上路,准备连夜赶去下一个城池。那个受伤的少年一直默默跟在忙乱的姜宁身后,宛如游魂一般。侍卫们套好马车,亓舟和东方湛都坐进去了,玉檀在车辕上站着,准备拉她一把,姜宁踟蹰片刻,咬了咬嘴唇,回头看了看那个可怜的少年,让她先进去。
姜宁走到少年身边,拉住他脏兮兮的手,把他往马车边上牵。少年垂着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来。刚到马车边上,他就挣扎着要脱开姜宁的手,不愿意再往前走。
“怎么了?你不愿意跟我走吗?”
“不……我……”他伸手搓了搓衣角,可是双手和衣服都是脏的,怎么也擦不干净,而那辆马车,虽然并不华丽,却也干净整洁,宽敞高大,他从来没坐过马车,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善良的有钱人,平时那些大官富商都是横着走的,见了他们这些小乞丐,还要踢上一脚才高兴。
“是姐姐害你挨了打,你怪姐姐吗?”
“不……不怪你……”
“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我救不了这座城市的所有人,我只能救你一个。就算是跟着我,也不代表安逸无忧,我自己也身处险境,你愿意陪我颠沛流离,共担风雨吗?”
“我愿意!”
姜宁笑了笑,拉着他的手,把他推上车辕,少年不敢进去,她就陪他坐在外面。冬天的风凛冽刺骨,吹在人的脸上像刀子刮过一样,却让姜宁的神智更加清醒。她不是圣母,更不是救世神,她平生所求,不过是自己在乎的亲人朋友能够幸福安康,长命百岁,可他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杀伐无罪,平庸有罪的世界,不论是谁,都逃不过命运车轮的碾压,他们这一辈子,必定会经历这样一场饥荒,或者那样一场战争。这些东西都让她感到害怕,她害怕的不仅仅是自我**的灭亡,更是民主与自由灵魂的沦亡。
路上,姜宁和少年交谈,知道了他叫做陈凌,本是陈阳郡郡城中一个药商的庶子,他跟姨娘守着药商在陈阳郡的宅子。七岁那年,药商突然托人卖了宅子,把他们俩赶了出去。姨娘一个妇道人家,根本就找不到这个走南闯北行踪不定的药商,只能带着他租住了一间破茅屋,靠给人洗衣服缝补衣物为生。陈凌也是在母亲因为过度劳累吐血而死的时候才知道药商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父亲另有其人,可母亲来不及告诉他父亲是谁就去世了,所以他只能当了乞丐,靠乞讨和做一些小工为生。他不敢离开陈阳郡,因为他们在陈阳郡生活了那么久,如果他的亲生父亲在找他,很有可能会找到这里来。适才他迟疑,就是为了这个,但他又想,既然他的亲生父亲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过来接他们,说明他要么根本没找,要么没能力找,就算他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姜宁听他慢慢叙述与母亲在陈阳郡艰难却幸福的生活,听他鼾声渐起,听暮色四合下归鸟的簌簌振翅声,满腔的怨愤渐渐平息下来,她已经看见了未来的道路,就在她面前,是她可以为这个时代留下的,唯一一种东西。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问答
连承君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等着他去处理,前厅坐着一群轮班倒拿着各种大小国事等着他做决定的庸臣,后宫里还有他的陛下,丢下了所有事务守在父亲身边的陛下,她还等着魏晗的捷报以及来自临安的暗探传回来的七公主“横死”的消息。就算他长了八只手也处理不完这么多事情,可是宁瑶觉得他能,所以就算他不能,也要硬着头皮上。
他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没有感受到过丝毫的快乐,他觉得冷,觉得孤独,觉得害怕立于倒锥之地,他勉强做着那个支点,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扛得住。这个国家已经从内而外开始腐朽了,它就像个羊皮水囊,水囊里的倒刺越来越尖锐,它已经开始漏水了,比如说,陈阳郡三城百年难遇的冬旱和因为赈灾不力引起的大规模流民动乱。
桌上砚台里的墨水冻了一夜已经干涸了,他朝自己的手心哈了一口气,双手合在一起搓了片刻,终于暖和了一点。搓着搓着,他突然有了一个幼稚的想法。他从成堆的文书里扒拉出一本蓝色书皮、线装侧封的旧书来,放在奏折里面,悄悄地看了起来。
灯火通明的奏事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高高的位子上。天已经渐渐亮了,鱼贯而入的奴仆们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他,也就看不见他此刻噙着微笑、玄妙奇特的表情。所有人都循规蹈矩,偏偏坐在高位上最该**肃穆的他做着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他得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感。
说来这本书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神思恍惚了起来。
直到宫侍端来热水为他洗脸时,他才回过神来。于是他恢复了一贯温和稳重的表情,问道:“陛下今日可有什么吩咐?”
“这……”那宫女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在连承君的面前,她们向来胆子不小,从没有这样不敢言语的情况,连承君眉头一皱,便知道宁瑶又下了难为人的命令了。
“说吧。”
“陛下她,要您亲自去抓一个人。”
“谁?”
“此人住在城南豆花巷子最深处的一间小院里,是一个大夫。陛下命您即刻出宫,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回来。”
“是为了先生的病吧?”连承君师从公仪微生,一向称他为“先生”,宫里人都知道。
宫女附身上来悄声对他说:“丞相大人,何总管让我告诉您,那个大夫是神医谷现任谷主沈逸之,他这个时候应该在龙渊皇宫给东方拓治病,本不应该出现在凤宁,此事必有蹊跷,请您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替我多谢何总管,先生情况危急,陛下最近情绪不稳,让她也小心点。”连承君整理好衣服,缓缓向宫外走去,所有的宫女们都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宫门之后,才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他是这座宫殿的中心,也是支柱。只要他还在,这里,就不会乱,大家,就不会……
就不会死。
连承君带人闯进院子的时候,沈逸之正蹲在屋檐下熬药,见到这么多人一涌而入,他只愣了一下,拍拍衣服就站了起来,神色并无异常。连承君凝视着他,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有何贵干?”
“沈谷主,家中有人病重,想请你跟我走一趟。”
“不好意思,这里还有一个病人需要我,我不能离开。”
“没关系,可以把他也带上。”连承君侧身示意身后的侍卫,立刻就有两个侍卫冲进屋子,径直朝着内室而去。
魏晗一早就出门了,她私自从驻地回到凤宁,已经严重违例,还需要上下打点,至少要去丞相府打个招呼,连承君虽然向来不太愿意搭理她,但他知道维持朝廷的稳定,表面上不会跟她过不去,而且他在陛下面前有决定性作用,这件事情只能求他。本来,她没打算让人知道她私自回了凤宁,可朱雀石只有陛下有,就算希望渺小,她也想尽力一试。
沈逸之和连承君站在原地,遥相对望,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另一种情绪。沈逸之垂下眼睫,两个侍卫从他身边走过,拱手向连承君汇报:“回丞相大人,里面的病人是八皇子,属下不敢动。”
连承君蹙眉,看向沈逸之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八皇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回来了,那就说明,魏晗也回来了。可魏晗作为一方守将,护卫国土当寸步不离,擅离职守在军中可是死罪,就算陛下暂时还用得上她,看在她手底下猛将如云能打胜仗的份上,不去追究,但她手底下的将士一旦知道将军不在中军帐中,必会军心涣散。更重要的是,敌军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说不定会趁机偷袭。
“胡说!八皇子此刻应该在魏将军身边,魏将军卫国戍边,劳苦功高,怎容你们胡编乱造?世间人长相相似者多如牛毛,你们是看错了。”连承君语气寡淡,虽然说的话很严厉,但并没有怒气,反而带着一丝疲倦。
那两个侍卫跪在地上还没起来,听了他的话,立刻明白过来,反口道:“是属下眼拙,那病人气若游丝,病容憔悴,着实有些像八皇子。”
“下去吧。”
“是。”
沈逸之冷眼旁观,侧着身子看着他的药炉。连承君知道事有蹊跷,一切都太巧了,擅自回京的魏晗,病重垂危的八皇子,以及宫中陛下莫名其妙得来的神医谷谷主在凤宁的消息,巧得像一个局。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踏入他人彀中。
“沈谷主,借一步说话。”连承君虽然动作谦逊,却不容他拒绝,一行人裹挟着沈逸之进了宁的病房。
所有人都认出了床上的病人。连承君挥手把亲随赶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沈谷主,你可识得此人?”
“不识。”
“那你可认识大将军魏晗?”
“知道,但不认识,昨天见过。”
“不知你所为何来?”
“我也不知,被绑而来。”沈逸之没有一丝隐瞒,对他来说,这里所有人都是未知,都不可信,也都不值得他去揣测他们的意图,做些什么顺从他们心意的事。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又说:“他快死了。”
连承君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他要死了,七日之内。”
床上的少年毫无知觉,他的生死就像冬日的一阵彻骨的寒风,刮过的时候,人们可能有所感触,但过去之后,就毫无痕迹了。连承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这个孩子是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小时候体弱多病,性格也怯弱,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讨人喜欢,但他姐姐把他教得很好,至少在外人面前,能装出天真开朗的样子,也会说动听的话讨先皇欢心。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妤神经大条觉察不到,他又如何不知?她只当他喜爱鸽子,便送了他几百只,教他驯养,却不知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尤其是她离开苍云的三年里,那些鸽子被一支支来自主人的银箭射杀殆尽。只要他不开心了,鸽子就会少一只,仪善宫花园的泥土里就会多一具尸体。所以,陛下把他送给暴虐无道的魏晗时,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像关照宁歆那样暗中照顾,那样一个人,在哪里都活得下去,而且会活得比他们这些人好很多。
可这样一个令人嫌恶的少年,就要死了,像他姐姐一样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万人称快。
第115章 凤宁
连承君最后还是把沈逸之带进了宫,宁的事,他迟早要跟魏晗算账,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管沈逸之秘密潜入苍云所为何事,先生的身体已经不容乐观了,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好。
宁瑶还守在公仪微生身边,眼睛通红,脸上泪痕斑驳,头上钗环凌乱,衣服也皱巴巴的,宛如一只失祜的幼兽,紧紧抓住父亲枯瘦的手,仿佛想从父亲那里汲取更多的力量来支撑自己。公仪微生于她,既是严父,也是慈母,因为她从小就不受母亲重视,前朝后宫也因女皇出走一事对她有所迁怒,他人的漠视和敌对都让她感到不安,只有渊博睿智的父亲能给予她面对世界的勇气。尽管父亲也常常板着脸教训她,也恨铁不成钢地把她抛下过,但她知道,在这座辉煌煊赫的宫殿里,只有他们彼此,才是对方的倚靠。
可是,她的父亲,风华绝代、冠盖凤宁的父亲,还没来得及享受她胜利的成果,就因为陈年旧疾一病不起,她发誓要让他长命百岁,却连他的一丝苦痛都无法消除。
连承君行礼,开口引起宁瑶的注意:“陛下,您振作一点,先生会好起来的。”
宁瑶头也不回,冷哼一声。
“您吩咐要找的人我已经给您带来了,让沈谷主给先生把脉吧。”
宁瑶猛然抬头,振作精神,让开了床前的位置,站在一旁不自然地揉搓着衣角,忐忑不安地看着沈逸之,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沈逸之任由她看,慢慢走过去,跪坐在榻前,先拨开公仪微生的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给他把脉。脉象很乱,时而急促不安,时而缓慢无力,更奇怪的是,这脉象同宁的脉象十分相似,倒不是说公仪微生也中了凰鸣之毒,只是说两人的病表征十分相像,或许能用相似的治疗方法。但他不敢明言,宁与姜宁的关系还没有理清,凰鸣是他送给姜宁,预备在她闯荡江湖马失前蹄惹了大祸的时候用来死遁的,可以说举世无双珍贵非凡,虽然是毒药,却并不是用来杀人的,如果是姜宁不小心弄掉了,她和宁可能没什么关系,如果是姜宁主动给的,那说明宁对她来说很重要,她要借此机会让他死遁脱离困境。朱雀石却只有一个,救不了两个人,所以他没有说起朱雀石或许可以救公仪微生一命的话,只按照普通大夫的说法,把他的病情细细说了一遍,开了一个可以减少公仪微生痛苦,暂缓病情加重的药方。
宁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沈逸之也十分坦然,任由她看,太医接了他开的药方,仔细思考了片刻,告诉宁瑶方子没有任何不妥,只是对于神医谷谷主来说,或许有些过于平庸温吞。
宁瑶眉头紧锁,十分不悦,嘲讽道:“都说神医谷医术高明,任何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沈谷主这水平,担得起神医谷谷主之名吗?”
沈逸之垂首,淡淡地说:“神医谷之名,不过是世人吹捧,神化过度,我们医者不是神仙,哪能药到病除?”
“你是说,自己毫无用处,比我宫里的太医还不如?那我留你何用?不如一刀抹了脖子,说不准你就羽化升仙,真能药到病除了。”宁瑶向来脾气暴躁,当了女皇之后,更是肆意妄为,她连朝堂上以死直谏的老臣威胁时,都能当即扯了身边的帘子扔给他,让他早点上吊死个痛快,对沈逸之,更是毫无顾忌,不耐烦地挥手,就要把人拖出去砍了。
连承君适时出声,打断了她的动作:“陛下,臣无意中得知,魏将军无诏回京了。”
宁瑶一愣,问他:“她回来干什么?想造反吗?”
连承君无可奈何,回道:“八皇子病重,边城疾苦,没有良医,魏将军怕是为了他才私自回来的。”若是平时,连承君不会实话实话,可能会给魏晗编一个别的理由,因为八皇子和六公主一样,是宁瑶的心病,她最见不得他们好,魏晗珍视宁,正是犯了宁瑶的忌讳。但这次魏晗的确太过分了,悄无声息地就潜回了凤宁,这对连承君这个一国丞相来说,是不可触碰的痛脚魏晗能潜回凤宁而不被任何人发现,那有朝一日若她真的谋反,说不定他们酣睡之际就被人诛杀殆尽了。
不是连承君无情,边关重将擅离职守私自回京,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宁病得要死了?”宁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令人胆战心惊的癫狂,“病得好,病得妙啊!”
她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沈逸之,眼神里全是戒备与不悦,一脸冷漠地说:“魏晗的事让她自己来跟我解释。既然沈谷主治不好我父亲,那就拖出去斩了吧。”
连承君站出来反驳:“陛下,不妥。”
神医谷在民间威望甚高,虽独立于四国之间,却因其坐落于苍云龙渊两国交界处,对这两国的影响更为深刻。如果沈逸之死在苍云,必然会引起众愤,更何况沈逸之已经为公仪微生诊治开药,他们师出无名,更不占理。宁瑶未必不知道其中道理,但她就不是一个讲理的人,连承君也不好直说,但他不下令,侍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人呢?都死了吗?”宁瑶见没人听从她的吩咐,气得发抖,“到底我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何雪夜呢?快滚进来!”
内务总管何雪夜匆忙跑进来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连承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宁瑶胡搅蛮缠的时候谁的话都不会听,除了先生。
沈逸之看够了笑话,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位苍云女皇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杀人,想想还是小命要紧,便开口道:“我家里的那位病人,病情与这位先生相似。虽然我暂时还没有治疗方案,但不代表我想不出来。”
连承君解释,宁在他家中诊治。宁瑶脸色晦暗不明,问:“你在为他诊治?”
“是。”
“他是受魏晗胁迫,并非自愿。”
“那就让宁为我父亲试药,生死不论,沈逸之,若治不好,我要你神医谷上下为我父亲陪葬!”
连承君带着沈逸之离开,把他安置在公仪微生住处的侧殿里,吩咐太医听他安排,又把病重的宁接进宫来。魏晗听闻此事,当然不肯放人,但她自己也麻烦缠身,还不敢跟愤怒中的宁瑶讨要朱雀石,把宁放在沈逸之身边,是最后的选择。
而沈逸之,他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能给他答案,解开这一团乱麻的人。
姜宁跟着亓舟东方湛已经到了凤宁,正在客栈之中归置物品,既然是珠宝商人,当然要找些大的银楼商量生意,借机打探消息。
不用他们怎么费心,立马就知道了沈逸之的下落。昨日朝会,魏晗魏大将军在殿上被宁瑶用镇纸砸得头破血流,京中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沈逸之的下落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稍加打听,就知道了他在宫里。
姜宁一进凤宁城门,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她回到了故土,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巷陌,熟悉又陌生的巍峨宫殿,都让她感到不安。宁妤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她有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还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比如刚才,她坐在客栈后院的小石凳上,看见天空中飞过一直白鸽,她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唿哨,那只白鸽似乎把她当成了主人,扑棱了两下翅膀,就落在了院子里。然后她就不省人事,倒在了地上。
等她醒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毛笔,鸽子已经不知去向,她隐隐感到,宁妤控制了她的身体,向外传了一封信,而她不知道这封信是给谁的,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她还有多久?能活在这里,还有多久?
第116章 冬夜
流言纷飞,坊间都在传公仪微生病重垂危,神医谷谷主沈逸之被困宫中为他治病却束手无策的消息,至于八皇子宁,或许有人注意到了,但无人敢在明知女皇不喜八皇子的情况下讨论他的事情。魏晗几次求见宁瑶都被连承君拦下,宁瑶因为宁的事对她早有不满,如果这时她再对宁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珍重,就无异于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了。但朱雀石她势在必得,魏晗一生无所畏惧,像宁瑶这样的“傀儡”皇帝,她还不放在眼里,她忌惮的是连承君和他身后的保皇派。
最令人费解的,当属沈逸之为何突然从千里之外的龙渊皇宫跑到凤宁,不光宁瑶质疑,连承君也在不断调查,稍微敏感一点的朝中官员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只大手,在操纵四国局势,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姜宁突然晕倒在院子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亓舟早带着玉檀出门去联系他们在凤宁的暗桩,以及曾受他们域煞恩惠,与他们有所牵连的朝中大臣。域煞是一个庞然大物,纵然近几年来声势不复往日,但人脉还在,又是在对域煞好感度比较高的苍云,依靠他们的能力,沈逸之应该能全身而退。只不过宁瑶喜怒无常,且下了死命令,他们担心发生意外。
东方湛作为一个深受龙渊老皇帝宠爱、按照下一任继承人的要求精心培养的皇子,他在苍云也是有人的,只不过两国关系复杂,暗桩插得太多容易引起误会,激化矛盾,当初宁瑶派去龙渊的白芍虽然在龙渊筹划了暗杀,最终还是失败了,就是因为他们在龙渊的人手不够,也不敢大肆杀戮,微妙的平衡是受到两方允许的,一旦有一方想要打破平衡,就会引来各方的围攻。不过,这几年龙渊老皇帝东方拓病重,尤其注意各方打探消息的暗桩,明面上没动手,私底下却清剿了不少其他三国安插在临安的人,再加上宁瑶不太在意这些消息,所以她们对姜宁的出现才后知后觉。要不然,样貌酷似宁妤,来历还不清不楚的姜宁,早就被她们派人暗中处理了。
东方湛自有他的处理方式,姜宁也不好干涉。东方湛把凤宁朝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了她,还给她分析了其中的隐情。不光是天灾**,陈郡动乱,就连宁瑶最倚重的大将军魏晗,也因为擅离职守私自归京被严厉处罚,所以凤宁现在是一片混乱。魏晗受罚的真正原因,竟然是她曾听商尘墟提及过的宁妤的亲弟弟宁的病,因为那个梦,她对宁还有很深的姐弟之情,所以她仔细打听了关于他的一切。
宁被宁瑶送给魏晗,是令所有苍云人感到耻辱的一件事,他们都畏惧魏晗,同时也看不起她,而宁,不管怎么说,都是先皇子嗣,不容玷污。尤其是许多人都还惦记着他的亲姐姐宁妤,朝中有不少眼明心亮的大臣,都知道宁瑶的皇位来之不正,心里不肯承认她,更别说她为政酷虐,不讲仁德,很多人心底里都觉得宁妤没死,有一天还会回来。
姜宁一哂,“她”的确回来了,可她并不想夺位,恐怕要让很多人失望了。不过,虽然她不想夺位,但宁妤的弟弟宁,她却不能不管。等她听过东方湛他们对宁病情的描述,又说他现在正在宫中,被沈逸之用作为公仪微生治病的试药之人,就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姜宁刚听说沈逸之治不好人还要被处死的时候还有点诧异,要说这世上谁最信任沈逸之的医术,她当仁不让。听人说这个先皇侧夫公仪微生已经病了两年,之前虽然有过病危的情况,也被太医们救回来了,这一次并不是就无药可救,太医们都说仔细调养还能多拖几年,以姜宁对沈逸之的了解,他应该不会比那些太医差,谁治不好她都信,沈逸之治不好,她不信。
更何况,宁的症状,不就是沈逸之吓唬她的时候,说的凰鸣的症状吗?她一直带着沈逸之给她准备的假死药,等着哪天闯了弥天大祸死遁了事,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在路上奔波,没注意查看手上银镯里的暗格,一看就吓了一跳,沈逸之说的世上仅此一颗的凰鸣,早就不知所踪了。
她神色凝重,这样的巧合,真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联系到苍云皇室独有的朱雀石,她更觉得惴惴不安,姜宁一直没用这药,就是因为沈逸之说了,凰鸣必须用朱雀石来解,他们手上没有,所以吃了这假死药,基本上等于真死了。可现在,身中凰鸣的宁,能治凰鸣之毒的沈逸之,拥有凰鸣解药朱雀石的苍云皇室,都凑到了一块!这不等于正打着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是谁拿走了她手里的凰鸣,费尽心思把沈逸之掳来,要帮着宁死遁?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些秘密,她保证,全天下除了她和沈逸之,谁都不知道,而沈逸之虽然知道凰鸣的事,却不知道宁是她弟弟的事。她心里一阵惊惧,是谁利用上帝视角,操纵了这一切?
姜宁躺在床上,小院里的一丛茂盛的翠竹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压弯,发出簌簌的响声,寒风呼啸,整个世界既空明又嘈杂,她睡不着。这还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失眠。
“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不如说一说,我给你补充细节呀!”红衫姑娘坐在雪地里,昂着头巧笑嫣然。
“你早就醒了,发现了我的存在之后,还查看了我的记忆,这两年你按兵不动,是不是因为每一次占据这个身体你就要消耗些什么?你已经不是完整的宁妤了,你的身体,也在渐渐适应我的灵魂。这一点,从我疗伤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刚开始我以为我是身体穿越过来的,疗伤过程中的痛苦掩盖了我灵魂上的痛觉,我不是没有发现,只以为是穿越的后遗症或者是坠崖的时候脑子受了伤,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灵魂穿越到了这里,经过前几次的接触和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之后,我渐渐想通了你我都不能完全控制这个身体,你不是宁妤,我也不是姜宁,我们是同一个人。”
姜宁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的脸,缓缓说道:“最重要的,不是我是魂穿还是身穿,而是,我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红衫姑娘愣了愣,随即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她眉眼精致,因着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一笑起来就妩媚婉转,如春花初放,如烟花璀璨。虽然和姜宁长得一模一样,但不论是谁来看,都不会把她们弄混。她笑眯眯的,笑容却不达眼底,黝黑的眸子里藏了一丝毒辣,就像玫瑰花丛中藏着的一根刺。
她不说话,等着姜宁继续说。姜宁知道她明白“穿越”的意思,接着说:“在梦里,我在母亲肚子里就有了知觉,出生后我发现我叫‘宁妤’,是苍云国的六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个梦,是有暗示意义的,它与现实连接,很多东西都能互相印证,比如当年我提出的‘青苗法’,一路走来,我发现苍云也在实施。这说明,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所以,我应该在出生之前就已经穿越了,只不过梦境错乱,我分不清了。”
“你真聪明啊,不过,你还是错了。我是我,我叫‘宁妤’,是尊贵的苍云六公主,”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嘴里呼出一口雾气,可能是觉得好笑,便“咯咯咯”地笑了两声,“你叫‘姜宁’,只不过是异世界的一个孤儿,你来这里,是因为我用凤凰令召唤了你,让你继承我的身体,替我完成心愿,报仇雪恨。我以为我会灰飞烟灭,却没想到自己是凤凰令等了千年的真正主人,我保留了灵魂,陷入了沉睡,再醒来的时候,却多了一个你。”
“不可能”
她挥挥手打断了姜宁的话,接着说:“梦终究是梦,那不是真实发生的,在我的记忆里完全不一样。如果你一直是‘宁妤’,那我是谁呢?你就没想过吗?”
“这……”
“我有完整的记忆,过去十八年的每个重要的时刻,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你只是看到了朦胧的梦境,臆想出了这些事情。”她突然冷笑一声,“别痴心妄想了,你只不过在做梦而已。”
“怎么会?!我到底是谁?”姜宁抱着头颓坐在雪地上,她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能够解释所有一切的说法,就这样被她自信击破了,她本来以为这个“宁妤”是她的一个人格,她以为宁妤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但同样的过去,怎么会有两份记忆?但按照她的解释,她又想不通那个梦。
宁妤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痛苦中的姜宁,轻启朱唇,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你也说了,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经和我的身体相融,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你和我,谁都不会再灰飞烟灭了,未来,我们会共用这个身体。”
第117章 大雪
姜宁猛然抬头,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让她的眼睛有些刺痛,在一束光芒里,她看见了宁妤嘴角的微笑。她的声音忽近忽远,忽大忽小,空灵旷远。
“你不必再纠结往事了,我都不嫌弃你占了我的身体,你还有什么不满?我已经休息好了,所以,现在该由我来掌控我们的人生了。姜宁,我看到了你的世界,也洞悉了你内心的想法,我有能力有身份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你不动心吗?”
姜宁听到她的话,笑了笑,躺在了雪地里,眼神一片空洞。
红衣姑娘继续引诱着她:“以后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们更亲近了,我了解你所有的想法,我们是一体的,不可分离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秘密。”
“你这样骗我,是为了你在凤宁的计划还需要我的配合吧?”
四下寂然无声。
“让我来猜一猜吧你想篡位,夺回本属于你的皇位,所以你要击溃宁瑶,搅乱局势,你好浑水摸鱼。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利用从我记忆里窥探到的与沈逸之的秘密,把他骗出皇宫掳到凤宁,而在此之前,在我第一次见到商尘墟的时候,你就冒险抢夺了身体控制权,把凰鸣交给她,利用你往日的人脉和渠道,联系到了你的弟弟宁,不管你是怎么安排的,反正你成功地安排了这场大戏,利用魏晗对宁的感情,把魏晗从边城骗了回来,从而激化宁瑶与魏晗之间的矛盾。更重要的是,唯一能救宁的朱雀石,还在宁瑶手中,你可以借此机会把魏晗控制在手里,让她帮你夺位!”
姜宁在雪地上滚了一下,把脸埋进冰凉的白雪里,似乎闻到了一股属于冬雪的香气,可是,雪怎么会有香气呢?是异想天开吧?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精神却放松了下来。一直以来萦绕在她心头的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她的过去,也不再是一片空白。
她闷声接着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场戏有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或者是连承君识破了你的计划,宁该怎么办呢?他是你的亲弟弟,今年才十四岁,这两年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一回来,就要拿着他的性命去博弈,去赌一个谁都无法控制的惊天大局,稍有不慎,他就真的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你的良心何安?”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他”
“呵呵,”姜宁冷笑,“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但凡你有一丝为他着想的念头,都不会拿着凰鸣来设局。你算计人心,可人心是最无法掌控的,不说商尘墟会不会背叛你,就说你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魏晗,如果她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在乎宁,眼睁睁看着他死也不愿意冒险从边关回来,或者她知道从宁瑶手上拿到朱雀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之后就放弃他,再或者她不愿放弃已有的荣华富贵跟你一起谋反,只要有一处出了疏漏,他就无药可救了!”
“我都计划好了,不会出错的,十几年来,脱离我掌控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我呢?我的出现难道不是在你计划之外吗?你自诩算无遗策,可三年前宁瑶那么轻易就夺了你的月主之位,还把你逼到绝路,不得不断尾求生,”姜宁抬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雪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飘在空中,如梦似幻,“时至今日,你还那么自信吗?你还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吗?或者说,你已经怀疑自己了,已经放弃自己,孤注一掷了?”
“你胡说!我没有!不可能!”宁妤愤怒的声音在她耳畔如同惊雷一般,姜宁可以听得见她话里的恐慌,连用三个否定词,她已经被击溃了。
“宁妤啊,你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啊!只不过,残忍又可怕”姜宁站起来,靠近她,伸出了手想要碰她,宁妤一脸惊恐,睁大了双眼,抗拒地后退,低头一看,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模糊,变淡,直至消失,她最后的声音卡在嗓子里,还是没能发出来。
姜宁低头,浅浅一笑,攻心之计,她不是不会,只是不想用。对自己存在的绝对信任,是她们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基础,她已经想明白了,宁妤还后知后觉,说不定还没想清楚,毕竟,就算她看到了现代世界,窥见未来世界的一角,她也不可能成为“姜宁”,因为思维模式不同,因为对奇闻异事的接受度不同,因为她是她。
她回过神,原来凤宁城今晚真的下了大雪,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一串孤零零的足迹延伸到廊下,廊下两盏昏黄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把亮如白昼的世界拉回人间,染上了一丝烟火气息。
她收回目光,告诉自己:
好了,姜宁,打起精神来吧,你该去战斗了。
第二天早上姜宁一睁眼,迎来了意料之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商尘墟。
商尘墟名义上是宁妤的师父,实际上却是她的护卫和下属,自宁妤死后,她并未放弃手中的权力,掌握了宁妤的残余部下势力之后,她伺机而动,为她复仇。在知道了宁妤还没死之后,她就立刻跑到龙渊与姜宁接触上了,听从宁妤的吩咐安排了一应事宜。现在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当然要按照原计划来和姜宁接头。只不过,在宁妤的计划中,现在的姜宁已经不复存在,她的身体里是完整的她,但昨夜出了意外,宁妤没能按计划夺取身体控制权,商尘墟面对的,是计划外的姜宁。
姜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蹲在廊下呼哧呼哧地吃着,商尘墟跟在东方湛后面进来,吓了一跳,宁妤虽然性情飞扬洒脱,却也是深宫里矜贵的公主,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着长大的,绝对不会这样吃饭。姜宁从大汤碗的缝隙里瞟了难掩惊讶的商尘墟一眼,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师父你来啦!”姜宁轻快的声音从碗后传来,商尘墟的脸似乎黑了一黑。
“殿下,您怎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师父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师父,你来找我,可是都安排好了?”
“殿下,魏晗那里,还是需要您亲自去说服她,也能表示您对她的重视。”
“嗯嗯,很好,”姜宁点点头,“师父,我问你一个问题吧你真的觉得,我们的计划能成功吗?”
商尘墟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但她还是十分恭敬地回答:“殿下,我们早有准备,朝中三公和几位手掌兵权的侯爷都表示了支持,刘氏将倾全族之力牵制连氏,刘琮在北地防卫离荒外患,所有一切都安排好了。更何况您是月神选定的月主,先皇亲定的继承人,只要您站出来夺位,九位皇巫都会支持您的,我们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您的东西,怎么会失败呢?”
“师父,我早就十八岁了。”姜宁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表情高深莫测。
“啊?”商尘墟一头雾水。
“你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吗?宁瑶为了防止其他皇裔篡位,这两年一手把控军政大权,魏晗领了苍云半数以上的兵士,另外一半,不过是战斗力低下的地方护卫军和仪仗军,更别说入冬以来,陈郡三城动乱未平,离荒大军虎视眈眈,即使我们抽调了魏晗的人,踏着血色荡平宁瑶党余孽,到时候内忧外患齐齐爆发,我不就成了亡国的千古罪人?还有,你太小看公仪微生和连承君了,纵使公仪微生病重垂危,他也能未雨绸缪,防着我们的造反,连承君‘智囊’之名并非吹嘘,端看他这两年的政绩,能将一个病入膏肓的国家维系成如今的局面,不容小觑。师父,你太相信我了,我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做不到的。”
商尘墟脸色铁青,十分难看。东方湛听着两人的对话才知道姜宁预备夺位,可她之前信誓旦旦地跟他说不会起这样的心思,现下他也不知道对着“出尔反尔”的姜宁说些什么,毕竟像他们这样的皇室子弟,很多时候是受人摆布的工具,身不由己。
“我相信殿下。”
“此一去九死一生,师父你会害怕吗?”
商尘墟单膝跪地,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抱拳,义正言辞地说:“属下为保皇室正统,乃大义所在,不怕!”
“但是我怕。所以这次,我只有一个目的,把儿和沈逸之安全地带出皇宫,回到龙渊。”
第118章 故人
商尘墟着急,立起身来想要再争辩一番,劝姜宁改变心意,但姜宁摆手不肯再说,堵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
“师傅,您追随的是前月主宁妤,不是我姜宁,我还叫你一声‘师傅’,不过是念在你多年以来不离不弃的份上,在这件事上,我绝不可能听你的话。师傅,我长大了,我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旦起了战乱,留给苍云子民的只有苦痛,我也不是那么高尚,我只是怕死,怕痛,怕失去已有的一切,人不该贪心不足。”
姜宁说完,转身回屋,商尘墟跪在那里,神色诡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笑了一下,这一声轻笑在空旷无人的院落中格外人。东方湛转身看着她,以防她恼羞成怒,暴起伤人。
“殿下,您还是那么天真,且不论我们的起义能不能成功,我只说一句,宁瑶可不是您,她不会在乎苍云百姓的死活,近两年来,她四处搜查您的踪迹,下令一旦发现您和我们,格杀勿论。只要您现身凤宁,她就绝不可能再放虎归山。”
“我会和她谈判,我相信连承君会支持我的。”
“殿下,这已经不是您少年时候了!那时宁瑶做得再过分,也不敢对您下手,盖因先皇庇佑,她手里也无人支持。或许您和连承君还有些少年情谊,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公仪微生为人神秘莫测,智计无双,他不可能没有后手。苍云有今日疆域和实力,是先皇们的心血凝结而成的,您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您的母亲的心血付诸东流吗?!您还记得您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您还记得,公仪清晏吗?!”
姜宁浑身一震,愣在原地。商尘墟见她似乎有所动摇,更进一步逼问她:“当今形势,唯有铁血手腕,才能化解,殿下!”
姜宁垂下眼睫,神情恍惚。商尘墟问她姜天齐的死因,她在梦里已经知道了,宁妤的父亲是为了救她母亲宁央锦而死的,但是,梦境朦胧而模糊,且是她的第一视角,暗地里发生的事她不知道,难不成姜天齐的死另有隐情?受宁妤灵魂和那个真实得不像梦境的梦的影响,她对姜天齐和宁央锦有一种特殊的孺慕之情,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病弱的弟弟宁,也十分担心。她刚才拒绝商尘墟,是因为她的确不想为了争夺皇位发起战争,她所说的话都是心声,没有一句掺假,只要能救出沈逸之和宁,她可以把皇位让给宁瑶。她可以带着宁去龙渊生活,忘记有关宁妤的一切,做长信侯府的长女姜宁。等过几年,东方三兄弟之中总归有一个会继承皇位,那时她就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智慧,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新制度和新东西,帮助龙渊发展海上贸易,甚至是远洋贸易。天下之大,不在于一家一国,她是凝结了几千年文明的现代灵魂,有能力也有责任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她不愿再看到战乱和饥荒,更不愿看到病弱无药可救,孤寡无人赡养,道义无人敢守,罪恶无处惩罚。
姜宁还注意到商尘墟提到了“公仪清晏”,在那个连环梦的最新几集,她见到了那个人。公仪清晏是公仪微生的远房亲戚,同为天辰国皇室子弟,在宁妤十二岁的时候,来到了苍云,与她成为了好朋友。这个人,既有清雅端方的外表,又有混世不羁的内里,给姜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他对宁妤的过去影响不大的话,商尘墟不会单独把他提出来,那么,他在宁妤的人生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你为何要提到公仪清晏?他与你们现在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殿下……您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吗?”商尘墟虽有私心,却也是真的关心宁妤。
“很多事我都想不清楚,沈逸之说,我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又在江里泡了太久,患了‘失忆症’,前两年我什么都没想起来,这几个月才渐渐想起一些模糊的过往。”
“公仪清晏是您的心上人。”
商尘墟一语惊人,不光姜宁,东方湛都被吓了一跳,他本来只是旁观,顺便保护姜宁,其实苍云的内政被姜宁和商尘墟剖开在他的面前,也很不合适,但姜宁信任他,商尘墟也不敢有所质疑。
“怎么会?公仪清晏怎么可能是我的心上人,我完全没有印象。”
“但当年您的确同我倾诉过,您喜欢他,您和他,还曾论及婚嫁,只是先皇极力反对,您才赌气离开苍云,带着我们去了龙渊,随后苍云便传来了公仪清晏回国的消息,十几天后,他也出现在了龙渊。”
商尘墟接着抛下一个重磅**:“那三年,您和他,一直是在一起的。”
姜宁身形一晃,头痛欲裂,她怎么完全没印象,甚至于,这个公仪清晏,并未出现在“姜宁”身边任何人的嘴里过,他仿佛是一个隐形人,一直站在故事背后,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宁妤的过去被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遮掩着,姜宁站在谜团中央,孤立无援,只能依靠他人的叙述,强行拼凑起她的过往。然而任何叙述,都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就连她自己的主视角,也是偏听偏信,根本算不得真相。
“殿下,他……”商尘墟还想再说,院子上空却传来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紧闭的院门被人一脚踢开,走进来一群男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白衣飘飘,长身玉立,冠带束发,手持玉笛,一双眼睛宛若星辰大海般浩瀚,定定地站在了姜宁的面前。
“小鱼儿,你不记得我了?”他开口,声音泠然清冷,姜宁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那个梦境里,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穿着一身蓝色宫学校服,站在鹅卵石小路上,回头一笑,唤她
“小鱼儿,你跑什么?”
姜宁的灵魂仿佛受到了一记重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那是宁妤的过去,不是姜宁的,不是她这个穿越千年而来的异世幽魂的。可是,他这一声呼唤,确实击中了她的要害,令她心烦意乱,无法正常思考。
东方湛注意到她的异常,把她拉到身侧,警备地看着那个白衣青年。
“刷”地一声,电光火石之间,本该跪在地上的商尘墟突然暴起,抽出腰间软剑,像一条游蛇一般,迅捷刁钻地刺向白衣青年。
“公仪清晏,你还有脸来见殿下,吃我一剑!”她声嘶力竭,仿佛与他有杀父灭门的深仇大恨。
公仪清晏身旁的护卫立刻行动,几人合力,同商尘墟周旋起来,公仪清晏站在纷乱的刀枪剑雨之中,泰然自若,右手百无聊赖地转动着那支玉笛。玉笛上暗红又显老旧的缨子在空中画出一个血色的圆圈,落在姜宁的眼里,化作了喷溅的鲜血。
姜宁极力回忆宁妤和这个公仪清晏的过去,她的记忆仿佛破裂成了细碎的片段,也许是因为两人灵魂的融合趋势越来越明显,又或许是公仪清晏的出现给宁妤的刺激太大,这一次,不在梦境里,她也看到了六年前的往事。不过,这一次她是旁观视角,不再是宁妤的视角。
宁妤在西山猎场遇刺失踪,搅得朝中大乱。六殿下是女皇最喜欢的公主,十二年来圣宠不倦,平日里她只要受了一丁点委屈,女皇便会大发雷霆,惩治下人,更别说这次还丢了一个天辰皇室子弟,虽然他的地位无关紧要,但若是天辰借此兴师问罪,说不定会掀起两国战端。
西山猎场就那么大,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禁卫军们只在林子里找到凌乱的马蹄印和断断续续的发黑血迹,这说明失踪的两人受到了生命威胁,慌不择路,其中一个还身中剧毒。所有人都猜到了两人的下落,他们没有走出西山猎场,那就是误打误撞进了苍云禁地。
宁妤还昏迷着,睡在床上,公仪清晏蹲在草屋外看着炉子上的药罐子,手上缠着白色布条,也换了一身衣服。屋里的宁妤无意识地呢喃了两句,挣扎着想要起来,隔间里便走出来一个白衣少年,半束发,发髻上绑着白色麻布条,应该是处在孝期之中。少年在桌子上倒了一杯凉白开,把宁妤扶起来坐好,又把水放在她的手上。因为这少年一直背对着姜宁,所以姜宁没看到他的正脸,但她感觉这个人的背影很熟悉,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宁妤却愣了一下,没有接少年递给她的水杯,她颤抖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体力不支又倒回了床上。宁妤拂开少年想要搀扶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这时姜宁才注意到她平日里光彩熠熠的双眸此刻变得黯淡无光,无法聚焦,难不成宁妤失明了?
第119章 迷局
“公仪清晏,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了……”宁妤好像知道身边的少年不是公仪清晏,急切地呼唤着他。
“我在外面煎药,你别着急,失明是暂时的,你会好起来的。”
“我们在哪里,追杀我们的人呢?”
“你们在迷雾森林里,追杀的人已经死了。”少年开口,转头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姜宁终于看见了他的正脸,那是亓舟,少年的亓舟。
公仪清晏正好端着熬好的药进来,看见宁妤歪倒在床上,亓舟站在桌子边也没有上前扶她,一时好奇,便问:“你怎么分得出我不在你身边的?”
“他身上有很重的药味,你身上没有,他是谁?”宁妤竟然很快冷静了下来,还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我这是怎么了,失明还能救吗?”
“你中了毒,等舟帮你把体内的毒素清除,就能复明了。”公仪清晏把宁妤扶正,在她身后垫了枕头,才把汤药拿过来喂她。
“我不想喝药,太苦了。”宁妤竟然偏过头不肯喝,身子还朝床里边缩了缩。
“眼睛不想要了?听话。”公仪清晏一只手抓住她,另一只手举着汤勺往她嘴里送,一看就是从来没伺候过人的,一勺药都洒在宁妤衣襟上了。
“你……”宁妤好笑,摸索着把他手里的药接过来,自己就着碗边喝,还嘲笑他:“大少爷,要是不会伺候人就直说,干嘛为难我的衣服?对了,我的衣服谁换的?”
屋子里鸦雀无声,亓舟自顾自走了出去。
“卧槽,你别跟我说是你换的啊!卧槽,我的清白!卧槽!”宁妤一口药喷在被子上,大声嚷嚷着。
姜宁看着她,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宁妤原来一直是这样子的么?竟然跟姜宁的性格有点像,尤其是激动的时候会说脏话,那个口气和神色,与她如出一辙。
“这个……我会负责的……咳咳。”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谁要你负责?我警告你,你不准在别人面前说起这事!要是有一个人知道了,我就让你知道知道我的‘负责’是什么样的!”宁妤恶狠狠地瞪着他,但她这时两眼无神,看起来根本一点都不凶,反而有点滑稽。
“谨遵殿下旨意。”公仪清晏竟然还有心思跟她玩闹说笑,看她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舔着汤药,莫名觉得她有些像河边喝水的小鼹鼠。明明眼睛还有些呆滞无神,眼珠子却转得飞快,傻乎乎的。
“现在情况怎么样?怎么会跑到迷雾森林来?我明明记得那个方向有个小木屋的,你不会是个路痴吧?那个少年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回你?明明是你指错路害我走进了禁地,你还好意思说我路痴。刚才你也听舟说了,他是大夫,是他救了我们。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还没问。”
“他叫‘雪舟’?我听他声音,感觉他年纪不大,你确定他不会把我给治死了?”
“放心吧,我跟他相处了两天,觉得他虽然有点冷淡,但心地还算不错。他师傅新丧,你注意一点,不要戳人家痛脚,小心人家一生气,把你治成半个瞎子。”
“公仪清晏,你到底站哪边?”
“我站殿下这边。”
“那你还气我?”
“好了好了,我不气你了,你能不能一口把药喝了,喝碗药跟个小奶猫似的,等你喝完,天都黑了。”
“现在什么时辰?”宁妤叉开话题。
“快喝。”
“哎呀我好饿啊,公仪清晏,有没有吃的给我垫垫肚子?”
“没有,快喝!”
姜宁看着吵吵闹闹的两人,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无数次在意识中威胁她的那个少女,原来曾经也是善良天真的人,会哭会笑会吵会叫,会害怕喝苦药,而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侩子手,企图湮灭她的灵魂。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又是什么变故造成了今天的一切呢?
等宁妤磨磨唧唧喝完药,公仪清晏才给她端了一碗粥过来。宁妤饿得不行,一口气吃完了,吃完还叽叽咕咕地说粥做得太难吃,一点味道都没有,公仪清晏就冷哼一声:“我看你是真不想要你那双眼睛了,我不通药理,万一给你吃了什么相冲的东西,把你真变成个瞎子,你又该怪我了。”
“公仪清晏,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这说法倒新奇。那我以前什么样,说来听听,说得有理今晚就给你喝肉粥。”
“你以前还勉强算个正人君子来着,如今我落难了,才发现你如此小人的一面,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做君子了?殿下,是你自己识人不清,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公仪清晏勾唇微笑,得意洋洋地把她按倒在床上,拿被子把她裹成团,收了餐盘出去了。
宁妤一直躺在床上,一来她看不见,不好下床走动,二来她总觉得头还有点晕乎乎的,恐怕是那毒的后遗症。可喝了药又喝了粥,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公仪清晏在外面,就算是他在屋子里,她也不好意思跟一个男人提这种事,所以她只好自力更生,地从床上摸起来。
宁妤暂时失明,所以嗅觉变得更敏锐了,她闻得到屋子里有一股香豆子的味道,知道前面不远处应该有出恭的地方,所以才敢贸然起来,自己解决生理问题。可预料中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她仿佛走了一年,磕磕绊绊,撞到了不少东西。
等她解决完生理问题,信心倍增,觉得自己就算失明了还是可以自己做一些事情,便想着出去转转。她手脚并用,一路摸索着,竟然真的走了出去。这时姜宁才看到外面的景象,这里的确是迷雾森林深处,雾气浓重得三步开外就看不清人脸,但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有没有雾根本不重要。宁妤他们暂时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个小草屋,破败简陋,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公仪清晏和亓舟去干什么了,到处都看不到人。
姜宁一直觉得奇怪,从榷方案看来,亓舟的医术并不高明,没道理六年前他就会医宁妤的眼睛,或者说他懂得如何解宁妤中的毒,这才说得通。可他为什么会解宁妤中的毒?他作为域煞南海分舵的接班人,又为何会出现在苍云的禁地呢?他与公仪清晏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宁妤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心中一喜,就放轻了脚步,准备吓对方一跳。她虽然看不见雾,但她是苍云公主,当然知道迷雾森林里都是雾气了。
“昨日同你说过的事,你还是考虑一下吧,你们再有权势,也不过是不被世人承认的地下组织,况且域煞早已不被四国所容,终有一日,会被四国皇室联合派兵剿灭,做我手中的一把刀,好过做他人的刀下亡魂。”
宁妤听到这话,站住不动,放轻了呼吸,她也不至于孤陋寡闻到域煞是什么都不知道,让她好奇的是,公仪清晏想用这把刀去做什么,他不是天辰皇室旁支的旁支吗?
只听到亓舟冷哼一声,说道:“我不愿做他人手中的刀,做一把刀的下场,最后也不过是傀儡罢了,我答应你帮你这一次,只是因为各取所需,你不要再妄想了。域煞中人,除了各大长老,只会听从凤凰令主的命令,你若想光明正大地执掌域煞,纵横四国,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抢凤凰令。更何况师傅死后,我在南海的权力已经被人架空,帮不了你。”
“不,我看重的是你的人,和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呵,不是被你用来谈情说爱,欺骗小姑娘了吗?”
第120章 太子
姜宁听到这话,心想不好,随即便看到宁妤脸上的失落,她和宁妤还有一点不一样,宁妤以为亓舟是大夫,她听到这话,只会以为公仪清晏伙同亓舟欺骗了她,对她隐瞒了病情。而姜宁知道亓舟擅长毒术,宁妤身上中了奇怪的毒,想必就是亓舟的手笔。宁妤和公仪清晏同生共死,也算是朋友了,她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还有点嫌弃公仪清晏,可姜宁知道,她和自己一样,越是显得不在乎,越是在乎。如果公仪清晏欺骗了她,做了什么有损苍云、有害于宁央锦的事,她不会原谅他的。
姜宁还想再看后续,却发现宁妤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重,渐渐把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吞没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就像突然没了信号的电视剧一样,姜宁的思绪闪回现实,面前站着打得如火如荼的商尘墟和公仪清晏,以及作壁上观的东方湛和亓舟,这些人让她感觉熟悉又陌生,亲近又害怕。
“住手!”姜宁喊商尘墟,她已经失去理智,不肯听令,公仪清晏就主动令人停了下来,商尘墟刺伤了公仪清晏的一个侍卫,终于被自己的手下拉住,带回了姜宁身边。
“六年前在迷雾森林里那次,我身上中的毒是不是亓舟下的?”
“你想起来了?”
“回答我是不是就行。”
“不是。”他立刻否决,却接着说:“那是意外,箭上的毒,本来应该下在我身上。”
“所以说,那次暗杀,全都是你安排的?”
“是。”
“为什么?”
“看来你也不是全都想起来了。小鱼儿,为什么要纠结过去的事呢?”
“过去的事我虽然想不起来了,但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过,我既然活着,那么过往的‘因’必然会造成现在的‘果’,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还有,别叫我‘小鱼儿’,我不配,你我不配。”姜宁冷冷地看着他,公仪清晏对上她的眼睛,那双宛如琉璃般清澈透亮的眼睛,映照出他的身影,萧瑟孑然,无处容身。
他突然低头,轻笑一声,说:“我们之间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宁妤,我是来帮你的。”
姜宁不解:“你能帮我什么?”
“如果你想毫发无损地救出宁和沈逸之,只能和宁瑶谈判,连承君看在利益的份上,可能还会念着几分旧情,帮你一把。眼下,你最好的合作者就在面前。”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是公仪清晏,凭我是天辰太子。”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惊声叫起来,众所周知,公仪清晏当年来苍云求学之时,明明说他是天辰皇室旁支,怎么可能是天辰中宫所出,在太子位子上稳坐了二十多年的公仪修?
这位天辰太子,是一个传说般的人物。天辰国现任皇帝公仪颉,自小天纵奇才,且美姿仪,在一众平庸寻常的兄弟中脱颖而出,深受先皇喜爱。十岁被封为太子,十三岁出征离荒,大破敌军,生擒离荒战神白西野,将其收入麾下,十八岁登基,励精图治,革新故政,将天辰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一跃成为四国之首。或许是作为天赋奇绝的代价,公仪颉在感情方面很是不顺,订下的太子妃一连三个都在闺中离奇暴毙,就连与他有过些许绯闻的青楼女子,也都死得极为惨烈。天辰百姓都说,太子杀戮过盛,恐后嗣艰难。登基之后,百官建议大举选妃,谁料民间反对之声鼎沸,有女儿的人家都不愿让家中女孩参加选妃,宁愿立时订婚或称有疾。本来公仪颉在民间的声誉极高,百姓都认为他会是很好的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但公仪颉身上似乎中了诅咒一样,与他订过婚的人家举家都不得好死,大家都不敢冒险。
两年之后,天辰国师原业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子,此女姿容甚美,见者无不惊为天人,念念不忘。这个女子无父无母,也不知道来自何处,只知她名叫何漪,自十三岁起就被国师收为入室弟子,作为下一任国师培养,因此一直未曾出现在世人面前。原业为天辰国祚延续着想,命她嫁与公仪颉。何漪既以国师原业为父,自当遵从父令,公仪颉为嘉奖其父义行,立刻将她封为皇后。六宫之中,唯有一后,在各国之中都是极为罕见的,然而公仪颉情况特殊,倒也不那么引人歆羡。帝后成婚之后,三年无所出,但何漪和原业竟然也什么事都没有地活了下来,自此破除了民间谣言。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因为结亲的对象是国师。既然没有灭家隐患,大臣和百姓们也动了攀附富贵之心,纷纷将家中娇女送入宫中。又过了两年,何漪产下一子,颇肖其父,容貌更甚于其母,自出生之日,便被立为太子,取名为“修”,意为“修平治齐,平定天下”。
公仪修与他父亲一样,秀出于众皇子之中,自小就被寄予厚望,保护得密不透风,各国密探连这位太子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甚明了,只知道太子性情乖张怪异,时有异于常人之举,又道太子好男风,不近女色。奇怪的不仅如此,自从生下了公仪修,皇后何漪便不再理会后宫事务,专心致志地跟从其义父原业修行。天辰国教为曜日教,两百年前,国师公仪斐篡夺杨氏帝位,使原本就在天辰声望甚高的曜日教更上一层楼,成为不可取代的唯一宗教。公仪斐登基为帝,便将曜日教传给了他的弟子原氏一脉,从此国师原氏与皇室公仪氏共生共荣,国内百姓无不信奉曜日教。宗教力量对皇权的协助和制约都是十分明显的,尤其在天辰国,百姓不可信奉其他教派,教义有时甚至高于官府法令,皇帝的很多政令不能贯彻,令行不能禁止。矛盾和冲突一直存在,只是当曜日教国师继承人意外成为皇后之后,更为明显罢了。
作为矛盾的种子,从公仪修出生那天起,他的一生就注定不会得到寻常的父爱母爱,即使行为怪诞,也无人理会,他的父皇母后忙于针锋相对,争夺权力,他也神出鬼没,完全不像个太子。公仪颉虽然忌惮他母亲的身份,但他其余的儿子资质都很平庸,没有一个能与公仪修抗衡的,再加上何漪与公仪修在民间朝堂声望都甚高,他根本动不了他们。
公仪修手下有一支铁甲军,不过千人,却个个武能以一当十,文能统帅千百人的军队,靠着这支铁甲军,他横扫离荒南境,令离荒军队退避三舍,不敢侵犯,又驻兵苍云天辰交界处,威慑住了苍云战功赫赫的骐骥军。内政上,公仪修年仅十三岁就能督造汜水水利工程,功在千秋,又能赈济灾民,平息地方叛乱,在朝堂上的威信与他父亲公仪颉几乎平分秋色。
“‘公仪修,字清晏,天辰太子。建平二十三年密入苍云,以皇室旁支身份拜皇侧夫公仪微生为师,为六公主宁妤伴读四年,深受公主信赖,为凤凰令事,同往龙渊临安潜伏。’宁妤,你看,保存天下机密的密云阁其实什么都知道,这一份小记费了我不少心思才拿到手,你才被蒙在了鼓里,这样最好不过了,我就能永远做你身边的‘公仪清晏’了。”
姜宁的脑袋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眼前一片彩光飞舞,仿若坠落的流星,她只能蹲下来,用力地把脑袋抱起来,曲起身子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然而,她的心底,好像还是有某些东西,悄然碎裂了。
“阿狸,你还好吧?”东方湛急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温热的手掌搭上她冰凉的双手,把她用力掐进头皮的手指一个个掰开,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有我在,别怕。”
姜宁的脑袋里像是被炸了无数烟花爆竹,痛得她眼泪直流,恨不得立刻撞死在院中的石阶上。然而就是东方湛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她渐渐恢复了理智,纵然脑子里还是痛得不行,可她知道,面前还站着一个公仪清晏,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看她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肝肠寸断”、“不能自己”。她不能输,她不能倒下,宁和沈逸之还等着她,东方湛还等着她,再多说一点,家里的荀墨、汤圆、姜还有琳琅都等着她。
她站起来,半个身子倚靠在东方湛的身上,如果不是他在身边撑着,她立刻就会倒在地上痛得打滚。
“放你娘的狗屁!”
第121章 命运
姜宁突然爆粗,一巴掌扇过去,公仪清晏清俊的脸上立刻起了红印子,所有人都惊呆了,停下来看着他们。
公仪清晏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偏过头,有点怔愣。他还没缓过来,姜宁便劈头盖脸地说:“也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借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假装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朋友不是用来利用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一个欺骗我、伤害我的人,你凭什么又觉得自己有资格站在我的身后?感情是相互的,根本不能强求,你用尽心机,凭什么让别人真心相待?”
“我……”
“我受够了你们这种人,总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肆意妄为,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我不想要那个皇位,我只想身边的人都好好的,长命百岁,开开心心。”
“公主殿下!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保护好你身边的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商尘墟跪下来苦苦哀求,声嘶力竭。
“对,我不明白!我根本不能理解你们的思维,因为‘宁妤’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全新的我,不受你们所谓的规则约束的我。我不记得曾经的一切,不懂你们的规则,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和我所坚持的道义。”姜宁很累,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用她的身世、她的过去胁迫她,为什么不能尊重她的选择?
东方湛见姜宁两眼通红,神色癫狂,似乎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魔怔了,怕她承受不住精神压力,悄悄地一个手刀,把她劈晕了。
“有什么事,坐下来说吧。”东方湛把所有人请进去。
东方湛把姜宁扶到椅子上坐下,等众人也都坐下了,才开口道:“她近来压力太大,神思恍惚,你们不要逼她了。沈逸之是她最重要的朋友,恐怕在座各位都比不上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包括我。太子殿下,既然你是来帮忙的,还请你放下往事,尽力配合我们,救出姜宁的弟弟和沈逸之。”
公仪清晏对着旁人的时候完全不若对着姜宁那般温和打趣,他冷着脸,脸上的红印子还在,虽然听着东方湛说话,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本王不是来帮忙的,旁人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干系?二殿下不在龙渊等着继承皇位,千里奔波到苍云境内,难道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太医?”
东方湛面对他的嘲讽,脸色丝毫不变,只道:“逞一时口舌之利又有什么意思?天辰和龙渊之间的纠葛,自然是战场上见真章。想必太子殿下一路都安排了人在她身边,也知道麻风病的事,此病一出,不光是龙渊百姓,连你天辰,也不能幸免于难。在麻风病传播之前,沈逸之的医术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难道不是吗?”
“呵。”
“我的三弟东方珩就在阳安驻扎,只要我一声令下,立刻就能集结兵马,到时候十万大军压境,希望殿下不要在此时对苍云施以援手,如果有可能的话,亦可派兵威慑。”
商尘墟不管怎么说,曾经是苍云皇室的暗卫统领,她一心拥护姜宁,想让她登上帝位,此时两位敌国掌权者在她面前大喇喇地商量着派兵侵略的事,她自然心焦。但她在东方湛和公仪清晏面前,还够不上格说话,只能暗自攥紧拳头,祈祷姜宁醒来能阻止他们。但她现在已经拿不准姜宁的心思了,万一苍云因此陷入战乱,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苍云如今已是腹背受敌,就算我不参战,刘琮也挡不住离荒铁骑,宁瑶看不明白,连承君一定明白。”
“还请太子殿下尽力配合,日后龙渊与天辰亦可修好,商贾往来,守望相助。”
公仪清晏面对他的客套话,并没有客气地回复,而是简简单单地看了他一眼,东方湛看着他,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位天辰太子,只想当一个开疆拓土的君王,未来的某一天,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晚上,姜宁在自己的房间醒来,东方湛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外间的桌边守着她。灯花突然迸溅,他抬眸瞥了一眼油灯,放下手里的书,拿着剪子去剪灯芯,灯火晃了一下,姜宁开口问他:“我的戏演的好吗?”
灯光变亮,他回眸一笑,极温润:“我竟不知,阿狸还有演戏的天赋。”
“那个公仪清晏一看就是硬茬儿,我跟他对上,肯定被虐得渣都不剩,人人都指望我还是当年的宁妤,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跟他们周旋?不过你那一下真的有点重,可疼了。”
“我那是被你吓到了,还以为你真的魔怔了。公仪清晏、商尘墟、亓舟这三人,各怀鬼胎,都想利用你,再与他们纠缠下去,恐怕沈兄凶多吉少。明日进宫在我身边跟紧,千万不要落单,我怕宁瑶对你不利。”
“嗯。东方,幸好有你在,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我只剩下你了。”东方湛看过去,姜宁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发呆,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但在昏黄的灯光里,谁也没有发现。
“不破不立,只有突破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才有可能找到机会摆脱他们。方才我与公仪清晏谈过,制定好了明天的营救计划,他的确是一个有智谋的人,而且很有野心,一旦让他登上天辰皇位,龙渊和苍云很可能陷入战乱。”
“对了,他们说公仪清晏和曾经的我一起去过龙渊潜伏,你有印象吗?三年前,龙渊上层有谁和我走得比较近?”
“这也是个棘手的问题,那时我还没有回到临安,所知道的都是朝堂上的政事,并没有关注过长信侯府的后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掌握了不少龙渊军政的重要信息,埋下了自己的线人,甚至朝堂之中,也可能有他的人。”
“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然我肯定能帮上你的忙,对不起啊东方,是我引狼入室。”
“不关你的事,现在的你并不是三年前的你,你所坚持的我都明白,你一直想摆脱过去,不是吗?”
况且,我恨自己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只愿你的未来有我一席之地。
“因果循环,从前的事,就算我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收拾它结下的苦果。”姜宁苦笑着,她今天的表现也不都是演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够藏得住自己本性的人,穿越到这里的头两年,她不想活下去,因为沈逸之的坚持她才勉强自己战胜了满身伤痕,现在她有了一个家,有朋友和亲人,她不想死了,可是全世界都想利用她破坏四国的和平,所以她不得不隐藏自己,不得不在夹缝中求得平衡,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宁瑶是一个疯子,她只想把我和宁踩在脚下,即使是连承君,也不一定能够劝得住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其实让你去敌国皇宫,我觉得很抱歉,万一出了意外,龙渊臣民该怎么办呢?”
“还有三弟和四弟在,没了我,龙渊不会有改变,因为,改变一个世界的,只有活人。况且,你对我就那么没有信心吗?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事我虽没做过,但我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我答应过你带你回家的,一定会做到。”东方湛从不轻言许诺,小时候父皇许诺他会空出一整天时间陪他玩,可没等他等到那一天,他的母妃就被赐死,自己也被接到诏令的部下保护着离开了临安,在西北苦寒之地呆了十五年,纵使知道父皇并未放弃他,还对他寄予厚望,可西北漫天的风沙和血泊中死去的兵卒,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天真已经逝去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愿意迁就姜宁,帮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在姜宁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赤诚,那是他渴望拥有的。
这一夜,许多人都难以入眠,命运的暗流涌动着,将所有人裹挟进未知的河流中,有人以为自己能掌控命运,有人以为自己能反抗命运,有人对命运已经失去了信心,等待它最后的宣判。可无论人们如何想,如何挣扎,这一天,还是过去了,月亮落下黑暗的深渊,太阳自东方升起,新的一天,在茫茫大雪之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