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变瘦了,也更漂亮了
对面的男人一袭暗青长袍,腰以下用银线绘着大朵牡丹,标杆般笔挺的伟岸身材,肤色古铜,过肩长发以两指宽的抹额束起,发丝泛着奇异的幽蓝光泽。
他闻言回身而望,与董阡陌打个照面。一小幅银质面具遮住他的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极为性感的双唇,自成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气质。
印象中,这个男人从未取下过那个银面具,不论什么场合都是如此,不论多少人之中很容易一眼找出他。尤其是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如寒星凉月,暗藏着狼一般的锋芒。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毓王亲随,季青!
季青在漠北军中战功累累,现任五品轻车都尉。董阡陌之所以直呼其名,不用称他季将军,是因为季青原本就是董府的下人,是宇文昙从他外祖父手底下侍卫中挑出来的翘楚。
季青双唇紧紧抿起,与帘子后方的董阡陌视线相交,两人均不露声色。
董阡陌不动,他也不动。
两道视线胶着。
周围的人之中,官差是不敢动,不敢说话,舒楷书是觉得奇怪而没有出声。
画面诡异定格,如此静了半晌时光,忽而被打断。啪,啪,啪,地面瞬间洇开了几个深色印记,渐渐叠加成片。
这一刻天降雨水,越下越大,季青的幽蓝长发被打湿了一点,更显出那种狼一般的野性。
“四小姐慢走。”他终于开口说道。
董阡陌点头,放下帘子。
马车放行,继续往前走,车轮经过季青身边的时候,他的上唇略动,似乎说了句什么。除了车内的董阡陌,其他人都没听见,也没察觉。
董阡陌听见他说,“你变瘦了,也更漂亮了,小陌。”
这话清晰地字字在耳,董阡陌万分错愕,不敢相信季青那种冷酷无情、绝情弃爱的男人会说出这种话来。
更令人疑窦的是,季青曾是董府侍卫,董阡陌却是董府的小姐。这二人是什么关系,才能让季青喊一声“小陌”,还说出“你变瘦了,也更漂亮了”这种不清不楚的话?
一个最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很快被否决了。
绝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思绪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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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听说你受伤了?”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打断董阡陌的思绪。
原来马车已来到菜根庵外,说话的是立在门口,微微含笑的董家五小姐,董怜悦。
只见她双眉弯弯,琼鼻小巧上翘,唇边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脸颊薄施一点茉莉籽粉。一身红衣,撑一把白绸布伞,如雪地红梅,实在可喜。
董阡陌下车,不由讶异地问:“五妹怎么也来了,多久来的?可拜见过母亲了?”
董怜悦甜甜一笑:“早晨刚到,只见过二姐,还不曾见着母亲。”
董阡陌道:“母亲说了不许你来你还来,你倒胆大。”
“嘻嘻,谁让你们出来散心也不带我?若是母亲怪我,我还指望四姐你帮我说情呢。”
“想拉我下水,门儿也没有。”
“不行,四姐你不帮我,我就……我就这样抱着你不松手了!”
“你这丫头,就会闹我。”
董阡陌与董怜悦姐妹二人共撑一伞,笑语连连。
护送马车而来的舒楷书也不打扰,解了套车的枣红小马,放它在山涧边吃草,饮洼地中的雨水。
这时候,山道远处奔过来一个灰色的身影,跑得跌跌撞撞的,时而往回望一眼,仿佛身后有人在追。
见了这一幕,董阡陌与董怜悦停止了说笑。
舒楷书温和地建议道:“董小姐你们先进去吧,将门关好,待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董阡陌和董怜悦迅速走进庵堂,关上山门,出于好奇从门缝里向外看。
只见山道上的人影跑近,僧衣麻鞋,衣上染着成片的暗红色的血,却不像是他自己受伤流的,像是被溅上去的血迹。
董阡陌认出那小和尚就是那天假扮小贩,上门卖玉的少年。
面上不露痕迹,手指却不自觉地暗暗握紧,直到董怜悦低呼,“四姐你抓疼我了。”董阡陌才发现她们还一直牵着手。
“那个小沙弥是什么人?四姐你认得吗?”董怜悦问。
“没见过。”
“瞧他那副撞了鬼的样子,僧服还沾着那么多血,他不会是杀人了吧?”
“可能吧。”
“或可能是他撞见了别人杀人,侥幸逃命出来的。”
“也有可能。”
这时,小和尚终于跑到山路尽头,倒在舒楷书的脚下,昏了过去。舒楷书蹲下,轻拍两下他的背,小和尚渐渐醒过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有人……杀人……救命……”然后又昏了。
舒楷书往山路下看,并不见有什么人追赶。只是山道上远远近近留着数点鲜血,天色阴霾的昏暗中,看着十分怖人。
董怜悦吃惊地说:“有人杀人?还真让咱们猜着了。”
董阡陌比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舒楷书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而后转身走到庵外,隔着山门沉声说:“董小姐,你们关好门就别再出来了,舒某先告辞了。这个小和尚的事,你们暂且别告诉其他人,舒某要将他带走,再作打算。”
董阡陌道:“多谢二公子送我回来,害你陷入麻烦,真是抱歉。”
“告辞。”
“慢走,一路小心。”
舒楷书把马和马车都留下,只身背起昏迷的小和尚,往山峰另一侧的荒坡走去。
他走之后,董怜悦看一眼董阡陌,很紧张地问:“怎么办?咱们真的不跟其他人说吗?万一闹出乱子来怎么办?”
董阡陌问:“母亲和二姐在哪里?”
董怜悦摇头说:“我没见着母亲,听师太说她被人请去法门寺了,还没回来。”
“二姐呢?”
“刚才见她在西厢梳妆。”
“走,去看看。”
进了西厢,左边一间的房门紧闭,董怜悦上去敲了敲门:“二姐,四姐也回来了,我们来看看你,你觉得好些了吗?”
站在门外,董阡陌忽而闻到一丝轻柔的木兰香气,一丝一缕,若有似无,撩拨人心。
良久,门里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我睡了,你们到别的地方去耍,不要来吵我。”是董萱莹在说话,嗓音里带着两分沙哑。
董阡陌和董怜悦相顾一眼,董阡陌悄声问:“二姐这是病了?”
董怜悦悄声答:“听说染了风寒,头疼。”
两人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并未离开房门多远的地方。
“那可麻烦了,”董阡陌压着声音说道,“偏偏这会儿出事,母亲不在,二姐又身体不适,只剩咱们两个,真是六神无主。”
“你是说小和尚的事?救走他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是山下的农户,不过我所指不是小和尚的事,而是方才上山时听说的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听说毓王府失窃了一件重宝,贼人带着宝物逃走,如今就藏身在这座大山里。”
董怜悦惊奇地睁眼,“毓王府失宝?难怪我上山时见到官兵查道。”
“是呀,看那情形,传言应该不假。”
“不知是什么重宝被窃,值得这样行师动众地寻找?”
“这个倒没听说,”董阡陌压低嗓音,神秘地说,“不过我还听说,毓王府半月前殁的那一位……如今她的灵柩就停放在法门寺中,一直闹鬼,多少高僧念经镇压都不管用,闹得可凶了。”
董怜悦吓了一跳:“你说的是从前的王妃,韦墨琴?”
“除了她还有谁。”
董怜悦不大相信:“那都是些以讹传讹的话吧,人死就死了,哪来的鬼。”
董阡陌道:“话虽如此,可那个人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咱们都知道一些。她死得过于冤屈,变成厉鬼来索命也不稀奇,否则何必诵经超度四十九天呢?早该下葬了。”
“嗯,”董怜悦害怕地说,“天都快黑了,又阴雨绵绵的,四姐你快别说这个了,我汗毛都进凉气儿了。我不管,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谁让你故意拿这些话来吓我!”
“我也怕呀,”董阡陌声音颤抖的说,“我都亲眼见着那个鬼了,不知她会不会缠定我了?”
董怜悦瞠目结舌:“你是说,你见鬼了?韦墨琴的鬼?”
董阡陌用哭音说:“谁的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女鬼,长发披面,穿着一件道姑的缁衣。我只记得自己被她重重推了一把,滚落悬崖,如果不是抓住崖边的树藤,我已经摔死了。”
“真的!难怪听说你好端端的落崖了,原来是这样!”董怜悦害怕地远离了几步,“那个女鬼现在还缠着你吗?”
“呜呜,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董阡陌闭眼,两手捂住耳朵。
对面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董萱莹披一件狼皮斗篷走出来,面容娇美清秀,宛如荷花一瓣,眼窝略陷,透着点点憔悴。
她瞪了董阡陌一眼,娇声低斥道:“这大白天的,四妹你发什么鬼梦呢?哪里有鬼,你倒指一个给我看看。”
董阡陌受惊,道歉说:“对不起二姐,吵到你休息了,我这就回东厢那边去。”
“站住。”
屋里又有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响起,“你再说一遍,你看见了什么?什么人推你落崖?”
屋中人一步一步踱步而出,眼神冰凉摄人,如一泓冷泉。
董阡陌抬眼,见宇文昙逆光立在那里,淡淡光晕笼罩周身,素白的长袍襟摆上一字成排的银色纹,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肩头还有雨水的湿意,沾着一两片淡黄的迎春花瓣。
数不尽的丰神俊秀,道不完的清逸出尘。
唯一不妥的地方,就是他从董萱莹的房里走出来。
第32章 四妹,希望你有自知之明
“二姐,表兄怎么在你房里?”董怜悦的小脸满是惊讶,想问又不敢多问,“你,你们……”
董萱莹白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你想哪儿去了,表兄就是为方才你们提到的王府失宝之事,专程到山上来搜贼人的。他在法门寺遇到母亲,听说我染了风寒,才来看看我。”
“哦。”董怜悦小声应道。
宇文昙不理会其他,直盯着董阡陌看,又问了一遍:“你说你见到了鬼?你说是女鬼推你落崖,你怎能断定那是人是鬼?”
董阡陌惊慌地后退,一直退到了董怜悦身后,才说:“不,根本没有什么女鬼,我是和五妹妹逗着玩呢。请表兄恕罪,我不该拿你们家的事当故事讲,我不知道表兄也在这里……”
董萱莹冷声斥责道:“你太失礼了四妹,当着表兄面固然不能议论他的家事,难道背着他就可以了吗?”
“不,”董阡陌摆手,垂头,“背着他我也不敢说了,小妹知错了。”
董阡陌拉一拉董怜悦的袖子,董怜悦试着为她求情:“四姐真的不是故意乱说话,请表兄和二姐不要再怪她了,她刚摔了一回悬崖,没丢命就是万幸了。”
董萱莹冷哼道:“吃了一次亏还不知疼,好了,你们快回东厢吧。”
“谢二姐。”
董阡陌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拉着董怜悦就要快步离去。
“慢!”宇文昙仍不罢休,“你说女鬼是你编的,就拿出证据来。”
一闻此言,不只董阡陌愣了,董萱莹也一愣。董阡陌编出的瞎话,她自己都已亲口承认,又需要什么证据呢?难道宇文昙气糊涂了?
董萱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觉得牵扯到韦墨琴的事,表兄总是一反常态,要么无缘无故发脾气,要么就追根究底地一问再问。有时候,她真不明白表兄的心思,特别是对韦墨琴。
董怜悦虽然年只十五,却是冰雪聪明。
她想了想,问董阡陌:“四姐,刚刚你说有人推你下悬崖,可能表兄关心的是这个吧不是说有王府逃出的贼人藏在渔樵山上吗,会不会和袭击四姐你的是同一个,或者是同一伙人?”
董阡陌紧张地说:“其实我就是自己走路不稳出的事,不干任何人的事。”
董怜悦看一眼宇文昙冰封三尺的俊容,知道他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于是又提醒董阡陌:“四姐你就再说说,袭击你的人什么模样?”
“……没人袭击我。”
“那道姑是怎么一回事?这里可是尼姑庵。”
“道姑是……我梦见的。”
“那你就说一下,梦里那个道姑的形容。”董怜悦这小妮子,非要为宇文昙问出个答案来。
“她穿一件道姑的缁衣,长发遮住大半张脸,依稀可见左脸颊上一道伤疤。看她的眼睛却有三分熟悉,像在哪里见过,眼角的血泪未干,手上拿着一件婴儿肚兜……”
“够了!”董萱莹气冲冲地打断她,“你编够了没有?你怎么不干脆说,你看见的就是韦墨琴?”
董阡陌受惊,不敢再说下去。
宇文昙却无法再保持平静,道姑的缁衣,婴儿的肚兜,左脸的伤疤,眼里的血泪……这些全是韦墨琴临死前的细节,董阡陌却说得分毫不差!
他一字一字慢慢问:“你所说这些,是你亲眼所见,梦中所见,还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是,是梦中所见。”
“四表妹,别对我撒谎,我要听实话。”宇文昙沉声。
“是呀四姐,你提供的线索对表兄很重要,你就别再隐瞒了。”董怜悦劝。
董阡陌一副被逼得没办法的样子,勉强承认道:“是……我是真的亲眼见到了那个女鬼,我看到她推了我之后就向西北方向飘去,双脚凌空,因此我才说她是鬼。”
宇文昙剑眉一拧,重复道:“西北方向?”
菜根庵西北方向就是法门寺,韦墨琴的灵柩还停放在彼处!
起初他或许只有一分相信,可董阡陌不断否认,反而叫人更有理由相信,她想掩藏的就是事实真相。
此时此刻,耳聪目明如宇文昙也有五分相信了。
“你们三个留在此处,无本王允许谁也不能离开。”他留下这话,匆匆离去。
宇文昙一走,只余她们三姐妹。
董怜悦见董萱莹仍然怒意不减,于是笑眯眯地打听:“二姐你的狼皮斗篷是表兄送的吧?”
董萱莹果然面色缓和,玉手滑过丰润的毛皮,声音中的甜蜜之意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表兄亲手猎的狼,本是打算送给祖母的。听说我在山上偶然风寒,就先拿给我披了。”
董怜悦调笑说:“表兄心疼二姐,舍不得二姐受一丁点苦,这是咱们都羡慕不来的,对吧四姐?”
“是啊,二姐好福气。”董阡陌随声附和。
“算了别提了,”董萱莹忽而又冷下脸来,“我可不敢跟某些人提起表兄送的礼物,免得又冒出一个阿桃阿李的,在别人背后嚼舌根。”这话里的“某些人”,直指董阡陌。阿桃阿李,可不就是桃枝么。
董萱莹回想过去半个月的种种不顺心,几乎每次都和董阡陌有关。
水榭弹琴,董阡陌弹出了她弹不了的《煎棠雪》,令她这个董家最出众的嫡女大失颜面;
书房提亲,韦棋画明知董家四千金中,与宇文昙最般配的是她董萱莹,可偏偏挑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董阡陌;
晚间花厅,一碗被加错调料的燕窝粥,父亲也出奇地偏袒董阡陌,这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最邪门的是柴房那把火,明明下人在风雨斋外捉到了丫鬟桃枝,打晕后丢进火里,谁想一没把人烧死,二寻错了下手对象。
董阡陌全身而退,只能说她的运气太好,可她不会一直这样走运下去!
“四妹,你说咱们家是不是有小人作怪,该不该找个道士、道姑之类的来驱驱邪气?”董萱莹凉凉发问。
对于董萱莹话中的咄咄逼人,董阡陌仍是一副乖乖巧巧,将懂未懂的样子,脸上只能看到温顺的笑意。
“二姐言之有理。”她说,“不过寻生不如寻熟,咱们和律念师太都这么熟了,何不就请她?”
一提到律念,董萱莹的噩梦又回来了,顿时花容变色。
“哎呀,说了这会子话,肚子都空了,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可吃的。”董怜悦问,“二姐四姐你们同去吗?”
董萱莹扫了一眼董阡陌,冷笑道:“看四妹也不像饿的样子,五妹你自己去吧。四妹,我有个花样想请你帮我描了,你进来拿吧。”
董阡陌顺从地跟进屋里,董萱莹拿过本花木图册,翻了几页,找出几张曼陀罗花的工笔花样,放到董阡陌手上。
“本来我想自己描的,可昙表兄说了过几日会安排我进宫为太后抚琴。”
董萱莹话中的得意是那么明显,“光练琴就够我忙的了,可花样又是着急要用的,都是入宫穿的裙子上要绣的花,交给其他人做我都不放心。还好四妹你清闲,又肯帮我分忧。”
董阡陌微笑道:“当然了,我是家里最清闲的人,巴不得二姐能用得上我。自从右手不能使力,无法弹琴后,我就喜欢做女红打发时间。如果二姐不嫌我手笨,描完花样再帮二姐绣到裙子上的时间我也有。”
“那再好不过,”董萱莹也笑道,“外面绣娘做的东西,总不如家里姊妹的手艺巧。尤其四妹你,手艺之外,心思更巧。”
董阡陌谦道:“阡陌或许有一两分巧,二姐你却有十二分的灵巧和天赋。阡陌祝二姐马到成功,博得太后欢颜。”
“那么就拜托你了,”董萱莹将几张花样塞给董阡陌,别有所指地说,“四妹,希望你有自知之明,能做就做,实在做不来,还是不要太勉强为好。”
她的话外音是说,董家姊妹中,没人比她董萱莹更适合立于宇文昙之侧。她希望董阡陌认清事实,够不到的东西就不要乱伸手。
“阡陌谨记二姐教诲,一定带在身边,常常提点自己。”
董阡陌接了纸,收进袖中。
出得西厢,遇上了宋氏身旁的王嬷嬷。王嬷嬷用手帕擦一下汗说:“可算等到你回来了,四小姐这就跟老奴走吧?”
董阡陌奇怪地问:“是母亲要找我吗?不是说她去了法门寺还没回来?”
“请四小姐移步上车,车上面再同你细说。”
“那好吧。”
董阡陌随王嬷嬷上了马车,可马车走起来后,王嬷嬷竟出尔反尔,不和董阡陌多讲一句话,更不解释为什么宋氏去了法门寺,还急吼吼地把董阡陌也找去。
法门寺就在十箭之地的不远处,几乎刚上马车就又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法门寺的山门,比菜根庵简直是云泥之别。
走近去,路过的天王殿、大雄宝殿、文殊殿等处,每一尊佛像都是金光璨然,佛光慈悲,气象恢宏。
最后在三圣殿前停下,董阡陌踟蹰不前,被殿中的景象惊得一愣。
一口暗红色的松木寿棺摆在正中央的彩幡下,堂中除了宋氏、宇文昙和他的亲随季青季玄,居然连韦棋画也到了。
韦棋画身后的奶娘怀里,抱着毓王的长子小荔。
董阡陌立刻被吸去了全部注意力,脚下的步子都忘了迈。在王嬷嬷的再三催促下,她进了三圣殿。
居嬷嬷上前,二话不说摘走了董阡陌腰间香袋,抽了系绳,翻手一倒,一块碧绿透心的雕龙扳指托在掌心,跃入众人眼底。
“四小姐,你还有何话要说?”
问话的是亲随季青,那个在人后唤她“小陌”的男人。
众人形形**的目光都落在董阡陌身上,董阡陌却两只眼睛不够用似的,直盯着奶娘怀里的奶娃娃瞧。
人赃俱获,她还能有何话说,就让居嬷嬷替她说吧。
第33章 六亲不认,战神宇文昙
居嬷嬷说道:“老奴第一次见四小姐有这样东西,是三日前我们刚到菜根庵,入夜后夫人和二小姐都因旅途辛劳而早早歇下。老奴将各处灯火熄灭后,正要去歇息,不提防就见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站了两个人影。待老奴走近去看,其中一人就是四小姐。”
“两个人影?”宇文昙问。
“对,当时老奴被四小姐拦了一下,另一个人影转眼就不见了。”居嬷嬷描述得绘声绘色,“没看见正脸,看背影是个男人。这个玉扳指,就是那个男人交给四小姐的!”
于是众人都转头看董阡陌,目光复杂。
韦棋画凤目流光,似怒非怒,挺身仗义执言道:“你这老妈妈,不要见阡陌是软弱好欺负的性子,就让她背这样的黑锅。本王妃认为你此言纯属胡说,这东西也十有**是你栽赃给她的。阡陌,你说呢?”
“我,我,那个……”董阡陌刚从呆愣中回神,舌头不大灵光。
“冤枉呀,王妃,”居嬷嬷抢先说,“我是奴婢,四小姐是主子,我哪敢栽赃她呢?我亲眼见四小姐把这样东西当宝贝一样揣着,虽然疑惑小姐怎么有此等贵重之物,却也没多想。老奴也是今日才知道,这是毓王殿下的扳指。”
韦棋画仍坚持说:“这只是你一面之词,谁知你是不是让真正的贼子收买了,在这里煽风点火,挑拨我们两家关系!”
“王妃宽心,”宋氏端庄一笑,“咱们两家亲如一家,任谁都挑拨不动的。这位居嬷嬷虽是老迈无用,却也是我们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儿,祖孙三代都是董家奴才,她不敢乱说话。”
“既然老迈昏聩,保不齐有眼花看错的时候,让某些恶人钻了空子,拿阡陌当替罪羊。”韦棋画真的是力挺董阡陌,一挺到底了。
“呵呵,”宋氏笑睨对方,“王妃极力回护我家女儿,我也替女儿高兴,能得到王妃的友情。可如今就事论事,不是讲情面的时候,如果阡陌真做过交际盗匪的事,纵然我是她娘也不能容她。”
韦棋画道:“舅夫人您多想了,本王妃只是见阡陌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心有不忍。更重要的是,怕大家中了幕后黑手的圈套,离间咱们两家的亲戚关系。”
“王妃你想多了,有道是疏不间亲,我家老夫人是毓王殿下的亲外祖母,打小看着殿下长大,有什么能亲过这一层关系。”宋氏体贴地说,“不过我们知王妃也是好意,呵,事事都为毓王和咱们两家人考虑,顾全大局。”
宇文昙眉心一皱,侧头目视季玄。
季玄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形背向烛火投下一道阴影,形成无形的威慑。
此人比季青还略高半头,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眉若漆刷,眉下一对冰灰眼眸,五官轮廓深邃分明,宛如石雕。
长发披肩一泻而下,很奇怪的是,寻常男子无冠披发,总免不了显得疏狂不羁,可他这样反而清雅以极,全无半分懒散。
他就是宇文昙最得力的手下,为宇文昙打下半壁江山的人,季玄。
只听季玄说:“这赃物由四小姐随身携带,是不争的事实,是为物证。一位年高德劭的嬷嬷站出来指证,是为人证。人证物证齐全,四小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董阡陌害怕地摇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口:“我不知道那个东西那么贵重,那是我花两三钱银子买回来的小玩意儿,本想着下次看见表侄儿小荔拿给他玩。好在东西没弄丢,也没磕坏碰坏,就请毓王表兄和母亲宽宥我这次的无心之过吧。”
稚子无辜的眼神,天真软糯的声音,让人都有些不忍对她发脾气了。
可有的话又不能不说,季玄尽量用不太凶的口吻跟她讲:“事情没这么简单,四小姐,假如丢失的是其他物件,哪怕千金夜明珠,八尺血珊瑚,也不见得有这般严重。”
“真的很严重吗……那怎么办……”董阡陌问。
季玄难得耐心跟她分析情势:“王爷连京兆府官差都先后调来了五百人,漫山遍野地搜,此时此刻恐怕连天子都有所闻了,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明天御史言官就会参王爷一本越界调兵,天子面前也不好交代。四小姐,你觉得这样还不严重么?”
“那怎么办……”董阡陌的眼中一层泪光,盈盈发呆。
“交代出共犯,可以减罪。”季玄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居嬷嬷说她在院子里看到两个人影,另一个人是谁?”
董阡陌咬唇,摇头。
“交代清楚那个人,不知者不罪,四小姐你就可以脱罪了,”季玄很有耐心地逼供,“若是包庇匿藏重犯,纵然你是太师的千金,王爷的表妹,咱们王爷为了给天子一个交代,也只好忍痛大义灭亲。”
“……”董阡陌听到这里,承受不住惊吓,双眼一闭,软绵绵的向后一倒。
王府奶娘距离她最近,下意识的上去扶了一把,没想到把奶娘自己也带倒了,奶娘怀里还有个孩子。
顿时,奶娃娃的哭声响彻了佛殿,奶娘手忙脚乱地哄,却怎么也哄不好。
韦棋画生气地责备奶娘,抱过孩子哄了几下,总算不哭了。韦棋画瞧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董阡陌,对宇文昙柔声道:“这天儿也黑了,不如明日再审吧,寺里把厢房都备好了,妾身还让厨房做了几样可口斋菜,王爷你说呢?”
宇文昙点头,“辛苦王妃了,你来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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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王一行人是法门寺的贵客,饭菜说要就有,热气腾腾的什锦素菜端进冥想净室,三张大桌很快摆得满满当当。
宇文昙、韦棋画和季青季玄一桌,宋氏、居嬷嬷、王嬷嬷一桌,奶娘带着小荔一桌。董阡陌还昏迷着,被安排到饭厅旁的耳房,至于是要关,要锁,还是直接送进刑部,都要等那些人用过晚膳再决定。
宋氏打个眼色,于是,居嬷嬷抽出一块雪缎手帕,将玉扳指包好,恭敬地走上去捧给宇文昙。
“哟,”韦棋画打眼一瞧,美眸中笑意古怪,“这手帕上的梅花,绣工可真够细的,瞧这针脚,倒像是二表妹的手艺。”
居嬷嬷没料到王妃的眼这么尖,只好承认道:“贵重东西,还是包仔细得好,正好手边就这一块儿帕子。”
“二表妹果然心思灵活,勤快手巧,一位嬷嬷随便一拿都是她的绣工。”韦棋画称赞。
“呵呵。”居嬷嬷讪笑。
雪帕递到宇文昙手边,还未接着,韦棋画的玉手拦了一道,“王爷最爱梅花,可惜我绣不好,正好见二表妹绣得这么好的手帕,能借我学学吗?”
“王妃说哪里话,我们小姐不敢当。”居嬷嬷不想松手,“王妃真想学,奴婢明日就把二小姐叫来,当面回王妃的话。”
“呵呵,不用麻烦,我就看看这个。”韦棋画扯。
“王妃仔细手,奴婢手粗怕扎着你。”居嬷嬷躲。
雪帕中的东西滚了出来,玉扳指掉在石板地上,韦棋画凝目一瞧,原来玉扳指上偷偷缠了一张纸条,难怪不肯让她看。
董萱莹那个小贱蹄子,又送雪帕,又送情信,在自己这个王府正妃的眼皮底下耍花招。
韦棋画暗暗恼火,不等发作,忽听得“咔嚓”一道声响,掉在地上的玉扳指裂开了一条长纹,竟然碎成了两半。
韦棋画、居嬷嬷、宋氏齐齐变色,玉扳指碎了!
毓王兴师动众才找回来的翡翠玉扳指,就这样被摔碎了!!
用膳的众人,筷子还没夹上第一道菜,齐刷刷停在半空。只有小荔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抱着一块香梨啜得津津有味,口水长流。
居嬷嬷惊惧交加,哆哆嗦嗦地跪下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爷饶命!奴婢正要交给王爷,可是王妃她……”
“既然你说了自己该死,本王如何饶你性命。”
宇文昙连看都不屑看她一眼,眼眸平望,目视虚空,冰凉的嗓音像一味毒药,听得居嬷嬷打从心底冒寒气。居嬷嬷又慌张地转身向宋氏磕头:“夫人救我呀!”
宋氏也有点怕这种冷着面孔,六亲不认的宇文昙。她硬着头皮说:“居嬷嬷无心失手,不如先把她押起来再……”
“季青。”宇文昙唤了一声。
季青瞬间移步,一手提刀,一手提居嬷嬷,二话不说就往饭厅外走,竟是要拖出去就一刀解决的架势。
居嬷嬷被拖行了几步,全身筛糠,哭声惨烈。
宋氏几乎惊呆了,没想到宇文昙这样不给面子。两家是实打实的亲戚,她好歹也是宇文昙的长辈。
“这里是佛门净地,毓王你怎能……”宋氏含怒而斥。
宇文昙抬眼,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放过去,宋氏立时闭口不言了。
宋氏迅速低下头,脑际发凉,只觉一阵后怕。以前她仗着是宇文昙的舅母,端着董府主母的架子,渐渐就拿宇文昙当晚辈看了。今天才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可怕,多么的翻脸无情。
宇文昙,人称西魏的冷面战神,不是叫着好听的!他的长剑不饮血不归银鞘,动一动就会死一票人!
何况这一次动的,是宇文昙的雕龙玉扳指,调动十万铜甲军的兵符!
居嬷嬷的哭声从外面传来,离得很远还能听得见,“偷走玉扳指的是四小姐,要杀应该第一个杀她!不杀罪魁祸首就先杀老奴,老奴不服,老奴心里不服……”
“慢,不要杀居嬷嬷,要杀就杀我吧!”耳房的青幔帘子一动,一个虚弱的少女声音传来。
众人吃惊地回头看去,秀发如云,披散双肩的素衣少女,唇色苍白,看上去虚弱至极,扶着门框才能站直身子。
这位董四小姐,不好好的昏她的迷,怎么却跑出来替居嬷嬷求情?
居嬷嬷刚才可是一句她的好话都没说,不只扣给她了一个藏匿重宝的罪名,还说她私会过一个盗匪男子!
“真是我的错,不是居嬷嬷,”只见董阡陌强支着病体,娇.喘微微地解释道,“那个玉扳指,我前几日就摔了一下,裂了一道不明显的纹,所以居嬷嬷无罪,打碎玉扳指的其实是我。”
第34章 给自己找情敌,这一款最棒
在场众人十分震撼地看着董阡陌,仿佛她的头上突然长了一对犄角,仿佛她刚刚宣布的是,听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好玩,谁能一剑给我个痛快呀?
谁都知道毓王的怒火,没有人能承受得起,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偏她还自己走上去找死!
伊这姑娘,小小年纪,嫌命太长!
先不提被开释罪名的居嬷嬷作何感想,也不提养出这么一个实诚女儿的宋氏作何感想,只说第一回见着董阡陌的季玄,都有些不忍处置这位董四小姐了。作为一个人,天真烂漫到这种程度,难为这些年她怎么活过来的。
季玄同情地看一眼董阡陌,低声提醒她:“四小姐你想清楚了再说,在下认为你可能是晕倒时摔伤了头部,现在还有点糊涂。”
“不!”董阡陌小脸上满是认真,信誓旦旦地说,“扳指真的是我摔的,请你们刀下留人,带居嬷嬷回来跟我对质。当时摔玉扳指的时候,居嬷嬷她也在,她能证明我没有说谎!”
季玄唯有暗暗摇头,他终于明白,王妃为什么力挺董阡陌,又为什么如此之青睐董阡陌了。
如果非要给自己找一个“情敌”的话,天下间所有女人都一定会喜欢董阡陌这一款的。因为不用等王妃花费心思,动手剪除,人家自己就会找房梁上吊!
此时在中庭之外的九级石阶下,季青已将刀架到了居嬷嬷颈上。
他之前得过宇文昙的命令,要让居嬷嬷以命相抵。董阡陌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也不能阻止他,除非是宇文昙开口说不杀。
可宇文昙正闭目养神,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居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里只喊“夫人救我呀”,可宋氏完全被宇文昙震慑住了,什么求情的话都说不出来。
董阡陌顿时急了,大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非得砍一个人的头,那就砍了我吧!”
宇文昙眼未睁开,眉头却已皱起。
董阡陌这是在玩儿火,胆大包天的她正在宇文昙的底线上踩来踩去,赌宇文昙今天不会要她的命。
韦棋画不赞同地看着董阡陌,轻声道:“阡陌妹子,你表兄已经很烦恼了,你就别在这时候添乱了。他是你表兄,怎么可能真的拿你怎么样。”
董阡陌坚持地说:“要么就用我换居嬷嬷,要么就将我也一并杀了!”
韦棋画一阵头痛,只觉得董阡陌是扶不上墙的泥巴,一把将她拉到墙角,压低的声音从牙缝中往外挤,“你这拧脾气的丫头,你救那个老货干什么!你再这样拧,这样不知进退,嫂子我也难救你了,我拉你一把,你倒退三步!”
这丫头是属驴的?韦棋画怀疑。
董阡陌低头,低声回道:“多谢表嫂好意,可居嬷嬷诬陷我私会男人,她死了,我又找谁去辩白?表嫂真想帮我,就刀下留人吧。”
“唉,就为这个,你替她顶了摔扳指的罪名?小心将自己的小命也搭上。”
“阡陌身为董家女儿,名节本来就比性命还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求表嫂成全!”
“……”
韦棋画重新打量一眼董阡陌,觉得以往都小瞧了她。没想到这般软弱的董家小妹妹,还有如此的气节与见识。
她松开董阡陌,回过身,柔声对毓王道:“王爷你就松口吧,看把阡陌难为成什么样子了,就算真要处决居嬷嬷,也让阡陌先跟她对质完了再说,如何?”
沉默,只有一刻。
“季青,拉回来。”
宇文昙睁眼,向外一声沉喝。
这么些年下来,这世上只有一个韦棋画能让宇文昙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只要是她开口请求的,宇文昙几乎从没有驳回过。
冰川绝地的堂堂毓王宠妻如此,其他人都只有妒忌的份儿。其他人里,包括董萱莹,包括宋氏,也包括了韦墨琴。
季青闻言后,将已接近半瘫的居嬷嬷又一把拖回饭厅,随手往门槛上一丢。
今天他的刀出鞘很慢,换做平时,三十个居嬷嬷都一起了账,抢着去地狱报道了。季青的眼神飞快地扫过董阡陌的脸,旋即收回目光,银面具半遮住了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董阡陌上前两步,拉了一把瘫软地上的居嬷嬷,“嬷嬷,你还不快谢谢救你的人?”她好心提醒道。
居嬷嬷慢慢跪好,上来就给董阡陌磕了个头,脑门几乎触到了攒珠绣鞋的鞋面。
“谢四小姐救了奴婢!”
“哎呀。”董阡陌连忙避开,摇一摇小手帕,“我不是要你谢我,而是叫你好好叩谢王妃表嫂呢。”
韦棋画一笑,“不要了,自家人的事,谢来谢去的。”
“要的要的,”董阡陌敬佩地看向韦棋画,“大家怎么劝都不能让毓王表兄消气,表嫂您一句话,顶咱们大家一车管用呢。”
韦棋画垂睫一笑,眼底一抹甜蜜。
宋氏的面子却挂不住了,两分皮笑三分肉不笑地说:“王妃菩萨心肠,我们大家都感激她,可是翡翠已碎,覆水难收,不是王妃劝和两句就能解决的呀。”
韦棋画笑问:“照舅夫人这么说,我救人还救错了?那……”
居嬷嬷趴在地上,身躯一抖。
宋氏低咳一声,眯眼笑道:“王妃怎么会错呢,都是我管教下人不严造成的错。不过凭谁的错大,也不及我女儿阡陌的错大阡陌啊,你太叫娘失望了!”
董阡陌小嘴一撇,睁着一双委屈的水汪汪大眼睛,分辩道:“女儿真的不知错在哪里,也不知曾几何时得罪过居嬷嬷,让她捏造那些话来诬陷女儿。那个玉质碧绿的小玩意儿是咱们出京过闹市时,小贩当街吆喝,女儿觉得好玩儿随手买下的,绝不是所谓的赃物,女儿也从未会见过什么盗贼。”
“哦?”宋氏不信,“来菜根庵的路上,咱们母女三人同车,我怎么不知有此事?”
“当时二姐想看胭脂坊的蕙兰花粉,下车了,母亲您担心二姐乱走,吩咐王嬷嬷上去跟着。您一眼未瞧见的时候,阡陌也悄悄溜下车买了个玉扳指,当时居嬷嬷瞧得真真儿的,还直冲我瞪眼呢。”
宋氏将信将疑:“果真如此?”
董阡陌眼底清澈,一片冰心,坚决道:“女儿愿与居嬷嬷当面对质,若是有假,女儿就一头磕死在佛脚下,以死赎罪!”
“好,”宋氏直望居嬷嬷,“你跟大家说说,阡陌所言是真是假?”
居嬷嬷犹豫一下,慢慢摇头道:“奴婢上了年纪,平时十件事隔天就忘掉七八件,四小姐所说之事,奴婢没大有印象了。”
宋氏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怒视居嬷嬷,而后偏过脸,跟韦棋画解释说:“都说人老糊涂,这居嬷嬷的健忘在家里是出了名的,我早就想打发了她,又念着点旧情一直没打发。除此之外,她还是个有名的牛脾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任谁都休想让她说一句假话。”
“那可不好办了。”韦棋画遗憾地说。
居嬷嬷是一头不懂知恩图报的老牛,而董阡陌属驴,还是最蠢的那一种。看来董阡陌想翻身是不可能了,她对董阡陌的帮助也到此为止了。
可董阡陌仍不死心地盯着居嬷嬷,“你再想想,当时买完扳指,嬷嬷你拿眼瞪我,我一慌就将扳指掉地上了。这扳指就是那天让我摔坏的,嬷嬷你想起来了吗?”
居嬷嬷何等的人精,立马就寻思过味儿来了。
四小姐是要替她顶了打碎扳指的罪名,但也不是白白顶替,不带交换的。
“噢~~噢~~”
居嬷嬷猛一拍脑门,眼神发直,大张着嘴巴,露出最最逼真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好似失忆多年的人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
居嬷嬷一脸悔意,向上面几位连连磕下响头,“打死奴婢这个老糊涂!怎么竟把这事忘了!”
“你又想起来了?”韦棋画感觉不可思议。
“是呀,”居嬷嬷抬头,眼神飘远,回忆道,“当时老奴只顾着看二小姐,怕她走远,虽然眼见四小姐也溜下车买玉器,但老奴并未多问。四小姐说老奴瞪她,其实是她偷着下车,自己心虚呢。老奴没瞪她。”
“可不就是我心虚嘛,嬷嬷您终于想起来了。”董阡陌欣慰一笑。
“是呀,当时四小姐买了翡翠扳指,手一滑掉在地上,四小姐你差点儿没哭起来,想再跟小贩换个新的,小贩说他就那一个,四小姐只好作罢。”
不得不说,居嬷嬷也是一个编故事的好手。
董阡陌接道:“不,嬷嬷你离得远没听见,那小贩说的是货物出手概不退换,其实那种扳指,他还有好多呢,只是不肯换我个新的,真是奸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整地“回忆”出了董阡陌在集市上买到毓王的兵符,又失手摔坏的整个过程。每一个细节都若合符节,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一桩事更真实发生过了。
“好多的扳指?”季玄吃惊地插问,“都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扳指?”
“是呀,各种颜色的都有,”董阡陌点头,掰着纤细的手指,一样一样地数,“红的是玛瑙扳指,黄的是黄龙玉扳指,紫的是紫玉髓扳指,芙蓉色的是独山玉扳指,蛇纹花色的是岫玉扳指……每样都是两钱银子,只有翡翠扳指要三钱,我还价两钱银子一吊钱,小贩也卖给我了。”
“这么说,这扳指是假的?”季玄捡起地上的翡翠扳指,从断口处查看,浓眉紧皱。
“可能是吧,我也不懂得看真假,”董阡陌神情天真,“不过这么便宜的小玩意儿,买着真的还奇怪了呢。”
宋氏等人面露慰藉之色,压抑着的心头顿觉得松快了两分,原来,摔了个假扳指。
季玄托在宽厚带茧的掌心上,再三细辨,最后深深叹气:“不,这就是真正的翡翠雕龙玉扳指,是我们铜甲铁骑的三军兵符。这上面有十六处暗记,每一处只有对应营各分队的主将才知道,这是任何作假的玉匠都仿造不出的。”
“怎么会这样?”宋氏大为纳罕,“阡陌在小贩摊上买到了真正的铜甲军兵符?只花两钱银子?”
“两钱又一吊。”董阡陌小声纠正。
“四小姐还记得小贩在何处摆摊吗?”季玄双目一凛,紧声发问。
第35章 四妹妹,我早认准你是我儿子的娘
董阡陌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这是我头一次出门,一路都坐马车,京城的路我是认不得的。”转头去问居嬷嬷,“嬷嬷你是常出门的,你还记得吗?”
居嬷嬷心里爆了个粗口,脸上却是迷茫的神色,“咱们从北城经过,大大小小的早集有几十个,那哪能记得。”
季玄面露失望之色。
宋氏说:“这好办,反正马车走过的就是那些路,待明日有了早集,驾车再重走一遍就是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季玄同意。
“那咱们用了斋饭,先歇一宿吧,”韦棋画凝望宇文昙,关怀地劝说,“王爷你别发愁了,左右都打碎了,还能怎么样呢。”
季玄想了想,计议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先锁拿了小贩,揪出幕后黑手再做打算。扳指已毁,倘若不擒获此人,王府就有护宝不利之罪。”
宋氏却记起什么,面露喜色地说:“一提集市我倒想起来,城西的古玩街上有一家店能修补玉器,听说手艺非常了得,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修不了的。”
宇文昙颔首同意,汇总众议,“那明日一早两路并行,季玄你随王妃、舅母、四表妹去城北寻找售玉小贩,季青你去城西修扳指。还有就是扳指已毁的事,在场诸位要严守秘密,不得外泄。”
众人一齐应是,于是开始用膳。
董阡陌暂时洗脱了通匪的罪名,也添得一双筷子。本来韦棋画想将她叫来,和宇文昙他们一桌,但见董阡陌眼巴巴看着奶娘、小荔那一桌,韦棋画索性拉着她的手,坐到了奶娘旁边。
“没想到阡陌你这么喜欢小孩子,将来一定能当一个好娘亲。”韦棋画和董阡陌说着悄悄话。
董阡陌静静瞧着小荔,轻声道:“我只是羡慕小荔,有表嫂你这么好的人当母亲,日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长大,多好。”
“是啊,他是我的小宝贝儿,只要看一眼他的小脸儿,我就什么忧愁都没了。”
“表嫂有什么可发愁的事呢,能讲给阡陌听听吗?”
“唉,左不过一些家长里短,锅碗瓢盆的事,琐碎的很,也没人帮我。”一双翦水眼瞳,直勾勾盯住董阡陌。
“表嫂不是有韦妈妈吗?”
“韦妈妈?她哪有你知心?哪有你灵巧?”韦棋画的柔荑慢慢滑过素色布料,一把搂住了董阡陌的纤腰,附在耳边,低语调笑,“也没你这样的水灵秀气,我见犹怜……阡陌妹妹,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董阡陌小巧的耳垂色泽粉红,闷头不语。
虽然这桌上只有她们两个,说的又是女子间的悄悄话,但净室太静,其他人又不聋。
旁边一桌上,宋氏还没吃两口,眼见韦棋画眼含秋水,倚姣作媚,明目张胆的引诱着董阡陌,心头不禁大为光火,连饭也咽不下了。
韦棋画正是要气宋氏,气死才好。
余光掠过宋氏,韦棋画当下拉着董阡陌的小手,笑嘻嘻地提议:“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家小荔,不如就认他当个干儿子吧,我也多你这个好妹妹。”
董阡陌讷讷道:“这怎么敢当,表侄儿是王府的小世子,而我……”
“敢当、敢当,”韦棋画连连点头,笑得眉眼弯弯,“算命先生说小荔四月出生,八字太轻压不住他的身份,命里缺水,就得认个命里带水的干娘,当他的庶母。”
当小荔的庶母,可不就是宇文昙的侧妃?
很显然,韦棋画又开始旧事重提了,这一次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还当着宇文昙的面。
一闻此言,董阡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连忙要躲开,韦棋画哪里肯放人。
柔荑一扣,腰上搂得更紧,人称“京城第一美人”的韦棋画端的是国色风流,吹气如兰,恨不得能一口吞了董阡陌才好。
韦棋画贴着董阡陌的耳朵,声音软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我早就认准是你了,四妹妹,第一次瞧见你水灵灵的小模样,我就打从心里喜欢,当时就想这位妹妹以后就是我儿子的干娘了,就是她了!”
宋氏一口丁香豆腐没咽下去,差点要背气过去,王嬷嬷急忙放下筷子,给她顺气。
更远的那一桌上,宇文昙和季青、季玄虽然耳力过人,听得历历在耳,可他们的定力也和耳力一样绝佳,丝毫不受影响。
王妃当着他们的面,公然勾引董家小妹妹,说的话、做的事比人贩子还颠倒黑白,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那三人依然面色如常,背脊依然挺拔如松,用膳的姿势依然优雅,连勺子碰碟子的声响都不闻一下。
只因为这样的王妃,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了。其中的情由曲折,季玄基本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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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王妃被太后传进宫去,还留宿了几日。而恰恰在那留宿的几日里,太后宫里选出的五六个娇柔美貌,身披轻纱的宫娥,就从王府后门被送进毓王的书房去了。
太后还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王妃韦棋画,作为正室要端慧贤淑,要体谅毓王他朝事辛苦,照顾好他的起居,多给他安排姬妾,广散枝叶。
当着太后的面,韦棋画当然是有一应一,有十应十,唯恐自己表现的不够贤惠。
出了宫来,季玄奉毓王之命,在宫门口等王妃。
见到韦棋画,季玄问:“王妃上车吗?还是乘软轿?”毓王对韦棋画的温存体现在每一件小事上面,连接她回家都备齐车、轿两种,凭她挑选。
但不管毓王对她多么专心一意,也架不住外来的千娇百媚的侵袭。太后对毓王纳妾的事已然上了心,一定会一管到底,不断不断地塞女人给宇文昙。宫女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可能还有亲贵之女。
韦棋画心里窝着一股火,一声冷哼,媚然回眸,扫了一眼刚刚送她出宫的小宫女月娇离去的背影,虽然只是一个种树浇花的杂务宫女,却是身姿绰约,别有一番美态。
“季玄,本王妃有件事要你做。”韦棋画神思远游,慢慢说道。
“请王妃示下。”季玄恭敬。
“你去……”韦棋画用唇形,无声地说完下面的话。
季玄顿时神色一滞。
“怎么?有问题吗?”韦棋画问。
“……没有,属下这就去办。”季玄低头,转身而去。
行轿三里,韦棋画让八抬软轿停在郊外的野地上,静静等候。半柱香后,季玄从官道尽头策马而来,马上吊了一个麻布袋子。
打开麻布袋子,赫然映入眼帘的就是晕厥的月娇,太后宫中的宫女。这是韦棋画吩咐季玄绑来的,而且是待月娇回宫回禀太后,她已送毓王妃出宫之后。这样月娇的离奇失踪,别人也不会疑到韦棋画的头上。
能在宫禁森严,高手如云的皇宫里,无声无息的绑走一个宫女,季玄也是个实力大于名气的存在。
“王妃要如何处置她?”季玄问。
“我要骑马!就骑你那匹马!”韦棋画任性地说。
季玄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坐骑,劝阻道:“白爵虽然不忌生人,可它比千里马的脚程还快,怕王妃禁不住颠簸。”
“绑上东西,它就跑慢了。”韦棋画回头看向月娇,目光中热焰跳跃,能把月娇烧穿两个洞。
“这……王妃三思,她毕竟是太后的宫人。”
“太后的宫人?哼,”韦棋画挑眉,“你绑都绑来了,这会儿又充什么好人?难道你绑走她之前,还曾有打算毫发无损的将她送回去?”
“属下不敢,只怕传到殿下耳中,多生事端。”
“这里除了你,全都是我的人,”韦棋画回头看看八名轿夫,又看向季玄,“如果殿下知道了,那就是你传的,到时我不过被他说两句,下不为例云云,可你跟我从此就结下梁子了。你瞧着办吧,季将军!”
“……属下遵命。”
季玄从马革袋中找出一条麻绳,将月娇的双手捆了,另一端拴在马鞍子上。
月娇恰在此时醒来,见此情形登时吓蒙了,又哭、又叫、又告饶。季玄正要点了穴道,让她再睡过去,韦棋画却一声阻止了,“等等,别动她!就是要这样让她醒着才好玩,一个晕过去的人和死人有什么区别,还不如鞭尸有趣。”
“王妃小心,白爵容易受惊。”季玄沉声提醒。
韦棋画马术高明,翻身上马,没费多大力气就驾驭了季玄的坐骑白爵,“驾驾”
两下挥鞭,马儿四蹄溅土,慢慢地跑起来。
后面拖着的宫女终于明白眼下发生的事,随着马儿加速奔跑,她惊叫连连,不断嚷着,“王妃饶命,奴婢不想死,奴婢家里还有六十岁的母亲和十三岁的弟弟,奴婢不想死啊,王妃饶命!你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杀我呀!”
季玄听得略有不忍,偏头不看。
韦棋画在马上咯咯地笑,觉得在太后宫中受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片小树林,韦棋画一扯缰绳,就要策马入林。
季玄暗道不好,一旦在树林里拖着人跑起来,绳上的人很容易撞树,那小宫女的性命便立刻了账。
他心念一动,用秘法传音坐骑:不许入林。
好在这匹叫白爵的马儿极通人性,真的没有跑进树林,不管韦棋画怎么扯动缰绳,怎么挥鞭赶马,马儿就是不进树林,还渐渐停下来,一步都不肯走了。
韦棋画大感无趣,跳下马来,凤眼一眯,斜睨着地上血痕遍布脸和全身,出气多进气少的月娇。
“你刚才说你不想死,想求我饶了你?”韦棋画问。
“王妃饶命……”月娇艰难动唇。
“你说只要我不杀你,让你做什么都可以?”韦棋画又问。
“王妃饶命……”
韦棋画冷哼一声,回头下命令给季玄,“将这个小贱人丢进妓院,挣银子养她弟弟去吧。”
第36章 情有独钟的菠菜,她好在哪里
作为一个女人,韦棋画的嫉妒心强的可怕,这一点,季玄是亲身领教过的。因此,当他见韦棋画紧紧搂着董阡陌的纤腰,一副缠定的架势,不由的为董阡陌默默点蜡。
那个小姑娘只是一泓清泉,绝绝对对不是王妃的对手。王妃此人,喜怒不形于色,一嗔一笑皆带有机锋,就像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潭水。
清泉一探知底,潭水令人望而却步,不敢轻易涉足其中。
这一次,四小姐董阡陌恐怕要折在韦棋画的手里了。而且不同于宫女月娇,不会一上来就下狠手,而是会被当成摆设,当成消遣玩物,长期生活在王妃的恐惧阴影之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被惊恐折磨致死。
这就是第一美人韦棋画的高绝手腕,不能否认她是京城最棘手的一朵美人花,就像不能否认她的美,已经臻于化境。所以上至毓王,下至军中诸将,只要多瞧她两眼,从此都不想再瞧别的女人了。
没人能逃出她的纤纤玉手,被她盯上的人都活不长久。
“你躲什么呀,阡陌?”韦棋画贴的很近,含笑打量着董阡陌朝霞般的脸,“你是不是怕我,怎么瞧都不瞧我一眼?”
“王妃表嫂,请你放手吧,”董阡陌红着脸说,“我饿了,想先吃饭。”
“呵呵,还叫表嫂?那我可不依,叫一声姐姐来听。”
“表嫂,你勒疼我了,先放开好不好?”
“叫姐姐,我就放。”
“……韦姐姐,我们快用膳吧,明日还要去找玉贩。”
“不是韦姐姐,是姐姐。”
一字之差,大有区别,“姐姐”是妾室对正妻的尊称,而“韦姐姐”单纯只是称呼年纪比她大八岁的韦家姐姐。韦棋画正在迂回发展,打算先让董阡陌改口,一旦姐姐妹妹的称呼变了,离做姐妹的那天也就不远了。
“……”
董阡陌咬紧了唇,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韦棋画凤目长眯,露出三分狡黠之色,忽然玉指一动,在董阡陌的腰侧和胸口一通乱挠,竟然毫无顾忌的在饭桌上公然嬉戏起来。
“表嫂住手,阡陌知错了!”董阡陌气喘吁吁,又躲不开魔掌,眼底顿时蒙上一层泪光。
“哪里错了?”
“我不该乱买扳指,更不该摔坏扳指。”董阡陌可怜兮兮地交代道。
“嗯?看来还不知道哪里错。”韦棋画加码进击,双手齐动。
“表嫂放过我吧!”
董阡陌躲无从躲,又不敢还击。被挠得如虫在咬,受不了了也不敢叫出声来。且不提宇文昙三人现在心里是什么想法,只要回头看一眼,就能望见宋氏那张黑得发亮的脸孔,还有头顶那冉冉升起的青烟。
韦棋画,欺人太甚!董家已经回绝了纳妾之事,韦棋画还揪着不放!
“让我放过你?那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阡陌真的不明白,表嫂手下容情!”
“叫姐姐。”
“……姐姐。”
“声音太小,再叫一声。”
“姐姐。”
季玄暗自一叹,又一朵无暇的百合花被王妃折下,但愿这一次这朵百合的花期不会太匆匆。
放下碗筷,正要出去巡夜一番,却见身旁的季青举止显得有些奇怪。
高大的身形似标杆一般笔挺,笔挺到僵硬的程度。
拜托,拜托,季都尉你用餐时不要坐这么直,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不好?这样会直接影响到用餐的胃口,不信你瞧,刚才还动作十分迅速的季青,现在却在以龟速进餐。
银质面具下,一双寒眸锋芒如刀,死死盯着碗里的细溜溜的一棵菠菜,像是那棵菠菜十恶不赦,虐杀了他的袍泽,侮辱了他的亲妹妹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
季青此人,年约二十许间,真实年龄与身世来历成迷,最大的谜题是以他如此年轻的资历,不出自任何武道名门,没有任何师承,却练就了一身横炼的外家功夫,四十九式擒拿反手道,成名绝技是久已失传的裂杀掌。
随在毓王身边六载有余,身经百战,未有一败,甚至没留下过一道刀疤,这说明他还在保留实力。从前立下的那些累累战功,可能只用了七成的实力,或者更少。
一个从董府家奴一步步成为五品轻车都尉的男人,三五年间还有大展宏图的晋升,季青的城府有多深,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他常年以一块银面具遮住三分之一的面孔,除了王爷,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可是,一个城府如此之深的男人,为什么对一棵菠菜露出腾腾杀气?
“季青,你怎么了?”季玄奇怪地问,“不喜欢吃菠菜?”
闻言,季青的眼神停止与菠菜之间的厮杀,缓缓抬头,慢慢回答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季玄惊讶地看季青,印象中的季青是从不挑食的人,在军中也是跟底层的将士同饮食,共甘苦,又有什么东西咽不下去?
“呃,”季玄好心建议,“既然难吃丢掉就是了,你直瞪着它干什么?”
“食之无味,弃之不甘。”季青缓缓启唇,艰涩道出,颇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然后继续低头,瞪视碗中的菠菜。
“一根菠菜而已,有什么可不甘的?”季玄一阵迷惑,严重怀疑季青昨晚练功曾经走火入魔过,今天还没恢复过来,所以才这样反常。
季玄伸出五指,在季青眼前晃了晃,“喂,喂,别发愣了季都尉,你那一脸不爽的样子摆给谁看呢?”,又用密音入耳提醒他,“如今的渔樵山并不太平,那个只身闯王府盗玉的高手,很可能还藏身在暗处,你这种状态怎么迎敌?别忘了……新的诱饵已经抛下,只待鱼儿上钩,你我都要养足精神以备应战。”
季青唇带冷笑,唇未动,声已出:“来一个毙一个,来两个折一双,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季玄拍拍他的肩膀,催促:“那你还不快点吃罢饭,同我出去巡夜?我二人一内一外,前后照应,才可保万无一失。”
“你先去,我随后。”
“那你还在磨蹭,还瞪着一根菠菜发呆?”季玄不可理喻,索性长筷一探,夹走那片绿油油的菜叶,“你食之无味,弃之不甘,我替你吃了吧。”说着送到嘴边。
啪!
一双竹筷电闪而至,阻止了季玄的任意妄为,不问自取。
“那是我的菠菜。”季青面无表情,简简单单几个字说得好像地狱开启的先兆,声音中满是不容置疑。
季玄半张着嘴,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的嘴都碰到了,你还抢什么?”季玄目光友善,试图跟他讲道理,“你想吃的话,那里还有一盘……”话音顿了顿,原来桌上那盘菠菜已经空了,被食不言寝不语的毓王默默解决掉了,季玄又说,“你想吃的话,让厨房再送十盘。”
“抢的人是你。”季青话中带着点火气。
季玄无奈,当了六年同袍,朝夕相对,共同进退,头一次发现季青居然是个这么小气的男人。季玄回头往宋氏那桌扫一眼,满满一桌菜,几乎没动过,其中也有菠菜。
只听“嗖”的一声,季玄左掌运功,离着二丈之遥,将那盘菠菜隔空摄来。
一盘清炒菠菜,毫无征兆地从桌上弹起,惊得宋氏和王嬷嬷掩口低呼。季玄收爪为掌,稳稳地端到了这盘菜,汤汁一滴未溅。
“对不住,”季玄向宋氏她们致歉,“我兄弟爱吃菠菜,这一盘借走用用。”然后一整盘菠菜举到季青的鼻孔下面,“喏,吃吧吃吧,吃饱一点才有力气打架。多吃点菠菜降降火,今晚的你有一股邪火。”
整个隔空取菜的过程,季玄用的都是左手,此时他的右手还擎着筷子,举着之前夹来的那一棵蔫巴菠菜,抵御着季青那两根蛮不讲理的筷子。
既然有了新的菠菜,季青应该收手,不会再跟他抢这根已经碰过他嘴唇的菠菜了吧?
不得不说,季玄天性过于乐观,也不够了解季青。
只见季青用左手接过整盘的菠菜,一不放饭桌上,二不屑看上一眼,手腕轻轻一抖,那盘菠菜又沿着来时的轨迹,飞回宋氏的饭桌。
咚!
宋氏桌上那盘走得诡异的菠菜,又原封不动地回来,桌上却再也没人敢吃了,谁知会不会刚要动筷,下一刻盘子又飞走了。
离那一盘菠菜坐得比较近的王嬷嬷悄然起身,换了一个离菠菜最远的安全位置。
“松手,”季青毫不退让,“我要的就是这根。”
“只是一根菠菜,你小子犯什么拧?不要吵到王爷用膳。”
“你还我的菠菜。”
“我的嘴碰过了,”季玄嘟一嘟嘴巴,就像亲吻那样,嘴唇又碰了一下蔫巴巴的菠菜,“这样你还要吗?”
“要。”
“为什么?你抽风了?”
“……”季青沉默。
“这棵菠菜就这么好,另外的一整盘菠菜都比不上?”
“她是独一无二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季青又沉默。
“到底哪里特别?”季玄凝目,从头到尾,细细地看那个被四根筷子夹住的菠菜。
“是我的,就只能是我的,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染指了怎么样?”
“我会跟你算这笔账的。”季青一字一顿地宣布,阴森有如阎王爷发出的通告,“谁敢动她,我就杀谁,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这一下,季玄终于确定,这哥们儿真的练功走火入魔,邪侵入脑了,竟然为了一棵菜而追杀兄弟!
算了,他这么想要的菠菜,还是还给他吧。
季玄松手。
季青带着成为战利品的菠菜,缓缓收筷,深深凝视,就是不往嘴里面放。
“已经还给你了,快吃了吧。”季玄低声规劝,“回去找太医院的人抓两帖药吃吃,以后不要再练那些魔功了。习武不在三更五鼓,运功只怕一曝十寒,再这样下去你会吃苦头的。”
季青眼神晦涩,又盯了片刻,才将那一棵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菠菜送进嘴里。
第37章 棺中艳鬼,迷离了谁的双眼
此时,季玄环顾四周,他们这一桌饭局被宇文昙解决得差不多了。旁边一桌,宋氏几乎什么都没吃,看来只顾着生气就把她气饱了。
而最角落的那一桌,不知什么时候,韦棋画已经放开了董阡陌,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正朝他们这边儿望了过来。
那意味不明的目光,没来由的令季玄心头一突。
那目光瞧的不是宇文昙,却是季青的侧脸,季青还不察觉。
瞧了半晌,韦棋画收回目光,再瞧一眼董阡陌,慢慢地笑了,笑意里是说不出的古怪。
饭罢,众人步出净室,居嬷嬷还在外面直挺挺地跪着。
韦棋画瞄一眼,纳罕地说:“你这位老妈妈,怎么还在这里跪着,谁也没让你跪呀?摔坏扳指的事,阡陌不是为你解释清楚了吗,王爷也不追究了。”
居嬷嬷朝董阡陌方向磕一个头,开始忏悔起来:“老奴有罪,冤枉四小姐结交盗匪,老奴无地自容!”
“对哦,”韦棋画涂着蔻丹的玉指点唇,恍然道,“你这妈妈真不老实,你家四小姐这么乖乖巧巧的一个可人儿,你却说她夜会盗匪,你这是什么居心呀?”
“那玉扳指是老奴见四小姐从集市上买的不假,可我半夜三更时看见四小姐在院里鬼鬼祟祟的走,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冤枉四小姐实属无心之失,是两样事儿记混了。四小姐,老奴将那件事说出来,你可不要怪我呀……”
居嬷嬷将编了半顿饭的话说出来,以期能获得宽宥,从这件事中抽身出来。
“那件事?什么事?”韦棋画月眉一挑,偏头看向董阡陌。
董阡陌迷茫地摇摇头。
居嬷嬷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样东西,往前一递,“这是我从四小姐落崖的地方捡到的,可见四小姐落崖时不是一个人!”
韦棋画接过,拿着研究了一下,是一片黑色的布料,质地上乘,有边绣勾勒,像是从衣袖上撕下来的布。而且这种黑色布料么,一般都是男人才会穿的。
“四妹妹,这个东西是……”韦棋画笑问。
董阡陌反应怪异,只见她迅速地低头,纤纤十指用力抓紧帕子,扭成十个白玉小结,清丽的面上露出一点惊恐之色。
那块黑色布料,她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仿佛只要多看一眼,那东西就会跳起来咬人。
韦棋画不解:“阡陌你怎么了?这东西哪儿来的,你认得吗?这是何人之物?”
这是何人之物?
董阡陌一听到这声问话,突然瞳孔放大,一种恐惧到极点的表情凝于面部,下一刻,她捂着小脸,原地连跳了两下,仿佛想把什么附身的东西跳下去似的。
“呀”
她发出一声尖叫,眼白一翻,突然晕倒了。
这次比上一次晕得更加激烈,向前重重一扑,额头蹭过地上的朱漆立柱,蹭破了一层皮,流出一点鲜血。
韦棋画真的有点糊涂了,拿着那片黑色布料瞧了又瞧,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玄机。
宋氏也不解是怎么一回事,就算董阡陌那天夜里真的见过什么男人,有过接触,虽然对她的清誉有些不利,那她可以辩解,可以请罪,也可以请求大家为她保密,何至于一见这块黑布就吓成这样?
宇文昙却思及了什么关键之处,脸色蓦然一沉。
黑布……道姑的缁衣……
“喂,搭档,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季玄奇怪地看着季青,发问道。
只见季青紧紧抿唇,一双手握成半拳,似乎在微微颤抖。
季玄摇摇头,“都怪你刚刚吃饭时不利索,喝风了吧?若是肚子不适就快去解决,待会儿咱们还有要事去忙,工夫耽误不得。”
季青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立着,双眼直勾勾盯住地面,盯着自己的靴子瞧。
这时,王嬷嬷唤了丫鬟稻穗过来,将地上晕倒的董阡陌扶起来,扶去厢房休息了。
季玄再看季青时,之前那些奇怪的行为渐渐消失,手指也不再发抖。好像如释重负,又好像还牵挂着什么。
季玄心底一阵错愕,仿佛猜到了什么,又不敢深信。
“殿下,你怎么了?”
韦棋画仰头看向宇文昙,突然很诧异地问,“殿下你的手在发抖,你哪里不舒服?”
众人一齐去看,果不其然,宇文昙的双手真的在抖。不是季青那种由于肚子痛而引起的微微颤抖,而是大受震动,抑制不住的剧烈手抖。
“殿下?”韦棋画十分担忧。
下一刻,宇文昙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黑色布料,一言不发,流星大步地往前院走去。
众人又惊又奇,季玄季青首先追上去,女人们也小跑着去追他们。
只见宇文昙一直走,最后走到三圣殿,殿中央停放着一口暗红色的松木寿棺,今日的诵经已罢,只剩两个守灵的小沙弥在敲木鱼。
众人赶到,但见宇文昙径直走向棺木,伸手去推。
推了两下,没有推开。
“王爷,棺椁是用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钉封死的,要想开馆得先起了铜钉。”季玄沉声提醒。
宇文昙二话不说,啪、啪、啪,一掌一掌拍在棺盖上。
力道适中,每一掌下去,就有几颗铜钉脱离嵌得严丝合缝的松木,蓬蓬弹出,转眼间就起走了十几二十颗。
韦棋画有点害怕地退了半步,问:“你动她做什么?她死了很多天了。”
宇文昙一语不发,只是埋头起钉子,两只眼跟中邪似的盯着棺木盖,眼珠充血发红。
韦棋画感到不安,侧头,目光示意韦妈妈。
韦妈妈上前劝道:“殿下停手吧,殿下节哀呀,棺中人已经死去十日,尸身想必已经半腐了,怎么能打开看呢?纵然您再思念她,也不能来开这口棺了呀,您要节哀,要保重贵体呀。”
宇文昙的动作顿了顿,众人松口气,以为劝住了。
不料,停顿只有片刻,然后又开始啪、啪、啪,继续用双掌拍打棺木,打的铜钉刷刷乱飞。
“哎呀,”韦妈妈索性动手阻止,上去扯住宇文昙的衣袖,苦苦劝说,“您乃天潢贵胄,视听矜贵,决不能见这些不洁之物!我们老辈人都知道,人死之后过了头七,就一丁点儿活气都没有了,人就变成鬼了呀……”
宇文昙袖口一振,韦妈妈手臂麻木,松开他的衣袖连着后退三步,口里仍嚷嚷着,“真的不能动呀,惊动了棺中之物,魂魄见光凝聚,就变成艳鬼了呀……”
说罢也巧,窗外刮进来一阵凉风,呼呼地穿堂而过,一下子将殿内的烛火尽数灭尽。
韦棋画和宋氏等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好在现在是酉时三刻,不到戌时,天光尚未暗透,灭了蜡烛,佛殿中也不是昏暗一片。
两个小沙弥连忙引了两盏油灯,跑去点亮烛火。
其中一人一边点火,一边低声嘀咕:“奇怪,每日酉时三刻都来一阵风,烛火都会熄灭一次,好像定准了时辰似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宋氏直接把恐惧挂在了脸上,退后两步,想要离开三圣殿。
“季青,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离开此殿。”宇文昙虽未回头,却知道有人要离开。
“是。”
季青高大的身形在门口一立,似一尊门神,堵住了任何想离开的人的去路。
宇文昙又啪啪啪连打几掌,终于将棺木上全部的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铜钉起走。此时此刻,只要轻轻一推,那面棺盖就打开了,里面究竟什么光景就大白天下了。
两次抬手,又两次放下。
平生果敢决断的宇文昙,对着那一块寸许厚的暗红棺盖却迟疑起来。
韦棋画只觉得在这殿里一刻都多待不下去了,想快点走,偏季青又堵了路。
她不露痕迹地走到门口,悄声说:“我担心阡陌妹子,方才那一下她摔得可不轻,我想去看看她。”
季青沉默片刻,脚步一错,竟然闪出一个空隙,可供一人进出。
韦棋画连忙要出去,不料才走了一步,眼前一个黑影冒出来,原来是季玄又把那一道空隙给堵了。
韦棋画暗火,发作不得,只有用目光表达怒意。
季玄面无表情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看。
韦棋画留下一声冷哼,转身回到殿中。这里的氛围太难受了,尽管很艰难,但她忍住不举手把眼蒙起来。
季玄偏头,目视季青,用鼻音提醒他,“搭档,刚才你失职了,王爷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离开此殿’,没说王妃可以例外。”
季青默不作声。
这时,宇文昙终于将那一层薄薄的阻隔推开,“咣”地一声巨响,棺盖落在地上,棺中全貌尽收眼底。
宇文昙一瞬间定住了,望着里面,瞧得目不转睛。
韦棋画发出一声娇呼,却不敢看,一头埋进了韦妈妈的怀里,娇躯轻颤。
其他众人离得比较远,由于视线阻隔,看不到棺中如今是怎样一副光景,可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一个死了半个多月的人,一具被封在棺材里闷了许久的女尸,当时死的时候就已经够吓人了,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胆儿大的人用想的,胆儿小的人用抖的,只有宇文昙用看的,还看得双眼直勾勾的,一瞬不眨。
韦妈妈见此情形,不由想,瞧王爷那一副魔怔的样子,莫非真让棺中艳鬼给迷惑住了?
“王爷,王爷?”
季玄也觉不妥,上前轻唤一声,“您瞧过了,就盖上吧,属下让工匠来重新钉上……王爷?王爷!”
不管唤多少次,宇文昙都不回头,也不应答。
下一刻,却见他往棺中伸手,眼中呆呆痴痴,唇边似笑非笑
“琴儿,琴儿,真的是你。”
季玄季青齐齐皱眉,王爷这是怎么了?棺中人当然是韦墨琴,还是王爷下令赐毒酒毒死的,他们监督工匠将棺木封死的。
韦棋画尽管害怕,也不禁往宇文昙的方向瞧了一眼。
琴儿?他竟然这样子叫韦墨琴?
这许多年来,好像从未听他这样唤过那个女人,以前他管她叫“王妃”,后来她不是王妃了,他就直接喊她的名字或者称“韦氏”。
什么时候,她变成了他的“琴儿”?
宇文昙目光发直,忽然两只手张开,都向棺中伸去,季玄季青对视一眼,觉得不妥,死人是有尸毒的,王爷怎能这样做。
两人上前阻止宇文昙试图搂抱棺中女尸,一左一右架着宇文昙的胳膊,往后拖去。
扯动之间,宇文昙袖口滑出一块黑布,就是之前居嬷嬷揭发董阡陌时拿出的那一块儿带着边绣的黑布。
黑布落在棺中女尸的身上,季玄季青二人打眼一瞧,不禁愣住了。
女尸所穿道袍也是黑色,衣袖处缺了一块。
两者的质料完全一样,缺口边缘相符。
居嬷嬷捡到的董阡陌落崖之后留下的“凶手”的证据,竟然是从棺中女尸身上撕下的一片衣袖!
换句话说,推董阡陌下崖的就是韦墨琴!
第38章 女鬼缠身,毓王他疯了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韦墨琴已经是个死人,就说这九九八十一颗镇魂钉,每一颗都好好钉在那里,里面的东西怎么可能跑出来?
除非,真的闹鬼了!
只有鬼才能不受阻隔,自由出入!
季玄他们不禁产生了这种想法,虽然是荒谬到极点,却是一种能解释出前因后果的答案。
就连那枚玉扳指的失窃,可能都是女鬼的杰作,因为当年韦墨琴就因为那枚玉扳指吃了一场极大的苦头,毓王为了应付朝廷监军而做的一场戏,后来韦墨琴知道真相,非常伤心地离开军营,差点没保住腹中的孩儿。
所以化成女鬼之后的韦墨琴,跑去毓王府偷扳指泄愤了?
毓王府的守卫有多么密不透风,没有人比季玄季青更清楚,明哨暗哨十几道,道道见血,纵使来人的武功高过季玄他们十倍,也绝没有机会不留痕迹地进出王府的书房。
季玄、季青和西京十四少都是行伍出身,在军中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真功夫,如果非要找比他们高明十倍的习武之人,那就要将整个西魏掘地三尺去找了。
何况盗走玉扳指的人来去无痕,连一向最警醒的季青都未惊动。世上不可能有人有那样的遁身功夫,除非不是人,除非是鬼。
若是这世上有鬼,那一切都解释通了,不过也更加可怖了。
韦墨琴真的回来报仇了,还将王爷的魂勾走了一半?否则王爷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种失魂落魄的模样?
“王爷?”季青唤他,“咱们回去吧,这里不能再待了。”
“回去……”宇文昙发着愣,重复。
“是啊王爷,我们定的计划还未实施,时间紧迫。”季玄压着声音,催促道。
“计划……”
另一边,韦妈妈将韦棋画的脸遮在怀里,也神神道道地劝说:“殿下快回去吧,这艳鬼啊,一沾人气儿就会回返阳间,尤其是像她那种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宇文昙仿佛受到震动,“她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了。”
韦妈妈以为这回劝成了,以为王爷是怕鬼的,于是继续捻神捻鬼的吓唬他
“是呀,韦墨琴那名罪妇,活着的时候罪行累累,于家门不孝,我们老爷已经不认她当女儿了,她死后休想受用韦家香火。她又于殿下不忠,临死前三日还淫奔无耻,厮混野汉,料她也没脸回王府索要香火供奉,何况她已不是王妃,不是咱们毓王府的人了!”
“不是……我的人……”宇文昙痴迷地盯着棺中女尸,眼中带着一点奇异的色泽,像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压抑神色,仿佛一头饿了很久的狼乍一看见食物。
季青皱眉,不对,王爷的眼神太不对了,这三圣殿里有点邪门,不能再多呆了。
他上前拾起棺盖,待要盖上,一寸一寸闭合,棺中女尸的脸一寸一寸埋没在黑暗之中。突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掌,力道非轻,他又没有防备,竟被这一掌推得连人带棺盖侧飞出去。
“咳,咳咳。”
季青唇边流出一道血线,显然是受了内伤。
打他的人是宇文昙,一双手上玄功真气未散,手背青筋毕露。
只见宇文昙眼神狂乱,怒火中烧,口中激烈地反驳着:“不是我的人?嗯?她敢!她敢躲着不出来见我,我就将她挫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她都是我的人,都只能受我家的香火!”
季青与季玄火速交换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大事不妙了!王爷他疯了!难道这殿中真的有鬼?
难道,王爷真的被艳鬼缠身了?
韦妈妈吓了一跳,连忙带着王妃躲远。季将军被打一掌都吃不消,如果王爷真的鬼上身发了狂,一掌招呼过来,她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季玄又劝了宇文昙几句,分析多做滞留的利弊,劝他离开法门寺回京,可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此刻的宇文昙根本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回来了,她回来了……”他的眼神散乱,脚步踉跄,走到棺椁边,冲着里面的女尸嘿然一笑,“琴儿,你惦记我,又回来看我了?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怎样才能唤醒你?快告诉我!”
“……”棺中女尸万古沉默。
得不到来自她的回复,宇文昙大步一跨,竟然走进棺中,整个人躺了下去。
季玄骇然,王爷他真的疯了!那是一具已死去很久的血尸,还有鬼魂作祟,王爷怎能碰那种东西?
“王爷!你清醒一下!”
“琴儿,我知你怪我,不肯原谅我,”宇文昙将那个道姑穿扮的女尸的头拥在胸口,轻柔地抚摸着,“可既然你都回来了,就来见见我吧……我后悔了,你就让我再反悔一次吧。”
韦棋画再也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从韦妈妈怀里冲出来,就要冲向棺木。
韦妈妈吓得急忙一把拖住她:“可不能去呀大小姐,那女人的鬼凶得很,她是会缠住活人,吸收阳气的!你瞧毓王殿下已经中招了!你可不能再过去了呀!”
一旁的宋氏脸色煞白,要说这里有谁和韦墨琴仇深似海,除了韦棋画,第二个就是她宋从筠了!
韦墨琴真的变成鬼,回来找她们索命来了?
而棺中的宇文昙听了“缠住活人吸收阳气”的话,却更紧地搂住了怀中女尸,不留一丝缝隙,死死揉在怀里面。
“这样你就能拿走我的阳气,这样你就能回来了么?你说,你还需要什么?”
他迷乱地问,“只要你说,我都为你备齐,然后接你回来……琴儿,我知你心里恨着我,可你终于还是回来找我了,可见你还是会原谅我的,是不是?过去那些年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体谅我,打从心里原谅我,这一次也一样的,是不是?”
季玄越听越皱眉,王爷他究竟是怎么了?他怎会对韦墨琴说出这种话来?
犹记得韦墨琴活着的时候,王爷对她是打从心底的厌恶,凡与韦墨琴有关的一切人或事,王爷都避之则吉,连王府都很少回去。后来娶了现在的王妃韦棋画,王爷才日日回府,与韦棋画情投意合,夫唱妇随,成为一对人人称羡的仙眷伴侣。
从过去到现在,在韦棋画与韦墨琴这一对姐妹之中,王爷要的从来都是韦棋画,没有一丝犹疑,没有过第二种选择。
韦墨琴十七岁嫁入王府,跟了王爷整整七年,可是直到她死的那一天,王爷都没宠爱过她一天,没对她笑过一次,更没对她说过这种情话,哪怕只字片语。
日日随在王爷身边的季玄,对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而且韦墨琴死后,王爷还命人将其剜去双目,掷入烈火焚烧,可见是一点都不伤心的。如果真有半分不舍,当初便不会那般对她,不会杀掉她,更不会连全尸都不给她留一个。
如今又扑进棺材里,抱着一具早已辨不出原貌的女尸,述说着他从未对她有过的子虚乌有的情意,可见王爷真的疯得很厉害。
“我知道,我是疯了,”宇文昙喘着粗气,对怀里的女尸说,“可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总觉得你还停留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无论到哪里都不离我左右。
“写字时,你在笔端,所以让我每一笔都是你的名字;听琴时,你在弦上,所以我把弹琴的人都看成了你的脸庞;打猎时,你就坐在我要射的猎物上面,远远的冲着我笑,所以我百步穿杨的箭也失了准头。我生怕会伤到了你,我害怕再多伤你一次,你就不再体谅我,也不来见我了。
“琴儿你知道吗?我知道,你一定知道这些,这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每一次见到你用那双干净的不染一粒尘埃,又带点哀伤的眼睛远远望着我,我就会连忙转身离去,只留一个背影给你。
“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只怕多看你一眼,自己就变卦了,把手里掌握的一切都推翻了。我不能牺牲那些东西,所以只好牺牲你。可是现在我又后悔了,比起那一曲《兰陵入阵》,我还是更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你。
“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宽容,你是个慈悲为怀的好姑娘,你是这世上最念旧情的女鬼,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走开,绝对绝对要再回来我身边,就像从前我每次伤你的心,把你气走,你出去转个两三天又会回来一样。
“这一次虽然长一点,过了十五天,可我知道如你这样念旧的人,是不会舍得抛下我,自己去轮回转生,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丢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对不对?
“记得有一次在书房,你以为我睡着了,就悄悄告诉我,睡觉的时候不许皱眉,不许一副孤单伶仃的神情。你还保证似的跟我说,只要有你陪着我,今世我都不会再觉得孤单这是你下过的保证,难道你要说话不算数?
“书房那一次我并未睡着,我一字不漏的全都听见了,所以你决不能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你更加不能朝三暮四,喜新厌旧,你断断不能去投胎转世去当别人的妻……你只能是我的,听见没有,韦墨琴!
“我知道你怪我对你不好,总是不懂得心疼你,其实我也想心疼你,很想很想,把胸口都想穿了一个洞。
“记得武成十二年,我带兵征漠北,过鹰石川遇到敌兵埋伏,我被赫齐念逼入绝地,中了完颜文浩放的一支狼牙大箭,一箭穿胸伤了肺。当时我跌在马下,无数的烈马铁蹄在头顶上踏来踏去,遮蔽了整片天日。当时意识模糊的我就在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你该有多伤心,你一定伤心欲绝,没有独活下去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我从未对你说过我的心意,你还蒙在鼓里,对我的情意一无所知。若我就那样死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夫君临死之前念的是你的名字,心里没有第二个人,只是担忧着你作为毓王遗孀,以后的艰难处境。
“当我念着你的名字失去知觉,又念着你的名字醒过来的时候,你,一个活生生的你就躺在我的臂弯上,昏昏沉沉的睡着。那一刻,我满心喜悦,觉得你是上天给予我最好的补偿。
“季玄问我,要不要把你送去其他营帐,我说不用,就让你这么躺着吧。趁你昏睡的时候,我就想多看你几眼,把平时少看的部分一一找补回来。可惜我能看的,永远都是睡着了的你,当你醒来的时候,我就得管好自己的视线,不去找寻你的身影。”
第39章 扑火救鬼,宇文昙永失挚爱
三圣殿中又一阵冷风吹过,再次熄灭了所有烛火。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一颗心紧绷着。
渔樵山上天光寂暗,林间有猿猴长啼,凄厉悠长,有夜莺宛鸣,如泣如诉。这一刻,法门寺四面竹林所有的竹叶沙沙作响,风过竹林,仿佛是某个人的哭声,悲痛得令人不忍闻听。
昏暗的佛殿中,慈悲的佛脚下,停放着棺椁,宇文昙不知是中邪,抑或是艳鬼上身,还在那里诉说着他的心事。
“那时候,为了迷惑赫齐念的大军,我向外放出自己伤重不治的消息,每日在中军大帐中装作昏迷的样子,其实在你的照料下,我已经好了很多。可我不想这么快醒来,还想得到你更多的照顾,我喜欢闻你发间栀子花的甜香,喜欢你若有似无的轻暖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我真想一直这样昏迷着,不用醒来。
“每一次你熬不住困,晕倒在我的榻边,我就会把你抱上来,藏你在怀里,这样我更清楚的看到你的睡颜,还可以偷偷吻你的唇。直到你快睡醒的时候,才把你放回去,又恢复成晕倒之前的跪姿。
“那是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可我还是醒了过来,还是变回了那个对你冷颜相向,一看见你就会撵你走的毓王。我看见你眼里亮晶晶的光泽一点一点淡去,我看见你转身走开时半空中划过一道晶莹,我知道你在哭,知道你又伤心了。
“可我也知道,你的伤心只是暂时的,只要等有一天我不再背负包袱,再去回头找你,哄你,你就再也不会伤心落泪了。可当时你还不能走,还得再多帮我一次,因为皇兄派了钦差来收缴我的兵符。
“圣旨难违,但赫齐念的大军虎视眈眈,兵符我不能交出去,更不能是一场败仗之后交出去,否则之前的心筹谋尽付东流。于是我告诉监军李周渔,兵符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就被盗了,李周渔圣旨在身,不欲张扬,限期让我十日内寻回。
“就这样,我把你捆起来当成嫌犯拷问,同时为自己挣得了十天反败为胜,击退北齐大军的时间。当时你惊慌失措,不停地向我解释,发誓说没动过兵符,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可李周渔从旁看着,我什么都不能跟你说,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你求我,让我不要放过真正的贼人,怎么对你都没关系,但一定要把兵符找回来。尽管刑具大部分都是假的,可布做的皮鞭还是在你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刺痛了我的眼。我攥紧双拳,强忍着不冲上去救你,尽管害你的人也是我。
“好在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场及时雨一样的捷报传回西京,皇兄撤回了收缴兵符的圣旨,李周渔离开,他答应为大营中发生过的事保密,只要兵符能悄悄找回来。
“当把昏迷中的你从刑架上放下来,轻轻拥进怀里的时候,我看见你流着泪笑了,那一刻我多想吻你,吻干你的泪珠,吻在你每一道伤痕上。可是我不能在这时候心软,不能让你接触太多真相,更不能把你带进我的棋局中央,那里面没有光亮,那是你从未领略过的黑暗。
“你昏迷在榻上,当季玄问我,为什么那样对你的时候,我听到你突然变重的呼吸,知道你已经醒来。
“我心里煎熬着,像有一把锯子在左右扯动,左边是你,右边是军情。军情如火,一日三变,我不能冒那个险。而你能等,反正你是喜欢我的,反正你会一直站在那儿,反正我要做的就是走过去而已,所以不用着急。
“我如是想着,于是我违心地撒了谎,我说,‘有的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是得一想二,还不如从头里斩断这种可能。’我知道这话会让你伤上加伤,可我还是硬着心肠说出口了。第二日布阵回营,中军大帐里已没有了你的踪影。
“我让季玄跟去保护你,并找借口说,‘她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不容有失!’你瞧,我已经说谎说上瘾了。在遇见你之前,我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遇见不如意的事和意料之外的人,我只需要沉默就够了。
“季玄回来告诉我,你晕倒在街头,他将你送进药铺,藏于暗处探听到你有身孕的消息。我既开心又担忧,我想快点看到你,可更大的危机出现了,所以我还是不能靠近你,不能把一个怀着孩子的你卷进权谋的旋涡。
“权谋与你之间做选择,我又一次选了前者,弃了你。只是我未曾料到,那次竟是终局,是我最后的一次抉择。那次之后,你再也不属于我了。
“还好,还好你的魂魄又回来了,还好你不似我这般狠心,舍不得丢下我不管,琴儿,琴儿,琴儿……”
宇文昙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天地间唯一的词汇。
此时此刻,殿中静谧无声,连呼吸声都不闻。
除了季玄、季青二人之外,其他人都是躺着的。宋氏和居嬷嬷,韦棋画和韦妈妈,还有两个守夜的小沙弥,他们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睡得好像死过去一般。
宇文昙所说的话涉及的秘密太多了,绝对不能有一丝外泄,否则直接会对王爷的大事造成影响。
可是季玄二人万万也料不到,王爷的心上人居然是韦墨琴,从头到尾都是!
一直以来他宠着韦棋画,捧着韦棋画,真正喜欢的却是妹妹韦墨琴!
季玄尤其不敢置信,他随宇文昙的时日最久,打从他是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就跟在宇文昙身边。那时候的宇文昙还是一个十二三的稚嫩少年。
这么多年过去,因为外表俊俏得太过分,还因为他尊贵的身份,手握的权势,有太多莺莺燕燕想成为他的女人。季玄冷眼旁观,其中也有许多挺不错的选择,既能帮到宇文昙,又有诱人的姿色。
可宇文昙从未被诱惑过,他的眼底太干净了,再美的女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庸脂俗粉,与权势挂钩的联姻,他都不屑一顾。虽然他想要滔天的权势,但他只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拿,不会出卖自己去换。
就算真的要换,他情愿在战场上多挨十刀,换取他想要的东西,而不是靠一张漂亮的脸孔,一生的姻缘。
直到韦墨琴闯入宇文昙的生命,让他不得不妥协让步了。
至少在当时,季玄以为宇文昙是不太情愿的,是被迫娶了韦墨琴,因为当时董太妃病得很重,握着宇文昙的手说了三遍,“她是个好孩子,让她帮你。”
宇文昙听从母命,娶了韦墨琴,这么多年都只把她当成王府里的摆设,和一盆花,一壶茶没什么不同。
自认为对宇文昙无所不知的季玄,也是今晚才头一次知道,王爷对故王妃的爱竟然这么深。
一开始季玄甚至觉得王爷是被鬼迷惑,才做出奇怪的举止,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可一句一句听下来,词句清晰,说的全是他们最深的秘密,绝对不是出自一个迷糊不清醒的人之口。
“怎么办?”季青皱眉,“王爷变成这样,咱们的计划是否还要继续?”
季玄问:“你的伤势无大碍吧?”
“小小内伤,王爷没下重手,”季青道,“调息一晚就可以了。”
季玄摇头道:“山上的官差身手太差,你又受了内伤,现在临时回京调西京十四少也来不及了,计划只好搁置。”
“唉,”季青望一眼棺木,低声感叹,“没想到王爷对她用情如此之深,爱得这样苦。”
“是啊,可惜人已经死去,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可她的鬼魂还在,”季青忆起之前神情恐惧、晕倒当场的董阡陌,“那一片撕下的衣袖就是证据,证明她曾经走出过棺材,还袭击过董四小姐。”
“此事的确是个迷,可要说这世上有鬼,我还是不信。”季玄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故作轻松地一笑,“这些年来死在我手上的鬼不计其数,若是每一个都回来找我,还会偷东西,那我连裤衩都不保了。”
话音未落,一直灭着的烛台突然蹦出一道火星,不只点亮了烛台,还点着了佛龛前的鹅黄帐幔。帐幔是易燃之物,很快扩大火势,把周围的香烛、香油之物全数引出明火。
“不好!”季玄沉声交代,“季青,你去叫人救火,我先把人都救出去!”
季玄冲到松木棺材前,怕宇文昙又疯症发作,不肯出棺,索性出其不备的一记蜻蜓点水指,飞速点了宇文昙的三处大穴,将他扛出去。
救完了宇文昙,又依次救出韦棋画、宋氏、韦妈妈、两个小沙弥,最后是居嬷嬷。
其他人都还昏迷不醒,季玄上前查看宇文昙,发现他的双目已经恢复了清明,应该不会乱来了,遂解开他穴道,低头请罪道:“属下无礼,王爷恕罪。”
岂料,看上去平静自然的宇文昙刚一获自由,低声念叨了一句,“琴儿还在里面,你为什么不救她”,突然就展动身形冲进了火场,直冲正中央那口棺木。
季玄急忙去追,可刚到三圣殿门口,左边一扇大门就呼啦窜出丈许火苗,拦住了去路。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风势助长了火势,吞噬了这座**华丽的佛殿。转眼之间大殿之内已成火海一片,浓烟滚滚,阻隔了视线。季玄两次试着冲进去,都不得其法,大喊“王爷”,也没有任何回应。
季玄一着急没闭好气,吸进了一道浓烟,咳嗽不止。季青还没有回来,四周连一个和尚都见不到,季玄简直怀疑宇文昙因为伤心爆发而神志不清,竟是要留在里面给韦墨琴殉情了。
待要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再往里冲第三次,却听旁边响起一道声音
“我来,你心绪已乱无法闭气,不能再去。”
这声音沉着冷静,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意味。季玄回头一瞧,原来是藻郡王的朋友,贺见晓。
季玄不放心他去,待要阻止,贺见晓却只留下一声吩咐,“你快去厨房找水,我进去救人!”白衣一闪即闯入一片地狱火海之中。
火焰焚烧着,烧红了整片夜空。
“轰隆”
下一刻,整座佛殿轰然塌陷下去。
宇文昙,贺见晓,这两个人一个都没出来!
第40章 王嬷嬷,错的时间去了错的地方
“怎么回事?王爷呢?”
季青率一队挑着水的僧人赶来,只看到倒塌的三圣殿上空烈火熊熊,浓烟萧萧,季玄一身狼狈的站在火场之外,而他脚下躺着的那些人里面,唯独没有宇文昙。
“王爷人呢!”季青急了。
季玄失魂落魄地说:“王爷……还在里面。”
僧人们上前泼水和埋沙救火,好在三圣殿是院心一座孤殿,不会将火势蔓延到其他佛殿里去。下午的春雨存了十几桶水,这会儿全都派上了用场。
明火很快被扑灭,地面焦热,梁木倾斜,暗火缭绕,季青与季玄冲进去找寻,后面还有僧人在大声劝阻,“施主不能去,里面还很危险!”
季青他们哪还顾得上危险不危险,季玄只是后悔不迭,气恼着自己明知道王爷中邪了,就不应该解开他的穴道,让他有机会冲进去。
如果他真的遭遇什么不测,那先不说宫中的董太妃会如何伤心,只说少了宇文昙的北疆铜甲军,上对庙堂之高的天子,下对北齐黑狼军的虎视眈眈,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被吞噬殆尽。
踩着火烫的地面,季青、季玄运功于掌,徒手翻动过每一块焦黑砖瓦,每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憾然的一无所获。
棺材里的韦墨琴已经烧成了灰,救火时又被水一浇,现在什么都不剩了,而棺材附近也没有再找到别人。
两人偏不信邪,就算王爷真的殉了韦墨琴,一个大活人也该留下一些痕迹。
“在这里,毓王殿下在这里!”
外面有几名僧人在呼喊,“毓王殿下在须弥殿的草丛里,他还活着!”
季青季玄大喜过望,飞身奔去,果然见远处的须弥殿后面半人高的草丛里,躺着一动不动的宇文昙,仰面朝天,双目呆直。
“王爷,你受伤了!”季青首先发现,宇文昙的左臂烧伤了一片,“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烧伤吗?”
“琴儿……”宇文昙道。
“王妃已登极乐世界,王爷节哀顺变,不要太伤怀了。”季玄道,“贺御医呢?他冲进去救了王爷,他没事吧?”
“琴儿……”宇文昙道。
“贺御医?你是说贺见晓?”季青有点奇怪,“他怎会在法门寺里?”
旁边僧人听见,答话道:“贺施主是应约来为我们方丈看病的,已在寺中住了一段日子了。”
“先给王爷疗伤,”季青问僧人,“你们这里有火伤药吗?”
“刀伤药倒有一些,火伤药不曾备下。”
“不管治什么的药,能拿的都快拿来!”
“好,施主稍待。”
“要快!”
和尚们跑开,季玄皱眉检查宇文昙,虽然除左臂之外没有其他外伤,可他的鼻下沾满黑灰,显然没闭过气,吸入了太多的烟尘。
“王爷,你吸灰太多,肺气一定受损了,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琴儿……”
“属下无能,没能保住王妃的棺椁。”
“琴儿……”
“人死已矣,王爷你看开一点吧。”
“琴儿……”
季玄看季青,商量着问:“怎么办?你可知道有什么治鬼上身的办法吗?”
季青想了想,点头道:“有一个。”
“什么办法?”
季青上前,道一声,“属下得罪。”朝宇文昙砍了一记重重的手刀。
“你这是干什么!”季玄阻止不及。
“王爷只是乍一看见王妃尸身,一时伤心到无法自持,只要一个长长的深眠过后,他就能恢复了。”
“真的吗?有何依据?”
“他虽然心里装着王妃,但冷落了她这么多年,你何曾见过他因王妃而耽误一件正事?”季青平静道,“这就是咱们的王爷,西魏的战神宇文昙。他是不会变的,现下不过神志不清,倒生昏乱。”
“但愿如此。”
季玄叹息一声,忽而听得不远处的草丛间传来之声,沉声一喝:“什么人在那里!”
无人应答,季青亦随着看去,草丛里明显有人蹲在那儿。
“再不出来,爷就要动刀子了。”季玄甩出威胁。
“不、不要!”
草丛中的人连连摆手,站起身来,原来是之前送董阡陌回房的王嬷嬷。只见她神色慌张,眼神左右顾盼,似乎巴着快多来点人,冲散窘境。
季青与季玄对视一眼,季青开口问:“你不去伺候董四小姐,跑这里来做什么?”
王嬷嬷道:“四、四小姐的头碰伤了,奴婢出来给她找药,只是大半天都寻不见一个和尚。”
“你藏在草丛里做什么?”
“奴、奴婢走路扭到脚,正在揉脚。”
“三圣殿起火,你瞧见了么?”季青的银面具在月下泛着冷光,这一刻说不出的危险。
“……瞧见了。”
“那你不去救火?你家太师夫人还晕倒在殿外地上,你都不去扶一把。”
“我,我也是刚瞧见的。”
“你出来多久了,是火起之前出来的,还是之后?”
王嬷嬷被问得额冒冷汗,想了很久才说:“奴婢是……火起之前到院里来的。”
她倒想说自己是火起后出来的,可之前她让稻穗送董阡陌去厢房,一刻没多呆就去找宋氏他们了。稻穗和董阡陌都看见她离去,那时还有没火起,一问就露馅了。
季青又问:“晚膳之后,你去三圣殿找你家夫人了吗?”
“没有呀,我家夫人在三圣殿吗?”王嬷嬷勉强做出惊讶的样子,“哎呀我正四处寻她呢!”
季青沉默片刻,才面无表情地陈述道:“可是刚刚我才说了,你家太师夫人还晕倒在殿外地上,你何必表现的这般讶异。”
“……”王嬷嬷冷汗倒流,张口结舌。
季玄温和一笑,搭上季青的肩膀,责怪他:“你这么严肃干什么,跟老嬷嬷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瞧把人家吓的。”又向王嬷嬷一笑,“不好意思,我兄弟就这么怪的一个人。”
“没事……”王嬷嬷虚软道。
“不过嬷嬷,”季玄的笑容愈发和善,“在下不得不提醒你,三圣殿中我们王爷说的那些话,你左耳入,右耳出,只当从未听过,明白吗?”
“没呀,老奴什么都没听见,老奴也没去过三圣殿,真的!”
“这样最好,”季玄信服地点点头,“不过当时殿中闹鬼,吓晕了所有人,因此除我和季青之外,王爷在棺中所言没第四个人听到。他日,若是有只字片语传了出去,嬷嬷你,还有你家里的人,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
“所以其实……”季玄笑望她,“你还是听到了。”
“听到一点、只听到两三句!”王嬷嬷突然觉得心惊肉跳,直冒寒气。
季玄摇头,“真是可惜,嬷嬷你不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去听那两三句话做什么?本来此事也与你无关。”
王嬷嬷抖动着求饶,“饶了老奴吧,我没听见多少,绝不会往外传!”
“不会往外传,会不会家里传,或是告诉你们夫人?”
“不会!”
“好,嬷嬷很懂道理。那你快去给你家小姐找药治她的头吧,万一破相了可不好了。”
“我可以走了?”王嬷嬷松了口气。
“走吧。”
“谢、谢二位将军。”
“不谢。”
王嬷嬷顿时一身轻松,转身就小跑起来,刚刚说扭到脚显然也不是真的。看来她是从三圣殿一直跟到这里,把季玄他们的话听去了不少。
“怎么办?”季青问,“在寺里解决,还是下山后再动手?”
季玄思虑道:“山高林密,摔死个把人都不足为奇。何况她已明白过味儿来了,不能再拖下去。今晚王爷大失常性,连《兰陵入阵》都说出来了,那些话传出去一个字都后患无穷。”
季青不放心地问:“那三圣殿中的几人呢,他们该不会听走什么吧?尤其是王妃,她听见王爷叫了先王妃的闺名,显得很是激动。”
季玄道:“他们没关系,我的蜻蜓点水都正中他们后脑的玉枕穴,中者立扑,醒来后的王妃和董夫人只会记得晚饭时拌过嘴,后面发生的事都印象模糊了。”
“那最好了王嬷嬷,你去还是我去?”季青问。
这时,远处几名僧人抱着药箱往这边跑,季玄道,“我去解决,你守着王爷,不容有失。”
“尽量做得像一场意外。”季青叮嘱他。
“守好王爷。”季玄也关照他。
待几名僧人跑到的时候,草丛之中就只剩季青和昏睡中的宇文昙了。
睡梦中的宇文昙薄唇微动,像在说着什么,季青猜十有**还是喊着“琴儿”。季青摇头叹气,看来,王爷是打算将过去六七年里没喊出来的“琴儿”一晚上全都喊完了。
季青问几名僧人:“外伤药有哪几种?有能治火伤的吗?”
僧人们答不上来,只是将药箱捧过去。
季青打开几个瓶塞,一一瞧过,都不适合给王爷用。季青也只能粗辨几瓶药散,于是问僧人:“你们寺里有懂药理的和尚吗?这山上哪儿能找到大夫?”
僧人道:“我们方丈懂医术,可方丈自己也病了。旁边菜根庵的住持律念是远近有名的药师,她那儿应该有火伤药。”
“速速取来,连人也一起叫来!”季青催促。
“好,施主稍待。”
“等不了了,你们有人会轻功吗?飞着去找律念!”
“不必了,让我来。”
一道声音从上面落下来,一道白影也跟着落下来,是人未至,声先至的贺见晓。
一尘不染的白袍,连靴底都不沾一粒尘灰,像是从未进出过火场,和地上躺的宇文昙熏烟的衣衫形成两色对比。
这个目如朗星,朱唇含笑的男人,季青曾与他别过几次苗头,还动了两回手,一直看不惯此人的行事作为,藏得太深,其志非小。
可今天他救了王爷的性命,此时还要靠他给王爷疗伤,于是季青尽弃了前嫌,恳声求道:“请贺公子救救我家王爷,一定不能让他有事!”
第41章 你是单相思,人家不知道
贺见晓道:“不必担心,让众人都散去吧,毓王殿下应该多吸入一些清凉湿润的薄荷草气,他身下躺的正好是一片野薄荷。”
季青闻言,连忙驱散了那一帮僧人,只留下一个小沙弥架炉烧水。
“王爷的手臂烧伤了一片,这里,还有这里!”季青恐怕贺见晓没瞧见,指了又指。
贺见晓笑笑道:“季将军太紧张了,你的靴子踩到毓王殿下了。你若想帮忙,不如去山涧里找些蒿草,再去厨房里找两坛烈酒。”
“找这些东西做什么?”
“自有用处。”
“这里是和尚庙,和尚都不喝酒。”季青指出。
“往西边灶下的稻草堆里找,是我藏的酒坛子。”贺见晓明灯指路。
贺见晓说着这话时,手下也没闲着,飞快地剥去宇文昙的层层上衣,将衣物铺在草上,干净的一面朝上,让宇文昙**着胸膛和手臂,轻轻躺上去。
然后,只见贺见晓从袖里拿出了石臼、石杵、一包采摘洗净的新鲜草药,幕天席地的做起药来。
原来方才他火中救完人,就去山里采回了这些药来,来去只用了短短半柱香,连做药的工具都自备了,当真是一位仁心仁术、艺高人胆大的好大夫。季青不由得心生感激,当下拱手为礼,转身去找贺见晓要的那两样东西。
不过临走之前,季青似又想起了什么,从寺院僧人拿来的一箱药中挑了一瓶,悄悄握在手心里。
“季将军也受伤了?”贺见晓随口发问。
“唔。”
“那一瓶是金创药,专用于磕碰擦伤。我听将军的声音发闷,后气不足,像是受了一些轻微的内伤。”言外之意,季青拿错了药。
“嗯,那贺公子你好好照料王爷,我去去就回。”
季青话未说完,人已踏草而去。
过了一会儿,季玄先回来了,见了贺见晓先是一番“大恩不言谢,自今而后贺公子就是咱们毓王府的恩人”的道谢之辞。贺见晓也回了两句“举手之劳,医者本分”之类的谦辞。
又过片刻,季青也带着一捆蒿草和两只酒坛回来了。
贺见晓开了一坛烈酒,缓缓浇在宇文昙手臂的伤处,以及胸口和两腋,然后用干净的棉布擦拭两遍,涂上刚做的药汁。
忙完这些,他又用蒿草做了个简单的枕头,放在宇文昙头下。
整个过程宇文昙迷迷糊糊醒了两次,第一次涂药,他闭着眼睛叫了声“琴儿”,还紧紧抓住了贺见晓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
季玄和季青不禁心头一揪,王爷你身上有伤,就老实一点儿行不行?
贺见晓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不动声色,也未多问。
过了一会儿,贺见晓给宇文昙放枕头时,顺手为他整理了铺散一地的墨黑长发。宇文昙又来抓他的手,被贺见晓灵活地躲开,宇文昙疑惑地皱了皱剑眉,强撑着掀开眼皮一看,对方明显不是他的琴儿,于是失望地闭眼。
贺见晓吩咐季玄二人,“让毓王殿下在薄荷地里躺一晚,明日再用些银耳百合羹、木耳海藻盅、猪红粉丝汤、蜂蜜雪梨水,多调理两日就没事了。我做的药量足够十日之用,你们记得每日晨起和入睡前给他换两次药,回京后如果其他大夫也开了药,跟这个药分开用。蒿草枕头不能拿走,夜里露水寒重,蒿草的热性可以驱散寒气。若是夜里他的额头烧热了,用那坛酒给他擦身。”
季玄他们一一记下,贺见晓拱手告辞,季玄二人由衷感激,再三谢他。
季玄、季青整夜在外面守着宇文昙,见到药力作用下,宇文昙渐渐转入深层次的睡眠,呼吸绵长,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这次贺见晓帮了大忙了。”季玄道。
“可他出现得太凑巧了。”季青回答。
“什么意思?”季玄回头看季青,一对冰灰眼眸带着了然之色。
“你心里的怀疑,就是我要说的意思。”
“可他毕竟救了王爷,而且,贺见晓在王爷想招揽的英杰名单上是前三位的。”
“可我总有一种感觉,贺见晓是敌非友。”
季青说完,向后一躺,大字形眠卧在草地上,凝望夜幕星空。
季玄也学他一样躺下,不过不看夜空,而是偏头望季青。
“喂,搭档,今天你很不对头。”
“嗯?”
“你和董家的四小姐是旧识吗?”季玄慢慢问。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出身董府侍卫,当然能记清府里各位小姐的名字和样子。”季青不正面作答。
“那她呢?”
“谁?”季青装听不懂。
“四小姐,她能记清你的名字和样子吗?”季玄揶揄地问。
季青顿了顿才道,“今天山路上我查道时遇见她了,她隔着车帘就听出我的声音,还叫了我的名字。所以这种幼稚问句,以后少开尊口。”
季玄挑眉,“所以,就因为人家能叫出你的名字,你就思慕人家了?”
“你胡说什么!”
季青冷冷一眼丢过去,季玄毫不示弱地回盯。
“是胡说吗?饭厅外,四小姐晕倒了没人去扶,我便觉得你很不对劲,后来四小姐被丫鬟扶走了,你虽然一眼都没瞧她,可我分明看见,你的整颗心已跟着她飘走了。”
“哦,玄大统领的本事越来越高了,”季青冷讽,“还能一眼看穿人心。”
“不是我眼神太好,”季玄摇头,“是你暴露得太明显了,搭档。”
季青沉默。
季玄叹气,低声劝他,“我劝你悬崖勒马,不要再往这条道上走下去了。一则你是单相思,人家根本不知道,二则你虽是战功赫赫的轻车都尉,却非世家出身,想娶董太师的女儿,王爷的表妹,这根本办不到,就算你能积功连升三级,上门去求娶他家的女儿,董太师那种人也多半不会答应。”
“你别再胡说了,”季青皱眉,“我要睡了。”
季玄仍不放过他,要一次点醒他,“董太师没有儿子,五个女儿都金贵得很,大女儿如今是天子妃嫔,你觉得董太师余下的四名女婿会在什么人里挑?”
“我睡着了。”季青闭着眼睛回答。
“可你还在说话。”
“这是梦话。”
“……”
********
灯油如豆,法门寺偏厅的一间厢房里,董阡陌拿着一把剪刀拨弄灯花,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却没有脚步声。
她并不回身,开口便向来人道谢,“这次你帮了我的大忙,上次你将我撞下悬崖的事就扯平了,贺神医。”
“你不用看就知道是我?听出来的?”贺见晓有些好奇,他走路一向无声无息,从来没有人可以只凭脚步声就知道他的行踪。
“感觉出来的。”
“感觉?”贺见晓还是不解。
“你是沾着一种味道来的。”董阡陌慢慢说道。
“味道?”贺见晓拾起袖子闻了闻,“是草药的味道?”
为什么他闻不到?
“不,那是一种轻柔冷冽的花香,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用的一种香。”
董阡陌陷入回忆之中。
宇文昙喜欢木兰花香加芨芨草熏香过的衣物,那是因为他的生母董太妃也是用这种香。尽管宇文昙很少见到董太妃,偶尔进宫也是去向太后请安,可这一味木兰花香,他却用了整整十八年,从没有变过。
当年韦墨琴知道了这件事后,大受感动,并因此而坚信,宇文昙是个孝顺的儿子,更是一个长情的男人。只要她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早晚有一天,他的长情也会分一小点到她身上。
可惜,可惜,她没等到早晚有一天,却等来了突然有一天。
突然有一天,无情的宇文昙对她的孪生姐姐一见钟情。
突然有一天,狠心的宇文昙告诉临盆前的她,她的姐姐将会是她肚里孩子的亲娘。
突然有一天,宇文昙和韦棋画双双出游,而那么凑巧,守卫森严的毓王府闯进一名采花大盗,毁了她的清白。
最后突然有一天,宇文昙让人送来毒酒一杯,而送她上路的却不是他。
当了七年夫妻,两人从头至尾都是无话可说。
她用七年时间印证了一件事,原来长情的人都很专情,永远不会被不相干的外人打扰。
在感情的路上,她是宇文昙与韦棋画之间的外人。
不管她这个外人如何心心念念的求,都不可能走进宇文昙的心里,因为他心里的位置太少,想走进去的人又太多。
早知适可而止,不会落得如此。
“呵,”董阡陌对着挑亮的灯花笑了,“怪不得好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来住寺院,原来在这里能悟道,能参禅,好多从前想不通的事,一下子都豁然开朗了。”
“……”贺见晓适时沉默。
董阡陌回头冲他一笑,俏皮道:“法门寺真是个好地方,假如我在这里剃度出家,过不了三五年,我也能四大皆空了,真是善哉善哉!”
“想哭的时候不用装作笑的样子,”贺见晓淡淡道,“我只是个外人,你可以当着我哭。”
“想哭?我不想哭!”
“你摸摸自己的脸。”
董阡陌抬手,碰到自己的脸颊,原来已是一片湿凉。
奇怪啦,什么时候脸上沾上了水?她坐在屋里,而且外面也没有下雨。
灯火之下,贺见晓的眼底清华潋滟,温和地注视着她,递过去一块素色手帕,“给,擦擦脸吧。”
董阡陌接过,放在脸上,又是木兰花的芬芳。
“这是谁的手帕?”她猛然拿开。
“毓王的。”
“给我干什么?!”
“给你擦泪。”
“不要,还给你!”董阡陌生气地丢还给贺见晓。
贺见晓默默收起帕子。
董阡陌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转头一看贺见晓还没走,于是道歉道:“对不起,你帮了我的忙,我不应该冲你乱发脾气。”
贺见晓道:“这屋里除了你就是我,你生起气来不朝我出,又往哪里出?”
“你都不问我原因?”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生谁的气,不过我猜和你让我做的那些事有关。”
“你能保守秘密吗?”董阡陌问。
“可我并不知道你的秘密,我现在所知的都是我猜的。”贺见晓勾唇。
“可我正打算告诉你一个秘密。”董阡陌轻轻道。
第42章 她不是毓王妃,应该叫她却空
“你在说,我在听。”贺见晓道。
“你能保守秘密吗?”董阡陌又问了一遍。
董阡陌以为,贺见晓多半会保证说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四小姐的秘密,他定不外传。毕竟这个人看上去极通人情,也很好说话的样子。
可贺见晓却说:“四小姐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假如你真的想守住一个秘密,你自己就不该当第一个泄密者。”
董阡陌想想也有道理,于是缄口不言了。
“不过,”贺见晓又说,“那一晚在崖底,你伤势不轻,我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贺某不才,可以帮你完成三件。当时你拿出一块儿黑布,让我放在落崖地点,一个最明显的位置,说这是要我做的第一件事。然后第二件事,你让我在众人开棺时,悄悄点火烧掉毓王妃的尸身你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
“棺中人,她不是毓王妃。”董阡陌纠正。
“前毓王妃。”
“她不是毓王妃。”坚持到底。
“韦二小姐。”
“她早已让父亲逐出家门了,又怎么配姓韦。”
“墨琴大家。”
“呵,”董阡陌笑了,“虽然她会弹几首曲子,可还不够格称作‘大家’,她的师父静宜师太才是真正的古琴大家。而棺中那个人,当年学琴的时候就不够勤奋。爱惜自己太多,磨砺自己太少,以至于学到一半就放弃了,下山去寻梦了,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她为自己的学艺不精付出代价,躺在一口漆黑的棺材里,被高僧唱经镇压,永无翻身之日叫她什么‘墨琴大家’,你确定不是在讽刺她吗?”
贺见晓静静听她说完,才道:“看来四小姐你对棺中人了解至深,不如你告诉我,应该怎样称呼那人。”
“却空。”
“却空?”
“对,却空,”董阡陌点头,“她死之前已经出家了,法号却空,你可以这样叫她。”
“双十年华,为什么出家?”
“你没听到王府的人议论吗,他们说她失节,说她在府内遇到采花贼时不该苟活,不该留此残躯败坏王府门庭。失去清白却没有自尽的勇气,她实在罪大恶极,她是一个没有气节的女人。人家都送来了白绫和匕首,劝她自尽,可她却只肯出家,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女人。”
“采花贼?闯进了王府?”贺见晓十分诧异。
“很奇怪是不是。”
贺见晓点头,发出感慨,“真想瞧瞧那采花贼什么模样,竟然打起宇文昙女人的主意。一个人如果有闯入王府采花的轻功身手,他已经可以去两军阵前挂帅了,可以去天一阁当头牌杀手了,可他却选择去王府采花!如果哪天我能闯进王府,我会做很多比采花更有用的事。”
“那贼蒙着面,没人看见他的容貌。”董阡陌愣愣的出神。
“四小姐与那个却空很熟悉吗,与她有关的事,你事无巨细都了解得那般清楚。”贺见晓问,“却空是你的朋友吗?还是说……你的琴艺承自于她,她是你的师父?”
“朋友?师父?”董阡陌摇头,“不,我跟她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关系。”
“那是……怎样不一般的关系?”贺见晓问。
“你不是说不想探听我的秘密,怕你自己不能守密?”董阡陌回头看向贺见晓。
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双目宛如寒星,董阡陌看进他的眼底。他的眸光清澈如水,清澈,但是难懂。
贺见晓不置可否,“四小姐可以选择不说,反正你可以藏在自己心里,我也可以用我的心去猜。”
“那你猜到了什么?”
“我猜……却空是你的仇人。”贺见晓缓缓道。
“仇人?”董阡陌一愣。
贺见晓点头,“她的事你全都知道,女人之间,只有对自己的仇人或情敌才会如此关注。听你谈论她时的口吻,悲恨交织,又带着怒其不争的意味,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复杂。”
“是很复杂,”董阡陌出其不意地笑了,“贺神医你说对了,多年以前,却空的确是我的情敌我们一起学琴于静宜师太,师太偏爱却空,将压箱底的宝技传给她,令我十分眼红。我和却空还有一位师兄,我们都仰慕着大师兄的才华,可大师兄眼里只有却空师姐,因此我心中深恨却空。”
“大师兄?”不是毓王宇文昙?
“对,一起学琴的大师兄。”
“那么,”贺见晓有些好奇,“你让我将那块黑布放在崖边,引着居嬷嬷发现,目的又何在?”
“当然是为了,让居嬷嬷在大家面前揭发我。”
“对你有什么好处?”贺见晓还是不明白。
董阡陌道:“于是我就把推我下崖的人说成是鬼,多数人当然不信,可有的人却已信了两三分。带着那两三分的怀疑,他就会去开棺求证,然后他就会发现,棺中女尸穿着的黑色道服,恰恰也缺了一角。这样一来,那些心中有鬼,曾经做了对不起却空的事的人,就会觉得,却空的阴魂不散,又回来找他们了。”
贺见晓道:“我对毓王府里的事知之甚少,可也知道,害却空一生悲惨的人是现任王妃韦棋画。可我在三圣殿外瞧得清楚,看见女尸断袖的只有毓王和他的两名侍从,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她没亲眼见到女尸,自然也没见到缺一角的道服。”
“不靠近,是因为心虚,我赌的就是韦棋画的心虚。”
“为什么这样说?”
董阡陌娓娓道来,“却空死之前,送她上路的是韦棋画,当时她一身道服,与那些逼她死的人纠缠之间,扯破了袖口。这件事,见过她最后一面的韦棋画知道,其他人并不知道,包括毓王在内。于是我做了一块黑布,弄得好像是从却空衣袖上扯下来的那一块。从布料,到手工,到撕口边缘,都十分相似,可那也只是相似而已,经不起细看,真的拿起女尸的袖口作对比,一下子就发现破绽了。”
贺见晓问,“所以你做了一块假断袖,每日带在身边,只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抛出来,以证明这世间是有鬼的?”
“不错,”董阡陌微笑,“那些人里最懂布料的是韦棋画,而且韦棋画也知道,其实袖口是却空生前弄破的,死后也没人给她换过,直接钉入棺中这些都是只有韦棋画一人知道的事,其他知情人都被她灭口了。而今天我对毓王说,却空化成的‘女鬼’袭击我。毓王便以为,那袖口是‘女鬼’与我打斗时弄破的。我赌的是韦棋画不敢走近棺材,不敢正眼去瞧那具女尸。”
“只有韦棋画一人知道的事?那怎么你也知道?”贺见晓挑眉,“你对却空的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看来你与却空的恩怨很不一般。可你为什么要让我点火,烧了她的棺椁?”
“她法号却空,人死为空,就凭我和她的种种渊源,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将她烧成灰,随风散,全是在为她着想?”
“随风散去,清风自在的多好,连我都羡慕她了。”董阡陌凉凉一笑,“相比被封在暗无天日的棺木里,听着那些不懂情为何物的高僧诵经,咒诵她生前的罪孽**。却空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我放火烧了她。”
“火是我放的。”贺见晓不满地纠正道,“所以说,你其实是怀念你的师姐,才为她做了这些事?”
“对,不过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也是我最后一次感怀悼念她。”
今日之后,却空随风而散,董阡陌重获新生。
“什么特别的日子?是却空的生辰?”贺见晓设想,“还是七年前,却空嫁入王府的日子?”
“是一年前,她的姐姐韦棋画嫁入王府的日子。”
“……”
贺见晓露出难得的呆愣表情,转而摇头叹气:“你们女儿家的心思,简直比一部天书更难懂,我是不可能弄懂了。情敌成亲的大好日子,你却要当成特别的日子来庆祝。”
“韦棋画不是我的情敌,”董阡陌很生气地说,“我还以为贺神医是聪明人,没想到你却这般健忘!我已说过了,我与师姐却空是情敌,仰慕同一个师兄。而却空的情敌才是韦棋画,她们之间的争斗与我全然无关,我只是……只是为却空悲哀罢了。”
“四小姐息怒,”贺见晓通透一笑,“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记错了。”
他拿出刚才给董阡陌擦泪的素色手帕,托在手上研究,“这是毓王的帕子,我帮他脱衣服时收起来,却忘记还给他了。”
“……”董阡陌看贺见晓,“你脱他的衣服?为什么?”
“他被火烧伤,我为他治伤。”
“什么!”董阡陌变色,一下子站起身来,“你暴露了行藏?你居然出面给那些人治伤!”
“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董阡陌皱眉,“放火的是你,半路跳出来救人的还是你,那些人一个赛过一个精明,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可我是一名大夫。”
“可第一次你出现在我房中,我叫你贺神医时,你告诉我你很少行医。”
“可我还是一名大夫,有人倒在我脚下,我做不到不闻不问。”
“他伤得怎么样?”
“谁?”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经过救治,已无大碍,三五日内可以复原。”
但是董阡陌打从心里不信,以宇文昙的身手本领,会被区区一把火烧伤,不由黛眉轻蹙,冷然道:“贺神医,看来你除了医术高明让人佩服,做起事来却不够利索。”
贺见晓微笑:“此话怎讲?”
“我让你烧棺材,没让你烧人,你不好好烧你的棺材,怎么会累及那些人也被烧伤?”
“四小姐容禀,在下烧的实实在在是一口棺材,不敢做那等行凶烧人的恶行。可火势蔓延之后,毓王非留在棺材里不肯走,我也没办法。”贺见晓声明,“我也很无奈,只好现身,冲进殿里去救人,可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第43章 大恩不言谢,滚吧恩人
“你看到了什么?”董阡陌呼吸一窒。
“当时冲入殿里,火焰漫天中我看到,我居然看到……”说到这里,贺见晓突然卖起关子,“还是不要说了,四小姐清清静静的一个女儿家,我怎么拿这些火呀、鬼呀的事吓唬你,该死该死。”
“你快说。”
“你真的要听?”
“你不想说就快点走,我很累了要休息。”董阡陌突然冷下一张俏脸。
“这就撵人了,好歹我帮过你。四小姐,你叫我做的可不是探囊取物的小事,你知道当着三个绝顶高手的面,悄无声息地去引燃一个火头,我的压力多大吗?”
说着,贺见晓往漆木圆桌边一坐,摸过茶壶茶杯,一倒是空的。
“大恩不言谢,你还是回你自己厢房找茶吧。”董阡陌一点都不好客。
“大恩不言谢?”贺见晓拧眉,“毓王府出来的人怎么都统一过口径,刚刚我救了毓王,季玄告诉我大恩不言谢。我帮你放火,你也告诉我大恩不言谢。你们就不能说一声,阁下大恩大德,我等感激不尽吗?”
“谁告诉你我是毓王府出来的。”
“你不是毓王的表妹吗?”
“那也不叫毓王府出来的,明白吗?”
“……谨领教诲了。”
贺见晓今日做了一桩赔本买卖,帮一个弱不禁风的深闺小姐做了佛殿放火的坏事,本以为能从她那儿找到一个答案,解开心中谜团,没想到谜团反而更多了。
而且人家小姐一个不高兴,翻脸比翻书还快!
董阡陌作出最后总结,“此间事了,不过你还差我一件事。给我一个可以联络上你的办法,贺神医。”
“啊?”贺见晓一愣,怎么成了他还倒欠这姑娘的了?
董阡陌的记性出奇得好,点着纤细的手指开始数,“悬崖底下,你问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虽不才,可以帮我完成三件事。黑布是第一件,放火是第二件,目前为止我才让你办了两件事,你还差我一件。”
贺见晓苦笑,摇头,“你的算盘打得这样巧,是跟董太师学的,还是传自于太师夫人?”
“怎么,贺神医觉得我爹娘教得我不好?”
“豫王府的黄金,天一阁的酬金,一品堂的诊金,太师府的千金。”贺见晓随口念出最近京城流传最广的歌谣,“董家小姐的才貌已经远近驰名了,我怎么敢挑错?”
“远近驰名?你以为是黄鹤楼的糖醋鱼?”
“用词不当,恕罪。”
“你还有什么指教,大神医?”
“……没。”
“那你还坐在我的凳子上,举着我的茶壶?”
“……我渴。”
“忍着。”
“……好吧。”
“你可以走了,记得你还欠我一件事。”
“四小姐真是过河拆桥,”贺见晓话里带着两分委屈,“给你办事之前,就大侠前、少侠后,把在下叫得晕晕乎乎的,傻傻为你变成恶人,做了不义之事。事后你就翻脸不认账,还倒欠你一吊。”
董阡陌满不在乎地说:“没那么严重,你欠我只是暂时的,说不准哪天你也能用到我。”
“有那种时候吗?”
“别这么快下结论,所谓山水有相逢,做人应该满怀希望。”
“好吧。”贺见晓又是苦笑。
“你的联络方式?”
“不劳姑娘费心,我会主动跟姑娘报到的。”贺见晓老实巴交地保证。
“还是不要你主动了,”董阡陌道,“下次你再一声不吭的往我房里飞,我一定给你好看。”
贺见晓在这姑娘这里屡屡受挫,被压榨得一点脾气都没了,他直接摊出底牌,“那姑娘想找我时,去城东一品堂留个手信,我方便时就会过府拜望。下次进你的闺房之前,我会记得敲门的。”
“一品堂?”董阡陌也念起了歌谣,“豫王府的黄金,天一阁的酬金,一品堂的诊金,原来贺神医你也是京城四绝之一,远近驰名。”
“好说。”
顿了顿,董阡陌问,“听说一品堂连长生不老丹都有办法炼制,难道对海莲花粉束手无策?”
“这个真没办法,四小姐还是继续服用花粉吧。”
“可我家二姐跟我一般情况,现在似乎已好了,精神头也不错,还有兴致描摹新妆。”
“她找的人是律念。”贺见晓不动声色。
“你的意思是,律念的医术在你之上,律念治得好的病,你却办不到?”
“那种疗法,在下的确办不到。”贺见晓面色渐沉。
董阡陌紧逼着问:“那是什么疗法,你知道的对不对?为什么你办不到,是太费银子,还是太费力气?”
“总之是办不到。”关于这件事,贺见晓讳莫如深,惜字如金。
“……”
“在下建议你按时服用花粉,不要尝试戒掉药瘾。那种痛苦不是任何人能承受的,而且也毫无意义,纵使你熬过第一次、第二次,还会有第三、第三十次的痛苦等着你,永无止境,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继续用花粉。”
董阡陌失望地转过身,拿起剪刀继续拨弄灯花。
但见她清雅的眉目带着点点愁思,漆黑的双瞳映着簇簇跳动的火苗,眼中有一种坚定而决绝的味道。
贺见晓沉默地立在一旁,观望她的背影,一袭原色细麻长裙的背影单薄如纸,乌黑的长发散在双肩,虽然脸色苍白晶莹,却不显得憔悴,有种让人心碎的纤弱。
心头一软,他轻轻说:“你额头上有伤,我给你处理一下。”
“不用。”
“放着不管,会留疤的。”
“我乐意。”
“……可是我不乐意。”
“关你何事!”
“我是一名大夫,举手之劳就能让一位美人脸上不留瑕疵的事,我一定会做。”
“……”
“怎么,是你自己好好坐着不乱动,还是让我点你的穴?”贺见晓取出一支细口药瓶。
“随你便吧。”
董阡陌继续专注地剪灯花,贺见晓为她处理头上的擦伤,她也不理,由着他做他的。
贺见晓处理好了她的伤口,又检查了她的脚踝的伤,最后是右手断筋的伤。
他一边检查,一边摇头,“你小小年纪,能不能多爱惜自己两分!你究竟有什么不得不做非做不可的事,偏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
“不要又说‘我乐意’,没人乐意给自己添伤口。”
“……”
“我撞你下悬崖那天,你原本是打算自己攀到悬崖边上挂黑布,对吧?”贺见晓突然想明白了董阡陌那夜的奇怪举止,忍不住质问她,“如果你没遇上我,又不慎失足踩空,你一个弱女子打算怎么办?”
“我又不是经常能遇到像你这么乐于助人的神秘高手,”董阡陌闷闷道,“我一个弱女子,总得用我的法子走下去。”
“未必。”贺见晓突然往窗边台上瞧去,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白瓷小瓶,“似乎我并不是唯一的护花使者,看来我的药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什么意思?”董阡陌不解。
贺见晓让她看白瓷小瓶,打开瓶塞,清凉入脾的药味飘上鼻端,“你可知这瓶药从哪儿来的?”
“能从哪儿来,”董阡陌不在意地说,“大约是王嬷嬷拿来的,我没注意到。”
“……王嬷嬷?”
“难道不是吗,除了她还有谁。”
“忘了王嬷嬷吧,她永远不可能给你送药了。”
“怎么说?”
“刚才在三圣殿,除了毓王被烈火伤到,他的随从季青也受了点内伤,可奇怪的是,他却挑了一瓶专治外伤的金创药,悄悄收起来。”
“……”
“我让他去找酒给毓王洗伤口,当时情势紧急,毓王的伤耽误不得,季青又是忠心耿耿的人,可他还是绕了个远路,把这瓶药放到你的窗台上,还不让你察觉。”贺见晓越说越津津有味,绘声绘色,“想不到冷口冷面,江湖人称天煞孤星,铁爪封喉的季青,居然是个情痴。”
董阡陌默默听完,低头闷着不说话。
贺见晓见天色已晚,告辞道:“认识你很高兴,虽然被你压榨得有点惨,不过你这姑娘太有趣,让人不忍拒绝你的要求。”
“贺神医。”
“嗯?”
“他的烧伤很严重吗……好好的怎么伤着了。”董阡陌撇着头,向着油灯发问。
贺见晓打开房门,望着天上的明月,平静回答道:“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进殿救他时,见他正往自己身上点火,而后扑进棺材里去,就是这样烧伤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我又不是他,我怎会知道他的想法,”贺见晓笑了笑,“也许他是被却空化作的女鬼吓坏了,要抱着女鬼同归于尽也未可知。”
“同归,于尽。”
董阡陌的左眼慢慢流出一滴晶莹的泪,半晌后风干。
再回头时,贺见晓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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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日黎明时分,须弥殿外的草地上,宇文昙已经退去高热,睡得很沉,甚至发出了鼾声。
季玄松口气笑道:“好了,让王爷在寺里歇两晚就好了。”
季青问:“昨日王爷让咱们两路并行,我去城西修扳指,你随王妃和太师夫人去城北寻找售玉小贩,是否还要去?”
季玄想了想道:“我在这里守着王爷,两样事都交给你办了。先去找小贩,再去修扳指。”
“好,那你多当心。”季青转身。
“喂,搭档,”季玄在后面叫他,“昨夜跟你说过的话,你好好考虑考虑。”
“不关你事。”季青冷冷一顾,抽身要走。
“喂,等一等,留步!”季玄又叫。
“还有事?”
“我是想告诉你,你的银面具歪了,戴好了再去董小姐那里问安吧,季大都尉。”
“下次你再胡说八道,乱传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我就用铁爪招呼你。”
季青冷冷地丢下了这话,身形挺拔似松,正是所谓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双快靴迈着正气凛然的步伐,昂首阔步地走开。经过四五座佛殿,途径两三条小径,再穿过一道回廊,他走到董阡陌的窗外,静静伫立。
“小陌,你醒了吗?”他问。
屋中无人应答。
他又说:“你不用怕,昨晚佛殿大火,棺中人已被烧成灰烬,以后不会再有女鬼滋扰你了。”
还是无人答话。
他又说:“半月前我收到你的字条,不是不想来见你,只是有事耽误了,我知道对你不住,你就别生气了,开门让我看看你……我想你了。”
第44章 贺大夫,帮人看病有看错过吗
屋中无人应答,好像没有人。
季青觉得奇怪,此时天刚蒙蒙亮,天上还有一抹月牙,董阡陌不可能不在自己房里。犹豫片刻,他推开一道窗缝,往里面瞧去。
窗台上放着昨日给她送的金创药,没有动过,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没人睡过。
季青收起药瓶,去厨房转了一圈,看到昨日扶董阡陌回房的丫鬟稻穗正在锅灶间忙碌,负手上前,他肃然问:“你家小姐人呢?王妃让我寻她,却不见人在房中。”
“小姐换房间了。”稻穗回答。
“换房间?”
“小姐说她的房外有一只蟋蟀叫得太吵,就换去了隔壁房间。”
季青出了厨房,直奔那间房,到时只见房门半掩,人去屋空,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无名花香,却不是过去董阡陌常用的茉莉清香。
季青怅然若失地走出房来,仰头望着灰色天际,长舒一口气。
看来半月前没有理会董阡陌传信来的求助,把她给得罪了,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两句话能哄好的。
昨日山路上,她一双妙目冷冷盯着他瞧,就像瞧着个陌生人一样。虽然明知道是两人闹僵的缘故,可不知何故,总让季青的心底隐隐不安。
同样不安的还有董阡陌,此刻她往厢房另一头的长廊走去,当季青第一次来敲门,柔声说那些话时,她就在隔壁房间闭气静听。季青一走,她才紧跟着离开。
听季青话中的意思,他和以前的真董阡陌竟是一对有情人,背着所有人在交往。
半月前,真的董阡陌用字条传讯,要求见面,季青没有去见她。后来真董阡陌就悄无声息的死掉了,多半可能是为人所害。
如今季青又来找她这个假董阡陌,以他对真董阡陌的了解,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以季青那种辣手无情,冷酷杀性的为人,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不知真董阡陌和季青发展到什么程度,有没有突破底线。
不知为何,这两日里董阡陌总觉得想要干呕,吃东西喜欢挑酸的,这很像她怀着小荔时的症状。而且用这副身体半个月了,都还没来过月事……
如果真的不幸被她猜中,还有一种最不堪,却又最顺理成章的可能,就是真董阡陌就是在半月前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急着找季青却找不到人,一想到作为董家女儿未婚有孕会招来的种种严重后果,她就畏罪自尽了。
然后这个包袱,就自然而然落在下一任董阡陌头上了。
所以说,世上没有白捡的好事,她捡了董阡陌的一条命,顺带还要捡一个身世不光彩的孩子?
不过转而再一想,不久前贺见晓才为她把脉,说她中了慢性.毒药,可并没说过她的身体还有其他不该有的问题。
贺见晓不是号称神医吗?他的诊断一定不会出错!
不对,不对,董阡陌额冒冷汗,“神医”其实是她给他添的称号,他自己从未自称医术很好。万一他医术不精,根本是个半吊子,瞧不出她的身孕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不过,董阡陌又自我安慰,贺见晓既然能飞来飞去,轻功了得,那么他的医术应该也和轻功看齐,否则怎么混进太医院去的。
可他不是已经不当御医了么?难道是太医院中人发现他滥竽充数,才将他踢出来的。
董阡陌心情复杂,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站了一个人,正在直盯着她看。
只见她一会儿惴惴不安,一会儿郁郁寡欢,一会儿又心虚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嘿嘿傻笑上两声。
“四小姐,早。”
“早。”
“昨晚睡眠如何。”
“好。”
“那就奇怪了,”贺见晓思忖,“额头上只是外伤,连骨头都没伤到,为什么你好像还留有昨日撞头的后患。”一言以蔽之,这姑娘有点儿犯傻。
“呵呵。”
“四小姐?”贺见晓凑近观察。
“嗯?”董阡陌终于回神了,一抬头看见贺见晓在她眼前放大的脸,不由惊喜莫名,“贺神医!原来你还在,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一直都在,”贺见晓不以为意,同时生出了两分警惕,“你昨天还拿着扫帚往屋外扫我,今天一见我就两眼发光,在下心里实在有点怕,四小姐若是没事,在下先行告辞了。”说着真的要走。
“神医请留步,”董阡陌一着急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想让你把把脉。”
“你哪里不舒服?”贺见晓端详她的气色。
“我,我,”董阡陌不好说自己的情况,于是想先探一探贺见晓的底,“你今年贵庚,医术前后学了几年,从几岁开始行医,帮人看病有看错过吗?”
“……”
“快说呀!”董阡陌小手晃晃他的袖子。
贺见晓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自言自语一句,“不发热呀。”
竟然一抽衣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董阡陌想追也追不及,十分失望,看来贺见晓的医术果然不到家,只好设法再寻其他大夫了。
“小陌,你拉他的衣袖做什么?”
一道阴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个阴森的银面***到了她的背后。
原来,之前董阡陌拦截贺见晓的一幕正好落入季青眼中,贺见晓也发现了季青,为了避免麻烦才抽身走开。
季青站得过近,董阡陌退开两步,才问:“今天回京吗?去城北找玉贩吗?”
“小陌。”
“嗯?”
“你换房间忘了拿走你的药。”季青递上瓷瓶。
董阡陌抬手接过,瓷瓶上沾着对方手指的温度。季青的手大而有薄茧,一只手胜她两个大。
他与董阡陌面对面站着,十六岁的董阡陌身量未足,才勉强到他胸口。而季青身材伟岸,肤色古铜,手长腿长,气质危险如狼。
从前以韦墨琴的身份面对季青,季青永远锋芒尽露,像一柄出鞘的快刀。如今用董阡陌的身体面对他,季青虽然是一把归了鞘的刀,乍一看没那么危险,可他终究还是一件会杀人的凶兵。
两人站得过近,董阡陌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他的银质面具。
尖俏的下巴,性感的双唇,董阡陌不禁猜想,面具下的这张脸一定偏于阴柔,天生女相,也许这也是他长年不露真容的原因。
平时那一双眼睛中藏着狼的锋芒,现在是收敛着锋芒的,可很快他会发现,他的“小陌”突然失忆了,除了他名叫季青,是毓王亲随,对他变得一无所知。
不知他会不会勃然大怒,会不会用那一双蒲扇大掌招呼她两下。昨天提着居嬷嬷出去砍的时候,他可是拎棵菜一样就轻松拎出去了,居嬷嬷的腰可是比董阡陌粗了两倍不止。
照这样推算,一个季青一只手提两个董阡陌,两只手就能提四个。
真董阡陌啊真董阡陌,你找什么人谈情说爱不好,却找来这么一个煞星!你娇娇弱弱一个小姑娘,居嬷嬷戳你一指头你就哭,面对这个天狼一般凶险的男人,你平时是怎么控制让自己不晕倒的?
董阡陌不着痕迹地又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小陌。”
“嗯?”
“上次的事,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董府家事,我很难插手去管。如果我真的出面帮你解决,太师夫人那样精明的人会很快猜到你我的关系不一般,到时就对你更不利了。”
“噢。”
“我知道你在董家熬得很辛苦,每次听到你提起在家里受的委屈,我都很心痛,很想带你走,可我知道你不会这样跟我走。”
“嗯。”
“你还生我的气?”季青细看她的神色。
“嗯嗯。”
季青叹口气,突然一只蒲扇大掌,向她伸过来,登时令她呆立原地,直接就把眼睛闭上了。
要来了吗,大野狼的无敌旋风扇!
眼睛闭了很久,期待中的大巴掌也没有落下,疑惑之余,董阡陌睁开眼睛,只见那充满威胁感的五指就在眼前,几乎碰到了她的脸,可就是没落下来。
五指在她面前来回抚弄几次,既不是摸她的脸,也不是摸她额头上的伤。
奇怪,他到底在摸什么?为什么还越摸越生气?
董阡陌瞄一眼季青乌云罩顶的面色,不由心想,难道这是季青与真董阡陌之间的暗号,用五根手指在眼前晃来晃去,表达各自心中的思念?她是不是应该依样画葫芦,也在他的眼前晃晃手指头?
董阡陌试探地半举起手,却发现根本办不到。
对方实在太高了,她最多能摸到他的鼻尖,万一不小心碰掉他的面具,谁知他会不会目露凶光,杀人灭口!
终于,季青收回他虚晃的手指,咬牙问:“你额前的流海,为什么不见了一半?”
董阡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季青是在比划她少了一半的流海,而不是跟她晃手打招呼。好险好险,没有露馅。
“母亲说我没有流海更好看,帮我剪掉了。”董阡陌一脸天真的笑。
“不可能。”
“嗯?”
“若是为了漂亮,不会只剪一半。”
“……”
“她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季青沉痛地问。
董阡陌摇摇头,脆声道:“季大哥你多虑了!这是京城闺秀中最时兴的发型,很多人都这么剪!哈哈,我肚子饿了,去看看早膳吃什么!季大哥你去忙你的吧!”
说完一蹬绣鞋,小碎步跑掉。季青紧抿双唇,凝望她的背影。
“别望穿秋水了,人家走远了。”季玄的狼爪搭上季青的肩头,“大哥我冷眼旁观,人家根本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孩儿,不知情为何物,对你更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最多是拿你当成知心大哥了,你就别发痴了。”
“拿走你的手。”季青冷冷道。
季玄丝毫不受威胁,继续搭着对方肩膀,懒懒道,“咱们当了这些年兄弟,我倒不曾觉察你还是个痴情种子,过去几年,倾心你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不乏温柔可人,风情万种的美娇娥,我觉得每一个都比刚才跑掉的那只小白兔更适合你。”
“拿走你的手,否则我砍人了。”
“我真的弄不明白,虽然你是一匹狼,喜欢吃小白兔,不能选女人也按这个标准来吧?”依旧搭肩。
“她救过我的命,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和她之间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所以以后请管好你的嘴,若是日后我听到外面有半句非议她的话,我一定跟你把三年前没完成的比试继续比完。”
留下这话,季青决然离去。
第45章 王妃住手,我女儿是有主的人了
辰时三刻,天光大亮,一辆双穗竹帘马车停在法门寺的角门外,隔着竹帘能影影绰绰瞧见两面有两道身影,一着桃粉配亮红抹胸,一着蝶粉配水蓝上襦,一梳双垂环髻,一梳茴香髻。
过了一会儿,梳双垂环髻的少女当先下来,两道眉如浅黛,剪剪水眸黑白分明,明眸皓齿,丽光四射,不是董萱莹又是谁。
车上另一名少女是董怜悦,肌肤幼滑,笑容俏皮,说话时露出一排雪白齐整的牙齿,周身透着一种青春活泼的气息,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与董萱莹一比,仍是远远不及。
“二姐,我听居嬷嬷说母亲她们要下山呢,我也想跟她们一道回家,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董怜悦问。
“不了,”董萱莹曼声道,“律念师太正用药物帮我调理身体,还要再过个三五日,到时母亲会派人再来接我的。你们先回吧,代我向老夫人问安。”
“那我进去了,外面风大,二姐你身子弱,快调转马车回庵堂歇着吧。”董怜悦关怀道。
“不急,我还想在这里透一透气。”董萱莹道。
“那……二姐你慢慢透气,我去向母亲请安,和四姐她们一道回府了。”董怜悦作别了,“二姐你自己多珍重啊。”
“五妹慢走。”
董怜悦辞了董萱莹,正好遇上宋氏她们一行人在寺门口套马车,宋氏、韦棋画、董阡陌乘大车,丫鬟嬷嬷乘小车,季青骑马随后。
董怜悦笑一笑,奔上去向宋氏行礼,“母亲,女儿好生惦记你!”
宋氏道:“你这孩子,怎么自己跑来了,胆子太大了,万一路上出个事儿怎么办?”
董怜悦撅噘小嘴,分辩道:“悦儿实在太思念你们了,老夫人也是念叨二姐和四姐,怕你们在这里缺衣少食的,冻出病来可怎么好。悦儿求老夫人让我来看看母亲,老夫人一下子就同意了,悦儿这才来的,求母亲宽宥。”
宋氏含笑道:“既然是老夫人同意的,那倒也罢了,等回了家再纠你的错。”
董怜悦瞄了瞄其他人,忽而压低了声音说:“女儿还有一事禀母亲,是咱们家里的事儿。”
“家里?”宋氏的笑意凝了凝。
董怜悦往前两步,凑到宋氏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宋氏听后,一张笑脸突然就僵住了,而后缓缓恢复,又重新换上端庄的笑容。
董阡陌离得较近,不过隐约只听到“父亲”、“汤姨娘”这么两个模糊词眼。
“哟,舅夫人你瞧你们母女,这才两天没见不是,弄得好似十年八年没见一般。”已经登入马车的韦棋画笑了,“真叫我们这些人羡慕不来,若是我的小荔长大了也像舅夫人你的女儿这样贴心,我就知足了。”
宋氏笑道:“那怎么能一样,王妃你生的是儿子,将来从文从武,都是独一份儿的好苗子。我这几个淘气的女儿,别的本事都没有,就是缠人。”
韦棋画温柔一笑:“快上车来,舅夫人,两位表妹,咱们路上好好说话。”
董怜悦心下一动,回头刻意找寻,果然见一抹桃粉身影往法门寺的佛殿后方走去,听说毓王表兄还没离寺,可以想到董萱莹这么圈圈绕绕的是去做什么了。
“母亲,咱们不等二姐一起吗?”董怜悦问。
“不等她了,”宋氏笑道,“那孩子喜爱这里的竹林和山泉,说练琴极好,还要再多住几日。”
“我也喜欢这里,可惜我才住了一日。”董怜悦噘嘴。
“下次再来。”宋氏慈爱道。
这时,董怜悦回头看董阡陌,“四姐你望什么呢,还不上车。”
董阡陌道:“我等桃枝呢,这一趟直接回府了,得把她也带上。可气那妮子手慢脚慢的,等到现在还不来。”
“那让居嬷嬷她们那一车等吧,咱们先走。”董怜悦提议。
“可是我腹中空空,还等着桃枝给我带的梅子酥呢。”董阡陌有些为难。
“你这孩子,用早膳时不正经吃,只惦记吃零嘴,这可不是好习惯。”宋氏嗔怪着,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今儿一大早还没看见王嬷嬷,她上哪儿去了?”
董阡陌道:“我刚问了稻穗也没见过,是不是回菜根庵收拾东西去了。”
董怜悦也道:“我刚打庵堂那边儿过来,也没见着呢,可能不是走的同一条路,没遇上。”
那一边,季青催道:“再不走就到晌午了。”
这时,一个绾双髻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过来,怀里揣着个包袱,正是董阡陌在等的桃枝。
董阡陌接了包袱,拉长脸责备她:“十几个人等你一个人,你怎么这么慢!”
桃枝委屈道:“奴婢不认得路。”
“整个山上才几条路?真是人笨万事难,你说还能指着你做什么?”
“可奴婢不是给您送来了么。”桃枝嘀咕。
“你还犟嘴!”董阡陌瞪眼。
“好了四姐,”董怜悦笑劝道,“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丫鬟较真儿,咱们快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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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登车后,马车走起来,韦棋画、宋氏、董阡陌、董怜悦共坐一厢。
韦棋画和宋氏都被季玄的蜻蜓点水“关照”过,昨日晚膳之后的大部分事已记不清了,这二人的记忆还停留在小荔要不要拜董阡陌当干娘的问题上,又开始了一番你来我往的友好商谈。
“王妃有所不知,”宋氏道出原委,“我这女儿虽然八字带水,但被我娇惯坏了,并不是一个水样性情的姑娘,你想让她照顾你儿子,算是挑错人了。”
韦棋画笑睨董阡陌,道:“这么一个可人儿,我照顾她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让她当使唤丫头?照顾小荔只是一个由头,其实是我自己和阡陌妹妹投缘,想把她接过来好好照顾呢。”
她们的讨论对象董阡陌打开包袱,拿起一块梅子酥,飞快地往嘴里一送。
宋氏不禁皱眉:“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平时教你的规矩呢?”
韦棋画劝道:“她才多大,舅夫人何必这样严苛,反正这姑娘,我是怎么瞧怎么顺眼,你给句明白话吧,舅夫人!”
宋氏沉默一下,才道:“按说凭咱们两家的亲戚情分,王妃的要求也不出格,毓王殿下是咱家老夫人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王妃你又是个难得的贤人。随便我哪一个女儿交给你们,我都是一百个放心,小三小五哪个都行,可唯独四丫头不能给你。”
“这是怎么说的,”韦棋画笑,“舅夫人你何必这样小气。”
董怜悦听着这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起她们姊妹几人谁能嫁入王府的事,还提到了自己,一下子涨红了小脸,忸怩起来,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好了。
偏头一瞧,董阡陌竟还在摆弄点心,董怜悦扯她一把,附耳道:“四姐,她们在说你呢,你还吃。”
董阡陌附耳回道:“放心,她们说着玩的,这事成不了。”
“你怎知道?”
“你慢慢瞧好了。”
只听宋氏说,“王妃何曾知道,不是我小气,实在是四丫头是我死去妹妹的独苗,这些年来我一手拉拔大,看的比亲生女儿还亲,她的亲事更是我最最上心之处。”
韦棋画蹙眉笑一笑,“正因如此,才要交给我,舅夫人之妹才能在九泉下安息呀,放眼整个京城,还有第二门如此说得着的好亲事吗?”说着,一把搂过董阡陌,上下其手的揉搓了两把,“舅夫人你瞧,我真是爱极了这孩子,她也不怕我,我们是真的投缘。”
宋氏伸手拨拉,将董阡陌重重一推,推到另一边的车座上。宋氏鼻底哼哼两声,笑道:“王妃别心急,其实有个缘故在里头,我家阡陌已经议亲了,就快要定下了。”
“哦?我不信,谁敢跟我争?”
“豫章王府的媒人。”宋氏微笑,抛出一个令韦棋画三人均感错愕的消息。
“豫章王府?哪一位爷?”韦棋画不信。
“当然是世子爷。”
“豫章王府可有两位世子爷。”
“当然是老王爷的嫡长子,豫章王府的大世子,”宋氏得意一笑,“二世子今年才十二岁,当然是大世子了。”
宋氏之所以这样得意,是因为豫章王府的大世子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连董太师这样的人家想结交他,也是高楼摘月,可望而不可求。如果这门亲事真的能做成,那董家门庭的身价陡然攀升,比之大女儿董媛姝入宫的情形也毫不逊色。
豫章王府的大世子之所以这样有名,是因为他太有钱了,生意做得遍布大江南北,朝廷内外所有跟银子打交道事,有一大半都是经过他手,人送绰号“财神爷”。
韦棋画还是不信,质疑道:“我怎不知他府上要选妃?舅夫人你可别唬我。”
宋氏抿唇道:“如果他府上放出一点风声出来,整个京城还不是热油锅里一滴水,炸了锅了。此事我们是私底下悄悄谈的,还没有确切消息,王妃你先帮我们瞒着点儿啊。”
“阡陌妹妹嫁过去,能当世子妃?”韦棋画十分怀疑。
“侧妃。”
“这怎么行?”韦棋画又一把扯过董阡陌,抚了抚她丝滑冰凉的长发,“阡陌给人家做小,太委屈她了。”
宋氏呵呵一笑,又一把将董阡陌扯开了,放到离韦棋画更远的地方。
只听宋氏幽幽道:“就是去了毓王府,她不也是做小么。”
言下之意,只要韦棋画不挪位置,董家不管哪个女儿去了都是做小,韦棋画又热络个什么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