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此人一出,天下谁与争锋?
话分两头,宇文凤凰与她的护卫依着董阡陌的指点,走到了陵墓最中心的一间藏宝室,石门乍开,一个斜倚在鸽血石雕方座上,意态闲适的白衣少年便抬眸看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小凰,王洗,王听,辛苦你们了。让你们进入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寻找唤醒我的办法,真是难为你们了。”
他的嗓音干净清澈,如寒梅枝上雪,既有风姿,又具风骨。
“哥?哥!”宇文凤凰惊喜地扑上去。
她抱着世子的胳膊,左看右看,确定兄长真的醒了,除了面有两分倦色,并没有什么不妥。他的面容在雪白之外,焕发着清润柔和的光彩,如如璧,如琢如磨。
没错了,这就是她的兄长宇文冥川清醒着的时候才独具的气质,放眼天下间,再没人能如他一样,只是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必说,不必做,就能给人带来安心的感觉。
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人相信,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事能称之为难题,也没有什么危机是不可化解的。
而这名令人信服的少年,才不过堪堪十八岁而已,却已隐隐有了一代尊主的沉稳气度。
更叫人称奇的是,如今的圣彰帝宇文澜与毓王宇文昙,这两位一直针锋相对的天下霸主,却都不把这个锋芒毕现的少年当作威胁,反而对他的成长乐见其成。
宇文澜与宇文昙之间没有兄弟之悌,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的,对豫章王世子表现出叔辈的爱护。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位少年财神的声望只能用普天同庆来描述一二。
放眼整个西魏,再也没有活得比他更任性,更恣意的人,不论他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旁人都只有咋舌的份儿。
因为他的一道飞鸽传书就能带回一道圣旨,然后他随心所欲的出格行事,就变成了“奉旨出格”,那还有人敢说什么吗?
几年之间,凭着出人意表、不循常理的行事,他名下的镖局包揽了贯通南北的河运航线、连通东西的陆运和海运,从西魏到北齐,有商旅行船的地方,都有“溟”字镶金旗,他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
采矿,铸钱,盐运,银号,当铺,最赚钱的生意全让他包办了。“溟”字分号最多的茗品城,如今已经是西魏最繁华的城镇之一。
近四五年间,商旅兴旺带动百业俱兴,西魏近百余个城镇因为有了他,荒年里也没再饿死过人。
宇文冥川,这个富可敌国,“奉旨赚钱”的少年财神,仿佛生来就被天命眷顾,不论做什么生意,未闻有哪怕一次的败笔。
此人一出,天下谁与争锋?
“呜,哥,哥!你可把我和二哥吓坏了。”宇文凤凰的小脸一皱,这一刻不禁喜极而泣。
“及川呢?”宇文冥川问。
“开陵墓之前,二哥接了一道圣旨,被传进宫去了。”宇文凤凰开心地说,“等他回来之后,一定也要乐坏了!”
宇文冥川拍一下宇文凤凰,又看向两名护卫,问:“我睡了多久?除了你们,还有谁进到陵墓中来?”
王洗道:“世子您不是入睡,而是连着断气好几个时辰,御医全都言之凿凿,说您已然捐生了。”
“我死了一次?”宇文冥川若有所思。
“是呀,”王洗道,“咱们看了老王爷当年留的手书,上面说万一世子有何不测,送入咱家陵墓里,还有一分死灰复燃的机会。于是大小姐就领着咱们,进到了这里,后来又以毓王为首的,闯进来一批蒙面人,还未及交手,陵墓的地面就突然塌了,那情形当真险象环生。”
“辛苦你们。”宇文冥川活动一下手脚,颀长的身姿从鸽血石雕方座上下来。
“可是哥你醒了,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宇文凤凰笑道,“这陵墓里的机关比图上画的更多,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幸亏有一位年轻公子相助,再加上捉来的太师之女董阡陌派上了用场,才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董,阡,陌。”宇文冥川细细咬字,品着这个名字。
“是哇,”王洗道,“世子您昏迷之前就曾交代过的,要把她找来,您才能苏醒过来。可您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知道入陵墓要用到她?”用到她的手指和鲜血,在心里补充完整。
宇文冥川慢慢合上眼,回忆起一刻之前苏醒时,自己带着三分朦胧的睡意睁开眼,入目所见的一张清丽容颜。
予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双眼睛,清冷无波,略带嘲弄,眼底是无与伦比的自信神采,连满室的海明珠都不会让那一双眼睛相形失色。
虽然造物弄人,给那张面容安放了一个不甚协调的鼻梁,也不能稍减,那一双眼眸一颦一顾带来的震撼。
再想到对方留下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
“我有一言,请君侧耳听。”
“我是那只寒梅图瓷杯的主人,害你纯属无心之失,现在我救醒了你,想索取一点报酬。”
“我要求的报酬,就在这只盒子里面,是世子你的一个许诺,只要你能做到,我们就互不亏欠了。”
宇文冥川睁开眼,打开盒子,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心里那只小瓶。如黑曜石般澄亮的眼瞳,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鹰般锐利的锋芒。
“董阡陌,”宇文冥川问,“她也来了陵墓?她现在在哪里?”
“她……”宇文凤凰记起“董阡陌”发疯乱咬人,又半身染血的惨况,不由生出点心虚来,低头快语道,“董小姐被乱石砸伤了,受了些轻伤,要不等她伤好一点时再让她来见你?”
当然,此董阡陌非彼董阡陌,他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受伤了?”
“是啊,不过没关系,那一大帮重金请来的名医还在府里住着呢,很快就能把她治好了!”宇文凤凰转移话题,“哥你手里的瓶子从哪儿来的?里面盛的什么东西?”
一只细口小瓷瓶,没有木塞,而是以一段蜡滴在瓶口,将瓶子封得严严实实的。
宇文冥川平摊掌心,好像要递给宇文凤凰一般,可是在宇文凤凰还没接住的时候,瓷瓶就自宇文冥川的掌心滑落,跌在地上,一碎成几半。
“哎呀,”宇文凤凰低叫一声,不过立刻发现,“咦?怎么却是个空瓶子?奇怪啦,瓶口封得那般严实,怎么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是让我‘守口如瓶’。”宇文冥川慢慢道。
“啊?”宇文凤凰听不明白。
“这是她提出来的报酬,”宇文冥川自言自语着,“虽然整件事因她而起,可这个报酬就像她说得那样,一点都不贵。”
“哈?”宇文凤凰听得愈加糊涂。
恰在此时,石壁上刷地打开一扇门,王洗王听连忙戒备,却不见门外有什么异动。下一刻,远处传来了大呼小叫的求救声
“救命啊?这个鬼地方还有活人吗?能过来一个活人帮小爷一把吗??”
几人都听着这声音很像一个常常出没于他们府里的好事之徒,于是走过去看,就见到一间偌大的密室内,上方悬着一块三丈见方的巨大冰块,下方是一棵松树,撑着冰块不掉下来,松树上绑着脸红脖子粗的宇文藻。
宇文凤凰诧异地问:“海草?你怎么也跑到我家陵墓里来了?”
“快快快!”宇文藻催,“我要撑不动了,快把三哥给拖出去!”
宇文凤凰这才注意到,宇文藻的脚下还躺着毓王,身底下有未干的一方血泊。顿时她更感觉吃惊了:“三皇叔?他、他也受伤了?”
“快快快!”
“王洗王听。”
宇文冥川一声令下,两名护卫将困局中的宇文昙和宇文藻都解放出来。只听巨冰落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然后就碎成雪花状的粉末,淹没了那间密室。
这时,宇文冥川抬头看向石壁上方,一个出气口里,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正往这边看过来。
双目相交,视线胶着了片刻。
宇文冥川率先开口道:“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京城了。”
贺见晓道:“本来要走,只是被一些事耽搁了,又听说你出了点事,特意奔过来瞧热闹。”
静默持续了片刻,然后,宇文冥川浅色的唇边带出了一点没有温度的笑,“让你瞧见了我最狼狈的样子,这一局算我输。不过如果你一个月内仍在京城盘桓的话,我还是有法子赢回来。”
“这一局不是我的手笔,”贺见晓道,“就算你输,赢的人也不是我,因此世子不用觉得沮丧。”
他们的对话含义,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
“沮丧?”宇文冥川扬眉,这次是真的笑了,“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一旦有了好的对手,我最不可能有的感觉,就是沮丧了。”
贺见晓也笑,“世子保重,我先告辞了。”说完,离开气孔。
“诶~~”宇文藻不悦,“他就这样走了?”
贺见晓还没说,那个精通机关的董家小姐是谁呢?难道是董太师的女儿之一吗?
宇文藻回忆一下太师府那几位娇娇小姐,心里是否定的声音。
一刻之前,贺见晓说,要是有那位精通机关之术的董家小姐相助,他们或许就能脱困了。宇文藻问是谁,贺见晓还未及回答,宇文藻身处的那一间密室的门就霍然打开了。
然后,当贺见晓刚说了半句,“是一位蛮有趣,又很奇怪的小姐,她是……”
然后密室的门又霍然关闭。
于是这一次,贺见晓识趣地闭了口,转而道,“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先设法出去吧。”
他说完这话,那扇奇怪的石门再一次打开。贺见晓让宇文藻试着呼救,于是引来了世子他们,才救下了危冰之下的宇文藻二人。
至此,贺见晓已经能十分肯定,把石门机关一下打开、一下关上的人就是那一位董四姑娘。
而她这一下恰到好处的援手,是要求他绝对不能乱说话,不能向旁人提及她曾在陵墓中通行无阻,以此来作为交换的!
第141章 其他男人觊觎了他的专属宝贝
贺见晓离去后,一直带着阴阳先生在陵墓里探路的枭卫楚慈出现了,跟宇文冥川简单解释了枭卫闯陵的原因,“圣上不放心世子,更不信世子会骤然离世,故此叫我们前来襄助。世子顺利醒来,我等总算可以回去复皇命了。”
宇文冥川淡淡道:“让陛下伤神是我的过失,如今已无大碍,将军回去可以告诉陛下,这两日里我就去郓城检视新出炉的铜钱。”
楚慈想了想道:“世子此次被人行刺,多有内情,若是您身体许可的话,不如与咱们一道进宫面圣?圣上见到世子安好,一定会龙颜大悦!”
“好吧,那快启程吧。”宇文冥川同意。
“出去还须费工夫,这个阴阳先生几乎派不上用场。”楚慈道。
然而下一刻,陵墓中每一扇石门都“咣”、“咣”、“咣”地打开了,前路霎时间变得畅通无阻。
众人面面相觑,不免心惊,仿佛暗里有一双瞧不见的眼睛,正盯着他们说话,知道他们此刻想要出陵墓,还能自如操纵机关,就跟开自家后院的门一样。
楚慈皱眉道:“是非之地不久处,咱们先出去再说!”
于是众人鱼贯而出,出得陵墓,宇文藻将宇文昙背了出来,招来豫章王府的车马,送回毓王府去。
宇文凤凰想起身负重伤的“董阡陌”仍然被丢在地下一层的密室中,于是耳语吩咐护卫王听,让他带着阴阳先生再进去一趟,悄悄找到了“董阡陌”之后,直接送到王府的庄子上,延请名医给她疗伤,务必治好她的疯病。
宇文凤凰率众回王府,而宇文冥川与楚慈各乘快马,奔上了官道,往皇宫方向而去。
枭卫这趟过来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查清世子之死的内情,如今寻得了一个复活的世子,正好可以圆满交差。于是楚慈也不等其他人,自己就先行一步了。总归料定了,以李周渔与时炯的本事,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可事实上,这一趟入陵墓,伤得最重的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宇文昙算一个,李周渔也算一个。
李周渔的内伤是被韦叶痕打出来的,这倒也还罢了,因为自从二十年前挑衅过韦叶痕,道了一句,“二十年之内,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从此韦叶痕就把李周渔当成了一座一定要攀过去的高山,每年都会以各种方式约李周渔比武,然后将他打成重伤。
早在五年前,韦叶痕就如一颗新崛起的彗星,重创了江湖十大古门派的掌门,然后隐去了形迹,以一个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认识他和不认识他的人,大都不知道,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韦家二公子,就是江湖上已经已成为传说的男人。
李周渔十年前就已非韦叶痕之敌手,可这十年来,韦叶痕照样追着李周渔打,只因为每一次枭卫与天一阁的交锋,都是枭卫胜出,天一阁从来没有过胜绩。很多次,韦叶痕把宇文昙也拉下水,可是没有用,李周渔率领的枭卫就是不败的。
李周渔的智计无双,韦叶痕的当世无敌,要不是因为韦叶痕当年的一段恨意难消,这两人可能早已打出了惺惺惜惺惺的意味。
本来,李周渔只是内伤严重,调息片刻之后,至少能站起来走路。
不料石壁打开,跑出一个叫得一惊一乍的韦叶痕,后面追着一群野狼。
韦叶痕在前面跑,十几匹野狼在身后狂追。
仍在运功中,无法起身的李周渔不由皱眉,问:“韦阁主你在弄什么把戏?几匹狼就把你追成这样?”
韦叶痕一边绕着密室中央的李周渔跑,一边慌慌张张地答道:“不知何故,我的气脉不通,暂时不能动用真气了。”
李周渔不信,道:“那也不至于面对几匹狼,没有招架之力吧?”
韦叶痕边跑边说:“这些不是普通的狼,它们……它们全都是……母狼!”
李周渔又皱一下眉,不过很快,不用等韦叶痕再解说,那些狼群已经分了一半注意力在李周渔的身上。
一群处于发情期的凶悍母狼,锁定了韦叶痕与李周渔为目标!
虽然人兽殊途,然而不知吞过什么药物,催发了可怕**的母狼们,追逐的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他们身上的雄性气息。
只要嗅到一丝半点,就会发狂地追逐,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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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韦墨琴在守卫森严的王府中遭遇采花大盗,肆意**,夺走了她的清白。
初时,她以为那人是宇文昙,只是惊骇于摇身一变成了色魔的他,为何在她脸毁了的时候还对她有兴趣。
那时候,宇文昙毕竟还算是她的丈夫,采花贼是宇文昙的话,她不算是**于贼。
可第二天清晨,韦棋画拉来宇文昙“捉奸”,不可错认就是宇文昙本人。那就说明,前一刻还伏在床榻上的男人,不可能再是宇文昙。
那就没有别的解释了,她是真的被另外一个男人**了!
一个易容得有几分像宇文昙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撕碎她的衣衫,用最激烈的方式毁灭了她。
几日后,一杯毒酒魂归天,却还没能查出那个贼人的身份,让她情何以堪?
有嫌疑的人中,宇文昙已被排除在外。另外还有两个男人有自由进出毓王府的能力,而且这两个人都跟韦墨琴有一些纠葛。
李周渔说,虽然未看清那采花贼的面目,却瞧见那人出了王府,就回到北麓客栈,天一阁在京城的总坛。他还暗示,那个人可能就是韦叶痕!
而去问韦叶痕时,他又一脸气恼而无辜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韦叶痕说,如果真是我碰你,我不会用他的脸。我连喜欢你都敢承认,为何不敢以真面目对你?
听起来也很有道理,韦叶痕是有血缘的哥哥,他再离经叛道,也没可能那么做。
可女人的直觉提醒着她,韦叶痕、李周渔,这两个男人都在这件事上对她撒了谎。如果不是宇文昙,就一定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想查清楚不太容易,想一消恨意,现在就可以办得到!
这一群发情的母狼,就是董阡陌开启机关放出来,招呼这两个男人,作为对那件谜案的回敬!
上一世的她,活得不够聪明,爱得太过悲辛,到最后,她毁了容貌,身份低微,心已困顿,又固步自封,可她还有灵魂,还有心。
对于那些把她当成利用工具,玩弄她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她只想报以最深的嘲笑。
要比谁更狠?韦叶痕,你还差我一点。
要比谁的智计更胜一筹?李周渔,我很想跟你一较高下呢。
至少这一次,聪明的李周渔和无敌的韦叶痕都栽了一个大跟斗,被那些机关彻底戏耍了个够,却连操控机关的人影都没瞧见。
身手变态的韦叶痕一不留神中了招,暂时无法动用真气了,只能发出一声低咒:“nnd,为何这些机关就如会思考的活物一般,只追在我一人后面攻击?究竟是什么人,既知道我的每一处武功罩门所在,又对我恨之入骨,想置我于死地?”
此刻,为了躲开目露凶光的母狼,韦叶痕与李周渔都用蝙蝠功,伏贴在上方的石壁上。可是这一层的屋顶很矮,起不到多大的保护作用。
李周渔内伤发作,吸不住屋顶,眼看要被一只母狼扯下去,韦叶痕却一反敌对立场,拉了他一把,又击退了母狼。
李周渔苦笑道:“依我瞧,控制机关的人虽然恨你,却还手下留情,没有要你性命的意思。反而是我们枭卫营的下属,刚一入陵墓,就被急落而下的巨石之门砸中,不多不少,正好折了十三人。”
“十三人?那又如何?”韦叶痕没听明白,“杂兵而已,只能怪他们自己功夫不济,学艺不精。”
李周渔叹息,令他在意的不是那十三人的性命,而是“十三”这个数目。
一年前,韦墨琴落崖失踪,宇文昙受了一小点刺激,然后就接受了激进将领的黄袍加身,策划了一场兵变。
客观来讲,当时他的胜算并不大,就算能成事,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于是李周渔单独面见了宇文昙,以韦墨琴的下落作为交换,让宇文昙放了被扣的枭卫十三人,并晓以利害,劝宇文昙罢手。
宇文昙一听闻他的心上人仍在世间,心中欢喜无限,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她明明就是坠崖死了,连血衣碎片都找到了。这世上已没有那个人,这不过是李周渔的诡计罢了。
李周渔不得已,只好又道出他如何救的韦墨琴,两人又如何在石洞中朝夕相对了几个日日夜夜。
作为凭证,他还清楚地回忆起韦墨琴足底的一粒朱砂痣,胸口的蝴蝶形浅粉胎记,以便让宇文昙相信,他曾经为韦墨琴包扎过伤口。
这一回,宇文昙倒是十分相信了,可同时也喝饱了一坛子的醋,心里难受得很,面上反而不动声色。
在提到韦墨琴的名字时,李周渔的眼底有一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之意。
宇文昙瞧着分外刺目,当时便冷笑,说那个女人算什么筹码,她是死是活,我都浑不在意。
李周渔告诉他,如今韦墨琴还在鬼见愁的悬崖中间,怀着孩子,无水无食,再加上夜露侵体,她撑不了几天。
宇文昙哪里还能装得下去,当时便抓狂了,提着李周渔的衣领问,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不把她带回来?
由于枭卫情报灵通,李周渔这些年都知道宇文昙对韦墨琴是爱惨了,却从来都没对她好过。
于是,抱着好心说和,让宇文昙好好待她的目的,李周渔将韦墨琴宁可死在石洞里,也不愿意回到宇文昙身边的事说了出来,并沉声告诫宇文昙,再不正视这段感情,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岂不料,这样的话出自李周渔之口,只会让宇文昙打从心底生怒,觉得有其他男人觊觎了他的专属宝贝。
裹挟着一股怒气,宇文昙找回了韦墨琴,还把怒气劈头撒在她身上,害她小产,失去了一个在腹中还没成形的女儿。
李周渔再去看望韦墨琴时,她问,毓王一共抓了你多少手下,使你出卖我的下落?
李周渔告诉她,十三人。
当时她冷冷道,我要真有左右宇文昙的能力,第一个先让他去做叛军统帅,乱臣贼子。然后让他去杀枭卫营的人,杀足十三个,下去陪我没能出世的孩儿。
理智告诉李周渔,这个满腔恨意的女子不能再留了,可真要下手除掉她,还要用去他很多的决心和狠心。
当然,韦墨琴并没做成她口中所说之事,就已经被榨取尽了利用价值,香消玉殒了。
然而当陵墓中的巨石之门,不多不少正好砸中了十三个人的时候,这一刻鬼使神差地,李周渔就念起了那一张水墨画般美好的容颜。
一个秀发如云,秋波如水的女子。她的性格本是温柔婉约的,可惨痛的经历使她改变,让她变得尖刻,心怀仇怨。
一个早已不存在于世间的人,连李周渔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脑后会突然感觉一凉,除了那一双含怨的秋水冷眸,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嫌犯?
第142章 李大人,我知道你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老大?老大你在这里!你没事吧?”时炯找过来,见到了两个大男人被一群母狼追逐的情景,不由一愣,上前想要帮忙。
“别过来!”李周渔急喝道,“有机关埋伏!”
时炯不听劝告,拔出双刀,走上来砍狼,还未走到狼群所在的地方,身后就传来了利器破空的尖锐哨声。
凭借灵敏的武人直觉,时炯侧身一翻,避过两条电射而过的长矛,再回头看自己方才站过的地方,地上有一层密密匝匝的钢刀。要不是时炯相信了他的直觉,此刻他的一双脚已经不能要了。
不过这才是刚开始,时炯身后的石壁喷出一道烈火,一下点着了他的辫子,时炯绕着密室跑起来。
李周渔沉声一叹:“好厉害的机关!不知陵墓设计者是何处高人?据我所知,连兵部的校军房都做不出这等巧夺天工的杀人机关!”
时炯惨叫道:“老大!现在被机关追杀的人是我!你能不能少发感慨,给我一点好建议?!”
“……快跑。”
李周渔的建议帮助不大,时炯被机关折腾得够呛,李周渔也只能皱眉瞧着,没有援手之力。
韦叶痕冷眼瞧了片刻,突然离开屋顶,下去帮忙了,挽救了时炯变成一只烧猪的命运。即使内力被封,韦叶痕的实力还是不可小觑,救时炯绰绰有余。
可那些机关仿佛有思想一般,知道韦叶痕一定不会对时炯袖手旁观,毕竟时炯的老爹时南天是传功给韦叶痕的师父。
那些机关专挑刁钻的角度,逮住一个时炯反复攻击,每一次都看似凶险,逼得韦叶痕不得不出手去救。最后,韦叶痕自己终于也中招了,被墙面上射出的梨花小针打中,往前一倒。
小针上的麻药叫做仙人醉三天,顾名思义,会让人失去知觉很长时间。
“不好!”李周渔喝道,“十二,快把他拉到一边!”
“嗯?”
被折腾得七荤八素的时炯没还不及反应,下一刻,地面乍然裂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隙,已不省人事的韦叶痕一下从缝隙中滚了进去。
等时炯箭步冲过去的时候,地面早已合拢,连一条裂纹都瞧不见了。
“怎么办?老大?”时炯焦头烂额地仰头问,“你是咱们西魏最聪明的人,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
李周渔一直在石壁屋顶上观察,发现追逐时炯的机关虽然凶险,但每一次都差之毫厘,没有真正伤害到时炯。
要么是杀人机关安放的不到位,需要拆开检修了;要么就是控制机关的人,故意在手下留情。前者的几率明显小于后者。
一个不知名的敌手,仇视枭卫,还敢戏弄杀手首领韦叶痕,却唯独对时炯手下留情。
屋顶上的李周渔沉吟片刻,冲四面石壁朗声发问:“何方朋友,与我枭卫有何冤仇,能否双方止戈,坐下来谈一谈?”
片刻之后,某一面墙壁响起一道嗡嗡的声音,反问道:“你们的命都捏在本侠手上,你们有什么谈判的筹码?”
听那黯哑的嗓音像是一个老者,不过不排除对方用机关改变了原本的声音。
“尊驾自称‘本侠’,莫非是江湖人士?”李周渔问,“尊驾是我认识的人吗?不知我枭卫有何得罪之处,让尊驾出手教训?”
老者嘶嘶笑道:“枭卫乃天子座下的鹰犬,铁蹄踏九州,杀人不眨眼,人人得而诛之!”
李周渔道:“看来尊驾对枭卫的认知有所偏差,我枭卫以百姓福祉为先,绝不是尊驾口中的鹰犬爪牙。听尊驾的口气似是有切肤之痛,莫非尊驾或尊驾的家人朋友曾伤于枭卫之手?”
焦黑面孔的时炯小声插嘴:“老大,先让他把这些母狼驱走,你再跟他慢慢谈心不行吗?”
李周渔凝聚一口真气,抬掌把时炯也吸到屋顶石壁上。此刻,密室内的机关已经停下不动了,下方的狼群也只是趴伏在地上,默默地流口水。
老者道:“本侠与枭卫无仇无怨,杀你们是为天下人除害!不说其他人,就单你一个李周渔,这些年死在你手上的命不该绝之人,你还能数的清吗?”
时炯辩解:“我老大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
老者冷笑:“李周渔,犹记得你第一次出任务,丧于你手的亡魂三百条,其中有两百人不过是西魏让北齐俘虏的人质,兵士、百姓都有。你把他们全杀尽了,你可知道那两百人质每一个人都有家人,每个人都带着一颗想活下去的心?”
李周渔沉默,时炯不服气地反驳说:“你这江湖莽夫,哪里懂得天下大事?当年要不是老大杀了那些人质,咱们西魏也赢不了处木昆一役,一旦让北齐与柔然合兵一处,北地全面沦陷,到时候神州处处战火,死的又何止两三百人?”
老者冷冷道:“你所讲的,不过是最坏的情形罢了。其实有至少十种办法,譬如用交换人质的办法,至少可以救回一些无辜百姓,可枭卫连尝试都没有一下就动了杀手!那两百人质,难道他们都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
时炯一听,心里觉得有点道理,口上却说:“你懂什么?我们枭卫的老大心怀天下,头脑清醒,更兼智谋过人,他所用的办法一定是最好的!”
老者冷冷哂笑:“先别忙着歌功颂德,时老弟啊,你这样信赖你身边的人,乱认什么大哥,当心有一天会后悔莫及!”
时炯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一刻,李周渔的眉心是说不出的黑沉之气,对那个操纵机关的神秘人生出无限疑惑。那人仿佛很了解他一般,提到了处木昆杀战俘的事,还暗示时炯,不该太过信赖一手培养他成材、如兄如父的李周渔。
对方究竟是何来历?是处木昆一役的受害者,还是跟时南天有什么关联的人?
老者问:“李大人,这些年你杀过的亡者里,有人让你做过噩梦吗?”
李周渔皱眉,神思一阵摇动,这一刻被这样问,心中竟只能想到不久前经他之手,被设计而死的韦墨琴……
他长出一口气,慢慢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某也只能以大局为重,牺牲个别不重要的人。至于噩梦,只有亏心的人才常做,李某没做过。”
老者嘿嘿笑道:“不要太大意啊,李大人,或许某一天某个让你觉得不重要的人,也会变成你的噩梦呢?”
说完这话,石壁突然打开小孔,放出了致人昏厥的毒气。
此刻,李周渔与时炯都贴在石壁上,时炯一下子中招,昏迷后落入狼群。狼群这时已经褪去药性,不好男色了,几匹狼驮起时炯往相连通的一间密室走去,就像家养的犬类一般服帖听话。
李周渔曾有过奇遇,如今是百毒不侵之身,毒气对他不起作用。
见到时炯被狼群带走,李周渔心里有些焦急,扬声问道:“尊驾是李某的仇敌对吧?一人做事一人当,尊驾何必迁怒旁人?”
老者笑道:“李大人莫急,本侠只是将令弟请去休息,此间只剩你我二人,才方便谈点知心话。”
李周渔皱眉,慢慢道:“尊驾不通姓名,又不露峥嵘,很难想象你跟我有什么知心话可谈。”
咔嚓!石壁上方打开一个半圆气孔,飘出一道半黄半白的雾气。
雾气之中浮现一张男人的面孔,眼上蒙着两指宽的布条,看眉毛、鼻子和嘴巴,竟有七八分神似……当年的枭卫四当家,时南天。
李周渔心神不由一震,低声问:“你,你是时南天的什么人?”
老者慢吞吞道:“你眼睛倒蛮利的,一眼认出了这张脸。不错,本侠乃是时南天的亲近之人,多年前离开时家,行走于江湖间,不觉多年过去,再回家探望时才知道,我们时家的家主多年前已死于枭卫内部乱斗,而新一任的少主时炯则认贼为兄,还在带着一众时家死士为枭卫卖命。”
李周渔蹙眉听完,叹气道:“这么说,你是来为时南天报仇的?好,那你动手吧!”
老者嘎嘎笑道:“李大人莫怕,本侠要杀你的话也不等现在了。本侠露出真容,只是显露一点诚意,以便让李大人你放下戒心,坦然地与本侠合作。”
“你要跟枭卫合作?”李周渔迷惑地问,“可你不是时南天的亲人,不要为他报仇么?你还看不惯枭卫的行事手段,怎么却反过头来要谈合作?”
“不是跟枭卫,而是跟李大人你合作,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老者笑道,“既是合作么,只要有共同的利益点,而且互有制约,就可以结为暂时的同盟。时南天的事只是旧怨,不妨碍你我敞开心扉,相约为盟友。”
李周渔沉吟一下,问:“阁下到底意欲何为?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其他人?”
老者道:“当然是因为本侠欣赏你的人品风度,觉得你够格当本侠的朋友。此外,咱们还互知底细,你知道我是时家的人,我则拿住了你杀时炯父亲的把柄,还知道你的一些小秘密这些都可以改日交流。”
“……”李周渔面色暗沉。
老者越说越开心:“有了这些作为前提,相信假以时日,咱们定能变成一对合作愉快的搭档,做成很多凭你我单人之力都办不成的事。譬如,除掉一些你我都看不顺眼的朝中人士。再譬如,枭卫恶名昭彰,本侠有妙计可以洗白你们的名声,让你们摇身一变,在下一朝里继续为新帝效力。”
“新帝?”李周渔勃然变色,“阁下之言,实属大逆不道!”
“别再装了,李周渔,”老者冷哼道,“本侠说过了,你的那些小秘密,你我心照不宣罢了。”
李周渔心底一沉,难道这个神秘的局后人,真的对自己了如指掌?
顿了片刻,他艰涩地开口道:“原来阁下把我们整得这般惨,只是要借枭卫之手除去眼中钉?那就请阁下说一说,你所指的‘看不顺眼的朝中人士’是谁?”
“好,李大人果然上道!”那位神秘老者肃然道,“其实你我的目标差相仿佛,否则我也不会找上你了。此间密室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可以好好谋划一下,把宇文昙、董三辩、宋沐新、韦司陶这些人全都拉下水,让西魏的朝堂焕然一新!”
第143章 我不过问,希望你不要玩火**才好
这一夜,寂暗的密室中,李周渔与神秘人谈过些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
不觉东方既白,此时,调息完毕的李周渔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他扶起仍昏迷不醒的时炯,往陵墓的出口甬道走去。
头顶上方,那位神秘人用老者的声音,切切告诫道:“此处陵墓乃本侠的修炼之所,非请勿入,本侠不主动联络你时,李大人可别再来试这里的机关了,百试不爽,无人可以脱逃。”
李周渔想了想,沉声提出要求:“甫一入陵墓时,时大侠你一记重手,砸死了枭卫下属十三人,能否将他们的尸身归还?”
“那些人的尸身?”老者似是在考虑着,转而断然拒绝,“恐怕不行呢,李大人还是忘了那些人吧。”
李周渔微微蹙眉,交涉道:“既然已商讨过了合作事宜,时大侠就不该再与枭卫为难,连这点诚意都吝于给予,往后又如何托付大事?人死已矣,何不尊重一下死者,将尸身还给他们的家人?”
老者森森笑道:“非也非也,李大人误会本侠的意思了,那些人只是被巨石砸入深坑中,一个都没死。你向我讨要尸身,岂不是要我把他们先一刀杀了,再归还给你?”
“他们都还活着?”李周渔略喜,“那就请时大侠快放人吧!”
“不行。”老者干脆拒绝。
“为何?”李周渔不悦,“难道时大侠不放心李某的为人,要扣留那些人作为人质?”
老者笑道:“素闻李大人是一位言出必行的君子,本侠若有什么不放心,就不会把我的神来妙计跟你交流了。”
李周渔声音转冷:“那为什么不肯放了我的下属?”
老者叹了口气,道:“李大人你是大官,动动口就能指挥动一票人,本侠羡慕得紧,因此想学学你,收几个跑腿的小弟。反正枭卫里多他们几个不多,不如你就大方一点,送我几名下属?”
李周渔听愣了:“你想要枭卫中人当小弟?那时大侠你实在打错算盘了枭卫在挂职前全都经受过特殊训练,一入枭卫,终身只效皇命,时大侠如何软硬兼施,都不可能左右那些人的意志。”
“无妨,”老者道,“本侠有更加‘特殊’的劝说办法,而且李大人尽管放心,不会让他们缺胳膊少腿的。”
顿了顿,李周渔又问:“那韦阁主呢?你不可能把他也扣下当手下吧?”
老者瓮声瓮气道:“那种冥顽不灵的小子,白送我都不稀罕要,不过他跟你又不同路,方才还将你打成重伤。何时释放那贼,全凭我高兴,李大人你就别过问了。”
此时,李周渔已带着时炯,走到了出口处,再见到蓝天澄净,绿树成荫,不禁有一种重归人间的恍惚感觉。
听神秘人的意思,竟是要把天一阁主韦叶痕当囚徒关起来,李周渔只有摇头苦笑道:“那李某便不过问,希望时大侠不要玩火**才好。”
老者嘱咐:“盼李大人多多上心咱们的计划,以便早日达成一个让你和我都称心如意的局面。”
李周渔道:“也盼时大侠能谨守承诺,不要泄露李某不打算让外人知晓的一些私隐。”
老者道:“尽管安心,你的秘密与我同在,只要我活着,那就是永远的秘密。”反之,就是我一死,你的秘密就会公开!
李周渔叹息,扶着时炯离去。
过去二十年间,那些敢于威胁李周渔的人,如今已经没几人能行走世间了。
而今日空降一位奇人,先是把李周渔戏弄出一身重伤,又用恐吓的手段跟他谈合作。而且那位奇人口中所提起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一旦能做成,这西魏的半边江山都得震一震。
饶是李周渔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江湖上哪门哪派里有这么一位侠客,见识如此卓著,胆子又大成这样,反而让李周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反正,据李周渔所知,时家的年轻一辈和上一辈中,从未出过这等不同寻常的人物。
当然,这是因为神秘人根本不是什么时家人,而是董阡陌的乔装。
之前董阡陌捉住了韦叶痕,知道韦叶痕一向有随身带几张人皮.面具,以便随时换脸的习惯。于是在其胸口和袖中乱翻,果然找出一张保存在茉莉粉里的薄如蝉翼、质呈半透明的物什。
展开一看,又放在韦叶痕脸上比了比,发现竟有七分神似时南天。大概是韦叶痕带着这张面具,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来纪念时南天。毕竟要不是有时南天的传功启蒙,韦叶痕在武学上可能不会有这么高的成就。
于是,董阡陌生出一个主意,自己带上面具,把形容通过透镜投射出去,并以机关改变声音说话。为防被认出来,还用布条绑住了双眼。
李周渔再有主意,也绝不可能想到,一个面孔凶神恶煞、声如六旬老者的中年侠客,会是一个十六岁少女乔装改扮的。
待李周渔离开后,董阡陌又检视了一遍在押的俘虏,包括枭卫下级将领十三人,天一阁主一人。
根据各人的年岁和体质不同,浸入到不同的药池温泉里,相信假以时日,这十四人将会变成只听董阡陌一人调遣的死士。
清晨的空气分外清凉,让人心旷神怡。
董阡陌封闭了陵墓的出入石门,然后通过一条隐蔽的暗道走出陵墓。
陵墓的建造者精于蜈蚣之术,以这座陵墓为中心,挖掘了不止一条隧道。董阡陌走的这条暗道约有二里长,直通到渔樵山山脚下的一间农舍里。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间不起眼的废弃茅草屋,就可以直通那座金碧华丽的王府陵墓了。
隧道中一片漆黑,要靠火折子照明,待出得隧道,走到明亮的无人农舍中,董阡陌自袖中取出一只信封。
据宇文昙说,这只信封里藏着关于静宜师太之死的线索。
之前宇文藻等人将宇文昙救了出去,整间密室被碎成雪花的玄晶石淹没,没人发现这只信封。顺利地拿到了手,却还不及拆看。
董阡陌觉得这信封十有**是假,不过是宇文昙贪生怕死的托辞罢了。
不过,当她拆了这只牛皮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时,还是狠狠愣了一下,旋即发出一声冷笑。
原来信封里叠着一副画,并附有一张字条。
字条大意是说,依照王爷吩咐,顺利从曹仲达那里用百两赤金买得了画像。王爷要是不满意,还可以修改云云。
曹仲达是西魏最富盛名的胡人画师,擅长画人物和佛像,笔法传自西域,能把人物肖像画得栩栩如生,跟真人别无二致。
于是,当董阡陌打开那张价值百两金的画,却看到了一幅毓王一家三口的中秋赏月图时,不由怔愣,并打从心底觉得有点儿可笑。
宇文昙是西魏的白衣战神,怀里不放兵书和武功秘籍,不藏密信和军机塘报,却收着这么一幅画?原本对他还期望更高的。
那幅画不愧是名家手笔,笔锋勾勒细腻,把画上的男女画得和宇文昙、韦棋画几乎一模一样。
画中的宇文昙满目柔情,目光落在韦棋画的脸上,韦棋画怀抱小荔,正用木签子叉了一枚红果,放到小荔嘴边。
男的俊美如旭日,女的温婉似月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情脉脉。
董阡陌瞧着有些碍眼,于是抽出柳叶小刀,把画中的小荔刻下来。正好她没有小荔的小像,正想要一张呢,正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
刻到一半儿时,画上的韦棋画腰间的一点紫色,藏在金银繁复的裙裾之间,怎么看怎么眼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不像玉佩也不像香袋,是一个细长形状,看着极像是笛子或洞箫一类乐器的小半截。
董阡陌皱眉,细细端详了几眼,忽地想起韦墨琴曾经就有这么一支紫竹笛,跟画上这个极相似的。
如果画上人腰间挂的是紫竹笛,那,这名女子或许就不是不晓乐理的韦棋画了,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与她长相完全一样的……
还有昨夜密室里,从宇文昙身上掉出来的紫竹笛……
当时宇文昙一字一字说,我的心意,真的有那般难懂吗?还是你故意回避,假装不懂?
那个狠心置她于死地的宇文昙,欠了她一条命,强塞给她了一世的眼泪,满心的绝望。话里话外的,狠心如他怎么反而委屈起来?
如今王府里还摆着一个百花锦簇、万千宠爱的韦棋画,宇文昙又有什么资格说出那样的话?
这一刻,思绪如麻,连董阡陌都不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只觉得分外烦躁。
刻走了小荔的小像,仔细收好之后,剩下的这相视而笑的一男一女被付之一炬,橙色的火苗跳跃如绸,很快就吞噬了那在董阡陌看来十分碍眼的笑容。
不管画中人是韦棋画,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具任何意义,不过一幅虚假的赏月图罢了。
没错,如果画的是韦棋画,就是假的娘亲;如果画的是韦墨琴,就是假的爱人。两个人都搭配不起这幅画。
……
“咦,你不是董家四小姐?怎么一大早的跑到这个荒野所在?”
从农舍院落外走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半副银面遮脸,却是满身的酒气,烂醉成一滩泥,三步两摇晃,再倒退上一步。
另一人身姿更高一些,手足颀长,五官轮廓深刻,生着一双冰灰眼眸,一望便知不是汉人血统。
这二人是毓王亲随,季玄半扶半抱着喝得酩酊大醉的季青,相携走到院子里。季玄一眼瞧见了董阡陌,不由惊讶地唤出声来。
董阡陌的诧异并不在他之下,愣了一下,才同他招呼道:“季将军,你们怎么在这里买起醉来?昨天我看见毓王表兄出了点儿事,被横着抬回城里去呢。”
第144章 闹市行凶,不杀少女誓不罢休
季玄一听就急了,紧声发问:“王爷怎么了?是旧伤复发,还是又添新伤了?”
季玄只知昨晚天一阁主来找过王爷,那二人谈事,从来都是仅限于两人之间,有时候还会边打边谈,都是司空见惯的。
后来季玄就依着韦叶痕的指点,去三里坡的酒家,花了好大工夫才从酒窖里挖出了季青,将他和酒坛子分开。
回去先前借宿的那一排茅草屋,早已在宇文昙与韦叶痕用掌力硬撼的时候片片湮没了,连带周围的树木、溪水、土丘等自然景观都已荡然无存。又兜兜转转找到这间农舍,遇上了董阡陌,从她口中得知昨夜发生的事。
“当时我实在害怕得紧,没敢走太近,”董阡陌连连摇头,“可是只远远看那么一眼,也知道情形不妙呢,整片袍襟沾满了血。”
季玄焦急之余,自言自语道:“不会啊,谁能把咱们王爷打成重伤?这绝不可能!”
董阡陌细声细气地说:“人做不到,可一整座地下机关或许能做得到,对吧?在那里面,表兄不敢动用太大的本事,否则陵墓一塌陷,大家就都要被活埋。”
季玄点头,道:“没想到王爷没叫上我们,一个人就去踏足险地了!”说着,他敲一下季青的头,埋怨道,“误了大事,都怪你!”
此刻季青醉得人事不知,口中却嘟囔了一声,“小陌别怕,让我保护你,小陌……”
虽然声音模糊得就像捂着嘴说出来的,可偏偏他身旁另外两人耳朵都好使的不得了,全都一齐听见了。
一闻这话,季玄的心上一抽抽,暗道搭档啊,你说酒醉误事不是?这下子,你的暗恋曝光了!
董阡陌面色如常,观察季玄带点别扭的神色,不由猜想,季青和真董阡陌之间的二三事,季玄可能也知道一些。
于是,她笑问:“怎么季大嫂叫小陌吗?乍一听还以为是季将军在叫我呢。”
季玄干笑道:“这家伙浪子一个,哪有女人肯嫁给他!可能是他的哪个红粉知己的小名儿吧,董小姐千万别介意。”
董阡陌听季玄这般客气,要么说明季青和真董阡陌之间是地下情,季玄并不很了解,要么说明季青和真董阡陌只是神交,并未有过亲密举止。
希望是后者就好了。
自从用上董阡陌的身体,将近一个月了,一次月事都没来过,有时会有一点想干呕的感觉,吃东西喜欢挑酸的。
希望不是她怀疑的那样吧。
真董阡陌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又胆小怕事,应该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季将军,你们要回城里吗?”董阡陌问,“能捎带我一起回吗?”
“当然可以,”季玄同意了,转而问,“对了四小姐,你还没说,你一个人怎么跑到这荒野之地来的?”
董阡陌道:“我是跟豫章王府的人一起去陵墓的,后来陵墓大乱,我逃了出来,摸着摸着就到此处了,正发愁该怎么回家,这不就遇见你们了吗。”
季玄道:“幸亏是遇见我们,这附近有小股山贼,一旦撞上了你,那还不是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
“……”
季玄又道:“只是不曾备得车轿,四小姐能骑马吗?要是我一人去找车,又不放心留你在这里,这只醉鬼也派不上用场。”
董阡陌笑道:“从来没骑过,向往得很呢。”
季玄的坐骑名唤白爵,是一匹极通人性的千里马,一见了董阡陌就甩一甩垂顺的马尾,打了两个响鼻。
季玄眸中掠过诧异,问:“四小姐以前曾见过白爵吗?”
董阡陌摇头:“没有,怎么了?”
季玄挑眉道:“方才它在跟你打招呼,还说好久不见,姐姐变年轻了!”
董阡陌一愣,然后咯咯笑道:“看季将军一板正经的,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呢,没想到你还能听懂马儿说话。再说了,什么叫‘变年轻了’?我才刚满十六,还不到女子发愁年纪太大的时候呢。”
季玄一想,也对,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吧。禽言兽语,本就不易听懂,听错更是有可能的。
他有西域血统,祖父是楼兰人,懂得听骆驼和马匹说话,曾在他小时候教过他一些。不过这又不是什么严谨的学问,谁能说得清呢?
董阡陌笑而不语,抬手捋了一下马儿雪白顺滑的马鬃。
然后,她用一种初学者的笨拙姿态上了马,季玄肩上背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季青,牵马而走,上了官道。
董阡陌说:“背着人多沉哪,要不放在马背上。”
季玄担心季青处在醉中,会对董四小姐不规矩,于是沉声道:“无妨,四小姐两手抓好缰绳,待会儿奔起来的时候,尽量坐直身子,不要揪扯马鬃,也不要用腿去夹马肚子。”
“嗯?”
不等董阡陌明白过来,季玄已经背着季青跑起来,后面扯着的白爵也蹬开四蹄,飞快地撒欢儿跑起来!
官道上尘土飞扬,有时季玄跑得快一点,白爵在后面追,有时白爵撇下季玄一段路程,然后季玄就在后面呼唤,“四小姐莫怕,只要握着缰绳好好坐着,白爵是不会将你甩下去的!”
然后,季玄再用轻功展动身形,跑到白爵的前面。
董阡陌大感有趣,不由笑道:“季将军跑起来竟然比千里马还快,堪称是飞毛腿了。”
季玄却问:“四小姐如何知道白爵是千里马的?”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点疑惑于白爵对董阡陌的亲昵态度。
顿了顿,董阡陌神情自然地答道:“俗语道,宝马配英雄,你是神勇无敌的将军,你的坐骑不是千里马,那这世上就没人配骑千里马了。”
这番恭维之语出自一位清丽少女之口,哪个男人听了不受用?
季玄当下不再深究这个疑问,带着一马一少女和一只醉鬼,往京城城门奔去。
几里路的官道,不到一炷香就走到了。
季玄大笑问:“怎么样?第一次骑马的心情很畅快吧?”
董阡陌道:“畅快倒不觉得,只是吃到了一嘴的沙子。不过还是多谢将军把我送回来,我就在这里下马吧,溜达着就回府了。将军你请上马。”
季玄也没再推让,毕竟他跟董阡陌没多少交集,就是跟董太师的交情也不多,乍然上门送回他女儿,还要费一番解释的口舌。
“驾!驾”
季玄带着季青上马后,白爵四蹄一动不动,季玄感觉奇怪,白爵最知他心意,根本不必吆喝就能自如奔跑,可现在吆喝了,它也不跑。
“奇怪,难道生病了?”
白爵怎么都不肯迈步,季玄只好下马,查看时又检查不出什么问题。
董阡陌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我太重,把马儿压坏了?”
季玄笑道:“怎么会呢,四小姐这样的,再来十个也压不坏它。或许,白爵是见四小姐花容月貌,瞧得忘了神,因此迈不开四蹄吧。”
这本是打趣的话,可就在季玄下马后,白爵就转身去亲近董阡陌,甩甩长尾,好像要让她上马似的。
下一刻,马儿轻嘶一声凑上前去,用马头凑近了董阡陌的乌黑长发,张大一对鼻孔,似乎是想嗅她发上的芬芳花香?
分明就像季玄说的那样,白爵是色心摇动,见色忘主了!
“这……”季玄背着季青,有些尴尬地说,“要不先让白爵跟四小姐回家吧,你一个人过这闹市,没个下人跟着,总是不妥。”
董阡陌并不推辞,只说,“那将军你多久有空,再来董府牵它吧。”
季玄点头,“季某告辞,白爵就麻烦四小姐了。”
“将军慢走。”
季玄走出十几步,快要没入人群的时候,董阡陌眸中掠过犹豫之色,终于还是开口喊道:“将军等一等,我忘了一件事!”
季玄止步,背着人的高大身姿回转,问:“四小姐还有事?”
董阡陌小跑上去,自袖中取出一个青花瓷小瓶,喘息微微地说:“该死该死,我竟忘了把这个拿给将军了!”
季玄接过,看了看问:“这是何物?”
董阡陌道:“这是豫章王府的宇文小姐给我的,是一种可以解去昏睡药性的薄荷水。”
“薄荷水?”季玄重复。
“是呀,”董阡陌告诉他,“陵墓里的机关喷出了一种毒气,闻过的人就会失去知觉,严重的还会失去记忆呢。毓王表兄可能也闻到了不少,一直没来及送解药给他,不知现在再喝解药是否太迟,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多谢,告辞。”季玄收下那瓶解药,身影没入闹市人群。
董阡陌满意一笑,冲他的背影挥一挥丝帕。
将军慢走,谢倒不必谢,可你一定要将“解药”一滴不剩地喂给你的王爷才好。
********
清晨的北城街头,一名少女与一匹神骏的白马,信步闲游于闹市,吸引了多少路人的目光。
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浑身上下一点杂色都没有,只有鼻头略显一点粉红色泽。如此一匹神矫似龙的坐骑,在街道上引的人们频频侧目。
白马之侧的少女并不上马骑行,只是缓步走过集市,每经过一个贩玉的摊子,就饶有兴趣的上前看看。
她的妆扮并不多么鲜亮夺目,一身冰晶蓝挑丝双窠云雁纱裙,纤腰间系一块清水玉佩,隽永文秀。然而这一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旁边那匹白马更多。
晨光打在少女面上,但见她肤光胜雪,双目若泉,眉目中的书卷清气宛然天成,不必猜,一定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可是下一刻,一柄匕首利刃上的寒光一闪,破空而来,直刺向少女的后背。
“呀!”
“小心!”
“杀人啦!”
后面几名路人睁目惊呼,可惜已然太迟!
开弓没有回头箭,握住匕首的那只手充满了坚定的意味,仿佛不杀少女,誓不罢休!
第145章 公主驸马:看她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其实,刚走进集市没多久时,董阡陌就感觉有一道凉飕飕的视线,死死锁定了自己。不同于大多数路人好奇而探究的目光,那道视线是一种怨恨的仇视,能把人盯得脊背发凉。
董阡陌不动声色地走了一会儿,感觉到带着怨恨目光的人一直都跟着自己,相距不到十丈,就在后方踩着自己的行踪,渐渐地,有腾腾的杀气冒起。
董阡陌除了天性警觉之外,从未习练过武艺,却能轻易发现跟踪者,因此她猜对方也是个不懂武功的无力之辈。
而且董阡陌的外表柔弱无害,对方跟了她半个集市,只干冒着杀气,却不敢轻易下手,说明并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只能推测对方或许是老弱病残,比董阡陌更弱。
于是,董阡陌假装欣赏摊子上的玉器,暗中向后观察,几次排除,最后锁定在一个小乞丐身上。
对方身形又瘦又小,董阡陌目测比自己矮了一头多。每次董阡陌停下,小乞丐就远远往路边一坐,做成讨钱的样子,可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过路人丢下铜钱,他连眼皮都不抬。
快逛完这条街的时候,对方终于出手了,董阡陌等的就是这一下背后而来的突袭。
所谓捉贼捉赃,若不捉住对方的手脖子,一直在暗处这么影影绰绰的,早晚会防不胜防,还不如让他一次袭击个痛快,拿去见官也有真凭实据。
当然,她不可能真的让小乞丐的匕首刺中。
就在匕首尖距离只剩不到两尺的时候,董阡陌倏地偏转身子,正面朝向小乞丐。
她方才买了两件雨斗笠,此刻就抱在怀中。再利的匕首,一时也扎不破韧性好的斗笠。小乞丐顿时目露狠光,猛地收回匕首,第二下刺向董阡陌的面门。
匕首锋利,即使扎不死人,被刺中也要毁容。看来小乞丐打定主意,杀不了董阡陌,也要毁她的容貌。
董阡陌皱眉,当即断定那小乞丐与她有很大的仇怨,不共戴天的那种。
当年宇文昙掌管大理寺刑狱诉讼,常有忙不过来,连睡觉用膳都没空的时候,都是她悄悄潜入书房整理案卷。经她手整理过的男人杀女人,还激烈毁容的案件,多半是因爱生恨,又或者女子出轨背叛,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情形。
一是太师千金,一是小乞丐,风马牛不相及,只能猜测小乞丐是为他的家人报仇。
于是董阡陌一面闪避,一面断喝道:“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你想报仇的话,应该去官府伸冤!”
小乞丐闻言一震,停顿了一下,看向董阡陌的眼神更加凶狠。又要卷土重来的时候,一旁有路人上来阻拦,小乞丐挥手乱划,割伤了两名路人的胳膊,一时竟没人能按住发了狂的他。
恰在此刻,街尾处冲来三个荼白色的人影,是三名中年男子,个个孔武有力,一下就制住了小乞丐。
董阡陌瞧见那三个男人服色完全一样,明显是哪一家的家丁护院一类的人。再看从衣领到长靴都一尘不染的着装,像是皇家气派,董阡陌立刻想到了昭阳长公主,其府上的卫士好像都是类似的荼白服色。
于是,董阡陌上前道谢道:“多谢三位义士的主人,仗义援手,感激不尽!”
那三人感到诧异,一般遇上这种情形,被救的人不是应该谢他们三个吗,怎么直接就谢到他们主人的头上了?
可是,这也并没有谢错,公主府的卫士肃然有纪,如果不是主人亲口下了令,不管在街上遇见了什么,卫士都不可能离开主人的车轿,出来管闲事。
三名卫士回去禀告了主人,说获救的小女子谢主人的援手之恩。
本来翟凤玉路车没打算多做停留,此刻,里面的人生出一点好奇之心,让马车赶过了拐弯处。
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一个小乞丐被捆绑了手脚,几个好事的路人正商量着,要把这个当街行凶的小乞丐扭送到官府。
一抹冰晶蓝的身影,一下落入马车中人的眼中。
一个穿扮素淡,眉目清雅的少女,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站在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地方,淡淡瞅着对小乞丐义愤填膺的人们。两下里对比,好似刚才遇险的是别人,跟她没多大关系。
“她就是被歹徒袭击的小女子?”马车中人发问,嗓音是说不出的闲适懒散。
“回驸马,就是她。”卫士答道。
这时,两个被刀割伤的路人撺掇大伙,不能因为凶徒是个十二三的孩子就放过他,应该交给衙门处置。
于是,有人问董阡陌:“小姑娘你也一起去吧?那小乞儿刚刚可是要杀你呢!”
董阡陌辞道:“多谢大家帮忙,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路人问。
“持刀伤人,可以让他关上三个月,足够惩戒教训了。”董阡陌说,“可我跟去了,再捎递一封诉状,小乞儿的罪名就变成了杀人未遂,那是要刺面充军的大罪。往后等他悔悟了,也不能再清白做人了。”
她的这番话,旁人听着都道一声,好个心地善、通情理的姑娘!可那小乞丐并不领情,冷哼一声,将头偏过去。
“姑娘心太善了,这乞丐小小年纪的就敢拿刀杀人了,长大了更坏,可不能纵容呢!”有个妇人很不赞同,非两手推着董阡陌,让她也去一趟衙门。
董阡陌被推着走了几步,也就同去了,正好可以跟去听一听,小乞儿与真董阡陌有何仇怨,到了持刀行凶的地步。
被绑的小乞儿、董阡陌、十来个过路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一行人都往京兆府衙门而去。
“宋通,你也跟去看一看。”昭阳公主府的驸马吩咐,“除了看此事如何收场,再随在那名少女身后,看她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是。”有卫士应声,跟上去。
一名近身随侍有些奇怪地问:“看她衣着普通,不像是大户千金啊?”
驸马斜靠着车厢,用懒音徐徐道:“此女绝对有来历,她的父亲一定是朝中大员。”
随侍问:“驸马是怎么知道的?”
驸马道:“我来问你,持刀伤人、入户盗窃、杀人未遂、误伤人命这四者中,哪一罪最轻,哪一罪最重,各获刑多少?”
随侍考虑着说:“持刀伤人和杀人未遂的量刑,方才那少女已说过了,最严重的应该是误伤人命吧,最轻的应该是入户盗窃吧。毕竟前者是杀人,后者,事主只损失财物而已。”
驸马摇头:“错,最重的是杀人未遂,误伤人命次之,再次入户盗窃,最轻的是持刀伤人。”
随侍错愕:“是吗,原来持刀伤人是最轻的?小人随驸马在大理寺翻阅卷宗半年,倒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驸马道:“所以说啊,一个张口就能诵出法典的十五六岁少女,她是什么人,才会被人行刺而不惊不怒,她父亲又是什么人,才会教女儿典狱刑讼?我真的很好奇。”
随侍想了想说:“大约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吧,正五品上的官职,看那少女连耳坠手串都不戴,朴素得很。”
驸马笑道:“你这小厮,眼界未免太窄了,岂不闻玉质清莲,脂粉不沾,点尘不惊,才是女子家最美的时候。”
随侍听完,暗暗嘀咕,既然驸马认为女子妆扮素淡才美,那他怎么却常常赞公主的华丽美服和隆重妆容,还劝公主最好每日都换一种新妆,引领京城的着衣风尚。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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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话分两头,小乞儿被众人押去衙门里,过了堂,打了不少板子,他才道出了自己当街追杀董阡陌的原因
因为董阡陌害死了他的姐姐和母亲!
董阡陌暗暗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可能,真董阡陌只是一名深闺小姐,软弱可欺,又几乎从没出过门,她能做出那等杀人害命的勾当吗?
审案子的是七品京县县令,先拍惊堂木,让众人停下了嗡嗡的吵闹声,才问董阡陌:“下站女子,你可做过小乞丐口中指控的事吗?”
董阡陌摇头道:“我从未做过那等事,今天也是头次见这孩子,不知他为何将这样的罪名加在我身上!”
小乞丐用凶恶的目光瞪着董阡陌,冷冷斥道:“今天我也是头一次见你,否则哪能容你活到现在!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死我姐,气死我娘,你休想抵赖,我一定要杀了你为她们报仇!”
堂下听审的人群一下又哄然议论起来,都道那小乞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既然以前见都没见过人家,怎么大街上一见着了就认定那少女是杀他亲人的凶手?她脸上又没写着“我是凶手”!况且那少女眉目磊落,说话和声和气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蛇蝎心肠的人呀。
县令又拍一下惊堂木,待安静下来,沉声问那小乞丐:“你说头一次见她,就认为她是杀你母亲和姐姐的凶手,你可有何凭据?”
小乞丐恨恨道:“要有凭据,我早就来报官了!唯一的证人高奶奶,也已撒手人寰,我又能去哪里说理?”
这时,根据小乞丐的姓名,随堂的师爷翻看旧档,查死亡人口记录,查出小乞丐是京城本地人。
据记载,他的姐姐原是进宫当了宫女的,后来做错事被打发出宫,流落酒肆歌舞坊,不久便染病死了。至于小乞丐六十岁的母亲,只是自然病死罢了,有所在里坊的保甲签字,不会有错。
师爷将这一情况告知县令,县令当时便皱眉,喝道:“无赖乞儿,你姊不过九流娼妓尔,染杨梅.疮而死。你母更是年事已高,病逝而亡。你所控两条命案,皆属虚无!”
小乞丐怒道:“怎么虚无了?我姐姐本是宫里伺候太后的宫女,再过两年放出宫,到时就能一家团聚了,要不是这个骑白马的女人害了她,我姐根本不会沦落入妓寨!只恨姐姐死的时候我不在京城,等闻到噩耗赶回来的时候,才惊闻姐姐她知道染了脏病,一根麻绳吊死在房梁上。我娘也因为惊恐悲痛,又无人照料,活活饿死了!她们死的那样惨,全是为人所害!”
董阡陌静静听完,然后捕捉到两个关键词:伺候太后的宫女,骑白马的女人。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第146章 我会在王爷面前为你美言两句的
小乞丐义愤地向众人说道:“这名女子看似柔弱,实则却是心狠手辣!”
他手指向公堂外的一匹神骏白马,“就是那匹马!她就用那匹白马拖行着我姐姐来回奔驰,弄得姐姐遍体鳞伤。此事发生在郊外,除了刚好经过的高奶奶看见,再没其他人能作证,否则我早就来击鼓告状了!”
县令与师爷听小乞丐言辞条理分明,不像是头脑不清醒,或是丧亲之后得了疯病的样子。
县令问:“那依你所言,你认的只是一匹马而已,不是马的主人?可你又如何能断定,就是此马,没有认错的可能?”
小乞丐愤愤道:“等我从外地赶回家的时候,亲人已丧,却有邻居高奶奶的孙子把我叫去他家。高奶奶在弥留之际告诉我,她亲眼看见一个蓝衣女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马的鼻头淡粉,将我姐拖在地上奔来奔去,弄得她的人一片血肉模糊!没过几天,我姐就被卖进一家贩夫走卒出没的酒肆,凄惨地死去,一定也是这个蓝衣女人做的!”
堂下听审的人群听小乞丐言辞凿凿,有的人就相信了,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向董阡陌。
县令倒不是个糊涂官,才一听完就摇头道:“证人只是一名过世的老妇,已无法出堂作证。证词只是模棱两可地提及一个蓝衣女人,骑了一匹白马,亦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况且证人年事已高,也有眼花看错的可能。白马虽然罕见,但未见得就没有其他人拥有。只为了这个,就使你当街行凶,实不足取!”
小乞丐坚决地说:“高奶奶是从来不说谎的好人,她为了把这番话亲口讲给我,吊着一口气,说完就直接闭了眼。她老人家的将死之言,比什么都真!而且高奶奶生前是媒婆,眼神好得很,绝对不可能看错!此外,我还有一样证物!”
县令问:“何物?”
小乞丐从袖中取出两块布,衙役拿了呈给县令。
县令凝重地打开,发现两块布上各印了一个马蹄印,轮廓与花纹都差不多,一个用炭灰印出来的,另一个色泽红褐,像是血印。
小乞丐道:“我姐出事那天,高奶奶等凶手离去后,沾着地上我姐的血,拓出了这个马蹄印。而方才在集市上,我跟在那个蓝衣女人后面,用炭灰拓下一个马蹄印,两下对比,竟然一模一样。大人看那马蹄右下方的莲花标记,都是一样的,再不会有错!”
本来轮廓模糊,县令还未认出来,被小乞丐一提醒,这才看得分明,两朵马蹄印果然都有莲花标记。
县令的眉心当时就是一跳,重重拍一下惊堂木,板着面孔,沉声喝道:“鉴于此案的案情复杂,牵涉到案中案,需要本县重加调查。来人,将小乞丐押回班房候审那女子,你到后堂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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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堂,县令的面色凝重,手托着那个染血的马蹄印看了又看。
师爷不解地问:“太爷为何满面愁色?不过一桩普通的伤人纠纷罢了,证据不足,押后处置便是。”
县令烦恼地摇头,道:“这件案子太不寻常了,牵扯到莲花暗卫,还牵扯到……”语带着犹豫,不敢说下去了。
师爷问:“还牵扯到了什么?莲花暗卫又是什么?”
正逢董阡陌步入后堂,接道:“莲花暗卫,是毓王府的死士,由从铜甲军中甄选而出的精英组成,忠心耿耿,只听毓王号令。他们的标记就是刀头一朵半开半谢的莲花,就连他们所乘坐骑的马蹄铁上,也会标记这朵莲花。”
师爷咋舌:“原来如此,那就是说,行凶伤人的马,是毓王府的莲花暗卫的马!”
董阡陌慢条斯理道:“而且伤的还不是普通的人,师爷难道没听到那小乞儿说的吗,他的姐姐本是伺候太后的宫女,还没到放出宫的年纪。那就是一名正在应差的太后宫女,突然从宫里被绑架到了荒郊野外,被马匹拖行成重伤,又卖入青楼。最奇的是,马匹是莲花暗卫的马,骑马的人却是一个蓝衣女人。毓王的暗卫中,可没有女人啊,啧啧。”
县令面色变幻,师爷已经听呆了,没想到一件民案,查着查着,竟然扯到了太后和毓王头上。
董阡陌幽幽一叹:“难怪县令大人不敢往下审了,这的确是一桩麻烦事,应该避之则吉的。据我所知,这京兆府衙门平时遇上民间诉讼,都是县令赵大人你来审。大一点的案子,牵扯到京城治安的,才会由京兆府尹来审。再大些的案子,与朝中官员有涉的,或是恶性凶杀,灭门惨案一类,会划归到大理寺。最大的一种,是与皇室宗亲有关的,将由宗正府介入调查。如今小乞儿所诉之事,已经超越赵大人您的职权范围了呢。”
师爷瞠目结舌,这少女口中言及之事,他都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毕竟这些划分,都是上位者心照不宣的惯例,一个不掌权的师爷也不可能知道,何况是公门之外的人?
赵县令当然清楚这些官场套路,否则他也不会叫停堂审。
可他听完了董阡陌这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心中顿生一丝戒备,直瞪着董阡陌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拥有带着莲卫印记的马匹?难道……你是莲卫?”
董阡陌偏头,微笑道:“莲卫最低级别的人,都能徒手拿拳头砸钉,钉好一条板凳,我可办不到。纵我说自己是莲卫,赵大人你也不能相信吧。”
赵县令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那你是……”
董阡陌不答反问道:“师爷是赵大人的心腹吗?可以让他知道赵大人的‘机密公务’吗?”
赵县令一愣,应道:“师爷随我多年,还是我的亲堂弟。”
董阡陌负手走到后堂上座,款款坐下,点头道:“赵殿臣,你是个机灵人,闻出味儿来就知道适可而止,这很好,我会在王爷面前为你美言两句的。”
赵县令望着董阡陌呆了一呆,旋即上前作揖,问:“不知姑娘是毓王殿下的……”
居高临下的姿态,上位者特有的气场,又对赵县令这个七品京县县令直呼其名,少女的身份来历一定不简单!
董阡陌神秘一笑,摇一摇左手食指,道:“有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武成十一年九月加入王爷麾下的,对吧?短短两年的资历,再加上你官卑职小,行事不够积极,难怪一直得不到晋升。与你一同入王爷麾下的谭大人,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了哦。”
赵县令呆得彻底,心里认定,这名少女必定是毓王殿下的心腹中的心腹,否则不会知晓此等机密。
当下磕头一拜,恭敬道:“下官不知姑娘是贵人,方才多有得罪,请姑娘万勿见怪!”师爷见状,也一同磕头参拜。
董阡陌道:“不知者不怪,赵大人起来说话吧。”
赵县令一旁躬身站下,请示道:“这件案子如何区处,请姑娘示下!”
董阡陌纤细晶莹的手指轻轻敲着花梨方桌,似在沉吟考虑。赵县令和师爷两人不敢打搅,屏息等候着。
过了半晌,董阡陌慢慢道:“实话告诉你,莲卫中有一小股人,谋划私利,做出一些连王爷都不知道的事。这件事也是其中一桩,王爷完全不知情,否则也不可能放任事情闹大,闹到你这里来。这件事,不可让过多的人知晓,京兆府尹不是王爷的人,不可传到他的耳中。”
赵县令闻言,庆幸道:“幸亏今日是下官升堂,若是轮到县丞当值升堂的日子,那隔天就要报给府尹了。”
董阡陌微笑道:“此事记你一个功劳,不过你须得谨守秘密,来日就算见到王爷本人都不能提起。”
赵县令问:“这是何故?”
董阡陌道:“此乃莲卫的内斗,不足为外人道也。方才我曾说过了,知道的越少,大人你越安全,升官的机会越多。怎么,大人你还想打听更多吗?”
赵县令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下官不敢打听!只想请姑娘示下,这件事如何处置才能合王爷心意?”
“待会儿让我问话,然后大人判小乞儿暂押牢中。等到此案明朗,可以重提的时候,我会通知大人的。”董阡陌起身,往前堂走去。
“是。”赵县令跟在后面支应着。
“小乞儿绝对不能死,你且留心着。”董阡陌叮嘱。
“是,姑娘只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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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升了二堂,“咚!”赵县令一拍惊堂木,一脸正气地吩咐衙役,“来人,带小乞儿!”
小乞丐上来,向堂上叩头,咬牙道:“小民愿承担当街行凶的罪责,就算是砍头,小民也认了!但求大人主持公义,为小民冤死的姐姐讨还公道!”
赵县令悄悄拿眼瞧董阡陌,而师爷也不做随堂记录了,之前记的几页纸全都悄悄收进袖口。
外面围观听审的人群中,公主府的卫士宋通,很眼尖地察觉到这一点,暗暗记在心间这场堂审只歇了盏茶时分而已,再升堂时,师爷就停笔了,这说明了什么呢?
董阡陌问小乞丐:“小兄弟,你说高奶奶是一位媒婆,眼神很好使,从来不会认错人,是吗?”
小乞丐瞪一眼董阡陌,愤愤道:“你休想狡辩,你就是凶手!”
董阡陌好声跟他讲道理:“你一心觉得我是害你姐姐的人,咱们得理论理论这件事呀,如今你是首告之人,我是被告,难道你还怕不占理不成?”
小乞丐瞪眼:“我当然不怕同你理论,我正要揭露你的真面目!没错,高奶奶一辈子从来没认错过人!”
董阡陌点头道:“这就是了,据你复述,高奶奶的临终之言,说她亲眼看见一个蓝衣女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马的鼻头淡粉,将你姐姐拖在地上奔来奔去对吗?”
“没错!”
“很好,”董阡陌指出,“咱们京城有多少匹鼻头淡粉的白马,我没数过,实在不清楚,可现在请堂下听审的大娘大婶看看你们的衣裳,穿蓝裙的大娘大婶,能举手示意我一下吗?”
众人互相一看,然后有人举起手来,有不下十只手,而且有人穿了蓝衣也没举起手。
董阡陌道:“小兄弟你瞧吧,蓝衣女人,光这里就有十几人呢。”
小乞丐冷哼,心里认定了董阡陌就是凶手,不为所动。
董阡陌又问:“再者,你仔细瞧我一眼,觉得我大概多少岁?”
小乞丐答道:“十五。”
董阡陌点头:“你眼神实在不错,相信高奶奶的眼神也和你一样好。”
小乞丐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阡陌绕着小乞丐踱了两步,朗声道:“在我西魏,女子十五岁时许配的,当年就束发戴上簪子;未许配的,二十岁时束发戴上簪子。只要仍是未嫁之身,梳发都是垂髫两束或垂发过腰,此时的女子统称少女,没有人会把未出嫁的少女称为‘女人’。高奶奶又是干媒婆这一行的,不会连挽发髻的女人和垂长发的少女都分不出来吧?”
小乞丐一愣,又反驳说:“可能高奶奶心里想的是一个十五岁少女,口上带着憎恶之意,就称为‘蓝衣女人’呢?”
第147章 少妇上香惨遭横死,只因穿错衣裳
董阡陌摇摇头,很不赞同地说道:“此言差矣,据小兄弟你声称,那位高奶奶为了把证词亲口讲给你听,将将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高奶奶怎会在这最关键的证词上语焉不详呢?”
小乞丐心里觉得有些道理,可是先入为主,还是觉得董阡陌的嫌疑最大,现在这样讲只是在为自己砌词开脱。
董阡陌转身步出公堂,拉出一位听审的妇人,问:“这位大婶,若是你回了家,向家人描述集市上发生的一幕,你会怎样形容袭击者和被袭击者呢?”
妇人想了想说:“袭击人的是个乞丐打扮的少年,被袭击的是个很俊的女孩子。”
董阡陌又问:“你是否会因为加入心里的喜恶感觉,而说成是一个男人在集市上袭击了一个蓝衣女人?”
妇人摇头:“不可能,小姑娘你这样的,一望便知是知书达理的闺中小姐,还没嫁人的女孩子。”
董阡陌笑一笑,转身面向堂上的赵县令,朗朗道:“大人明鉴,由此得出第一个疑点,我身着蓝衣不假,可我并不是高奶奶口中的蓝衣女人呀。况且骑马伤人案发生距今也有一段时日了,那名凶手难道都不换衣裳,就等人来找她吗?”
赵县令点头:“这位姑娘言之有理!”
听审的众人也纷纷点头,是呀,小乞儿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脚。
董阡陌又问小乞丐:“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入宫多久了,自从她入宫之后,你与她多久见一次面?”
小乞丐答道:“姐姐本来叫顾金玲,三年前进宫后被改了名字叫月娇,从那之后,我只见过她三次面而已,都是每年重阳节的固定时辰,打开一道侧边宫门,让宫女们和家人见上一面。”
董阡陌问:“你姐姐曾出宫探望你和你娘吗?”
小乞丐摇头:“从来没有,只是每次隔着宫门见面时,她把攒下的银子交给我。”
董阡陌推断道:“由此可知,宫禁森严,你姐姐想走出宫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据你所讲,她还有两年才能走出那道宫墙,可高奶奶又说,在荒郊野外里看见有人对她施暴,这难道不奇怪吗?”
小乞丐面色迟疑,对高奶奶的话也产生了一丝质疑。
董阡陌道:“一个三年多没回过家的宫女月娇,如果她是自由意志走出宫墙的,若我是她,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回家,与亲人团聚。可她却没有这么做,只能推断,她是在一个极不情愿的情形下,让人给绑架了,因此才在出宫之后无法回家。小兄弟,你觉得我的猜测有道理吗?”
小乞丐迟疑点头:“有。”
董阡陌却道:“我说没道理,咱们西魏的皇宫里有御林军,宫外有京城巡防营,月娇是住在宫里面的,什么人能把她绑架出宫?她可是伺候太后的宫女,什么人敢对她下手?”
赵县令越听越不对,连忙重重咳了一声,道:“姑娘,本县有些耳背,你近前说话。”
董阡陌微一挑眉,裙裾移步,走到近处。
赵县令压着嗓子,低声道:“姑娘你不是说要严守此事吗?怎么你自己反而抽丝剥茧的,连太后都扯出来了?”
董阡陌低声道:“县令大人有所不知,我刚刚发现,堂下听审的人群中,似乎还有大理寺巡按使的随从,他之前已听到小乞儿提及‘太后的宫女’云云,就算我不分析,他也会一字不漏的上报给巡按使呢。”
赵县令面色一变,大理寺巡按使?那不就是昭阳公主的驸马,宋赋新吗?那可是个有名的刺儿头!
赵县令顿时苦了脸,低声问:“那可如何是好?宋巡按上疏参奏那可是家常便饭。”
董阡陌道:“为今之计,只有把矛头指向毓王妃。”
“毓王妃?”赵县令咋舌,心头忐忑。
“是啊,”董阡陌低声给他分析,“昭阳公主是毓王的亲姐姐,又与毓王妃关系要好。宋巡按是驸马,深知公主心意,一旦扯到毓王妃身上时,不等咱们费心隐瞒,宋巡按就会施展手段,将此事压下去。”
赵县令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回神说:“姑娘妙计,全看姑娘的了。”
于是董阡陌再次走到公堂中央,对那名小乞丐说:“方才我与县令大人交换了一下看法,一致认定,令姊是于宫中当差的时候,遭人恶意绑架,施暴,然后又下手杀害的县令大人,您觉得呢?”
赵县令点头:“正是如此。”
董阡陌看向满面悲痛之色的小乞丐,同情地说:“如今唯一的证据,就是那一方带有莲花标记的马蹄印。小兄弟你是跟着那白马找到我的,可我并不是马的主人呀,你瞧,我都不曾骑马而行,是因为我根本不通骑术啊。”
小乞丐愤愤地问:“不是你的马?那是谁的马?”
顿了顿,董阡陌道:“马的主人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可是在县令大人查清此马究竟是不是行凶之马前,我不能告诉你马主人的身份,以免你又做出什么冲动之事。”
小乞丐连忙保证:“不,我不会再冲动了!”
董阡陌摇头:“抱歉,真的不能告诉你,因为马主人可不是寻常人物呢。不过我可以跟你透露,马主人是一位男子,而且这男子周围几乎没出现过什么女子身影。”
小乞丐面露失望之色。
董阡陌又说:“马主人也有他的主人、主母,听你描述,倒让我有些想起了一件事。”
小乞丐急问:“什么事?”
董阡陌回忆着,慢慢道:“有一年冬天,一位貌若天仙的绝色美人去京城最大的绸缎庄裁衣,掌柜给她推荐了一种红狐缎,并说这是从江南私坊里进得的稀有绸缎,天下只此两匹。那位美人重金买下那两匹红狐缎,一匹做成了华美曳地的长裙,另一匹则煅烧成灰。”
竟然把绸缎烧成灰?
听到这里,堂下众人不免窃窃议论,赵县令拍了一下惊堂木,令众人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中,董阡陌的声音质感偏冷,如一口波光粼粼的深井,带着清凌凌的水汽,又带着井壁的一道道回音。
她说,“那年第一场冬雪后,那位美人穿上这件独一无二的长裙,如雪地红梅,真是放眼整个西魏,也找不到像她那么美的人。她穿着新裙子,去城外的山上进香,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让她十分得意。可到了山上的寺庙里,她却在一众香客里,发现了一名十**的少妇,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红狐缎。县令大人,你猜这是什么缘故呢?”
赵县令一愣,想了想说:“可能是绸缎庄的掌柜说谎,还将布卖给了其他人吧。”
董阡陌摇头道:“那位绝色美人出手向来豪阔,如果真有更多的红狐缎,她会毫不犹豫地以重金买下。掌柜乐得赚钱,又怎会撒谎呢?”
赵县令问:“那别的少妇也穿红狐缎,是何缘故?”
董阡陌道:“其实那位少妇是做出这种绸缎的江南作坊的少夫人,她刚被大夫看出有了喜脉,她的夫君欣喜之余,亲手为她染了那匹红狐缎。”
话锋一转,阴恻恻的声音说,“那是她头一次进京,只上山进了一回香,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横尸在山脚下,全身上下都是长久拖行造成的皮开肉绽,污血横流。死的时候,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一身红狐缎袄裙,却已是破烂如缕,不复美丽了。”
小乞丐睁大眼睛,紧声道:“没错!她的情形就和我姐姐一样!”
董阡陌叹口气,又道:“还有那位绸缎庄的掌柜,一整条舌头夜里让人割走了。街上的里长问他,是不是被人寻仇了,哪个仇人做的?掌柜的手明明能写字,却坚决不肯写出下手割他舌头的人。里长问得实在急了,掌柜一狠心,就拿桌上的镇纸狠狠一砸,敲断了自己的手指,再也写不成字,那位里长就永远问不出答案了。”
此时,公堂之内一片寂然,明明是晌午头上,却有一股冷风穿堂而过,人人均感觉衣衫单薄,胆子偏小的人还打了寒颤。
董阡陌幽幽道:“其实,那位美人已经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间绝色,旁人就算和她穿一样的衣裙,在她的掩映下也会相形失色,不能夺走她半分丰采。可她连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都容不下,连一个老实本分的掌柜都要狠手报复。纵然她再美,我一瞧见了她,也是打从心底的害怕县令大人,你说呢?”
赵县令冷汗微冒,咳了一声,肃容道:“好!姑娘你提供的线索十分有用,本官会以此为引,根据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务必查出那名骑马拖人至死、至伤的蓝衣女子!”
董阡陌点头,问:“那小乞丐所指控的事,小女子是否已脱却了干系呢?”
赵县令道:“这是当然的,姑娘本来就是无辜遭人行凶,本官十分怜悯你的遭遇,请后堂用茶压惊。”然后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乞丐顾小沉,见事不明,凭着自己的胡乱臆测就当街行凶,押下候审,改日再判!”
啪!惊堂木拍最后一下,退堂。
围观众人看了一场有点奇怪的堂审,意犹未尽地散去。案子是案中案,固然是难得一见的新奇,县令大人的态度也有些怪异,一反常日的倨傲官威,怎么对那位蓝衣少女特别客气呢?
连普通百姓看着都有点奇怪,就更不用说公主府的卫士宋通了。
他心中一番计较,然后转身而去,带着这一堂公审中的种种见闻,回公主府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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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京兆府的后堂里,赵县令心中很是不安,反复追问:“这样做妥当吗?不会有事吧?真的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吗?”
董阡陌含笑用了一杯茶,劝他:“为官之道,中规中矩不一定没事,也有台风过境,被台风尾扫到的时候。逆水行舟,逆鳞而上,有时候却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大人年已四十有六,难道你不想在你五十岁之前坐上京兆府尹的位子吗?”
赵县令讷讷道:“多谢姑娘指点迷津……不知下官往后如何再找姑娘请教?”
董阡陌知道,赵县令是怕她无官一身轻,这一走就不再管这摊子事了,于是和声安抚他道:“经过今日一事,你就是本姑娘的朋友了,本姑娘很中意好像赵大人你这么识时务的官员。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微末小案罢了,只要赵大人你办得使我顺心如意,往后在朝堂起伏背后,你也能同分一杯羹。”
赵县令闻言大喜,连连拱手,笑逐颜开地道谢:“多谢多谢!多谢姑娘的提携之恩!”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听着十分之耳熟的女子声音,正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董阡陌道:“这么吵,何人在外面?”
赵县令答道:“哦,那是董府五小姐。”
董阡陌挑眉:“董府五小姐?”
赵县令点头:“是啊,昨晚一名董府嬷嬷死在街上,五小姐过来认尸的。”
第148章 众星捧月,二小姐真真琴艺超群呐
“董府的一名嬷嬷死在街上?怎么死的?”董阡陌问。
“回姑娘的话,女尸口流鲜血,染红了衣襟,仵作却检验不出外伤,怀疑是偶发急病引致的猝死。”赵县令恭敬回道。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幸。”
董阡陌转念一想,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定是昨夜朱雀大街上,韦叶痕使手段将宇文藻所驾的马车弄得狂奔不止,抛下一个欧嬷嬷在后面追。韦叶痕要对车中人下手,不欲让欧嬷嬷多事,以免招来更多关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让欧嬷嬷了账。
董阡陌蹙眉,一段时日不见韦叶痕,他的杀性更重了。昨夜马车中,幸亏拿捏住了他的心思,以激怒他的方式放长线钓大鱼,否则此时此刻,送进府衙的尸体就不止一具欧嬷嬷了。
想到这里,她低首敛眉,微笑问:“怎么方才不见董家五小姐来听堂审?”
赵县令讪讪解释道:“董太师家的千金才名在外,家母和拙荆一直都很想见一见,只是难得有机会,于是就趁着五小姐前来认尸,先引去府衙之侧的下官家中了。”
董阡陌道:“原来如此,令堂与尊夫人真是雅致好客,只怕一见之下与寻常人家的女儿没什么区别,倒叫她们失望了。”
“怎么,姑娘也认识董五小姐?”赵县令问,“不如姑娘也移步寒舍,用杯薄酒?”
“我对董五小姐是不陌生,不过不必了。”董阡陌起身告辞道,“赵大人留步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从侧门出得京兆府,董阡陌走进一间茶楼用了午膳,很快发现三桌之隔,公主府的两名卫士也在喝茶。
那两人虽然换了衣服,面目也不引人注目,可他们挺拔的坐姿,微分的膝头和双脚,明显是行伍出身。普通人来茶楼里喝茶听曲儿,是不会坐这么直的。
董阡陌知道,这是驸马宋赋新派来跟踪的人,要看一看自己是出身于哪个府邸。
宋赋新是西魏第一大世族宋家的嫡系,是飞星将军宋沐新的弟弟。
百年大族宋家根深叶茂,就连太师夫人宋氏也出身宋家,不过不比一脉传承的嫡系,宋氏的祖父是婢妾所出的庶子,在宋家的地位只能算中下。
十二年前,宋赋新入赘公主府,从那之后一直想有一番惊人作为,以证明他不是靠公主才身居高位的。
既如此,董阡陌就送他一个“惊人”的发现。
用罢午膳,董阡陌在东街寻了间衣坊走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已是纶巾束发,窄袖青衫,换作男子穿扮。
牵过在阶下吃草的白爵,她从容潇洒地翻身上马,带缰缓行,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男子做派。
那两名公主府卫士当然不会认错人,毕竟都跟了一路了。
可他们越跟越疑惑,之前跟女儿家穿扮的董阡陌,分明就是个弱柳扶风的十五六岁少女,可再跟这个少侠打扮的“少年”时,再也瞧不出半点女子情态。腰身变得相对粗壮,个头好像高出不少,面部轮廓也有了两分阳刚味道。
其中一卫士嘀咕:“莫不是个少年吧?之前是男扮女装?”
另一人否定:“你见过男扮女装之后,不像村姑反而像仙女的男人吗?反正我从没见过。”
董阡陌策马,从上九坊一直行到中九坊,这里有间北麓客栈,外面看上去是一间占地极广,却生意冷情的客栈,其实这里是杀手组织天一阁设在京城的总坛,里面住的人都是三教九流的杀手。
杀手这一行,当然不可能打开大门,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天一阁虽然名气很大,却是朝廷明令要取缔的暗黑势力之一。
朝里了解北麓客栈真实面目的人,大概只有宇文昙、李周渔等寥寥数人。
如果让驸马宋赋新发现了这北麓客栈,还发现“天一阁主”有可能正效命于毓王手下的莲卫,到时他会作何反应,会不会把这件事通知宋阀,或者上复天子?这就要拭目以待了。
没错,如今董阡陌正在假扮的,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俊才,天一阁的阁主。而她的坐骑白爵,又带着莲卫的专属标记。
反正韦叶痕以天一阁主身份出现时,从未露过真容,见过他的七个人可以画出八张不同的画像。
董阡陌知道,不管韦叶痕如何易容变装,他的腰带扣上都会做一个特殊记号,方便他的手下能认出他,听候调遣。
于是佩有腰带扣的董阡陌大摇大摆地走进北麓客栈,让小二唤出十个人来,把后面跟踪她的两名公主府卫士胖揍一顿。
小二早已习惯了阁主的精妙易容,不论什么形容出现,小二都不觉奇怪,当下听从了吩咐,带人出去干架。
董阡陌乘机从客栈后门离开,假扮韦叶痕,与那一帮杀手相处一刻,对方肯定能瞧出破绽来,脸可以改变,武功却不会缩水,从她的步伐和呼吸中都能发现她是假阁主。
在一间成衣铺,再次换回女装,雇了轿子和马童,让马童牵上马,先乘轿去京兆府外面候了片刻,然后见一抹娇小的葱绿身影走了出来。
“五妹,我来接你呢,快快上轿吧。”
轿帘一掀,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温和地看向董怜悦。
董怜悦大吃一惊地问:“四姐?!你到底去哪里了?可让我好找!”
董阡陌道:“上来再说,我猜你饿了,给你买了热乎乎的包子,来吃一个吧。”
董怜悦正是腹中空空如也的时分,上轿就捧着纸袋吃了起来,仍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四姐让我去树林里找藻郡王,你自己却跑得连影子都没了?抛下我一个人,吓得我够呛!”
“五妹你怎么回城的?”董阡陌问。
“哦,”董怜悦道,“是那个给咱们驾车的车夫觉得马车遇上鬼打墙了,就去京兆府报官,京兆府的官差一直追到城外,我上去说了我是太师的女儿,就跟他们的车回来了。四姐你还没说你去哪儿了呢?”
董阡陌嘘了一声,才道:“小声点儿!如果你不想如欧嬷嬷那般下场,往后可别向人提及咱们这趟出门的见闻!”
董怜悦唬了一跳,手里的包子都滚了。
她不确定地问:“可衙门里的人说,欧嬷嬷是得急病死的……”
董阡陌压低声音道:“欧嬷嬷何等健壮的人,她什么时候不病,偏遇见‘那人’之后病死,谁能相信她是正常死亡?”
董怜悦目瞪口呆:“是,是那个人杀了她……”
董阡陌道:“这下你总该信了吧,那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咱们侥幸逃得一命,应该把曾经见过他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董怜悦用力地点一点头。
一时在董府外停了轿,从角门进去,再换乘软轿,仆妇们一见是两位小姐,连忙抬起轿子往老夫人的宜和园走。
软轿里,董怜悦担心地问:“咱们这趟出去,死了欧嬷嬷,父亲和三姐都没讨回来,怎么跟老祖宗说呢?”
董阡陌道:“这个无妨,我听说豫章王府世子已醒过来了,父亲与三姐都轮不着咱们操心了。”
董怜悦吃惊地问:“真的吗?不是死了吗?”
董阡陌耸肩:“皇家的事儿,纷纷扰扰的,谁说得清呢?”
宜和园外,李嬷嬷闻讯迎出来,笑眯眯地说:“四小姐五小姐可回来了,老夫人就差亲自往王府找去了!”
董阡陌歉然地笑道:“宇文小姐太过好客,非得留我们吃了午饭才放我们回来。”
董怜悦也硬着头皮说:“是呀,从没见过那样好客的小姐。”
董阡陌问:“父亲回来了吗?”
李嬷嬷道:“前院小厮来报过了,老爷早晨匆匆回了一趟府,就去上朝了,多亏四小姐你有办法!”
董阡陌推辞道:“哪有,是藻郡王的面子大,一跟宇文小姐说项,就化解去两家的误会了。”
边说边走,来到正堂,映入眼帘的是堂下摆的一把金丝楠木瘦月古琴。
琴边一位绝美的少女,肤若凝脂,容光明艳,头戴金钏玉梅步摇,步摇上一圈细碎的蓝珍珠,直垂到她的额际,矜贵端秀。双耳戴了明珠铛,粉颈挂着冰石串珠,一眼望去华光流转。
但见少女肩如刀削,腰若绢束,身姿娉婷动人,姿态优雅。足登双色蚕丝锦绣鞋,一袭樱桃红缀淡粉芍药飘飞锦暗纹宫装,裙摆上缀了十几二十朵曼陀罗花,花瓣色泽深浅渐变,能与盆栽的鲜花一较真假。
董怜悦一笑,快步上去招呼道:“二姐,你才在山上住了几天,怎么回来就跟仙子一样周身沾着仙气儿,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这位仙子般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去菜根庵上香回来的二小姐董萱莹。
董萱莹并不理睬董怜悦,只是专注望琴,一个优美的起手式,尖尖十指涂了珊瑚蔻丹,悬于琴弦之上,分外可人。
下一刻,十指落于琴上,抚出了一段清雅动听的旋律。
董怜悦脸上的笑容尴尬,李嬷嬷低声解释道:“二小姐明日进宫为太后抚琴,这是在给老夫人预演。听说二小姐为了弹好这首曲子,沐浴焚香之后就没再开口说过话了。”
堂上,老夫人看到这边两个孙女都回来了,心中固然高兴,可这一刻被琴曲分走了注意力,只点了一下头,目光又重新落回董萱莹身上。
董怜悦小嘴一撅,心中不免感觉委屈。她可是为家里的事出去奔波,整整一夜没回来,受到不少惊吓。现在好容易回来了,二姐一脸的高山流水冰清玉洁,不理人不说,连老祖宗都没有半句抚慰的话!
甚至连丫鬟都众星捧月的,都在董萱莹的身后列成一排,连个过来支应的都没有。
董怜悦偏头看董阡陌,后者却是浑不在意的。没有丫鬟给她们搬来绣墩,董阡陌就坐到回廊栏杆上了,侧耳倾听着琴曲,秀眸中满是兴味之色。
见董阡陌没有抱怨,董怜悦也不好说什么了。
琴曲绕梁,持续了半柱香,渐入佳境,却乍然停顿下来。
这里懂琴的人并不多,还以为是一曲弹毕了呢。
丫鬟都纷纷走上来,拍手笑道:“二小姐真真琴艺超群!奴婢差点没听醉了,就像喝了一壶桂花酿!”
老夫人听出,董萱莹并没弹完一整支曲子,却不知缘故。
董萱莹被恭维的丫鬟团团围住,于是老夫人转头问董阡陌:“阡陌你觉得你二姐的《煎棠雪》抚奏的怎么样?”
第149章 董阡陌弹得太好了,好得太过分了
董阡陌想了想,颔首品评道:“韵律有致,的确不同凡响。”
董萱莹本自懊悔于这曲《煎棠雪》弹到一半,就感觉手指酸麻,无法再弹下去,听董阡陌这样说不觉得是夸赞,怎么听都带着点儿讽刺的意思。
董萱莹立刻不悦道:“丫鬟们听不懂也还罢了,四妹你也这样说,不是在嘲笑我吗?”
本来她听从了律念师太的建议,打算修“闭口禅”直到明日进宫弹琴,这下子破功了。董萱莹心里一恼,转头去跟老夫人娇嗔抱怨:“老祖宗你看啊,她明明知道我只弹了小半曲,却说什么不同凡响!”
董阡陌歉意道:“小妹并没有别的意思,二姐别介怀,小妹只是从二姐曲中听出了一点曲外之音,有感而发罢了。”
董萱莹一双秋波美目落在董阡陌面上,“哦?那我倒想知道,四妹从我的曲中听出了什么?”
董阡陌唇角一翘,慢吞吞道,“我听出二姐的心绪十分低落,胸口发闷发堵,有一口气存在心口,不上不下,感觉非常难受。”
董萱莹才听了半句,就变了颜色。
董阡陌继续说,“我还听出,二姐的心里充满了彷徨、不确定和对某个人的怨怼,因此尽管新妆初成,衣饰华美,你还是很不开心。”
董怜悦轻推董阡陌一把,打岔道:“四姐这话可说错了!二姐在毓王表兄的安排下,进宫为太后抚琴,正是荣如华衮,她怎么可能觉得心绪低落?是你听错了吧,四姐?”
“或许吧,”董阡陌轻轻打了个哈欠,道,“我有择席的毛病,昨晚在人家家里做客,几乎都没怎么睡,耳朵也迟钝了。”
老夫人皱起眉头,说道:“阡陌、怜悦你们肯定累坏了,快回去歇一觉吧,看你们姊妹的小脸,一个比一个苍白,可怜见的!”
于是,董阡陌、董怜悦辞了老夫人出来,两人住的院子离得远,在红叶林外分了手。
林中,董阡陌踽踽独行,走得很慢,不多时就让一个丫鬟给叫住了,“四小姐慢走!我们小姐叫你过去!”是董萱莹的丫鬟香云。
董萱莹已经等在林外石桌边上了,此时只有心腹丫鬟在场,董萱莹迎面就问:“四妹你怎么对我的事一清二楚?你从哪里听说的?是毓王表兄身边的人跟你说的吗?”
“说什么?”董阡陌奇怪地问。
“哼,”董萱莹楚楚动人的面容露出抑郁的神色,“你还装什么?若你不是知道了在山上表兄对我异常冷淡的事,你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董阡陌一愣,旋即笑道:“二姐多心了,你与表兄之间的种种,我们外人哪能知晓呢。就算有谁知晓,也不会在你面前说三道四啊。”
董萱莹想了想,也是,自己想为表兄弹琴,却吃了闭门羹的事,根本没人知道,表兄也不可能自己告诉董阡陌。
于是她颦眉问,“那四妹怎会对我的心绪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真的是从二姐的琴声里听出来的。”
“这也能听出来?”
“是啊,”董阡陌道,“二姐修习琴艺多年,一勾一挑都足见功力,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小妹窃以为,弹琴的心境最重要,心境悲切时,弹十节长曲最动听。心境开阔时,适合弹奏《花见月》这一类意境深远的曲子。方才二姐你弹奏的《煎棠雪》旋律明快,要求抚琴者心情欢喜的时候来弹,而二姐你满腔郁郁,因此才不能弹下去啊。”
董萱莹默默听完,然后目光在董阡陌脸上游移,慢慢道,“四妹对于古琴的见解独到,我从前真是小看你了。你说的不错,我只弹到一半就难以维系,手指尖儿都麻痹了,这可如何是好呢?明日我就得进宫弹了。”
董阡陌想一想,建议:“二姐列出几件使你最开心的事,边想边弹,或许会有助益。”
“好,我试试。”
丫鬟又将那把瘦月古琴,连同琴桌一齐抬过来。董萱莹合上了眼睛,想起几件表兄对她体贴关怀的旧事,心中有些欢喜之意,连忙开始弹琴。
琴音始于婉转,可是很快就急转直下。
锵!
和上次一样,董萱莹感觉手指上传来一阵麻木的痛意,立时就弹不下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董萱莹恼火地问。
“可能是二姐想出的事还不够好,尚不足抵消你心里积压的不快。”董阡陌分析着。
“你说得倒轻巧,哪有那般容易,随便想两件事,心情就能立时变好了?”董萱莹不快地说,“有本事你来弹!”
董阡陌展开右手手心,又露出手背上,昨夜被董仙佩刺伤的伤口,歉然一笑道,“我的手弹不了。”
董萱莹一看,心生奇怪,“怎么比上次你教我弹琴的时候伤得更重?”
董阡陌带点难过,说:“最近运气不好,坐在屋里绣花,都有屋瓦落下砸手,我也很无奈呀。”
“我不管,你过来示范一节!”董萱莹一扯董阡陌的衣袖,硬把她推到琴前。
“这张琴很贵重吧?”董阡陌敛眉,端详着琴身问,“让我弹合适吗?”
琴案和琴凳都是上好的沉香老木做成,可也及不上金丝楠木的价值,因为金丝楠木只有天子之尊才可以使用。在亲王府邸里,譬如豫章王府那样的门第,再如何奢华,也只能用银丝楠木。
这一把金丝楠木瘦月古琴,是三年前太后赏赐给韦墨琴的御用之物。虽然及不上她的旧琴顺手,却是极致的荣宠,对她琴艺的最大肯定。
只弹过一次,就收起来不弹了,只是偶尔拿出来换换琴弦,上上松香。
后来仓皇搬出王妃正殿,她没资格再带走这把琴,就留给了韦棋画。没想到再看见此琴,琴主人却换成了董萱莹。
董萱莹抿嘴道:“这是表兄让人送来的,用完还要完璧归赵的。”
董阡陌道:“是么,我倒觉得,二姐比王妃更配这把琴呢。”
听见这样的话,董萱莹心里高兴,口上却驳斥道:“不可说这样的话,这琴可是御赐之物,能借来用一次已足堪嘉兴了,这是太后赏赐给毓王妃的琴呢。”她心里想,早晚有一日,我会光明正大地拥有这琴!
说话间,董阡陌十指在弦上一动,立时勾动幽远的琴韵,寒梅的骨气,海棠的香气,皑皑白雪的寒气,都如在眼前。
董萱莹越听,越觉得比自己所奏好了不止一点点。
她回头看向一旁的四名丫鬟香云、香朵、香荼、香果,见四人的面上皆如痴如醉,全都是发自内心的陶醉,与之前刻意恭维董萱莹的琴声,脸上堆起的谄媚笑容完全两个样子。
董阡陌弹得太好了,好得太过分了,虽然只弹了半柱香就停下来,但那一幅雪山梅林,烹一炉雪水海棠花茶的高雅情致,打动了每一双听琴的耳朵。
“四妹为何不一曲弹完?”董萱莹冷冷问。
“刚一用力,伤口就迸开了,”董阡陌抱歉地笑,“再弹下去,血滴出来就要将贵重的古琴弄脏了。”
她的神情天真而恬淡,脸色晶莹,如荷花一瓣。再配上这金丝楠木瘦月琴,这红叶林为背景,仿佛可以入画,而她就是从画里摘下来的妙致佳人。
想到她仅用一双带伤的手,就弹出了这般绝妙的琴音,董萱莹心头顿时更堵了,闷闷地问道:“为什么我从你那儿学了所有指法,没日没夜的练了这许久时日,却不能连贯弹奏。看四妹你好像从来不练琴,却一次比一次弹得好?”
“嗯……”董阡陌偏头想了想,“可能是我不会教,不想那位韦姐姐一样,擅长教授琴艺吧?唉,可惜她死了,不然请她教琴,一定事半功倍!”
董萱莹心头暗恨,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开眼,把最高的天赋给了韦墨琴,次之又给了一个董家最没地位的女儿?
董阡陌起身,告辞道:“那二姐你再研习研习,小妹祝你明日马到成功,一曲博得太后开颜!”
有了董阡陌的珠玉在前,把董萱莹的琴声衬托成了死鱼眼珠,董萱莹哪里还能够往下弹,一把推开古琴,径直往宋氏的福深苑去。
福深苑正房,屋门紧紧闭合着,门外立着的丫鬟稻穗拦了一下,“夫人吩咐了,不让任何人打扰她……”
“啪!”的一声脆响。
董萱莹赏了稻穗一记耳光,以鼻音冷哼道,“这种没眼色的丫头摆在门口,留着难道给主子气受吗?不让任何人打扰?我是‘任何人’吗?”
稻穗含泪捂脸,迅速低下头去。
这时居嬷嬷打开紧闭的房门,走出来,又将身后的门掩上,口中道:“哎哟二小姐,仔细手疼!您的手可金贵着呢!”
董萱莹问:“母亲在里面吗?”
居嬷嬷道:“在跟律念师太说话。”
董萱莹讶异地问:“那个神婆怎么跑到咱家来了?”
居嬷嬷连忙将她拉到一边,嘘声道:“可不敢乱说呀,万一得罪了高人,明日于二小姐你进宫时就帮不上忙了。”
董萱莹噘嘴:“除非死去的韦墨琴能复生,否则没人能帮上我的忙。”
居嬷嬷闻言一怔,然后神秘地笑道:“咱们二小姐就是聪明,虽不中,也猜得**不离十了。”
“啊?嬷嬷什么意思?”
“有个天下第二琴师,仅次于那个韦墨琴,也能弹出太后喜欢的曲子,”居嬷嬷悄悄告诉董萱莹,“夫人花重金将她请了来,她已经同意帮忙了。”
“天下第二琴师?”董萱莹柳眉挑高,昂着尖巧的下巴,问,“谁呀?”
“是当年和韦墨琴一同学艺的师姐,一位姓单的仙姑。”居嬷嬷道。
“可是,”董萱莹蹙眉,“就算她愿意教我弹琴,还剩不到半日,这也来不及了呀。”
“小姐放心,绝对来得及。”居嬷嬷压低声音道,“夫人的意思是,让律念师太帮忙,为单仙姑和小姐你暂时调换一下面孔,让单仙姑代替小姐进宫弹琴。”
“你、你说什么?暂时……调换面孔?”董萱莹愣得彻底。
“对,就是换脸。”
第150章 古怪二姐,一只大码绣花鞋的脚印
翌日清晨,春光大好,锦春园外停了一架绮纱雕木车辇,是毓王府里派出来接董萱莹的。车辇由八匹马拉乘,足可以坐下四五人,金冠云髻、水袖宫装的韦棋画已经乘在上面了。
等了不到盏茶时分,韦棋画轻轻摩挲一下宝石护甲,慵懒发问:“怎还不见你们二小姐出来?咱们入宫要过层层关卡,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门口的居嬷嬷笑得跟花儿一样,弓身回道:“已经叫人催了几遍了,二小姐马上就到!”
韦棋画“哼”了一声,慧黠的眼珠转了转,扬声道:“那我先去看看四妹妹,让你们二小姐抓紧着点,啊~~”
于是,雕木车辇泠泠作响,稳稳当当停在了风雨斋门口。院里正在采冬青叶上朝露的丫鬟瞧见了这辆华丽的马车,吃惊地打翻了半瓶露水,连忙往上房跑去。
很快董阡陌走出来,一身月白色的留仙裙上绣有三四淡蓝小花,外披白纱,腰束素锦缎带,腰边系一串银色小铃铛。
乌黑柔亮的长长秀发绾起,半盘半垂,映衬得肤如凝脂,晶莹剔透,玉颜雅致。漆黑的眼瞳中乍一看去,只有清浅的淡漠,嘴角的笑容却是三分妖冶,一下就把韦棋画看得愣住了。
愣了片刻回神,韦棋画带起一抹复杂的笑意,慢悠悠地说:“才几天不见,妹妹出落的更水灵了,让姐姐见了都心生羡慕。”
董阡陌手执西施浣纱团扇,以扇遮口笑道:“表嫂就会打趣我,您是艳冠群芳的美人,只有别人艳羡你的份儿,哪用得着你羡慕别人呢?”
“四妹妹快上车,”韦棋画招招手,“让我近处瞧瞧你。”
“是。”
董阡陌上了车,韦棋画执起她的手,笑问:“妹妹怎么不上王府找我玩去?我不来寻你,你从来不知道找我。”后半句直转为幽怨语气,闻者耳根酥麻。
董阡陌小嘴一抿,道:“我们姊妹哪有表嫂这么自由,想往哪儿去,不需跟长辈报备的。我倒惦记了表嫂好几回,可我出不了门呀。”
韦棋画爽快地道:“你不早说,这还不好办?我有四个婢女,都是从秦楼楚馆里买回来的清倌,你去跟老夫人说,想跟她们学京城很时兴的胡人舞蹈,我让车每天来接你,怎么样?”
董阡陌听了,推辞道:“我怕学不会,哪天老夫人真让我跳一曲,就要丢丑啦。”
韦棋画笑道:“不怕不怕,学胡舞就得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腰肢软,怎么掰弯都使得。”红唇贴上董阡陌的耳垂,“那就这么说定了哦,过两日等你表兄回府时,我就让人来接你。”
董阡陌略有诧异地问:“表兄昨天没回王府吗?”
韦棋画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问,挑眉道,“殿下不是被火烧伤了,仍居于寺庙中养伤吗?怎的,你昨天见到他了?”
董阡陌慢慢道:“见倒未见着,只是听父亲提起,表兄前夜郊外打猎受了点伤,被担架抬回京中。怪哉,表兄没回王府养伤吗?那去哪里了?”
韦棋画听完之后,脸上早已没了开始的愉怡神色,一对眼珠东转西转的,不知想到了什么。
半晌,她启唇笑道:“嗬,他们男人们的事,我们不必过问,我们女子家自有我们的事忙!不如四妹妹也随着一道进宫吧,姐姐带你去皇宫里见识见识。”
董阡陌秀眸一道讶色,问:“皇宫也能随便参观吗?太后只召了二姐进宫抚琴,我可不敢掠美。”
韦棋画道:“怕什么,依照惯例你二姐无品无级,可以带一名婢子。我么,以王妃身份入宫,许带四名婢子,随便换掉哪个,就带上你了。旁人问起也不怕,这也不算违反宫规。”
“这……”
恰在此时,李嬷嬷沿着院墙走过来,一眼望见董阡陌与毓王妃并排坐在雕木车辇上,紧步上前,道:“正好赶上,四小姐也穿戴合宜了,这一身就可以入宫!”
“嬷嬷从老夫人那里来?”董阡陌问。
“是呀,”李嬷嬷走近,放低声音道,“老夫人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四小姐伴二小姐同去,万一二小姐出了状况,也有四小姐顶上。”
“哦?”韦棋画重新打量董阡陌,“四妹妹也会弹琴?比你二姐弹得还好?真是个灵巧妹子,还很谦逊,都没同我提过。”
“回王妃,正是如此,”李嬷嬷恳声道,“老夫人交代了,二位小姐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还盼王妃照拂一二。”
韦棋画凤眼长眯,吐字如珠,道:“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一时,雕木车辇重新倒回锦春园,盛装的董萱莹已经等在园外了,不知已经等了多久。光看居嬷嬷火烧眉毛的焦急样子,就知道一定等了会子了。
董萱莹面上戴了蝉翼累珠薄纱,一张娇颜若隐若现,穿的还是那一袭樱桃红飘飞锦暗纹宫装,裙摆上缀了朵朵曼陀罗花,身姿窈窕,腰板笔直,一脸傲若冰霜的矜持。
玉足一抬,她步步踏莲的登辇,然后八匹马开始哒哒而奔,周围的景物渐渐倒退,很快出了董府,往宫门方向而去。
董阡陌向她致歉道:“都怪我和表嫂说话,耽误了时辰,让二姐久等了。”
董萱莹“嗯”了一声。
董阡陌复道:“二姐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也同去是吧?其实我是顶了表嫂一个丫鬟的缺儿,才能进那道宫门的,老夫人让我跟着给二姐壮壮胆。”
董萱莹双目望天,低低“唔”了一声。
顿了顿,董阡陌又道:“二姐不必太紧张,听说在宫里弹奏时,有缶、筑、瑟、排箫、箜篌等乐器和奏,你弹到不顺意处,将就着往下弹就行,各种乐器齐响,没人注意到你的问题,只要不弹得太乱,中规中矩就成。”
这样说话,明显是小觑了董萱莹的琴艺,照她往常的性子,早就美目圆睁,娇斥反驳了。
可今日实在怪得很,一向眼高于顶的董萱莹被说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只是翻一翻眼白,斜望天际。
董阡陌不再说话,心里却升起点点疑惑。
今日的董萱莹怎么像换了个人一般,一点董二小姐的娇纵跋扈都没有了?
本来,太后传召的是她,老夫人却担心她不足以承负这样的荣耀,才让近日表现愈见出色的董阡陌从旁帮衬。董萱莹就算不发怒,也应该冷讥两句,才符合她的一贯心性。
这许多年来,她都是府中独一无二的矜贵嫡女,以美丽、勤奋、天资高而见称,早已习惯了被人高高捧着。
很难想象,当她发现自己琴艺远不如妹妹时,她能这么坦然地接受。
粉面笼罩的薄纱之下,五官勾勒精致,气质高雅脱俗,总之今日的董萱莹,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至于怪在哪里,等雕木车辇停下,董萱莹率先下车时,董阡陌终于瞧出点端倪来腰背挺直,步履轻盈,呼吸吐纳颇有章法,这些都是习武之人的表现。
董阡陌下车时,发出“哎呀!”一声惊叫,直直向前跌去。后方的韦棋画抬手一扯,只扯了个空。
这一刻,董阡陌整个人都往董萱莹身上倒去,这两个人都还没踩着地面,周围也无扶手,眼看就不可避免的要摔上一跤。
下一刻,前方的董萱莹一个燕子探花,腰身下俯,两手向前撑住地面,一只秀足带着空中划成半圆的纱裙,直直向后蹬去,不偏不倚,正好抵住了董阡陌的胸口。
秀足上传来的力道,立刻就让董阡陌止住坠势,摇晃两下站好了。
这样灵敏的反应,灵活的动作,让几个丫鬟都看呆了。
二小姐她……
然后,出于自然反应做出动作的董萱莹,立刻意识到不妥,然后“哎哟”地叫出声来,手足无力地往旁边倒去。
丫鬟们连忙跑过去扶起董萱莹,贴身丫鬟香云检查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受伤的地方,才转身斥责道:“四小姐你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呢!你摔伤也没什么,可不要撞到我们小姐呀!”
董阡陌道:“该死该死,都怪我太不小心先别顾着责怪我了,先问问二姐可磕着碰着哪里了?”
于是香云问:“小姐,你哪里摔疼了,可要告诉奴婢呀。”
董萱莹摇摇头,简洁的一个字,“没。”
董阡陌道:“真的没有吗?那香云,快给二姐掸掸灰尘,瞧,她肩头的缀花都沾上灰了。”
香云伸手,要去掸灰。
董萱莹躲了一下,哑着嗓子说道,“我自己来。”这是这一路上,她说得字数最多的一句话,能明显听出,有别于她一贯的黄鹂出谷的曼妙嗓音。
董阡陌诧异地眨眨眼睛,问:“二姐的嗓子怎么了,听来甚是沙哑?”
香云代答道:“二小姐昨晚吃多了炸春卷儿,嗓子上火了,今晨一起来声音就这么嘶哑了。”
董阡陌道:“难怪一路上二姐都不说话,怎么不早点同我讲呢?我带了药糖,治嗓子疼很管用的,二姐含一颗吧。”素手递上一只小方檀木盒子。
董萱莹哑声道:“不用。”
董阡陌直接递到香云手上,于是香云取出几颗药糖,代为劝道:“小姐还是含两颗吧,否则关键时候嗓子不能说话,可怎么好呢?”
韦棋画也笑睨过来,说道:“怎么,二表妹的嗓子倒了?那可得吃药才能变好噢。”
几双眼睛都围着董萱莹转,董萱莹不大情愿地掀开蝉翼面纱一角,从香云的手心里咬走了两颗药糖。
进了宫门,就不能再乘车乘轿了。
韦棋画当先而行,身后跟着董阡陌和其他三名王府丫鬟。并排而行的,是董萱莹和香云。
走着走着,董阡陌落后了两步,低头研究自己胸口的那只脚印,又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这个被董萱莹秀足一蹬,留下的尘灰轮廓的脚印,粗略估计至少有六寸,堪称是一双大脚。
而半月之前,与董萱莹面对面授琴,董阡陌曾见过她的一对纤巧金莲,绝绝对对不超过四寸。
怎么吃春卷儿上火的董萱莹,连脚丫子也变长了呢?
第151章 宫里最贵重的鸟,世所罕有的蛋
过了宫禁层层关卡之后,远远地,在红砖宫道上遇到了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满头珠翠、云髻高挽的橙裙丽人。离得非常远,不过,即使瞧不见容貌,也能猜想得出她的绰约风姿。
韦棋画立刻迎上去,与那丽人十分熟悉的样子,只见她们二人谈笑甚欢,双双嫣然而顾,登时百媚横生。
随后,韦棋画的贴身丫鬟织彤得了吩咐,回来告诉董萱莹和董阡陌,“王妃要和贵妃说会子话,就不同去谒见太后了,让两位小姐自己先去候着。王妃说了,太后这个时辰要歇一个午觉,醒了之后心情最好,常喜欢听一些琴曲消遣。”
董阡陌心中一个冷笑,这样的话,真是对着棺材撒谎骗鬼!
太后每日午觉后的起床气,是宫人最头疼的事,谁都不敢在此时触太后的霉头,韦棋画这样叮嘱,简直是要让董萱莹去走瞎道。
来到太后的念祥宫,已有宫娥在外候着,将董萱莹、董阡陌都引去偏殿等候。
宫人素知,太后有两大爱好,一是听琴,二是养鸟。
抄手游廊下,一人高的位置,疏落有致地挂了各式各样的鸟笼,香木的,黑银的,石刻的,玉雕的,应有尽有。
笼中养着朱、画眉、绣眼、点颏、芙蓉、金丝、七彩、大白凤头鹦鹉等名品雀鸟,只偏殿外这一条游廊,怕不就有近百只鸟儿。
“咦,小姐你看,”香云伸手一指,好奇地说,“那不是一个燕巢吗?怎么宫里还养燕子?”
原来,游廊的一道低檐下,有个稻草团簇的燕巢,里面坐着一只雌燕,下面有四五只小颗的蛋。
香云觉得有趣,就走过去看,看着看着,她忍不住道了一声,“奇怪,这个燕巢真香,比月季花还香!”说着,想要伸手拿那只雌燕闻闻味道。
就在手指已经触到燕子羽毛时,有一个急迫的声音响起。
“住手!不能乱碰!”
有宫娥从游廊的尽头飞奔而来,口里喊着,“喂!那可是碰不得的,碰了要掉脑袋的!”
香云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手去。
一名双鬟宫娥捧着一只盛满各色鸟食的托盘,每种颗粒的鸟食都有竹签标注着,是哪种鸟的食物,一日喂几次。
她瞪了香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们宫外来的人,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怎么能乱动宫里的东西呢?你可知道,今天你要伸手抓了这一下,你的小命就要让你抓掉了。”
香云心里不服气,嘀咕道:“我随便看看嘛,这种燕子窝,我们府里也有好几个呢。”
宫娥嗤道:“你再睁大眼睛瞧瞧,这是燕子窝吗?你看那只燕子身下的五颗鸟蛋,你见过红壳的燕子蛋吗?”
香云一看,果然,那燕子孵的鸟蛋色泽暗红,不由诧异地问:“这是什么鸟的蛋,怎么让燕子来孵?”
宫娥白了她一眼,并不解说,只冷声警告道:“这是咱们念祥宫最金贵的东西,平素连我们都不敢轻易靠近,你还不远远站着?”
宫娥说完,就昂着头,去游廊另一边喂鸟食了。
香云又悻悻地看了两眼,腹诽着,同样都是奴婢,我伺候的是太师千金,她伺候的是几只鸟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香云,回来,不要多事。”董萱莹哑着嗓音说道。
“是,小姐。”香云回到偏殿,立于董萱莹身后。
方才韦棋画离开时带走两名丫鬟,如今还有一人跟在董阡陌身后,名叫织彤。
她说:“我们王妃说了,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太后宫里的宫女自以为经太后**过就身价百倍,一个个都以天仙自居,连王妃也不放在眼里呢。”
香云睁大眼问:“真的吗?区区宫女,也敢给王妃脸色看呀?”
织彤道:“可不是嘛,前个儿我们王妃被好客的太后留住了,在念祥宫里住了好些日子,受够了那些人的气。她们当着太后一套,背着太后又是另外一套,可拿人呢!”
香云忍不住附和:“就是,大家都是奴婢,谁比谁高一等呢?”
织彤又道:“反正太后还有一会儿睡醒,不如咱们站在廊下,看看园子里的花吧?太后宫里的奇花异草,你连听都没听说过!”
香云很想去,于是问董萱莹:“坐着怪闷的,小姐咱们出去看花吧?”
董萱莹道:“我不去。”
香云又看董阡陌,问:“四小姐去吗?”
董阡陌道:“非但我不去,你们两个也老老实实待在殿里,把殿门也关上去。”
香云很是纳闷,问:“这是何故?这又不是在家里,咱们在宫里做客,哪能乱关殿门?”心中暗道,四小姐到底不像二小姐,曾来宫中探望做婉贵人的大小姐,这四小姐久居深闺,没见过世面,连想法也透着荒唐。
董阡陌双目清澈明亮,唇角一扬,一字字道:“关上殿门,有人问起只说穿堂风大,董家小姐怕风吹。”转而又言道,“我知你是二姐的丫鬟,寻常我是使唤不动你的。可今天不一样,我拦着你去廊下站着,完全是为了救你一条命,听不听在你了。”
香云奇怪到了极点,闷不吭声的,拿眼看董萱莹。董萱莹只是匆匆扫了董阡陌一眼,便作罢,对此不闻不问。
反而是王府丫鬟织彤,听了董阡陌之言,面色是说不出的鬼祟心虚。
这时,殿内四人闷闷的,各怀着一种心思。
“好吧,就依四小姐。”香云不情愿地挪步,去关那道殿门。
“不,不能关!”织彤阻止,“就算要关门,也得先跟太后宫里的人打过招呼,不能擅动呀!”
香云在门口犹豫一下,到底没把门关了。
正自犹豫间,她只觉得手指尖上一下刺痛,低叫一声看去,发现自己的指尖落了一只黄褐交间的蜂,吓了一跳,道:“哎哟,这是蜜蜂还是马蜂?怎么还蜇起人来了?”
再抬眼瞧时,方才被宫娥珍而重之的燕巢,此刻已经被乱哄哄的蜂群包围了。原本在孵蛋的燕子发出一声哀鸣,想要冲出蜂群,却是寡不敌众。
织彤连忙叫道:“不好,咱们快去帮忙!方才那宫女说,这是最金贵的鸟蛋,可千万不能有事呀。”
香云害怕蜂蜇,摇头道:“别管了,反正蜜蜂是蜇不坏蛋壳的。”
这时,孵蛋的燕子被蜂群团团围攻着,痛得发了狂,终于蹬腿弄翻了鸟巢。覆巢之下无完卵,下一刻,就见一片搅合了蛋清蛋黄的汁液从扣在地上的鸟巢中淌出来。
待到负责喂鸟的掌事嬷嬷赶到时,燕子已经飞走,蜂群也追着燕子一齐飞走了,只余地上这个烂摊子。
方才,曾拿话教训过香云的双鬟宫娥也来了,当即顿足,怒声道:“你这贱婢,说了让你不要乱动,你还动,这下你要赔命不说,还得连累我们受罚!”
香云一听“赔命”二字,当时就腿软了,嗫嚅道:“不、不是我,有蜜蜂,刚才有好多的蜜蜂!”
掌事嬷嬷面色难看,沉声吩咐宫人:“将这贱婢押起来,待会儿太后醒了,谁也别说鸟蛋摔碎的事,什么时候瞧着太后心情尚佳,再将此事回禀。”
“是!”
当即就有几名宫娥、监将香云用十斤重的木枷扣了,押在台阶下。
香云几乎就要吓晕过去,哭着喊了两声冤枉。有监告诉她:“吵醒了太后,十个你都不够砍的。”
这下香云不敢哭出声了,睁大两只泪眼,求助地看向偏殿。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董萱莹和董阡陌的曳地裙裾,一个华美,一个素雅,却都纹丝不动。
香云恍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卖身董家的奴婢,受了这样的冤枉,又是在人人自危的宫里,两个小姐怎么会冒着被连累的危险,帮她说话呢?顿时绝望极了。
掌事嬷嬷扫一眼仍在偏殿里用茶的两位董家小姐,一个比一个坐得稳,心中微有纳罕。
不过再稳也没用,这五颗暗红色的鸟蛋,是太后的心爱之物,天下只此五颗,这一下子全被打碎了,再上哪里找给太后?
董府丫鬟在宫里惹下了这等滔天大祸,她的主子也有约束下人不严的罪责。
另一名丫鬟织彤,掌事嬷嬷认得是毓王妃的婢女,于是蹙眉问她:“王妃也进宫了?怎地不跟着这两位董小姐,让她们在念祥宫里闯祸?”
之前发生变故的时候,织彤躲得很远,藏在花梨木架子后面。此时她跑出来,跪向掌事嬷嬷,哭诉道:“嬷嬷高抬贵手呀,不是香云打翻鸟巢的,香云是无辜的呀。”
香云一听,还有帮自己说话的,顿时感动极了,满目泪花地分辨说:“嬷嬷饶命,真的和婢子没有干系,是一群蜜蜂弄出来的!”
掌事嬷嬷自然不信,以为这是狡辩的话,别说宫里为怕惊着妃嫔主子,从不养蜂,也没见过成群而起的蜜蜂。就算真有一群蜂经过皇宫,能有多大力气弄翻稻草和泥灰砌的鸟巢?
双鬟宫娥哼道:“说谎不打草稿,我们在这宫里住了多少年了,见过的蜜蜂,十根手指就能数的过来。再说了,蜜蜂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你们一进宫,就把蜜蜂招来,打烂了太后的心爱之物?”
香云浑身是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还好,旁边有个织彤为她说话:“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就别替你主子隐瞒了,香云!你这又是何苦呢!”
此刻香云稀里糊涂的,根本不明白织彤在说什么。
可是掌事嬷嬷闻言,眉头却皱得更深了。织彤这样说,莫非打翻鸟巢的不是董府丫鬟,而是……一位董府的小姐?
这个口中喊冤的丫鬟,其实是被她主子推出来的替罪羊?
掌事嬷嬷目露怀疑,先看向此刻美眸中略带一点紧张之色,紧紧抓着一方丝帕的董萱莹,再看向单手托着茶杯,连指尖都没有一丝颤抖的董阡陌。
“你说,你是冤枉的?”掌事嬷嬷盯着香云,沉声发问。
香云用力地点一点头,她真的好冤枉呀!
“殿中那两位董家小姐,哪一人是你的主子?”掌事嬷嬷问,“是她推你出来认罪的吗?”
戴着木枷子的香云听了这样的问话,一下就愣住了。
第152章 太后做了个美梦,梦醒后找鸟蛋
织彤跟她咬耳朵,推心置腹地说:“我帮你说情脱罪,你做什么还干愣着?咱们丫鬟的命贱,被诬赖了,也只有怨自己命苦的份儿。你们小姐就不同了,她是太师的女儿,宋阀的外孙女,太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说不定一见嫌疑人是她,这件事就查清楚了呢?”
见香云只是呆愣愣的,织彤又催:“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想死还是想活,全看你自己了。”
香云打了个激灵,横下一条心,回掌事嬷嬷的话:“穿着月白留仙裙的那一位,就是奴婢的主子小姐!”
殿中,董萱莹穿粉色宫装,董阡陌穿月白色留仙裙。
香云能做董萱莹房里的大丫鬟,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她这么说,董阡陌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就算她指出她的主子是董萱莹,现下里给自己脱了罪,转身回到董府,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说不定下场比现在更惨。
反之,不管赖不赖得成,先把四小姐董阡陌拖下水,掌事嬷嬷处置不了董太师家的千金,只能去报给太后,到时雷声雨点多大多凶,都是两个人同受,香云也认了。
织彤一呆,她是受命于王妃,专门在太后宫里,给董萱莹揽麻烦上身的,没想到董萱莹身边的丫鬟如此忠心,坚决不肯将她拖下水。
织彤未及再说什么,那一边,掌事嬷嬷带了两名丫鬟上前,对董阡陌说道:“董家小姐,你闯了大祸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见董阡陌面色淡淡,一副毫无惧色的样子,又道:“当然,奴婢们不敢拿你怎么样,可太后的怒气也够你受的了。董小姐你也别反抗了,跟着咱们走吧。”
织彤以为董阡陌一定会焦急地辩清,董萱莹才是香云的主子。可董阡陌却什么也没说,十分顺从地跟着掌事嬷嬷走了,被关进了偏殿之侧的一间耳房。
见如此,董萱莹松了一口气,把脸扭向一边,她手中捏的那方丝帕,有的地方已经抽了丝,泄露了她刚才有多紧张,用很大的力气去抓丝帕。
掌事嬷嬷告诉董萱莹:“三年前,有西域人进贡了一只叫‘丝络’的鸟,是一只全身羽毛金灿灿的雌鸟,有一天,从东方飞来一只羽毛银亮亮的雄鸟,比雌鸟体型大上一倍,两只鸟配成一对。宫里传言说,雌鸟引来了雄鸟,是祥瑞之兆,还说它们是上古传说中青鸾、火凤的化身,因此太后喜欢的不得了。”
董萱莹明白了嬷嬷之意,问:“莫非方才摔碎的鸟蛋,就是它们下的?”
掌事嬷嬷点头:“是啊,半年前那两只鸟留下几颗奇怪的蛋,就突然飞离了念祥宫,从那之后,宫里再没人看见过它们。只留下这么几颗红壳蛋,于是太后寄希望于孵化鸟蛋,养出与那两只鸟一样的祥瑞鸾凤。”
董萱莹问:“既然是神鸟,怎么让燕子孵化,还孵了半年之久,恐怕蛋早都死了吧?”
双鬟宫娥道:“说也奇怪着呢,这神鸟之蛋,其他鸟类如画眉、芙蓉鸟,只要一接近就会在笼里蹦来蹦去,露出焦躁害怕的样子。我们怕它们将蛋踏碎,因此不敢放入笼中尝试。”
掌事嬷嬷接道:“后来,有个养鸟的行家给我们出了主意,让我们找一只刚生了蛋的燕子,用烟把燕眼熏成半瞎,再把它的蛋换成神鸟之蛋。倒是做成了,可一孵半年也没有动静,太后还是非常期待神鸟出壳,我们也不敢说出败兴的话。”
董萱莹摘下蝉翼面纱,透了一口气,问:“那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处置我四妹呢?她小小年纪,一时顽皮做出糊涂事,难道就栽在这里了?”
掌事嬷嬷缓声道:“这样吧,待会儿太后醒了说想听《煎棠雪》时,董小姐你入内弹奏,先别提这个事儿,等太后听得心里舒坦时,再寻个机会奏报。到时太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也说不好,只能见机行事了。”
听到此时,织彤有些焦急了,王妃交代的任务,原话是:叫董萱莹那个小贱人吃吃苦头,就算能囫囵出得宫去,也要让她在宫里狠狠栽个跟斗,为太后不喜。到时,王爷再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了!
如今没能赖上董萱莹,却扯上一个董阡陌。织彤看王妃对董阡陌很有些意思,每每拉着董阡陌的手,有说有笑的。
要知道事情彻底办砸了,王妃还不得让自己脱一层皮?
想到这里,织彤慌张地说:“嬷嬷容禀,其实责任也并不在董四小姐身上……呃,奴婢亲眼所见,其实是香云惊吓了孵蛋的燕子,才把鸟巢打翻的。”
香云睁大眼睛,张口结舌,心里一下弄明白了,原来王妃的婢女织彤是要设计陷害二小姐,才会撺掇自己把主子拖下水。幸好没中她的计,否则害了小姐,自己也不落好!
这次,掌事嬷嬷不再相信织彤的话了,制止道:“织彤你别再掺和这件事了,否则你推我,我推她的,越推越乱,传到了太后耳中她老人家只会更生气,到时不但你我遭殃,连王妃也要平白吃一通排头!”
织彤一听,果然闭口不言了。
这时候,外面清理地面的宫女发现,覆巢之下还有一颗完卵,连忙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捧在手心里,惊喜地冲四下嚷嚷道:“还有一个好的!看哪,还有一个没有碎!”
她这一声嚷得太大,对过游廊的一扇雕花朱漆门“咔”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年长的宫女,穿扮极为体面,一看就知是女官。
女官压低声音训斥道:“你们这群妮子疯了不成?明知道这些日子太后夜里睡眠不好,全靠白天这一个午觉解乏,你们还敢在太后午休时大声喧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掌事嬷嬷暂时不欲泄露鸟蛋损毁一事,连忙抢着道:“怪我,都怪我没约束好这些丫头片子,一喂鸟就闹腾起来。”
女官冷冷道:“怪谁,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太后已经被你们吵醒了,待会儿大家都担待着点吧!”
说完这话,女官走回门内,门“啪”地合上。众人心中惴惴,你看我,我看你。
同时,趁女官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时候,织彤悄悄摸进了耳房,着急忙慌地问:“四小姐你怎么不给自己说句公道话?香云是二小姐的丫鬟,整个董家上下都知道,你分说明白,大不了让宫人去查,看谁是香云的主子!”
董阡陌嘴角似翘非翘,轻轻道:“你这丫鬟真有意思,先弄出一通文章,让我们都陷在里面,现在又反过来劝说起我了。”
织彤张一张口,故作糊涂道:“四小姐你在说什么,婢子一点都听不明白!婢子可全是为你着想啊,你没进过宫所以不知道,这两年太后听不到喜欢的琴曲,因此旧疾复发,脾气大得很哪。任谁顶了摔碎神鸟蛋罪名,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董阡陌道:“你能替我着想,我由是感激。不过你想过没有,我是奉我家祖母之命,进宫帮衬二姐来的。刚才掌事嬷嬷查‘嫌犯’的时候,我要分说明白了,太后把二姐扣下,我一个人带着香云回家去了。祖母和母亲问我,二姐怎么没一同回来?你觉得我该怎么解释?”
织彤连忙道:“有王妃在,四小姐还怕你的家人不成?王妃可是很看重你的。”
董阡陌道:“多承表嫂看重,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不,城门上刚放出一把火,就将我这一条无辜的池鱼给烤干了。”
织彤说不通董阡陌,心头暗恨,从窗口跃出耳房,去御花园里找王妃诉说情况。
她也是个极会搬弄的人,韦棋画面前,她把事情搞砸的责任全推给董阡陌,说这位董四小姐愚忠愚孝,榆木脑袋,非要揽事上身,给她二姐脱罪。
最后,织彤总结道:“这么左性、不怕死、又牛脾气的小姐,奴婢真是头回遇着,长了见识了。依奴婢看,她愿领死就让她去吧,王妃也别再去念祥宫了,万一太后迁怒就不好了。”
韦棋画听完,带出一点笑意道:“这丫头怎么越来越对我胃口了呢,不行,我得过去瞧瞧。”
织彤一惊,紧声劝道:“那四小姐从一开始就一副了然明白的样子,还要香云把殿门关起来,可是香云没有听。此刻王妃过去,万一四小姐兔子急眼,跳起来咬人,说出王妃什么坏话来,那可怎么是好?”
韦棋画眯眼,志在必得地说:“那个丫头聪明,冷静,不招摇,还对董萱莹非常忠心,我一定要将她争取过来,把她变成我的忠心仆人。”
织彤道:“这不可能吧,她们是亲姊妹,她当然向着她姐姐了。”
韦棋画道:“董萱莹只会连累她送死,我却能拉她一把,救她一命。古有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降伏蛮子,今有我韦棋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收伏董家最有用的女儿,为我所用。”
听这样说,织彤不好再劝。
韦棋画起身,笑道:“走,去念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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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念祥宫中,太后午睡中突然被吵醒了,服侍的宫娥不免心中惴惴。
谁知道,太后却是一反常态地和颜悦色,从起床用薄荷水漱口,到青盐擦牙,再到水晶镜前梳头,一直都带着两分笑意。
女官见太后气色这样好,笑问:“今个有什么乐呵事儿,让您这样开怀?午睡前还不曾见您这般喜上眉梢。”
太后微笑着道:“做了个好梦,梦见我的小丝络回来了。”
丝络,就是半年前飞走的那一只“神鸟”。
自从丝络离奇失踪后,太后伤心得几个月都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为此天子还发过皇榜,悬赏千两黄金,寻找宫中走失的雌雄双鸟。寻到一只赏黄金八百两,寻到一对就赏千两黄金,良田千顷。
可重赏之下,半年过去也没有结果,官府中常有捕鸟人带了一笼一笼的珍奇鸟类,想来碰碰运气,可是连一只毛色相仿的都找不出来。
女官一直在正殿伺候太后午睡,不知道丝络的鸟蛋已经碎了。
这时听太后这样说,女官笑一笑道:“丝络两夫妻往仙山游历去了,可它们留下了五个宝宝,太后此梦,一定是昭示着宝宝要出壳了。”
太后一想,以为有理,于是也解颐开颜道:“走,咱们看看小小丝络去!”
第153章 打个商量嬷嬷,我怕嘴上把不住门
“太后,您今天的气色真好!”有个声甜肤白的小宫娥在殿外候着,巧笑道,“毓王殿下送来的那位会抚琴的董府小姐来了,您要见见她吗?”
女官吩咐道:“在游廊下摆个软座儿,太后要先看一会儿丝络蛋。”
太后却问:“毓王也来了吗?”
小宫娥摇头道:“没有,听说人是让毓王妃带进宫里的,毓王妃叫刘贵妃拉去说话了。”
太后颔首道:“好,那让董家小姐在廊檐下抚琴,好让鸟儿们也听得见。”
于是,沉香琴桌摆在廊下,置金丝楠木琴于上,一位粉衣少女上前行叩拜大礼,“臣女萱莹恭叩太后万福金安,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的视线平平地打量过去,见她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容貌十分可人,堪称得天香国色,纵然女子瞧见,都不能不动心的我见犹怜。
太后在上首的软座坐了,叫起董萱莹,让她抚一曲来品鉴。
女官躬身,轻轻问:“弹箜篌、击缶的乐师都在念祥宫外候着了,要叫进来一起合奏吗?”
太后拧眉道:“《煎棠雪》是极有灵性的琴曲,哀家不耐烦听那些俗人奏此乐。”丢了这样的重话在前面,才又对董萱莹说,“你弹吧。”
一旁的宫娥心里都犯了嘀咕,太后刚说了俗人不配奏此乐,又吩咐董小姐弹,怎么都有点冲着柳树要枣吃有意为难她的意思?那董小姐只怕心里生出怯意,更不敢弹了。
面对七根琴弦,董萱莹倒显得比之前自在多了,信手抚了一段清音,虽然不成曲调,但也柔和动听。
然后,当《煎棠雪》的曲调响起时,太后的面色一下舒缓了很多,倾听品鉴,渐渐点了头。
在最后一个徽音收尾时,太后面露一丝温和之意,重新打量董萱莹,但见柳叶眉下,扇子似的睫毛下一双黑沉沉的星眸,有着不属于她小小年纪的成熟与锋利。
太后心有疑惑,问道:“你是婉贵人的妹妹,今年多大年纪了?”
董萱莹睫毛一垂,遮住了锋利的眼神,柔声答道:“回太后的话,臣女十八了,婉贵人是臣女一母同胞的姐姐。”
廊下,香云不由发愣。
她是董萱莹的贴身丫鬟,对小姐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怎么嗓音不再沙哑的小姐,声音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且香云还知道,小姐还要过两个月才办生辰酒,如今是虚岁十八。当旁人问起的时候,她一向都说自己今年刚满十六。
在西魏,十八岁还没许人家的少女,一般都是身有暗疾,或者长相实在抱歉的那一种。小姐当然不属于这一类。
香云虽然感觉奇怪,但只认为是宫里气氛压抑,小姐有可能是脑子断片儿了,才会言不由衷。
太后点点头,品评道:“哀家听得出,你是天资足,有真本事的孩子。可你弹奏此曲的时候心有杂念,也无法深入此曲的意境,不过能弹成这样,也是极难得的了,至少比我宫里十几个琴师加起来都强。”
董萱莹盈盈一拜,谢道:“得蒙太后品鉴琴艺,臣女既惭又愧,往后一定精进自身,弹出更好的琴曲。”
太后回味着方才的琴声余韵,微微摇首道:“精进倒不必了,看你的指法娴熟程度,至少也有二十年以上功力,已经有你自己一套的风格,想改变都不易了……”
“是。”董萱莹应声。
“虽然不甚合哀家心意,也算有模有样,有风有骨……”太后一阵出神,“唉,毕竟最合哀家心意的那位琴艺大家已经……嗯?你说你今年才十八?”
虽然面孔年轻稚嫩,但眼前女子给太后的感觉,不似二九少女。
“回太后,臣女十八岁了。”董萱莹垂头应答。
“走近一些,”太后眯眼道,“哀家近日眼也花了,怎么瞧着你跟婉贵人的面容生得差不多?”
一旁的女官轻笑道:“太后忘了,董小姐与婉贵人是亲姐妹,长得当然像了。”
董萱莹走到近处,太后端起她的手细看,越看越感觉诧异。
这只手的骨节分明,摸上去很硬,显示着手的主人是一个事事亲为、刚烈要强的女子,一点少女的圆润柔软都没有,实在不怎么像一个千金小姐的手。
而手心这一面,尽管刚经过精心的保养,还是有一层褪不去的指茧,让太后一下就想起了另一位她欣赏的琴师,韦墨琴,伊的双手也是常年带茧,还保养不迭,就又弹琴磨出新茧了。
顿时,太后对董萱莹多了两分好感,微笑道:“哀家喜欢的就是像你这般刻苦的女孩子,近年京中奢靡风盛,年轻女孩也一个赛一个娇气,丁点儿苦头都吃不得,哀家很不赞同。只看你这一双手,就知道是个勤奋姑娘,这两日都住宫里,哀家要再听你弹两曲。”
董萱莹盈盈拜道:“谢太后抬爱,臣女感激涕零。”
又问了几句家常话,太后感觉乏了。
转头一看女官,太后的凤眸中染了点点煞气,冷声道:“走!哀家要去皇后宫里走一趟,问她怎么办事这样拖拉,一件事说个三四五遍都不从心间过,难道是不将哀家放在眼里吗?”
“快,去把步辇叫来。”女官连忙吩咐宫人。
片刻后,太后从念祥宫起了驾,宫娥监十几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宫里养鸟的这一群人一下松了口气。
方才,燕巢就在太后头顶,里面没了燕子,也没了鸟蛋,只要稍稍抬头就能望见,还好,太后只专注听琴,一眼都没往上看。
掌事嬷嬷暗自庆幸,她知道太后与皇后素来不睦,处处都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太后这又是要过去找茬的架势,没有一两个时辰肯定回不来。
神鸟蛋摔碎的事,能瞒一刻是一刻,挑好时候才能让太后知道。
这两个月里,太后越来越喜怒无常了,与从前那个慈祥威严、赏罚分明的太后判若两人,有时候宫娥没出什么错,也会迎来太后的怒气,受到重责。
有时候,太后又会突然兴起,生出一个主意,制定一条新宫规,搞得宫人苦不堪言又不敢抱怨一句。
御医看过太后的病,得出的结论是,她老人家身子不爽,难免心里不痛快。什么时候病情好转了,她的脾气也会跟着好了。可太后究竟罹患何疾,御医之间也有不同的看法,不能达成一致。
天子前朝事忙,虽然他与太后母子连心,为天下至孝,似乎也有些怕了太后的脾气,后宫的事都是能避则避,由着太后向皇后、妃嫔和宫人使性子。
总之,专管喂鸟的掌事嬷嬷立定主意,要让那个闯祸的董小姐担负全责,一个人去承受太后的怒气。
太后离宫这一会儿工夫,宫人统一好了口径。
掌事嬷嬷又去看了一回关禁闭的董阡陌,规劝道:“一看董小姐你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知道自己惹下祸事,肯于承担,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又哭又闹。你这样知礼仪,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董阡陌冲她一笑,问:“太后去皇后娘娘那儿了?”
掌事嬷嬷道:“是呀,董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董阡陌道:“方才我听我二姐抚琴,美则美矣,中间有几段却很凝涩,这和二姐的抚琴风格有关系,驾驭不起《煎棠雪》的明快曲风。太后听完,心里觉得堵得慌,当然要找地方出气了。”
掌事嬷嬷把眼一睁,连忙“嘘”了一声,立眉道:“怎么说话呢你?董小姐你这样讲,会连累大家掉脑袋的!你闭上嘴巴少说话,太后也不会重罚你。”
被关在房中的董阡陌敲一敲肩膀,活动一下脖子,满不在乎地说:“嬷嬷你别蒙我,那几颗宝贝鸟蛋,随便哪一颗都比我的脑袋分量更重。反正我是死定了,心里一慌神儿,嘴上说出什么话来,我自己也把不住门儿呢。”
掌事嬷嬷心里咯噔一跳,紧声问:“董小姐这是想威胁奴婢吗?你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董阡陌偏头,反问:“嬷嬷觉得有什么行事不合宫规,能让我威胁的把柄吗?若是没有的话,嬷嬷把我的威胁当耳旁风就是了。”
掌事嬷嬷犹疑地寻思一下,问:“董小姐你到底想怎样?祸是你一人闯的,你又何苦牵连旁人?”
董阡陌慢吞吞道:“念祥宫有四间偏殿,只有这一间外面有名鸟游廊,你们知道我们都是贪玩的年轻小姑娘,还把我们引到这一间偏殿,一个伺候茶水的宫女都不留给我们。闯出祸事来,你们没有连带责任吗?”
掌事嬷嬷哑口无言。不错,这一间偏殿只招待贵嫔以上位份的妃嫔,寻常谒见太后的官家女眷,根本就不该走到这里,却不知是哪个笨蛋宫女将她们引来这里的。
董阡陌观察一下掌事嬷嬷的脸色,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她们一直压着不报,是因为她们也有罪责,害怕被揭发出来。
而且如果没猜错的话,打碎那一巢鸟蛋的元凶,除了有韦棋画的一手安排,这念祥宫中一定也有至少两个内奸配合计策,才会顺然得行。
一开始游廊一片宁静,半个人影都不见。鸟蛋刚一打碎,燕子和蜂群刚一飞走,一大群人就呼啦啦全冒出来了。
不过,鸟蛋被毁,太后要问责,第一个就会问到掌事嬷嬷头上,因此内奸不会是她。
“嬷嬷你看这样可好,”董阡陌弯唇一笑,“你将我放出去,不要把我打碎鸟蛋的事告诉太后,让我以婉贵人之妹的身份被介绍给太后,陪同太后用晚膳。你这样配合我一下,我就不在太后跟前乱说话了。”
“你说什么?你想陪太后用晚膳……”掌事嬷嬷愣住了,心道这董小姐疯了不成,命都难保了,还想着吃饭的事。
“是呀,”董阡陌有耐心地跟她讲理,“反正我一个娇小姐,跑又跑不远,又不像鸟儿会飞,难道你还怕我逃逸出宫不成?我只是想在临死之前见识一下宫宴的席面,然后我就一人领了罪责,听凭处置了。”
“此话当真?果真?”
“真,比真金还真。嬷嬷快开了锁头,让我出去透一透气吧。”
“那……好吧!”
第154章 清蒸神鸟蛋羹,不好吃不要钱
气冲冲地到了皇后的茜宫,太后大发了一通脾气,斥责皇后管束后宫不当,才致令后宫嫔妃不育皇嗣,使得皇上常常不回后宫留宿。
太后申明,若是皇后再这么浑浑噩噩,着三不着两的,又不积极安排年轻宫妃侍寝,就应该从贵妃、贤妃、淑妃中另择一人,协理后宫。
皇后不敢同太后分辩,只得忍气吞声,受了这一通飞来的指责。
皇上性喜冶游,常年不归后宫,皇后自认没有处理失当之处。可是做为女人,留不住丈夫的心,她的失败毋庸置疑。
莫说太后做为婆婆的身份,能理直气壮地指着她的鼻子训斥,就算那些刚入宫、不懂忌讳的小宫女,也常发出议论和讥笑的声音。
西魏曾经最风光一时,却也最失败的两个女人,一是被赐死的毓王妃韦墨琴,一是迟早面临废后的皇后巩心遥,这是宫人私底下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一时,太后感觉心情舒爽多了,又乘步辇回到了念祥宫中。
经过小花园时,见毓王妃韦棋画独自一人坐在碧波池边,正在撒雪白的馒头屑,喂池里的锦鲤。
太后见着那张和韦墨琴一样的面孔,每次都会生出两分亲切之意。
除了眼睛太过灵活,显得心思偏重,让太后不甚喜欢,韦棋画就跟她孪生妹妹一样,有着精致的五官,乖巧的性情,得宜的应对言谈。太后待她,就如从前的韦墨琴一般亲和。
用过两道药茶,太后发问:“你这丫头进了宫,也不来我这里应卯,莫不是听烦了我这老婆子的唣,故意躲开了?”
韦棋画低眉顺眼地恭声回道:“媳妇儿哪敢,太后您的金玉良言,媳妇儿巴不得能每天都听到呢。”
这时候,董萱莹与董阡陌双双立在门外,从董阡陌的方向看过去,此时这个眉眼温柔不尽的女子,活脱脱就是韦墨琴复生了。
太后斜觑着韦棋画,问:“那你怎么不每天进宫来听?哀家不是准了你随时入宫吗?”
韦棋画垂头,柔顺地答道:“做了毓王殿下的女人,不得不事事以殿下为先,为他操心这个,挂心那个,闲时还要看顾我的孩儿小荔太后您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一刻离不得亲娘最后才能想到我自己。我心里不知多想聆听太后教诲,可我哪能只顾我自己呢?”
太后点头,道:“那倒也罢了,只是这次进宫怎没将小荔带来?”
韦棋画的粉面显出一点愁色,恰到好处,既能引得太后的同情之心,又不会显得做作,解释道:“小荔这孩子又吐奶了,小鼻子小嘴里往外冒奶,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连日里发低烧,半点儿风都不能见呢。”
太后长眉半蹙,关切地问:“都快一岁了,怎么还这样体虚多病?让御医看过了吗?”
韦棋画叹口气道:“啊呀,就差让一两位御医长住在王府了,可那也没用呀,就算看出什么病症来,御医也不敢轻易下药,怕小世子禁不住。”
太后摇头叹息:“可怜的娃娃啊,他娘怀他时只顾着任性使气,成日里光知道跟昙儿闹脾气,不保养自身,这下可让娃娃遭了罪了。”
韦棋画也附和道:“是啊,小荔要是我和殿下的孩儿,那指不定多活泼健壮呢。我那一性作恶的妹妹,固然恶极罪满,落了那个下场,却把她的罪孽报在小荔身上,当真令人唏嘘。”
提到韦墨琴,太后勾动伤心事,不禁落了一滴泪下来,拭泪道:“最叫人心疼的还是昙儿那孩子,上一次哀家见他时,整个人丢魂落魄,痴痴呆呆的,问三句应一句,都是‘唔’上一声就完了。从前没娶这个王妃前,他可轻松自在多了。”
韦棋画又附和:“谁说不是呢?我那妹妹就是个祸根,这些年来不知给殿下添了多少麻烦,临去之前还诅咒我和殿下,一点体面都不给彼此留下。我娘闻听了她的斑斑恶迹后,伤心难过,痛何如哉,直到现在还不能下床呢。”
这样说着,韦棋画也执起手绢,假模假式的印了印眼角。
太后想了想,道:“哀家专用的文御医、赵御医,都是妙手回春的圣手,着人把小荔抱来,在哀家宫里养些日子,看看可见成效。”
韦棋画犹豫道:“十个月奶娃娃,吵闹得很,怕扰了太后休息。”
太后道:“无妨,哀家爱惜他娘的才情,正要多多看顾这个娃娃,睹子思母。”
韦棋画心中有些不忿,用撒娇的腔调,跟太后说:“太后~~咱们还是少提那个女人罢,她再有才情,也是个不知廉耻的**!为怕小荔长大之后知道了他娘的品行,抬不起头来做人,我都不在小荔面前提及他娘,只把小荔当亲生儿子抚育。”
太后点头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难怪昙儿疼你。”
韦棋画笑一笑,吩咐随行婢女:“去,回府中把我儿子接来,再甄选两名奶娘一起接来!”
“是,王妃。”
这时在门外,董萱莹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立着的董阡陌很不对劲。
一瞬间,她的呼吸急促得好像一个溺水之后刚获救的人。还有她的两只手,正在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是怒极、气疯了的人才会作出的反应。
董萱莹迅速瞄了她一眼,用极低的声音警告她:“四妹你可想清楚了,这里是西魏皇宫,多行一步就多错一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惹出什么乱子来,否则出得宫去,母亲头一个让你好看。”
董阡陌淡淡回瞄一眼,低声回敬道:“看来二姐比我谨慎多了,不似你素日的作为,倒是你的琴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了。若能平安出宫,我真想去问问母亲,从哪座庙里请来了这么一尊大仙?”
董萱莹勃然变色,一把扯住董阡陌的衣袖,不惹人注意地拖至窗下无人处,悄声问:“你、你此言何意?!”
董阡陌道:“二姐心中想的那个意思,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此外小妹还有一点浅见,希望二姐配合我做点事,扯出引蜂群攻击燕巢的幕后黑手,洗脱我的罪名。”
董萱莹问:“凭什么我要帮你?”
董阡陌道:“要想平安出宫的话,我想不出你还有其他选择。”
董萱莹容色戒备,冷冷道:“我不相信你,你先给我一个不对你出手的理由!”
董阡陌道:“织彤的主子,王妃韦棋画,要你狠狠栽个大跟头。我心里想的是扶你一把,再反过来推王妃一把,你确定不想跟我联手吗?”
董萱莹质疑道:“你不过一个戴罪之身,有什么资格跟韦王妃作对?”
董阡陌挑眉,悠然道:“我熟悉宫闱,深知太后的性情。咱们这位太后不只喜怒无常,还偏听偏信,过耳的话有一半儿她都相信。若是我在念祥宫中获罪,我能说出口的话可多了。反之无罪开释,我咬紧你的秘密,你也对我视而不见,你我皆大欢喜。”
“……好吧,”董萱莹犹豫地应下来,“可你要保证,不论你活不活得成,都别拖我下水!”
董阡陌讽刺一笑,道:“看来二姐想问题还是太简单了,你以为现下的局面里,危险的人是我,而你足够安全?”
董萱莹柳眉倒竖,问:“你什么意思?”
董阡陌摇摇头,道:“除了弹琴有两把刷子,二姐你好像从未在深宅大院里生活过。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王妃敢让织彤公然陷害你,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能置你于死地,她难道不怕你回去后向老夫人、毓王等人告状,揭发她的险恶用心?”
董萱莹怔了一下,结巴道:“那、那你还不是一样?她也会杀了你灭口!”
董阡陌冷笑道:“我怎么能一样呢?王妃眼中的我乖巧而懂事,是一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只要我在合适的时机‘幡然醒悟’,倒向她那一边,我就立刻免罪了。”
董萱莹道:“我不信,韦王妃在太后宫里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怎么能助你免罪?”
董阡陌道:“你不信吗?我只要稍稍显露投诚之意,这念祥宫里至少会跳出三四个‘目击证人’,她们都能证明打翻鸟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要不相信的话,咱们何妨试一试?”
“别!我,我相信了。”董萱莹紧张地说,“你不要投向韦王妃,我愿意跟你合作!”
“那好,”董阡陌微笑道,“那二姐去跟太后说,你看见她的鸟蛋碎了,还看见宫女把地上的蛋浆收集起来,澄在一个碧玉碗里。你说肚子饿了,想跟太后讨来吃。”
董萱莹睁大眼睛,喘气道:“你这死丫头,你疯了不成?”
董阡陌笑道:“没有疯,只是想吃清蒸蛋羹。”
董萱莹坚决点头道:“你果然疯了,我现在正同一个疯子讲话。”
董阡陌道:“你这样说,我自有办法开释罪名;你不想去说,那我也爱莫能助,到时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瞧着王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踩到你吐血才罢休。”
董萱莹听这样说,心里害怕,可还是不想照董阡陌说的做。
正自犹豫间,她们站的那扇窗户从里面打开了,开窗的是太后近身的乔女官,而太后与韦棋画就在隔壁的正殿中。
乔女官纳闷地问:“两位董小姐怎么站在这里说话?难怪我老觉得嘤嘤嗡嗡的声音,原来是你们哪?”又低声责备道,“小姐进宫之前,难道没有教习嬷嬷教你们宫里的规矩?在念祥宫里,可不兴这样语笑喧哗的,你们的私房话应该止于宫墙之外。”
董阡陌看向乔女官,恬淡一笑道:“并不是什么私房话,而是刚才在念祥宫里瞧见的趣事,从来没见过,才忍不住拉着姐姐多议论了几句。”
乔女官问:“什么趣事?凭是什么新鲜趣事,也不能私下议论。”
董阡陌抿嘴笑道:“乔姑姑你附耳过来,我讲给你听,否则失去了新鲜彩头,就不好玩儿了!”
隔着一道窗,乔女官狐疑地眯眼,重新审视这个神情天真的董家小姐,见她一双眼瞳黑钻一般,湛然有神,唇边带着一点俏皮的笑意。
在太后坐镇的念祥宫中这样言辞大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乔女官往前一凑,道:“说吧。”
董阡陌对着她的耳朵,樱唇微动,讲了一句话。董萱莹努力去听,却没听到。
然后就见乔女官的面色变幻,旋即转身,快步走入殿中,打断了太后与王妃的知心谈话,迅速禀了一句什么话。
因为离得太远,董萱莹还是没听清楚,心里一下急了,猛推了董阡陌一把,焦急地问:“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你想找死,可别拉我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