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分歧
姜宁醒来,已经是三天后,她躺在颠簸的马车上,梁成燕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湿毛巾,不时帮她擦汗。
其实梁成燕也很纠结,黑风寨一线天底下发生的事,所有知情人都不肯再提,她也无从得知。但看姜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一出来就昏迷不醒,叶沉音顶着脸上的红掌印,脸色铁青,交代她照顾姜宁,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走了。
陈长臻当然也不会特意跟她解释,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跟着他们也是一个累赘,虽然没人说,但知道她父亲是贪官的人,平日里都不怎么搭理她,虽然态度还算恭敬,但是恭敬中带着疏离的模样更让她难受。
梁成燕叹了口气,把姜宁扶起来,背后垫上两个枕头,将手里的湿毛巾递给她。姜宁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酸痛提不起劲来,想必是长途奔波没有活动,肌肉僵硬了。
“阿狸姐姐,你怎么样了?”
“唔……我还好。我睡了很久吗?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姜宁拍了拍脑袋,把湿毛巾敷在眼上。
“你已经昏迷三天了,陈大人和叶公子怕你出事,吩咐我们日夜兼程,以便早日赶到阳安,为你求医问药。现在应该还有一天就要到阳安了,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梁成燕打开旁边的地柜,拿出一些干粮递给她。
姜宁刚刚醒来,虽然腹中饥饿,很想吃东西,但这种油腻的干粮不适合她这种长时间没吃饭的病人,会伤胃。所以她对着梁成燕感激地笑了笑,把干粮放在一边,只喝了几口水。
“阿狸姐姐,你到底怎么了?”梁成燕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啊?我也不清楚……怎么,我昏迷的时候有什么异状吗?”
“你昏迷不醒整整三天,睡梦中眼球常常剧烈活动,有时甚至会手舞足蹈,大呼小叫。随行大夫说他不知道你的病因,也不能对症下药,叶公子为此还重重训斥了他。我们沿路为你找了不少大夫,所有人都说你病情怪异,无法医治。阿狸姐姐,你到底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我可能就是太累了,你不必担心,等到了阳安,找到了我的好友,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他身份高贵,神通广大,说不定很快就能有你长靖哥哥的消息了……”
“阿狸姐姐,”她鼓足勇气终于开口,“黑风寨的那件事,我觉得你做得不对。”
“什么事?”姜宁一头雾水。
“用相思子投毒的那件事。我一直受你照顾,本来不应置喙,但这种事有伤人伦,会折损你的气运,阿狸姐姐,我不希望看到你成为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我心里,你一直那么善良,所以这次,我无法体谅你。”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妄自尊大,是我罔顾人命,好在那些相思子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不然……”姜宁经她提醒,又想到那些受了无妄之灾的麻风病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多么微弱,她并不是救世主,救不了那些苦苦煎熬等待希望的人,甚至加剧了他们的死亡。虽然提出那条毒计的人并不是她,但在外人眼里,“姜宁”和“宁妤”,是一个人,宁妤所造成的一切后果,都是她们一起承担的。
“一线天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不,你最好不要知道,”姜宁一阵反胃,脑海中盘旋着那些人临死前的哀嚎声,毛骨悚然,“成燕,人世间的苦难和罪恶,我都不想让你明白。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长大,恋爱嫁人,然后相夫教子,儿孙满堂,过完幸福的一生。这件事你不要再问了,相信他们也没有告诉你吧?好了,你叫一声陈长靖,让他命令马车先停下来,我要方便一下。”
“嗯。”她掀开帘子,对外面喊了一声,陈长臻便骑着马靠近马车,问她有什么事。
“阿狸姐姐已经醒了,她让你停一下,她要下车方便一下。”
“好,那我们今日就在此处安营扎寨,明日再赶路。去通知叶公子,再去叫李大夫,让他再来看看阿狸的身体有没有问题。”他一出声,车队便停了下来,很快,李大夫便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赶过来,为姜宁诊治。
他们在平坦的山坡上迅速扎起了帐篷,姜宁被梁成燕搀扶着下了车,叶沉音才慢悠悠地打马过来,手里提着个包袱皮,示意姜宁过去接。姜宁不想跟他说话,别过头去不肯看他,只捏了捏梁成燕的手臂。就算梁成燕向来怕他,这时也不得不上前去接。
包袱里是一些新鲜的水果,还沾着水滴,显然是刚刚摘下来洗好的。梁成燕一阵欢呼,对着叶沉音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姜宁撑着打颤的双腿,半倚在马车的车辕上,她脸色煞白,两眼无神,看起来状态十分不好。
叶沉音显然注意到她气色极差,但姜宁那天盛怒之下打了他一巴掌,这让他十分没面子,他叶沉音出生以来二十多年,从来没被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这样当众羞辱过。他虽然习惯了宠着姜宁,任她胡作非为,但不代表他就能原谅姜宁那一巴掌,这也是他的底线。
他在等着姜宁主动来跟他认错道歉。
可惜姜宁从来不是会认错的人,她也从没觉得自己错了。杀人不仅仅是道德问题,在现代,更是严重的法律问题,她和叶沉音的最大分歧,不在于对杀人这件事的态度,而在于对世界的态度也就是世界观价值观。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理谁,这下连木头似的梁成燕都看出来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因为叶沉音一直对外宣布姜宁是他的未婚妻子,所以她以为他们俩就是像自己父母那样闹脾气了,哄哄就好了。于是她把那些果子捧到姜宁面前,笑眯眯地跟她说:“阿狸姐姐,你吃不下干粮,不如吃点水果充充饥吧?叶公子一片好心,你就原谅他吧,想必找这些新鲜果子也费了他不少心思呢!”
姜宁冷眼瞧着那些果子,推给梁成燕,淡淡地说:“我受不起他的‘好心’。你也不必在我身边忙上忙下了,我自己在这附近走动走动,你带着这些果子,找阿靖玩去吧。”说着便慢慢挪着步子往山坡下面走。
陈长臻是知道内情的,平心而论,如果是他来处理这件事,他可能会选择和叶沉音一样,只不过手段不会这么激烈罢了。若真如阿狸所说,那病无药可医还会传染,放任这样一群失去希望失去理智的“暴民”继续活着,就是在危害其他无辜的人,历朝历代,对瘟疫不都是这么处理的吗?阿狸不过是还没见识到世道的险恶,懵懂无知罢了。
姜宁正走着,突然腿软,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形容狼狈。叶沉音远远地看见了,脚步挪了一下,却顿住了。他又看见姜宁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心虚地左右看了两眼,然后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接着往前走。
姜宁摔了多少次,叶沉音的心就跟着揪了多少次,虽然他极力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看她想她关心她,但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姜宁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体还没好,进行剧烈运动只会让她更难受,所以她在山坡底下找了一块圆润的大石头,坐了下来。不多时,从后面山坡上飞奔下来一个人,欢快地喊她的名字:“阿狸!阿狸!”
姜宁偏头一笑,陈长靖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她的面前,他手里捧着一捧带刺的小球,颜色鲜艳可爱,看起来是可以吃的水果,姜宁曾见过与它类似的一种水果,方言叫“糖剌儿”,许多人拿来泡酒,去刺生吃也很甘美。
陈长靖把小刺球摆在她面前,也不管刺扎不扎手,一个个把它表面的小刺搓掉,示意姜宁拿去吃。姜宁笑了笑,按住他的手,拿裙角包着那些刺球揉了几下,既干净又不扎手,陈长靖只好讪讪地放下刺果,让她来弄。两人把刺果收拾干净,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吃了起来。这果子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吃起来像甘蔗,甜美多汁,却因为果肉太薄果籽太多而呈现出另一种风味。
姜宁的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第七十八章 为政
“你说,十天前姜宁出现在了汾城?”东方湛刚上完早朝,现在父皇日益衰老,精力不济,许多国事都交给了他,再加上前段时间的刺杀事件,他已经是满头包了。
姜宁生死未卜,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姜搜出来的那一件血衣,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他未尝不想跟姜一起出京去救姜宁,但是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国事为重,他不可能丢下一切。
“二殿下,您已经忙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啊,外头起风了,小林子,去把窗户关上,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别让雨跑进来了。”高成从外殿进来,见勤政殿里一片清冷,所有的门窗都开着,外面狂风大作,阴云密布,似是要下雨的样子,便随口吩咐小太监们把门窗都关上。
“多谢高大监关心,不过不必麻烦了,屋子里太闷,还是开着窗吧。”
“殿下,您可得多注意身体,近来沈太医报上来说感染风寒的宫女太监人数剧增,太医院的药材人手都不够了,”高成把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手里的香炉放在东方湛的案头,“这是沈太医特意调配的香料,有强身健体、驱寒辟邪的作用,二殿下忙于政务,夙夜不辍,可得小心身体,别染上了风寒。”
东方湛看了一眼,问道:“可曾从其他宫殿抽调人手去太医院帮忙了?”
“已经抽了不少人手了,暂时没什么问题。诶?方骠骑怎么在这?看来是我打扰了二殿下与方骠骑议事了,唉,人老了,眼睛不顶用了……”高成赶紧向骠骑将军方兴礼告罪,方兴礼直起身来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
“倒也没什么大事,高大监统领内廷事务,涉及殿下安危的事,自然是最重要的。”方兴礼看了看东方湛,见他并没有什么表示,接着说:“北境监察官陈长靖在汾城巡视时,恰好遇到了姜小姐。说来也巧得很,姜小姐出逃的时候碰上了巡夜的士兵,被当成盗贼关进了大牢。姜小姐机智聪明,想办法见到了陈大人,洗清了冤情,还打算跟着陈大人一起北上。叶世子带人前去营救姜小姐,也在汾城,消息是他送回来的,报信人还说,姜小姐打算去阳安寻找三殿下,同他聚一聚。”
东方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半月有余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诸事繁杂,政令的推行又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再加上姜宁被绑架,他简直要崩溃了,好在姜宁不是寻常女子,竟然能够自己脱离虎口,她跟着叶沉音陈长靖,想必也没什么大的危险了。
高成在宫中多年,擅长察言观色,知道东方湛此时放下了心中包袱,急需好好休息,便用眼色示意还欲报告些什么事的方兴礼,抢先一步说:“姜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奴婢这就把这个喜讯告诉七公主去,让她也高兴高兴。二殿下,若是无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嗯……顺便让沈太医再去贤妃娘娘宫中给七公主复诊一下,她身体柔弱,经此一事,心生郁结,需要好好调理一下。再者,既然宫内风寒频发,下令各宫宫人除必要情况,不得随意走动,以免传染他人,或加重病情;另外,再调一批药进宫,务必保证控制住病情,此事你与沈院判商量着办,不必再来回话。”他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喉头一痒,有种想咳嗽的冲动。但当着下属的面,他不好表现出疲态,动摇人心,只好喝了口热茶勉强压下去。
东方湛处理公务的时候不喜欢下人在旁服侍,所以此时勤政殿里只有他一人。风动帘飞,从窗口飘进来一个黑影,跪在东方湛面前。
“殿下,围剿已经结束,域煞贼首均被擒获,只不过……属下办事不力,让他们逃了一个。”
“逃走的是什么人?”
“是域煞少主桑怡霄,围剿之时他并不在域煞基地,据事后了解,域煞贼众行事谨慎,首领和少主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是属下的疏忽,请殿下降罪。”
“可有画像?若有,我这就下令以追查大盗的名义发布海捕文书,想来丧家之犬也逃不到哪里去,必然在凉城附近。”东方湛手上运笔如飞,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于自己手头的政务。
“这个……”
“没有?”
“倒也不是,桑怡霄为人狡猾,常常以不同面目出现在部下面前,经过严刑拷问,属下拿到了十几份画像,可这些画像中的人亦男亦女,亦老亦少,想来都不是桑怡霄的真面目。”
东方湛终于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微一笑,仍像春风拂面般温柔,轻声说:“看来是个可敬的对手,你没能抓住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此次办事不力,你自己去找刑事堂领罚吧。”
“是!”那人身形一晃,还是重重地向他磕了个头,站起来转身欲走。
“等一下,我不是让乱雨同你一起回来吗,她怎么还没来?”
“回殿下,乱雨说……”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乱雨她说,殿下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把她调回来,打乱了我们的全部部署,十年心血功亏一篑,她不能遵令,让我代她向殿下请罪。”
“惊风,到底我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你们都这么听她的话,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里,看来你们并不忠心于我,不如早日解散,各奔前程去吧。”东方湛语气未变,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惊风却已经从他的言辞中感受到了他的怒气。
东方湛人前人后从来如一,不轻易动怒,能引得他怒气冲天,乱雨此次,怕是逃不过去了。他手下纪律严明,属下犯错,永远是按照组织条令送进刑事堂,由刑事长老处罚。殿下为人虽然温和,可上位者们从来并不把下属的生死情感放在眼里,他也不能例外,刑事堂长老们执行条令,处罚手段十分严酷,进了刑事堂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的。他一个大男人倒没什么,休养几个月又是一条好汉,乱雨是女孩子,进了刑事堂,恐怕凶多吉少。
“殿下,我等追随殿下十年,绝无二心,请殿下明鉴!殿下,看在乱雨忠心耿耿,处处为殿下大计着想的份上,就饶了她这一次吧!属下这就送信给她,让她早日出发,赶上姜小姐,护送她安全回京。”
“不必了,属下不忠,何谈大计?十年心血,也不过是一个笑话,我东方湛无德无能,若不是这个皇子身份,天下哪有我立身之处?”他自嘲一哂,把手中的笔抛在案上,缓缓站了起来,接着说:“我天资鲁钝,身体虚弱,手无缚鸡之力,若不是父皇扶持,根本没有今天。大计?惊风,你说,我有资格吗?”
被抛下的笔在宣纸上滚动,晕染了一大片,犹如黑云翻涌,腾蛇舞动。
“殿下不宜妄自菲薄,您天资聪慧,远胜于常人,比我们更是天壤之别。只不过命运不公,苛待于您,他们暗施毒手,让您娘胎染毒,天生体弱,但这天下,不是单靠蛮力能统治得了的,我等必然终生追随殿下,为殿下实现心愿!”
东方湛背着手踱到窗前,外面已经风起云涌,乌云密布,雷声大作,酝酿好了一场大风暴。风暴前的深宫,人人自危,皆遁于高檐之下,唯恐避之不及。
“惊风,我的心愿,你们真的了解吗?”
“属下明了。”
“不,你们一点都不明白,不然就不会联合起来违背我的命令,对姜宁的安危置若罔闻了。”
“属下……殿下,乱雨她……她可能只是妒忌,她对殿下一片痴心,我们无人不知,连殿下也很清楚,不是吗?”
“这就是她不如姜宁之处。姜宁从来不会妒忌,更不会因妒忌而失去理智。姜宁之才,绝不止你我所了解的这些,她才是那个足以统御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
惊风张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些政策,那些理论,那些杂闻轶识,他都是见过的,的确不是寻常女子,不,就连殿下,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见识。今天之前,他只当殿下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现在看来,殿下对她,绝不止是喜欢那么简单,那是一种灵契的欣赏,是灵魂方面的相配,是无知者被睿智者的耀眼光芒深深吸引的……死心塌地。他原来以为,像殿下这样的人,只会让女子对他死心塌地,任何人都无法走进他的内心深处,成为他的软肋,消磨他的意志,改变他的方向。殿下仁德,却也因为这样的仁德显得“无情”,现在却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女子,改变了殿下。
“叶沉音带着翼卫,乱雨的手下不足以与他们抗衡,反而会被发现。惊风,我免你刑罚,传令下去,让红衣来临安代我行政,我要亲自去阳安。”
第七十九章 难题
姜宁和陈长靖在山坡下吃刺果,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梁成燕从营地下来,端着两只烤好的山鸡,香味诱人,他们两个馋得不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唉呀,你们两个慢点吃,我又不和你们抢……喂,别抢掉了!”梁成燕打掉了陈长靖和姜宁的魔爪,嫌弃地横了他们一眼。
“嘿嘿……”姜宁两眼放光,傻笑着,厚着脸皮扒在梁成燕身上,跟她说:“还是阿燕最好!”
“你下午还嫌干粮油腻,我看你也别吃了,对胃不好。”梁成燕傲娇地躲开,拿她自己说过的话怼她。
“诶诶,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我不管我饿了,你不给我吃我就哭了。”
梁成燕哭笑不得,只得把烤鸡塞到她手里,跟他们一起坐了下来。
姜宁狼吞虎咽,一会儿就解决了一只烧鸡,心满意足地瘫在草地上,打了个饱嗝。梁成燕在她身边蹲下来,拿着一个水囊搔她的脸。
姜宁把水囊拿过来,疑惑地看她:“这是李大夫开的药酒,对你的身体好,叶公子让我拿过来给你。”
姜宁立刻收了满脸笑容,撇了撇嘴,把水囊扔到一边。
“阿狸姐姐,你和叶公子真的是未婚夫妻吗?你们这是吵架了吗?”
“才不是呢!”
“那一个‘才不是’?”
“都不是。”
“真的吗?”
“真的。”
“我看不是哦。叶公子很在乎你,你也很在乎他。我娘说过,两个人吵架置气,往往是因为互相在乎,你想呀,如果不在乎,你和他吵什么呢?”
“呃……基本上没错,但那是情侣夫妻的相处模式,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你还小,不明白的。”
“阿狸姐姐,他对你真的很好,你昏倒的时候,他抱着你在马车里坐了一晚上,我偶然掀开帘子的时候,看见他把你的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上,爱怜地抱着你的头,他的两只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就像失去了伴侣的野狼。”
“不会吧……”
梁成燕突然沉默,在她旁边也躺了下来,喟叹道:“我从来不知道就这样躺在草地上也很舒服。阿狸姐姐,我不小了,冬天我就十六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将来离开你们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很没用?”
“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不必想这么多,有我姜宁在一天,就有你的一口饭。成燕,我一直想问你,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的长靖哥哥,会怎么做?”
“嫁给他啊!”
姜宁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还在吃烧鸡的陈长靖,他仍然毫无知觉,于是她接着问:“如果他死了、伤了、病了或者有了妻子呢?”
“他死了,我就终生不嫁;他伤了病了,我就陪着他照顾他;他有妻子,我就远远守着他。”梁成燕十分坚定地回答。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会不会不希望你这么做?如果他早就忘了你,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不需要你,有了你他会更痛苦,那怎么办?”
“阿狸姐姐,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我的长靖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不会忘了我的。”
“他早就忘记你了。青春懵懂的爱情哪里来的奇迹,少年人的喜欢从来抵不过沧海桑田,更何况,他已经忘却前尘,半痴半傻了。”姜宁鼻头一酸,心里默默想着,她心疼梁成燕,也心疼陈长靖。
两个人并肩躺着,瞬而无言。一只落单的大雁在天际无助地盘旋着,哀鸣着。寥阔的天空中四处散落着棉花糖般的云彩,落日的余晖将整个天空染成了橙色,越向北走,秋冬的界限越偏向萧条的冬天,五颜六色的枫叶飒飒作响,悠然飘落。
突然,一阵飘渺悠远的萧声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天地为之失色,日月为之动容。
姜宁侧耳倾听,这熟悉的旋律,好像在哪里听过,是了,这曲子中有一小节同《稻香》很像,是叶沉音。
姜宁坐起来,向远处张望,叶沉音盘腿坐在山坡上,静静地吹奏着,身边空无一人。陈长臻正从山坡上走下来,他走到陈长靖的身边,见他满手满脸的油污,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出手帕替他仔细擦拭。
陈长靖傻笑着,仍然什么都不明白,仍然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叶沉音吹完一曲,姜宁突然醒悟过来,以己度人,是她太过狭隘自私了。叶沉音是一个地道的古代人,拿现代人的道德法律要求他,就和拿她自己跟野人比一样。是她对朋友们的要求太多了,太高了,她的朋友们不曾拿古代女子的三从四德、德容言功要求过她,放纵她天真无知地活在封建王朝里,保护她,不干涉她,她却因此要求朋友们都是孔圣人般的君子,是她错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近来更能理解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了,以前她觉得自己是现代人,“高人一等”,但是在那个奇妙的“连载梦”里,她从胚胎开始,重新活了一次,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加深了体会,叶沉音也许真的残忍不仁,但他伤害那些病人的原因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
尽管想出了道理劝服了自己,可姜宁心里还是怪怪的,怎么说呢,见过高速公路的人,就不会觉得一条十几里长的山间小路好,走着小路,心里却念着大路。
姜宁站起来,向他走过去,叶沉音低眉敛目,继续吹着长萧。
“呐,给你。”姜宁摊开手心,直直地伸到他眼前。叶沉音条件反射,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姜宁这才注意到他眼底青黑,眼中充满了血丝。
两颗光秃秃的“糖剌儿”在姜宁的手心滚动,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你不生气了吗?”他声音喑哑,好像睡不够的人迷迷糊糊中的呢喃,难得见到他这么柔软的样子。平日里他不是皱着眉头冷言冷语,就是板着脸不言一字,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冷漠无情。其实他也有温柔的时候,却不为人知。
“我还是挺生气的,不过我想明白了,如果不是你的雷霆手段,我们都得死在他们手里,况且他们杀了数人,又想传染疾病,如果不控制住,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杀戮太重有违天道,上位者应体恤民情,关爱众生。其实我也是个自私的人,脱离虎口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很赞同你的行为,但随即而来的是耻辱和羞愧,我作为一个健全的人,一个掌握势力的人,欺压这些饱受苦难的人,用一种血腥野蛮的方式夺走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我所学的道德伦理不允许我赞同这种事,也谴责我的自私自利,但我的动物直觉却撕扯着我的内心,告诉我这都是为了更多人的生命安全着想。这是一道自古至今都难以解答的问题,人类所谓牢不可破的伦理逻辑事实上不堪一击,连我也不例外,所以我拿你做了挡箭牌,用来消除我内心的不安与愧疚,对不起。”
事实上,人类社会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有在神话传说里,在佛经圣典里,你才能找得到圣贤的答案,然而他们都是对的吗?也不一定,人类学家永远无法探索到尽头的,就是人性,天底下最捉摸不透的,也是人性,人们只是选择了他们觉得正确的选项。
叶沉音努力睁着眼,抬头望着她,清风吹过泛着枯黄的小山坡,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颊边,眉目宛然,表情诚挚认真。他从未期待过未来,从来没有想象过未来要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是什么样子,此刻却有了一个模糊的意象。
他忍不住直起身吻上她的眉心,打破了她的温柔表象,然后,“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姜宁摸着眉心,目瞪口呆。
倒地的叶沉音发出沉沉的呼吸声,睡着了。
第八十章 榷方
叶沉音倒在脏兮兮的草地上睡着的事情很快传遍了营地,所有人见到他都不再害怕,反而忍俊不禁,这导致他在手下面前威信全无,令行不能禁止,姜宁见了他,更是趾高气扬地嘲笑他鼾声如雷,口水横流,让他颜面扫地。在轻快的气氛中,大家终于摆脱了黑风寨一事的阴影,又恢复了往日的快乐,但事实上,知道真相的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那一天,那个黑暗的地方和那些可怜的人。
叶沉音突然睡过去却吓坏了他的手下,靳连城一连几天都臭着脸,不肯跟姜宁说话,姜宁靠近叶沉音两米之内他就在叶沉音背后直直地盯着她看,把姜宁盯得后背发凉。据说叶沉音是一个生活极为规律的人,因为担心姜宁,又安排着连夜赶路,没能好好休息,所以才累倒了。姜宁一听,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才不会信呢,叶沉音这种“盖世魔王”,怎么会跟个小言男主一样?
既然姜宁的身体又莫名其妙的没事了,那他们就不用赶路了,陈长臻说他还要绕道去榷方,榷方和阳安一样都是龙渊和苍云的边境城市,不同的是,阳安是龙渊、苍云、天辰三国边境要塞,三江汇流之地,从苍云国发源的沧江和从天辰发源的漓江在此汇聚,再流经榷方、莱芜、宜尚等城池,穿过龙渊全境,奔流向海。从榷方去阳安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沿途高山险峰密布,要去阳安就得乘船逆流而上,能坐上舒适的大船,为什么要在颠簸的马车里揉屁股,姜宁巴不得赶紧到榷方好好修整一番,路上天天吃山鸡野兔,真是吃得姜宁看见天上带毛的飞鸟都想吐。
一天之后,一行人就到了榷方,当地县令早就在驿站里等着陈长臻了,榷方县令是当地人,朝廷的低级官吏不太够用,他是当地豪强推举出来的,也是“罪恶”的地主阶级的一员。他家在榷方码头旁有座庄园,背靠青山,面对沧江,环境优美,景色宜人,于是叶沉音十分泰然地亮出身份,征用了他的宅子。县令当然是巴不得战王世子天天住在他家里的,不然他回话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扯到自家房子上呢?
姜宁被绑架这一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终于在榷方县令的大房子里吃上了人吃的东西,睡上了柔软舒适的大床。
姜宁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再到厨房要了几盘点心,坐在码头边上的观景台看人来人往,顺便喂鱼。陈长臻处理公务,叶沉音不知所踪,梁成燕和陈长靖早起已经出去逛街了,说起来他们俩虽然没有互相认出来,也没有什么产生爱情的征兆,倒是十分合得来,干什么事都要一起,可能因为他们都比较单纯,所以还是老话说得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剩下她一个格格不入的闲人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倒是落单了。不过她也乐得清净,只要没有叶沉音这个“冷气制造机”、“人形吐槽器”在一边,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姜宁正哼着歌,开心地把手里的糕点捏成碎末丢到江水里,远处缓缓驶来一条大船,船头上站着个穿一身红衣的人,不辨男女。这人且行且歌,手里拿着鼓槌,围绕着船头发布指令的虎皮大鼓轻歌曼舞,声音十分有磁性,仿佛抓住了天上的云彩塞进了喉咙里。当此人唱到歌曲**的时候,声音穿透云霄,响遏行云,似乎清风都被这歌声留下来,江水都为之停止了流动,江上两岸的人都驻足侧目,欣赏起了歌舞。
姜宁遥遥听着,他唱的似乎是一首情歌:
不教春江水空流,不教秋月懒起山。
不愿青春负韶光,不愿相思日日盼。
君若船来我作帆,风浪共渡出千滩。
君若树来我作藤,生死相缠老青山。
岸上的人都听得呆住了,纷纷议论这人的嗓音身段。不巧,姜宁视力不错,数学也不赖,远远地就估量出了这人的身高,大概一米八五左右,绝不是女子,因为就她在古代游历这么久以来,见过的最高的女人还是长信侯府那个为她担水洗澡的粗使婢女,她也才一米七五多点,可想而知,这里的女人都不怎么高。就连姜宁自己也才一米六八左右,这已经算是高挑女子了。
所以这个又唱又跳、身姿绰约、歌声婉转的人是个一米八五的糙汉子?姜宁脑补了一下,表示难以接受。
大船慢慢靠岸,它似乎就要在姜宁所在的观景台旁边停靠。随着大船的入埠,船上那人的真面目也露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这人一身女子装扮,云鬓高髻,戴着面纱,露出来的那双凤眼形状优美,虽是单眼皮,眼角那颗泪痣却为她的眼睛增添了十分的妩媚婉转。她身形瘦削,在女子之中算骨架格外大的,若是像姜宁原来推断的是个男子,倒是一个瘦弱的成年男人的正常体型,由此,姜宁更加好奇,一般来说,人的体型身高与性别不会形成太大的反差,这人却如此反常,真是有趣。况且她还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走动之间,叮叮当当作响,被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推搡着走下船,也不见她挣扎反抗,反而十分淡然,只是在下台阶的时候,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的脚,不巧,姜宁的视角正好把她的小动作收之眼底,不,应该说“他”。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不论这个人的面部女性化特征多么明显,只要露出他那双巨足,百分百就是个男人。一米八五的女人姜宁又不是没见过,前世她可没少看女排比赛,姑娘们大多在一米八以上,有的还有一米九,个个身材高挑苗条,夸张点说,腿长比姜宁的身高还高,她们的脚可没有这么大,说来还是男女体型构造的差异,女孩子不可能长那么大的脚的。所以姜宁认定他就是男人,一个扮女人的男人。
姜宁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人忙碌着从大船上搬东西下来,每个箱子都有一米见方那么大,沉得跟铁一样,四个壮汉才能勉强抬起来,那个男人就戴着囚具,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惊艳或探查或蔑视的目光洗礼。
姜宁掰了一块绿豆糕,扔在那个男人的脚边,他似乎没有察觉,动都不动一下。
姜宁吹了个口哨,把绿豆糕整个扔了下去。绿豆糕在地上砸得粉碎,那个人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过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低眉敛目,静静地站在来往的人群中。
只这一眼,姜宁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她仿佛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令人压抑的东西,那种怪异的感觉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又在须臾之间消失不见,再仔细看时,那双眼睛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一片渺茫。
姜宁之所以扔这个盘子,不仅仅是因为好奇,更是因为,她觉得这个人她应该认识。那么大一块绿豆糕碎在咫尺之间,他却岿然不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被姜宁的行为惊呆了,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姜宁,一个是穿着粗衣布衫的美貌小娘子,一个是穿着锦衣华服的阶下囚,行为人双方都让人感到惊奇。
许是听到周围人议论纷纷,他又抬头看了姜宁一眼,见到趴在栏杆上的娇俏女子,她单手支着脸颊,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他。于是他淡淡一笑,虽然因为面纱遮挡,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笑,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笑了。
眉眼如画,含笑生辉,不过如此。
姜宁也笑了,她朗声喊道:“好汉,这个小娘子卖不卖啊?”
押着面纱男子的那些壮汉像赶苍蝇一样粗声嚷嚷道:“哪里来的不知事的小娘子,回家找你乳娘喝奶去,别耽误了爷爷工夫!”
“唉呀,我有钱的,我很有钱,开个价呗!”姜宁也不恼,依旧含笑。
那群人见她美貌,倒也不是很生气,便调戏她:“爷爷也很有钱,不如你跟了爷爷去?哈哈哈……”众人哄笑不止。
姜宁认真地说:“你们不要着急拒绝嘛,我就住在那边的那个大房子里,你们随时可以上门来,价钱随你开。”姜宁指了指县令家座落在不远处山坳里的华丽建筑群,码头上的脚夫和货娘便争先恐后地跟那群大汉解释。
谁知这群人仍旧摇头拒绝,埋头搬着他们的大箱子,不再搭理姜宁。姜宁嘟着嘴小声嘀咕:“什么嘛,给钱都不行。”她旁边的一个卖黄豆糕的货娘笑吟吟地说:“小姐不要急,看样子他们只是一群下人,要买这样的绝色女子应该找他们的老板呀!说来小姐您买女娘做什么?”
“我就是看着‘她’好看,喜欢‘她’。”
码头上的人听了她的天真言语,都快活地笑了。
第八十一章 樰舟
叶沉音坐在码头旁最大的茶楼里,将码头上发生的一切收之眼底,姜宁百无聊赖地在码头上喂了一上午的鱼,怎么这人一来,她就来了调笑的兴致?他招招手,靳连城靠近他,附耳听他吩咐,片刻便走下楼去带上来一个人。
来人正是码头上的面纱男子,不过,他现在还是女人装扮。
叶沉音放下青瓷茶碗,抬眼看他。
“怎么,域煞少主还有这种癖好?”
“君既无情,我何必守礼?”声音带着醉人的尾音,完完全全的女人嗓音。他自顾自取下面纱,露出一张宜男宜女的精致脸孔,鼻梁高挺,眉目深邃,一双丹凤眼眼梢上扬,尽显魅惑。如果姜宁在现代见到他,可能会认为他是一个中欧混血的美女,他的五官立体,与眉目清淡的古人殊不相同。
“桑怡霄,我耐心有限。”
“叶世子,我时间多得很。”他把手里的面纱扔到叶沉音脸上,还抛了个媚眼。
叶沉音脸色一黑,立刻把那张面纱扔在地上,低声呵斥道:“带他下去把衣服装扮都换了,里里外外洗一遍,一刻钟后再带上来。”靳连城应声出来,扯着桑怡霄的手就往楼下走。桑怡霄手上还带着手镣,可能是蹭到了他的手腕,一个一米八五的大汉竟然连连呼痛,不肯就范。
叶沉音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又想杀人了,他一挥手,又上来一个下人配合靳连城。桑怡霄竟然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大声嚷嚷道:“叶沉音,亓舟跟我说让我来做客的,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小心他毒死你!”
他不嚷嚷还好,一提到“亓舟”这个名字,叶沉音手上的青筋更加明显了,他顺手扔过去一个瓷杯,正中桑怡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嘴。
桑怡霄十分屈辱地被拖走了,世界也终于清净了。叶沉音顺了顺气,转头看楼下的姜宁。
姜宁还歪七扭八地保持着那个不雅的姿势坐在观景台上,正跟旁边一个身材高大、头戴玉冠的男子有说有笑。过了一会儿,姜宁竟然亲手拿着先前喂鱼的绿豆糕送到了那个男人的嘴边!
是可忍孰不可忍,未婚妻竟然大庭广众之下跟陌生男人**,叶沉音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他有深深的恶意。
于是他下楼了。
姜宁见那个奇怪的女人被送进了旁边的大酒楼,准备接着度过她百无聊赖的下午,突然从观景台下就路过了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男子。那人一身水墨衣衫,落拓不羁,玉冠绾发,眉目如剑,薄唇微抿,摇着画了山水画的折扇,好似一个清闲的王孙公子。姜宁正看他看得出神,他便抬头看向了她,朝她微微一笑。
姜宁愣住了,手里吃了一半的绿豆糕落了下去,从他的鬓边扫过,落在他的脚边。那人也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声音爽朗,引得姜宁也笑了起来,他指了指观景台,姜宁点了点头,于是他便从台子下走上来了。
“不好意思。”
“姑娘多礼了。在下亓舟,行医游方至此,巧遇姑娘,倒是缘份。”
“我叫姜宁,跟着朋友们过来玩的。你也不用‘姑娘姑娘’地叫了,就叫我的名字吧。”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姜宁,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喂鱼。”
“江里的鱼不知几何,你这绿豆糕撒下去喂得饱几条鱼?不如送我裹腹,我刚从船上下来,晕船晕得不思饮食,看见你这绿豆糕,竟然饿了。”
“所以你刚才想上来就是因为想吃我的绿豆糕?”姜宁边笑边把绿豆糕递给他。
亓舟却笑不语,摊开双手,姜宁这才发现他手上似乎有些红色的药末。
“这是什么?”
“剧毒之物。”
姜宁吓得后退两步,一脸恐惧。
“方才在船上研究毒物,忘了洗手,不如你喂给我。”他探头过来,态度亲昵。
姜宁放下心来,拿了块绿豆糕喂给他。
他伸头过来吃了,旋即一笑。他似乎很爱笑,但姜宁不太喜欢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这么亲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富贵闲人,不过如此,姜宁你倒是会享受,只不过此时虽然已到了深秋,太阳不毒,还是会晒黑皮肤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不知道好好保养身体呢?”
“哈哈,三句话不离老本行,果然说得不错。舟你是大夫,不如用一用你们的‘望闻问切’,给我看一下病吧?”
“你身体不适?”
“没病就看不得病了吗?”
“哈哈……人们一般只希望我说他们百病不侵,长命百岁,我若上门,一个个都像见了瘟神,恨不得赶我走呢,可他们又都离不开我,真是好笑。做大夫没什么好的,只这一点好。”
两人又是会心一笑。亓舟先是看了看她的眼皮舌苔,观察了她的掌纹,又给她切了脉,面色沉着不变,姜宁知道自己体质奇特,他这么镇定,搞得她以为他是个草包大夫。亓舟在袖子里掏了半天,姜宁以为他要给自己什么灵丹妙药,谁知道他掏出来一朵绢做的小红花,送给了她。
“你没什么事,最近身体上出的毛病可能是因为中了巫术,你以前那个大夫医术高超,远胜于我,他给你用的治疗方法,虽然效果很好,却十分痛苦,难为你忍得下来。”亓舟叹了口气,用一种爱怜的目光端详了她片刻。
“巫术?那是什么?你仅仅是一望一切,就看出来我的病史,你的医术也很好啊!”
“你身份高贵,这些事情,本不是我该掺和的,我比较惜命,不可说不可说。”他连连摇头,见她一脸落寞,忍不住接着说:“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事情的真相的,它一定就在你身边,或许已经出现了。这种巫术于你无害,想必近日你身中‘留华’奇毒,便是靠着它安然度过的。只不过你的大夫再好,也只是个大夫,他并没有发现你身上的巫术,他为你施针封脉,暂时封闭了你的知觉,也封闭了这巫术的运行路线,巫术之力时常冲脉,因此你治伤时格外艰难,常常反复。自中了‘留华’之后,你被封住的经脉都被毒气腐蚀冲开,巫术的力量重新复苏,这才保住了你的命。天底下的巧合似乎都集于你这一身,如果有机会,我倒想好好研究一下。”
“说话不要说一半啊,我真的挺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巫术的,告诉我嘛,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快告诉我嘛……”姜宁拉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晃,想知道其中隐情。
“天知地知你知他知我也知,姜宁,你能不能矜持点,好好地呆在院子里捉蛐蛐不好吗?非要在这里抛头露面,辱没斯文。”叶沉音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姜宁浑身一个激灵,差点没翻栏杆跳台子。
“世子。”
“舟。”
第八十二章 大夫
两人淡淡地打了招呼,目光又回到了姜宁身上,姜宁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你们认识?”
“自然。”
“世子他也是我的病人。既如此,想来你就是世子来信里的那个身患奇病的姑娘了,世子以淮南三地七年的名贵药材请我前来,竟然是为了你。”
“亓舟,你的话未免太多了点。”
“叶沉音你这么有钱有势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呢?你一挥手,天下女子无不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淮南三地七年的名贵药材够你找几百个红颜知己了,何苦来哉?”
“我喜欢的东西,就是一头猪,也得仔仔细细地照顾好。天凉了供它银霜炭,天热了还得给它打伞,生病了自然得好医好药地养着,不然我养它干嘛?”
“叶沉音!你竟然说我是猪!”
“你多心了。”
“打扰一下,既然姜宁的身体我已看过了,没什么大碍,那你许我的淮南三地药材还作不作数?”
“你给她看病的时候又不知道是我是要让你给她看,你是心甘情愿给她看病的,自然不能算在我的头上。”
“世子,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姜宁不需要我,但你需要我啊。既然你食言而肥,那我的人我就带走了,想来带到临安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你与他不是挚友吗?把他带过来也不费什么功夫,就算我收了他,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与你做这亏本生意。你送她这朵‘红花令’,看来是一见如故,十分倾心?”叶沉音看了看姜宁手里的小红花,笑得诡异。
“姜宁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世子这么吝啬的人,如何与她相配?佳人在侧,世子何不大方一次?”
“你把他带过来,不就是为了借助我的力量,让他东山再起吗?不好意思,我不答应。”
亓舟见他态度强硬,不肯松口,以为是他有事避着姜宁,不愿意姜宁知道他背后的污秽泥淖,便打算先放下这事,日后再找机会与他详谈。说来他的确没想到姜宁就是他此行要来诊治的病人,他不过是在船上看到姜宁行事天真烂漫,路过观景台时又险些被她砸到了脑袋,对她产生了好奇心,才来与她搭话的。没想到他“千金圣手”的一次诊治机会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拿一块绿豆糕骗走了,想到淮南三地那些名贵药材此时都长了翅膀飞走了,他的心肝就隐隐作痛。
“那世子能不能看在我迢迢千里,奔波劳累的份上,赏我一个住处,弥补一下我的损失呢?”
“叶沉音,做人不要太小气哦。你可是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求着舟给你治病了,要记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姜宁忍不住插嘴。
“哦?舟?”叶沉音眯了眯眼睛,一个响栗扣在姜宁额头上,“出门在外,注意言行,舟是你能叫的吗?叫亓公子、亓大夫。”
“叶沉音,你能不能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啊?打女人这种行为影响很恶劣诶!别带坏了小孩子。”
“姜宁,我懒得与你说话,现在跟我回去,你最好一句话都别说,安安静静地跟着我。”他可能觉得这样损她还不够,又加了一句:“我觉得跟你说一句话我就要折寿十年。”
姜宁跺脚,无奈腹中空空,囊中也是空空,正是需要他的时候,只好屈服于他的淫威,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回家。
“那你把桑怡霄先还给我。”
“喏,那不就是?”
靳连城正押着一个身着素衣,头发披散,刚刚沐浴更衣过还带着满身水汽,身上带着手铐脚镣的人向他们走过来,姜宁一脸懵逼,她觉得这个人的身形看起来有点眼熟。
“叶沉音,你快把老子的手铐解开,老子要方便!”那人挣扎着,对着叶沉音大声呐喊。他转头又看到了亓舟,接着喊:“亓舟,老子这么信任你,你竟然出卖我,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安静点!”靳连城拿佩剑重重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他下意识地低头去躲,捂着头叫饶。叶沉音面无表情,亓舟眼中含笑,姜宁满头问号,她悄悄看了叶沉音一眼,发现他的嘴角上扬,应该是在暗自窃笑。
“他是谁?”
“哟,小娘子也在,你还要不要买我?喏,你旁边那个黑面煞神就是我老板,你快付钱吧!”他转换声线,变成了女人声音。
姜宁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就是方才那个男扮女装的……呃,‘美女’?”姜宁说完自己都笑了,她早就知道这个人是个男人,怎么他一沐浴更衣她就认不出来了?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吃饭了。”叶沉音拉起姜宁的手,不由分说地推着她往县令家的大房子走。
“叶沉音你等等,我有事,我不想吃饭!”
“不吃饭对胃不好。”
“我不怕,你自己回去吃。”姜宁跃跃欲试,想突破他的铁手。
“把他们都带上。”叶沉音对着靳连城吩咐,他吃饭的时间一刻也不能耽误,不能让姜宁破坏他的好心情。
靳连城领命,带着亓舟和桑怡霄跟上两人,姜宁便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地让他牵着走。
后面亓舟和桑怡霄走在一起,桑怡霄挤眉弄眼地问:“这姑娘是谁?叶沉音的新欢?”亓舟一巴掌捂住他的嘴,突然想起来自己手上的毒药还没洗,隔着衣服应该没事吧?算了,大不了再给他配制解药。
桑怡霄只觉得嘴唇一圈有点辣,他还以为是亓舟力气太大把他嘴唇都打痛了,便嚷嚷道:“亓舟,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竟然趁我手脚舒展不开,对我动手?你最好马上给我道歉,我的拳头可不长眼睛!”
“我手上有毒药,你可安静点吧,等会回去给你配解药。”
“什么?!你拿沾了毒药的手打我?!亓舟,老子要是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等你做了鬼再说吧。”
“你把这破手铐打开,我先打死你再说。”
“不开,开了你就一溜烟跑个没影了。桑怡霄,我带你来见他,是让你求他帮忙的,你最好放客气点。还有,那个小姑娘不一般,你少招惹她。”
“我不求他,我自己可以!”
“你的通缉令已经满天飞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凤凰令不在,你根本找不到秘境里的长老们,凭你自己一个人,更不可能与东方湛相抗衡。叶沉音是最好的人选,你自己也清楚,不是吗?”
“我不,要我求他,让他把我的小鱼儿先还回来,”桑怡霄咬牙切齿地说,“凭什么要我求他,他用了那种卑鄙手段才赢了赌约,抢走了小鱼儿,我不服!”
“你有多喜欢小鱼儿呢?并没有吧。这些年来,你流连风花雪月,心里可曾想起过她?只不过是年少气盛,不肯认输罢了,桑怡霄,你清醒点,你已是及冠之人,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
第八十三章 天罚
“惊风,还有几天能到阳安?”
“大概还有五天路程。探子来报,他们一直在昼夜赶路,沿路寻医,好像是打算尽早赶到阳安为人治病,不过,这两天却放缓了赶路速度,改道去了榷方,殿下,我们是先到阳安,还是去榷方与他们碰面?”
“去榷方吧,我吩咐陈长臻在榷方整顿沿河码头,他不会那么快就动身去阳安的。既然他们不着急去阳安了,按照姜宁的性子,她肯定要在榷方玩个够才肯走。赶了这么多天路,大家都疲累不堪,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明天早上再上路。”东方湛勒住马,停在一间破庙面前。身后众人都下马整理行装,很快便收拾好了破庙的正殿,生起了篝火。
东方湛坐在篝火前,拿着羊皮地图,正在研究着什么。破庙四面漏风,偏偏此时还下起了小雨,秋雨霖铃,寒气从地面升腾而起,沁入骨髓。昏黄的火光照亮了众人的面孔,有一丝诡谲莫测,刚刚架上去的野兔子开始发出诱人的香气。突然,庙外的杂草丛里发出的声响,惊风站起来打算出去看看,东方湛示意让他不必管。
“殿下……”
“是我们鸠占鹊巢,打扰人家了,派个人去把他叫进来,不得无礼。”东方湛淡淡地说,他一进门就发现这间破庙是有主的,残破泥像前干净的供盘,摆着几个干瘪的野果子,那张条案上一点灰尘都没有,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
惊风让人出去,不多时就带进来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瘦弱女子。那女子似乎受到过极大的惊吓,畏畏缩缩不敢看人,嘴里咿咿呀呀地轻声说着什么。
东方湛观察了她半晌,才确认她不是杀手刺客之流,确实是个普通百姓。他示意惊风与她交涉,谁知她不懂官话,惊风费了老大劲才让她明白,他们不是要占领这座破庙,想把她赶走,只是借住一晚,让她坐在破庙大堂里的一角,还给了她一只烤好的野鸡。女子好像许久不曾吃过肉食,见了焦黄酥脆的野鸡,吞了吞口水,盯着它看了许久,却还是不敢接过去吃。惊风拿油纸包着烤鸡,放在她身边,回到东方湛身边守着,不再管她。女子见没人注意她了,伸出脏兮兮的手悄悄地把烤鸡抱在了怀里。
一切归于平静,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东方湛仍在翻看那张简陋的羊皮地图,推敲着什么。惊风他们两人轮岗值守,一部分人已经进入了梦乡。东方湛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想到了姜宁的那副“动画”,想起了她的笑声。
天真纯粹的人,世所罕见,姜宁就是这样的人,她有一颗赤子之心,不论对朋友还是对敌人,都善良热情,让人忍不住亲近,忍不住沉沦。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的呢?会觉得失去她、离开她无法接受,会在想起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微笑,会不计代价地相信她,就算有可能受伤,只为了她能开心地活在世上。
东方湛的意识渐渐模糊,坠入了睡梦的长河。黑夜里隐隐约约传来“吱吱”的老鼠啃咬声和其他人沉重的呼吸声。
角落里蜷缩着的女子睁着眼睛无法入睡,她偷偷地爬起来,走到外面,值夜的人以为她要去方便,并没有在意她的去向。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发现昨晚的女子早已经不见了,想来应该是她害怕众人,连夜逃走了。东方湛等人并没有在意这小小的意外之事,洗漱过后就上马赶路了。
行了半天,终于从小路走上了官道,路边有个茶棚,一个驼背老人正在招呼着行人喝茶,东方湛下令众人就地休息,带着人走进了茶棚。
道路偏僻,茶棚里只有两三个人,其中一个背对着他们,惊风扫了一眼,看着这人的背影,感觉有点熟悉,为了东方湛的安全起见,他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头。
那人却吓得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抱着头趴在地上不停求饶,东方湛皱了皱眉,开口道:“惊风,不可仗势欺人。到榷方还有多久?”
地上求饶的人听见“榷方”两字,猛地抬头看向东方湛,却是昨晚逃走的破庙女子。她跪在地上用两膝疾行扑到东方湛面前,声泪俱下,哭喊道:“求公子带我去榷方!”
“为何要去榷方?”
“我要为父报仇!我打听到我的仇人去了榷方,我要去杀了他们!可惜我没有盘缠,靠一双腿不知道还要走到什么时候,我露宿破庙,我饥一餐饱一顿,就是为了活着找到我的仇人,还我父亲一个公道!”她义愤填膺,声音嘶哑,原来她并不是不会官话,而是为了隐藏自己,打消别人的戒心才装疯卖傻。
“你的仇人是谁?他对你的父亲做了什么?”
“他们杀了我父亲,杀了全村的人!可他们是王孙贵胄、朝廷命官,我人微言轻,斗不过他们,可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他们,为父报仇!”
“不若如实道来,我为你主持公道。”
“你是什么人?”
“王孙贵胄,朝廷命官。”
“我凭什么信你?”
“你在求我,而不是我求你。”
“我叫时惜音,家父名叫时泓,是一个读书人,爱好游学,常常流连于名山大川之间。家母几年前遽然而逝,留我与家父相依为命。我从小就向往父亲那样的生活,于是立志终生不嫁,侍奉老父,陪着父亲游走四方。”
“那一天,我们走进了一个奇怪的村落,所有人都用白布包裹全身,仅仅露出眼睛和鼻孔,我们初时以为是当地风俗所致,并没有在意。村庄虽偏僻,风景却十分合父亲心意,再加上他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便打算先在这个村子定居几年。于是,父亲成了村子的教书先生,而我,因为家族中长辈去世急需回家奔丧,不能在此地停留,提前就出了村子。后来有一天,父亲终于发现了这个村子的秘密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发病时恐怖至极,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更可怕的是,父亲发现他自己可能也染上了这种不治之症。父亲写信给我,让我不要回去,可我怎能抛下老父一人身居虎穴龙潭?但是,当我再找到那个村子的时候,村子已经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村中的所有人,包括我的父亲,全都消失不见了。”
“既然存在过,总会有迹可循,为什么不报案呢?”
“我去了,没有用的,这个村子在深山之中,不与外界沟通,几乎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在废墟上找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山沟里的小河边找到了线索。”
“举村搬迁?”
“是的,我在那里的竹林深处找到了大量被砍伐的桩子,还有割断的葛藤,河边还有一些染血的布条,因此我猜测,他们遭到了山匪或者野兽的袭击,出于某种考量,抛弃了世代生活的村庄,坐竹筏举村搬迁了。我也做了同样的竹筏,沿着河流一路搜寻,穿过黑漆漆的岩洞,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她哽咽着叙述往事,跪在地上,凄惨无比,东方湛侧头示意惊风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对面的长凳上接着讲述。她虽然衣衫褴褛,讲话却文质彬彬,颇有条理,应该深受其父的影响。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物产丰美,山清水秀,林木葱茏中有几间刚建好的茅草屋,我在远处就看到了村中人标志性的白衣白服,断定这就是他们的新落脚地。但因为父亲说过,他们得的病十分凶险,我怕自己也染了病,救不出父亲还白白送了性命,就没有贸然前去与他们交涉。”
“我躲在村外的草丛里,等了一天一夜,却发现他们正在准备再次搬家,情急之下,我想出了一个计谋因为所有人都遮着脸,我不能判断哪一个是我的父亲,就穿上和他们一样的衣服混入其中。我不敢靠近,就远远地观察他们,发现父亲并不在其中,还听到他们说村里另一支迁移的队伍找到了圣地,能够治好他们的病。我潜藏在队伍的后面,远远跟着。一夜之后,我们找到了所谓的‘圣地’,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村人烧焦的尸体散落各处。剩下的村人惊慌失措,连夜逃回了原来住地,我却看到了悬崖上的绳索,猜到凶手是从上面下来的,或者他们也是下面的人,是利用这些绳索爬上去的。我费尽力气爬上去,山上有一个很大的寨子,我假装自己是从山下上来的,花光身上仅剩的银钱,终于打听到了凶手的去处……”
“等等,听你这样说,这种病的传染性和致残性很强,就像瘟疫一样,我也看过不少医书,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疾病。”
“公子,这不是病,是天罚。”
第八十四章 惨案
时惜音的故事讲完,东方湛陷入沉思,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这件事他必须要管,这种病一旦传出来,会使龙渊国人口大量减少,士兵失去战斗力,田地荒芜,城市空虚,必然会引起北方三国的群起而攻,内忧外患,后果不堪设想。
当机立断,他让时惜音仔细描述那些病人的症状和特征,写出他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把她看到的病人画出来,把信纸和画像装在牛皮纸袋里,让人快马送回临安,请沈逸之诊断病情,如果事态严峻,就把他带过来对那些病人进行诊治。
“这件事情很严重,多谢你的帮助。我与朝廷颇有关系,已经送信回临安寻求当世最高明的大夫过来善后,以免发生更大规模的病变。既然你说打听到了仇人下落就在榷方,那就和我们一起上路吧,正在榷方巡察的北境监察官陈长靖是我好友,他应该可以帮你讨回公道。”
时惜音不知为何,脸色突变,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东方湛不说话,但她很快便换了自然的脸色向东方湛道谢:“多谢公子。”
“你说他们去了榷方,那这些人的具体特征或者姓名你知道吗?我可以提前动用人脉帮你找人。”虽然当务之急不在于帮时惜音报仇,但既然答应了她,就要言而有信。
“他们有一大群人,似乎势力十分强大,我不敢打听得太详细,怕被那里的村人当成心怀不轨的歹人,但我知道,他们之中有一个患了重病的女子,她是从那个悬崖底下出去才发病的,药石无医,我觉得有可能是染上了和我父亲他们同样的病。”
时惜音有条有理地回答东方湛的问题,心中却暗道:“既然你同那些杀人凶手是一路的,那我就不能告诉你太详细的内容了,等我跟着你们到了榷方,暗中杀了狗官陈长靖和那个神秘人还有那个女的,就算被捕身亡,也是心愿已了,从此再无遗憾。”
时惜音捏了捏腰包里那个硬鼓鼓的东西,那是一颗空心骰子,装着举世无双的鸩毒,只要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份量,就能使百人瞬间毙命,她已经想好要借着东方湛混进姜宁他们之中,用这鸩毒,与他们同归于尽。
东方湛自然不知她的真实想法,他皱了皱眉头,心中闪过一个飘忽的念头,但没等他抓住,便猝然消失。姜宁的伤到底怎么样了,他们在榷方过得怎么样,叶沉音到底为什么一路追随到这里,才是他心里真正关心的问题。
姜宁在榷方,自然是好吃好喝,天天跟着叶沉音陈长靖他们出去玩。陈长臻忙于公事,巡查附近的水域情况,疏通河道,规划城市建设,各种事务繁杂不堪,他带来的人手不足,县令虽然供吃供喝供住,却不愿意配合陈长臻扒自己的黑料,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当地豪强,就算他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当得稳这个县令了。陈长臻竟然还很有骨气,坚决不肯向叶沉音求救,姜宁看他每天在饭桌上望着叶沉音一脸纠结欲言又止的样子,笑得不行,却也不肯开口帮他,一来她对自己的水平没有自信,二来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桑怡霄和亓舟两个不要脸的也挤进他们的住处,天天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真不知道为什么叶沉音明明跟他们关系不错,还要拿脚镣铐着桑怡霄,他天天晚上扯着嗓子喊疼,真的烦透了……
偏偏这种鸡毛遍地的节骨眼上,他们又陷进了一起突发案件。事情要从两天前姜宁桑怡霄亓舟码头相见说起
姜宁在观景台上看得分明,不光注意到了“风骚”的桑怡霄,还看到押着桑怡霄的人从船上搬下来几个死沉死沉的黑色大木箱,送进了旁边的大酒楼。他们在酒楼前笑闹的时候,酒楼老板的小儿子因为好奇私自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结果被里面的东西吓得失了魂儿。那巨大的木箱里,竟然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烧焦的尸体,像打了结一样扭曲缠绕在一起,场面之恐怖血腥,比之地狱更甚,把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吓得魂飞魄散。奇怪的是,这些尸体没有散发出烧焦的气味,反而飘着一股浅淡的异香,酒楼众人忍着害怕和恶心打开了其余的箱子,却发现箱子里只是普通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有这一只箱子里装着尸体。一问那些护送和搬运木箱的黑状大汉,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只道他们是天下第一镖局信义庄的护镖师,受人所托把这些箱子送到榷方,至于交到谁的手上,则由榷方接头人自行决定。
另外他们还押送着一样奇怪的“货物”桑怡霄。半路上他们遇到了信义庄庄主的好友,一位名叫亓舟的江湖游医,他竟然认识他们押送的“货物”桑怡霄,于是他便和他们一路同行,到了榷方。信义庄接到的委托只是把桑怡霄控制起来不让他逃跑,并将他安全护送榷方,之后将由桑怡霄本人决定去处。到了榷方,远远地就有信义庄接头人带着委托信过来要带走桑怡霄,于是他们就把桑怡霄送进了二楼的房间,正在楼下大肆吃喝之时,出了这档子事,理论上信义庄的任务已经完成,这不能算在他们的责任范围之内,但此等惨绝人寰的事情就发生在他们押送途中,信义庄的商业信誉因此大大受损,旁人看他们的眼光都不一样了,要不然是他们失职,没能看紧承运物品,要不就是他们监守自盗,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情,企图甩锅给别人。
陈长臻作为巡查北境的监察官,恰巧就在榷方,当仁不让地成了这桩案件的主审官,不论众人如何疑惑不解,嫌疑人已经一一锁定: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桑怡霄,号称游医却根本连风寒感冒都不会治的亓舟,以及押送桑怡霄的信义庄一众镖师,另外,经姜宁提醒,陈长臻将委托信义庄押送桑怡霄和巨大黑箱的神秘委托人,以及号称接受委托来接桑怡霄的叶沉音叶世子也列入了嫌疑人名单。嫌疑人各执一词,或有佐证,或有冲突,案件从单纯的杀人案走向扑朔迷离的深渊。
公堂之上,信义庄镖师镖头王向凛然而立,他从业三十多年,信誉良好,从无恶习,武艺高强,胆大心细,是信义庄镖头中的佼佼者。此次押送桑怡霄的委托,是他们信义庄大当家的把他叫到书房里仔细交代安排的,路线和人手都是现成的,只需他谨慎行事,看好据说逃跑能力一流的“委托物”桑怡霄即可。
姜宁软磨硬泡,各种展示自己的才能,帮他处理政务琐事,好不容易让陈长臻答应让她做个书吏,在堂上旁听他们审理案件的全过程。她一听王向叙述事情干巴巴的,只有起因经过结果而毫无细节,急得不行,不停地给陈长臻使眼色,眼睛都快飞出眼眶了,陈长臻都没有理会她。
等到王向说完了,他才示意姜宁说话,姜宁赶紧说:“我家大人审案与众不同,他喜欢从细微之处入手,探查旁人无法注意到的地方,不如你把你和庄主谈话那天的所有一切都细细道来,或许对案情有所帮助。”
“我们信义庄都是铮铮男儿,才不是什么凶手,不要乱泼脏水!庄主同我谈话那天,没有丝毫异常和不自然,他接受委托多,只把这个当做寻常事……”
“好好好,我知道你们信义庄重视信誉,但我也是为了破案呀,协助我们破了案,你们的信誉不就能挽救回来了吗?”
陈长臻瞪了她一眼,严厉地说:“王向,废话少说,按她说的做。”
王向不怕姜宁这个小书吏,却怕陈长臻这个等同于朝廷三品大员的监察官,他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回忆起了当时的细节
信义庄接受委托,是在十天之前。王向刚做完一单生意,从外面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叫到了庄主的书房,因为这事很寻常,他没有迟疑,立刻就去了庄主书房。信义庄庄主林毅出身草莽,白手起家,挣下偌大的信义庄时已经五十多岁,他为人仁义豪迈,手下人对他很忠心,因此平常这些事大多由手下人自行处置,他则亲自处置一些重要的委托。要问为何庄主这么大年纪却膝下为什么没有儿女替他打理事务,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姜宁为了破案,自然事无巨细都要打听明白了,王向开始还不愿意在公堂上八卦自己上司的家事,但看陈长臻和那个小书吏都是一副你不说我就不会接着审问的样子,无奈还是说了出来。
林毅膝下单薄,闯荡江湖多年也没个一儿半女,这件事几乎是他的一个心病。但他一直惦记着,十五年前,他在临安讨生活,还是个力夫的时候,有一天他相好的一个青楼娘子京娘跟他说,因为自己年老色衰,接不了客了,想找个老实可靠的人从良,好好过日子,相中了他,但她也知道林毅没钱替她赎身,就拿出了自己的终身积蓄三百两白银,嘱咐他去赌坊,下了一注。
这一注,直接让林毅赚了三千两,但当他去青楼赎人的时候,京娘却不知所踪,人都说她是自己逃跑了,可林毅不信,她把自己和自己的全副家当都托付给了他,怎么会在即将脱离苦海的时候当了逃娼。况且她跟他说了,自己腹中,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她三十多了,无人光顾,老鸨停了她的药,林毅又重感情,在临安多年,从来只光顾她一个,两人与寻常夫妻已经无异,这个孩子,绝对是他们两个的。
林毅没有放弃希望,一边拿着那三千两经营事业,开了信义镖局,后来发展成信义庄,一边不停地寻找妻儿。然而人海茫茫,哪里又那么容易找到呢?
第八十五章 赌注
姜宁听完故事,暗中感叹,人都说“戏子无情,**无义”,轻视青楼女子,可林毅十五年不懈寻找,即使发达了没有辜负京娘,京娘也愿意拿出毕生积蓄相信一个一无所有前途渺茫的中年力夫,比戏本传说中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道动人多少倍,他们之间,未尝不算真情。这种爱情,不是口头承诺和山盟海誓能比拟的,毕竟大多数世人都是嘴上说说而已,真正能像林毅一样坚守一生的人世间罕见。
“林庄主还未曾找到他的妻儿吗?”姜宁已经在称呼上表达了她对林毅的敬重,王向也感觉到了她的善意,语气稍缓,回道:“虽然不曾找到,但我们信义庄好歹是干护镖的,行走南北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也有一些线索,说不定这两年就能找到了。”
“那就好。不过”姜宁话锋一转,问道:“我想知道那个赌注是什么,什么样的赌注,可以一次赚三千两那么多?”
王向立刻变了脸色,沉默不语,不肯答话。
“告诉你也无妨,这是一个地下黑赌场的赌注,涉及当朝天子和皇子,王向不敢直说,我也不想牵连他,但这事,认识我的人大多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沉着响亮的声音回答了姜宁,接着走进来一班衙役,簇拥着一个穿着青灰色布衣的高瘦男子进来,他大约五十上下,身材高大健壮,没有这个时代五十多岁的大多数男人的疲态,反而精神矍铄,肌肉也很发达,大约是江湖人士。
“庄主!”
“王向,辛苦你了,接下来就让我自己来答话吧。”来人正是接到王向报信立刻赶过来善后的信义庄庄主林毅。
“我自己没什么出息,生计艰难,在临安立足已经十分困难,从来不敢出入赌场,挥霍银钱,原本从来不知道有这种赌注。京娘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了这个赌注,还知道了押哪一边必赢。”林毅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追忆往事时的迷茫无措,接着说:“在地下赌场什么都能赌,但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敢拿皇家的事作为赌注……”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赌的是皇帝是否会流放二皇子东方湛,若流放,将流放到哪里。”
公堂外又是一阵骚动,姜宁斜着眼睛偷偷看了看陈长臻的脸色,他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了,平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审案,公堂却变成了任人进出的菜市场,换谁都会不舒服吧,哈哈哈。
不过,这声音怎么那么熟呢?姜宁来不及多想,陈长臻已经换了一副满面春风的脸孔,快步走下公堂,亲自去迎接来人了。姜宁转头一看,公堂外信步走来一个银灰色人影,逆着光,渐渐露出些黑色的靴底,青色的衣角,正红的绳结系着白玉,乌压压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庄重却又自然。再往上看,薄抿的唇沾着浅淡的血色,笔直高挺的鼻梁嵌在中央,一双眼睛宛若万丈星辰攒聚其中,一双剑眉凛然出鞘,消失在蓝白色发带之中。
他就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专注地看着她,一脸微笑,仿佛捧着他眼中的星光送到了她面前。
姜宁挑眉,回以微笑,梨涡若隐若现,一如既往地狡黠明媚。
“你赌了会,会流放到西北蛮荒之地。”东方湛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陈长臻亲自下了主审位去迎接,已经暗示了这位的身份不凡,只是他在陈长臻正准备弯腰行礼的时候抬起手制止了他,眼神一闪,飘到主审位,陈长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咳嗽了两声,朗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师爷,我本不擅刑狱之事,全靠他来处理,这下可好了,他终于来了。”说着就自己走回了主审位施施然坐下,东方湛就顺势坐到了姜宁身边。
“这位大人真是神算,怎么知道我”
“三百两一夜之间变成三千两,可不是什么寻常赌注能做到的,十五年前,我在临安,恰巧通过家中长辈了解了此事,不胜唏嘘,一个皇子的命运,竟然就这样被流言决定了。”
林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身上江湖草莽的气息顿失,立刻变回了十五年前那个无权无势靠出卖力气为生的力夫。
姜宁愕然,她对这些事一点都不了解,前不久被卷入沈逸之家和纯妃的案件,虽然是她协助破案的,但她对这些往事的了解仍是寥寥,东方湛被流放到西北,她原以为只是因为受到纯妃冤案的牵连,没想到另有隐情。姜宁侧头看了看东方湛,他依旧是一脸微笑,仿佛对这些往事毫不在乎,但姜宁猜想,一个五岁稚子,突然失去了母亲,又被父亲抛弃流放,不论如何懂事,都不可能会开心的吧?那些难熬的日子,那些灰暗的犹如地狱般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呢?他又是如何成长为现在这个面对自己的凄惨往事,还能宛如置身事外般微笑提及的人的呢?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便渐渐消失了。
“虽然纯妃被栽以‘祸乱后宫’的污名,但二皇子仍是皇上的儿子,今上子嗣单薄,本来不会重惩二皇子,但就在事情渐渐平息的时候,临安城内传起了‘二皇子并非今上亲生,今上决意流放二皇子’的流言,那时地下赌场纷纷开设赌局,以极高的赔率赌皇上如何裁定二皇子的去处。赌徒狂热,一时间全城骚动,各方都关注起了这件事,再加上有心人暗中推动,皇上已经不处置无辜的二皇子就下不来台,于是,二皇子被流放西北,十五年乃归。”说到这里,东方湛轻轻一哂,仿佛是在嘲笑那些无知者,又仿佛是在可怜过去的自己。
“是,我当时就是参与了这个赌注,才大赚了一笔。虽然不光彩,但我不曾认为自己有错,因此从来不加隐瞒。近来二皇子为母翻案,我才觉察到当年之事或许是我们被人利用,对不起二皇子殿下。”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罪,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为人处世,不论何时都需要慎重,林毅,虽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但你们所有人都应该为这件事向二皇子道歉。”姜宁突然出声,东方湛下意识地看向她。
她不像其他人,面对他的时候,脸上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悲悯之色,她是自然而然地、发自内心地认为那些人有罪,仿佛这都是天经地义、稀松平常的事。她不曾高高在上,俯瞰当年那个弱小的他,而是蹲下来,与他平视。
他想要的,不是一株柔弱的藤蔓,也不是一个能力虽强却没有自主思想的傀儡,而是一个能够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直面风雪的人。
“除此之外,你这些年来还有没有其他仇人,或者做过其他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姜宁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如此相似的事情,发生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发生在她自己和她的朋友身上,真是讽刺!看来,不经思考,习惯性随波逐流的人哪里都有,还有很多。制造流言的人从来不会思考流言会给别人带来多么严重的影响,他们事前图一乐,事后也只把它当做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我创办信义庄以来,秉持‘信义’二字行事,不曾得罪什么权势,我也是老老实实的人,更不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奇遇。”
“那么,这些黑箱子的委托人是谁?委托内容是什么?”
“我都不知道,我们信义庄接受委托从来不问委托人的身份底细,这些箱子是夜里被送过来的,只有我们信义庄本地的力夫,我们对他们是知根知底,想来跟他们没有关系。力夫带着委托人的书信和全部酬金,我们就接了。”林毅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黄纸,递上来。姜宁和东方湛接过看了,信的内容没什么稀奇的,字迹也是方方正正没有什么个人特色的,看不出什么信息。
“我记得王向说过,你们的‘货物’还有一个大活人,为何此信没有提及?”
“那是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委托,只不过恰好运输方向一致,我才让王向押送,让王向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护镖师运送这么些金银财宝,是大材小用。”
“那桑怡霄的委托人是谁?委托书在哪?”
“他的委托人就在堂下,”林毅指向相关嫌疑人群中的亓舟。
第八十六章 审案
亓舟毫不惊讶,自己站了出来。他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青衣小僮,恭谨温顺地跟着他。
“亓舟,你是何人?与桑怡霄什么关系?为何要委托信义庄押运桑怡霄到榷方?”
“在下只不过是个学艺不精的江湖游医,我与桑怡霄是好友,出于朋友道义和长辈委托,务必要把他交到战王世子手上。只不过他武艺高强,尤其擅长脱身之术,我绑不住他,只能委托信义庄。”
“那些箱子是你的吗?”
“不是。”
“那你知道是谁的吗?”
“不知道。”
“既然你已经委托信义庄押送桑怡霄,为什么还要一路跟随他们?途中你有没有见过这些箱子,有没有接触过它们?”
“我跟着他们只是因为不放心罢了,这些箱子如此显眼,我当然见过,但信义庄的人把它们保护得很好,我也没偷窥他人物品的癖好,自然没有接触过。”
“你们是一路行船从阜丰码头过来的,中途有没有下船过?”
“没有,我们在船上一直没有下去过,倒是信义庄的人路过途中几个码头时下去采买了补给物品,除此之外,我们的船一直保持着很快的速度。”
“一路上可有异样?比如有什么奇怪的陌生人接近,夜里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没有。”
“好了,具体问题就这些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问题,我见到你们那天,桑怡霄穿着女装在船头唱歌,他作为一个‘阶下囚’,为何如此张扬?”
“哈哈……”亓舟突然大笑,堂上众人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陈长臻看了看姜宁,无奈地捂着额头。亓舟笑完之后,十分认真地说:“那是我们的赌注,他输了,当时是在为我表演他的拿手绝技,只不过刚好赶上大船入埠,被你们看到了。”
姜宁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一米八五的大汉的绝技是扮女人唱歌,他们两个是闲得皮痒吗?竟然还有这种无聊的赌注……
“接下来我要审问桑怡霄,桑怡霄出列,堂下听审。”
桑怡霄站出来,脸上围着三角巾,只露出了上半部分的脸,两只眼睛下泛着青紫。姜宁笑道:“你不会要当堂再表演一下你的绝技吧?”
“唔唔噫……”桑怡霄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你不能说话了?”姜宁觉察到不对,走下去,站在他面前,仔细听他的回答。
“唔噫唔唔唔……”桑怡霄指着身边的亓舟,十分激动地手舞足蹈,好像在控诉什么。
姜宁问他:“你的嘴怎么了?能把三角巾拿下来吗?”
桑怡霄捂着脸,飞快地摇头,表示不肯,谁知旁边窃笑不已的亓舟直接伸出禄山之爪,把他脸上的三角巾扒了下来。三角巾下是一张红肿的香肠嘴,桑怡霄原本长相十分俊美,面目轮廓深邃,结果这通红发肿的嘴唇硬生生嵌在了这张精致的脸上,格外违和,显得十分滑稽。
“那天我不是说我手上还有些药物没有洗干净吗?我不小心直接拿手捂住了他的嘴,所以他中毒了,现在说不出话来,虽然已经敷了解药,但还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恢复。”
姜宁目瞪口呆。她现在算是知道了叶沉音面对闹腾不止的她时是什么感受了,就是那种明明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却不得不保持微笑的感觉,说折寿十年都是轻的。幸好叶沉音不会下毒,不然她就遭殃了。
“好吧,其实我也问得差不多了,他既然一直都被监控得死死的,应该也是没有作案时间的。”姜宁回头对陈长臻礼貌性鞠了一躬,说道:“大人,我已经审问完毕,此案扑朔迷离,看来我们还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破案,请大人先将相关人员收押起来,以防犯罪嫌疑人逃跑。”
陈长臻按着她的安排一一做了,迫不及待地就散堂了。他的顶头上司来了,自然是要好好“巴结”一番的。
众人很快都退了出去,大堂就剩下了姜宁、叶沉音、陈长臻和东方湛。陈长臻几度使眼色让姜宁自己出去,打算跟东方湛汇报工作,结果姜宁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回到书吏的条案旁坐了下来,一边整理笔记,一边拿了块糕点,地吃了起来。
东方湛见状,不由嗤笑,姜宁也偷偷地笑出声。
“殿下,你们认识?”陈长臻后知后觉。
“当然了。”两人异口同声。
“姜小姐,最近吃得可好,睡得可好?北地风光与江南殊不相同,想来你是乐不思蜀,流连忘返?”东方湛一板一眼,甚至对她拱手行了一礼。
“是啊,吃的是青草喝的是露水,以地为席以天为盖,我还真的有点不想回去过大鱼大肉的**生活了呢?”姜宁单手支着头,接过话头,“二皇子殿下在京中呼风唤雨,高枕无忧,想必比我快活吧?怎么想到微服出巡,来趟这趟浑水?”
“我想来,便来了。”
人生没有什么后悔药,如果不能及时抓住机会,终此一生,都不得安宁,日日活着受怨憎的煎熬,又有什么意思呢?
陈长臻沉默不语。他早先相信了阿狸的谎言,以为她仅仅是一个京城官宦的大家小姐,然后又听叶沉音说她是他的未婚妻,便觉得逻辑通顺,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可现在看来,她的话错漏百出,也只有他不知京城轶事才能被她蒙骗过去。
“长靖,她就是长信侯府千金姜宁,帮我筹划的神秘幕僚,你所仰慕的那个人。”
陈长臻其实已经明白过来了,但姜宁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很难把她跟那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绝今的神秘幕僚联系起来。
“……”陈长臻欲言又止,指着姜宁说不出话来,仿佛十分憋屈。
东方湛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笑道:“她平素就是一副不靠谱的样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这次来榷方,只是我私人行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把我当做一般的官家子弟对待就可以了,你刚才给我的身份就不错,继续用着吧,你们可以叫我‘王湛’。”
“是,殿下。”
“你们两个接着寒暄,我要去吃饭了,下午去看看仵作验尸的情况。叶沉音,带我去酒楼吃饭吧!”姜宁磨刀霍霍向叶沉音走去,叶沉音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转身向外面走去。
“等等,我舟车劳顿,远道而来,你不应该安排酒宴为我接风洗尘吗?”东方湛拉住她。
姜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便粲然一笑,说:“你微服私访肯定有要紧事,不能跟着我出去胡闹,而且我身无分文,上个酒楼吃饭还要看叶沉音的脸色,你要跟我出去喝西北风吗?”
东方湛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立刻松了手,他在路上的时候想过千百次与她再相见的场面,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尴尬。
姜宁其实并不想这么说的,以她的性格,从来不会对朋友说这样的话,但从她出事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好像认识东方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一层无形的隔膜。曾经她贪恋他的温柔解意,一度动摇过初心,几经生死,她却把自己的感情抛在了脑后,决心要切断一切动心的可能。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她在害怕这具身体不是她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宁妤会突然跳出来,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无踪,任何同这个世界的过度牵扯,都会成为因缘的源头,不论是让自己还是让他人痛苦,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尤其是那些她重视的人。
所以,她宁愿现在就斩断一切可能。
第八十七章 同行
东方湛眼里的疑惑与受伤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陈长臻结合叶沉音曾说姜宁是他未婚妻的信息,自行脑补出了一出狗血三角恋大戏。叶沉音从东方湛出现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他又有一种不说话就像不存在的能力,以至于姜宁甚至有点不适应。
“你说,你们这一个个的世子、皇子都闲得无聊,四处微服私访,龙渊的朝政是怎么维持运转的啊?”
“虽然我们的身份比常人高贵点,性命却比蝼蚁还要微不足道,倒下了一个,还有千万个虎视眈眈……你的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思考些什么啊?问这种蠢问题。”叶沉音皱眉,姜宁就知道他又想掰开她的脑瓜壳看她的脑子里是不是都是水了,捂着额头防备他的突然袭击。
“难不成还有人要刺杀你们?”
“当然。”
“那我们去酒楼吃饭是不是不安全?”
叶沉音突然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那我不正好有机会了?”
“你说什么?什么‘有机会’?”
“没什么,”叶沉音改口,“再不走快点,就要吃晚饭了。”“英雄救美”其实是个笑话吧?对她这样的人完全不奏效。
东方湛站在公堂后的小花厅里,陈长臻在给他汇报工作情况。东方湛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走了神,陈长臻叫了几声“殿下”,他都没反应,陈长臻便觉得他是受了刚才的刺激还没平复过来,心里十分同情这个“为情所困”的上司。
“榷方西北部河道淤塞,可能要征调民夫一万人,历时一年才能疏通好。下官粗略估计了一下,大概需要二十万两白银,这还不包括调运筑坝材料的花费,具体情况还要派人实地勘测。听闻殿下近来在各地修整道路、河道、驿站、码头,花费巨大,恐怕入不敷出,这两年收成不佳,赋税已经降低到百年来最低的水平,如果再大肆修整河道,广扩驿道,恐怕……”陈长臻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他们俩都清楚,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恐怕国体不稳,民生动荡。”
“你应该明白我这么着急的原因。”
“下官知道,天辰、苍云、离荒连年灾祸不断,又有战祸,各地起义不断,他们对较为富庶的龙渊早有觊觎之心,可我国西北一带一无天险二无堡垒,一旦有一座城池被攻破,敌人将长驱直入,取我临安。”
“长靖,四国风雨飘摇,早有预兆,这百年来难得的太平,就要被打破了。浮生不过须臾,我亦是渺渺苍生的一份子,又能做些什么呢?不过是趁我还有余力,勉力一挡罢了。”
不过是想,余生若不能陪在她身边,至少做些她喜欢的事情,在她的心里留下点痕迹。
陈长臻见东方湛明显兴致不高,不敢再嗦,捡了些重要的事情说了。这时正好陈长靖从前庭走过去,梁成燕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一见到他,便鸦雀无声,不敢说话了。陈长靖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问:“阿狸……哪里去了?阿狸呢?阿狸呢?”
“她去外面吃饭了。你也不要到处乱跑了,下人已经在摆饭了,你就在这等着,免得等会又找不到你。”
“她在哪里……我也……要去……”
陈长臻一瞪眼睛,他就不敢再闹,委屈巴巴地坐在了台阶上。梁成燕硬着头皮,默默地坐在了陈长靖旁边。两个人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竟然让人觉得十分有趣。
“长靖,你去把我带来的人安排一下吧。有一个女子,是我半路上收留的,务必善待。”东方湛突然开口,然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自己走了出去。
“殿下,还是先吃饭吧?”
“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陈长臻心领神会,赶紧去安排东方湛随行人员的吃喝住宿问题了。
东方湛找到酒楼的时候,姜宁和叶沉音已经吃完了,姜宁坐在窗边,一手无意识地扯着竹帘,一手摸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东方湛同他们打了招呼,突然房间里的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氛尴尬了起来。姜宁忽然捂住嘴巴,却没来得及,一个响亮的饱嗝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东方湛轻轻一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叶沉音都忍不住唇角上扬,笑弯了眼睛。
姜宁恼羞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东方湛和叶沉音竟然并肩同行,一边远远地跟着她,一边谈话。
“你明明知道桑怡霄是什么人,为何还要帮他?”
“我乐意。”
“世子,你是龙渊人。而且,你应该明白,域煞对龙渊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我苦心经营多年,就是为了剿灭他们,却因为你横加阻拦,功亏一篑,我想要一个说法。”
“二殿下神通广大,纵然他们布局精妙,巧用金蝉脱壳之计,你不也一样清剿了他们的老巢吗?区区一个桑怡霄,对你又有什么威胁呢?”叶沉音微微一笑,神态怡然。
“那些根本不是他们的真正成员,域煞之势力庞大,远超四国中任何一国,有这么个不稳定的因素存在,我始终无法安心。叶世子,我请你看在老王爷的份上,协助我彻底除掉他们。”
“姜宁应该不知道你也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吧?你在她面前,一贯温文尔雅,不愠不火,装得一副君子模样,暗地里却也是能为了一己私欲大肆杀戮,不问是非因由的人,这样的你,她能接受吗?且不说她与我还有婚约,就是没有,你们之间还是有天壤之别,不可能在一起的。”
东方湛明显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而且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他略微想了一下:“她接受与否,我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在她面前掩藏什么,只是相处的日子太少,她还没看清楚我的本性。一辈子太长了,你我都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婚约算不得数。我喜欢她,但不会强求她像我喜欢她一样喜欢我,是我先动的心,理应是我爱她更多一点。”
“巧舌如簧,虚伪至极。”叶沉音冷笑一声,“姜宁她为了一群对她不利的人都能对我这个救命恩人恶语相向,她是个最看不得杀戮的人,这是她的原则,我不觉得她会为了你而妥协。东方湛,你最好清醒一点。”
“你我难道不是一样的人吗?”
“我不在乎。”
是我的人,我会紧紧攥在手里,就算天崩地裂,也绝对不会放手。
“喂!你们两个叽叽歪歪在说什么啊?在这么走下去,天黑也到不了义庄了!走快点!”姜宁坐在桥墩子上招手喊他们俩,他们才发现,姜宁手里已经拿了不少街边小吃,腰上还挂了只布做的玩偶小老虎。
叶沉音不再跟东方湛说话,加快了脚步,走到姜宁身边,问她:“你哪里来的银两买这些东西?”
“你的啊。”姜宁一边吃着烤肉串,一手指了指叶沉音身后,“反正你的手下会给我付的,不吃白不吃。诶,手好脏,你带手帕了吗?”
“没有,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叶沉音看着她伸着脏手就往他袖角擦,目瞪口呆,嫌弃地甩了甩袖子,躲开了她的“魔爪”。
“直男癌晚期吧?爱干净有什么不好……”她本来就没想在他身上擦手,反手就拿着自己的袖子擦干净手,末了拍拍袖子,起身就走。
“用我的吧。”东方湛突然出现,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姜宁却摆摆手,道:“不用了,我已经擦干净了。我们快走吧,天都要黑了。”
三人正要走,姜宁又突然回头,把腰上的小老虎塞到叶沉音手里,扭扭捏捏十分不自然地说:“今天你请我吃饭,这个送给你吧。”
叶沉音捏着呆头呆脑的小老虎,哭笑不得,“你拿我的钱买东西送给我?”
“怎么了,不行啊?!”姜宁呲牙咧嘴,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叶沉音把丑得不忍直视的小老虎塞进了袖子里,心中突然有一片地方柔软了起来。
第八十八章 义庄
义庄在城南门外,这里除了守尸的老人之外,就只有一只橘黄色的胖猫,卧在小池塘旁迎着暖阳晒着肚皮,时不时发出惬意的“喵喵”声。由于大家都对死人有些避讳,因此这里不常有人,显得格外空旷,那些无主的尸体一般都就近埋葬了,就在门外的山坡上,零零散散地矗立着几个石头,鼓着小小的坟包,有的新坟还有插着些白色的坟标,凄清冷落,透着丝丝寒气。
纵使姜宁从不迷信,此刻也觉得有点得慌,但为了在叶沉音和东方湛面前不丢脸,她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隔着门先是传来有规律的拐杖点地声,接着柴门“吱呀”一响,走出来一个十分枯瘦的老人,他头发花白,精神却意外地十分不错,与这里阴森恐怖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好,我是监察官陈大人的手下,来查焚尸案的。”姜宁率先打招呼。
老人略一思索,想起来好像昨天听过衙差的吩咐,要他听从安排,协助新来的陈大人破案。于是他让开身子,将三人迎进去,边走边说:“大人可算是来了,再不来,那些尸体都要被奇怪的东西吃光了!”
姜宁一惊:“什么?!”
“大人,您还是自己去看吧,我这就带您去!”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领着他们走进去。姜宁便顺口关心了一下,问:“大伯,您这腿是怎么伤的啊?怎么这里就您一个人呢?”
“我是从阳安退下来的老兵,战场上受了伤,您可不知道,阳安前线的那群小娘子打起仗来不输男人,天辰的男人就更不用说了,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我这条腿,就是在水里打仗的时候没的。好不容易能退下来,回来家里老母亲去世好几年了,也没个老婆孩子,就在衙门讨口饭吃。您可别小看我,看义庄可不是您想的那么容易的,既要耐得住寂寞,又要阳气旺盛,压得住阴祟,小老儿在这里十多年了,从来没出过事,说来还是托了我这一身血气的福……”看来这位老人平时没什么消遣,见着人就十分兴奋,絮絮叨叨地抖了许多事出来。他自称王福,从前是士兵,因伤退役,回乡守了义庄,已经在这里十多年了。
王福推开一扇门,门里传出来的竟然不是姜宁想象中的腐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香味,沁人心脾,让人神清气爽,甚至总是忍不住多吸两口。姜宁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谨慎起见,她捂住了鼻子。
四人一走进去,便看到让人作呕的一幕,十几只猫猫狗狗围在那些烧得像焦炭一样的尸体旁边,撕咬着烧焦的肉,一片狼藉。王福一阵尴尬,挥着拐杖激动地跑过去驱赶那些猫狗,奈何那些小动物都没有反应,就跟着了魔似的,浑然忘我地吃着腐肉,一个个蹭得浑身黑点,肚腹肿胀,就像怀孕几个月了一样。
姜宁《动物世界》没少看,这种场景对她来说还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她在意的是那股缭绕在整间屋子里的奇怪香气。验尸不是她的长项,但她从小到大看过的侦探悬疑小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再加上上次协理侦破了东方湛母妃的冤案,于是她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有能力破了这个案子。现在看来还是她太天真了,从相思子一事起,她就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不同于她从前生活的那个世界,有很多不合常理的东西比如,亓舟所说的她身上莫名其妙的“巫术”。
叶沉音见姜宁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望着那群猫猫狗狗发呆,以为她一腔热血被浇灭,心情低落,便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女孩子家干嘛要掺和这种事情,我已经叫人去请榷方的仵作来了,你若不舒服,就先出去呆着,等仵作的验尸结果。”
姜宁一声不吭,仍旧蹲在地上,东方湛一掀袍子,学着她的样子半跪下来,观察了一会儿,轻声说:“为何这些蚂蚁不靠近尸体呢?按理说,蚊虫蚁蝇这一类的应该更喜欢围着尸体转才对吧?”
“他们也是被吸引过来的,只不过,他们更灵敏,发现了蜜糖后的砒霜,看来,这些尸体身上有一种十分吸引动物却又使他们害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哺乳动物和昆虫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们各自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姜宁也不能尽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尸体挥发的一种物质,使得这些动物发狂了。蚂蚁没有靠近,说不定是提前洞察了其中的危险,趋利避害的本能使他们远远观望着这些看起来十分“美味”的尸体,而那些猫狗却没有这么幸运,被这种物质蛊惑了,所以才不知饥饱地狼吞虎咽着。
“外面那只橘猫……为何像它们一样没有发狂呢?”姜宁自言自语着站起来,一个趔趄倒进了东方湛的怀里。她条件反射般快速推开他,站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不好意思地笑着,向他道歉。
“王大伯,外头那只橘猫是您养的吗?它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姜宁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只得赶紧叉开话题,向王福询问。
“是我养来做伴的,就是个寻常家猫。若说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它鼻子不大灵便,有一次前面停灵的灵堂起火了,不小心熏着了它的鼻子,仵作老李头说它可能闻不出味儿来了。它前两个月怀了小崽子,可能对于危险更敏感吧,我在军中多年,见多了温顺的母马为了保护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强行把训练中的士兵摔下来的。动物啊,有时候比人还要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能做到的。”
气味?蚂蚁能闻到气味吗?应该是可以的,姜宁有限的生物知识告诉她,蚂蚁就是依靠嗅觉辨别路线的。姜宁好像记得,它们害怕樟脑、烟丝、花椒等刺激性气味,也不喜欢烧焦的味道,可能它们本来被某种物质吸引过来,来了却发现是烧焦的东西,这就使它们逃过一劫,如果它们像猫狗一样疯狂噬咬焦尸,很可能会当场倒毙。
姜宁闻多了那种奇特的香味,竟然有了一丝丝食欲,她吓了一跳,觉得这些焦尸太过诡异,还是不靠近比较好。于是她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一种奇怪的香味?是类似于某种食物的香气,让人闻起来很想吃的那种。”
“没有。”三人很肯定地回答,似乎完全没有不适。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能闻到呢?”姜宁自言自语,走出了幽暗的停尸房,她又想到当时打开箱子的时候,目击者说他们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不过很快就消散了。姜宁刚出门,正巧靳连城带着本地仵作赶过来,她不得不又转回去。
叶沉音和东方湛完全没有想到姜宁竟然眼睁睁看着仵作搬弄尸体面不改色,王福啧啧赞叹:“大人胆子可真不小!很有苍云女将军的风范!”
姜宁一脸严肃,点了点头,却没心情跟他搭话,忙着看仵作验尸。因为那些猫狗不肯离去,靳连城只好把那几只可怜的动物强行赶出去。两个仵作先是拿布条把自己的鼻子紧紧捂上,在屋子里各处撒了醋,又拿出来几块生姜发给屋子里的人,让他们放在鼻子前面。姜宁对他们的严肃谨慎十分满意。他们正在对尸体的体表仔细观察记录,姜宁凑过去问,他们说:“共有九具尸体,六男三女,体表焦黑,系烧伤所致,死因暂时无法查明。”
“这些尸体体表的所有痕迹都烧毁了吗?”
“回大人,目前看来,除了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其他的尸体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什么信息都查不出来。”
“你把他们分开吧。”
“这……”两个仵作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动起手来,一阵折腾后,他们从略微分开的尸体中间取出了一块布片,随着两具尸体的大面积分开,一股恶臭飘了出来,众人都捂住了鼻子,两个仵作却面不改色,继续手头的工作。
那两具尸体已经粘连在一起了,里面的衣料却因此逃过一劫,王福接过残破的布片,放在水盆里拿出去洗了。
“大人,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他们的确是烧死的,不过,是死后焚尸还是被焚而死就不得而知了。取出来的布片可以送到布庄里问一下,应该会有线索。”
“什么?这就完了?不解剖吗?”
第八十九章 验尸
“大人,使不得啊!毁坏他人尸体是要遭雷劈的!我们可不敢做。”
“可现在线索那么少,连他们的年龄、身高、体重、籍贯、死因都不得而知,你跟我说就这样完了?我们冒犯他们的遗体就是为了给他们伸张正义,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可这些信息本来就不能在尸体上发现啊!”
“我来指导你做。”姜宁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开始指挥解剖,“要判断是死后焚尸还是焚而后死,其实是很容易的,你们剖开他们的喉咙,如果有烟灰等异物就说明他们被火烧到的时候还是活着的;而且火焚而死的人会因为痛苦挣扎极度扭曲,躯体会因为急速缩水而萎缩,这时候量出来的身高不是他本来的身高;至于年龄,只要你们去大街上找个道士或者大夫来就能知道,人的骨龄才是靠谱的;另外,要判断他们生前是做什么的,做了什么,也可以通过骨头来判断,比如手掌指节粗大,肩胛骨突出说明他生前可能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骨头上留下来的陈年旧伤也是判断他们每一个人身份的重要信息……”
“另外,可以打开他们的胃看看他们生前到底吃了什么,对被害人的生活状况、生活习惯甚至是籍贯也是一种判断依据。”
姜宁侃侃而谈,屋子里的人都望着她一脸不可置信,东方湛问:“姜宁,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看书看电视……呃,沈逸之教的。不对呀,你们仵作检查尸体都这么敷衍的吗?这能查得出来什么啊?”姜宁赶紧转移话题。
“大人,我们这种小地方哪来什么大命案啊,我们两人在此地三十多年,此前所见的最大命案,不过是十年前的一桩杀妻弑子案,砒霜之毒的表征是个大夫都能看得出来。像这样的焚尸灭迹,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按照流程检查一下做做样子,重要的还是大人你们能明察秋毫,在证人身上下下工夫。”两个仵作都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人,见惯了这种事,语气十分无奈,姜宁这才意识到古代司法与现代司法的根本差异。
“抱歉,我误会你们了。我会回去好好想一下还有什么查验尸体的方法的,希望将来你们检查受害人尸体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以致错漏了线索,导致误判,牵连无辜。”姜宁决定回去就仔细思考一下,把她的生物和医学知识都搬出来看看,略尽绵薄之力。
两个仵作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苦涩,但他们还是纷纷跪下来感谢姜宁,姜宁叹了口气,把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扶起来。
“如今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就算是小小的仵作,也是能够左右他人生死、影响判案正义的重要角色,”东方湛突然插嘴,“你们两个,若能得到她的教导,将毕生所学汇编成书,刊刻出版,或许将来也是一代宗师,流芳百世。”
姜宁恍然大悟,世人眼中,与死人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好职业,以至于仵作之类的职业都需要官方规定世代相传,不得转籍,这两个仵作或许并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和他们一样当仵作。
“老伯,当仵作是很光荣的事情,你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提供证据,为受害人伸张正义,让真正的犯人无处可逃,所有人都应该感谢你们。相信我吧,将来一定有那么一天,你们能够得到百姓的尊重。”
“多谢大人提携。”两个仵作按照她的吩咐,重拾信心,对着那一堆尸体仔细检查了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充满了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臭味,几个人不得不退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姜宁蹲在小池塘旁边,轻轻抚摸着怀孕橘猫的脑袋,母猫舒服地伸展着身体,亲昵地拱了拱她的掌心。
“大人!”仵作突然在里面惊声尖叫起来,姜宁赶紧冲了进去,两个惊惶不已的老仵作用筷子夹着一个黑漆漆的长条状物体给她看,众人都看出来那是一种很常见的毒物蛇。
“这是从受害人的胃里取出来的!”
“什么?!”
东方湛比较镇定,第一个提出了质疑,“有没有可能是炮制过的药用幼蛇,我记得有几味药方里会用蛇入药。”
“应该不是,入药的话会卷成螺旋状,而且没有大夫会用这么大的蛇入药。”叶沉音不知不觉也对案件上了心,自觉参与到讨论中来了。
“这样的三角尖头,大概是‘七步杀’吧,毒性非常大,我从来没见过有大夫会用它入药,如果有,那大概是毒医吧。”靳连城凑近一看就指出了这条蛇的种类,众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不止如此,我们还在这个被害人的胃里取出了各种各样的毒物,他的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毒虫,没有一点食物。而且,我们发现应该是个壮年男子,本来的身高应该与这位大人不相上下”仵作指了指身高接近一米九的魁梧“壮汉”靳连城,“现在却连小老儿都不如,这很不正常。”
“是很不正常,你们这里的火焰温度根本不能达到焚尸炉的温度,做不到这一点,更何况这些尸体还没有被完全烧透。”姜宁又问:“还有什么发现,细细说来。”
“这些人的骨骼都被毒性侵蚀了,又脆又黑,看来他们生前十分痛苦。对了,我们看过被害人的咽喉,他们应该是被活活烧死的。”
姜宁的心脏仿佛受到了重击,如此惨绝人寰的虐待和杀戮,不知道这些被害人生前到底经历的是怎样的地狱生活,是怎么顽强地反抗,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她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涩,不好意思地捂住了眼睛冲了出去,蹲在池塘边放声大哭起来。
“我一定会查清真相,还你们一个公道!”
一整个下午,几个人都在阴森森的义庄里验尸,回到县令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只有门口亮着两盏照路的灯笼。姜宁敲开大门,陈长靖和梁成燕互相倚靠着坐在前庭的台阶上,歪歪倒倒地打着瞌睡,嘴里还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梦话。
姜宁看着他们俩,微微一笑,觉得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陈长臻坐在花厅里处理公务,眼神时不时地往这边瞟。也许是听到了姜宁的脚步声,两个人猛然惊醒,揉着眼睛,仰着头对着姜宁傻笑。
“你们两个干嘛坐在这里,不怕着凉了啊?”姜宁摸了摸梁成燕的脑袋。
“我们等你回家啊。”梁成燕站起来,她一向羞涩胆小,抿着嘴轻轻地笑着,露出一对小虎牙,温柔可爱,“我们两个又没什么事做,索性坐在这里等着你,今天一天都没看见你,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姜宁鼻头一酸,幸好她及时偏头调整好了表情,“小燕子,给我留晚饭了吗?”
“留了留了,我也饿了,阿狸姐姐,阿靖,我们一起去厨房找吃的吧!”
“我已经叫下人在花厅摆饭了,快进来吧,今天辛苦你了。”陈长臻走出来叫他们进去吃饭,一时间,小小的花厅里坐满了人,连早早就回房休息的桑怡霄和亓舟听到动静后都出来了。
姜宁他们一回来,寂静冷清的县令府邸就苏醒过来,处处点上了昏黄的宫灯,下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安排着夜宵。姜宁坐在东方湛和叶沉音中间,一边吃东西,一边跟他们聊天。
深秋的夜晚已经有点冷了,寒风卷着枯叶,发出的响声,众人在席间言笑晏晏,窗边突然出现一个瘦长的黑影,她盯着屋子里众人的中心,眼里燃起了愤怒和不甘的火焰,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冷然一笑。
她拦下一个摆饭的小丫鬟,花言巧语地骗走了她手中的大汤碗,右手在那碗羊羹汤上空轻轻一扫,旋即盖上盖子,仪态端方地走进了花厅。
第九十章 陈情
这个女子一走进来,姜宁便觉得她与其他丫鬟不一样,她走动的时候十分轻巧,没有一点声音,姿态优美,十分有大家风范,并不像一介县令的家婢。
果然,东方湛皱了皱眉,转头问道:“惊风,你怎么安排的,时姑娘又不是我们的随侍,为何让她干这些粗活?”
“并没有惊风大哥的事,是我过来的时候见那个小姑娘跌了一跤,擦破了手,顺手扶了一把,把这羹汤捎过来了,还是热的,公子,你们趁热喝吧!”时惜音笑道,把羹汤放在了姜宁面前,又说:“公子,我能在这里听听你们说话吗?流浪江湖多年,许久不曾见过这种热闹场面了,我也曾和兄弟姐妹一起彻夜欢宴,如今却与他们远隔天涯,不得相见,这种场面真是让人怀念啊!”
“自然可以。”东方湛悄悄看了姜宁一眼,她只是略略打量了一下时惜音便挪开了眼神,专注地吃着东西,没有任何反应。
姜宁当然没什么反应了,她眼里只剩食物,这种时候任何人或事物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下午把胆汁都吐光了,晚上可得好好补补。
东方湛解释道:“这位姑娘是我途中救助的,她身世坎坷,独行不便,而且身系要事,我便带在了身边。”
“公子好心收留,惜音感激不尽。”时惜音向东方湛行了礼,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叶沉音旁边的空位上。叶沉音虽然心里不快,却没有什么表示。
突然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陈长臻察言观色,把话题丢给了姜宁。
“阿狸,下午验尸可有结果了?”
“……”姜宁举着筷子的手突然沉重起来,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还热气腾腾的佳肴,纵然肚子空空如也,都不想再吃了。
“陈长靖,你觉得在饭桌上说这些事合适吗?”叶沉音一个眼刀扫过去,陈长臻瑟瑟发抖,他不过想活络气氛,无意中却捅了马蜂窝,他也冤得很啊。
“火焚之后,验尸的难度加大,榷方这样的小城,恐怕是没有能力查出真相了吧。”亓舟也算是半个大夫,一通百通,倒有发话的权力。
“姜宁你一个小姑娘干嘛去死人堆里掺和?难不成你是医学奇才,仵作鬼手?”桑怡霄平时总和亓舟抬杠,这时却没有反驳他,因为他说的是事实这个时代的事实。
“这对她来说,倒不是问题。”东方湛望着姜宁,语气欣慰,就像看着自家有出息的孩子,姜宁哈哈一笑,面下却是苦涩。
“小意思啦……咳咳……也不是很厉害,过誉过誉。”姜宁连连摇头,顺手从面前的大汤碗里舀了一勺汤,“你们都不喝吗?这个闻起来很香哇!冷了就不好喝了。”
然后她就十分热络地帮梁成燕和陈长靖盛汤,叶沉音不声不响,却暗地里敲了一下桌子。姜宁会意,给他也来了一碗。
一时间,所有人都盛上了羊羹汤,端着碗刚要喝,亓舟便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奈何你贼心不改,不敢站出来主动承认,也罢。你们都不要喝这碗汤了,有毒。”
姜宁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把碗放了下来。
“羊羹的腥气可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它走到三十丈之内时我就闻到了,可你端进来的时候这腥气就没有了,我便断定,你在里面放了点别的东西。说吧,是不是鸩毒?”亓舟轻蔑一笑,眼里翻涌着看似平静实则酝酿着滔天巨浪的暗流。
“公子你怎么会这么想?纵然你说的都对,那也不一定是我啊,这汤是我端过来的没错,可我深受王公子照顾,又与你们无冤无仇,怎么会恩将仇报,下毒害人呢?”时惜音小声争辩着,语气委屈,两行清泪落下,宛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争辩无益,你自己喝几口吧。”叶沉音说话间已经拉着姜宁站起来离开了时惜音手所能及的范围。
姜宁急了,拽着他的袖子喊:“叶沉音你不要乱说话!”
“你这不是也相信了吗?”叶沉音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幽深,蕴藏着怒火。姜宁便不再说话,一种奇异的本能牵扯着她,告诉她亓舟是对的。
“哈哈哈哈哈哈……”时惜音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癫狂,让人感到烦躁不安,“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我不应该这么着急的,我也没想到,你们之中还有一位用毒高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我们?”东方湛问。
“我?我就是时惜音啊,我就是一个不幸失去父亲的孤苦女子,我同你讲的故事,没有一点是编的,只是我及时发现你可能和我的杀父仇人是一伙的,才对你有所隐瞒。王公子,如果你真的还有良知的话,你剑尖所指便不应该是我,而是这群凶手!”她趴在地上,形容狼狈,指着姜宁、叶沉音和陈长臻声声泣血。
姜宁捏着裙角低头不语,脸上是愧疚不安的神情,东方湛只看了她一眼,便知道时惜音并没有撒谎。但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误会,他不想让姜宁背负这样的心理阴影。
“我是当朝二皇子东方湛,你有什么冤情,就在这里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说过这话,他又特地加了一句,“我会不会为你主持公道,要看公道到底在哪一边。事实上,你所指控的人,对我来说,对龙渊来说,都是十分重要、不可或缺的人,我不一定会秉持公正之心。”
时惜音眼底充满了绝望,眼神在所有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把那个故事再讲了一遍,最后,她指着姜叶陈三人,斥问道:“难道草菅人命者不应该得到报应吗?”
东方湛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了半晌,又叫了陈长臻出来询问,陈长臻将当日之事和盘托出,并没有隐瞒,只在姜宁提议用相思子制敌之时另加了一句,“当时我们以为一线天下是野兽,便用了据说有剧毒的相思子,但后来我的弟弟误食了相思子,没有任何反应,这证明相思子其实无毒无害。”东方湛知道姜宁和沈逸之日常习惯斗嘴,沈逸之有时候会拿她不知道的东西骗她玩,这说不定是沈逸之骗她的。只是,姜宁看似调皮,实则十分善良,情况不明之时,她怎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建议呢?
姜宁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看见梁成燕一脸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以为她也误会她是个草菅人命的侩子手,便忍不住站出来说:“你知道他们得了会传染的不治之症背井离乡流落山林,认为他们很可怜,那你知不知道,他们私自占领崖下的采石场,将所有无意中走下去的黑风寨村人都杀了,这其中,就有独自抚养一双不满十岁的孩子的母亲,难道她们的命不是命?他们以病相挟,要我作为人质留在他们身边给他们治病,难道我们的命不是命?你的父亲是无辜的,可他伙同匪徒威胁我们的时候,并没有一点读书明理的样子。做过的事,我从来不会不承认,而且这件事的确是我没处理好,是我做错了。但我也想说,我想要好好活着的心情和他们是一样的,我未曾伤害他人,有人要伤害我,难道我不能反抗吗?如果你很重要的朋友的性命被别人攥在手里,你会那么镇定,毫不出错吗?”
“人都是我杀的,你认什么错?就算我不动手,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与其让他们把这样可怕的疾病带到人世,不如让他们就此永远闭嘴。”叶沉音语气冷淡,仿佛那只是不足轻重的插曲。
“殿下,下官有罪。一在处理黑风寨一事上存有私心,未能阻止冲突发生;二在为官之人,当为一方父母官,巡查期间发现疫病未能及时控制住;三在隐匿消息,未曾公告天下,告诫世人及时防疫。杀人之事,下官也有参与,请殿下降罪,但一线天下遇到的那些麻风病人,确实是用扩散病情威胁了我们,无奈之下,世子才下令剿杀的。”陈长臻干脆利落地跪在了东方湛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巧言令色!那天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你们,就只有那些无辜的病人,你们串通一气,颠倒黑白,还有谁能证明?我父亲是明事理的读书人,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明明是你们为了逃脱罪责,胡编乱造!”
“博望时家,向来最会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暗地里耍弄阴谋诡计陷害了多少无辜之人,”亓舟拍案而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接着说:“你们家族本是医道的名门世家,只因为走上了官途,便抛弃良知,失去了身为医者的仁心,为天下人所不耻,你也好意思攀咬他人?”
“你怎么会……”时惜音惊恐地张大了双眼,“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博望时家的事?”
“我是地狱归来的复仇者,是悬在你们头顶的利剑,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们当初所做的一切,千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第九十一章 插曲
亓舟狰狞的笑容让人感到陌生,初见时他如清闲的王孙公子,清风霁月,这时却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孤狼。
桑怡霄听到“博望时家”这几个字的时候就明白了,他冷哼一声,站出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不是守着江湖规矩,你以为,时家的那些蛆虫还能好好活到现在吗?”
“你胡说!我们时家或有小人作祟,可我们大部分族人都是善良的人。母亲为奸人所害,父亲满腔愤懑,叛而离家,寄情山水,却惨遭横祸,这与我们是时家人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我们是时家人,就活该惨死不得公道吗?”
“当你拿着家族赋予你的鸩毒害人的时候,你就无法置身事外了。你享受了他们带来的好处,却在外人面前义正言辞地批判他们,即使他们是奸邪之人,却也是供你吃喝玩乐、供你杀人放火的人,如此双重标准未免也太可笑了。”亓舟微微一笑,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时惜音呆呆地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流,她再也没有话可以反驳亓舟了,因为他是对的。
“可是……可是……时先生也不一定死了呀!”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角落中响起,是一向胆小怕人的梁成燕,她鼓起勇气接着说:“那群病人不是分裂成两部分了吗?这位时姑娘后来遇到的那一小部分人不是还在世上吗,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们时先生到底去哪了呢?”
众人如梦方醒,东方湛却想到了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既然姜宁说此病暂时无药可医,还有很强的传染性和破坏性,如果这群病人无意中出了山林,那将是龙渊乃至四国的灾难。
“此事已经不仅仅是你们的私人恩怨了,它关系到龙渊的存亡,无数百姓的安危,染病的那些人纵然可怜,却也不能以病相挟,病痛不能掩盖他们是暴徒的事实,如果是我,我也无法容忍他们的所作所为。时姑娘,念在你不知内情,下毒一事我不再追究,还是希望你能配合我的手下,搜救那些病人,我们会尽力诊治,如果不能,也能让他们余生无忧,有尊严地死去,不至于流离失所,埋骨他乡。”
东方湛说完,又亲自把陈长臻扶起来,对他说:“此事你处理不当,我判你停职留看,但此次北境监察你做得很好,就等到巡查事务完成,回到临安再停职吧。”
他又看了看叶沉音,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权力处置世子,战王府在龙渊地位超然,世子又是唯一继承人,我只是一个皇子而已。此事还是等我们回京之后禀报父皇,再行处理吧。”
“至于姜宁……我不认为她有错。”
姜宁愕然,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呆愣地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映着她的倒影。
此事一出,哪个人还有心思吃饭,时惜音被惊风带下去,派人看管起来了,其他人各自回房休息。姜宁抱着膝盖,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坐了一夜,月华如水,秋霜渐起,染白了小园中的一切,风声呼啸,落叶萧萧,整个世界充满了萧索的意味。突然全世界一片漆黑,姜宁摸索着,拿起手边的小剪子,借着东边的曦光挑起燃尽的灯花,再回头时,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
“你为什么不肯理我?”
“我……我没有。”
“姜宁,你不会骗人,尤其,不会骗我。”
“我不知道……”姜宁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东方,给我一点时间,也给我一点空间吧。”
“近来我时常做梦,梦到你从一只单薄的纸鸢变成了凌空的凤凰,离我越来越远”他嗓音低沉,仿佛带着寒夜的霜气,“我也时常思考怎么抓住你,可一见到你,我就忘了所有的思考,只想给你自由的生活。”
“东方,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喜欢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喜欢你,是千言万语都不能道尽的心绪,在心里百转千回都无法说出口,所以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姜宁,天亮了,要和我一起去码头早市吃早饭吗?”
姜宁莞尔,把心里积压的事情一扫而空,洗脸刷牙梳头发一气呵成,走了出去。
东方湛穿着一身墨蓝色短袍,头发全都用玉冠束起,腰上还别着佩剑,精神利落,站在她院子的月亮门下,气质格外出众。
晨光微熹,两个人在渐渐喧闹起来的码头上漫步,一切的叫卖声、笑骂声、交谈声都格外悦耳,尘世的烟火气息那么动人,在摇动的船橹上,在惊扰的涟漪里,都是属于世人的悲欢喜乐。
一位船娘靠在晃晃悠悠的小船边上,倾着身子,正忙着把她那乌黑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地盘在头上,随口招呼她:“小姑娘,你还记得我吗?早点来一份?”
姜宁笑了笑,对她点头,船娘欣喜不已,急忙转身在船舱里摸索一番,不料却因为动作过大差点掀翻了小船。她惊声尖叫着,大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似乎是“何生”,姜宁身边突然就冒出来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用手按住了晃动的船体,粗声粗气地说:“娘们家就是大惊小怪,怕什么!咋咋呼呼的……”
船娘不好意思,掩面一笑,从容转身,取出来今早刚做的小糕点,用粗瓷碟装了,递给姜宁。
姜宁接过来用手拈着吃了,那是一碟本地特色的小吃,味道说不上特别好,却有一股特别的风味,似乎是拿某种鱼肉剁碎了做成的鱼膏,早起蒸熟,便携易食。东方湛看着她吃东西,眼里都是奇异的光芒。
姜宁满脸通红,被鱼膏噎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东方湛无奈一笑,只好过来帮她顺气,姜宁却不愿意让他靠近看笑话,边摇手边退,一脚踩空,掉进了河里。
那个卖早点的船娘反应极快,立刻跳下去把她捞了起来,还拿了自己的衣服包在她身上。东方湛抚额,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苦笑一声,给了船娘一大笔银子,先感谢了她的义举,又托她去集市上买一套干净衣服回来,自己则抱着姜宁进了旁边那家客栈。
姜宁把湿衣服脱下来,跳进冒着热气的浴桶,连打了几个喷嚏,东方湛在门外站着,问她怎么样了。她当然不好意思回答,还嫌弃他站得太近,让他走远点。
“我去找店家要一碗姜汤,这时节的水冷得很,你别染了风寒。”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窗边的剪影不见了。
姜宁捂着肚子,额头止不住地冒着冷汗,小声嘀咕着:“我要是染了风寒,可不是什么水冷的原因,大姨妈来得真不是时候,啊,好痛啊,真想死,呜呜呜……”
姜宁在浴桶里痛得死去活来,没听见东方湛在门口喊她的声音,东方湛听见她微弱的**声,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姜宁在恍惚之中还保持了一丝清醒,急忙喊道:“你别过来!快出去!”慌乱之中,她竟然自己站了起来想要躲起来,直到听到背后瓷碗落地的声音,她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没有进来,你快些洗好出来吧,别……别着凉了。”姜宁听到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许多东西都被那个夺路而逃的人打翻在地,然后就是重重的关门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这样一闹,姜宁就是再痛也清醒了,她灰溜溜地穿上衣服,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肯出去,也不吱声。
过了好久,东方湛重新端了一碗姜汤上来,站在门口敲了好久,姜宁心里挣扎了半天才让他进来。
被看了后背吃了亏的人是她,可是脸红得不得了的人竟然是他?姜宁从裹得像茧一样的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脸色通红、满头大汗的男人,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你什么都没看到!”
“我什么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