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试探
姜宁早有准备,当下拂了拂衣袖,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她的声音如同清溪流淌,吐字清晰,语速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只是简简单单地回道:“臣女在此。”
东方湛暗地里笑了笑,这个傻丫头终于知道掩藏自己的脾性了么?
“姜小姐何必如此拘礼?你忘了你小时候还经常进宫来陪公主们玩,倒是这几年不见你的踪影,却是和我生疏了呢!本宫还是叫你宁儿,可好?皇上已经下旨为你和沉音赐婚,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皇后的声音轻柔中透着殷切,倒让姜宁有点猜不透她的心思。
按理说,皇后不应该对她这么亲热才是啊!虽然她是京中的风云人物,但是看皇后的举止做派,应该是比姜还古板的老古板,像姜宁这样不羁的性格,传出去的名声也不那么好,皇后应该不是很喜欢她才对啊。
只有叶沉音明白其中的奥妙,只笑不语,微扬的嘴角竟然有几分不为人知的邪魅。
“是,多谢娘娘教诲。姜宁失去了记忆,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有什么话说得不恰当的,希望娘娘见谅……”姜宁话还没说完,贵妃娘娘就捏着帕子轻抚了一下眼角,说道:“宁儿你在外吃了很多苦吧?可怜你也是侯爷的掌上明珠,为难你了!不过世子可是临安城里头等的人物,如今看着待你也是不错的,你是个有福气的啊!”
姜宁诧异于贵妃的突然插话,转念一想,倒是笑得越发明艳,这是拿自己当枪使呢。突然,姜宁感受到旁边贵女席上的一道道隐秘的目光,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她看着这一群愤怒的贵女,知道她们个个都是宅斗高手,到时候自己成为冤魂,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报仇呢!
“承蒙圣上恩典,为我择婿,不过姜宁倒有个小忙想请皇后娘娘帮一帮。”
“你说吧。”
“我呢,最讨厌男人纳妾了,我想请皇后娘娘下一道旨,只要叶世子敢碰别的女人一下,就不许他再管着我。皇上一道圣旨就给我们赐了婚,我们又不可能和离,可我也不想吃亏。我也不过分,不会和离,仍然当他的妻子。至于孩子,可以让他找个侧妃,他府里的事情我也不会管,可以让侧妃管,我不如就长伴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姜宁觉得自己反正是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怎么任性妄为也是不怕的,倒是想借此试试他们的底线在哪儿。
“这个……”皇后半晌无语,看向叶沉音。东方湛若有所思,东方珩皱起了眉头,而东方澈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其他的人早在底下议论纷纷,看着姜宁就像看怪物。不过侧妃的这个建议倒是让很多女子心旌摇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频频向叶沉音抛媚眼。可惜叶沉音像是老僧入定,无动于衷。他的态度倒是让姜宁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自己没有料想到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叶沉音抬眼望着姜宁,无奈地笑了笑,声音轻飘飘地像是天上的浮云,“姜宁,你又在开什么玩笑?闹够了没有?”
“姜宁,你真的以为,我非你不娶?”他眼里含着笑意,却是冰冷的,声音也似坠入了冰窟,好像失去了耐心。
“你未免自视过高。”他只说了这一句,却是向皇后行了一礼,踏着优雅高贵的步伐向外走去。
姜宁一时呆愣,还没回过神来,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好像闯了大祸,被叶沉音的动作一噎,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
姜宁从来没有自恋地以为叶沉音喜欢自己,她只是觉得,好歹自己也是有价值的,今日试探,倒觉得好像自己错了似的。她已经死过一次,可不想这么容易地因为自己的冲动再死一次,可是如果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那牢房里受苦的沈逸之,孤儿院里无所依靠的荀墨和孩子们,靠谁来保护?
姜宁的心,也凉如秋水。
姜宁垂着头跪坐在榻上,背依旧挺得笔直,孤孤单单一个人,好像被隔绝在宇宙之外。
姜宁不知道的是,刚走出去的叶沉音,长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青筋毕露,嘴角溢出一丝血,反而笑得欢畅,心中默念:你回来了!
叶沉音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她正抱着汤圆在秋千上晃荡,身上的银铃叮咛作响,春天的阳光,投下梨花的阴影,她的脸,明灭不定。她的歌声里,有他从未听懂过的思念。
她用苍云国皇室古语唱出的歌,龙渊国无人听得懂,偏偏这世上有个叶沉音,他听到了,但是没有听懂。不是他不懂歌词的意思,而是,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情感。
她知道有人闯入,但她没有停下,她只是安静地唱歌,唱给天地听,唱给自己听,也唱给那个素不相识的人听。
她从来不是善良的人,他一直知道。但是,她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人。
而姜宁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宫宴极其枯燥无味,可能因为姜宁气走了叶沉音,皇后娘娘尴尬万分,就再也没有说话。
东方澈凑到姜宁面前,小声嘀咕道:“诶,你怪不怪我们骗你啊?”
“你还说。”
“我们也是没办法啊!要是顶着皇子的名字到处晃悠,还有人敢和我们结交吗?”东方澈一脸委屈,红着眼好像兔子。姜宁偏头看他,觉得好笑,心里就原谅了他,本来就没有责怪的意思,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过,为了谋取最大的利益,她还是努力沉着脸色,“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啊!你说吧!”东方澈立马就恢复精神,神采奕奕,哪里还有半分悔意?
“我想出府,我爹又不许,我想借你的名头出来玩。”姜宁需要一个出来见荀墨的借口,她们的力量还是太薄弱,她需要立刻获得力量,在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的时候确保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那有什么!我答应了!我请你去天香楼吃饭赔罪吧!三哥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好的天香楼干嘛要卖掉?不过天香楼换了个老板,菜色的确有很大的提升,我试过一次,比皇宫里的东西好吃多了!”东方澈拿着姜宁桌子上的水果,“喀嚓喀嚓”地吃了起来。
姜宁心里咯噔一跳,天香楼是东方珩的?他也认识荀墨,那么,他会不会起疑心呢?看来,天香楼的掌柜需要换一个了。
姜宁点了点头,拿了酒杯当成了茶杯,一口下去差点儿没呛死。皇宫的酒是好酒,可是姜宁不会喝酒,一杯酒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姜宁的脸顿时熏成了绯红色。
姜宁吐了吐舌头,拿起旁边一个通体雪白,外形奇异的水果正准备吃,东方澈却伸手拿走了,他小声地说:“七里香和玉果不能同吃,吃了会醉倒,三天都醒不过来呢!不知道是哪个和你过不去,这样害你。”
姜宁又是一阵惊心动魄,偷偷地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异样。但是姜宁却敏锐地察觉到,那玉阶之上,有一道阴毒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
差点儿中招,姜宁再吃东西的时候就格外小心了些。
第三十三章 宫廷
宴席过后,皇后带着一众贵女去清凉殿,正是六月天气,本来就热得很,姜宁怏怏的,身上沾满了汗,只想快点儿结束这一场折磨人的宴席回去洗澡,可是还要陪着皇后,真是烦透了。虽然这时的天气对于从小在“四大火炉”之一的城市里长大的姜宁来说是小意思,可但凡是个人就不会喜欢汗流浃背的感觉。
刚才姜宁没有注意到,其实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瓷罐,装满了冰块,用来降温。而清凉殿,是皇宫内最凉快的地方,因为这是皇上专用避暑的。
一走入清凉殿,丝丝凉意扑面而来,抬眼望去,古朴秀丽的宫室掩映在成丛的翠竹之间。低头一看,这宫殿中央竟然是池塘,蜿蜒曲折的木制长桥,藏在挤挤嚷嚷的荷叶之中。间或有假山和各种花草,当真是“曲径通幽处”。
路的尽头,是一艘画舫,玲珑精致,舱顶有飞檐,挂着一串串银铃,迎风作响。看着这一切,姜宁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
一阵琴声传来,好似带来了山间的清风,将白昼变成了明月夜。而这精致的园林,在这琴声中却幻化成了浩瀚无涯的江河,忽而平静无澜,忽而清波荡漾。
众人驻足倾听,陷入这缥缈虚幻的世界,姜宁也不例外。
一曲罢,贵妃娘娘首先鼓起了掌,“不愧是薇儿,你这琴曲的造诣怕是出神入化了吧?”
“姑姑笑话了!薇儿只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敢骄傲自满。”宋薇初的声音从画舫内传出来,不一会儿就看见她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现在画舫上,一袭水蓝色曳地长裙,宛如出水芙蓉,清新动人。
除去个人因素,姜宁是极喜欢刚才的琴曲,但是看到宋薇初,她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拘小节惯了,看到这么一个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大家闺秀,人性中恶劣的一面就自己冒出头来。
宋薇初向皇后见了礼,接着道:“今日身体不适,适才提前退出宴席,请皇后娘娘恕罪。”
“薇儿不必多礼,我知你身体不好,不会怪罪,再说了,今天的寿星是你姑姑,我哪敢得罪你?刚才的曲子可是最近新谱的?”皇后一贯大方和蔼的样子,转眼话题就跳到了夸奖赞美之上。众人进了一旁的水榭,按身份地位落座,姜宁自然得站着。宋薇初却是极为得宠的,皇后娘娘特赐了一个座位给她。
姜宁站在一旁听得无聊,转过头向四周看了看,园中一丛翠竹底下有两团雪白,好像是两只猫,姜宁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两只小猫在绣球花丛中嬉戏打闹,对宫中女子的寒暄问候毫不在意。突然就有两个蓝衣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把那两只猫抱走了,姜宁觉得奇怪,旁边的一个大宫女低声呵斥两个小宫女:“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能让这些下贱东西出现在娘娘面前?!要是出事了有你们好看的!还不快抱下去!”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听完了训斥后才迅速退下去。姜宁看着那个大宫女有点眼熟,正观察着,发现她走到宋贵妃身边,轻轻地为她扇起了扇子。
原来是宋贵妃的人。
姜宁只当这是一个小插曲,并未在意,却有人发现她在看那两只猫,出声询问她:“怎么?姜姐姐喜欢猫么?”
宛如清风拂过荷塘的声音,沁人心脾的凉,是宋薇初。
姜宁笑了笑,回答:“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它们雪白一团,十分可爱,才多看了两眼罢了。”
宋薇初用手帕轻轻掩着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宋贵妃,见她神色并无异常,才说:“这个是鸳鸯眼狮猫,因一只蓝眼一只黄眼而得名,毛色纯白又性情温婉,最是得人宠爱,京中富贵人家都喜欢养两只在家里。加之它擅长捕鼠,因此宫中养了许多呢!只是姐姐需得注意了,皇后娘娘不喜欢这些猫猫狗狗的小动物,所以方才才要驱逐它们。”
皇后娘娘咳了一声,才笑道:“我不过是看着它们的阴阳眼觉得有些人,倒也不是这样避之如洪水猛兽,薇儿你说这些做什么,不如说一说你那新谱的曲子吧。”她又转而对姜宁说:“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若是喜欢,出宫的时候带两只回去便是。我记得你对曲艺舞蹈都颇有研究,不如过来同薇儿多探讨探讨。”
姜宁哪会这些,只得全程讪笑,不敢再四处张望引人注目。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当然她们都是人精,不会表现得很明显,但是姜宁的直觉告诉她,她们有些不自在。
众人表面上还是保持和乐融融,但是姜宁却不耐烦跟她们耍心机争奇斗艳,有些人为了逢迎皇后和宋贵妃,自甘做了筏子,被明嘲暗讽也丝毫不介意。姜宁猛然想起来自己进宫的目的,深深痛恨自己见识短,见了清凉殿连正事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为了不引人注意,在她们说得正高兴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脱离人群,弱化自己的存在感。
皇后和宋薇初她们聊完天,终于感受到夏日的炽热难耐,即使是在阴凉的水榭之中,还是很热,于是姜宁等人总算得以进入画舫,不必傻乎乎地站在太阳底下看那两个人斯斯文文地你来我往,说个没完。
画舫内陈设依旧典雅精致,不过又有不同之处,和先前宴席上用尽奢华不同,这里更多的是发挥奇思妙想,在新奇事物上用尽心思。总之这整座清凉殿所用心思足以让姜宁叹为观止,感受到古代建筑和古代园林艺术的魅力。
落座之后,姜宁记起荀墨的交待:“从清凉殿后殿出去,有条两车并行的甬道,走到头,就是荒废已久的华宸殿。你记住,禁卫军每半刻钟会经过一次,你的动作一定要快!拿到东西之后不要从原路回来,华宸殿侧殿佛堂的佛龛上最左边的那瓣莲花可以向后推动,后面有条秘道,通向饮风殿,饮风殿不常有人,可以放心地从正殿出来,对面不远就是清凉殿。”
虽然诧异于荀墨对皇宫的了解之深,但是姜宁知道荀墨不会骗自己。姜宁不动声色地打翻一碗绿豆汤,弄脏了衣服,又一惊一乍地叫出来,随即请了罪要去换衣服。
皇后娘娘派了一个宫女带路,姜宁跟在她后面,用手比划着,考虑怎么下手既不伤人又有作用。眼看着要走过通向后殿和前殿的岔路口,心里一急,举着手跳起来狠狠地照着她的后脖子砍了下去。那宫女当即倒下了,姜宁把她拖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拿东西掩藏了,便匆匆地向后殿走去。
她自以为动作迅速,藏得巧妙,殊不知有人已经把她的一切动作收之眼底。
第三十四章 寻证
照着荀墨的话,避开禁卫军,姜宁几乎是飞一般地向华宸殿跑去。只恨今天穿的衣服太碍事儿,宽袍广袖,让姜宁有一种骑着拖把招摇过市的错觉。
华宸殿大概荒废已久,宫中这样的宫殿如果闲置着,过不了几年就会有新的主人,粉刷一新,依旧富丽堂皇。而华宸殿却是例外,这是为什么呢?姜宁不知道,但是这无疑降低了姜宁执行任务的难度,一来她要找的是十几年前的旧物,二来这里人迹罕至,方便作案。
悄悄溜进华宸殿,殿内已经破败不堪,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姜宁尽量放轻动作,把裙角扎在腰间,又把长袖卷起来,不留下脚印也不激起灰尘,饶是如此,她还是免不了受到灰尘对她气管和肺的摧残。
姜宁直奔佛龛,那佛像的裙角做成被风吹起来的样子,翘起了一角,姜宁从那褶皱之中取出一张年久泛黄的笺纸,上面似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看也没看就塞到袖子里。又低下身子去在佛龛底下座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附在边缘上的一个小小的突起,按下去之后,露出里面的暗格有一块碧绿色的玉佩,形状像鱼,好像是双鱼佩的左半部分。拿到玉佩,姜宁依旧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却感觉到身后有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
姜宁身体僵硬,不敢妄动,可是为什么身后人的声音这么熟悉呢?姜宁一时被吓到,没有想起来是谁。
“你转过来。”
姜宁低着头,缓缓转身。
“抬起头。”
姜宁僵着脖子,机械地抬头。
“啊!”
姜宁没想到,来人竟然是东方湛!
东方湛一脸平静,并没有因为发现姜宁鬼鬼祟祟在华宸殿里寻找什么而诧异,反而是姜宁看见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即又有一种羞耻感涌上心头。
“你……你……你跟了我多久了?”
“一直。我一直在你身后,从你入宫到你现在所在的位置。”东方湛垂眉低语,姜宁心里一动,感到了几分苦涩。
见姜宁不说话,东方湛主动打破尴尬的氛围,说:“你要找什么?找到了就走吧。”
姜宁放在背后的手在袖子里不停地摩挲着双鱼玉佩,不说话。
“你不走?等会儿就走不了了,你出来这么长时间,已经有人起疑了。”东方湛仍然是在为姜宁着想,姜宁低着头不敢看他,生怕自己没骨气地暴露了。东方湛准备从正殿出去,姜宁赶紧拉住他,用前所未有的哀求的语气说:“事关重大,我实在不好和你解释,等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我们不能从正殿出去,你跟我来。”
东方湛只是点了点头,任她拉着自己,猫着腰找到机关,佛龛訇然而开,一股陈腐的气息飘出来,姜宁被灰尘迷了眼睛,顾不得揉,眨了眨眼睛,泪水不住地流下来,东方湛看到她哭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关心她,因为他们两个人,或许已经站到了对立的两面。
等里面的气息散了点,姜宁就走了进去,东方湛跟着她,虽然从小就知道狡兔三窟,皇宫里一定有许多秘道,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而且,这些东西不应该是她可以知道的。她到底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姜宁的手心里全都是汗,东方湛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紧张。
姜宁信任荀墨,但是她觉得有时候事情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想法来,就像突然出现的东方湛,她知道他如果不想出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身后,但是他出来了,这才是最麻烦的,他使姜宁不得不面临说与不说的困境,也逼着她去思考她与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路再长也有尽头,姜宁与东方湛终于到了饮风殿,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看见对方的一瞬终于绷不住了,掩嘴而笑,刚才的尴尬在这会心的一笑中消弥了不少。
但是东方湛在看到周围环境的一瞬间就笑不出来了。饮风殿很破旧,比起华宸殿来,更是多了许多蛛网,看来是许多年没有人来打扫过,不过宫中的殿宇不是都是有人定期打扫的吗?
东方湛想要去碰一张布满灰尘的小几,姜宁赶紧拉住他,千万不能在这留下痕迹,以免打草惊蛇。可是姜宁回头看见东方湛的眼神,是那么的忧伤和绝望,那里好像有着如瀚海般的孤独,环绕着他心灵的岛屿,日月星辰,各自运行,井然有序却是遥远的。他还只有二十岁,却是那么沉稳优雅,可是二十岁的青年不是应该朝气蓬勃的吗?
姜宁猛然间想起,东方湛的母族在他幼时就全都被诛杀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永远也不会懂他的父皇。对的,只是父皇,不是父亲。杀了他母亲的是他的父亲,而他,作为皇权的附属品,从不曾享受过真正的亲情。这座饮风殿,是他母亲的故居吗?
“小时候,我经常在这座宫殿里奔跑嬉戏,那时候,这里宽敞明亮,处处富丽堂皇。我的母亲,总是坐在那边的花架下,俯首看着手中的书,偶尔抬起头来看我和云绡、冰绡姑姑嬉戏玩闹。她曾在这张小几上教我识字下棋,曾在那张梳妆台边描眉点唇,曾在花丛中逗她最喜欢的玲珑,这里处处是她的身影,她的微笑。”
“只是,我已经十五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也十五年没有见过她了。
姜宁看着东方湛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看这间宫殿,倔强地仰着头,闭着眼睛,姜宁握紧了他的手,无声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说离开,也不安慰。
许久之后,东方湛才哑着嗓子,松开了姜宁的手,说:“我们走吧。”然后不带一丝留恋地走了出去。
成功溜出饮风殿,姜宁觉得身上太脏,又有一股腐气,肯定会引人起疑,又瞥见旁边还算清澈的宫渠,好像也不算深,灵机一动,快步走过去。原来这饮风殿已经是皇宫中较偏僻的位置,据说这条宫渠到此已经是尽头,宫墙隔断的渠水其实开始流向地下,然后汇入宫中最大的湖泊云梦湖。姜宁看了看天上毒辣的日头,把外袍脱下来用力抖干净,身上的重要物品都放在一边,然后竟然捏着鼻子跳下了宫渠!东方湛先是一惊,随即想到了她的目的,也跳入水中。
姜宁隔着碧绿的水幕看他,他这时还是一脸镇定悠闲,乌黑的长发像海藻一样缠绕飘浮,俊美得不像凡人。他向姜宁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与姜宁柔软的手十指紧扣,传达着他永远如同春天般的温暖。
两人在水下面面相觑,姜宁本来屏着呼吸,突然就想笑,知道东方湛懂她的心思,他永远是那么体贴。
憋气憋了太久,姜宁有些晕眩,才眨了眨眼,东方湛的脸突然放大,他凑过来,距离近得让人不安。
姜宁的心怦怦跳着,不知所措。
最终,他的鼻翼蜻蜓点水般拂过姜宁的脸颊,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轻轻拥抱了一下,就像朋友之间的问候。然后他拉着姜宁向上游去,两人破水而出,水面一阵哗啦啦的响。
第三十五章 旧事
“啊切!”姜宁嘀嘀咕咕地说,“为了沈逸之我可是冒了杀头之罪,将来他出来了,看他有什么脸面喋喋不休地唠叨我!”东方湛听她说这些孩子气的话,忍俊不禁,带着她走到了有宫女太监出没的地方。小宫女们看见两个人浑身湿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因为害怕上面治她们服侍不周的罪,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带两人去清凉殿偏殿换衣服。
姜宁换了一件湖蓝色的衣服,重新梳了头发,折腾了好久才又出现在宴会上。东方湛早就换好了衣服,一身月白色长袍衬得他更是温润,嘴角含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两人在走廊里遇上,姜宁目不斜视,按照礼仪向东方湛行礼,东方湛等着她起身,走在了她前面。
姜宁跟着东方湛的步伐,东方湛突然回头好像想问她什么,她立刻给他一个“有什么以后再问好不好?”的眼神,又低下头不看他。
她不敢看他,每次看见他清澈的眼神,她就没办法再隐瞒他,好像欺骗他是一种罪。
因为叶沉音和姜宁的闹剧,上午的宴席不欢而散,好像大家都不怎么愿意看见姜宁。女人总是小心眼,嫉妒心更可怕,姜宁作为“天下第一美男”的未婚妻,竟然想要独占叶沉音,这在古代女人的概念里当然不可原谅。贵女们在画舫上言笑晏晏,姜宁溜走也不过半个时辰,所以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姜宁一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被人发现端倪,幸而最麻烦的叶沉音已经先离开了,虽然皇后对自己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敌意,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一切都顺利得让人害怕。
姜宁心里有淡淡的不适感,连宋薇初长久的凝视都忽略了。姜宁正要放松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宋薇初问:“姜姐姐方才怎么那么不小心,掉进了宫渠里,要不是二皇子路过将她救起来,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姜姐姐,你现在可有不适?”
姜宁盯着她看了一会,发现她的语气神色都还算正常,完全符合一个吃醋的闺阁小姐的范围,就回道:“我没有大碍。带我出去的那个小宫女也太贪玩了些,我不过转个身她就不见了,这才一时不察掉进了水里,不过就算二皇子不路过我也能爬起来的,他不过是受了我的连累,也掉了进去。”姜宁说得可不是瞎话,宫渠不深,她就算不会游泳也能爬起来的。
宋薇初只笑了笑,说:“哦?原来是这样吗?”
这次宴会剩下的时间仍旧是无聊的客套奉承,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
出宫之后,东方湛主动跟着姜宁,要听她的解释。两人上了东方湛的马车,去了一个东方湛名下的酒楼,进了包间。两人坐下,沉默以对。
姜宁首先叹了口气,说:“东方,你可能不知道,沈逸之被关进顺天府大牢了。”
东方湛却说:“我知道,他是十五年前犯罪的太医沈天云的后人,沈家上下被抄斩的时候,他在神医谷学医,因为天下名医出于神医谷,朝廷不敢得罪,他因此逃过一劫。”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我不可能看着他因我而死。要不是不放心我,他一辈子都不会来临安。”
“不,他到临安正是为了翻案而来。”东方湛好像知道不少,哦,对了,他的母妃正是十五年前这件大案的“主使”。因为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大皇子两年前被刺,猝然薨逝,东方湛现在就是长子,是皇储的热门人选,而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沈逸之出自神医谷的医术,自然可以令怕死的人趋之若鹜。如果东方湛继承皇位也就罢了,若不是,等到新皇登基,这案件就再无水落石出之日了。就算东方湛登基了,到时候再翻案,只会让后人认为是他以权谋私,底下官员阿谀逢迎,这件事,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姜宁和荀墨能力有限,并没有查的这么详细,而东方湛,看起来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好像并没有这么简单。
姜宁觉得奇怪,东方湛和沈逸之的确见过几面,可是她并没有向东方湛介绍沈逸之,他是早就知道了沈逸之的身份吗?或者说,他也在关注着临安城的变化,策划着为他的母妃沉冤昭雪吗?
“你在查这件案子?”姜宁直接问了出来。
“嗯,我母妃是冤枉的。”
呼……姜宁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那我们就不是敌人!唉,看来少不了你一份啦!”
“什么?”
“翻墙做贼。”姜宁促狭地开了一个玩笑来活跃气氛。东方湛也笑了,眉头终于舒缓,侧头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亲近。
“说起来这事以后少不得要依靠你,我终于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沈逸之这个混蛋,一来就给我惹麻烦,我自己还自身难保呢!他们用沈逸之的性命威胁我,我上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被折磨得不像样子,你能帮帮他吗?”
“你放心,沈太医说什么都是因母妃而死,是我对不起他们家。”东方湛神色中有隐忍的痛,当年的事,对于五岁的他来说,肯定是巨大的打击。
“还有一件事,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联盟,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你了。”
“你说。”
“我之所以能够拿到你母妃的双鱼佩以及沈太医的供词和调查结果,是因为……我救了一个你和沈逸之都不知道的关键人物。”
“嗯?是谁?”东方湛吃了一惊,皱起眉头开始思索。
“他叫荀墨,是当年沈太医的挚友前工部侍郎荀之晔的儿子,他的全家,就因为保存这些证据被宋家残忍杀害。”
“是当年的那件震惊天下的‘仇杀案’?原来是宋家安排的,呵……宋家,真是好大的能耐啊!”东方湛自嘲地一笑,笑里却透着浓重的苦涩,“怪不得你看起来对皇宫布局了如指掌,原来是当年参与过皇宫大修的前工部侍郎的后人在背后指点。姜宁,谢谢你愿意为此事奔波冒险。”
“沈逸之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恩人,我不会看着他被诬陷入狱而无动于衷。今天,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希望你能善加利用,为你们所有人洗雪陈冤。这供词我拿到还没来得及看,而且,知道太多对我也不好,还是你自己去安排吧。”姜宁把手里的玉佩和发黄的纸张给他,他却有点呆愣。
不过他还是很快恢复了平日淡定儒雅的样子,郑重其事地接过所有证据,放进胸口的衣服里。他突然想起什么,问她:“那为何这些证据会在华宸殿而不是饮风殿?当年住在华宸殿的是现在的宋贵妃,那年她还刚刚被封为珍妃。”
“为了保存证据。虽然事情过去了好几年,可一直有人说知情人保留了关键证据在饮风殿里,加上皇上不许任何人动饮风殿,任由它破败也不让人翻修,所以那时候宋贵妃的人盯饮风殿盯得很紧。而华宸殿,因为珍妃滑胎就在华宸殿,她认为这座宫殿克她,于是请求皇上把她换到了现在的兰曦宫,恰巧合了她的名字宋曦。不过我想,这只不过是因为兰曦宫里住的历来都是贵妃,而且离皇上更近罢了,她是在暗示皇上要求补偿。我刚才之所以要从饮风殿出来,不过是因为,华宸殿外的巡逻队伍那时应该正好在门口,而饮风殿,因为这些年并没有人再提起当年之事,宋贵妃早就撤了眼线,其实饮风殿才是最安全的出口。而且,饮风殿离清凉殿更近,从那里出来更省时间。”
“原来是这样。我曾怀疑过你是敌国的谍者,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宫中密道,原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份沈太医的供词和记录,我希望你能同我一起看,当年沈太医没有直接拿出来,想必是证据不足,恐怕我们还要再费一番心思破解当年迷案。”
两人展开发黄的笺纸,一同看了起来,却越看越疑惑,越看越头皮发麻。
第三十六章 公子
回到姜府,却是叶沉音在府外等着,他穿着黑色长袍,暗红色的衽边,毫无纹饰的袍子极衬他的气质,长眉入鬓,刀削斧凿似的五官隐藏在黑暗中,平素总爱蹙起的墨眉,终于舒展开来。他不皱眉的时候,却是说不出的脆弱。
“姜宁。”他向她走来,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橘红色的晚霞仿佛融化了他的冰冷,竟有一种罕见的温暖。
姜宁心中警铃大作,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过话,然而每次他反常的时候就是她要倒霉的时候。
“什么事?”
“姜宁。”
“有屁快放。”
“姜宁。”
“……”
姜宁无言以对,只好忽略掉挡道的“复读机”,径自向府内走。
“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叶沉音只是在她背后默默地说,“我自诩一生算无遗策,但我从来没料到,失去你的感觉,如此让人难以承受。”
姜宁沉默地走着,脚步有些沉重,心里涌起了一股悲伤的感觉,她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人说:
“你的一生还很长,她不会是你一生中唯一的失策。”
“姜宁啊!”他拖长了调子,好像在呼唤,又含着叹息,“幸好你回来了。”所以就算你不再认识我,我也不在乎,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姜宁仿佛看见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温柔得像是一阵清风,在那笑里,好像有直击他心灵的秘密。
可姜宁没有回头,一直到她进了自己的院子,躺在床上,她都能感觉到叶沉音的视线,仿佛一直黏在她的身上,如影随形。姜宁闭上眼睛,只有叶沉音颀长的身影站在府门口的场景,落寞而萧瑟。
他微微垂下的侧脸,和他嘴角那勾起的一抹微笑。
但是,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那些已经失去的,可以再找回来吗?
叶沉音变了!
姜宁感到了世界森森的恶意,如果连叶沉音不欺负她了,还对着她温柔地笑,那这个世界一定是不正常了!怎么看他都像个人贩子啊!
不管姜宁走到哪,总能看到他堵在路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眼里的温柔能溺死一头大象!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姜宁只好整天待在府里,还好有个汤圆可以戏耍,不然姜宁头上就要长草了。
每天都是以下模式:
姜宁:啊啊啊!你……你……你……又来干什么?!
叶沉音:看你。
姜宁:我靠!我没什么好看的,滚滚滚!
叶沉音(平日里倨傲的头垂得很低,陷入了低气压):你不欢迎我。
姜宁(无动于衷):有谁欢迎过你吗?
叶沉音:有谁敢不欢迎我?嗯?
姜宁:那我就做那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啪!门窗紧闭。叶沉音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啊!”一声尖啸划破云霄,满府都吓了一跳,随后又颇有经验地各自避开,自顾自做事。
只有好心的人偶尔感慨:“不知今天是扔了蛇在小姐床上,还是在茶杯里放了蜘蛛?”
姜宁不知道叶沉音是怎么长大的,看上去一个端方俊秀的贵胄公子,怎么如此无赖?
她也无暇哀叹,毕竟叶沉音已经强大到侵入她生活的方方面面,让她“惊喜”不断。
不过这样平静的生活也没有持续多久,毕竟她不久前才伙同二皇子东方湛翻出了一桩陈年旧案需要她绞尽脑汁地破解。
得到证据的第五天,东方湛满脸疲惫的来找她。
“我问遍宫中当年亲历过此事之人,确认沈太医所言一字无误,可是,你知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能翻不了案。”
确实,那份证词完全是在证明除了沈太医与纯妃奸情之外的一切,简直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是沈太医所写。他记述了事发当晚他的所有行动轨迹,无一不与当年审判的案情相符。其中只有一个细节不同。
若细细地将此案从头说来,要从宫中几乎每个宫殿都有的鸳鸯眼狮猫说起除了皇后所住的凤栖宫和珍妃所住的华宸殿,宫中几乎所有宫殿都养了鸳鸯眼狮猫,或是当做宠物,或是用来捕鼠防止鼠疫。而众所周知的是,纯妃最喜欢鸳鸯眼狮猫,她宫中甚至有七八只,其中毛色最为纯洁无暇,眸色最为纯正的是一只叫玲珑的猫儿。皇后和珍妃则是害怕这些小猫小狗,从来不养。
事发当晚,便是玲珑冲撞了珍妃,使她受惊,而事后太医还在玲珑的身上查到了大量的落胎药,只要孕妇靠近便会受其影响,有落胎的可能。问题的关键在于玲珑从来不出饮风殿,更别说对猫戒备十级的华宸殿了。而落胎药,确实是纯妃身边的冰绡所放,并且明确指出是纯妃吩咐的。冰绡并未撒谎,纯妃也未曾喊冤,她甚至一句话都不辩解,想必是知道进了他人的圈套。
而珍妃落胎当晚,主治太医突然换成了一向专门给皇后和纯妃诊治的太医院院判沈天云。沈天云无力回天,这是事实,因为那孩子原本就是死胎!只是皇家好脸面,不可能承认妃嫔怀有死胎的事实,他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可此时以往专门负责诊治珍妃的梁庚太医出来作了伪证,诬陷沈天云明明能够救治珍妃腹中胎儿却不施为。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太医院多人联合作伪证陷害沈天云。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沈太医与纯妃的“奸情”。当晚纯妃被皇后留在凤栖宫偏殿之中询问,沈天云被带去问话,却未去主殿,先行去往偏殿“通风报信”。而纯妃竟然在殿中放了催情香!两人虽无逾矩,但是深夜相会,又有催情香,很难让人不多想。沈太医却在留下的证词中说,是纯妃担心他为自己惹来祸事才让身边的云绡过去提醒他不要帮她说话,当时凤栖宫内不知为何宫灯全熄一片黑暗,云绡比他更熟悉凤栖宫,便带着他前往主殿回皇后娘娘的问话,谁知明明两人都已确定那条路是前往主殿,却偏偏通向了偏殿纯妃的所在!
沈天云在证词最后说,唯恨用人不明,看路不清,口齿不灵,望后人引以为戒,此案个中蹊跷却不得解,盼有缘人拨开云雾还他清明。只是按照沈太医所说,结合最终审判结果,倒是合情合理,看不出丝毫漏洞,所以皇上也没有办法,顺应宫中和朝堂意思,将纯妃母族及沈家一家皆尽诛灭。
姜宁和东方湛面面相觑,哪里会想到所谓的证据竟然就是这种几乎没什么说服力的口供,最后竟然还附了一个药方,两个不通医术的人琢磨半天也没个结果,于是决定去找一个信得过的大夫看一下。
“你知道当年亲历此事的人里还有谁比较可靠吗?我想亲自跟她们谈一下,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很多证据都随着时光消磨了,真的很难还原案件原委。从当事人的口述中或许可以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姜宁作为一个现代人,现在的唯一优势就是从小在刑侦剧和悬疑小说的氛围中长大,几百集的柯南也不是白看的,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第三十七章 云绡
事不宜迟,东方湛带着姜宁先去见了他的府医,他虽然名声没有那么大,却是东方湛的心腹,而且对药性药理颇有研究。府医接过两人誊抄的药方,捋着胡子说:“这个药方本来应是寻常的堕胎药,但……”
“怎么?”
“多了一味药,药性就有所不同了,针对的对象却变化颇大。”
“难不成还会从女人变成男人?”姜宁吐槽道,“何大夫,您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哈哈哈哈……倒也不是,只是这药方十分巧妙,寻常大夫乍一看都会判成堕胎药的,但其中多的这一味苦离子,嗯……我也拿捏不太准,应该会降低此药对孕妇的伤害,转而针对禽兽。”何大夫斟酌字句,显然不太自信,看来是这药方真有其独特之处。
“那您所认识的大夫当中,有没有人有这种药方呢?或者,您认为有谁能配制出这个药方的?”姜宁接着问。
“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这个药方,如果要问我谁有可能配制出这个药方,当然首推神医谷,但我龙渊也曾有一个在配制药方方面连神医谷都比不上的奇才。”他的语气充满骄傲和自豪,却不无遗憾。姜宁和东方湛对视一眼,显然已经知道了答案。
“沈天云!”三人异口同声。
“如果沈天云没有卷入宫廷内斗,天下神医的席位中绝对有他一个。他是百年不遇的天纵奇才,十岁通读药典,十五岁行医走遍四国,二十岁就成为了太医院院判,却折在宫中妇人的诡计之中,可惜啊可惜!”
姜宁觑着东方湛的神色,看他似乎并未在意,松了一口气。
“他尤擅制药,曾经用各种实例检测药典中药方的效果,对其进行修改和选择,他主持太医院对所有药典进行了百年来的首次大修,修改后的药典更为符合实际,从此民间大夫奉为圭臬,私底下称他为‘药王’。所以,如果说这药方有谁能想得出来,大概只有他了,庸医可能只看出是落胎药,一般的明医只能看出并非针对孕妇,而真正的明医像他那样的却能自己创造!”
东方湛没有说什么,叫他退了下去。姜宁却是首次听到关于沈天云医术的描述,原来是位华佗式的人物,不仅是医术医德同华佗相像,连命运也是如此。
“这药方你怎么看?难不成是沈太医留给后人的?”东方湛皱眉,因为母亲当年含冤而死,他其实对阴谋诡计十分地厌恶。
“有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但是需要一个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机会,其实想通这些东西有时候往往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接下来怎么办?”姜宁对于犯罪手法可比东方湛了解得更多,虽然现代古代有所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抓住事物的本质,往往能更快更准地找到目标。
“我们去落梅庵吧,找云绡姑姑。”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骑马去了西郊的落梅庵,这个庵堂是皇家所建,主要用于关押宫中犯事的宫女,有时候也有嫔妃。姜宁本来以为当年那件事的直接经历人都已经死了,但纯妃身边的大宫女云绡却活着,实在令人疑惑。
“云绡姑姑不是普通的宫女。”
“啊?”姜宁听到东方湛主动跟他说话,没反应过来。
“她其实是苍云国的郡主。当年她离家出走到了龙渊,被人贩子盯上卖进了青楼,父皇当时还是太子,巧合之中搭救了她,也因此认识了我母妃。父皇对母妃一见钟情,那时候却不知道云绡姑姑的真实身份,看她武艺不凡,便将她送到母妃府上保护母妃。云绡姑姑为了报恩,便化身奴婢留在了王家,后来还陪母妃进了宫。其实她们俩情同姐妹,并不算主仆。母妃临死前恳求父皇,看在云绡姑姑是苍云郡主的份上饶了她,于是父皇便罚她落发为尼,进了落梅庵。”
姜宁听着故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又能说什么呢?
到了落梅庵,见到云绡姑姑本人,她心里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云绡姑姑看起来四十岁不到,雪肤红唇,是个难得的美人,清瘦却十分精神,宛如冬雪中挺拔却绰约的梅花,自有一种令人折服的气质,宛若出尘仙人,穿着缁衣朝他们缓缓走来,衣衫不动,却有翩翩姿态。
“云绡姑姑,冒昧前来,打扰了。”姜宁没想到东方湛与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姑姑关系这么疏离,但想想这位云绡姑姑不是常人,是一国郡主却甘愿为奴为婢,有一身武艺却囿于异国宫廷,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到如今落发为尼,自然不会是和蔼的邻家大婶。
“你来做什么?”她淡淡出声,声音清雅,宛如玉磬。
“今日前来,是为当年之事。”
“我早就说过,如果他愿意让你翻案,何必让你奔波。你被流放这么多年,怎么,还对他抱有幻想?他满脑子就只有他的皇位,他的权力,眼里何曾有过你们母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母亲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吗?”云绡身材高挑,站在东方湛面前本来也不算高,但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的。
“利益至上,本来就是帝王的通病。但帝王之愿也不是不可违逆,此案势必要翻,不能让这个污点永远存在于史书中。纯妃娘娘的清白,沈太医一家的清白,还有,东方的未来,都系于此案,希望姑姑能够援手一二。”姜宁长揖,云绡这才看了她一眼,等到她抬头的时候,姜宁很清楚地看到,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惊诧。
“你要参与夺嫡?”云绡沉默了一会儿,“果然……你是何人?”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姜宁问的。
“在下姜宁,是东方的朋友,也是沈太医儿子沈逸之的朋友。他如今因当年之事入狱,即将问斩,所以我们急着翻案。”
“沈天云……他那一大家子可是被窈窈害惨了。”云绡不知为何轻笑了几声,姜宁却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云绡却很快恢复正常,不理东方湛,却带着姜宁进了她的房间。东方湛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跟了上去。
“说吧,有什么要问的。”
东方湛急忙将沈太医的笔录拿给她看,她一目十行地看完,点了点头,说:“沈天云说的一点没错。想必他在事后仔细回想过事件全过程,寻找其中的漏洞吧,可是,就我来看,当年这个局,虽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谁在作祟,但是断案的证据全都对我们不利,所有人证物证都指向窈窈,可见对方筹谋已久,才做下这个天衣无缝的局。”
“世界上哪有案件是天衣无缝的呢?只不过是细节之处我们没有注意到,而且,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差的也就只有作案手法了。”姜宁努力回想现在已知的所有细节,与她记忆中的所有作案手法做对比,已经有了眉目,只是现在还没有连贯起来。
“你会断案?”云绡津津有味地看着姜宁,与先前冷声教训东方湛的那个云绡判若两人,姜宁这才明白,原来这云绡姑姑面冷心热,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对真心接受的人却是另一副面孔真诚善良,保留着江湖儿女的豪爽畅快,这让姜宁很轻易地就想象出当年那个离家出走、快意江湖的郡主,她应该是明媚阳光,活泼开朗的吧?
第三十八章 君子
“我所看到的,不会比沈天云多,”云绡斟酌了一下,“身处深宫之中,本应处处防备,可是窈窈她看谁都像是好人,从来不肯听我的劝。幸好有我跟沈天云在她身边,她才能安然无恙地生下你。”她看向东方湛,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天真纯洁的友人。
“我问一句可能有些冒犯的话您觉得冰绡姑姑会被收买而背叛纯妃娘娘吗?”姜宁开门见山。
“哈哈,小姑娘,就算是我背叛了窈窈,冰绡也绝对不会背叛她的。她是王家的家生子,从小和窈窈一起长大,为人老实诚恳,从来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的小姐一个人。可就是这样的人,才最容易被利用,她和窈窈一样,都不会说谎,如果当时,她能像那些人一样睁眼说瞎话,我们说不定就不会是现在这般天人永隔的境况了……”虽然她口里说着玩笑话,可是两人都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哀恸。
“唉,又说远了,你是想知道玲珑身上的药的事情吧?那药的确是我们放的,不过沈天云说那药是慢性的,只会让玲珑绝育,对孕妇没有妨碍,我和冰绡才敢用的。为了给它放药,我们可是想了不少方法,结果沈天云跑过来说把药磨成药粉洒在玲珑身上或者拿药材直接给它洗澡都有效。那天,我们刚给它洒了药粉,它不知怎么就跑出去了,到处找都找不到。”
姜宁不解:“好好的为什么要让它绝育呢?”
“它出生的时候就羸弱不堪,长大了还是很容易生病,沈天云就说它不适合生育。可那个时候它都已经到了要生孩子的年龄了,我们总不能每天看着它吧?再加上那段时间它每天晚上都不见踪影,冰绡看到它每晚都跟一只黑猫在一起,就瞎操心,跑去找沈天云,沈天云后来才开的药方。”
“所以药和人都没有问题,问题应该出在时间上,这些事情看似都是巧合,其实不然,这是一个针对各种琐事而设的圈套,通过旁人进行旁敲侧击使你们大意,由于事情起因经过结果看似都对人对己无害,并且合情合理,所以没人会在意这些细节。沈太医在口述最后写上药方,却没有明确说是他研究出来的,我想背后可能有人参与过药方的研究,经过初步猜测,我认为是梁庚,这个太医院副院判,后来攀咬过沈太医的人,既有天赋才能,又有动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知道可以给猫绝育是不是有人提醒过?冰绡姑姑去找沈太医求教是不是也是有人告诉她的?”姜宁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啊!你说得没错!给猫绝育是一个洒扫宫女的主意,她平时还负责照顾玲珑,她说她从小在庄子上长大,见过用人的落胎药给猫绝育!发现玲珑夜里跟黑猫在一起的也是她,跟着冰绡去找沈天云的也是她。”云绡激动地说,却好像记不起来那个小宫女的名字一样,“她叫……她叫……对了!素琼!”时至今日,她才想到个中奥妙,原来世间真的有这般算计人心到极致的困局,草灰蛇线,只需要一个***,就全面引爆,不需要幕后之人再多动脑子,事情自然会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素琼的出现,是一个突破口,另一个,是梁庚。
“后来梁庚的指控中,那个药方和沈太医的不一样,少了那味苦离子。”东方湛立刻想到他所查阅的卷宗,其中就有几名太医联合署名的关于玲珑身上的药的检测药方,“我想,何大夫一直强调可能只有沈天云才有能力配出那个药方,也不是没有道理,说不定,药方是沈太医的,可磨成粉洒在猫身上的主意却是梁庚出的,他们的目的,就在于让携带药物的玲珑撞上珍妃造出落胎假象,不然,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姜宁一想,他说的有道理,这样一来,药物的事情可以解释清楚了。梁庚现在是太医院院判,他的快活日子,也该到头了。
“其实沈天云之前就跟我们透露过,珍妃的那一胎有问题。”云绡突然说道,“珍妃天生宫寒,不利于孕育子嗣,而且她喜欢用对女子孕育不利的西零散香,那一胎,很可能会胎死腹中。窈窈当时还为她难过落泪,想去告诉皇上,让他多找些太医来照顾她,是我拦住了她,宫中女子怀上死胎,据说会对国运不利而引来百姓非议,因此罪同谋国,她如果说了,珍妃会死得更快。没想到我们没去揭发她,她倒先行害了我们,替她去背黑锅。”
“我觉得,幕后黑手应该另有其人。”姜宁却语出惊人。
“哦?你认为不是珍妃?”
“我觉得皇后娘娘才是幕后最大的主谋。可能是直觉吧,见到皇后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绝对不是一个真正贤惠大度的女人。”更何况现代宫斗剧里那些深藏不露的皇后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她几乎在参与案件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怀疑皇后,再加上最后的催情香事件是在皇后的凤栖宫发生的,而且整个事件中,皇后的存在感都太弱了,弱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另有隐情。“但珍妃绝对不是无辜的,荀家的惨案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云绡的双眸亮了一瞬,颇为赞赏地看着姜宁,“没想到你这孩子有几分血性。”姜宁便给她详细讲了荀墨一家的惨剧,她听了义愤填膺,冷静下来却不无失落的说:“皇后、珍妃并不足惧,关键是她们背后的周家、宋家,以你现在的势力,根本不足以与他们相抗衡。”
东方湛沉吟不语,半晌才回答:“云绡姑姑,父皇大限将至。”
云绡和姜宁都是大吃一惊,怪不得东方湛如此着急,羽翼未丰,便要挑战两大世家,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哼,你倒是他的好儿子!他到了到了还是要为你着想,可是有谁想过,被他无情赐死的窈窈、冰绡、沈天云!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云绡粉面含威,甩了袖子竟然就要赶人。
“云绡姑姑!”东方湛急呼,掀起长袍下摆就跪了下来,“云绡姑姑,我知道,您认为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替母妃翻案,而是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点,好光明正大地去做龙渊的好太子,做他的好儿子,是吗?”
云绡没有答话,可是她的表情已经回答了“是”。
“我再不堪,也不会抛弃自己的母亲,当年你们对我的教诲言犹在耳,我不会忘!父皇于我而言,只是父皇,在他处死母亲,任由天下人污蔑她的清白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我无心皇位,可是流放西北十五年,父皇将各种优秀人才都送到我的身边,培养我继承皇位,甚至默认刺客杀害了前太子,在他弥留之际召我归来,就是为了澄清当年之事。我承认,他就是为了让我登上皇位扫清障碍,可是相较于粗暴地逼迫天下人承认母妃的清白,您难道不更想彻彻底底地揭开事情的真相吗?”在西北多年,他受着最好的教育,过着最不像皇子的生活,这是母亲的牺牲为他换来的自由,他格外珍惜,从不敢浪费光阴,等着有朝一日,回到他出生、她死去的那座宫殿,昭示他们的存在。黎民之悲,却在这些生活中从各方面侵袭而来,他见惯苍生之苦,方知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人,自私自利的小人,但是那又怎样?如果不能让父皇看到他的优异,坚决地将他定为继承人,以他的实力,母亲的冤屈将永远不能洗净,他的抱负将永远不能实现。因为,他不过只是他父皇手中牵线的傀儡。
“我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野心,我就是要登上皇位,要堂堂正正地让天下人承认我和母妃!”
姜宁无话可说,他们的话说了这么多,到这里为止,已经超过她应该知道的限度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因为知道太多而受到威胁,可是东方湛完全不避讳地、坦坦荡荡地把自己的野心抱负摆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她最熟悉却也最陌生的天家皇子。他没有错,是时势所逼,平心而论,如果她是东方湛,不会做得比他更好,他至少没有被仇恨和野心蒙蔽双眼,他对下层民众,对友人家人所体现的温和关切也不是虚假的。
他,是一个君子。
第三十九章 夏夜
姜宁默默走出了屋子,隐隐还能听到背后东方湛低沉的声音,随后是云绡压抑的哭声。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落梅庵里,走到了一棵巨大的槐树底下,那里有石桌石凳,她便坐了下来。七月,正是万物蓬勃生长的好时候。不过也许是气候原因,古代的七月并没有现代那么热。即使如此,午后的阳光还是热烈光明,光影里姜宁恍然怔忡,掌心朝上,细细数着自己的筋脉纹络,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日已西沉,薄暮暝暝,鸟倦归巢,东方湛终于出现,他一如往常,青衫落落,犹如一棵秀拔的雪松,即使背负了许多阴暗污秽,呈现给别人的也绝不是自己遍体鳞伤的狼狈。“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姜宁,你觉得我卑鄙龌龊吗?”
“并不。”此刻我该说些什么呢,我有什么立场去评价你?你已经足够剔透澄澈,你的内心,照出的是他人的黑暗。
“是吗?”他露出一个释怀的笑,不再提起任何之前的谈话内容,“姜宁,我们走之前,再去一个地方吧。”他极为自然地牵起她的衣袖,不等她回答。
姜宁跟着他,也没有说话。两人沿着山道一路向上走,山林渐渐茂密难行,他们也渐渐走入了一条看似无人涉足的小路。夹路两旁的荆棘都被前面的东方湛细心挡开,静谧的山林里,只听得到两个人的步伐声,和鞋子踩在积年的腐朽落叶上的声。大概走了两刻钟,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个裸露的山坡,视野十分开阔。山坡不高不陡,向下则铺满齐腰深的绿色茅草,看起来柔软又清新,就像波动的草原。姜宁疑惑,她少时在外祖父家的后山见过这样的山坡,它是人口增长过快和现代工业文明的“受害者”,在原始植物能得到较好保护的古代见到,有点不可思议。
姜宁还没来得及问,身边的东方湛就席地而坐,对她说:“沉星草原就是这样的,不过更平坦,更辽阔,在上面策马奔腾,就像在天空中翱翔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坐吗?”他注意到她傻站着,失笑问。
姜宁也不拘束,随即坐了下来,心里最后的那些关乎科学人文的问题都烟消云散,她果然是知道得太多,连一个简单的游客都做不好了。她看着东方湛,他鬓角流着汗,低垂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充满了疲惫和无奈,都隐藏在那看似云淡风轻的脸色中。
“累吗?”姜宁这才喘了口气,擦着脸上的汗,轻轻地问他。
“累啊……真累。”
“我也是。”姜宁索性仰躺下来,“东方湛,这里是你的‘秘密基地’吗?”
“是啊,偶尔心里沉重的时候,就想来坐一坐。不过父皇交给我的任务太多了,总是抽不开身。”东方湛也躺下来,想起刚回京的时候,受到很多人的质疑和嘲讽,他们处处为难他,名曰测试,实则让人苦不堪言,那些暗地里下绊子的人,就像嗜血的蝙蝠,一个个,一群群,蜂拥而至,不会立刻致他死命,却让他不堪其扰。他想念母亲,就来看云绡姑姑,可是云绡姑姑对他不冷不淡,甚至避而不见。他找到了这个地方,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干,就这样静静坐着,看雾霭流岚从山间飘来,看日月星辰从天边升降,从未感到过如此地心绪平和,安详宁静。
最后一缕光线被山峦吞没,东方湛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姜宁知道他今天情绪激动,此刻难免会感到孤独,于是静默陪伴。突然,草丛里闪现了点点光芒,姜宁站起来,眺望四周,无数只萤火虫翩翩飞舞着,闪着幽绿的光芒,宛如盏盏星灯。
“东方!快来看!”姜宁激动地呼喊他,回头一看,他却笑吟吟地站着,眉目弯弯,她从来没见过他笑得这样开怀。
“啊……啊……啊!”姜宁对着远方大声呼喊着,拉着东方湛的手,示意他也学着她大喊,他不肯,她就狠狠地掐了他的手心一把,翻一个白眼,再不肯理他。随即山间便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呼喊声,带着压抑与羞涩,终究是这样大声地呼喊出来了,夹杂着姜宁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夜的沉寂。那些流萤像被呼声惊吓到了一般,连草丛间的那些都胡乱飞舞起来了,幻化出一副绚烂的画面。
“姜宁,谢谢你。”
他珍而重之地道谢。
姜宁得意地晃晃脑袋,假装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清咳一声,“天降大任于我也,必先苦我筋骨,饿我体肤……”
“姜宁,我心悦你。”清风送来他的呢喃,姜宁有些恍惚。
“我怕现在不说,将来就没有机会告诉你了,一生太短,遗憾太多,唯有你,我不想轻易错过。”
姜宁心里是怎样想的呢?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顾炎走后她的确十分伤心迷茫,很长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的什么事也干不了,可是她和顾炎之间并不是恋人关系,在她看来,他更像她的哥哥,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家人。可东方,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前所未有的轻松,彼此信任,平等自在。可是她也没办法现在就接受他,只能让时光积淀,把一切都交给未来决定。
“东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曾经有一个挚友,他叫顾炎……”她终于决定把压抑于心中的话向别人倾诉出来,一旦说了第一个字,后面的话就没有那么沉重难言了。
姜宁同顾炎一起长大,他家境优越,她却是个穷苦的小姑娘,因为巧合,比邻而居,成了最好的朋友,小学到大学一直一起读书,连他们家去旅游,都要找借口把她带上,她知道他们是心疼她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她也很庆幸遇上了他们一家人,让她享受到家庭的温暖,不至于在黑暗的混沌中沉沦。他一直毫不掩饰地对她好,也曾向她告白,可她一个人生活,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敢回应。长大后,他成为演员,她当了编剧,虽然因为工作的原因聚少离多,但还是像亲人一样彼此关怀,可是他活在聚光灯下,甚至没有交朋友的自由,被狗仔偷拍到两人聚会误解为恋人关系而曝光后,她承受了来自他粉丝的巨大压力,甚至一度抑郁到睡不着。他心疼她,公开向她告白,却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时间,全网舆论矛头都指向她,逼她接受告白。事情发生不到三天,他乘坐的飞机失事,他的粉丝甚至逼她去死,连他的葬礼都不允许她参加。
那些尖啸的吼声,痛苦的哭声,每夜每夜在她耳边回旋不去,她害怕入睡,一闭眼,顾炎的面容就更加清晰,那些声音就越大。她好不容易渐渐好起来,进组工作,却被他的狂热粉丝设计骑着马坠入万丈深渊。
姜宁用符合古代环境的语言和设定讲完了这个故事,东方湛未置一词,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这么多年来,很累吧?”
姜宁眼眶湿润,“是的,很累。”接受一份奢侈的爱,对于她这样一个卑微懦弱的人来说,很累。
他懂她,从一个语焉不详、错漏百出的故事中,读出了她隐藏的哀伤。
第四十章 破案
那天晚上,他们在山上坐了一夜,偶尔轻声讲两句话,更多的时候相对无言,各自默默地看星星月亮,就算不言语,也觉得非常安心。最后两人踏着晨光走马回京,各自回家。
姜宁其实已经将纯妃案破解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两个猜想需要进宫验证。虽然时光会掩盖大部分的痕迹,但有一个东西,她相信,绝对还在,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
没过两天,就传来消息,皇上同意以东方珩为主审官,大理寺卿为副审官,重新审理当年纯妃私通太医沈天云谋害宋贵妃腹中皇子一案。
东方湛奏请姜宁协理,上允奏。
朝野哗然。
姜宁要求皇上、皇后以及宋贵妃、梁庚等人于凤栖宫旁观刑讯,皇上依然准奏。于是众官开始明白皇上心意,知道这最后的一把火终究要熊熊燃烧起来了。
当日,晴空万里,姜宁在凤栖宫庭院里站了一会儿,朝四周看了两眼,才慢悠悠地走进殿里,审案在正殿,正殿是皇后娘娘平时接受嫔妃及内命妇朝拜的地方,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气势不凡。皇后依旧是那个端庄持重的皇后,贵妃依然艳色不减,可能因为案件使她想起未出世便夭折的小皇子,所以她还捏了个帕子暗暗拭泪。贵人们按身份在殿上依次坐下,阶下则站着一溜相干人等。
姜宁却叫人在殿中搭起了布台子,一个人钻了进去,这样一个特殊的案件,自然要用不同寻常的解释方法。
一声惊堂木声响起,大殿里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声轻咳,帷幕里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玲珑身体不好,不能生小猫,偏生最近有只黑猫总来招它,冰绡姐姐,我看民间也有用女子堕胎药给猫绝育的,不如您去问问沈太医?”
又有一温和敦厚的声音说:“素琼,你说得对,我这就去。”
再接着一个尖刻男声说:“沈院判在这个方子里加的这一味苦离子真是鬼斧神工,既对孕妇无害又能解决玲珑的问题,真令我辈望尘莫及啊!不过,若是猫狗不愿吃药,岂不白费苦心?不如研磨成粉撒在它们身上,虽然药效稍减,但却方便不少。”
另一个清朗男声哈哈大笑,道:“还是梁庚你有办法!”
“啊!我的孩子!”尖锐的呼声伴随着沉重的落地声。
“回禀圣上,珍妃天生体弱,不适合孕育皇子,遭此惊吓,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而且……今后恐难再孕,微臣无力回天。”
“皇上!微臣有话要说!沈太医并未尽力诊治珍妃娘娘,皆因他怀有私心!他与纯妃娘娘来往甚密,恐……皇上,我为珍妃娘娘诊脉多年,并不见她有体弱之象,太医院众位同僚皆可作证,以沈院判之医术,断然不会连这样小小惊吓导致的胎像不稳都束手无策!”
“皇上,微臣作证,梁太医所言句句属实。”此起彼伏的支持声响起,一道威严的男声断然插入:“此事干系甚大,明日再议,朕先去看看珍妃。”
“皇后娘娘凤旨,纯妃宫中玲珑冲撞珍妃,皇子殒命,传纯妃凤栖宫问话。”
“皇后娘娘凤旨,御医沈天云为珍妃诊治未尽心力,皇子殒命,传沈天云凤栖宫问话。”
“娘娘不必担心,此事我们问心无愧,待皇后娘娘问清楚了,自会还我们清白。您且在这偏殿之中稍坐片刻,我去问问有没有清茶,今日这凤栖宫中怎么不见人影,连宫灯都没有点……”
“皇后娘娘一向简朴。好了,云绡,你快去快回吧。”
“娘娘,沈太医曾经说过,珍妃娘娘腹中的孩子是个死胎,这次被玲珑惊到就落胎了,会不会是……栽赃我们?”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安地说道。此话一出,大殿里众人面色各异,精彩纷呈,宋贵妃苍白着脸,拍案而起,高声呵斥:“何人胡说,污我清白?”
帘幕里的声音像是回答她一般,接着说道:“冰绡,别乱说!那可是死罪!沈太医好意提醒我们,可我们也不能因此胡乱揣测。”大殿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关注着宋贵妃的反应。宋贵妃僵直的身子忽然软了下来,瘫倒在席上。
帘幕内的故事仍在继续,“哎哟……”两人相撞。
“沈太医?你怎么在这?”
“云绡,是我。皇后娘娘命我前来,可到了宫门口,传令女官就不见了。凤栖宫怎么一片漆黑?我来为皇后娘娘看诊时一向来去匆匆,对此处不算熟,不如你带我前去?”
“好,你随我来。”
“娘娘怎么在这……这是偏殿,我们走错了。”女声惊诧。
“大胆!你二人不顾廉耻,公然在我宫内私会!”威严女声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向无辜之人举起了屠戮之刀。
接下来便是混乱的审案过程,所有人都从那些暗示性语言中发现了当年之案的漏洞,经过口技演绎,连幕后操纵之人是谁也一清二楚。
姜宁从幕后转出来,朗声说道:“当年之事看似是巧合,却时时刻刻有心思不轨之人在暗中操纵。皇上可知,为何连熟知宫廷布局的云绡都会走错路?难道你们都忘了凤栖宫的格局是怎样的吗?”
凤栖宫是外方内圆的。这就是说,如果中庭花草树木稍作改动,人就会迷失方向感。而且,由于开国两位皇后同居一宫的缘故,它的偏殿同主殿在外观上甚至没有大的差别。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走错路太正常了。不正常的反而是及时赶来“捉奸”的皇后,和明明有人却不点灯的凤栖宫。
纯妃不屑与人争辩,却不知这也是对方算准了她的脾气,将她一步步拖进深渊。她以为的最应该信任她的人,为了平衡朝堂后宫,为了平息有心人散布的谣言,亲手判了她的死刑。
这是一个简单的陷阱,却算准了所有人的心思。
“皇上尽可审问,梁庚和素琼都是皇后娘娘的人,而我所言药理之事,想必太医院那些庸医也无法解答,皇上不如传召沈家遗孤沈逸之。”
皇帝嘴唇乌青,双手颤抖:“皇后!我让你管理后宫你就是这么管的吗?挑起争端,陷害后妃,谋害皇子?”
皇后面如死灰,跪在殿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没想到,这件事她根本就没有动过手,只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当年没有人发现,可时隔十五年后,竟然被人一字不漏地揭穿。她狠厉的目光射向姜宁,恨不得把她盯出个窟窿。
姜宁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宋贵妃,刚开始的时候她略有惊慌,后来却越来越镇定,似乎是以为牵涉不到她,就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姜宁声音冷冽,大声说道:“贵妃娘娘,您可知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宋贵妃显然一愣,看向皇帝,皇帝蹙起了眉头,略有不满。
“皇后娘娘陷害纯妃娘娘,让龙渊皇室少了一位身份高贵的小皇子,可是这个小皇子的母亲其实根本没有能力生下他,所以他的生命早就终结在了娘胎里!贵妃娘娘,您可知自己天生宫寒,不利于孕育子嗣,而您最喜欢的西零散香也不利子嗣?那孩子,早就是个死胎了吧?”
此言一出,上下皆惊,皇帝翻着白眼几乎晕厥过去,十五年前夭折的皇子竟然是死胎,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民心不稳矣!姜宁却不肯放过他们,接着抛出重磅**,“皇上,后宫与朝堂息息相关,此事若被世人知晓,恐大失人心,所以,我建议将此事尘封,但是,宋贵妃为稳坐后宫,干预朝政,借江湖力量发泄私愤、铲除异己之事断不能饶!今有前工部侍郎荀之晔后人有冤要伸,只是他腿脚不便,请皇上准许他坐轮椅上前答话。”
“准。”
“草民荀墨,前工部侍郎荀之晔之子,今状告宋家买凶杀人,以权谋私,混乱律法,荀家上下五十一口人,申酉年八月十五夜,尽皆为宋家买凶杀害,家父被扣上污名抛尸乱葬岗,我苟且偷生,就是为了求皇上给荀家一个公道,还我荀家世代清名!”荀墨坐着轮椅从帘幕中出来,声声控诉,掷地有声。
“求皇上还荀家清白!”姜宁跪了下来。东方湛一直旁观,见到她跪下,立刻跟着跪了下来,接着大殿内几个有良心又有判断力的官员齐齐跪倒,山呼:“求皇上明鉴!”
宋贵妃颓然伏地,知道大势已去。
第四十一章 出游
纯妃案干系重大,朝廷上下鸡飞狗跳,与此案有关系的惶惶自危,没干系的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二皇子甫一回京,便为母妃翻案,足见背后有人撑腰。至于是谁,敏锐的政治家们自然心照不宣。
案件解决顺利得超乎姜宁的想象,由于宋贵妃怀了死胎一事不可张扬,所以最后百姓听到的广泛传播的版本是:皇后使用诡计杀死了宋贵妃腹中不足三月的胎儿,嫁祸给纯妃,后来的事是宋贵妃顺势为之,与皇后心照不宣地联手除去纯妃这个心腹大患,减少东方湛夺嫡的筹码。龙渊国国法不可废后,皇后恶行累累最后却只幽禁冷宫,仍然是龙渊皇后,只是不久之后她便因思念大皇子过度而病倒去世了,皇上以罪妇不受国丧为由,免了举国服丧。宋贵妃同皇后一起被关进冷宫,亲见皇后患病求救无门而含恨病逝,受到极大的刺激,陷入癫狂状态,想起她未出世的孩子,竟然抱着一床破棉絮整日里轻哄。宋家涉案者轻者抄家流放,重者秋后处斩,毕竟是荣耀一时的世家大族,内里牵扯太多,势力盘根错节,当然私底下犯的错也就越多,一到大厦倾覆,落井下石者有之,渔翁求利者有之,大理寺正好找借口惩办了经年积压的宋家涉案人,又接到了许多新的状子,所以即将到来的这个秋天,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沈逸之自然被召进宫为皇上看病,只是沉疴痼疾,他少不了要进太医院给皇家当个几年的太医,皇上以院判之位许之,算是安抚,但沈逸之绝不会因为这样就甘愿为冤死他全家的皇室治病,他只是放心不下姜宁,留在临安毕竟可以照看她一二,或许还能帮她解决叶沉音这个**烦。
要说此事最大的受益人还是二皇子,此次翻案如此顺利,说穿了也是皇上默许的,再加上皇上在朝堂政事上的隐隐倚重,都让人不得不怀疑二皇子有望被晋封太子。
然而三皇子东方珩却在此时显露锋芒,贤妃本来在宫中就德高望重,如今皇后贵妃一死一疯,后宫凤印顺理成章地到了她的手里。他舅舅又是镇边大将,手掌兵权,母族中也有不少在朝为官者,再加上四皇子从小与他亲近,他无疑又多了一份助力。
相比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姜家却是难得的清净,姜天问和姜忙得整天不见人,汤圆鬼灵精地黏上了姜宁不放,也不再纠结亲姐和冒牌姐的分别。姜宁以前最怕小孩子了,可大约是古代风水好,孩子都早熟,她一个大人有时候反而会被汤圆支使得团团转,有时候被耍还要别人来点拨,让琳琅不得不为她着急。
“我这捉急的智商啊!”姜宁仰天长叹。
“是啊,笨蛋。”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声音里有憋不住的鄙视。
“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你不需要强调,女人心眼很小的,自己蠢只能自己说,别人说不得的。”又一道老神在在的声音传来,两人一唱一和,将取笑姜宁的大业进行到底。
姜宁咬牙切齿,“你们两个,谁准你们进来的?”
东方珩和东方澈一脸无辜,“门房啊!”
“吃里扒外的门房,我要开了他!”姜宁心里怒吼。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皇子成日里没事做一样,已经成了姜府的常客,上上下下熟捻得很。
倒是她的正牌未婚夫叶沉音很久没有出现了。他不出现倒好,省的姜宁再受什么意外的惊吓。
“你们两个,堂堂皇子,天天在长信侯府蹭饭,还要不要脸啦?”
“你家饭特别好吃啊!比起吃饭,脸面算什么?”东方澈耸耸鼻子,“今儿个又有什么好吃的啊?”
东方珩“唰”地收了折扇,敲在他头上,“忘了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了?姜宁说得对,你就是个吃货。”
东方澈摸摸脑袋,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姜宁,“你想不想和我们去西山避暑啊?这时节云隐寺后山上的野梨可以吃了啊!了无大师酿的酒天下第一,你一定要去尝尝。”
三句话离不开一个“吃”,东方澈真的是个合格的皇子吗?
“大和尚也可以喝酒的吗?”姜宁好奇。
“他酿的酒天下第一又不非要他自己喝,”东方珩翻了个白眼,“不过他可是二十年未曾再酿酒了,我们惦记的是他存了二十年的酒。听你说《西游记》,以为你于佛法一道有所研究,说不定就入了了无大师的眼,才叫你一同去的。”
“感情是叫我去做苦工的啊?就说你们俩哪有这么好心!不去不去!”姜宁摆手。
“真不去?”
“不去!”姜宁斩钉截铁。
“那我们和二哥、沈太医还有荀墨兄一起去好了。”
“我去!我去!”
“现在反悔,来不及了!”
“我求你了……”
“求我也不行!刚才是谁嫌弃我们来得勤,还嫌弃我们吃得多?嗯?”
“不是我……琳琅,快去厨房看看午饭好了没有,今天有两位贵客,叫厨房多做两个菜!”
“这还差不多。”
西山之行去的都是姜宁的熟人,东方三兄弟,沈逸之,荀墨,这么一群人去谋夺一个老和尚藏了二十年的陈酒,姜宁心里有些说不出罪恶感和……看热闹不怕死的无比兴奋感。
当然,姜宁很好的拿捏住了荀墨是东方珩的朋友两人不怎么熟的分寸,并与沈逸之狠狠地诉了一回衷情。上次沈逸之出天牢立马就被请进了宫,姜宁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脸色不算难看,心里稍稍感恩了一下姜的照顾,不过还是不能原谅他拿沈逸之威胁自己的事情。
姜小姐傲娇地表示,原则问题,不能宽恕,十只汤圆也不能。
汤圆?他当然也缠着姜宁要来,只是让姜宁以“未成年人不可饮酒,看别人喝也不行”的理由堵了回去。
来接姜宁的是东方湛,他一身淡蓝一匹白马,带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在稍稍有些凉薄的晨光里,静静地立在姜府外。
姜宁早迫不及待地吃了早饭等人来接,为了方便,她还穿上了男装。大家想趁着早上稍微凉快点登上西山,相约城门会合,叫离姜府最近的东方湛接姜宁,东方珩和东方澈去接荀墨。
“火野?”姜宁看到马的时候眼睛都发光了,脑袋凑过去和马亲昵,马伸出舌头舔她的手,一点儿也不认生。
姜宁用发光的大眼睛望着东方湛,惹得他好笑。
“就是送你的,你来取个名字吧!谢谢你帮我洗清了母妃的冤屈,还找到了母妃留给我的玉佩。”
“既然我们要去西山,那就叫它‘小西’好了!小西,小西,你同不同意啊?”姜宁摸着马脖子问它,又嗡声嗡气地替它回答:“好啊好啊!”
姜宁得意地回头看他:“你看它同意了!”
东方湛看着她充满朝气的脸庞,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姜宁翻身上马,刚和小西成为伙伴,舍不得用鞭子打它,便扬声道:“小西,去西山!”
小西仿佛也高兴,一扬蹄撒欢地跑了出去。
东方湛还没有动,姜宁头也不回地招呼他:“东方,快来!”
东方湛上马,一人一马向着晨光的方向而去。
还是白身的荀墨坐着车,却没有一个人介意,他腿脚不便,皇子们自然不会计较。
姜宁和沈逸之久不见面,吐槽之词如汪洋大海,这就是所谓的“损友”吧?
东方湛性格儒雅,不和他们嬉闹,却也是默默地听着他们谈笑,嘴角也是飞扬的。
东方珩照顾荀墨,跟在车边和他说话,东方澈一直想介入姜宁和沈逸之无穷无尽的吐槽之中,却找不到机会。
其实更重要的是,他们一群人外表俊美,骑着马风流无匹,沿途多少姑娘饱了眼福付了春心。
第四十二章 寺院
进了山,凉意扑面而来,满眼的翠绿,闪耀着夏日阳光,山路却宽阔,夹道绿荫让人满心的燥热去了大半。
云隐寺僧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把他们安排在寺院客房,几个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寺院里客房竟然和酒楼一样,姜宁着实惊讶了一番。
尽管在山里,上午还是很热的,但沿路有回廊,几个人就推着荀墨去见了无大师。云隐寺真的很大,殿阁辉煌,香火鼎盛,僧人们此时正在念经,姜宁听了不觉感叹,在古代做僧人可是好职业啊!
了无大师却不和普通僧人一样在念经,他的小院偏僻幽深,一棵茂盛的大树遮了他半边的院子,他坐在树荫底下看着条案上的一个东西皱眉思索。
姜宁仔细打量了眼前身材略瘦,与一般圆滚滚慈眉善目的大师不同的“思考者”,等着他发现自己这一群人。
他当然知道有人来了,荀墨的轮椅滚过地面的声音足以惊醒他。
等他抬头看来人时,发现眼前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伸手戳了戳条案上的东西,抬头对他咧开嘴笑了,声音清澈地问他:“蝉蜕啊?你看它这么久不会是要吃了它吧?”
了无大师皱眉。
“这东西不能生吃的。”姜宁认真提醒。
了无大师无视她,站起来向他认识的两位皇子行礼,东方珩介绍了东方湛,他又行一礼。至于沈逸之和荀墨,则是点头致意。
“方才大师在想什么?夏日炎炎,不如进屋凉快。”东方珩和他熟,没什么拘束。
了无大师领着众人进屋,依次落座后,发现姜宁手里还拿着蝉蜕仔细地看。
“老衲失礼了,方才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小僧奉茶后了无大师才向众人解释:“每至夏日,蝉声聒噪,老衲特意观察过,它们的生命极短,却用尽气力振翅鸣叫,在世人眼里岂不极其可悲?”
“是有些可惜,平日里只觉得蝉声吵闹,不知它竟是如朝菌晦朔般。”东方珩感叹,把话头丢给了姜宁,“姜宁,你怎么看?”
“我?我可没什么想法,不能吃的一律不感兴趣。只不过我知道一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大约不是每个动物的价值都在可食用上吧!‘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姜宁看见了无大师眼中露出一道精光,看着她颇为赞许。
“世人皆道以己度人,可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彼之蜜糖我之砒霜,我不懂什么佛法博大精深,我只知道,英雄有英雄的苦恼,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蝉的生命虽短,但是它在有生之年做完了它该做的事,于它,心里怕是没有大师这么多的感慨。”姜宁见众人听得起兴,接着说,“况且蝉的生命并不算短,它见得天日之前可是在地下蛰伏十七年呢!物种不同,自然不可以人的寿命长短一概而论。大师,你确定这是个佛法题?”怎么感觉像庄子的《逍遥游》呢?
了无大师回答:“多谢施主解惑,原是老衲心胸狭隘了。施主博文强识,当知佛法无边,身边万事万物皆可研习。”
姜宁嗤笑:“其实人类最擅长把自己的思维强加给别的生物,他们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若是大家明白了真相,反而会觉得残酷。”大百科全书可是毁灭了她童年无数的美好幻想呢!可见人知道太多也不好。
“人生而求知,纵使真相不如人意,又何尝会避讳去追寻真理呢?”得,又绕到儒家的“格物致知”上来了。
姜宁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极为赞同地点头。东方湛和东方珩没想到了无大师和姜宁颇有些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感觉,暗自感叹姜宁虽然时时脑抽,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沈逸之却早知道她学识过人,只不是当下儒林仕子学的酸腐学问,都是很实用的知识。当时在残雪小筑,两人谈起医术,她总是能提出精辟的见解,甚至帮助他制出了麻痹病人用的“麻沸散”,教他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存在的“细菌”的知识,他虽然难以理解,可是她所说的与他平日治病救人的经验非常相符。可她对医学却是一窍不通,感觉那些知识是凭空得来的,让人不解。
姜宁和了无大师一来一去,其间大家也各抒己见,姜宁最擅长抛砖引玉,她虽然不懂什么精深奥妙的佛学,但架不住她是个肚里有货的现代人。一群人答疑解惑,不知时光飞逝,竟是午饭也忘了吃,一直谈到日落不见天光之时。
了无大师一个高兴,竟然真的挖出了他珍藏多年的流风酒,请姜宁他们喝,姜宁厚着脸皮告诉他,大家就是来骗酒喝的,如果他不给,他们可能会硬抢也说不定。了无大师哈哈大笑,说道:“老衲不知竟是我的酒引来了诸位,知己难得,来,不醉不归。”
“大和尚,你说得轻巧,你怎么醉啊?倒霉的还不是我们!”姜宁吃饱了,原形毕露,不管什么所谓的“大师”,直呼“大和尚”。了无大师也不以为忤,清水代酒喝得高兴。
一群投缘的人在一起哪里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高声谈笑,席间一片和乐。
荀墨喝酒之后脸色酡红,姜宁有心戏弄,不停地灌他喝酒,沈逸之还担心自己喝醉酒失态,哪知除了东方湛在和了无大师认真谈话,不时自斟自酌外,东方珩和东方澈两兄弟早就趴下了。
可东方湛是个能一心二用的人,他一边和了无大师聊天,一边却关注着姜宁。虽然早就知道她与旁的女子不同,但是他还是被姜宁的学识胸怀吓了一跳,嗯,酒量也非一般女子能及。不过,她与沈逸之关系好到了共用一个杯子喝酒的程度,他还真没想到。就连不那么熟识的荀墨,看起来也更得她的心思。
从前与她独处,她肆无忌惮,可是到了人前,她却很少和自己交流,难不成是因为两人以前的婚约令她尴尬?还是与叶沉音重定的婚约拘束了她?
东方湛并不知道,对一个人过度的关注就是爱情的开始,他或许只是单纯地想和姜宁亲近,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心却是不由人控制的,面对这样一个独特的女子,他又该怎么办呢?
酒酣宴息,沈逸之常备身旁的解酒丸起了作用,昏昏沉沉的众人相互搀扶着走回去。姜宁穿着单薄的夏衣,被山间清凉的夜风一吹,甚至有些发抖,突然旁边有人伸手在她身上披上了披风,转到她身前,为她细细系好绸带。
姜宁有些发懵地看着面前修长洁净的双手,脑袋一晃,看见东方湛含笑看着她。
“你哪儿来的披风?”姜宁咕哝道。
“侍卫送来的。”
“侍卫?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走了。”
“那你冷不冷?”
“不冷。”
“哦。”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姜宁看见沈逸之他们走远了,连忙去追,踉踉跄跄的,脚步虚浮。
夜风送来她迷迷糊糊的呢哝:“傻瓜东方。”
东方湛跟上去,心情愉悦。
几个男人竟然都有个令人发指的习惯——早起,姜宁醒来的时候他们早就享用了寺里的早餐,只给她留了点心。姜宁揉着剧痛的脑袋,大骂遇友不淑。
“僧人是最讲究这个的,你若为僧,大概会饿死吧?”东方珩笑她。
姜宁也知道僧人是一日两顿,过了时间连糕点都不能吃的,但还是嘴硬,“我再投胎十次都当不了和尚!你们就不知道叫醒我啊?”
“怎么,叫醒你,让你吃完了接着睡?你若是猪,那倒好说,可你是个女子,我们一群大男人怎么好进你房间叫你?”沈逸之接着取笑,甚至拦腰斩断了她的辩驳之词,接着说,“别以为站在门外叫的醒你,我们五个可是轮流叫过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有统领千军万马的潜力。”
姜宁悻悻,嘟囔道:“就不知道给我留点?”
沈逸之白了她一眼,“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夏日炎热,留到现在,只怕都馊了!”
东方澈闻言,大吃一惊,掏出藏了许久的素包子,果然有些异味,姜宁眼巴巴地看他,他也只得摊手。
“要不我带你去山下清溪边找我跟你说过的野梨?”东方澈偷偷提议。
姜宁眼睛一亮,吩咐东方澈去厨房借点食盐、胡椒粉等调料,带一把尖刀,两人分头找理由去山门集合。
姜宁嘿嘿一笑,叫你们不留早饭给我,我和东方澈一起去野炊!不叫你们!哼!
姜宁借口去茅房,逃之夭夭。
第四十三章 意外
两个熊孩子到了山下,如同馋猫,姜宁展示了她手脚并用的爬树绝招,却被东方澈的轻功打击得体无完肤。
野梨清甜可口,姜宁吃了赞不绝口,看这儿的梨树生长得似有章法,才明白所谓的“野梨”,大概也是人种的,只是梨子长不大,所以被弃之不用。
夏天酷热,山谷里的溪流边却凉爽无比。两个人脱了鞋子,在溪水里叉鱼,东方澈有武功,很快便捉到了,姜宁纯粹就是想下水凉快凉快,根本连鱼的影子都没瞧见。她坐在水中央的大石头上,指挥东方澈叉鱼,把东方澈搞得手忙脚乱,哭笑不得。不一会儿,东方澈就叉上来三条中等大小的野鱼,姜宁觉得够吃了,而且溪水被他们两个搅来搅去,里面的鱼早就受了惊吓,不那么好捉了。
不过,杀鱼这种事,怎么能指望东方澈这种娇生惯养的皇子呢?姜宁操刀上阵,很快处理好了鱼。东方澈在岸边生好了火,两个人就开始烤鱼。
鱼的香味渐渐出来,两个人垂涎欲滴,刚撒上调料,东方澈眼前一黑,晕了,姜宁喉咙一哑,被点了穴道。
姜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叶沉音!
更让她几近昏厥的是——叶沉音抢走了她和东方澈的鱼,大摇大摆坐在她面前吃了起来。
姜宁眼睛喷火,恨不得掐死眼前面色苍白,腿部受伤却还能抢了她鱼如此自得地享用的坏蛋!
他看起来很饿,狼吞虎咽地吃了三条鱼,只剩下最后一条。他看了看姜宁,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奸佞的笑。
姜宁毛骨悚然,立刻服软,用眼神哀求他——我还没吃早饭呢!看看天光,又示意——中饭也错过了!
叶沉音受了伤,声音嘶哑,“我的敌人还在找我,我动不了,你去给我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藏起来。”
姜宁不能说话,但她的眼神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不能动?刚才怎么这么快就打晕东方澈,点了我的穴?不把鱼给我,我就拒绝合作。
叶沉音看着她凌厉的眼神,不禁失笑,他凑过来,渐渐靠近姜宁的脸,她的唇近在咫尺,泛着水色,叶沉音想都没想就吻上去了。
姜宁睁大眼睛,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他的唇很薄,很凉,印在她紧闭的唇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温度,令人心慌意乱。
他啄了啄她的唇,温柔地说:“我解开穴道,你不许叫。”
姜宁还是呆若木鸡,穴道解开之后,她一头扎进水里,狠狠地搓干净了嘴。虽然这根本就不算个吻,但他那么认真的表情,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视她如同珍宝连亲吻都小心翼翼的人。
姜宁在水里眨了眨眼睛,有一滴泪水融入小溪。
姜宁默默吃完了最后一条鱼,东方澈仍然昏迷不醒。迫于叶沉音的淫威,她只好听他的去找藏身之所。
姜宁最后找到一个干燥的石洞,离烤鱼的地方不算远,可是极难被发现。况且灯下黑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既然叶沉音敢在这里攻击她们,那就说明此处暂时是安全的。
她回去找叶沉音,叶沉音看起来虚弱得不行了,他轻声对姜宁说:“不要管什么四皇子了,他等会儿就会自己醒的。”姜宁为东方澈默哀三秒,哀嚎着把叶沉音扶起来,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在她身上,平时看着没什么肉的男人却这么重,真是看走眼了。
到了姜宁用芭蕉叶铺好的石洞,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把叶沉音重重放下,她也跌倒在地。叶沉音推她,她嗡声嗡气地说:“别动我,我累散架了。”
叶沉音还是推她,她只得回头看他,他满头大汗,痛得说不出话,姜宁赶紧爬起来查看他腿上的伤。
叶沉音的左腿上有一枚小拇指大的铁蒺藜,深深扎进肌肤,伤口处已经发黑流脓,显然是有毒的。姜宁吓了一跳,他怎么这么能忍?
姜宁抽出今天杀鱼带来的匕首,对叶沉音说:“你忍着,我帮你把暗器挖出来,腐肉也要挖掉。”
本来匕首要消毒的,但是她不能生火,只好把盐直接撒在他的伤口上,又用盐水给匕首消毒,怕他忍不住痛叫出来,脱了外衣塞在他嘴里让他咬住。
姜宁看着狰狞的伤口,心里没底,可是叶沉音歪着头虚弱的样子让她不自觉地咬了牙,一狠心就拿着匕首向他的腿刺去。
姜宁忙了半天,终于把叶沉音的伤口处理好,她的外衣被撕成了绷带,自己只穿着中衣。洞里有点冷,她本来想抢叶沉音的衣服的,可是想到失血的人体温会降低就放弃了。
叶沉音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嘴角溢出温暖的笑。
“你说这里会不会有蛇呢?”姜宁问,她抱着膝盖缩着脑袋,一脸惊恐。
“有可能。”叶沉音声音微弱。
“我脑子进水才答应你啊!放着好好的寺院客房不住,陪你当山顶洞人。唉,好饿啊!”姜宁委屈得要死。
“这样不好吗?夫唱妇随。””叶沉音顺口调侃她,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但姜宁大大咧咧地完全没往心里去,他的心里倒有点泛酸水。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我受伤的事不能传出去,寺院里人多口杂,不方便。”
“那这里就方便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回到寺院里去还可以让沈逸之给你解毒。”
“我中的毒没有大碍,明天就可以回城了。”
“哦。”姜宁摩擦着双臂,有点儿冷。
“过来。”叶沉音叫她。
姜宁累得直不起腰,爬着就过去了,嘟囔着说:“干什么?”恶声恶气的。
叶沉音看着她的头顶,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强行把她按在自己身上。姜宁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缓慢的心跳,挣扎了两下伸直了身子,心安理得地躺在了他身上。
她累得睡了过去,叶沉音趁她正乖巧,偷偷地抚摸她的头发。虽然遭了暗杀,可是难得的和她有了亲近的机会,原来她吃软不吃硬,看来以后要调整策略。本来暗卫都找到他了,谁知他远远地就听到了姜宁指挥东方澈捉鱼的声音,想起连城提醒他的“英雄救美”,活学活用,自己送到她面前让她“救”。
夜渐深,姜宁被叶沉音抱在怀里,她虽然不乐意被抱着,但是叶沉音的劲儿实在太大,知道反抗他他会加倍报复回来,姜宁就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挣扎。
东方澈在溪边醒来,发现姜宁不见了,以为她被掳走了,急得不行,跑回寺里和众人一说,东方珩赏了他一个爆栗,东方湛立马派人去找,沈逸之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看着东方澈的目光就像要吃了他,荀墨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到了半夜,还没有姜宁的消息,东方湛就亲自去找,虽然东方澈也想去,可是被东方珩拦住了:“你去找她?别到头来让我们去找你。不过,二哥……”
东方湛笑了笑,缓缓说:“我可能是喜欢她吧。”
东方珩也笑了,“她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我也挺喜欢她的,要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沈逸之眼神复杂地看着言笑晏晏的两人,脸色突然一黑,“还是先去找她吧。”
沈逸之和东方湛一起去找,一直找到了天亮才放弃。
“你真的喜欢她?”
“是啊,不过我可不希望她是我的妹妹。”
“可她现在是叶世子的未婚妻。”
“她不是真正的姜宁,婚约自然不算数。退一万步讲,她也曾是我的未婚妻,未婚妻而已,最后能不能修成正果也说不定。”东方湛自信地说,“你与她相识已久,难道不明白她的性子?她若不愿,大概是逼不得的。”
“我和她认识将近三年,她又是个透明的人,心里从来藏不住秘密,待人真诚率直,以她的脾气,如果不愿意嫁,跑到天涯海角都是可能的。我与她……情同兄妹,当然不愿意看她郁郁终生,只希望她能平安喜乐。”沈逸之言辞恳切,与姜宁认识这么久,知道她是个聪明善良的姑娘,或许是不愿意连累姜府,不然以她那层出不穷的小诡计,早就离开了。
第四十四章 云影
回到寺院的时候,东方珩已经不见了,他传信给自己的府兵,命令他们搜山找人,自己又回到皇城,意欲调集更多的士兵来寻找。
此事一旦闹大,便很难收场,只是姜宁生死不明,没有别的办法。
姜宁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一阵恐慌,搜山开始之前,叶沉音便收到手下的消息,没想到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自己受伤之事实在不宜传出去,只好抛下姜宁自己先走。
姜宁一觉醒来,发现叶沉音很不道德地丢下她跑了,山洞里一群士兵围着她面面相觑。她吓了一跳,想到自己还穿着中衣,睡得头发蓬乱,应该十分不雅,顿时在心里诅咒了叶沉音无数遍。谁知身上竟然好好地穿着件宽大的男装,细细一嗅,竟然有股冷冽的香气,是她曾经在叶沉音身上闻到过的。
“姜小姐,掳走您的贼人呢?”为首的军官问道。
“啊?哪来的什么贼人,不是叶……”姜宁一片茫然,却及时地住了嘴,叶沉音好像说过他受伤的事绝不能泄露,便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不知道。”
那人也不好再问,只好又问了姜宁可有受伤之类的话,姜宁摇摇头,自己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回去。
东方澈见到她平安归来,眼眶都红了,一叠声地问她有没有受伤受欺负,最后恨恨地说:“都是我不好,没有照看好你。”姜宁大,这个小弟弟的保护欲太强了吧?此事与他无关,要怪就怪叶沉音行事无常,性格怪异吧。
叶沉音给姜宁留下的难题简直要把她逼疯了,她什么都不能说,只好装傻,有人问她就敷衍地答几句,大致都是“不知道”之类的话。
沈逸之看出她的为难,出声说她是受惊过度,应该好好休息,驱散了来人,一时间她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昨日来的几个人。
“现在没有外人了,你可以说了。”沈逸之出声。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姜宁心虚,咬着下嘴唇。
“真不说?”沈逸之气极反笑,“姜宁,你消失一个晚上,你知道我们多担心吗?”
“我真不知道……”姜宁拉着沈逸之的衣袖左右摇晃,“沈逸之,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担心了。”她哄小孩般的语气让旁观的人惊异于他们感情的深挚,沈逸之却明白这是她的小把戏,她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每次惹事了就抓着他的袖子认错,演技拙劣,偏偏他每次都中计。
“死了都没人管!”沈逸之恶狠狠地甩了袖子走出去。姜宁却不气恼,笑眯眯地看着其他人,看样子她要一一拉一遍袖子才行了。
东方珩一阵恶寒,摆摆手说:“你这套也就对沈逸之有用,我就算了吧!”东方澈睁大了眼睛,小鹿般的眼神清澈透亮,他攥着拳头说:“从今往后,我好好练功,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姜宁高兴地大叫,摸了摸东方澈的脑袋,心里感叹道:小东方最懂事了!东方澈不满地打开她的手,撅起嘴说:“姜姐姐,我是个男子汉,以后不要随随便便摸我的头好不好?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是你的靠山!”
姜宁听着这话笑得直不起腰来,为了不打击他,忍着笑意说:“那姐姐以后就靠你保护了!”
剩下的人里,东方湛最不好打发,荀墨就没事了,大家是一伙的,他又向来不管这种事。
东方湛一直沉默不语,等众人散了,他才出声道:“姜宁,陪我出去走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禅房,踏上幽深曲折的小径,日色温柔地在小路上投下阴影,细碎光影,斑驳陆离。
“是叶沉音吧?”
“啊?!”姜宁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
“昨天带走你的人,是叶沉音,你身上的衣服,布料是战王府特有的,想想也只有叶沉音叶世子了。”东方湛站定,转过头看姜宁。
姜宁咬着嘴唇,倏忽又笑了,“知我者东方也。他有些急事找我,我答应他不可以告诉别人,就不会食言,我希望你不要问,我也不必因为隐瞒而欺骗你。”
“我永远都信任你,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姜宁,我从没这样信任一个人。”东方湛忽然抱住她,姜宁脑子一片空白,他的话却一句句钻进她的耳朵。
“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你坦诚,我有一个秘密,永远都不可能对别人说。”姜宁轻叹一声,“不要那么信任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你唯一能深信不疑的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姜宁,你已经告诉我你有一个秘密了,这是不是说明我在你心中也有一席之地呢?而我也不必知道它是什么,我愿意信任你,愿意任你保守秘密,等到有一天,你自己愿意说了,我也愿意倾听。”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摆脱这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和与叶沉音的婚约,重获自由。其他事情,我真的没心思考虑。”姜宁摇摇头,无奈地看着东方湛。
东方湛仍然温柔地看着她,“我会帮你的,姜宁,相信我。”
姜宁不说话,如果不是早一步遇见顾炎,她早就动心了,或许,她早已经动心了,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她觉得顾炎因她而死,心里愧疚,又觉得爱上别人是对顾炎十多年照顾的背叛,爱情是谁也说不清理不顺的一团乱麻,线的那一头系着谁,也没有人知道。是顾炎让她学会了爱,可她这份独一无二的爱却不能因为感恩就轻易相许。感情,哪里是能等价交换的呢?如果可以,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可能因为顾炎和东方湛两人的某种相似之处都能温暖她,使她不必独自面对炎凉世事,不再感到孤独,获得了安全感,所以,她无法放下顾炎,同时无法控制地爱上了东方湛。可东方湛不是替身,他是东方湛,她很清楚,可正是这种清楚的认知,让她无法直面自我。理智往往是最折磨人的东西,她无法不顾一切地去接受东方湛的爱,甚至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姜宁将手撑在他的身前,极力抵抗着他的怀抱,可是远远看去两人的姿势仍然很暧昧。
荀墨坐在远处,看着互相依偎的两人,垂下眼睑,“你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还有可能全身而退吗?”
“一旦卷入皇家纠纷,尤其是夺嫡之争,想要全身而退,根本是不可能的。东方澈或许不想要那个皇位,东方珩就不一定了,而且,即使东方澈不想要,不代表他身后的人不想他当皇帝,人有时候,往往是被逼前进。现在兄弟和睦,很难说以后不会反目成仇。”沈逸之推着他转身,“我们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是吗?”荀墨低声轻笑,眼神晦暗不明,“是身不由己,还是心甘情愿作为权欲的奴隶呢?逸之,我们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总在想,你一身医术是为着天下苦病之人而生的吗?而我,是因为背负全家的血海深仇而苟且存活的吗?人活着,不总是在找寻什么活着的意义吗?”
“荀墨,你看天上的云,白得皎洁无尘,可是太过厚重的云层却有阴影,它是光的反面。我每次看到云朵之下的阴影都会想起你,你总是思虑过甚,内心里有无尽的哀思痛楚。可在外人眼里,你仍然如云般飘逸皎洁。有时候,活着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意义,你苦苦寻求活着的意义,只是如同世人说云无影一般,需要一个支撑你存活的理由。有时候,所有人都认同的不一定是对的,所有人都说活着该有一个限定的意义也不一定是对的。我们身处这样的时代世道,只能看到眼前的一方天地,所以只要看着眼前的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你不知道,活着其实是很简单的,并不要任何的理由,甚至如同死一般轻巧,只要你不去时时刻刻思考它。”沈逸之推着他缓缓地走着,他从来心思通透明亮,无忧无虑,并不是心无执念,只是拿得起放得下罢了。
“云影?呵呵……你并不知……”
并不知云从来没有影子,只是影子极力地攀附在那漂泊无定的云朵之上,成为云的累赘,成为云的瑕疵,它的心思,却从来不为人所知。
第四十五章 前路
西山之行纵然趣味十足,可姜宁莫名其妙的失踪和三位皇子大张旗鼓的寻找惹来的流言蜚语毕竟是个不完美的句号。
姜宁每日在侯府里无聊至极,好不容易出去玩了一次就出了事,姜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再让她出去闯祸,拘着她在侯府里教小汤圆四书五经。虽然以她中文博士的出身,教一个古代小学生绰绰有余,但是姜宁会那么老实地教那些酸腐言论吗?课堂到了后来就变成了“家教老师”姜宁的现代知识宣讲会……虽然汤圆也是将信将疑,但是那些充满神秘感的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物等课程,的确比四书五经更吸引人,尤其是姜宁间或拿一些现实条件允许的小实验引诱他,他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不过姜宁知道分寸,她教汤圆的都是在这个时代很有用的知识,不会超出时代太多,更不会拿着外太空外星人来使他困扰。
汤圆人小意志不坚定,又十分喜欢姜宁,不多时就被收服,成了望风挡箭的了。姜宁的活动范围大了不少,长信侯府里多了两个调皮捣蛋的“小霸王”,两个人把临安城里大街小巷都逛遍了,暗卫们叫苦不迭,在人群中常常跟不上主子的脚步,挤来挤去人就不见了。
甩开了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暗卫,姜宁当然是去找荀墨和沈逸之了。东方湛忙于国事,东方珩披挂出征去龙渊苍云边境的阳安,当他威风凛凛的骁骑大将军去了,东方澈?被他老爹关在国子监补课呢!沈逸之也不好找,进一次宫花半天,找他花半天,就算找到了,他也忙着配药制药,两个人连句话都说不上。
姜宁从长信侯府出来,一溜小跑,直到见了窄巷里的那棵熟悉的老槐树,看到修缮一新的房子,才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
荀墨坐在院中,思思偎在他的膝上,他轻轻地梳着思思的头发,神情温柔。
“吼~荀荀荀……墨!你在给思思梳头!”姜宁大呼小叫地进了院子,猥琐地挤了挤眼睛,“贤夫良父,居家旅行必备啊!嗯……梳得真不错,思思小美女,荀墨叔叔对你可真好呀!”顺便摸摸思思刚梳好的头发,思思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姜宁在荀墨对面坐下,托腮看他,他家仇得报,却并没有欢欣鼓舞起来,反而更内敛沉稳了。一直以来,他只穿白色的布衣,应该是给父母亲人戴孝。前不久,他们帮他给父母亲人立了衣冠冢,他一个人在父母墓前枯坐整天,没有流泪号哭,一双眼睛深如沉寂的死水。
好在第二天他就回过神来,自此之后,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是眉宇间的戾气和愁绪散了不少。阿诺和思思他们黏着他,他还会温柔地跟他们说话讲故事。
荀墨的耳根似乎有可疑的红色,姜宁还没看清楚,便见他黑着脸自顾自倒了茶喝,一副完全没看到她的样子。
“唉……虎落平阳被犬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小白菜地里黄啊……”姜宁用假腔调唱着,一边假做抹眼泪,一边偷偷看他。
果然,荀墨绷得紧紧的脸露出了一种不可言喻的表情,似乎有鄙视、无奈以及好笑,但他还是不露笑意,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姜宁。那眼睛里,完全是姜宁的倒影。
姜宁后背发麻,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荀墨啊,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嗯?”荀墨抿了抿嘴唇,愣了一下。他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从前李叔一直照顾着他,看着他不让他寻短见,后来李叔死了,他想死的念头反而没那么强烈了,只是安安分分做一个乞丐,有吃的就吃,有地方就住,似乎连家仇都淡忘了。再后来,姜宁拿家仇激励他,又把他捡回来,他帮她照看孩子们,从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反而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报**洗血冤屈仍然是第一位,但是不会轻易想到死亡。
而现在,姜宁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此前,或为生计所迫,或为家仇所缚,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仿佛人生只有一件事有意义。而这件事,现在已经得到了圆满的了结,那么,他的方向又在哪里呢?
荀墨看了看支着腮帮子认真看他的姜宁,忽然发现,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就确定了未来的路,无论这条路有多艰辛,无论最终有没有结果,他的心早就不顾一切地替他做好了决定。
他装作苦恼的样子,逗姜宁:“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做‘奶妈’照顾这些孩子吧?”
“噗……”姜宁一口茶水喷了半张桌子,荀墨嫌弃地看了看打湿的衣袖。
“你……做奶妈有什么不好了?!哼,不要职业歧视好吧?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认真点!”
“嗯?那你来好了。”荀墨的目光不小心扫到姜宁几乎一马平川的胸口。
“……”
姜宁羞愤地捂住脸,“臭流氓!不跟你说了,人家关心你,你还嘲笑我!狗咬吕洞宾,哼!”
“自己的事先捋清楚再说吧,你于我有恩,我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抛下你不管呢?”荀墨淡定地收回视线,一本正经地说。
姜宁内心抓狂:有毒啊有毒啊!他怎么能在蔑视了她的胸围之后这么正经地说话呢!这个荀墨是真的荀墨吗?不会是假的吧?
“那好吧……”关心他的事,就当她智障了吧。不愧是跟沈逸之臭味相投的人,连毒舌都是一样的杀人不见血,她输了。
“那这样的话,我们来聊正事吧。”姜宁这才开始跟他讨论起天香楼的发展问题和他们暗中势力的扩张事宜。姜宁在这个地方几乎是没什么靠山,所以她就一直思考着怎么给自己加一些底牌,以后万一和叶沉音撕破脸,她也好溜之大吉。虽然她不是什么商业天才,但是好歹是来自新时代的人,见识比这个时代的人不知多了多少,反正又不是让她去造飞机大炮、轮船火箭,她学生时代受益于教育模式的培养,基础化学、应用物理、经济理论什么的不在话下,她的思想见识也在社会中磨砺了多年,又有荀墨之才保驾护航,天香楼在龙渊国已经开了几家分店,甚至还在其他三国都城站稳了脚跟。他们在暗中急速扩张着,而明里暗里也会遇到一些障碍,却总有人为他们开方便之门,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应该就是那几个忙得不见人影的皇子了,姜宁自然很感激他们。作为回报,她开始真心结交那些帮助她的势力,给予他们一定的便利,双方合作共赢。
在强大的经济力量支持下,荀墨开始暗中招募江湖人士,培养了很多忠心耿耿的死士,虽然隐藏在各地毫不起眼,但是也是姜宁以后逃命的一大保障。姜宁只当甩手掌柜,就出出主意,倒是荀墨天天忙碌得很,他的才能卓越,却让姜宁招来管理“家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但他却是甘之如饴。因为他的腿脚不便,几乎是不可能再入官场的,但以他的文采做一个文士也是绰绰有余,他却自愿选择了做一个不那么“体面”的商户,其中的牺牲,姜宁不是不知,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她多次旁敲侧击地询问荀墨日后的打算,他却总是一笑置之,含糊地应付过去。
这一次她来找荀墨,想同他严肃沟通一下他的发展问题,如果他不愿意为她经商,她可以找东方湛帮忙。她从来不觉得残疾是一种障碍,但这个时代因为生产力低下,很多残疾人只能终生藏于人后,不见天日,她觉得荀墨未尝不想出仕,只是碍于社会情理,害怕他人的眼光。
“哦?你还能想得到正事?真是难得。”他偏头微笑,声音酥麻。荀墨心事一了,人也调皮了很多,姜宁常常被他和沈逸之怼得满头包。
“荀墨我跟你说,不要太皮了,本姑娘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哼!”
“是啊,吃肉吃了不少,就是不长脑子。你怎么想,都写在脸上,不过是怕我不开心,想推着我往前走,不让我有时间瞎想。其实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平静难得,所以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心中自有坚持,也不需要有人理解。”荀墨自己推着轮椅到了台阶前,姜宁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所以他回头喊她:“呆子,愣着干嘛?来帮个忙。”
姜宁连忙跑过去把他推上去,荀墨自己回书房读书了,却让姜宁去厨房做午饭。姜宁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使唤了,气鼓鼓地在菜里多加了两勺盐,结果所有人一起把她扔到了门外,站成一整排,堵在门里口逼她认错。
姜宁更生气了,一个个都不像样子,就知道欺负她,哼!
第四十六章 君臣
在远隔千里的苍云国都城凤宁,宁瑶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时隔两年,月神广场上的杀戮气息似乎渐渐淡去,凌云塔上的火光也不再是可怕的梦魇,她安稳地坐在自己渴望多年的位置上,俯瞰苍云子民。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做一国之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她没有名正言顺的信物之时,国中的迂腐之士总是不服管教,明里暗里与她作对。每每政令下达有所阻碍,她就会去皇陵看她的母亲,只要想到她们都败在了她的手上,最终拥有苍云国的人是她,她的心里就会一阵舒松畅快。是啊,最后赢的人是她。
她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逐出宫去,偌大的皇宫只有她一个人是主宰。每当入夜上灯的时候,碧瓦琉璃闪烁着光芒,整个皇宫金碧辉煌,她下令皇宫内不许有一盏灯熄灭,不许有一片阴影。她就生活在这通天的光明中,不会有任何的妖魔鬼怪来恐吓她。
“这些老古板!我不过是破格提拔了几个人,不能拿我怎么样,就天天弹劾他们,闹得朝庭上下鸡犬不宁!”宁瑶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实在忍无可忍,拿起奏折就向台阶下扔去。
“啪!”奏折砸到阶下拿着笏板的紫衣官员头上,他却一动不动,没有吭声。
“你是死人吗?!我早叫你去处理了这些反对我登基的官员,他们怎么还如此嚣张?是你不想做还是没有能力做?看来我要撤了你这个不称职的丞相了!”
“陛下息怒。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这些官员大多出身豪门贵族,且为官已久,他们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前番清洗我们已经被九位国师警告了,他们代表了我们苍云国的根基,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况且,这苍云朝堂也不是陛下提拔的那些新人可以轻易治理的,一切都还需要时间。”
“连承君!我提拔谁还要你管吗?”
连承君丝毫没有害怕她的厉声呵斥,只温和地说:“陛下,您提拔的这些人里的确有许多品行不端、才干不够的庸才,若让他们掌控苍云朝堂……”
“够了!你总是说我不够好,我当女皇就这么不堪吗?比不上宁妤?!”宁瑶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连承君没有反应的反应更让她气愤不已,她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就砸了出去。
墨汁飞溅,落到他的紫衣上,迅速消失不见。砚台砸到了他的额角,他没有躲,甚至连声都不吭。他的血混着墨汁流下来,可是他的眼底还是一片清明,干净无垢,如新雪,掩盖了所有尘世的污秽。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宁瑶慌了神,急忙跑下来,看清他狼狈的样子,想起自己的失控,悔恨不已。多日来的郁愤在一瞬间爆发,她扑到他的怀里,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陛下,别哭了,我没事。”他依旧温和,语气中带着宠溺,单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可是流血了……我不许你有事,我命令你不准有事。”她哭得更凶,泪如泉涌。
“陛下,回阶上去吧。”他松开她,看着她泪眼婆娑。
她像只委屈的小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自己的皇位上去。
“陛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您说,首先,我希望您以大局为重,不要驳回我的建议。”他突然很严肃,“龙渊派姜到我们两国的边境,在阳安集结了小支军队,大约有两千人,与陈邑隔江对峙,虽然不对我国造成重大威胁,但两边百姓常有冲突,我苍云百姓迫于对方军队威势,不敢申诉。这只是一个信号,代表着两国关系恶化的开始,龙渊这几年风调雨顺,内政安稳,不像我苍云连年干旱,颗粒无收,而且陛下您才登基两年,内政不稳,一旦开战,龙渊必定势如破竹,直取我方陈邑,取道肃南,最后逼近凤宁,这一路都是我**备最薄弱的地方,很容易就会被攻破,而姜,是龙渊新一代将领中的佼佼者,我不怀疑他有领兵直破凤宁的能力。”
“那我们该怎么办?召回魏晗,让她带兵去陈邑?”
“自然不可。魏将军在燕凉镇压邪教,而且离荒近年来比我国经济更萧条落后,他们天性嗜战,如同蛮匪,魏将军需要在燕凉防备他们。”
“你有办法,说吧。”
“和亲。”
“好。”
“让七公主宁歆去龙渊和亲。”
“不!绝不可能!我不同意!”宁瑶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激发,她红着眼,“凭什么让她有好日子过?!她一直站在宁妤那边,我没有杀她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凭什么让她去龙渊和亲?”
“陛下!您不要再任性了。七公主当年并没有支持六公主,她也没有伤害您。您已经破坏了四公主和五公主的婚事,使她们的丈夫横死,还把她们关进了离宫,让她们孤独终老。您又把七公主贬到浣衣局,折磨了她两年,她也是您的亲人,是苍云的公主,让她去和亲是最合适的。”
“不,我反对,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下去吧,再想别的办法。”宁瑶还是不同意。
“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您现在这么难受,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呢?您每天晚上被当年的噩梦惊醒,难道不是因为您抓着当年的事不放吗?所有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最终胜利的人是您,您还有什么不满的呢?让这些当年的人和事过去吧,七公主走出了您的视线,就不会时时提醒您那些过往,放过她们,也是放过您自己啊!”连承君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可是我不愿意看到她们过得好!当年我受过的苦,我要十倍百倍地还给她们!”
“去龙渊和亲哪里是什么好事呢?如果龙渊确有野心要吞并我苍云,那七公主的存在就是他们背信弃义的标志,她到龙渊,实是走入了龙潭虎穴,前途未卜,艰险万分啊。况且,国师她们已经对您的这些行为非常不满了,不管怎么说,只要七公主在苍云活着,她就是您没有子嗣前的第一继承人,不排除她们有暗害您的野心。她嫁到龙渊,不就失去了继位资格吗?这难道不是您最应该在乎的事吗?”
“可……好吧,我答应你。你拟好诏书,安排好一应事宜吧。下去吧,先去洗把脸。”宁瑶显然被这些话打动了,目光闪动,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不少。
连承君走出大殿进入偏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额头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
一个红衣大宫女端着水走过来,她是宁瑶的首席女官何雪夜,对于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深知宁瑶的难以相处,只有连承君,能反驳她的意志,能把她那些荒唐的决议压下来,所以,苍云国的实际掌舵人应该是这个温和睿智的连承君,而不是那个内心充满了仇恨,被蒙蔽了双眼的脆弱小女孩。
她把毛巾递给他,“丞相,何苦呢?为什么不躲一躲?”
“她不喜欢有人躲避她,我也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