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父亲
消息传了出去,即位八年的的柘城王对平城公主仍然怀有深深的爱意,明知不可能与公主再续前缘,他还是希望能够见这个女儿一眼。
宁央锦就这样被送到了离荒,她的父亲非常喜欢她,封她为“悦华公主”,给她大片封地,为她大张旗鼓地修建公主府,这也引来了其他皇子公主们的嫉妒,大臣们对皇帝的行为也多有谴责。宁央锦在离荒的生活并不快乐,在西山行宫,她是自由自在的鸟儿,来到了父亲身边,却成了笼中的金丝雀。从前没有父亲的时候,她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父亲会教她读书写字,会教她骑马射箭,会在她读书读到睡着的时候把她抱回房间,会在她受欺负的第一时间为她讨回公道……可她的父亲,其实只是一个忙碌的帝王,没有自由,没有情感,只会用富贵权势定义幸福。他心里装着少年时最隐秘的情感,在兄长的光环下成长,却要担上兄长的重担。平城公主于他,就像是暗夜里的一道光,时至今日,他未必真的还爱着那道光,不过在怀念那个肆意的少年罢了。
同母亲一样,悦华公主相貌才华出众,她从小受到了皇巫们毫无保留的精心教育,相较于平常的公主,更多了一份天真烂漫。在离荒皇宫的五年生活,却消耗了她所有的天真无邪,教会了她阴谋诡计,耍弄人心。十五岁时,她已经是名扬天下的美人,身份尊贵,无数优秀的男子被她玩弄在手心里,她的一颦一笑,都令人沉醉。
因为平城公主在苍云的特殊地位,皇巫们极力恢复悦华公主在苍云的地位,争取了她的继承权,所以她一到十五岁,苍云国所有同辈的公主一起举行了继选仪式。出人意料的是,她比嫡公主的继承资格还要高,她是满月,顺理成章地成为月主,进入宫中接受女皇的继位教育。三年之后,女皇去世,她就登基为帝,永远地被禁锢在宫中。此时,她离开母亲已经八年了,因为她重新获得了继承权,所以她的母亲不能再当皇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的纠纷,她离开凤宁,音讯全无。
作为女皇的日子是枯燥无味的,既比不上西山行宫里平凡女孩宁央锦的生活,也比不上离荒皇宫里肆意妄为的悦华公主的生活。日复一日,和那些迂腐古板的大臣们争吵辩论,和那些身份高贵来源复杂的皇夫们虚以委蛇的生活,都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
回到市井,生活如此地绚烂多彩,令人着迷,她也渐渐恢复了少女时代的性格。她遇上天齐的时候,正用着她那张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脸,在城隍庙里烤野鸡。
天齐穿着一身黑衣走了进来,他带着滴血的剑,面容冷峻,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宁央锦身边。这是一个身材高大,容貌极为出色的男子,比她以往见过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要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例外,所以她多看了几眼。
突然,一块硬物落在了宁央锦的身上,她低头一看,是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她四处看了看,那个黑衣青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里的野鸡。见她看了过来,他指了指她手里的野鸡。宁央锦笑了,她饿了整整一天,才不会为了一点银子就把到嘴的野鸡拱手让人呢。于是她把银子扔回去,将烤好的野鸡取下来,送到了嘴边。
青年愣了愣,有点不解,皱着眉头看她吃,却没再说话。她吃饱喝足,正准备站起来走人,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全身酸麻无力,倒了下来。她躺在地上,以为是男子见她不肯给他吃鸡,就在野鸡里下了药。她怒目圆睁,狠狠地瞪着他。
那青年却向她走了过来,蹲在她身前,把她的鞋子袜子都脱了下来。她惊呆了,相貌这么英俊的青年竟然是个“饥不择食”的登徒浪子?青年却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只低着头用中指按揉着她的脚心。她被按得又痛又痒,偏偏全身又动弹不得,哭着大笑了出来,笑得心肝脾胃肾都痛了。
青年给她按了近半个时辰,她全身大汗淋漓,两眼放空,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痉挛得难受。但她却明显感到,从舌根到脚底的酸麻感渐渐地消失了。她的视线落在认真细致地帮她穿回鞋子袜子的青年身上,竟然挪也挪不开了。青年看了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仍旧一言不发,沉默地走出了破旧的城隍庙。
她撑着身体的不适,追了出去。青年似乎知道她跟在身后,并没有在意,一直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走到河边,蹲在河边拿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擦拭着他的佩剑。夏日炎炎,岸边成片的芦苇荡在阳光底下格外热烈明媚。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他棱角分明的脸格外诱人。
宁央锦蹲在他身边,撑着头看他。
“我刚才是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啊?”
“你怎么知道怎么治好我?”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宁央锦,安宁的宁,未央的央,锦绣的锦。”
“刚才没请你吃鸡,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请你。”
“你能不能回我一句话啊?”
“嗯。”他鼻孔出气,轻轻地回了一句。宁央锦也不觉得他无礼,反而觉得他可爱极了。
“你要去哪里?我能不能跟着你啊?”
“嗯?”
“我流浪天涯,不论去哪里都可以的,你就带上我呗!我很乖的,还很聪明,我会打野鸡,会捉鱼,也会赚钱,带上我一点都不吃亏的!”
“危险。”他终于说出了超过一个字的话,宁央锦心花怒放,更加热烈地要求着。
“我不怕,我胆子很大的。你看起来就很厉害,跟着你比我一个人闯荡江湖要安全多了!”
“不好。”
“好嘛好嘛!求你了~”宁央锦从小就知道怎么撒娇最容易被答应,她向来是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但是这个青年好像不一样,他一直没松口答应。
宁央锦不愿意放弃,一直跟着他不肯离开。青年也没管她,任由她跟着进了城,进了客栈。一路上,所有人都对着这对奇异的组合指指点点,宁央锦跟在他身后,牵着他的衣角,心里开心极了,完全没有意识到。
到了客栈里,他开好了房,宁央锦窜到他前面,早一步占领了屋子。他依旧沉默不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剑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出去。宁央锦看他留下了剑,以为他是要出去找吃的,松了一口气,瘫在榻上休息。
不一会儿,青年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宁央锦已经昏昏欲睡了,见他回来,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起来,对着他露出了明媚的微笑。
青年又是一愣,随即一笑。他把热水递给她,宁央锦低头一看,这才明白了路上的人为什么用奇怪的眼光对他们指指点点。她刚才流的汗把脸上的药物全都洗掉了,所以现在她的脸上就像画了脸谱一样,滑稽可笑。她看着水中自己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他们就在一起行走江湖了。天齐是一个话很少的人,他不到必要不说话,就算说也只是几个字,所以宁央锦特别喜欢逗他说话,常常把他逗得恼羞成怒。她渐渐知道了天齐是名扬四国的剑客,他虽然武艺高强,但心智不齐,只有十岁左右。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心性坚定,所以才能练就天下第一的剑法吧?因为经常被人欺骗,所以他的哥哥教他少说话、不说话,遇到不对就拔剑。如果不是他武艺高强,哥哥是不会允许他出门的。因为他伪装得好,所以外界的人都不知道他心智不齐,只当他是沉默寡言,冷酷无情。
宁央锦被皇家暗卫找回去的时候,两人已经互许终生,不能分离了,但她不愿意把单纯善良的他带回污浊的宫廷,偷偷的离开了他。天齐不屈不挠,一路追随,最终还是和她一起入了宫。
第六十三章 出逃
姜宁再次醒来,背上的溃烂仍然没有好,但她已经能够下床自己走动了。这一次,她有点留恋梦境,甚至开始期待下一个夜晚。
第三个夜晚,姜宁在极度的痛苦中陷入沉睡,商尘墟仍然守在她身边,以防万一。
姜宁又一次在幻境里见到了宁妤,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衣,这一次她漂浮着站在高高的塔尖上,大风卷着她的衣角和秀发,她却岿然不动。她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姜宁。
“怎么样?过得不错吧?”
“宁妤,你到底想干什么?”姜宁内心竟然十分冷静,不再像之前一样害怕她了。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摧毁你的一切!你抢走了我的身体,抢走了我的一切,我不甘心!凭什么?!”她嘶吼着,面目狰狞。
“如果能还给你,我愿意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够保存好我的成果,善待我的朋友和家人。”姜宁曾经也想过,她穿越到这个迥然不同的时代,度过的这两年多时间,到底是不是春秋一梦呢?如果是,那她为什么能感受到真实的喜悦和疼痛,为什么也曾被感动得动摇了初心?她坠下悬崖的时候,心存死志,穿越后因为沈逸之的执着而活了下来,后来游戏人间,从不顾生死,当年那件事的阴影,换了一个世界,仍然挥之不去。这个身体本来就不是她的,而是宁妤的,她不想做宁妤,她只想做她自己。
“你的成果?你的家人?真是笑话,如果没有我,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你,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她声音尖锐,带着风啸声钻进了姜宁的脑海。
“宁妤,我并没有对不起你,我问心无愧,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去他的命运!我才是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宁妤从塔尖飞下来,俯冲到姜宁面前,姜宁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她的身体直直地撞上来,姜宁却没有任何感觉,她睁着眼睛,看着宁妤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
就像一阵飓风撞进了灵魂。
这一次,姜宁半夜就醒过来了,一醒过来,她就抱着商尘墟哭了出来。商尘墟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
姜宁哽咽着说:“师傅,我好痛,真的好痛。”
商尘墟爱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帮她检查背后的情况。这次她的背后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溃烂的皮肤全都完好如初,连刀伤都愈合了,伤口都没有留下一个。商尘墟惊呆了,以为自己在做梦。
“师傅,我要跟你一起回去报仇,我把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我是宁妤,我才应该是苍云的女皇,宁瑶那个弑母篡位的小人,我要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还有小弟,他在哪?他有没有事?我好想见他。”
“等我们回去了,我们就去找他。请公主原谅我的过失,让您身处险境,受了这么多折磨。”商尘墟并没有对姜宁提起她的亲弟弟宁,如果她提起来了,就说明她是真的恢复了记忆。
“师傅,我不怪你,我要谢谢你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但我有一件必须要现在解决的大事,请您……”姜宁伏在商尘墟耳边,对她说了一些话。商尘墟开始眉头紧皱,不愿松口,但姜宁拉着她的袖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实在令人怜爱。她感受到了姜宁的变化,她不再是曾经那个自信飞扬的天之骄子,也不是重逢后一无是处的可怜鬼,她终于长大了。但她要做的这件事太过于凶险,她又不愿意让人近身保护,到底还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孩子,为了爱恨情仇,已经失去了理智。
于是她说:“公主殿下,忘了他吧,放下这些事,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夺回皇位。”
姜宁垂下眼皮,眼神黯淡,她咬了咬嘴唇,苦涩一笑:“怎么可能忘得掉呢?怎么可能原谅那个人?又怎么能放弃眼前大好的机会?”
第二天天一亮,睡梦中醒来的姜宁就发现,商尘墟对她的监禁松了很多,她留心着院子里所有人的作息时间,心中暗暗记下所有有用的信息,准备自救。巧的是她无意中听门口的一个守卫说:“今天首领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晚上不能守在公主身边,我们俩可要打起精神来。”另一个嗤之以鼻,开心地说:“正巧首领不在,我们俩去外面快活快活,公主身受重伤,根本起不来床,让小婉多照顾着点就行了。”两个人一番合计,就这样定下来晚上出游的计划。他们口中的小婉,是汾城驻地首领的哑巴女儿,个子小小的,笑起来甜美可爱,经常到姜宁屋子里要零嘴吃,还是一个嗜睡的小丫头。为了保密,商尘墟并没有让手下们知道,姜宁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她也能下地行走了。这就让姜宁有了可钻的空子,她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逃出去。
在漫长的梦境中,她不仅感受了自己在母亲**中被“孕育”的感觉,还透过母亲的意识,看到了祖母和母亲的故事,学会了很多商尘墟不知道的东西。姜宁心里已经把宁央锦当做了她的母亲,把宁妤当做她的亲姐妹,但她并不能任由商尘墟控制着去夺取皇位,战争的血流成河,终究不是她所能认可的。
晚上,所有人都睡熟了,姜宁一直撑着不睡,听到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才穿好衣服悄悄爬起来,在厨房里找了找易容需要的材料,把脸稍微化了一下。为了路上不被饿死,姜宁还把梳妆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打了个包袱背上了。
姜宁一路狂奔,不敢停留。虽然黑暗中不太分得清方向,但只要跑快点就行了。谁知道姜宁刚跑过几条街,从一条小巷子里跑出来,就迎面撞上了成队的巡逻兵。
她立刻就被捉住了,那个小将一抖她的包袱,五花八门的东西一出来,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她现在是一个畏缩的长相丑陋的姑娘,本来人家看着她就嫌恶,结果还是个贼,人家肯定立马就把她抓起来投进大牢了。姜宁心里怦怦打鼓,想着这回完了,也不知道龙渊的法律严不严,对盗窃是怎么个处罚法……
姜宁就这样悲催地被丢进大牢了。因为她长得可怕,狱卒还特意“关照”,把她扔进了牢房的最深处,跟一群强盗的家眷住在一起。
姜宁不知道的是,这群古代“警察”一点都不敬业,看她行踪可疑,一句话不问,就直接把她扣押了,那一堆财物,几个人跟上官一合计,瓜分了东西也没有交上去,衙门的师爷直接给她判了三年“牢里蹲”。不过他们的贪渎行为竟然意外地断了她的行踪,现在所有人都找不到她了,谁也想不到她现在在大牢里数蚂蚁……姜宁在牢里悲喜交加,喜的是现在就算商尘墟手眼通天都找不到她了,悲的是牢房里伙食和住宿条件太差了,她甚至还要待三年。她现在特别想露个脸把自己暴露了,随便谁把她捞出去都行,她都能屁颠屁颠地跟着走。
姜宁颓然地缩在墙角,几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中年女人坐在另一边,对着她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姜宁发现另一个角落里也缩着一个跟她一样的姑娘,那个姑娘埋着头,虽然在阴暗的牢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可以感受到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因为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挺整齐的。姑娘垂着头似乎在哭泣,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姜宁着脸凑到那群嘲笑她的妇女旁边,笑着说:“几位姐姐,小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要请你们多多关照啊!”
那群女人听了她的话,笑得花枝乱颤,开口笑道:“恁个丑的小姑娘,说话还文绉绉的,真是笑死人了!姐姐们进来前也不输一方好汉,在寨子里也是顶梁柱,看在你合了姐姐眼缘的份上,姐姐们罩着你!不过就你的长相,也不怕吃什么亏,哈哈哈……”
姜宁搔了搔头,尴尬地笑了笑,倒觉得这群女人很对她的胃口,行事大方,说话也毫不做作,比临安城的那群“大家闺秀”好玩多了。她接着搭话:“哦?姐姐们曾经是哪里的好汉,怎么跟我一样倒霉,也进这里来了?”
其中一个女人嫌弃地“呸”了一口,吐出一口痰,恰巧落在角落里那个姑娘脚边,那个姑娘下意识躲了一下。姜宁看出来她们之间的剑拔弩张,显然双方的入狱都与对方有关。
第六十四章 故事
接着那群山匪的“好汉”妇人就七嘴八舌地跟姜宁讲起了她们黑风寨的苦逼命运,姜宁听得津津有味,适时地发出喟叹声,同情地干抹几下不存在的眼泪,让这群中年妇女引以为知己,双方你来我往,就差没歃血为盟,结拜姐妹了。
黑风寨在汾城西北的黑风山里,因山上有条黑黝黝的山涧,常年吹着莫名其妙的大风而得名。黑风寨就在山涧上面的山上,他们寨里的人原来都是良民,在黑风山下种田打猎为生。谁知有一位当世名家旅游时无意中游到黑风山,发现了山涧里有色如染墨的石头,十分适合做砚台,当即赋诗作画,黑石砚的名声便传遍了四国。有了需求,当然就有人不顾危险下到涧底采石,几年间,附近的农民都成了采石工,良田荒芜,耕地废弃,但采石工们并没有因为采得价值千金的砚石而富裕起来,一来他们不会制砚,只能卖得微薄的原石价,而且他们采石艰难,常有意外发生,医药费和丧葬费不是普通农家能担负得起的,一个家庭失去了青壮年劳动力,基本上也垮了;二来因为采石,黑风山地区上交的赋税下降,太守便定出来一项“采石税”,税负沉重,采石工人们不堪重负,纷纷放弃采石,但当他们想要回去种田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田地都握在了地主们的手里,他们无地可种了。于是他们只好上山成了强盗,轻则举家,重则举村为匪。渐渐地,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落到这番境地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汾城太守梁逸峰贪得无厌,将黑石砚送给同僚上官,拉拢人心,他们低价购买采石工用生命换来的石料,做着恬不知耻的勾当,还名正言顺地加重税赋,作为自己的功劳,把良民们蒙在鼓里,变成了自己进阶的踏板石。而那个角落里的姑娘,就是梁逸峰的独女梁成燕。
“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姜宁很捧场地发出疑问。
“唉哟喂,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可吓死人了。大姐跟你说,那是他们家罪有应得,梁逸峰个小人,贪官,一辈子生不出儿子来,也就一个姑娘,当成掌上明珠一样捧着,哟哟哟,公主一样的待遇哦……”姜宁听出了她话里浓重的醋味,想着天下女人真的都一样,谁不想投个好胎,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小姐呢?
“不过不得不说,这个梁成燕,在汾城可是有名的美人儿,她那个贪官老子把她养得娇贵,据说出生来路都没走过一步,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穿金戴银,好不风光。梁逸峰一心指望着他女儿能嫁给当朝的二皇子,可他不过是个地方太守,接触不到二皇子殿下。他只能加倍地压榨我们,想升官到京城二皇子身边,可我们都当了土匪了,不交他一分钱,还专门盯着他家过路的东西抢,哈哈哈……”众人又是哄堂大笑,角落里那个姑娘缩得更紧了,看起来好像在发抖。
姜宁心下怜悯,看来这个姑娘并不是传说中那么的娇贵蛮横,她父亲犯错了,本来不该牵扯到她,她也是无辜的。
“说来梁逸峰也是倒霉,二皇子不知道怎的要改革朝政,派了个新立的什么监察官下来,本来我们都以为这些监察官都一个熊样,见了金银珠宝,美人在怀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哪晓得这个却是个不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来就带了几百人,把我们山寨抄了个底儿掉,一个个仔细审过来,了解了内情,当即就用上赐的宝剑下令,派人在菜市口把梁逸峰的狗头砍了下来,抄家没产。说来虽然梁逸峰不是个东西,但他夫人还算不错,梁逸峰一死,她就吓病了,不久就死了。梁成燕父母在几天之内接连去世,受不了打击疯了,竟然拿着剑去刺杀监察官大人。她一个弱女子,当然被捉住了,就这样被关进来了。我们女人呐,这一辈子就指望男人有出息了,可男人一有出息了就要三妻四妾,贪赃枉法,连累全家人跟着去死,啧啧啧……”她意犹未尽,不住地感叹梁成燕的悲凉际遇,仿佛那个人是她一样。旁边的几个女人也不停地点头,叽叽喳喳地表示感慨。
其中一个女人对先前说话的女人说:“春花姐,你家大牛倒是有出息,在水泥厂做得好,还学了师傅的手艺,将来出去了,说不定也三妻四妾呢!”姜宁大,原来她们的事跟她还有渊源,姜宁协同东方湛设立的监察司,几个月来确实在到处巡查,查出来不少贪官污吏,业绩斐然。监察司的监察官都是东方湛的人,做了姜宁的各种奇葩试题才上岗的,品行才能倒是十分地有保障。所谓的水泥厂,也是姜宁捣鼓出来的,如今竟然成了犯人改过自新的新出路?这个监察官的想法十分妙啊,有前途,很不错。
那他怎么不管管手下那群脾气暴躁不分青红皂白的巡逻兵啊!!!姜宁心里流下来两条瀑布泪。不过想想这个监察官新官上任,也无暇顾及手底下这么小的虾兵蟹将吧?
姜宁又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问水泥厂是什么,那群女人争先恐后地回了她,又说监察官大人可怜他们是被逼无奈才做了山匪,只判了他们一年,还让他们丈夫在工坊做工赚钱,由官府出面把他们原来的地买回来,等他们出去了就能重新回去种地了。
“那她呢?判了多久?”姜宁指了指梁成燕。
“她啊,三个月,监察官大人人可好呢,也就是意思意思,并没有成心为难他们梁家,除了几个主谋,无关人等判得都轻,梁姑娘还刺杀了,这也才三个月。可惜陈大人过几天就要走了,还不知道新任的太守是个什么样呢……”
姜宁进牢房的时候天刚微微亮,把那些妇人吵醒了,本来她们不是很高兴,幸好姜宁会说话,懂搭讪,把她们一个个夸成花了,大家才开开心心地聊了一早上。过了没多久,狱卒把米粥馒头送过来,姜宁跟着她们一起吃了,味道真的一言难尽。牢饭真的不好吃,姜宁暗暗决定回去要跟东方湛反映反映情况,改善一下犯人伙食。梁成燕没过来吃,那些女人也没理她,自顾自吃饱了,跟着狱卒出去做活去了。因为姜宁早上刚进来,今天不必去做活,而梁成燕是个傻子,所以牢里只剩下她们俩了。
姜宁揣了两个馒头藏在怀里,慢慢靠近梁成燕,她似乎感受到了姜宁的靠近,蜷缩得更紧了些。
姜宁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我知道你没疯。”
梁成燕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写满了惊愕。
姜宁这才看清楚她的脸,果然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儿,虽然在牢里,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只是平时埋着头,披散着头发,人家看不出来,但这样爱干净的“傻子”,姜宁倒是从来没见过,所以她断定梁成燕不是傻子。
“你……你……你怎么知道?”她结结巴巴地问,轻声细语,声音很好听。
“嘿嘿嘿,我可是神仙,懂法术呢!”
“那你……那你能让我再见见我娘吗?我好想她,好想她……”她突然跪在姜宁面前,拉住姜宁的手,苦苦哀求着,眼泪一下子飙出来,泪流满面。
姜宁捂着怀里的热馒头,不知所措,她不过就是开个玩笑,这个傻姑娘还真信了。她扶起梁成燕,把馒头塞到她手里,劝她多少吃一点。
“不好意思啊,我逗你的,我就是个普通人,不能让你见到你娘亲。你别哭啦,你娘亲在天上看了会心疼的。”
梁成燕抱着馒头,小声啜泣着,一直停不下来。姜宁只好陪在她身边,小声哄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让她尽快平复下来。
“我爹爹可能不是一个好官,害得不少**离子散,但他是一个好爹爹,好丈夫,对我,对娘亲,都很好很好。虽然大家都唾弃他,但我是他的女儿,我不能不孝,不能不再敬爱他。我装疯卖傻,只因为,处死父亲的人是他。”梁成燕眼里一片凄然,似有追念。
处死她父亲的监察官叫陈长靖,她曾经为报父仇刺杀的那个人。
“我不是想要杀他,我只是想见见他。”
第六十五章 青梅
梁成燕和陈长靖,两家是世交,父亲是同窗又是同僚,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小感情非常好。只不过随着陈长靖父亲的早逝,陈家日渐没落,梁逸峰不愿意答应陈家提出的婚事,等到他外任为官的时候,就举家赴任,带着妻女离开了临安城。从那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见过了。
“因为父亲疼爱,我自己也喜欢读书,所以我小时候都是打扮成小男孩和长靖哥哥一起上私塾的。那时候,陈叔叔还没有去世,我常常去他们家玩,婶婶会拿出自己做的各种好看又好吃的糕点,抱着我在桂花树下哼着歌谣;叔叔也会拉着我的手,给我讲诗,讲《诗经》里的窈窕美人,也讲《礼记》里的各种故事……叔叔婶婶只生了两个男孩,所以特别喜欢我,连长靖哥哥和长臻哥哥都比不上我。长靖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嫉妒我分享了他父母的宠爱,所以他读书特别特别地勤奋,想要引起大家的注意。哼,虽然我没有他聪明,可我天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他怎么争得过我呢?”
姜宁莞尔,梁成燕的父亲虽然是个贪官,养女儿却是真心实意的,梁成燕娇憨可爱,既有不知世事的纯真,又有细腻温柔的情感,这样的女孩子,自己从蜜罐里探出头来,就天然散发着诱人的芳香,谁能不喜爱她呢?
“我在院子里打秋千唱歌的时候,隔壁的长靖哥哥总喜欢用朗朗的读书声压过我的歌声,显得他读书比我认真;我把毽子踢过墙去了,他也从来不还我,第二天还在先生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整日玩耍不学无术,让先生抽查我的作业;先生打了我手板心,他又嚣张地拿着婶婶做的点心假装来安慰我,最后我一块点心都吃不到还要被他气得半死……长靖哥哥一点都不温柔,对我可差了,可我就是喜欢黏着他,惹他生气,他要是生了气,我晚上能多吃一碗饭呢!”梁成燕两只眼睛里仿佛住满了小星星,闪闪发光,她漂亮的脸庞被一种出人意料的温暖所笼罩,让姜宁忍不住也嘴角上扬。
“可是后来陈叔叔去世了,我再也听不到长靖哥哥的读书声了。他开始习武,我每天贴在墙角听,他把一手剑法舞得飒飒生风,却一句诗也不念了。院子里的蔷薇花顺着墙头爬过去,我也想跟着蔷薇花一起过去看看他。但爹爹说,他们家现在在丧期,我是小孩子,容易受冲撞,不能再过去玩了。所以有一天晚上,我瞒着所有人,偷偷把桌子椅子都搬到墙边摞起来,爬上去了。我就坐在墙头上,看着他的房间,他还点着油灯在窗下看书,他削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我不知道怎么地就觉得特别难过。三更了,我在墙头冻得瑟瑟发抖,不敢爬下去,他还在看书,我也不敢出声,只能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就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张开手,让我跳下去。”
“我才不跳,你肯定接不住我,等下摔伤了,你又会找我爹爹告状。”
“我保证接得住,你快跳吧,等会儿大家都起来了,看到你坐在墙头上,你更得挨骂。”
“然后我就跳下去了,他真的接住了。这次他把婶婶给他做的糕点都给我吃了,我跟他要前天掉过来的毽子,他却愣了愣,在蔷薇花丛里翻了好久才找到,以前他第一时间就能拣到我的毽子,现在他忙得连给我捡毽子的时间都没了。我把毽子握在手里,眼泪汪汪地跑回家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一定会笑着跟他说,没有他我的日子过得可好了!”
“回家后我大哭了一场,然后就病了,等到我好了,我们家已经在准备南下的行李了,爹爹说他要到杭城做官,他舍不得我和娘亲,要带我们一起去。我也舍不得爹爹,可是长靖哥哥才失去了爹爹,他也一定想让我陪在他身边。每个人见了我笑都会很开心,长靖哥哥肯定也不例外。只要我多笑一笑,他就会像以前一样,还是那个狡黠明亮的少年。爹爹不让我出去,他怕我又染了风寒,因为这一次生病我差点就死掉了,娘亲把眼睛都哭肿了,天天烧香拜佛,也不吃肉了。所以我只能在墙边喊长靖哥哥,不知道是我声音太小,还是他不在家,我喊了好久,他都没有回话。我跟他说我要走了,不过很快就会回家,到时候叔叔的孝期过了,我就能照旧去他们家玩了。我叫他好好照顾自己,因为除了我没有谁能欺负他,连那个总让人生病的瘟神都不行。”
姜宁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渐渐低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的感情纯粹真挚,可他们终究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分开了,从此零落天涯,杳无音信。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回家之后,他就请婶婶过来跟娘亲提亲了,我烧得糊涂,娘亲哭到晕厥,是爹爹出面婉拒的。他们说我就要死了,当不起陈家的儿媳妇。娘亲请来的高人说,我和他八字不合,不要说结为夫妻了,甚至不能比邻而居,最好是远隔千里,再也不要见面,不然我就会有血光之灾。所以父亲才请求外任,把我带走的。”
“后来,你们真的再也没见过了?你不是去‘刺杀’他了吗?也没有见到?”
梁成燕摇摇头,抱着膝盖,也不嫌弃姜宁脏兮兮的,随意地靠在她身上,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不久前才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父亲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贪官,没人愿意去收敛他的尸骨,是她扶着病弱的娘亲,跟着汹涌的人群,看着她爹爹人头落地,然后平静地上去把父亲的尸首背在肩头带回家,再当了自己的首饰,花高价买了一口薄棺,雇人把父亲入殓了。这也是那些山匪家眷没有欺负她的原因,不仅因为她是一个傻子,还因为,她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姜宁心里唏嘘不已,暗暗决定要帮她实现愿望,再见陈长靖一面。再说了,陈长靖可是东方湛的人,见到他姜宁就安全了,就能回京了。
姜宁在狱中盘算怎么见监察官陈长靖一面的时候,陈长靖正在和她的熟人叶沉音喝茶。因为汾城太守被处决,汾城的所有事务都堆在了监察官的案头,叶沉音本来打算跟梁逸峰借用一些人手搜查姜宁的下落的,结果跟这个初出茅庐、以军功授官的十八岁小子杠上了。
陈长靖并非不知道叶沉音的名头,但身为监察官,名义上他能够掌管汾城所有事务,包括调配守城卫兵帮世子爷找未婚妻,实际上他的职权并没有太守大,如果他利用二皇子的信任,在地方为所欲为,那就失去了监察官一职存在的意义,跟以权谋私的梁逸峰没什么区别了。因此不管叶沉音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松口,在城门口设岗严查。
叶沉音气得直拍桌子,陈长靖端着茶水吹了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世子在我这里发脾气也没用,我职责不在此,兵符虽然在我这里,我却不能借用,二皇子虽然仁德,可从来都容不下手底人违背国法。”
“事急从权,姜宁是长信侯府的小姐,我的未婚妻,亦是二皇子的好友,她如果在汾城出事,二皇子难免不会治你的罪。就算不治罪,他将来想起友人的悲剧,一定会耿耿于怀。”
“我的职责是巡查北境七城,查处贪官污吏,找人不归我管,二皇子不会迁怒于我。”
“陈长靖!”
“臣在。”
叶沉音看他慢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十分规矩地冲自己行了个礼,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着这样冥顽不灵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穿着小吏官服的人,慌慌张张地说:“大人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陈长靖瞪他一眼,骂道:“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哪里不好了?”
“不是,不是……是‘大人,不好了!’,大人,女牢房里发生了一件奇事!有个女犯人冤鬼上身,说自己是十殿阎罗托生,要见您的面。还说如果您不去,她就把汾城太守府烧了!”
叶沉音皱了皱眉,这种无稽之谈,亏得这人如此慌张,还报到长官面前,果然是无知皂吏。叶沉音对神鬼之事向来不感兴趣,而且汾城的地方事务他也插不上手,所以他扫了扫袖子,离开了太守府。
陈长靖先坐下把叶沉音前来借兵找人的事添进正要送到京城的密信里,虽说他坚信二皇子不会因为他不借人而迁怒于他,但万一二皇子有别的指示,他还是要想些办法“法外容情”的。他不答应叶沉音,不仅是因为职责所限,更因为战王一脉看似中立,事实上对皇位更迭有很大的影响。这一代的战王治下甚严,早年出身军中,对军权的掌控更是炉火纯青。如果他逾越规制调用地方守军,必然会引起骚动,让百姓不安,扰乱地方秩序。就算是自己的亲孙子破坏了规矩,战王也不会容忍,到时候事情他帮了忙,殿下还要被人诟病,战王也必然不悦。所以他先按兵不动,等京城里传来明确的指示再行事。
他呷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跟着慌里慌张的师爷到了牢房。
第六十六章 长靖
师爷心里当然是惴惴不安的。毕竟这个犯人的赃物已经被他们几人瓜分了,他自作主张判了三年,其实是重了,而且他们没有审讯犯人,搜查人证物证,按照一般流程来,这已经够监察官大人把他头顶的帽子掀几遍了。但这个犯人的确邪门得很,她说让窗棂着火就着火了,如果不报告给大人,万一出了事,别说他的位子,就连他的脑袋都会不保。
姜宁坐在牢房里,看着两个狱卒守在外面,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眼神里带着惊恐和敬畏,心里暗爽,忍不住就要高呼:“知识就是力量!”
隔空点火这种事是要天时地利人和的,现在还没有完全入秋,天气还算热,再加上天干物燥,牢房里那个窗子年头也久了,枯朽易燃,所以才能着火。不过,尽管如此,她拿着贴身保存的黄铜小镜子反射了一个上午,也只是光冒烟没起火,好在她的戏演得不错,再加上牢房内部光线太暗,顺利地骗过了所有人。
陈长靖走进来的时候,姜宁正想入非非,神游天外,冷不丁被梁成燕的惊声尖叫吓了一跳。
“你不是长靖哥哥!”
陈长靖本来是笑吟吟地走过来的,闻言冷冷一笑,说:“我不是陈长靖,那谁是?”
姜宁看着梁成燕崩溃地跑过去趴在牢房门口,隔着木栏上下打量这个“陈长靖”,最后失望地滑落在地,捂住脸失声痛哭。姜宁看着不忍,但自己还演着阎罗附身的戏码,不好直接插嘴。但听陈长靖的语气,其中怕不是有什么变故或误会?
梁成燕扒在隔栏上,用尽力气向他靠近,仔细地看他的脸,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眼前人不是当年的那个长靖哥哥,虽然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我听说,你是临安人氏,年十八,曾经住在城东的七里巷,一年前举孝廉入仕。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七里巷里有两户人家,一户姓梁,一户姓陈,世代交好,比邻而居。梁家有个小姑娘叫做‘梁成燕’,陈家有个公子叫做‘陈长靖’,今年也是十八,你可知晓?”梁成燕声声泣血,句句动情。
“我不知道。”陈长靖只略略回了一句,便皱了眉头,转身呵斥师爷,“装神弄鬼的犯人是哪一个?”
师爷哆哆嗦嗦地指着姜宁。姜宁眉头紧皱,想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陈长靖看姜宁相貌丑陋,气质却掩盖不住,站在牢房里也不像是普通的犯人。但他不信鬼神,认为姜宁所为必定是什么掩人耳目的戏法。
“她犯了什么罪?判了几年?自述有何冤情?”陈长靖接着问。
师爷便把他们一伙人编造的姜宁偷盗他人财物,宵禁夜行的事说出来,但撒了一个小谎他们说姜宁拒捕逃窜过程中把偷来的东西扔进了城内的东河,巡捕们没能捞上来,只好略过审讯,直接判了三年。大概是想让陈长靖相信他判得没错,拉出来一个脸上满是抓痕的巡捕,控诉姜宁拒捕。
陈长靖一双利眼,早看出师爷满头大汗必有蹊跷,于是他再问姜宁:“你可认罪?”
姜宁当然不认罪了,听师爷满口胡言,瞎编乱造,猜到这群人大概是私底下了她的钱财,被她这么一闹,自知无理,想要反咬一口,好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她一字一顿,清楚明白地回答:“那些财物本来就是我的,我最多有个宵禁夜行的罪名,盗窃一罪却不能承认。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不过是以貌取人,觉得我长相丑陋就心术不正,见财起意,以权谋私,夺人钱财。若不是我托辞说自己是阎罗转世,还见不到你这个监察官,陈诉冤情。”
师爷仍然死鸭子嘴硬,连声喊冤。
于是姜宁使出撒手锏:“陈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一条分叉路口,左边有一个孩子在路中央玩耍,右边有十个孩子在路中央玩耍。你驾着一辆失控的马车,正要碾过右边的十个孩子,如果被车撞到,他们必死无疑。你有一个选择的机会,可以改道从左边走,但这样的话左边原本安全的那个孩子就会丧命。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同时把他们都救下来,你必须做出选择,请问你如何选择?”
陈长靖极力掩藏自己心中的震惊,不敢表现出异常,这道题目,他熟悉无比,这是二皇子殿下给他们出的“上岗试题”中的一道,所有人都绞尽脑汁,想不出其中的奥妙。整套题目都是这种奇奇怪怪的风格,令人捉摸不透,等他们考完了,有人大着胆子问了殿下,结果殿下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她出这些题目的意图,不过她说没有标准答案,让你们遵循内心,自由作答。”
话虽如此,最后还是有人在考试之后被淘汰了,大家数次讨论,也没看出来淘汰和这些题目之中的联系。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背后有一位神出鬼没的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华冠绝当世,这些题目如果出自“他”之手,倒也不难理解。于是大家对于这位“高人”更加好奇了,都希望能成为二皇子的心腹,能够见“他”一面,亲受教导。
此刻,牢房中站着的这个人,轻描淡写地把这道题目念出来了,陈长靖绝对不相信这个女犯人就是那位“高人”,但既然她知道这道题目,肯定与二皇子一派有莫大的渊源。
陈长靖严厉斥责了师爷,罚俸半年,降职处理,至于姜宁,按律是要处七天监禁或罚金五两的,但因为她的钱被师爷他们瓜分了,她的罚金由师爷代缴,损失的财物也可以拿回来。
然后姜宁就稀里糊涂地走出了牢房大门。她茫然地回头一看,突然觉得自己在牢里多待几天比较好,况且她的目的还没达到,明明她是为了给梁成燕圆梦才闹的这一出的啊!陈长靖不是“陈长靖”,那梁成燕怎么办?
陈长靖踱着步子,走在姜宁前面,姜宁正思索着如何开口询问。陈长靖却突然顿住,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和二皇子有什么关系?”
“我?啊”姜宁痛呼一声,笔直地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虽然前面一直在演戏,但这次晕倒还真不在姜宁的计划之内。事情脱离她预计的轨道已经很久了,从她被捕入狱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后来的剧情更是离题万里,不可思议了。
姜宁被陈长靖带回了自己暂时居住的驿站,延医问药,照顾得很细致。姜宁身上的伤还没好,余毒未清。姜宁伤情复杂,本来伤口愈合就是莫名其妙,谁也说不出道理来,这下又复发,竟然谁都说不清她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了。
姜宁心里忐忑不安,大夫没能治好她的病,倒是把她的伪装清洗得干干净净。服侍她的小姑娘盯着她都看呆了,兴致勃勃地为她梳妆打扮,带去见了陈长靖。
陈长靖也没有很惊讶,特别镇静地再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我叫阿狸,离家出走是为了逃婚的,你不要跟别人说哦,求你了!”
“呃……我是问,你怎么会知道那个问题的?”
“我哥哥告诉我的,他说是调选考题。”
陈长靖抚额,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明显在跟他打太极,但人家是姑娘,他也不好强行逼问。所以他摆摆手,说:“你家在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去。”
姜宁捂着脸,面不改色地撒谎:“啊,我头痛,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算了,你自己走吧,想来你能孤身在外闯荡,也有几分本事,不需要我派人保护。”陈长靖说罢,就拿起了手边的公文,低头批改,不再理她。
姜宁翻了翻白眼,终于不情不愿地说:“我哥哥是二皇子殿下的心腹手下,所以我知道这道题目。如果你想知道这道题的答案,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吧,我刚才听沛儿说你过几天就要动身去阳安了,三皇子是不是在那里?找到三皇子,我就不麻烦你了,好不好?”
“哦?你知道答案?说来听听。”他掀了掀眼皮,语气并没有十分的好奇。
“我才不呢,你知道答案就要丢下我了,等到了阳安我再告诉你。现在我们来严肃讨论一下另一个问题陈长靖,你到底认不认识梁成燕?”
姜宁话音未落,就感受到了陈长靖锐利的目光朝她射来,他冷冷地说:“认不认识,与你何干?”
“我答应她要帮她找回她的长靖哥哥。还有三天她就要刑满释放了,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你让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生存下去?”
“你答应了,‘陈长靖’没有答应,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梁逸峰罪大恶极,抄家没产还是轻的,本来梁家女眷都要没入乐籍,是二皇子宽厚仁德,事先言明罪不及女眷,我才轻判的。梁成燕私闯太守府,她入狱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自认为自己的处理没有任何问题,梁成燕将来如何,也不是我该管的。我答应带你去阳安,在此期间,你最好待在驿站里不要到处乱跑,惹事生非。”
“陈长靖!”
第六十七章 怪人
陈长靖就像一头倔牛,不论姜宁怎么游说,就是不肯松口。姜宁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个陈长靖之间,一定有密切联系。
姜宁整天在驿站晃悠,有时跟着侍女沛儿一起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再一次发挥了自己搭讪的才能,一天之内把大家的信息了解得比户口本还清楚。陈长靖的私人信息也不是那么难打探,的确像梁成燕在狱中所说,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都与她的“长靖哥哥”一模一样,但梁成燕也很肯定,就算长靖哥哥长大了相貌有所改变,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姜宁忙了一天,跟着沛儿吃过驿站里简陋的晚饭,不到上灯时分,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她终于舍得放过那些话本小说,从陈长靖的书房里爬出来觅食。现代人的睡觉时间一般都挺晚的,姜宁曾经几乎天天熬夜,所以到了这里晚上经常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半夜还要起来补一顿夜宵。
姜宁在漆黑的厨房里摸摸索索,找到油灯点起来,看到碗橱里还放着几个包子,开心地跳起来,立刻拿出来,准备生火蒸一蒸。她刚端着油灯摸到灶口,被一个巨大的黑影吓了一跳,那个人形的黑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摸索,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姜宁转身拔腿就跑,因为自己也是来偷吃的,不好意思喊。那个黑影也感受到她的存在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就抓住了姜宁的手。
姜宁吓得魂飞魄散,倒不是因为偷吃被发现,而是因为鬼故事看多了,有点代入。黑漆漆的夜晚,摇曳的微弱灯火,突然伸过来的如同枯骨般的大手简直是恐怖片。她回头一看,更是吓得差点晕过去。
那个黑影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整张脸都被火烧得不像样子,狰狞恐怖,是看上一眼就会噩梦不断的那种可怕。他好像还有点憨憨傻傻的,拽着姜宁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嗬嗬”地喊着什么。
姜宁努力平复下来,花了很大力气才听明白他在说:“别……别……别怕……来吃……吃烤野鸡……鸡……”
姜宁端着油灯靠近他的身体,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一团,沾着草木灰,好像是刚从灶膛里刨出来的。大个子好像十分怕姜宁的烛火,姜宁把油灯凑过去,他就不自然地使劲向后退。
姜宁把油灯放在灶台上,大个子似乎松了一口气,拉着姜宁坐在灶口的小板凳上,然后偷偷地把油灯再推远了一些。
大个子把手里的黑团放在地上,用手剥开了那个东西的表皮,姜宁这才明白这就是著名的“叫花鸡”,外面是黄泥,里面有几层荷叶,裹得很仔细。大个子把叫花鸡剥开,竟然还知道去找水洗了洗手,拿了个大盘子把鸡装着送到她的面前,示意她先吃。
“啊……吃……吃……好吃!”他结结巴巴地发出声音,姜宁听得出来他是嗓子受过重伤,而且极少说话,所以才说不清楚话,也有可能是智商上有缺陷导致的口吃。
“好,谢谢你!”姜宁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眼神真挚。大个子看她接过了叫花鸡,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是那种嘶哑的,却极富感染力的,姜宁忍不住也笑了。
叫花鸡冒着腾腾热气,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姜宁又极饿,三下两除二就吃掉了半只鸡。她虽然还想吃,但看着大个子蹲在旁边,一脸垂涎,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终于不好意思了,把另外半只递给了他。
大个子竟然吃得比姜宁斯文,姜宁从他的一系列动作中都看出他教养很好,外貌怪异,行为举止却十分得体,姜宁觉得他十分有趣。
两个人吃饱了心满意足,在厨房的廊下坐了下来。庭院中有几处点着灯火,大个子似乎有点不适应。
“我叫阿狸,你叫什么?”
“阿……阿敬。”
“阿敬,你哪里来的叫花鸡啊?”
阿敬侧身听着她说话,似乎他的耳朵也有问题,听完了,他转身看了看姜宁的嘴唇,姜宁连忙再说了一遍,他偏着头想了一会,神色沉静,一双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辉,丑陋的容颜并没有使这双眼睛的光辉有所损失,反而更显得他纯粹天真。
“石……石叔……给我留的……”石叔姜宁知道,是陈长靖带来的厨子,现在在驿站厨房,专门负责陈长靖一行人的饮食。
“你知道陈长靖吗?长靖?”
阿敬抿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眼神迟疑,没说话。姜宁便明白了他应该是知道陈长靖这个人的,但他是假“陈长靖”的人,就算是心性单纯,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出卖主人。
“好吧,我们不谈陈长靖了。阿敬,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我……阿臻带我来的。”
“阿敬,你喜欢吃烤鸡吗?”
“嗯!”
“那明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烤鸭好不好?我做饭可好吃了!”
“嗯!”他点着头,眼睛闪闪发亮。
“阿敬,你住在哪里呀,白天我怎么没看到你?”
“后……后面。”他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好像提起这件事让他觉得很难过。他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不再让姜宁看他的脸。
“阿敬,没关系的,我不怕你。你只不过是与众不同一些罢了,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很喜欢你,你很善良,又很可爱。”姜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敬,别怕,抬起头来。”
阿敬还是缩着身子不肯让她靠近。姜宁拉起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也被烧伤了,遍布着狰狞的伤痕。
“阿敬,你看着我,”姜宁挠着他的掌心,“阿敬,看我的眼睛,相信我。”
“会害怕的,大家都害怕……”
“不会的,我和他们不一样,阿狸不会害怕。阿狸只害怕凶猛的野兽和毒辣的小人,不怕你。”
“阿……阿狸。”他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姜宁很开心,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强硬地分开了姜宁和阿敬握着的手,随即姜宁被人拎着领口提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是陈长靖的怒吼声。
“你觉得我在干什么?陈长靖,阿敬是人,不是宠物,不是可以整天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朋友和亲人的木偶!你可以觉得他会给你丢脸,藏着他不让他出来,但你不能剥夺他交朋友的权利!他也需要自由的空间,他也想要在阳光下快乐地活着。”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不懂?那你看看他他还会笑吗,他可有一天过得快活?每天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孤独地呆着,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藏着他,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开心!”
陈长靖愣住了,松开了紧握姜宁领口的手,看向了阿敬。阿敬被他们两个人的高声怒吼吓坏了,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他是我哥哥。”
“他不是天生就是这样的。”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陈长靖似乎十分难过,有一瞬间,姜宁仿佛看到他的眼中含着泪水,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仪,两只手捂住了脸。
那沉默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寒凉如水的秋夜,雾气弥漫,似乎所有的人和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姜宁仰头看着天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由人们自生自灭,自爱自恨,人世间的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爱恨情仇,它都毫不在意,痛苦的只是煎熬的世人罢了。
“我叫陈长臻,他就是我的哥哥陈长靖。我们是双生子,相貌上却没有丝毫相似。我从小体弱多病,状似侏儒,常常躲在屋子里读书写字,不肯出门,所以很多人只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却没有见过我。七岁上下,我被送到隋玉山上的道观,跟随师父习武修身,身体才渐渐好起来。可是有一天,家仆赶来,告诉我,父亲在就任途中遭遇歹人袭击,不幸身亡,于是我下山赶回家中。隋玉山离临安迢迢万里,我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可我回家的时候,等待我的,只有一地废墟,母亲的尸体和重伤不醒的哥哥。”
第六十八章 隐情
姜宁没想到梁成燕的故事并不完整,后半部分甚至是完全错的。
梁成燕爬墙见陈长靖的那个夜晚,陈家四处燃起大火,陈家上下都陷在睡梦中毫无知觉,陈夫人被大火活活烧死,陈长靖因为吸入过多浓烟,再加上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中了脑袋,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梁成燕坐在墙头上,目睹了所有的一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没有发出警告,第二天早上她看到了被烧得一塌糊涂的陈长靖。他被放在院子中央,蜷缩着身子,好像还在做着美梦。
梁成燕痴痴傻傻地跑过去掰他紧紧攥着的右手,陈家幸存的下人和赶来帮忙的邻居一下子把她提起来,不让她碰到陈长靖的伤口,避免造成二次伤害。所有人都在指责她,歇斯底里地问她为什么不喊人来救火,她抱着小小的身子,仿佛要把自己缩到地缝里去。
其实,她在墙头心惊胆战地睡了一夜,已经是精神恍惚了,一时间所有人的责骂声都钻进了她的耳朵,小小的她已经无法承受,生生晕了过去。然后她就生了那场大病,在鬼门关走了几次,还是被拉回来了。醒过来的她似乎忘了那晚的事情,自己臆想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所有人都不敢反驳她,也不敢再揭开她的伤口。梁逸峰把她带走的那天,她在墙那边小声呼喊着陈长靖的名字,向他告别,她的长靖哥哥却仍然在生死关头挣扎。
“这场大火不是天灾,而是**。”
“你说什么?!”
姜宁听了陈长臻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高大憨傻的陈长靖站在一边,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梁成燕也是受害者,她受了惊吓和刺激,记忆断层,于是她自己改写了记忆,想象着她的长靖哥哥还好好地活着,等着她回去。我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你做的才是对的,对不起。”
“她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阿狸姑娘,你最好安安分分地待在驿馆里,几日后我们就动身去阳安,把在这里见到的、听到的所有一切都忘了吧。”陈长臻说完,拉着陈长靖的手,低声细语地哄他去睡觉,陈长靖一脸委屈,陈长臻就摸了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慰。姜宁这才发现,陈长臻比陈长靖矮了半个头,人也十分瘦弱,在兄弟两人中,他才像是应该被照顾的那个。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用你哥哥的名字?”
“‘陈长臻’已经死了,‘陈长靖’会永远好好地活着。”他头也不回,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牵着哥哥的手走远。
第二天,姜宁到牢里探望梁成燕。她已经不再装疯卖傻了,木然地坐在牢房角落里,不吃不喝。
“成燕,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明天你就要刑满出狱了,难道你不想活着出去见你的长靖哥哥吗?”
“长靖……哥哥。”她嗓子沙哑,僵硬地转过来看着姜宁。
“天下那么大,陈大人只是一个巧合,但这并不代表你的长靖哥哥就消失了。只要你肯用心地去找,总有一天你能找得到你的长靖哥哥的。”
“阿狸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能找到他?”
“嗯。快过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吃饱喝足,照顾好自己,将来才能好好地见到你的长靖哥哥。”
“嗯!”她缓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身体,姜宁看她打了几个趔趄,紧张得不行,她咬着嘴唇勉强支撑下来了。梁成燕接过姜宁手里的食物,小口小口地吃着,顺口问她:“阿狸姐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姜宁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告诉她。梁成燕却毫无知觉,接着说:“说来我还不知道你家住何处,为何入狱,又要去向何方呢。阿狸姐姐,方便的话,你能带上我吗?我从来没出过远门,怕自己做不好。”
姜宁随便编了自己的来历去向,心里却有另一种想法与其让梁成燕一生都活在自己编造的骗局里,不如让她自己选择。阿靖和她,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实在是令人唏嘘。如果她不能接受陈长靖现在的样子,就是不能接受那个残酷的真相,那她就不告诉她实情,让她自己去寻找答案,也许有一天,她找累了,就愿意停下来好好生活了。这样对所有人都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吧?
所以姜宁告诉她自己要和陈大人一起北上去阳安,邀她同行。
“陈大人好像不喜欢我……麻烦他,真的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说。
“陈大人没有不喜欢你,他只是天生冷淡,面相严肃罢了。放心吧,你跟着我,等我们回京了,我托朋友帮你找,你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独自闯荡江湖还是太危险了。”
“好……谢谢阿狸姐姐。”她勉强扯出一个笑,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姜宁走出令人压抑的大牢,想着自己脸上还有伪装,就算商尘墟还在城里找她,她也不怕,于是动了逛街的心思。据《龙渊地方志》记载,汾城是造酒的好地方,泉清水洌,几百年来以高粱酒闻名四国,其中最有名的还是汾城赵家的“悯农酒”。姜宁虽然不嗜酒,但也想尝一尝这扬名天下的好酒。
姜宁走进一间看起来规模比较大的酒楼,店小二立刻迎上来问她是打尖还是住店,为了不让她的这张脸影响到酒楼其他客人的吃饭兴致,她大气地订下了一个包厢。
姜宁正在包厢里吃吃喝喝,忽然听见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因为临窗,她就顺便看了一眼楼下,眼睛还没看到楼下来了什么人,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这里吧。”
姜宁一口酒喷出来,妈耶,怎么是他?
接着就是一群人上楼来的声音,那熟悉的脚步声路过她的包厢门口,顿了顿,姜宁听到有人问:“所有包厢都满了吗?”
店小二答:“回客官,都满了。”
“去问一下哪间包厢的客人方便,挪一间出来。”
“这个……”
“我们付三倍价钱,你们双倍退还给他就是了。”
“好嘞,我这就去问,正好有位客人一个人在天**吃饭,她应该会同意。”
姜宁心里咯噔一下,进来的时候没注意,这间不会就是天**吧?她可不想现在就被叶沉音逮住带回去,她的事还没完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店小二满脸笑容地走进来,后面叶沉音仍然戴着那张面具,稳如乐山大佛,站在门口等着。
姜宁暗道运气不好,装作猥猥琐琐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粗着嗓子吼道:“有什么事?!”
店小二好像抖了一抖,一脸问号,但是专业素养使他十分迅速地回过神来,向姜宁道歉并说明事情原委,最后悄悄劝她:“我看他们人多势众,不太好惹,客官,不如您退一步,我们双倍返还包厢钱,如何?”
姜宁把手里的杯子猛地拍在桌上,显得自己很生气,其实心里面怂得不行。她色厉内荏地唾骂了几句,与店小二僵持了一会儿,赶紧答应了。她站起身来,一边骂一边朝着门口走,与叶沉音错身而过,溜下了楼。等到包厢收拾好,叶沉音走进去,她就赶紧溜之大吉了。
叶沉音刚坐下来,身边的连城正忙着点菜,他突然问:“刚才那个人好像有点不对。”
连城警觉地立起来:“是刺客?!”
“不是,只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对,是姜宁!”他终于反应过来,“唰”地站起来推开窗,恰巧看见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在路上撒腿狂奔。
“姜宁,我为你的安危,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你倒好,耍这样的雕虫小技躲着我!”他咬牙切齿,脚尖一点,从窗口飞了出去。
连城跟他的一众手下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主子的影子都不见了。为了不打扰主人风花雪月,他们决定不跟过去。
第六十九章 吵闹
姜宁当然跑不过叶沉音,她没想到叶沉音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发现了她的伪装。等到姜宁跑得喘不过气来,还不小心走进了死胡同,她终于放弃抵抗,瘫在地上不动了。
叶沉音蹲在她身边,姜宁看着他的手落下来,仿佛又要揪住她的衣领拷问她一番,害怕地缩了起来,赶紧求饶:“我错了!”
“错在何处?”
“小看你了。”
“嗯?”他拖长了尾音,声音低沉,充满了磁性,也充满了威胁意味。
“哇!我错了,错在不该躲着你!我真不是故意的,你戴着面具,我没认出来。”
“姜宁,你觉得我还能忍你几次?没认出来,那你为什么见了我就跑?”
“我急着去如厕。”
姜宁听到他绷不住的嗤笑声,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他的大手却突然袭击,给了她一个响栗。姜宁捂着额头,在地上滚了又滚,哭喊着说“痛”。叶沉音在一边头痛欲裂,赶紧按住她,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喊,嫌弃地说:“脏死了,还不快起来?”
“不起来,你虐待儿童。”
“哦?”叶沉音手指屈折,在她的额间左右试探。
“我错了……我起来还不行嘛。”姜宁嘟嘟囔囔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认命地跟在他身后。
叶沉音看她磨磨蹭蹭地不肯走,无奈地退回来,拉住了她的手。姜宁挣脱无果,只好任他牵着。
“是什么人绑架了你?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不知道哇……”姜宁见识过叶沉音的翻脸无情,她不想把商尘墟的事情说出去,而且,从前他给了她一把匕首,无意中叫了她“宁妤”,所以她推断叶沉音和宁妤之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如果让他知道了她这个身体的确是“宁妤”的,那他们俩之间的事更扯不清了。但是怎么逃出来的故事还是可以讲一讲的,虽然她也很聪明,在他面前,还是常常找不到自尊。
叶沉音听了她的故事,反而一脸质疑,对方那么严密地把她劫到了汾城,却因为这么愚蠢的错误让她逃了出来,其中肯定有猫腻。姜宁这个人,在他面前,向来不肯说实话。不过,他早晚都会知道的,不急在一时。
“走吧。”
“去哪?”
“回去吃饭。”
姜宁实在是没想到,叶沉音看着闷骚,其实是个按时按点吃饭的养生boy,到了点不吃饭就会腹鸣如雷,脾气也会变得很暴躁。姜宁憋着笑意等他吃饱喝足,脸色回春,赶紧跟他商量她的人身自由问题。
“我有点重要的事情,要跟着监察官陈长靖到阳安去,正好东方珩也在那,顺便去探望探望他。”
“所以这就是你见着我就跑的理由?你以为我会不答应你是吧?”叶沉音端了杯茶,跪坐在榻上,姜宁坐在底下的软席上,离他有点远。他皱了皱眉,问她:“我就那么可怕?过来。”
姜宁讪讪地挪了挪屁股,不愿意动。
“算了,还是说说你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你忘记京中为你担心,彻夜难眠的亲友,流连忘返的?你可知道,宋二和七公主受了重伤,已经进宫休养了,姜带着四皇子正在满世界找你。”
“我……”姜宁想了想,觉得的确是她错了,只不过她也算是情况特殊,一开始不小心进了大牢,出来又被陈长靖和梁成燕的事情绊住了,她想着商尘墟应该还留在汾城尚未离开,只顾着躲藏去了,竟然忘了传信回京。
“是我错了,但这次的确是事出突然,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原本是想着刚刚脱离虎口,还是隐蔽一点比较好,现在你来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还是要麻烦你帮我传信回临安,让他们不要再担心我了。只不过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与监察官陈长靖有关,不得不跟着他前去阳安。”
“陈长靖?”叶沉音顿了顿,想起那个在他面前义正言辞、宁折不弯的小官员,面色不虞,“姜宁,你最好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人。去阳安的话……”
侍卫长靳连城突然咳嗽了几声,叶沉音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来什么。
“既然你求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去阳安吧。”
“喂!我哪里求你了?你去不去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我还巴不得你不跟着。”
“连城,收拾一下行李,今天我们就去太守府叨扰一番。”叶沉音一旦做了决定,就会立刻行动,不一会儿,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地挤进了太守府,陈长臻瞪着把人带回来的姜宁,尤为不悦。因为二皇子手下纪律严明,他没有搬进条件较好的太守府,只在太守府办公,晚上回驿站住,叶沉音这一来,他就不能不陪着住在太守府了。
“世子,您怎么来了?”
“借住,怎么,不欢迎?”叶世子永远一副世人欠我两百万的拽样子。
“哪敢哪敢!”陈长臻讪笑着,转头问姜宁:“阿狸姑娘,你怎么会跟世子一起回来?”
“既然是未婚夫妻,出双入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是吧?”姜宁感受到了叶沉音的犀利目光,缩在后面跟只鹌鹑似的,不敢多话。她心里却想:看你千里疾行来营救我的份上,这段时间就不同你争执了,免得你输了觉得没面子。
陈长臻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左右看了看两人,没找到一点搭调的感觉。不过受了这样的惊吓之后,再听说姜宁要带着叶沉音一起上路,他已经麻木了。既然过两天就要动身离开,他们就都住进了官府驿站,可怜的驿丞一家听说来人是天下闻名的第一公子,恨不得把驿站上下翻新一遍,热烈迎接一下世子大人。
叶沉音一离开去沐浴更衣,姜宁就“嗖”地一声跑没影儿了,要不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们还真找不到在花园草丛里抓蟋蟀的姜宁和陈长靖。上好的青瓷茶杯摔了几个,才扣住了两只笨手笨脚的蟋蟀,两个人把它们放在深口盘子里,拿柔软的草根逗弄着,不亦乐乎。叶沉音看着在草地上滚得脏兮兮的姜宁,深深地觉得天都要塌了。
“姜宁,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在草地上爬来爬去是很不文雅的事情?嗯?”叶沉音咬牙切齿,拿着湿毛巾扔到了姜宁脸上。
“我知道啊!要你管,略略略……”姜宁“咯咯”地笑着,手里拿着自制的小风车,呼啦啦地吹气。风车转得飞快,发出悦耳的声音,在叶沉音耳朵里,却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噪音。
“姜宁,别挑战我忍耐的极限!”
“我就是要在你生气的边缘试探,还要反复摩擦,哼。”姜宁这一转头又把刚才心里的想法忘了,只记得要怼到叶沉音无话可说。
“……”
“叶沉音,我告诉你,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又打我,你不是好汉!我要告你虐待,啊……谁来管管啊,杀人了杀人了!”姜宁抱头鼠窜,叶沉音阴魂不散,右手中指屈着,对着她的额头一顿爆栗。
“阿狸,阿狸……我又捉到了……”陈长靖捧着小茶碗,开心地跑过来。叶沉音气势汹汹,他下意识地就躲在了姜宁背后。
“这个好,个子大,威风凛凛的,肯定是个好苗子。”姜宁赞不绝口。
叶沉音好奇地凑过去一看,黑了脸:“这只也太胖了吧?怎么可能打得动?”
“哈哈哈哈哈……叶沉音你也暴露了吧!你明明就很喜欢斗蟋蟀,自己想玩又放不下身段,所以才管东管西的!”
“嘿嘿嘿……”傻大个陈长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姜宁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就跟着一起笑了。
第七十章 他她
一天后,陈长臻安排好一应事宜,准备出发,梁成燕也正好刑满释放,扮作小厮,混进了叶沉音的随行队伍。虽然不知道姜宁要干什么,但叶沉音还是为她安排好了所有的事。陈长臻毫无知觉,他带的人少,只有几个家仆,二皇子送来的几个保护他人身安全的护卫,以及一直躲在马车里不肯出来的陈长靖。
姜宁坐在陈长靖马车的车辕上,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同他讲话,叶沉音骑着马跟在一边,黑衣劲装,利落清爽,与他一向华丽繁复的着装风格很不一样。反正是在野外行路,一路上也没什么人,他就把面具摘下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姜宁瞎说面具是银制的,戴多了容易起疹子烂脸。反正自从姜宁说了之后,叶沉音对一切银制用具都敬而远之了。
旅途中有姜宁永远不会寂寞,她自己就爱笑,还喜欢逗弄陈长靖和叶沉音。陈长靖不知世事,容易被逗笑,他一笑,平日里板着脸不假辞色的陈长臻的脾气都好了许多。叶沉音看着为人深沉,其实脾气最为暴躁,容易被惹怒,但姜宁在他面前向来是例外,虽然偶尔有板栗惩罚,他还是很容忍她的任性的。
梁成燕坐在姜宁旁边,这样坐车对她来说还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只不过一天下来,她满面尘土,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有一股黄土味儿,被姜宁揶揄说十分地“深入人民群众”,有了人味儿。姜宁特意把她带在身边接近陈长靖,奈何这两个人根本不像影视剧里的男女主一样心有灵犀,立马就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同凡响,他们俩钝得跟木头似的,一个一团孩子气,一个就是孩子气,姜宁操心得头发都要白了。
陈长臻公务在身,当然不能跟旅游一样走走停停,他们的赶路速度很快,姜宁屁股被马车颠得开花,整个人都要散架了,这时才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这一对主人公压根儿不来电,显然不是真爱了,原来生活不是剧本,从来不能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但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了,哭着跪着也要走下去。
趁着大家扎营生火,姜宁一个人跑到河边洗脸。正值秋天,芦苇一片雪白,绵延不断,连清冷的河岸都有了诗的意味。风儿一吹过来,它们便吵吵嚷嚷地扑向远方,形成渺渺雪浪,格外好看。河水清澈见底,姜宁想起夏天的时候,她和东方澈一起野炊却被叶沉音截胡的事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把脸埋进水里,水底鹅卵石上的纹路清晰可见,透明的小鱼小虾快活地摇头摆尾,穿行在水草之间。
突然,姜宁感到脑袋一阵眩晕,意识一片空白,身体仿佛也不是她的了,头朝下笔直地钻进了水里。
她想呼救,却张不开嘴,她能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大声呐喊,身体却一片沉寂,毫无反应。这不是她第一次尝到死亡的滋味,两年前她曾无数次在鬼门关徘徊,但这一次她仿佛要失去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恐慌沸腾着,烈火焚烧着她的心肝脾胃肾,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最先发现姜宁不对的是叶沉音,他总是忍不住时时关注姜宁的举动,姜宁去洗脸,他就在河边的坡上望着她。姜宁一头栽进水里一动不动,吓了他一跳。叶沉音从山坡上跑下去,姜宁已经滚进了水里,他拉着她的脚,把她拽了上来。姜宁的神志在叶沉音拉住她的那一刻忽然回归,一上岸她就清醒了。她躬着腰咳嗽了两下,除了脑子有点昏沉,似乎没有任何不妥。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没事,可能是突然走神了。”
“真的没事吗?我叫人去给你找个大夫。”叶沉音一脸担心,其他人听到这边的动静赶过来,以为姜宁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你们放心吧,休息一下就好了。”姜宁又咳嗽了几下,梁成燕把她扶到马车里换了干净的衣服,绞干了头发,姜宁仍然心有余悸地发着呆。
“阿狸姐姐,你怎么了呀?”
“阿……狸?哦……我没事,成燕你能先出去吗?我想躺下来休息一下。”
“噢,可以啊,我先出去了,你有事叫我哦!”梁成燕拿着她的湿衣服出去了,狭小的马车里只剩下了姜宁一个人。姜宁把头埋进刚铺的柔软棉被里,左右磨蹭了几下,眼泪不住地流下来,她用手胡乱地擦了擦眼睛,无声地笑了。
姜宁这一觉睡了很久,她起来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幽蓝的天空之上了,今晚的月光甚美,河边的芦苇轻轻摇晃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宛如明镜。大家都在各自的帐篷里安睡着,除了几个守夜的下人和跳动的篝火,四处都是一片寂静,毫无生息。
叶沉音还没睡,他端坐在河坡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姜宁慢慢地朝着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托着腮仰望着他的脸。
“今晚的月色真美。”
“我不喜欢。”
“因为不是圆月吗?”
叶沉音听了她的话,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随即笑道:“因为身边有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病猫。”
姜宁一脸诧异,叶沉音这样温和无害地微笑着的样子,真的很少见,更何况他刚刚还开了一个玩笑。
“你不去睡吗?”姜宁问他。
“不是很困,姜宁,陪我聊聊天吧刚才你说的那句‘因为不是圆月吗’,很久以前有另一个人跟我说过。她不爱弦月、弯月,只爱圆月,一生都在追求完满,对自己很严苛,对他人也从来不谈感情。”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
“你会想念她吗?”
“她的死亡是那样浓烈,偶尔想起来,也会有一点唏嘘。但最近,我似乎越来越记不清她的脸和那些有关她的往事了。”
“哦?为什么?”
叶沉音却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我身边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姜宁却笑了,颤着声音说:“我这张脸难道这么普通吗?一个个的都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说起来,你会把我当成她吗?”
“不会,你们完全是两个人,性格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叶沉音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水面,微风吹过他的鬓角,撩起一缕碎发,他的脸一半陷进沉沉的黑暗之中,一半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显得棱角冷冽。姜宁也不再说话,收回视线,把头埋在膝盖里,不辨情绪。
“姜宁啊……”他喟叹着喊了她的名字,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人人都道他高山仰止,冷漠无情,都敬他而远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竟然没什么想要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了。也许人生来注定就是孤独的吧?若然不是,那为何环顾四周未曾得一知音?姜宁就像一道彩虹,绚烂明媚,投映在他心上,照亮了他满心的伤痕。他也不知道对姜宁是什么感觉,就是想靠近,想拥有,想知道她那么快乐的秘密,想着若是同她一起度过注定艰难的余生,一定就没有那么苦了。
姜宁缩成一团,毫无动静,好像又睡着了,叶沉音怕她着凉,把她抱回马车。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在叶沉音的怀里不规矩地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咂了咂嘴,脸上还挂着笑。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需要理由呢?所有的理智都会在她面前消失,只剩下心头酸甜的感觉支配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叶沉音为她掖好被子,苦笑一声,坐在车辕上,闭上了眼睛。
第七十一章 相思
第二天姜宁他们刚好路过传说中的黑风山,陈长臻决定再实地考察一下,毕竟黑石砚盛名在外,如果善加利用,可以成为当地百姓脱贫致富的一条捷径,更能为汾城多加贡赋,形成良性循环。
黑风山一带地形崎岖,沟壑纵横,险峰峻岭遍布,历来是贫苦之地。虽然有“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说,但交通不便很大程度上会阻碍山里人的流动和与外界的沟通,所谓桃源仙境不过是小农经济封闭性的体现,一个小社会要进步,一定要融入时代,促进阶层、文化的流动,不固步自封,才能有所发展。
黑风寨强盗们原来的村庄上善村,在方圆几里也算是最大的村庄,就为了躲避沉重的赋税,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投入强盗事业,更吓得黑风山地区其他村庄的人惶惶不安,一时间黑风山地区十室九空,荒无人烟。
秋高气爽,层林尽染,上山虽然很累,倒也意趣无穷。姜宁好像心里藏了什么事,梁成燕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逗她开心,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
越靠近目的地,姜宁显得越沉默,她目光呆滞,时常走神,有好几次都差点滑倒摔下山去。正午的时候,大家到了悬崖边的黑风寨,寨子里现在基本都是老人和孩子,间或有几个年轻妇女,因为陈长臻惩治黑风寨盗匪时考虑了他们的实际情况,只抓了几个典型,剩下的老弱妇孺都放过了。但他们的田地大多已经被当地的大地主兼并,还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只能依旧挤在黑风寨里。这也是陈长臻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
村头玩耍的几个小孩子远远就看到了他们,吓得一溜烟跑回家。不一会儿,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被一群妇人簇拥而来,老人自述是原来的上善村村长,陈长臻来剿匪的时候也见过他。村长见到陈长臻,得知他将要离开汾城,此来是为了他们的生计问题,感动得涕泗横流。
“大人还记得我们这群贱民,惦记着我们的生死,真是让老朽感激万分……大人,请受上善村人一拜!”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来,后面跟着的几个妇女儿童也跟着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山呼:“皇上万岁,大人盛德!”
陈长臻连忙把他们扶起来,推说“不敢”。梁成燕跟在一边,心中五味杂陈,从前她只隐隐听人说爹爹为官有些昏庸,当时不晓事,只当是他人眼红嫉妒,此时再回看自己平日的生活打扮上奢靡富贵,生活中仆妇成群,一出行便是挥金如土,务求舒适,她想要的,只要不是天上的星辰日月,爹爹都会尽力帮她拿到手,这哪里是一个太守千金能过的日子呢,比之公主也不逞相让吧?
好在村人们并不认识梁成燕,不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老村长把陈长臻等人请进寨中的议事厅,狭窄低矮的屋子里站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几乎没了落脚之地。梁成燕见状,拉着姜宁和陈长靖出了门,决定去看看那些村民们过得怎么样,如果有她能帮上忙的就尽力去做,也算是为父赎罪。
一出门,姜宁便松开拉着梁成燕的手,笑着说:“我有点不舒服,去那边吹吹风。”她手指着寨子边的一棵大树,树上悬着一个简陋的秋千,几个小女孩在那里欢声笑语地玩闹着。陈长靖手舞足蹈,高兴地说:“阿狸……不开心……秋千……开心!”说完就推着姜宁往秋千的方向走去。
“阿靖,别闹,你乖乖的,跟着燕子好不好?”姜宁不愿意他跟着,转头交待梁成燕好好地带着他去玩。
姜宁一个人到了悬崖边上,村人怕孩子们不小心掉下去,在崖边扎了密实的竹篱笆,孩子们等闲也不敢靠近。崖边这棵大树看起来已经年岁甚久了,树干虬曲盘桓,延伸进崖缝,它能长到这么高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这树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姜宁从未见过,正值秋日,它的树叶都染成了嫩黄色、浅橘色,丛叶掩映下是一串串深棕色的豆荚。姜宁随手揪下一串豆荚,剥开一看,顿时想起一样东西。
这是相思子。
不是平日吃的那种红豆,也不是入药的那种赤小豆,更不是南方有毒的那种相思豆,因为上面那几种都是豆科植物,不是长在树上的。它是只存在于志异小说里的相思树的相思子。传说中,相思子是有情人的眼泪所化,食之可入幻梦,情人同食可验证两人之间是否有真情,如果有,吃了不仅没事,还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心灵感应,对方所遭受的悲欢喜乐,即使咫尺天涯,都能感应到,所谓“相思病”,就是来源于此。如果没有,幻梦中的两人会经历一次婚嫁,夫妻同床二十年,子孙绕膝,历经生老病死,让你看清对方真正的品性,醒来之后,情断则人死,情不断则生不如死当你明白了对方不是真的爱你,余生磋磨不断,难道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不如死吗?此后终生,都要虚伪地一起活着,因为只要有一方提出分开,两个人都会暴毙身亡。
在这种地方竟然有这种神奇的植物,姜宁真是没想到,只不过,对她来说这东西只是坊间无聊的书生杜撰的,她从来不信。情人之间的感情,如果到了需要靠外物验证的那一天,也就离消亡不远了,用死亡来考验情人的忠贞,也就等于把爱情推进了坟墓。
这就是“相思”的真相,残忍而现实。
姜宁再看了看手里的那一颗颗鲜红欲滴、完美无瑕的相思子,一阵寒凉从后背袭上脑海。它们就像所谓的爱情,外表华丽,令人向往,内里却是天下无双的剧毒。传说中吃过相思子的情人,没有一对有好下场,死了倒罢,活着的无不饱受煎熬,悔恨终生。
她用力把那些相思子抛了出去,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掉下悬崖,就像是甩掉了什么包袱一样,然后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平定了汹涌的情绪。姜宁拿了几枚铜钱,丢给那些孩子,让她们走远一些,小孩子们开开心心地接过铜钱,一哄而散,都各自回家去了。姜宁坐在小秋千上,仰望着梦幻般的树冠,那些豆荚在阳光的强烈照射下,一个个炸开了口子,露出里面诱人的种子。
她神色变幻,沉思半晌,最后艰难地闭上了眼。
屋子里叶沉音、陈长臻和村长按身份落座,本来陈长臻想让叶沉音坐上首,但叶沉音用眼神制止了他,让他坐了上座。屋舍简陋,几个人屁股底下也不过是草扎的席子,叶沉音却没有丝毫嫌弃,盘腿坐下,姿态端正。
村长不好意思,连连道歉:“招待不周,请大人见谅。”
“老伯不必客气,我们舟车劳顿,早就习惯了,这样便很好。村中青壮被抓之后,你们的生活可有大的影响?我一直忧心不已,怕你们因此而断了生计,更加贫困。”
“倒也没有大的影响,我们搬到这悬崖峭壁上,没有田地耕种,”老人咳嗽了几下,接着说:“我们本来是在这山中打猎采集为生,偶尔不得已,才做强盗去抢劫,我们原来都是良民,哪敢作乱,抢的都是为富不仁者。纵使如此,也不过是勉强糊口,不至于饿死罢了。”
“世道艰难,我看村中孩子都骨瘦如柴,没什么精神,想来你们也没什么东西可吃,是我疏忽了。”
“大人仁慈,您本是奉旨剿杀,我们这些人罪不可赦,早该见了阎王爷。是您轻判,饶过了我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更何况您已经留下来不少年轻媳妇和半大小子,等孩子们回来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老人说得热泪盈眶,伏地向陈长臻行了一个大礼。
“老伯快请起。”陈长臻把他扶起来,“我们还是谈谈‘黑石砚’的事吧。”
“大人,黑石砚不祥啊!如果要让我们再去采黑石砚,我们宁死都不愿意!”
“为何?我不是已经肃清了汾城的贪官污吏,废止了采石税?黑石砚盛名在外,如果能够大量开采,对改善你们的生活不是大有益处吗?”陈长臻十分疑惑,便直接问了出来。
“大人,不是我们不想采石,是采不得啊!一线天那里出了鬼祟,青天白日的声响震天,而且,只要人靠近了,就会有生命危险。前几日几个年轻媳妇为了给孩子们挣一口饭吃,冒险下去,都没有活着回来,尸骨无存啊!”老人嚎啕大哭,悲伤不已。陈长臻和叶沉音听了他的话,眉头紧蹙,感到事有蹊跷。
第七十二章 计谋
陈长臻同老村长的谈话刚刚结束,外面就传来了姜宁和陈长靖的笑声,叶沉音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眉间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他向两人一拱手,走了出去。
姜宁手里拿着一块麦芽糖,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逗弄着他们,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那块糖,抓着她的衣角努力向上跳着,要去够那块糖。姜宁坏心眼地拿着糖躲着孩子们,眉眼如画,尽是笑意。
“阿阿阿阿……狸!给给……”陈长靖跟着孩子们绕着她转,这里的孩子单纯,陈长靖又用布围住了受伤的脸,孩子们倒也能和他玩到一块去。他跟在陈长臻身边四处奔波,平日里没有人陪伴,十分寂寞,自从遇到了姜宁,她教他很多有趣的东西,带着他跟孩子们玩,有时还捉弄大人,他开心极了。
姜宁“哈哈”一笑,把手里的糖掰成小块,分给了孩子们。他们捧着那小小的甜蜜,围在姜宁身边甜甜地喊她“姐姐”。
“嗯……不要叫‘姐姐’,叫‘阿姐’更好听啊!来,叫一声‘阿姐’来听听。嘻嘻……”
“阿姐!”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唤她,她又开心地笑了。叶沉音走到她身边,故意咳了一声,想吸引她的注意。
“叶沉音!你们出来了?快叫陈长靖出来,我饿死了,他的人还没开始生火做饭呢,唉呀,真磨叽!”
叶沉音便笑:“我们才吃过不久,你怎么又饿了?”
“略略略,我就是饿,你管我,哼哼……阿靖阿靖,我们去找吃的吧!”姜宁拉着陈长靖,这时梁成燕走过来,她身后跟着几个妇人,妇人们面黄肌瘦,一脸羞愧,又眼含期盼。
“阿狸姐姐,她们说村里没什么可以吃的了,问我们能不能借一点干粮给她们做饭。”
姜宁讶然,习惯性地看向叶沉音。
“连城,带人去打些猎物回来。”叶沉音吩咐下去,靳连城便带着人和武器,跟着一个健壮的妇人去林子里打猎了。姜宁也想去,被叶沉音一个眼神瞪得歇了贼心。
姜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拉着陈长靖又去玩秋千去了,梁成燕也跟着她过去了,几个大人跟孩子一样围着那棵树上的红豆子好奇地大呼小叫。
叶沉音自恃身份,当然不会像他们一样哄闹。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相貌不凡,气质高华,吸引了不少村人,几个村里的年轻姑娘聚在篱笆墙里偷偷地看他。
一个圆脸双髻的小姑娘扭扭捏捏地走到他跟前,摊开手掌,两颗圆润透亮的相思子在她的掌心滚动。她捧着那两颗相思子,就像捧着自己卑微的心肝。
叶沉音身材高大,足足比她高两个头,他俯身看她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显露出久居高位的威压来,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吓得她失了神志。小姑娘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瑟瑟发抖,她明亮的眼睛渐渐染上了水雾,如同惊惶的麋鹿。
叶沉音久久没有动作,小姑娘眼里充满了失望,咬着嘴唇福了一礼,弱弱地说:“打扰公子了。”说完就转身抹着眼泪跑远了。
后面那群姑娘里既有嘘声也有笑声,显然她们也是想来同叶沉音告白的,只不过他气势太强,她们都不敢来。
叶沉音不知为何突然五心烦躁,偏偏远处又传来姜宁银铃般的笑声,夹杂着陈长靖憨傻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显得格外嘈杂。他一抬脚,正准备朝姜宁走去,陈长臻从屋子里出来,叫住了他。
“世子,如今看来,情况有变,我还需要在这里多待几天,解决黑石砚的事情。不知您是怎么打算的,如果您着急去阳安,不如我们就此分开?”
“不必,你带着一堆拖油瓶,恐怕应付不过来,我留在这里,还能帮你一二。”
虽然叶沉音一贯毒舌从不饶人,但这句话倒是难能可贵的体贴。陈长臻当然不会拒绝,因为据村长所说,盛产黑石砚的山涧“一线天”之下,恐怕有些“不同凡响”的东西。
吃过简陋的午饭,姜宁跟着陈长臻他们打算去一线天看一看传说中的“鬼祟”。“一线天”顾名思义,就是两座山峰之间的狭窄山涧,进出困难,黑风寨村民要进去采砚石原石,必须在其中一座山山间的平台上拴上麻绳,沿着崖壁慢慢爬下去。
众人才靠近一线天,便感受到阴风阵阵,全身上下凉飕飕的,越接**台,便越能清楚地听到谷底乒乒乓乓的敲击声,拖拉声,走动声,仿佛下面正有一群人在采石。
叶沉音派了两个人爬下去,不一会儿绳子就放完了,想来他们已经落地了。但片刻过后,山涧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几只黑色的乌鸦扑棱棱飞了出来,吓得上面的人一身冷汗。
叶沉音一脸严肃,指派手下把绳子拉了上来,果然,他的两个手下已经消失无踪了。他们下去的时候,陈长臻就吩咐过,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解开绳子,他们都是纪律严明的王府家将,自然不会违逆主人的话,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下面有“人”把他们的绳子解开了。
叶沉音和陈长臻都是不信鬼神的人,他们认为是有贪心不足之人想要独占黑石砚原石,趁村民不注意的时候从别的地方下去占领了一线天。一旦有人再下去,他们就杀人灭口,由于他们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上面的人根本不能大规模下去,一次只能下去几个人,而且山涧下面有条河,火攻也无济于事,这样一来,叶沉音他们完全陷入了被动。
叶沉音的手下生死不明,虽然他没有表现出不满,但他的厌恶情绪都已经写在周身低沉的气压里了。
姜宁灵机一动,站出来说:“既然水火都不行,那我们用豆子吧!”她摊开手心,正是一颗如血般鲜红的相思子。
“沈逸之跟我说过,这个东西叫‘相思子’,”姜宁顿了顿,“它是一种剧毒植物,但它的使用条件十分严苛……”
老村长站出来,呵斥姜宁:“我知道这棵树已经几十年了,虽然老人们说这些红豆子不能吃,但也不至于有剧毒,姑娘,你还是不要捣乱了。”
“那你可知,为何你的长辈跟你说,这东西不能吃?”
“我一个村夫,哪里知道这些?有时孩子们或者牲畜误食了,除了有些晕眩,都没什么问题,难不成这东西毒性发作还分人的?”
姜宁莞尔一笑,点了点头,解释道:“这相思子只对成年人生效,如果食用的人有心上人,两个人一起吃,有情则入幻梦,无情则双双暴毙。如果食用的人心地单纯,没有私念,只会眩晕一天一夜。我们把它扔下去,不论下面的人有没有情人,只要误食,基本上都会失去行动能力。”
“扔下去人家也不见得会吃啊?阿狸姐姐,万一下面的人都是成双成对有心上人的成年人,而他们的心上人又都不爱他们,那不是杀人了吗?阿狸姐姐,我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不会那么巧的,事急从权,我们就当这是**。至于怎么施放才能不引起他们的警惕不如我们把相思子磨成粉,撒在食物上扔下去。”
大家都没有异议,梁成燕听了姜宁的计谋,大惊失色,她原本以为姜宁心地善良,可这种害人的建议她竟然也会提出来,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屠杀!尽管那么巧合的事情应该是微乎其微的,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她提出反对,可是在场的一群大男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杀人,因为他们潜意识里已经把下面的人当成生死相搏的敌人了,而那些村民,黑石砚关乎整个村子的人的生计,即使有人心存不忍,也不敢站出来。她开始怀疑姜宁,仔细回想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眼前这个姜宁,与初见时的姜宁,几乎是判若两人。要不是梁成燕与她相处时间较短,她应该可以更快发现姜宁的不对。但她们几乎同寝同食,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如果姜宁不是原来的姜宁,她不可能没发现。唯一的解释,也是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她的阿狸姐姐,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同她亲近的那几天,不过是哄骗她罢了。
梁成燕如遭雷劈,怔忡良久,泪如雨下。
第七十三章 恶病
晚上,大家集体出动,在山上狩猎,抓了不少山禽走兽,又用磨子把相思子磨成细粉撒在上面,扔下了一线天,其中一只山鸡的腿上绑上了陈长臻的亲笔手书,这份劝安书,不过是个幌子,做掩人耳目之用。
第二天一早,叶沉音再派人下去,半晌之后,下面响起哨声,代表计划成功。姜宁、陈长臻、叶沉音都系着绳子爬了下去。梁成燕一阵恶心,拉着陈长靖的手,不让他看见众人的所作所为,在她心里,其他人都是屠夫,只有陈长靖是善良的,可靠的了。
姜宁的脚还没落地,便看见涧底大块大块的黑色原石,一条两米多宽不知深浅的小溪穿过深涧,蜿蜒进了深不可测的崖底黑洞,据村长说,那条河穿过了整座山,但河的尽头到底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因为想知道的人都一去不回,命丧黄泉了,所以他们把小溪流入的那个黑漆漆的洞叫做“食人洞”。
涧底到处是残余的篝火,显然昨夜他们得到食物后大肆欢宴了一番。崖底有一部分岩石倾斜,构成了天然的开放式洞穴,虽然有点黑,还是能看到地上三三两两躺着的穿着宽大白袍的人。那些人一动不动,应该是陷入了幻梦。
一阵冷风吹过,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崖底阴寒,寸草不生,兼之黑色岩石本就少见,倒显得这里光怪陆离,不似人间。
突然,水面一阵响动,从里面跳出来不少蒙着脸的白衣人,他们一个个手上都拿着十分简陋的武器,将所有人团团围住,洞穴里“昏倒”的人也一个个爬起来,加入了他们。
叶沉音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这么多人,而且他们完全没有中计,只是守株待兔,来了个瓮中捉鳖。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他发出了奇奇怪怪的尖锐笑声。他上前一步,用粗嘎的嗓音说:“敢下毒害老子,老子要你好看!大家伙儿上啊,杀了他们!”他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所有白衣人都听从他的号令,把姜宁他们围得更紧了一些。
高个子首领一扬手,那宽大的白袍便落了下来,姜宁眼尖,发现他的整条手臂都有暗红色的斑块和浅红色的斑疹,露出来的那只手掌手指萎缩,既像动物的爪子,又像只有一个肉掌而没有手指。
姜宁的思绪一阵翻涌,瞬间天旋地转,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大声呐喊着:“宁妤!跑!跑!跑!那是麻风!!!”她的眼睛一翻,整个眼珠子都不见了,眼白露出来,就跟死鱼一样。这诡异的一幕无人注意到,因为所有人都警惕地盯着对手,这些人全身缟素,把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叶沉音他们很轻易就能感知到对方的敌意,因为他们眼神凶狠,每个人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姜宁的变化只在一瞬间,一霎那,姜宁的灵魂以极强的求生欲挤占了这具身体,宁妤的灵魂似乎是知道事情不好,默默地退回去,把控制权交给了她。
是的,现在的这个“姜宁”,才是真正的姜宁。姜宁受伤以来,几次在潜意识里与宁妤的灵魂交流,不知是什么原因,姜宁的灵魂越来越虚弱,她在河边掬水洗脸的时候,宁妤攻击了她的灵魂,把她的身体抢回去了。姜宁只能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事情,却不能控制身体,她想宁妤原先也是跟她一样的,躲在她的脑海深处,伺机而动。她几次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都无功而返。
姜宁咳嗽了几声,把脑子里的晕眩感甩出去,终于能说话了,她大声呐喊:“他们都是麻风病人,大家把鼻子捂住,不要接触到他们的身体,这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绝症!”
众人惊呼出声,赶紧用袖子把口鼻捂住了。麻风病在现代几乎已经绝迹了,但它其实曾经有很高的发病率,建国初期,全国6亿人口中大概有50多万人患有麻风病,那时还没有特效药和疫苗,唯一的办法就是强制隔离,因此全国各地建了许多麻风村,到村到户普查麻风病人。八十年代,医学的进步使麻风病得到了有效控制,麻风病人逐渐康复,全国也很难再找到新发病例,这种病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但麻风康复病人们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麻风村成了他们的家。这种病对人体的伤害极大,病人们常常有极重的残疾,它还能通过空气中的飞沫和麻风病人的物品传播,使人闻之丧胆。姜宁知道这种病,是通过一本小说《岛》,看过这本小说后,她到麻风康复村做了一个星期的志愿者,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了这种病的种种知识。现在是在古代,没有接受过治疗的麻风病人是极可怕的传染源,姜宁看到这群人的一刹那,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要完了。
“你说什么?!你知道我们得的什么病?!”那个高个子首领激动地大喊,周围的麻风病人都呆住了,他们都没想到有人会知道他们的病是什么。
“你能治吗?你能治吗?”他想要更靠近姜宁仔细盘问,叶沉音眼中厉光一闪,抽出了佩剑,挡在姜宁身前。
“想治病就离我们远点!”叶沉音低吼着,紧紧地盯着那个首领。那个人迟疑了一下,退后了几步,其他人也跟着他退后了,姜宁他们不敢放松,仍旧把口鼻捂住,紧紧围在一起。
“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来?为什么要占领这里?”陈长臻开始盘问他们。
高个子首领显然急着知道治病的方法,常年被这种奇怪的病折磨,他们所有人都生不如死,最开始是一个人,后来是一整个村子的人,他们像丧家犬一样被人们驱赶,无处容身,所以他们结伴而行,离开了世代繁衍的家园,走进了荒无人烟的深山。在山里,他们找到了一个世外桃源,他们在那里定居,叫这个地方“小桃源”。后来有一天,一个外乡读书人游学途中无意中到了他们的村庄,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却也感染上了这种病,他不得不留在村子里住下,成了教书先生。但他的症状比其他人都要轻,开始人们以为这是因为他是外乡人,上天的惩罚只是降在他们村子的人身上,无意中波及了无辜之人,所以他的病症要轻一些。后来学生们发现,跟着先生的时候,他们感觉身体会好一点,开始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教书先生有一个宝贵的砚台,那是他无意中得到的,准备作为传家宝传之后代。那个砚台通身漆黑如墨,村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他们认为,这是圣物,是能够缓解他们痛苦的宝物。教书先生不肯交出砚台,村民被极度疯狂的渴望和病痛的折磨支配,为砚台进行了一场械斗,死伤者甚众。剩下的人无法面对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亲友的尸体,但这场战斗,激发了他们心里的邪恶念头:凭什么他们只能做躲躲藏藏的过街老鼠,只要所有人都染上了这种病,就不会有人歧视他们,他们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而且,外面一定有更多的黑色石砚,只要有了石砚,他们就能痊愈了!于是,他们从小桃源村前的河流乘船而下,奇怪的是,经过了几座山又穿过了几个溶洞,他们始终出不去。就在食物快要吃完的时候,所有人都绝望了的时候,他们从最长最深的那个溶洞出来了,阳光灼痛了他们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巨石。因此,他们认为,这是上天垂怜,赐予他们的神迹。
他们打算在崖底再造一个村庄,永远住在这里。但是,黑色的石头并没有缓解他们的症状,即使他们天天顶礼膜拜,用尽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式,黑色石头带来的症状缓解并没有像在学生们身上出现那样应验在他们身上,他们仍然生不如死。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里的黑色石头似乎已经被人发现过,有一天,几个女人顺着麻绳爬下来,把小块的黑色石头捡进背篓,就在她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一个孩子发出了尖锐的哭声,他们,被发现了。
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里有一群“怪物”,他们只好动了手。温热的血液从那些年轻女人的身体里喷射而出,就像天边的晚霞一样绚烂,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于是,他们认为,黑色石头需要血液的祭祀才能生效。
姜宁他们听到的故事当然不是这样的。这群村民早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他们半真半假地编造出一个凄惨的故事,极力描述他们的惨状和他们的身不由己,企图博取姜宁他们的同情。
姜宁没有忽略高个子首领提到死者时言语间的畅快感觉,尽管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歧视他们,但她多了一份警惕之心。现在他们知道对方是麻风病人,更不可能同对方硬碰硬,因为一旦接触到他们的身体,或者吸入含有麻风杆菌的空气,他们很有可能被传染上,这种病很难治,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基本和死没什么两样。
“若我说我能治这种病,你们想怎样?”姜宁沉吟半晌,又问:“可否现在就放我们离开?先前我也说过,这种病和瘟疫一样,是会传染的,如果我们都死在这里,你们就再也没有痊愈的希望了。”
第七十四章 杀戮
“我们不相信你。”高个子首领直接拒绝。
“你们没有不相信的权力,能治病的是我们,就算打起来,也不见得是你们占上风。”叶沉音从来不是一个能接受威胁的人,或者说,能威胁到他的人,可能还没出生。他和姜宁一样,还没有放松警惕,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
“我陈虎虽然不得天佑,得了这鬼病,但我家世代打猎为生,我杀过的猛虎野兽数不胜数,老子可不是吃素的!再说了,你说能治我就信?”
姜宁心惊胆战,她确实不会治,就算是沈逸之在这,也不见得有办法,所以她迟疑地看了叶沉音一眼,叶沉音站在她面前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她伸手戳了戳叶沉音的后腰,不知是不是幻觉,她觉得叶沉音好像抖了一下,难不成他还怕痒?姜宁赶紧把飘散的意识收回来,回道:“既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病,就有办法帮助你们。”她还要脸,不敢把话说满,再说这些人都是些可怜的病人,其实骗他们也是逼不得已。但她真的有点怕死,她又不是圣母,这些人还杀害了几个无辜的母亲,她能够顾及的,也只有自己人罢了。
“你说能治,不如先拿出证据来。”
“对,证据!”
“证据!”
麻风病人们群情激奋,嚷嚷着要姜宁拿出能治病的证据。
“这个……”姜宁又戳了戳叶沉音的腰,这次却失手了,叶沉音跟后背长了眼睛一样,略微一偏,灵活地躲过去了。
“我猜,一开始,你们并不是所有人都染上了这种病吧?应该是先一个人,后来是他的亲人朋友,然后是整个村庄。你们之中,有病得很重的,也有病情比较轻的,有几天几个月就发病的,也有几年才发病的,对吗?”
姜宁顿了顿,看了一眼四周交头接耳的小桃源村人,接着说:“开始,你们会有全身不适,肌肉和关节酸痛,四肢感觉异常等全身前躯症状,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你们会有斑疹、丘疹、结节、斑块等症状出现,严重的肢体残废,较轻的也会出现皮肤感觉障碍和肌无力的症状……”姜宁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知识都说了出来,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不过小桃源村人的反应似乎证实了她的话,他们一个个跪了下来,哭天喊地,求姜宁救他们一命。
陈虎似乎也有所动摇,但他作为这些人的头领,心中也有一杆秤,眼前这群人似乎开头很大,不论那个女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们都难以逃脱了。一旦他们的存在暴露,将会被全天下的人唾弃、追杀,毕竟他们得的这种病是有传染性的,就像他们曾经村庄里的那些没有得病的人一样,因为怕死,就把他们逼得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事实上你们别无选择,我们不过是没料到你们身患恶病,才落入圈套。我们好话都说尽了,如果你们还不愿意的话,东窗事发之日,就是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之时。”叶沉音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天生高傲,与这群庶民磨磨唧唧这么久,已经是仁慈了,只要他一抬手,无数暗箭就会把他们射成窟窿。
“好,我信你,不过我需要人质,不如就你们两个留下来,其他人出去帮我们找药,十日之内,如果你治不好我们,我们就出去,大杀四方!”陈虎指着姜宁和叶沉音,大放厥词,陈长臻看了看叶沉音乌云密布的脸,心里为陈虎点了个蜡。
“不了不了,我一个人就行……”姜宁也感觉到了叶沉音的不耐烦,赶紧缓和气氛。
“想留下她?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来留!”叶沉音手一挥,转身搂住姜宁的腰,姜宁一阵恍惚,就被他带上了悬崖,回头一看,其他跟着下去的人也陆陆续续被黑衣人带上来了。那些黑衣人一放下人,就顺着岩壁下去,用脚勾在悬崖半中央的石头缝中,取下身上背着的弓箭,开始朝着下面四处逃散的小桃源村人射击。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点燃了一支绑着布条的箭,射了出去,那个布条似乎浸过油脂,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了,姜宁猜想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火箭”。
底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回荡在群山之间,让人毛骨悚然,姜宁捂住耳朵蹲下来,泪流满面。陈长臻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直视杀气腾腾的叶沉音,但他们也没有立场去批判叶沉音,毕竟他是为了救人,而且救了他们所有人。
叶沉音站在她身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过了许久,姜宁的哭声渐渐弱了,叶沉音半蹲在她面前,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啪!”姜宁猛地抬起头,一巴掌甩在叶沉音脸上,力道之大,让他的脸迅速红肿了起来。叶沉音本来可以躲开,但他没有。
“你凭什么杀人?!你知不知道,他们得的这种病有多难熬?他们已经够惨了,你为什么还要夺走他们唯一的生存机会?”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说过,这种病会传染,难道你真的想拉我们所有人为他们陪葬吗?如果让他们走出这里,天下必将大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那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这也不是你杀人的理由!”
“我杀人不需要理由。”
“叶沉音!你是个恶魔!”
“对,我就是。”叶沉音看着她澄澈的满溢着悲哀的眼睛,认真回答了她。
姜宁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从那里,似乎可以窥见他灵魂的一角,隐秘幽微,晦涩无光,缠绕着恶毒的藤蔓,盘踞着剧毒的蛇虫,清冷的表象下,是对世人的轻视,是对一切对手的残忍。他才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人,他才是这个时代养育的野心家。
“你根本救不了他们,你那软弱可笑的良心,只会拖累我们所有人。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痛快地结束生命,姜宁,你根本不懂我们,他们和我,是一类人,眼里闪着罪恶的光,我用权谋统治人心,他们则妄想用病痛统治人心。”
“是,我不懂,我永远做不到草菅人命。叶沉音,未来的每一天,只要我看见你,就会想起这一天,想起这些死去的人,就会更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总有一天,你会忘了他们的。”
等你看清这个世界,等你变得跟我一样,良心,向来是这世上最最脆弱的东西。姜宁,时间会证明一切,告诉你,你是错的。
“叶沉音,你走吧,不要跟着我了。”
“在你安全回京之前,我不会离开。”
“好,那我走。”姜宁转身就走,有一瞬间,叶沉音的手似乎抬了抬,最后还是没有拉住她的手。他张开紧握的左手,那里面,一颗红色的小豆子被汗水浸得透亮。叶沉音看了那颗相思子一眼,仿若无事地丢弃了它。
姜宁心里是真的茫然无措,她来到这个世界,一直是被害人,还没有这样直接地见识到这个世界的丛林法则,她还是太天真了。她以为她不会伤害到别人,她以为她可以坚守住自己的原则,她以为只要她想,她还是那个法制社会里成长的五好青年。
“虽然我也恨他,但这次,是他做得对。”脑海里突然响起宁妤的声音。
“你怎么能跟我说话?!”
“这是我的身体,你不过是个外来者。”
“现在是我主导,你别想再出来。”姜宁想到昨天她说笑间就定下伤人的计策,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就心寒,更何况,她好像已经分不太清姜宁和宁妤了。她刚刚穿越的时候,因为自己和宁妤长得一模一样,还都是从悬崖掉下去受伤的,一直以为自己是整个身体都穿越过来了,后来才明白,她已经是孤魂野鬼了。
“如果你恨他,就杀了他吧!替我,替那些无辜的人,杀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他。”
“你喜欢上他了?”
“不不……不是!怎么可能?!”
“如果你胆敢喜欢上他,我就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宁妤面目狰狞,声音凄烈,在她的脑海里嘶吼着,炸得她头晕耳鸣。
第七十五章 童稚
姜宁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又变成了宁妤,是苍云国最受宠爱的六公主,五岁不满,就已经在苍云皇宫里“作威作福”,引得人人惧怕了。
她刚刚有了个刚出生的皱巴巴的小弟弟。当时她正在被夫子看着写字,母皇身边的女官章书把弟弟抱过来让她看,她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红扑扑的像个猴子一样的孩子,连碰一下都不愿意,章书说母皇让她给弟弟取个名字,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头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夫子,笑嘻嘻地说:“不如叫‘’,‘’者,白也。怎么样?”
夫子皱着眉头,轻声斥骂:“公主真是胡闹,这字不妥,没什么好意头,名字是要跟随小殿下一生的,怎能草率?公主殿下再取一个吧!”
“那有什么?不过就是个灾星,要什么好名字。然白首,我这是祝他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呢!”宁妤气鼓鼓地甩下一句话,夺门而出。
出了她的仪善宫就是御花园,苍云皇宫的御花园与众不同,格外宽广,几乎占了整个皇宫的四分之一,其中零星散落着几个小宫殿。她一向喜欢在御花园里游荡,天黑了就找个小阁钻进去睡一觉,宫里头的每一间宫殿都有人打理,以防主子们兴致来了偶尔临幸。她倒是快活得不见踪影,母皇找不着她,就要打杀仪善宫的宫女,从她懂事以来,宫女换了一波又一波,她也没有贴心人说说心事,更加孤僻难驯,这样一来,更没人敢进她的仪善宫了,宫里整日冷冷凄凄的,她哪里愿意再呆?她钻进了恶性循环的套子,却不知道怎么解救自己。
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她天生聪敏,伶牙俐齿,十分讨人喜欢,只要她一笑,所有人都恨不得把星星摘下来捧到她面前。她的父亲尤其喜欢她,她刚出生的时候,天齐就经常笨拙地抱着她在宫里到处走动,宁妤对这座皇宫的最初记忆,就是父亲温暖的怀抱和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皂角味。宁妤刚满月的那个冬天,他把宁妤裹成一个小团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带她去御花园的梅苑看花。小孩子容易饿,吃不到奶就哭,而且就算包得再严实,她也会觉得冷。小宁妤眼泪汪汪,鼓着腮帮子,脸颊红彤彤的,格外像年画里的小仙童。天齐爱怜地触摸着她的小脸,学着奶妈的样子轻声哄她,她饿极了,张着没牙的小嘴就咬了上去,天齐也不生气,笑呵呵地任由她咬,伸出另一只手揪了几朵梅花,放在她的眉心眼角。梅花溜到宁妤的嘴边,她就吃了下去,吓得天齐赶紧拍她的背,让她吐出来,结果宁妤笑眯眯地也不哭了,她似乎有灵性,在逗弄她的傻父亲。
当然,吃了沾着雪水的梅花又吹了冷风的后果就是宁妤又吐又泄好几天,女皇气得罚天齐一个月不准碰女儿。
天齐虽然心智不全,但父女连心,他格外地喜欢这个小女儿,为了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说话,天天围绕着她转,连女皇都被冷落在一旁。
宁妤一岁多才学会说话,皇巫们一度认为她这是遗传了天齐,对此颇有微词,好在她会说话以后迅速就学会了与人沟通,诗文词赋也学得很快,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天赋,大臣们才放过无辜的天齐。
两岁时,宁妤已经比她的父亲聪明得多了,调皮捣蛋,谁都管不住。只有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她会收敛本性,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天齐常常把她放在肩头,用轻功飞过宫墙,带她出去玩。
“爹爹,我要飞得和那些大雁一样高!”
“啊?”
“爹爹,飞呀飞呀!”
“哦……”天齐呆呆地应了,可是就算他武功再高强,背着圆滚滚的小宁妤,也飞不了那么高,他两只手抓着宁妤的小脚,小心翼翼地不让她掉下肩头,双脚点地,努力地用轻功向上飞,却连宫墙都翻不过去了。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小鱼不飞了好不好,今天我们不出宫了,我们去御花园里玩吧?”宁妤心疼地捏着袖子给父亲擦汗。
姜宁在宁妤的脑海里,透过她的眼睛,望着天齐掉了眼泪。姜宁曾经在宁央锦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那时就十分亲近这个憨傻的父亲,出生后,她怕自己太早慧会引人怀疑,就一直憋着不说话,一岁多的时候她无意中听到有大臣弹劾父亲,就是为了她始终不肯说话的事情。她憋着眼泪,回到仪善宫就开了口。父亲愣了愣,立刻把她举起来转了好几圈,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松手。
她才知道,傻傻的父亲其实什么都明白啊,他怕她真的遗传了他的“病”,不能健康快乐地长大,他一直在担心她,却从来没让她看出来。
那个梦就像真的一样,姜宁从心底里就把天齐当做了亲生父亲。离做那个梦过去才不过几天,却好像过了十几年,在梦里,时间无限折叠,她过的每一天都像是真实存在的,同这座宫殿和这座宫殿里的人的感情,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一阵清风吹过,姜宁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幼童的大小,睁眼再看,她正坐在父亲的肩上。
“小鱼乖乖,”天齐把她放下来,揉了揉她的一双小髻,“那我们回宫去吧。”他说话已经很不错了,尤其是面对孩子的时候,不会局促不安,说话也更流利。
“嗯嗯。”姜宁迈着短腿,牵着父亲的衣角,开心地哼起了歌。
迎面走来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深邃幽密,薄唇高鼻,剑眉入鬓,玉冠华服,尽显风流。他也抱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好像才几个月大,似乎生着病,小猫一样呜咽着。他身后还跟着一对金童玉女,女孩子五六岁,男孩子**岁的样子。
姜宁好奇地看过去,那女孩穿着粉嫩的纱衣,宛如一团柔软的柳絮,她的双丫髻上扎着红色的绸带,绸带尾部系着小小的铃铛,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姜宁看过去,她昂着头嗤笑一声,趾高气扬地走过姜宁。旁边的那个男孩子微微侧头低目,向姜宁和天齐行礼示意,琥珀色的眸子却写满清冷。他的鞋底仿佛是什么木头做的,走过大理石宫道,发出“哒哒”的有规律的响声,清风拂过,他宽大的袍袖灌满了风,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条膨胀的河豚。
姜宁忍不住莞尔一笑,少年老成也不过如此了吧?唉呀,真是可爱,就像偷偷穿了父亲衣服的孩子呢!
时间仿佛在风起那一刻凝固了,两方人马就像阵前对战,剑拔弩张,姜宁的笑在这萧条肃穆的气氛中格外引人注目。直到那个高大的男人发出声音,姜宁才回过神来。
他说:“六公主风寒未愈,你还是不要再带她出宫了。”
“谢……”天齐好像有点意外,一句“谢谢”噎在了喉咙里。
“多谢公仪叔叔提醒,不过我已经好了,又可以到处玩了,”姜宁笑嘻嘻地转了个圈,鹅黄色的裙子散开,姜宁又联想到了刚出生的小黄鸡,笑得更开心了,她接着说:“叔叔带着姐姐和承君哥哥要去哪里啊?咦,这是谁家的孩子?”姜宁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着公仪微生怀里的襁褓。
公仪微生蹲下来,好让她能看到孩子。
这个孩子异常瘦弱,只有脸颊上有点肉,圆鼓鼓的小脸,嘴里吐着气泡,因为身体枯瘦如柴,衬得她的头很大,整体看起来十分诡异。姜宁本来想摸摸她的,这样一看却有种观赏易碎的玻璃制品的感觉,不敢动手了。
“她是纯英郡主的女儿,郡主不幸去世,女皇命我抚养她,刚才她通过了天资测试,被封为七公主。我为她取名‘歆’,你可以叫她‘歆儿’。”公仪微生顿了顿,并没有再说下去,姜宁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而懵懂地看着他,好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公仪微生是宁瑶的父亲,天辰国亲王,在这座宫殿里,他是相当于皇后的存在,之所以只说相当于,是因为宁央锦并没有册立皇夫。她曾经考虑过册立天齐,但被大臣们强烈反对,他们还举荐公仪微生担当此位,宁央锦不愿,只能顶下压力,让公仪微生代行皇夫职责。
事实上,宁央锦的后宫是非常空旷的,逃出宫之前,因为政治需要,她有几个侧夫,和他们生下了两个皇子一个皇女。带着天齐回宫后,她就再也没临幸过其他人,也只生了宁妤一个孩子。
第七十六章 青梅
姜宁鼓着腮帮子,像宁歆一样撅着小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口水濡湿了她的脸颊,宁歆的好梦似乎被打断,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在公仪微生面前装天真烂漫也是没办法的,过慧即妖,她可不想被人活活烧死。公仪微生虽然风评才华德行极佳,为人温和,但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从一些细节就可以看出来公仪微生的本质。若他真的从不在乎地位与女皇的宠爱,真的清风霁月,就不会对苍云国政上的事那么关心。
宁瑶在一边看着姜宁和新来的小妹妹亲近,不屑的眼神都要飞到天边了,她嗤笑道:“也就是你这种傻子才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笨蛋,她可是你最大的敌人!”
的确,因为她过度藏拙,打小就显得不怎么聪明,好在长得讨巧,极受女皇喜欢。她在最开始的测试中得分很低,一度被认为是个没有竞争力的继承者人选。宁瑶就不一样了,她的父亲公仪微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几乎就是“行动的百科全书”,虽然不幸被送来女权国和亲,但他在四国之内的名声还是很大的,许多人慕名而来,向他求学。女皇惜才,允许他在皇家书院兼任祭酒,教授学生。比如旁边这个“河豚少年”连承君,西陈最煊赫的世家连氏的嫡子,父母是名扬天下的“西陈双璧”,家族中人在苍云国各行各业、官场的各个层级都有分布,又有嫡系身居高位,可谓是家世显赫。这样一个身份高贵的少年,对公仪微生却十分尊敬,常常跟在他身边学习。他本人也是苍云国有名的天才少年,年仅九岁,就已经通读百书,学富五车,于策论文赋都有独到的见解。他师从公仪微生,常常出入宫廷,与宁瑶的关系很好。说来也奇怪,他脾气温和,宁瑶却是炮仗一样的脾气,怎么就玩到一起了呢?
宁瑶作为皇室这一代的第一个女孩,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尤其是女皇在生下她之后就逃出宫去不见踪影,大臣们惊慌失措之下,几乎把宁瑶当成了皇室最后的希望。后来几位长公主不服,纷纷把自己资质最好的女儿送进宫来,其中有两位依照旧例被册封为公主,也就是四公主五公主。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宁瑶才是女皇唯一的亲生女儿,才是正统。摄政大臣们把宁瑶带在身边,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她权术,教她如何理政,直到女皇回宫才把她送回公仪微生身边。但此时宁瑶的性格已经基本定型了,公仪微生再怎么教她淡然、教她藏拙、教她谋划也无济于事了。
“三姐,小妹妹以后住在哪里啊?”姜宁当然是明知故问,看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肯定是送到公仪微生的宣澜殿,跟她住在一起。
宁瑶果然中计,气急败坏地说:“哼,你别得意,就算她来了宣澜殿,也不能改变什么,我才是宣澜殿的主人!你连《千字文》都背不全,与其在这里挑拨离间,不如好好地回宫去读你的书,当心母皇不要你了!”
“公仪叔叔,您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亲自教她念书吗?”姜宁也不在意她的挑衅,拉着公仪微生的袖角晃了晃,奶声奶气地问他,一双鹿眸中水光潋滟,撅着小嘴可爱极了。
“宁妤!你放开我父亲!”宁瑶一向霸道,不许别人碰她喜欢的东西,姜宁常常踩她的尾巴,惹她跳脚。
“三姐好凶哦……”姜宁弱弱地说,朝天齐身后躲了躲,把头埋在他的袖子后面装作害怕的样子,其实心里笑得不行。天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出声。
“好了,你不要跟她吵了,她是小孩子。”连承君拉住气势汹汹的宁瑶,他经常当和事佬,每次吵架,姜宁都铩羽而归,都是因为他在中间斡旋。
“她那么鬼灵精怪,哪里像小孩子?!”宁瑶愤愤。
“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落入一个三岁稚子的圈套,真没出息。”连承君睨了姜宁一眼,似乎在审视她。他把宁瑶拉到身边,用半边身子挡着她,免得她被姜宁激得动起手来,况且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先例……
宁瑶性格倔强,听了这话,眼眶都红了,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公仪微生仍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随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姜宁说:“六公主,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宫吧。”
姜宁乖巧地点点头,拉着天齐的衣角目送他们离开。等他们一走过宫道的拐角,就举着双手仰着头一脸期盼地要天齐抱她,天齐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一把把她举起来,抛在肩膀上放好。正走着,他突然松开了稳着姜宁双腿的手,像白鹤亮翅那样学着小鸟在宫道上奔跑,姜宁吓得双手赶紧抱住他的脖子,等紧张感过去了,又觉得十分有趣,“咯咯”直笑停不下来。
宁瑶跟在两个“古板”的男人身后,一路沉默无言,走出很远,还能听到那个“死屁孩”宁妤放肆大笑的声音,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站定在一棵海棠树下不肯走了。
这时节,海棠树落叶纷纷,秋风一过,萧条瑟索的气氛随着漫天落叶填满了人间。宁瑶失神地望着一片枯萎的落叶,感觉自己就像那些叶子一样,已经渐渐没了生机。
“怎么了?”公仪微生很少说话,一般情况下都只有连承君愿意关心她。但她最期盼的,却是父亲的安慰与鼓励,她不想每天面对着那些冷冰冰的琴棋书画、兵书策论,她甚至讨厌这个总是黏着父亲问东问西的少年,有了他的对比,更显得她幼稚无知,父亲就更不可能喜欢她了。
“别管我,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宁瑶甩开他的手,眼泪一下子就飞了出来。
连承君的手停在半空,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公仪微生。
“这些东西,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承君都记得差不多了,你还是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一学规矩,你这脾气真的要改改了,不然将来一定会吃亏的。承君,她脾气不好你也知道,多体谅体谅她。我们先走吧,让她自己在这里静一静,不要耽误了你的时间。”公仪微生面无表情地抱着宁歆,仿佛抱着一块木头,沿着宫道渐行渐远。
连承君伸手帮宁瑶擦眼泪,她却偏着头躲开了,咬着嘴唇不肯示弱。他无奈,苦笑一声,把一个东西塞进宁瑶的手里,追着公仪微生也走了。
宁瑶看着两人的背影,心中的悲愤之火越烧越烈,从她记事以来,就很少见到父亲,别人都说,他是一个才子,是一个才华横溢、智计无双的人,他脾气温和,他清风霁月,所以她总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父亲身边,承欢膝下。但是,他虽然是这样的大才子,却不是她的“父亲”。父亲不应该是这样冷冰冰的教书机器,就算是像宁妤的那个“傻子”父亲,能够陪着她吃一顿饭、背着她回一次宫、带着她出门玩一次也好啊,不,她绝对不是羡慕……只是……
从前,大家都说,是她的出生间接赶走了母皇,虽然大臣们不敢在她面前说,私底下却议论纷纷,她害怕那些流言蜚语,也害怕每旬难得一见时父亲紧皱的眉头,从她懂事起,就没有轻松过一天,每天都活在压力和恐惧里。
她张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宁瑶坐在花坛边上,边哭边把那颗糖放进嘴里。
海棠树仍然簌簌掉着落叶,有的飘过深红色的宫墙,宛如翩跹的蝶,飞向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