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借刀杀人
元宝低着头没有动弹,然而低垂的睫毛却在不住颤抖。君青蓝只瞧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去,再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元宝却飞快自椅子上弹了起来,三两步追上君青蓝,却忽然放慢了脚步,始终叫自己与她保持在四五步之遥。四五步便似一道鸿沟,隔开了他与她。成了难以逾越的一道屏障。
容喜抄着手,默默瞧着元宝随着君青蓝上了马车。暗暗颦了颦眉便与车夫并排坐在了车辕上,任由马车慢悠悠回了端王府。
马车里,君青蓝拿眼角余光瞧着元宝。那孩子将身躯蹦的笔直,正襟危坐。两只手紧握成拳,置于自己的大腿上。半垂着头颅,面色苍白,黑黝黝的眼珠子时而滚动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姿态多少叫君青蓝有些意外。他跪坐的姿势居然……十分标准且优雅!
元宝是福来的儿子,出身市井。按理那样一个日日在赌坊酒肆中留恋的泼皮,根本没有教养出这样姿态的儿子的机会。元宝是从何处学来?
瞧他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姿势并不觉僵硬,分明早成了习惯。他一贯如此?
“元宝,你读过书么?”
君青蓝忽然开口将元宝吓了一跳,他并没有立刻回话。却将拳头攥的更紧了些,唇瓣也抿紧了,分明在思量着什么。
“读书是好事,并不需要遮掩。你处心积虑要进入端王府来,大约也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王府里的日子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识文断字是最基本的要求。”
“我……。”元宝讷讷开了口,声音细弱蚊蝇:“我的名字并非金银俗器的元宝,而是源宝。”
他伸出根手指,在小几上写了个源字。
“我的名字叫做思源,父亲说饮水当思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将旁人的恩德忘却。”
“哦?”
这话叫君青蓝大大意外。听方才众人口中谈论的元宝行径,还当他是与福来一般无二的小泼皮。万没有想到,他说话居然有礼有节,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这样的人,做出方才的事情出来,便更加值得探究了。
“你叫思源?姓什么?”
元宝大眼睛里生出几分迷茫,缓缓摇着头:“我不知道,父亲只说我叫思源。”
“源宝?”君青蓝瞧着思源方才拿手指写在小几上的源字沉吟了片刻。
他写那字的时候该是有些激动,手指便被汗水给腻的湿了。虽然只用手指写了个字出来,到底在小几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字迹端正,工整,显然曾下过苦工。只因他年纪小,人又瘦弱,有些气力不足。君青蓝抬手将那源字抹去,抬眼瞧向了他。
“元宝这名字极好,以后源这个字莫要再对旁人提起了。俗物虽俗,却是人世中必不可少之物。”
君青蓝当然知道,思源比元宝不知强了多少倍。然而,只有元宝这名字才符合他市井泼皮之子的身份。思源这两个字难免叫人探究,对于如今的元宝来说,被人探究的多了,未免是好事。
“多谢大人提点!”元宝乖顺的很,朝着君青蓝拱手一
礼。
君青蓝瞧着他一瞬不瞬。这样的元宝实在叫她困惑,无法将他与先前他所做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元宝,你知道你今日做错了什么事么?”
元宝抿了抿唇,眼底便生出几分愧疚:“我知道,我……毁了我母亲的名节。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君青蓝眯了眯眼,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坚持声称李雪忆是他的母亲?
“你想进端王府么?”
元宝身躯一颤,眸色分明添了几分闪烁:“我,起先并不知道,母亲是端王府的郡主。”
他将自己衣角紧紧攥在了手里。君青蓝瞧着他这般紧张,便知道他此刻并没有说谎。
“福来是你的父亲?”“嗯。”元宝点点头,大而黑的眼睛里面有一抹流光溢彩浮起,却如昙花一现,顷刻间便成了黯淡的深渊。
君青蓝靠在车辕上,清眸中淡然无波,盯着元宝一瞬不瞬。自然将他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元宝的神色叫她震惊。提起福来时,他眸色中是快乐的。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个声名狼藉的市井泼皮,居然会是一个叫人怀念的好父亲。
“你见过朝霞郡主么?”
元宝身躯陡然一颤,手指便似不经意间弹了一弹:“我......”
“我要听你的实话。”君青蓝淡淡说道:“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端王府,说假话对你没有丝毫的意义。”
“我见过她,但我并不认识她。”元宝语速极快,将双手都攥紧了。小小孩童一张面孔涨的通红,下唇上咬出了清晰的齿痕。
他很紧张!
“你这话,我听的不是太明白。”
“父亲曾给我看过她的画像,说那仙女一般的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我也曾问过父亲,为何母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他只说在合适的机会自然会叫我们相见。”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元宝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中却分明藏着悲伤。
“有些时候……”君青蓝略略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荣华富贵,父母双全未必便会幸福。夫妻反目,兄弟阋墙,父子相残从来都不是儿戏。”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君青蓝瞧着他:“可是太过鲁莽,不可取。”
元宝眨着眼睛没有说话。君青蓝的话题跳跃的太快,一时间叫他摸不着头脑。
“你为了能够顺利进入端王府,故意去招惹赌坊里面那些打手。假借逃跑之名,将你是朝霞郡主之子的消息到处散布。大兴市是燕京城最重要最热闹的集市,这件事情要不了多久便会人尽皆知。”
元宝眸色一颤,眼底便添了几分瑟缩:“我才没有,我是倒霉才……偶然遇着他们。”
“若是偶然,在那么多大人的堵截之下你怎么可能安全逃脱?若真是偶然,你怎么可能会特意跑回家中?你想要将消息散布,却又不想叫人瞧出你是刻意为之,才会想到做出这一场讨债的戏码出来。而你选择逃生的最终地点是你自己家中,该是已经提前知晓你家里附近有锦衣卫在暗中监视,而且他们一定不会让你
死,不是么?”
元宝哑了嗓子,瞧着君青蓝便如同看见了鬼。即便他心智异于常人的成熟,也足够的聪明,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叫人当着面将他的手段心思都给一一点破了,立刻便慌了神。
君青蓝忽然向他凑近了几分:“这便是我所说的鲁莽,也是你最蠢笨之处。”
女子眼眸清澈无波,似能一下子照进人心里去,半点污浊也藏不住。元宝咕咚一声吞了吞口水,讷讷说道:“我……我才不蠢。”
“怎么不蠢?”君青蓝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你只想到讨债能掩人耳目,却忘记了那些人都是亡命徒,而你不过是个体力有限的孩子。你若被他们抓住,或许可以直接同你父亲作伴去了。此乃第一蠢。”
君青蓝缓缓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你为了威胁阿春,便打算烧了房屋与他同归于尽。通过这事便能瞧出,你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笨蛋罢了。”
君青蓝收回手指:“任何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便该好好珍惜。所以,为了叫自己能够好好活着,便得想尽各种法子。这些方法手段可以不入流,但绝不该是同归于尽。你该利用周遭一切的人和事来达到你的目的。”
“哪有那么容易。”元宝收回目光,眼底中分明带着几分不屑。
“容易的很。”君青蓝淡淡说着:“你既然知道锦衣卫怎样都不会让你死,便该好好的利用他们。你猜,你若是告诉锦衣卫说阿春要杀你,他们会不会管?”
元宝张大了嘴巴。
“世界上最厉害的刀,便是向人借来的刀!”
元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竟似将君青蓝这话全都给听进去了。
君青蓝仍旧瞧着他,这孩子给自己带来的意外真不少。当初他亲眼瞧见刘承风杀了阿春时分明受到了惊吓。她以为,这孩子怕是就此废了,那般血腥的场面会成为他心里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然而,他却极快恢复了正常。凭这份心境,这孩子的将来便不可小觑。
她眸色微闪,福来怎会养出这样的儿子出来?分明出身市井,通身的气度竟半点不逊色于勋贵世家含着金汤匙的公子。还有……
她微颦了眉头,是什么人让他在燕京城里到处散布李雪忆的事情?那人又是为什么一定要他进入端王府?
莫非,福来的死并不是表面瞧上去那么简单?除了市井泼皮,他可是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又怎么会同李雪忆攀上关系?
普宁寺外一场凶杀案便似青蛙坐在井底瞧见的一线天空一般,你以为你已经拥有了全世界,却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这一夜,李从尧并没有回府。君青蓝让人将元宝带下去梳洗更衣。待到头尾全新的元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君青蓝只觉眼前一亮,心中却越发添了几分疑惑。
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度举止,元宝与他父亲福来没有半分相像。他眉目之中带着团淡淡的英气,依稀中叫君青蓝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会眼熟。
但,她能断定,这样英武并不是来自与福来。他们真的是父子?!
077乞巧会
这一夜,君青蓝并没能等来李从尧。一直到了将近亥时,守候在宫门外的唐影才只身回了王府,带来的却是李从尧被皇上留在宫中的消息。
君青蓝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生出过多的烦恼出来。燕京城内的舆论虽然对端王府极其不利,却也不过都是些市井流言,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最大的变数元宝此刻也叫她给攥在了手里,有什么可怕?
李从尧不会留在宫里太久。不然,暗中动手那人便也不会只选择李雪忆下手。这说明,他们对端王府还是有所顾忌的。既然如此,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待唐影走后,她去了后院的马棚。将白日里从海棠苑取来的鱼羹送了一份去给马夫刘伯。她完全不理会刘伯惊诧的目光,丢下东西只说了一句话。
“检查一下这份鱼羹,无论有没有问题都要向我汇报。”
离开时,她飞快瞧了一眼碗中的鱼羹。她也没有想到在德化坊居然一直耽搁到了晚上,鱼羹在她屋中放了整整一日,这么热的天气,估计已经有些……馊了吧。将这样的东西丢给刘伯多少有那么几分愧疚,然而,作为叫容喜都钦佩不已的高人,检验一下馊了的饭菜中有没有下毒应该是不难的吧。
于是,君青蓝心安理得的回自己院子睡觉去了。她将元宝安排在了清露园中,歇息之前,特意朝他卧房里瞧了一眼。今天这一整天折腾的狠了,那孩子大约也累得够呛,即便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他却睡得很熟。
月色如洗,给天上地下都披上层月光帛,淡淡似轻纱一般,将白日里喧嚣的燕京城变得温柔静谧。元宝的床榻正对着轩窗,铺陈开来的月光自窗中投入,落于地上,似沾了深秋霜雪,蓦然添了几分凄冷。床榻上的元宝似乎被凄冷沾染,盛夏里的天气将手脚都紧紧蜷缩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几乎成了个球。
君青蓝瞧了他一会,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怜悯来。元宝睡觉的姿态分明在害怕,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戒备。她似乎瞧见了五年前的自己,自打她决定离开管州府,踏上流亡路那一刻,便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日晨间醒来,大多都是这样的姿态。
她那时已经十二岁,面对家破人亡的变故尚且不能释怀。何况元宝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到处去散布流言。他是为了能进入端王府!
元宝这一生只有福来一位亲人。福来突然亡故,他不能忍受亲情的缺失,所以便将希望寄托在了从没有见过面的,传说中的母亲身上。他是想在李雪忆的身上寻找一些寄托吧。
君青蓝缓缓敛了眉目,慢悠悠踱回自己屋中。前几日生病修养了许久,这会子并无睡意。索性便将手中忠言薄展开,执了毛笔略一思索,画了数个碧纱橱出来,碧纱橱上空有缭绕的烟气浮现。再之后,勾勒出一块素饼。笔锋才落,君青蓝的眼底忽然一亮。略一思索,唇畔边便有一抹笑容绽放。将手中忠言薄一把合上,吹熄了灯火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君青蓝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换了身藏蓝的圆领袍子便出了门。她并没有骑马
,只信步在街上走着。容含仍留在离她五尺之外,不远不近的跟着。
二人离了白虎区的端王府,一路直奔着大兴市去了。今日大兴市的人多的出奇,且以女子居多。君青蓝的兴致似乎极高,清眸于摊位间流连,竟买了一盒子绣花针。容含眼睁睁瞧着她将绣花针用个精美的木盒子装了揣在怀里,便朝着正南的朱雀区去了。
“你要去哪?”
君青蓝出门时不到辰时,如今已经将近巳时中,她在大兴市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容含自问是个性子沉闷的人,却还是叫她给溜达出了火气出来。
“王爷到现在还不曾回府,你不是该想法子将王爷救出来么?”
“我正是在想法子救王爷回府呢。”君青蓝微笑着摇一摇手中木匣:“这便是法宝。”
容含颦了眉,毫不掩饰眼底之中的讥讽。他并不认为一盒子绣花针能救了李从尧。
“容含呐。”君青蓝瞧着他缓缓摇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闷了些。既然投生在这万丈红尘之中,人世中的俗事还是需要理会的。你可是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容含气息一凝,眼中便带了几分迟疑:“七月初……。”
最后一个字他却始终说不出。他的人生素来简单,脑子只用来考虑主子的安危。容含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个连日子都记不住的人。
“七月初七。”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无论是宫里还是民间,在这一日姑娘们都会乞巧。”
她瞧一眼手中的木匣子,眸色有瞬间的恍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乞巧人群中的一个。她不知道旁的府里是怎样度过这一日,她只知道整个管州府里,她一定是闹腾的最狠的一个。无论她有多么不像话,母亲和兄长都只会用最温柔的目光瞧着她,任由她折腾。半句责备也无,现在……
“走吧。”她半垂着眼眸:“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去。”
“君大人!”容含冷了脸:“王爷对你非常好!我们端王府上下从没有人亏待过你!”
“我知道。”君青蓝缓缓说道:“所以,我也定然不会亏待端王府。”
“奴才似乎瞧不出来。”
君青蓝也并不打算同他解释,仍旧以懒散的姿态慢悠悠说着:“你若是想要让端王府早日归于平静,便只管跟着我走。”
“毕竟。”君青蓝抬眼了抬眼,眼底带着几分犀利:“端王爷说过,你跟着我一日,我便是你的主子。你只能听我的命令行事,不是么?”
容含抿了抿唇。眼前这人虽然高挑,却比他低了半个头,身材也纤细的很。就那么盯着他,竟叫他恍惚中生出几分冷意出来。他也算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居然……被她方才的气势震慑到了。
容含有些不甘,君青蓝却已经绕过他径直走了:“多做事,少说话才是你的风格。”
君青蓝进入朱雀区后并未停留,绕过主街后便拐上西南一条巷道。容含眯了眯眼,那条巷道很长,却只住了一户人家。那便是姜家,定国公府的姜家!
她这是要找姜羽凡?见他为什么要特意买了一盒绣花针?
这一条巷子叫做永安巷,整个姜氏一族最重要的几户都住在永安巷中。巷子口立了座高大的石头牌楼,牌楼上的忠孝传家是圣祖皇帝的墨宝。在燕京城里,即便你是皇亲国戚到了定国公府的忠孝牌楼前也要下马下车,何况是寻常的官员百姓?这牌楼承载了姜氏一族上百年的荣耀。
定国公府便建在牌楼后,也是永安巷中的第一家。国公府东巷便是贞容公主府。两座府邸实际上公用的是一道院墙,中间以一条费翠河相隔,河上建了做廊桥,将两座府邸合二为一。所以,在任何人眼中看来,定国公府与贞容公主府都是一体的。
定国公一脉有兄弟四人,姜氏一族在定国公生了公主以后便分了家。然而,这四兄弟却并不似旁的勋贵世家一般,为了些蝇头小利闹得鸡飞狗跳。即便分了家也特别亲厚和睦。于是,那三房便在国公府旁选址建了自己的宅院。每日里,三房中的女眷都要到国公府中给老夫人和长公主请安。
于是,整个永安巷便都成了姜氏的地盘。燕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大族都在羡慕这一大家子的其乐融融。
君青蓝此刻正抬头瞧着定国公府高大的门楼。因着乞巧节的关系,府门口里里外外擦的干干净净。门口值守的家丁护卫人人面颊上都带着笑意。府门外则派了满当当的车架,一眼望不到边。
君青蓝只在门口略一打量便上了台阶,在角门处朝着守门的护卫拱了拱手:“小哥辛苦了,不知如何称呼?”
君青蓝自打被李从尧胁迫着住在端王府中以来,并没有机会返回过义庄,也不曾回过镇抚司。周身上下的一应饰物都是由端王府提供,质料自然非寻常人家可比。定国公府里常有达官显贵出没,府中下人的眼力便经过长年累月给练就成了火眼金睛。只消一眼,便能自衣着上判断出来人的身份地位来。
君青蓝今日这一身穿着不俗,立刻便得了下人们的青眼。笑容可掬朝他迎了上去。
“贵人您客气了,小人姓丁,您唤小人丁成便是。不知小人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君青蓝微笑着抖了抖手,故意露出手中攥着的木匣子:“我自然是来……。”
“贵人可是来参加乞巧花会的?”
“正是。”君青蓝点头,心中却暗暗舒了口气。
幸好她与姜羽凡相熟,从前总听他说起定国公府的乞巧花会如何盛况空前。据说,他们家的花会每年都会举行,今日便是来碰碰运气,竟真来对了。
“请贵人将您的请柬交给小人保管,小人好依据您的请柬将您送去相应的引荐人处。”
丁成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君青蓝却暗暗叫苦。来参加花会需要请柬么?该死的姜羽凡怎么从来不曾说过?
“我……。”她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蒙混过去,忽听身后街道上有车轮滚滚而来。喧嚣的尘土里夹杂着嘹亮的狗吠,热闹的很。
下一刻,便有女子惊喜的呼声传来:“君哥哥!”
078定国公府
女子的声音软糯甜美,轻快似溪水流淌。欢笑声乍起,银铃一般清脆。咚一声闷响传来,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娇憨美艳的少女自马车上跳下,似一道流云,朝着君青蓝奔来。
然而,一条黑影却比她更快。嗖一下,闪电般眨眼便到了君青蓝近前。大而黑的粗糙舌头不由分说便舔上了君青蓝的手背。下一刻,雄狮班硕大的头颅便朝着君青蓝手中的木匣子拱了去,湿冷的鼻子呼出的气息叫人并不愉悦。
“肉包,别闹。”君青蓝将木匣子背在身后:“这个不能吃。”
“肉包回来,你若是惹得君哥哥不高兴,我就罚你十天不许吃肉!”
姜盈故意抻着嗓子说话,肉包却显然给吓着了,立刻夹了尾巴躲在了君青蓝身后。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君青蓝,委屈巴巴的似乎氤氲了水汽,瞧的人心都化了。
君青蓝默了默,这年头,狗比人都精。
“君哥哥。”姜盈三两步跑上台阶,拿腿将肉包的大脑袋给挤在一旁去:“你今日也是来参加花会的么?六哥居然请了你来,我真开心。”
“呵呵,是吧。”君青蓝唇齿边扯着丝淡笑,轻咳一声掩住某种尴尬。有个想象力丰富的妹妹真是件好事。
“你们都让开吧。”姜盈一甩袖子,趾高气扬瞧着门房:“这是我六哥的客人,也不必你们送进去了,我直接带着他找六哥去。”
“可是……。”
“汪!”
门房才一迟疑,肉包冷不丁窜来,一声巨吼,一双巨目瞪的铜铃一般。
“是!”
姜盈是燕京城里出了名的刁蛮贵女,下人们哪里敢惹?即便敢惹她,却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去惹她身边的肉包大爷。于是,一个个缩了手脚躲在一边去了。
姜盈便扯了君青蓝衣袖,带着她自角门进了国公府。
“怎么样,我们国公府漂亮吧。”姜盈指着迎面一块福寿延绵的影壁墙微笑着说道:“你可莫要小瞧了这影壁墙,这面墙可是当年圣祖皇帝亲自寻了当年最有名的巧手荀大师来雕刻的,大伯父宝贝的很呢。”
君青蓝只顾点头并不说话。姜盈带着她一路入内,为她介绍国公府中的景致。二人并排转过了一道垂花门,迎面是占地极广的一个荷花池。池塘上临空架了座拱桥,桥两侧都是水。站在桥上,有八面来风涌动,凉快的很。
姜盈带着君青蓝走在桥中心便忽然停了脚步,杏核大眼一瞬不瞬盯着她瞧了半晌才嘻嘻笑着说道:“君哥哥,其实我知道,你根本没有请柬。”
君青蓝心里咯噔一声,面孔上却半分波澜也无,依旧一派的云淡风轻:“哦?”
这般行事作风她学的是李从尧。原来,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只说一个字效果这么好?装深沉果真了不起!
“自打你破了崔泰的那个案子以后,大伯父便责令六哥不许与你接触。可是,他却在当值的时候带着人跑去了义庄寻你,回来以后说你以后都要在端王府中居住了。那时,他似乎很伤心,全没有注意他提起你时大伯父就在身后。从那以后,大伯父就命令桂七跟着六哥,就是不许他与你来往,他
又怎会给你送乞巧花会的请柬?”
君青蓝听她将前因后果讲的清楚明白,面上的深沉便再装不下去了:“既然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何……。”
“因为我想见你呀。”姜盈心直口快,不加思考便说出了自己的心思。说完以后便觉不妥,面颊上立刻生出两朵红云,便似上好的胭脂在两靥晕染开来,娇羞美艳。
这可坏了!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正思量着要如何打消姜盈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又不伤了她的自尊,便听她又开了口。
“是六哥想见你。我刚才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你不必当真。”
“我已经忘记了。”君青蓝长长舒口气。
“是么?”姜盈瞧着她,眼底分明有暗淡的涩然滑过:“那真是太好了。”
她声音听上去似乎轻快的很,然而神色却已经出卖了她。她的内心实际上一点都不好。
“我今日来的确是想要见一见姜小爷。”君青蓝决定立刻转移话题,要不然这天就没法聊了:“不过,如今瞧着你也是极好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你说。”姜盈是个洒脱爽朗的性子,听她需要帮忙立刻就忘了方才的烦忧。
“听说定国公府上的鲜花是整个燕京城里打理的最好的。”
“那当然。”姜盈满面的骄傲:“皇后娘娘就说过,即便是御花园里的鲜花也比不上定国公府呢。”
“我在博物志上瞧见了一种来自西域的奇花。色泽鲜艳,气味芬芳浓郁。却不知公国府上有没有。”
姜盈眼睛一亮:“君哥哥原来也是个惜花之人呢。却不知你说的是什么?长公主伯母最爱惜鲜花,但凡发现了奇花异草必定会移植会府中来悉心照料。若你说的真是什么西域奇花,连公主伯母的花园子里都没有,那么你在整个燕京都不可能找到了。”
君青蓝点点头:“那花开花时鲜红如火,触之花瓣如丝缎般光滑,开花时馥郁芬芳。故而,古人在书中赞其曰‘玫,石之美者,瑰,珠圆好者’。此花名字叫做玫瑰。”
“原来是玫瑰。”姜盈微笑着说道:“这你可真是问对了人。因公主伯母最喜欢鲜艳的红色,大伯父出外游历时偶然见了这花,便千方百计的弄了来,偷偷养了一大片。待到长成开花时才叫公主伯母来观看,公主伯母自然万分欢喜。于是,国公府里便专门建了一座玫瑰园,专门来培植各种各样的玫瑰。到了今日,玫瑰的颜色已经不仅仅只有红色了。”
“你瞧。”姜盈抬手朝着桥下某处点了点:“下了桥往正西去走过两个路口,再往北一拐会有个月洞门。那里就是玫瑰园了。”
“居然真有此种奇花临世。”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我着实有些好奇,不知今日赏花会中可否有幸瞧一瞧。”
“那是自然。”姜盈抚掌笑道:“在我们姜家,都传说这玫瑰园子就代表了大伯父对公主伯母的深情,自然要让所有人都来好好观瞧一番。走,我带你去。”
姜盈提着裙角,似一只小鹿般欢快朝前奔去。
“你跑的慢些,并不着急。”
君青蓝含笑瞧着姜盈
,信步跟在后面。小丫头这种欢快的性子叫她非常羡慕,她如今的人生早就已经远离了这般的单纯快乐。人只有在失去了某些东西之后,才会觉出原先不起眼的东西是多么可贵。她羡慕姜盈,便想同她多相处一会。只有与她在一起时,她才能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般的快活。
姜盈显然将她的话给听了进去,放缓了脚步,跟在她身边。君青蓝便将手中小木盒递给了她:“这个送你。”
“什么?”姜盈杏核眼中泛起水盈盈的光亮,接了木盒打开便是一声惊叹:“君哥哥居然买了这么多样子的针?”
盒子里的绣花针是君青蓝走遍了大兴市的摊位搜集来的,有单孔,七孔,九孔不一而足。北夏历来注重乞巧,每到七月初七,皇上会许百官沐休一日。各府中的女眷乞巧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之一便是投针验巧。七夕这日正午,女人们会在院里晒一碗水。时间一长“水膜生面”,她们便会将一枚绣花针投进水中。若针沉下去,不得巧。如果不沉就有巧。水下的针影也有讲究,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谓之得巧;其影粗如锤、细如丝、直如轴蜡,便是不得巧了。
君青蓝从前在管州府的时候,每到乞巧日最爱玩的就是这种游戏。自然也总结出此中的门道,投影的形状多多少少与针孔的造型有些关系。所以,她才会选了大兴市中各不相同的绣花针买了送给姜盈,希望能给她添个彩头。
姜盈自然不胜欢喜:“多谢君哥哥。六哥总说你心细如发,如今瞧着果真如此。你竟对我们女子喜爱之物也这般了解。”
君青蓝呵呵淡笑,这话要怎么接?听上去姜盈似乎是在夸她,但她此刻到底是个男人。这样的夸奖叫人听着,一点都不觉得光荣。
姜盈并未觉察出她眼底的异样,面颊上却悄然浮起两朵红云出来。偷偷瞧一眼君青蓝,见她并未瞧着自己便将木盒子扣好,小心翼翼收在腰间荷包中去了。
二人都没有再开口,才下了桥迎面却撞上一群人说笑着自花树下走出。姜盈眼睛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里的姜羽凡,于是高声叫了声六哥。
姜羽凡瞧见君青蓝眼睛立刻亮了:“青蓝?你怎么来了?”
他将唇角一勾便要朝这边凑过来,却叫桂七伸手给拦住了:“七爷,公国爷说过,您……。”
“我爹只说不许我找君青蓝,可如今是她来找我,这可不归你管。”姜羽凡插着腰:“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让开!”
桂七皱了眉,并没有动弹。姜羽凡面色渐渐变得难看。姜羽凡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是定国公府的乞巧赏花会,府里不但来了各府的女眷,还来了燕京城里的各勋贵世家的公子们。
桂七在这么些外人眼前一点情面不讲,姜羽凡脸上哪里能挂的住?眼看着便要发作。
君青蓝眯了眯眼,她今天来可还带着重要的任务,姜羽凡是其中关键的一环。万不能叫他出了丁点差错。
于是,她伸手入怀,将李从尧从前交给她的王府令牌亮了出来。
“我今日乃是替端王殿下前来为定国公府添巧。不知,可有资格同姜小爷一叙?”
079可不就是个傻子
“必须有。”
姜羽凡一把将桂七拨到一边去,趾高气扬走向君青蓝,周身都洋溢着翻身做主的扬眉吐气。
君青蓝静静瞧着他,忽然对自己方才拿王府令牌助他脱离桂七的监视这事有那么几分后悔。不过是压制住了一个下人就能兴奋成这个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在一起,多少有些……丢人。
“快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姜羽凡扯着君青蓝手腕,不由分说便将她往花树下的人群中带。
“等一等。”君青蓝飞快开了口:“我今日来,是要与你谈一谈普宁寺案子的事情。”
“那咱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姜羽凡止了脚步,略一沉吟说道:“到我院子里去吧。今天府里所有的客人都集中到竹枝轩的花园子里去了,我的院子离那里远。”
君青蓝点头:“好。”
“对不住各位,待我处理完公事再来同大家多喝几杯。”姜羽凡笑着朝花树下的世家公子们拱了拱手,扯着君青蓝拐上了东南的小路。
“那是君青蓝?”
“不过是锦衣卫里一个小小仵作,姜小爷可也太将他给当回事了。”
“呵,你这可就太小瞧他了。君青蓝可是咱们近日来燕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呐。”
“可不是呢。听说长乐公主十分钟情他,几次三番向皇上请求要将他赐封为驸马。”
“不但如此,他还得了端王爷的青眼,如今已经被端王爷亲自给接到端王府居住了。听说,端王爷赐给他的清露园就与他自己的沁园比邻。”
“端王爷回燕京也有好些年了,一直不曾听到他大婚的消息。原来……他喜欢的是这个?”
“啧啧……。”
君青蓝才与姜羽凡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议论纷纷。众人一阵唏嘘后,接下来的言论便有些……不能听了。
君青蓝呼吸一滞。她知道自己住在端王府之后市井中一定会有些流言,却不知竟已经传的这么不堪了么?姜羽凡皱眉,转身便要去找那些人理论,却叫君青蓝展臂将他拦下。
“嘴和脑子都长在旁人身上。你管得住嘴能管住他的脑子么?”君青蓝淡淡说道:“清者自清,他爱说什么只管说吧。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行了。”
“他们这么诋毁你,我很生气。”姜羽凡沉声说道:“你惧怕他们的身份不敢反抗,我敢!这么不声不响的,岂不是叫他们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你……。”
姜羽凡气息一凝:“该不会真是……真的吧。”
他话音才落,天地间忽然便响起汪一声嘹亮犬吠。下一刻便有虎啸风生携裹着砂石朝着花树下卷了过去,惊恐的呼声陡然间划破长空。
“哈哈。”女子清脆的笑声夹杂在疯狂的犬吠中尤为清晰:“肉包好样的,撕烂了他们衣裳,叫他们好好尝尝丢人的滋味!”
这个动静!
君青蓝猛然转过身去,果然瞧见姜盈正插着腰指挥肉包将树下那些个世家公子们给扑倒了。黑舌犬硕大的头颅来回摆动,尖利的牙齿和爪子将公子们薄薄的衣裳给撕扯的惨不忍
睹。
“令妹真是……彪悍。”君青蓝在心里盘算了半晌,才终于找到最合适的一个词语来形容姜盈。
“我这八妹,的确巾帼不让须眉。”
君青蓝:“……。”她刚才那话似乎并不是夸奖吧。
“八小姐,咱们走吧。”君青蓝别开了眼。
虽然君青蓝并不知道花树下那些人都是谁。但,有资格出现在定国公府乞巧花会上的人,身份定然不同寻常,这种时候怎么都不能让姜盈与他们起冲突。她当然不会担心姜盈吃亏,只因为起冲突的原因是李从尧和她,这笔账将来自然会算在端王府的头上,这么一来,怎么想都不划算。
“算你们命大。要不是君哥哥替你们求情,今天一定要让肉包将你们当肉包给吃掉!”
姜盈冷哼着转过了身去,朝肉包挥了挥手。一人一犬飞快凑在君青蓝身边,姜盈嘟着红唇,眼底分明带着不满:“君哥哥,我还没有出气呢,你该再过一会叫我才是。”
瞧着她满面的愤怒,君青蓝却勾了勾唇角:“谢谢。”
姜盈怔了一怔,眼底的愤怒骤然间消失。良久,却缓缓颦了眉:“君哥哥,我不要你对我客气。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我甘愿的。”
“你若再对我客气,我会生气。”姜盈瞧着君青蓝,语声郑重而深沉。与她平日的欢快俨然判若两人。
君青蓝瞧着她,女子杏核大眼中印出她清晰的身影,一动不动。君青蓝渐渐低下头,她在姜盈的眼中看到了坚韧,叫她无法拒绝的坚韧。
“好,我记下了。”
“这就对了。”姜盈立刻恢复了欢快,伸手摸一摸肉包毛茸茸的大脑袋,柔声说道:“你可要认真记得,不然等我真的生气了,这一辈子你都莫要想我再同你说一句话。”
君青蓝微笑着答应。于她来说,今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在很多年后同样一个夏天,君青蓝想起今日情形的时候,多么希望当初的自己能认真的记下这句话。或许,便不会发生后来那件事。
姜羽凡领着二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正如他所说,他的院子离着竹枝轩极远,此刻安静的很。
“我想请你帮我将福来死时的现场画出来。”三人才进了屋君青蓝便朝着姜羽凡飞快开了口:“我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我将那日瞧见的情形说我你听,你先试着画画看。”
“不必。”姜羽凡说道:“那日的现场我也去瞧了,大致的情形我记得住。”
言罢,他脱了外面穿着的大袖衫,又拿绑带系了袖口,这才走到桌案边。姜盈则执了砚台,亲自来给他研墨。
姜羽凡取了毛笔,略略想了一想便铺开宣纸,开始作画。
君青蓝静静在轩窗下的椅子上坐下,并未上前观瞧指点。姜羽凡的本事她比谁都清楚。但凡过了他眼睛的东西,他若是不想忘记便永远不会忘记。而且,他作画的本事堪称一绝。从前每每与他一同探案,只要听她形容出案子发生的现场或者凶手的特征。他便能将听到的东西画出来,且与君青蓝记忆中的画面一般无二。
所以,无论旁人如何嘲笑姜羽凡是凭着父兄的关系混进了锦衣卫,她都从没有附和过。因为她知道,姜羽凡的这些本事足以撑得起他锦衣卫百户的身份。
半个时辰之后姜羽凡停了笔,先举了画自己瞧了一眼,才抬头瞧向君青蓝:“你瞧瞧,当时情形可是这个样子?”
君青蓝凑近了去瞧。纸上画着的正是案发时那间普宁寺的工人房,姜羽凡将屋中细节都画了出来。包括床榻上的福来,以及地面上渗入的青砖中斑驳的血痕。
君青蓝认真瞧着,伸手在福来尸身旁边画了个圈:“还记得福来尸身是如何被发现的么?”
姜羽凡沉吟着说道:“说是鲜血淌过了门缝,被行人发现了异常便报了官。等到打开房门后发现,福来早就已经死在了床上。”
“当时的房门从里面上了栓,门窗完好,屋中也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福来的尸身呈现熟睡之态,面部并没有痛苦,指缝中并未藏有破碎的皮肉毛发。所以,大理寺断定他死于熟人之手,而且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
君青蓝淡淡说着,眼眸却在画面上流连盘旋。指尖从福来胸口划到地面上残留的血迹处眯了眯眼。
“朝霞郡主睡在福来里侧,福来死时面朝外,背部面向郡主。他的伤口……。”
君青蓝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
“也有可能是在朝霞郡主把他刺伤后,他自己翻转了身躯,将脸侧在了另一旁继续睡觉呢?”姜盈顺着君青蓝指尖所按之处瞧了去。
“没有人会在受了致命的伤害之后能翻个身继续入睡。”姜羽凡呵呵笑道:“那样的话,心可就太大了。”
姜盈撅了嘴:“不管怎么样,当时屋子里面只有他和朝霞郡主。房屋的门窗都关的死死的,难不成福来还能自己杀了自己来嫁祸给郡主不成?他又怎么能保证郡主那会子刚好就在他房间里?”
“我怎么知道?”
姜羽凡耸耸肩瞧向君青蓝,二人目光灼灼,俨然都在等着君青蓝的答案。然而,那人却半晌都未曾再说过一个字。
“我知道了。”姜盈抚掌说道:“定然是他们两个人相约做一对亡命鸳鸯。然后,福来用郡主的金钗自尽,郡主却因为害怕不敢下手。所以福来死的时候,才会门窗完整,而郡主也刚刚好在他床上熟睡。”
“你是个笨蛋么?”姜羽凡屈指在姜盈头上用力弹了个爆栗:“你身边有个死人还能睡的安稳?何况,郡主千金之躯怎么可能会跟福来相约自尽?”
姜盈揉着发疼的额头,满目的委屈:“外头不是都在传说朝霞郡主同福来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么?儿子都生出来了,我想他们关系该是极好的。但是,他们身份相差那么悬殊,他们的感情一定不会被外界认同。忧郁之下将希望寄托来世,合情合理不是么?”
“你……你真是……。”姜羽凡瞪着眼,满目的嫌弃:“都同你说了,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画本,脑子里面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福来那个泼皮哪里配得上郡主?你以为郡主是个瞎子还是傻子?”
傻子两个字出了口,姜羽凡的气息猛然一滞。李雪忆……可不就是个傻子么?
080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你……说。”
姜羽凡语声里带了几分踌躇。每当君青蓝郑重其事同他说话的时候,通常都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久而久之,瞧见她个样子,他就会忍不住打哆嗦。
好吓人。
“听说你们府上有许多玫瑰,不知现在可是花期?能剪些花朵给我么?”
姜羽凡将她的话在脑子里沉吟了半晌,并未发觉任何异常。于是瞧着她小心翼翼说道:“然后呢?”
“然后,卑职就该告辞了。”
“嗨,就要些花,怎么不早说。”
姜羽凡长长舒了口气,眼底便添了几分自豪:“现在原本不是玫瑰花期。但我们府上为这些花专门建了个园子,又给分隔成了数个小间。其中一些个隔间是密封的,叫巧手的匠人用些奇特的手段,将里面的温度给做了调整,以便于培育不同季节的鲜花。其中一个隔间便是专门用来养育玫瑰。”
“那真是再好不过,还请大人割爱。”
姜羽凡瞧了她半晌:“就……这些?”
“是的。”君青蓝点点头,认真说道:“你已经帮了我大忙。”
姜羽凡不再说话了,心中却狐疑不定。他所认识的君青蓝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定与案子有关,特意借着端王爷的名头来到定国公府里,就为了要一些花?她怎么瞧着都不像个喜欢花草的人。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姜羽凡忽然停了脚步瞧向君青蓝:“普宁寺的案子与鲜花有关?是玫瑰?”
“真的?”姜盈听他这么说立刻来了精神,整个人都似带了光,目不转睛瞧向君青蓝:“君哥哥?凶手居然是用玫瑰花杀了人么?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同我说说!”
君青蓝无语凝噎,这两个人想象力还能再丰富些么?
“并不是,只是因为我刚好要办件事,需要用到玫瑰花。”
“是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盯着君青蓝眸色闪烁,俨然不肯相信。
“自然是真的。”君青蓝郑重点头:“我保证。”
“好吧,你且等着。”姜羽凡缓缓收回目光,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失望。
不久之后,君青蓝便提着一篮子玫瑰花回了端王府。这一日她关了清露园的大门,令容含守着,谁都不许放进去。焦急的容喜来找了她好几次,都被容含给挡了回去。没有人知道君青蓝在做些什么,只知她房中的灯火一直亮到了几乎三更。
然而,四更不到她却独自一人骑了踏雪出了门,容含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便瞧见她一路直奔着午门去了。之后,将手中一个包裹交给了在午门外等待着上朝的刘承风后,便再度回了端王府。
这一觉,她睡到了辰时末。起来后,匆匆净了手脸便去了海棠苑。
海棠苑已经不再上锁,君青蓝先去小厨房瞧了瞧李雪忆的膳食,同上次一般并没有瞧出丁点的问题。厨娘正在用山楂和一些草药熬制药汤,君青蓝瞧了一会。那药汤的颜色是
一种透亮的红褐色,闻上去带着些酸甜气味和草药香。在这夏日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清爽。
“这是什么?”
厨娘微笑着说道:“这是奴家老家的一个土方子,将这些玩意煮在一起能消暑开胃。这几日闷的很,奴家瞧着郡主不思茶饭,便煮了这茶来,想着等会给郡主送一碗去。”
“你有心了。”
“这原本不就是我们这些下人该干的事情么?”厨娘笑道:“奴家煮的多,等会大人也尝尝看。若是喜欢,就装些回清露园去。”
“我可是个等不得的急性子,就现在盛一碗出来给我吧。”
“这可不行。”厨娘摇头:“这草茶得放冷了,加些冰糖,再添些冰块进去才最是美味。大人若是就这么喝了,是品不出它的味道来的。”
君青蓝点头:“原来如此。不过……。”
她瞧着热气腾腾的草茶说道:“加冰糖也就罢了,冰块就不要加了。郡主原本便食欲不振,寒凉之物只会更加损了她的肠胃,多食无益。”
言罢,她便取了只富贵缠枝莲纹的清花大碗过来,叫厨娘盛了满满一大碗。亲自捧了送去了李雪忆的房间里。
君青蓝并没有冒冒失失冲进去,她不会忘记自己此刻的男人身份。便叫思琴思棋先进去通报了之后,才规规矩矩进了屋。
李雪忆的闺房极大,分了内外三个套间。外间自门口铺了张月兰边长绒羊毛地毯,直直通向了里屋。李雪忆身体不好,虚弱的很。因只有十岁孩童的心智,听说在房间里时总忘记了穿鞋,便会下床往外跑。李从尧吩咐人在她房间长年铺着这样一张地毯,即便她真的光着脚下地,也不会被地面上的凉气伤了根基。
屋中靠窗放了张黑槐猫儿工翘头案,上面的三足狮钮缠枝花卉鎏金铜胎掐丝珐琅熏炉里,正有袅袅烟气如雾蒸腾于半空里,送了满室的幽香。君青蓝浅浅嗅了一下,并不知道熏炉里熏的什么香。虽然好闻,她从前却从没有闻到过。大约又是李从尧不知从什么地方搜集来的神奇宝贝吧。
她半垂了眼眸,将捧着的草茶放在屋子正中的梨花木圆桌上,轻声说道:“郡主,请出来用些消暑茶吧。”
李雪忆的内室同外间挂着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此刻便听见哗啦啦清脆的声响里,女子挑帘而出。君青蓝挑眉望去,桌边站定一女子。着一件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双眉似颦非颦,樱唇一点如珠。眼底清澈明净,眼波流转间似有泪光盈盈于眶。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赞叹,西子捧心的娇美大约也不过如此。
李雪忆如今已近花信,眼眸中的纯澈却与她的年龄半点不相符,叫她瞧上去便似少不更事二八年华的少女般柔弱。这女子周身处处皆是上天的恩赐,可惜,却是命运多舛。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朝她拱手行礼:“郡主。”
李雪忆瞧着她,一瞬不瞬,眼底似带着几分不解和茫然。良久方才说道:“我认得你,你是我二哥的朋友。
是么?”
君青蓝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她同李从尧算朋友么?当然不是!但是,她算什么呢?李从尧胁迫来替他办事的猎物?与李从尧互相合作的陌生人?似乎都不确切。
这还真是个叫人头疼的问题。
“郡主,厨娘为您调了解暑的草茶来。卑职借花献佛,您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对于叫人头疼的问题,直接无视便好。君青蓝才拿了碗要盛草茶,却听见珠帘子哗啦啦连连响动。小小一条人影飞快自内室冲出,张嬷嬷紧随其后,大叫着站住。
“是什么好东西,叫我先尝尝看。”
君青蓝手中一轻,手中端着的碗便叫人一把给夺了去。下一刻,便见那人盛了一勺子草茶在碗中。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元宝?”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再没有想到方才从李雪忆闺房里间冲出来的人会是他。
她虽然扔掉了海棠苑的铜锁,但这个地方无疑仍旧是端王府的禁区。府中下人这么些年早已养成了潜移默化的习惯,绝不可能涉足海棠苑半步。若说有什么意外,便也只剩下昨天才被她给带回府中来的元宝。
但是……
君青蓝皱了皱眉,元宝与李雪忆的关系早就在燕京城里传的越来越不堪。而这一切都是元宝刻意引导的结果,他这个时候同李雪忆接近……难免叫人怀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君青蓝探出手攥住元宝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躯扭转,居高临下迫视着他:“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我饿了。”元宝吸吸鼻子,一脸委屈巴巴。大眼睛里面眨眼之间便氤氲出浓重的水汽出来。
君青蓝颦着眉并没有说话,她可不信这是元宝的真心话。
“我真的很饿。”元宝眼泪汪汪,轻轻抽泣:“可是我找不到你,别人也都不肯理我。院子这么大我去找你,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幸好遇到个美丽的仙女姐姐,不但替我擦洗了伤口,还给我东西吃。”
“你受伤了?”君青蓝敛了眉目,横看竖看,元宝周身都写着狡猾,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元宝没有说话,只朝她微微弹出了双手。君青蓝这才瞧见他两只手掌的掌心都被丝帕给包了起来。丝帕净白如雪,纤尘不染,哪里有半点的血迹?君青蓝伸手才触到包扎着他手掌的丝帕便忽然撤回了手去。
“以后要小心些。这里同你从前所处的地方不一样,稍有不慎很可能就会丢了性命。还有……。”
她瞧着元宝方才放在桌上的空碗皱了皱眉:“东西不……。”
“君大人!”
君青蓝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叫人冷硬的打断。下一刻便瞧见思棋思琴冲了进来。思棋将元宝一把揽在怀中,拿身躯将他牢牢护住,思琴则挺身挡在了君青蓝面前。
“君大人,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您用对待犯人的态度来对待这么一个孩子,不觉得有些过分么?!”
081你可知错?
思琴身量不高,即便高高仰着头颅,也才到了君青蓝前胸。她从前生活并不如意,满面皆是营养不良的菜色。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直直瞪向君青蓝,倔强而坚韧。
君青蓝眸色一闪,为那小小身躯中忽然迸发出的力量而惊叹,下一刻便觉深深郁闷。她不过才同元宝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成了她们眼中十恶不赦的恶魔了?
“思琴姐姐不要责怪君大人,都是我不好。”元宝怯生生开了口:“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来到这里。”
他的尾音里带着几分哽咽,眼眶微红,却倔强的不肯叫眼中的泪水滚落。
“君大人,请您不要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君青蓝嘴角不可遏制的抽了一抽,灿若星辰的双眸瞧着元宝。还真是小看你了!
元宝委屈么?被她吓着了么?骗鬼去吧!这小子妥妥的就是在演戏!!
“君大人。”思棋缓缓开了口:“若是元宝有什么行为不妥之处,还请您在奴婢给他重新包扎好伤口之后,再酌情处理吧。”
君青蓝惊着了。
思棋同思琴不一样,往日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沉闷的很。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语气虽然淡淡的,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韧。她眯了眯眼,再度瞧向元宝。你可真有本事,居然能叫哑巴开口!
思棋只说了一句话便低下了头,手指灵活如梭在元宝掌心里穿梭。功夫不大便把包裹在他掌心的丝帕解开了,露出手掌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出来。
君青蓝眯着眼,那是擦伤,他居然还真受了伤?
“我没有骗你。”元宝仰着脸,大眼睛水汪汪的如同两颗黑葡萄,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王府这么大,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有害怕,一下子跌在了蔷薇花丛里。”
他半垂了头颅:“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压坏那些花。”
元宝用颤抖的声音说完了最后这句话便低了头再不肯开口了。屋中有瞬间的安静,女人们眼底的愤怒与元宝的愧疚形成鲜明的对比,瞧的君青蓝眼皮子直跳。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做,就成了个恐吓孩童的大恶人。实在冤枉的很呐!
“元宝,过来。”君青蓝吸口气,淡淡开了口。
“你要做什么?”思琴张开双臂将元宝一把抱住,满目都是警惕:“他的伤口还没有清理完。”
思棋没有说话,只一味低着头,将药粉均匀而轻缓的洒在元宝的伤口上。这算是以行动在抗争?
君青蓝别开了眼,将目光投向元宝,眼底半分火气也无:“男儿当自强,你愿意成长于妇人之手?”
元宝眸色一凝,眼中的氤氲便似被风吹散的云雾,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下一刻,他将手掌自思棋手中撤回,微笑着站直了身躯。
“你……。”
众女瞧着他,不明所以。
“我受的只是些小伤,不值一提。劳几位姐姐担心,是我的罪过。”说着话他拱手朝着两位婢女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几位姐姐的收留,待将来有了机会,元宝定会涌泉相报。”
言罢,他一步步走在君青蓝身侧,拿一双大眼瞧着她:“我这
么做,对么?”
君青蓝瞧他半晌,才慢悠悠说道:“好很多。”
元宝皱眉:“只是这样的评价?”
君青蓝不再理会他,眼眸飞快在他掌心处一扫便瞧向了思棋:“我还有些重要的话要同郡主和张嬷嬷说,劳烦两位姑娘将元宝带到旁的房间去给他上药吧。蔷薇花多刺,若是发现他掌心有细小黑点,还请仔细将里面的尖刺拨出。”
思琴思棋答应一声,拉着元宝的手向外走去。元宝却侧首瞧了君青蓝半晌,他眼底分明有亮晶晶的光芒一闪。下一刻抬手飞快擦了擦眼,便同思琴思棋出去了。
直到这时,君青蓝才有机会瞧一眼李雪忆。从元宝出现到现在,她半个字都没有说过。如一尊完美的木偶坐在轩窗下的梨花木椅上,不言亦不动。但,那美丽的一双眼眸却始终追随着元宝。她唇角微勾着,笑容不同于以往的空洞,带着温暖的甜美,直到元宝离开。
她喜欢元宝?君青蓝坚信李雪忆一定不是元宝的母亲,但是……她眼中的温柔是为了什么?
“张嬷嬷。”她侧首瞧着始终守在李雪忆身旁的老嬷嬷说道:“桌上是小厨房刚刚为郡主熬制好的解暑草茶。想来这会子应该已经冷透了,你去伺候着郡主服用一碗吧。”
张嬷嬷道一声是,转身去给李雪忆盛草茶。君青蓝便缓缓打量起李雪忆的房间。
李雪忆的房间同她想象中高门贵女的闺房相差无几。她少年时的房间大体也是这样子布置,房中博古架上放着几件精巧的瓷器。窗边妆台上摆着些胭脂水粉盒子,而那个大一些的该是李雪忆的首饰匣子。瞧上去,她的房间实在没有任何的奇特之处,并不值得人关注。
君青蓝瞧了半晌便收了眼眸。这时候,案几上珐琅熏炉里的香早已经烧完了。屋中那淡淡的幽香却经久不散。君青蓝掀开熏炉的盖子朝里面瞧了瞧,里头的熏香早就给烧的成了瞧不出形状的黑灰。
“郡主屋中熏的什么香?闻起来倒是与檀香,水沉香那些都不大一样。”
张嬷嬷正专心伺候李雪忆用茶,忽听她开口问话给吓了一跳。手腕一抖,茶盏中的汤水飞溅,险些洒在李雪忆身上。张嬷嬷吓得搁下茶盏立刻请罪。
“嬷嬷你怎么了?”李雪忆瞧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愕然:“快起来。”
君青蓝瞧的默了默。自己今天这么吓人么?
李雪忆亲自搀扶着张嬷嬷起了身,张嬷嬷一边道谢一边朝君青蓝说道:“郡主这些年常常睡不好,王爷便花了大力气为她寻了些上等的犀角回来。奴婢便将犀角磨成了粉,与沉香混在一处制成了一种特殊的香料。自打用了这个香,郡主失眠的毛病好了许多。”
君青蓝点点头,难怪她从不曾闻到过这个味道,原来是犀角。那可是稀罕物件,有钱都买不到的玩意。听说,也只有皇宫里才存了一些自西域进宫来的犀角。李从尧能为李雪忆寻来这么些犀角,足见他对这个妹妹的重视。
“元宝怎么会进入郡主的房里来?”
“郡主今日精神好,又难得解了禁锢,老奴便想着陪她在府里面散散心,哪想到走到花园子里时便听到一个孩子在哭。郡主心肠软的很,便将那跌在花丛里的孩子给带回
了海棠苑。”
“他来了以后都说了些什么?”
“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郡主亲自给他包扎了伤口,又传了膳食给他,他便同郡主一直翻花绳玩。老奴许久不曾瞧见郡主这么高兴,一时疏忽便叫他在海棠苑耽搁的久了。那孩子也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点不怯生,这才冲撞了大人,老奴真是该死。”
张嬷嬷皱了眉,满目担忧的瞧着君青蓝:“这孩子可是有什么不妥?以后老奴再不许他进来海棠苑便是。”
“不。”君青蓝瞧一眼李雪忆。她素来都如个木雕泥塑,只有方才元宝在场的时候,眼中才带了几分温暖的人气。还能一起翻花绳?
这两个人之间说不定真有些奇妙的缘分,有元宝在说不定对李雪忆的病情会有帮助。无论他接近李雪忆是什么目的,待他们接触的久了,总会露出些马脚出来。
“他若以后来海棠苑,不必拒绝。”
张嬷嬷眸色微闪,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不曾说出口。只低低道了声是。
君青蓝出了房间。这会子,思棋已经仔细将元宝的伤口都处理好了。他正在院子里同下人们玩耍,清脆的笑声直冲着云霄。君青蓝束手而立瞧了半晌。进了王府以后,元宝已经叫下人好好清洗了一番,并换上了得体的衣服。头发也给细心的打理好,在头顶盘了个小髻,别了小小一只亮银簪子。此刻,他同海棠苑的下人们站在一起,浑身竟焕发出难以言表的贵气出来,哪里还瞧得出半点在德化坊中表现出的市井之气?若不是知晓他的来历身份,冷眼瞧着,这分明便是个勋贵世家的富贵公子。
君青蓝眯着眼,元宝处心积虑的要进入端王府,又刻意的引起李雪忆的注意到底为了什么?福来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大人。”元宝明亮的眼睛瞧见君青蓝,微笑着朝她招招手。哪里想到思琴思棋却如临大敌,一左一右将他给挡在了身后。
君青蓝只觉好笑,面孔上却一派的云淡风轻:“元宝,咱们回去吧。”
“是。”元宝咬了咬唇,似不经意朝着李雪忆的房间瞧了一眼,眼底分明带着几分不舍。
“时间还早,大人这就将元宝带走么?”思棋瓮声瓮气开了口。
君青蓝呵呵。自己可真是幸运,一不小心就叫这丫头给彻底记恨上了。
“戏无益。元宝,你是继续留在这里嬉戏,还是同我走?”君青蓝沉着脸,声音也是淡淡的。
元宝略垂了眼眸,少倾却扬起了头来,神采飞扬:“我同君大人走。”
言罢,孩子小小的身躯便自思琴思棋身后走出:“多谢两位姐姐的照顾,元宝有了空还会来拜访姐姐们。”
男童规规矩矩的行礼,瞧的人心都化了。思琴思棋瞧的依依不舍,元宝却果断转身,牵了君青蓝一根手指:“咱们走吧。”
君青蓝挑了挑眉。她并不习惯同人这般亲近,这么些年也从不曾与什么人牵手而行。但,她并没有拒绝元宝。任由他牵着自己手指出了海棠苑。
直到离着那里远远的,君青蓝才忽然停了脚步。女子清冷的眼眸如风在元宝身上缓缓拂过。
“元宝,你可知错?”她说。
082教诲
“元宝知错。”
君青蓝话音才落,元宝忽然收回了手去。双膝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她眼前:“请大人责罚。”
君青蓝挑眉:“起来!”
元宝原本准备了悲戚动人的一番长篇大论要讲,被她冷不丁的一声断喝给吓了一跳。仰起脸来,眼底分明带着几分茫然。
君青蓝眉目清冷,居高临下瞧着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膝盖,除了跪天跪地,便只能跪父母,万不该对随便什么人任意弯折了身躯,懂么?”
元宝眼中的怔忪只一瞬,立刻便化作一片清明。小小的身躯自地面上弹起,朝着君青蓝拱手一礼:“懂了。这话我一定会记住。”
“那便来说说吧,你觉得你错在哪里?”
君青蓝目光朝四下里略略一打量,瞧见道旁树下有一条藤木长椅,该是往日里供给花匠们劳作后休息所用。于是,她缓步走过去在长椅上坐定,眼眸微眯着瞧向元宝,俨然已经做好了倾听他的长篇大论的打算。
元宝的眼珠子转了转,略一沉吟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我不该在王府里乱闯,更不该随同府中的女眷乱走,以至于冲撞了贵人,惊扰了她的清修。然而,我那会子是真的饿的狠了。瞧见个仙女一样的姐姐立刻就昏了头了,便将什么规矩都给抛去九霄云外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大人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君青蓝冷眼瞧着他,淡淡笑道:“在我眼前你大可收起你这幅可怜样子,我不是思琴思棋,你这一套对我没有用。说谎更没有用!你莫要忘记,我是锦衣卫的出身,往日里做的就是查案破案。你猜,你若是告诉我你不知道将你带回海棠苑的就是朝霞郡主,我会不会信?”
元宝眨了眨眼,努力做出一副可爱的模样出来。努力的半晌却发觉只是徒然,对面那人眼底连半分波动也无,便泄了气:“大人您可真是明察秋毫,冰雪聪明。我同您一比,就是沟渠里的污泥,这么点小心思哪里能逃过您的法眼呢?”
“不用拍马屁。”君青蓝说道:“你若是不嫌弃天气炎热,爱在这艳阳下头晒着,我很乐意奉陪。我是大人,又在阴凉处,多待一会儿不打紧,你只怕就不那么好受了吧。这地方没有思琴也没有思棋,更没有郡主,你觉得还会不会有人替你出头?而且,我未必就会怕了她们。”
元宝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了,蔫头耷脑的垂了眼眸:“我起先离开清露园的确是想要去寻你,我也真是饿的厉害。可是,王府里的人都不肯正眼瞧我,我便也不去求他们,想着自己走回清露园去,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花园里。那会子太阳大得很,我肚子又饿,一时间发了昏就栽倒在花丛里了。”
元宝咬了咬唇:“再后来我就遇见了郡主。我这一生里除了我爹,从未见过什么人对我那么温柔。何况她又长的那么美,她要我同她回去,我根本……不能拒绝。”
君青蓝眼眸一瞬不瞬瞧着元宝。
他此刻的声音是低缓的,她知道,元宝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人能在极端的困苦之中拒绝旁人温柔的相助,何况他是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
“我也是到了海棠苑之后听见了下人的称呼才知道她就是我……郡主。我真没有说谎,你若是不想我再同她相见,我以后再不去海棠苑就是了。”
“元宝,你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君青蓝摇了摇头。
“人即便在极度困苦的劣势之下,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你莫非就没有想过,那个温柔好看的仙女实际上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假扮的么?在当今这个乱世,拿糖果包裹着的狼牙棒到处都是。你瞧见援助,怎们能连最基本的判断都没有,就一头扎进去了呢?”
元宝张着嘴,彻底的愣住了。他再不会想到君青蓝忽然同他说了这些。他以前从没有听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自打他出生那一刻开始,便只学会了一件事情。为了吃饱肚子,只要不丢掉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你第一个错误。”君青蓝缓缓竖起第二根手指:“你的第二个错误便是,轻许承诺。”
元宝抿着唇,眸色闪烁不定。他对人许下了什么承诺么?
“方才在郡主房里,你曾对思琴和思棋说,你非常感谢她们对你的帮助。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涌泉相报。我倒想知道,凭你的能力,你打算如何个涌泉相报法?”
“我……。我当时不过随口一说,不过我一定会兑现的。”元宝拍着胸脯说道:“等她们什么时候遇见了困难,我一定会帮忙。”
“她们是郡主身边贴身的侍女,她们遇到了困难只怕比你想象中要大的多。凭你如今的能力,你以为你能帮到她们什么?冷的时候送一件衣裳,热的时候送一把扇子。下雨的时候送一把伞么?”
元宝咬着唇瓣:“我……。”
“无论年龄大小,你都是个男子。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敢做就得敢当。你可知你浑不在意对人许下的一个承诺,有可能就会成为旁人绝望之下一点曙光。你若是不能兑现,便是毁了旁人的希望,比拿刀子杀人还要可恶!”
“我错了。”元宝低了头,声音也由最初的激昂变作了低沉:“我以后再不随便胡说八道,再不糊弄人,再也不耍弄手段。”
“这话你可又说错了。”君青蓝说道:“当然要继续胡说八道,耍弄手段,糊弄人。但是,你要分清场合和对象。”
元宝抬眼,眼底越发困惑。
“在生死攸关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的时候,为了生存下去,当然要用些手段。对待恶人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但一切都要建立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基础上。不可逞英雄,白白浪费了自己性命。如你从前说谎,拍马屁,服软,撒娇认怂,都是非常不错的方法,我们一般称之为策略。”
元宝将嘴巴张大,还有这么一说?同样的事情,为什么到了她的嘴里忽然就不一
样了?君青蓝的话俨然给元宝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所以,你并不认为我很坏?”元宝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瞧着君青蓝,目光带着几分瑟缩。原本很简单的句子,却叫他说了许久,也不甚连贯。俨然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坏么?我并不这么认为。”君青蓝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法。我们并没有因为私欲去伤害别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采取了一些特殊的方法。若是如此还有人瞧不惯你,那便叫他瞧不惯吧。他们通常都不如你。”她瞧着元宝,郑重说道:“人生天地间,不可能尽善尽美,叫每个人都满意。所以,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在乎旁人的想法。叫自己活的轻松些,多好?”
元宝没有说话,大眼睛里面眸光闪烁。良久抬起头来,用力点头说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我以后......”元宝犹豫着说道:“我以后,还能到海棠苑去么?”君青蓝眯了眯眼:“你喜欢去海棠苑?”“嗯。”元宝点头:“海棠苑的人与别处的人都不相同。她们从不赶我,也不会骂我打我。我......我也喜欢郡主,她长的那么美,就像仙女。我想同她在一起。”
君青蓝瞧着元宝,目光中添了几分犀利:“你接近郡主,只是单纯的因为喜欢?”元宝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来:“我从小没有见过我娘,只远远瞧见郭别人的娘。我......我也希望能有个娘在身边。”
“当我从父亲口中知道我有个郡主娘亲的时候,我就始终盼望着能够与她相见。”元宝眼中满是希冀:“哪怕相聚的日子只有一天,我也会努力。”
“所以,你故意将郡主与你的身份在燕京城中传播。就是为了让这件事成了既定事实,逼迫端王府将你接回府中来么?”元宝的身躯瑟缩了一下:“我以为我一定能成功。”
“元宝。”君青蓝沉着脸:“你口中的母亲朝霞郡主,时至今日尚未婚配。她出身尊贵,与你的父亲福来云泥之别。你以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你的母亲?”
“这个我管不着。”元宝半敛着眉目:“我只知道父亲同我说过,她就是我的母亲。也唯有她才能做我的母亲。那么,从今以后她便必须是我的母亲。我要与她团聚。”
“你可知你昨日所为,已经叫朝霞郡主名声尽毁。你口口声声喜欢郡主,想得到她的垂青,想与她共处。你所谓的喜欢就是毁了她的名声和前途?甚至,很有可能因此而毁了整个端王府!”
元宝瞪了眼瞧着君青蓝,口中半晌没能说出半个字出来。俨然被她话中透露出的信息给深深震惊了。
“你所说的一切都来源于福来的告知,却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你有没有想过,凭端王府在燕京城中的势力,随便使出一点手段便能将你苦心营造出的局面毁于一旦。这件事发展到最后的结果并不是你如愿进入端王府,而是同你爹一样,彻底消失!”
083忠义侯府
元宝咬了咬牙:“我管不了那么多,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父亲已经亡故,外面还有赌坊里那一群凶神恶煞盯着,即便我不折腾这么一回,又能好到哪里去?最终,我成功了,不是么?”
“你若是真心喜爱一件东西,除了一心得到它之外,最主要的是要盼着它好,想方设法的叫它好,才是对你最有利的局面。因为,自打你喜欢上它开始,你们就已经成了一体。”
元宝重重点头:“我明白了,从今天开始我会保护郡主,保护端王府。只要我元宝有一口气在,定然不会叫任何人欺负到端王府和郡主的头上!”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瞧着元宝,瘦弱的孩子眼中眸光闪烁,坚韧而沉稳,透着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她今日同元宝说起的话题实际上非常沉重,大多也是他这个年纪所不能理解的言论。
然而,他居然都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还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他要凭自己的能力来保护端王府和李雪忆,这是君青蓝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她缓缓别开了眼。她没有看错,元宝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的身上藏着连她都看不透的心思,福来真有福气。可惜……
“大人,我父亲……。”元宝声音顿了一顿:“我父亲一定不会是郡主杀的,请您一定要查明真相,还他们一个公道。”
元宝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大眼睛中渐渐氤氲出淡淡雾气出来。
君青蓝瞧着他,元宝的言论总能叫她意外。于是,她淡淡哦了一声:“你凭什么认定福来不是郡主所杀?现场所有的证据均对郡主不利,现在整个燕京城的人只怕都不相信郡主。”
“不会。”元宝坚定摇头:“我知道。郡主美的就像仙女,她不会杀人。”
“呵。”君青蓝笑容微凉:“外貌并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好坏的标准。元宝你要记住,看人得看心,永远不要被一个人的皮囊迷惑。”
元宝怔了怔,对她刚才说的话似懂非懂:“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他略一沉吟说道:“他每到阴天下雨便会浑身疼痛难忍,要靠一种稀罕的药材吊着才能勉强度日。父亲之所以会忽然向我提起母亲,是因为他最近病情反复的非常厉害。他总说自己能照顾我的日子不多了,他怕我将来没有依靠,所以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郡主。他说郡主是好人,一定会接纳我,疼我爱我。燕京城的人瞧不起她,是他们傻。”
“君大人。”元宝仰着脸,满面郑重:“我相信,叫父亲这般敬仰信任的母亲,一定不会是杀害他的凶手。”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她从不相信李雪忆会杀了福来,她从福来房间被压出来的时候,仍旧处于迷药初醒时的软弱迷蒙之中,根本不具备杀人的能力。但是,查案断案只凭判断根本站不住脚,靠的是证据。现场的证据引导了百姓们的言论,原来那些个大人竟还不如一个孩子通透!
她将元宝的话略一斟酌便忽然皱了眉:“你说福来每
到阴天下雨便会浑身疼痛,所以需要靠一种稀罕的药材吊着才能度日么?”
“是。”元宝点头。
“你可知道他所用的药材是什么?”
“我并不知道名字。”元宝语声一顿,仔细思量了片刻说道:“但我瞧见过。那是一种鲜红如火丝线般的玩意,闻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父亲往日里总拿那些东西泡水。他说那物件比金子还要昂贵,每次只取那么一到两根放进水中。”
君青蓝脑中忽有灵光一闪:“你能确定福来经常服用那种药材么?”
“能。”元宝眼睛一亮:“怎么,那药可是同我父亲的亡故有关?”
君青蓝没有想到元宝竟然这般聪敏,她不过随口问个问题,他居然便能猜出她的用意。但,她并不打算瞒着元宝,于是点点头。
“你家里可还放着那种药材?”
“有,虽然父亲往日将它当宝贝一般收着,却从不避讳我。这东西能帮郡主洗脱冤屈么?”
“或许能。”君青蓝缓缓说道:“但我并不能给你任何的保证,我只能说那会成为对郡主非常有利的一件物证。”
“我这就回家取来。”元宝话音才落,转身就走。
“我随你一起。”君青蓝哪里还能坐得住?
听元宝方才的形容,她心中便已经隐隐猜到了福来所用的药材是什么。若福来经常服用那物,便能解释为何他前胸只有小小一个伤口便会流血不止。但她毕竟没有瞧见实物,并不好下定论。
君青蓝带着元宝,两人共乘一骑,风驰电掣般穿街而过,直奔德化坊。然而,两人才进了大兴市,迎面便瞧见一队锦衣卫马队呼啸着冲来。君青蓝立刻勒马退在一旁,马蹄声声自她面前奔去,君青蓝略垂了眼眸。这些人并不是姜羽凡的手下,她如今这种敏感的身份,还是不要过多与锦衣卫纠缠才是。
她拨转了马头,正要带着元宝离开。耳边忽有马匹嘶鸣声传来,一匹黑色壮硕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在她眼前站定了。
“千户大人?”
君青蓝瞧见马上的刘承风时多少吃了一惊,再没有想到居然能在闹市中与他相遇。
“君青蓝,厂公大人命我传唤你前去见他。”
“……恩?”君青蓝愣了愣,并未立刻将他这句话消化了。
“我真的很奇怪。”刘承风眯了眯眼:“你送给厂公的是什么稀罕的宝物,他拿回去才一夜便说要见你。”
君青蓝脑中有灵光一闪,这才想起是她托刘承风送给刘全忠的东西起了作用。于是,眼底便焕发出一抹荣光出来:“还要多谢千户大人成全。卑职办完事后会立刻前往卫所等待厂公的传唤。”
“呵。”刘承风冷笑:“厂公是什么人?他叫你去,你居然叫他等?”
君青蓝眯了眯眼,瞧着刘承风和他带着的锦衣卫。所以,他们急急忙忙的出发,是为了去端王府找她?阵势是不是太
大了些?莫不是……她送给刘全忠的东西出了问题?
“快着些吧,随我走。”
“可是。”君青蓝瞧一眼元宝:“我现在还有些重要的事情得亲自去办。您看……。”
“锦衣卫中从来只有服从,你有多大的面子敢叫厂公等着?”刘承风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冷意。
“咱们今日可是去不成了?”元宝仰着小脸,拿水汪汪一双大眼瞧着君青蓝说道:“没关系,你先去办事情。等改日咱们再去便是,我不要紧。”
元宝本就长的玉雪可爱,如今刻意做出这么一副乖巧的样子出来,瞧的人心都化了。
君青蓝朝他勾唇一笑:“放心,你的事情也很重要,一定不会耽搁。”
“我把他交给你了。务必给我全须全尾的保护好了,等我回来我要第一时间瞧见他。”
君青蓝猛然间高声呼喝,之后便扶着元宝下了马。瞧着他站的稳当了,便同他挥一挥手,随着刘承风走了。她一点不担心被她丢在街道边的元宝会出什么意外,她相信方才那句话容含一定听的清清楚楚,他自然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相较于元宝,君青蓝更担心的是与刘全忠会面的事情。她进入锦衣卫也有三年了,与刘全忠却只见过一次面。便是在枯井里发现崔泰尸首,刘全忠亲自带人将她抓拿,押回了大理寺的牢房中那一次。只那一次,她便永远不可能将那人忘记。
阴冷,镇静,残忍。这是她对刘全忠的印象。如今自己用计接近于他,凭他的阅历心性,或许早就瞧出了她的心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君青蓝心事种种,并未留意到刘承风什么时候将跟着他的其他锦衣卫遣散了,只他们两个人策马而行。待到她猛然抬头才发现,竟到了个她从前从不曾见到过的一个地方。
他们原来早就离开了大兴市,竟然不知不觉到了青龙区。从她此刻所站的位置已经能够瞧见外三宫巍峨的宫墙。然而,刘承风却并没有带着她往宫门口递牌子,而是带着她自玄武门处拐了个弯,绕道宫门后一条背街上去了。
二人自巷子口进入走了不到十步,前方豁然开朗,竟出现个占地极广的庭院。君青蓝盯着大门匾额上的忠义候府三个字眯了眯眼。燕京城里什么时候有个忠义候?
她朝四下里瞧了一眼,难掩心中惊骇。这里仍旧是青龙区势力范围之内吧!
青龙区是哪里?那是皇城!只有皇上才能居住,寻常人绝对不可随意逗留的皇上的地盘!这里居然建了这么大一座忠义侯府么?这位不为人知的忠义候是什么来历?真真叫人恐惧!
“走吧。”刘承风先下了马,站在忠义侯府高高的石头台阶上,居高临下瞧着君青蓝:“你可真是好运气。整个燕京城,除了我只怕也只有你才来过这个地方。”
“君青蓝。”刘承风冷声说道:“进了这里,你就要做个识大体的聪明人!”
084人皮器具
“卑职……很荣幸。”君青蓝没有说谎,这妥妥是她的心里话。
刘承风抬手推门,这偌大一座忠义侯府竟然没有上拴,他不过伸手一推,门便开了。厚重木门沉闷的开启声叫君青蓝心中颤了一颤。不知为何,在随着刘承风跨过角门的时候,恍惚中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迈入了一个不知名的野兽的大口。
那野兽不但能吞噬她的生命,甚至连她的精神都能给一口给吞没了。进了这个门,从此后便能叫你在整个天地之间消失于无形。
君青蓝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来,直到她瞧见了忠义侯府的主人。
刘承风领着君青蓝进入了忠义侯府最里头的一进院落才停了步。
“前头便是花厅,你自己进去等着吧。我去通禀一声。”
君青蓝点头道一声谢缓缓进入了花厅。这厅堂里飘荡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君青蓝皱了皱眉,总觉这香气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闻到过。那种味道似花非花,如檀香醇厚却比它清甜。这种香味似乎并不属于天下间任何一种香料,虽然好闻却叫她觉得不安。自己却也不知,为何会从心底里排斥这种味道。
厅堂里没有人,她飞快朝着四下里打量着。这屋子里摆了许多烫画屏风,依据烫画主题的不同摆放在不同的位置。有八仙过海,有麻姑献寿,有嫦娥奔月,有大禹治水不一而足。这些屏风上的图案都是千百年来在市井中流传的古老传说,每个传说都由好几幅烫画来共同组成。君青蓝的目光在屏风上滑过,惊叹于烫画的精巧和色彩的逼真鲜艳,更震惊于屏风所用的材质。瞧上去莹润细腻而充满光泽,一时间完全瞧不出用的是什么布料,只觉好看的紧。
而在花厅角落处,则摆了数个造型各异的鼓。有大有小,穿了五彩的穗子。墙上挂着几面琵琶,琵琶上以上好的油彩勾画出栩栩如生的各色鲜花。这屋中的东西竟无一不精美。
君青蓝瞧了那些物件半天才发觉,原来屋中奇异的香气来自于那些精美的器物。她上前几步,正要去仔细瞧瞧这些玩意究竟是以什么特殊的材料制成。忽听身后脚步声响,略带阴柔的阴冷嗓音慢悠悠响了起来。
“原来,君大人也喜欢杂家收藏的这些宝贝呢。”
君青蓝吃了一惊,猛然转过了身去,便瞧见一身常服的刘全忠正站在花厅门口笑吟吟瞧着她。那人一身衣裳乌黑如墨,却用鲜红的丝线绣出大片地狱暗火出来,红艳艳的烧的正旺。今日,本艳阳高照,然而他逆光而站,将所有阳光摒弃在身后,只余一眼瞧不透的黑暗。便显得他一张面孔比霜雪还要白腻,嘴唇却血一般猩红。
叫人瞧着,并不舒适。
“卑职参见厂公……”君青蓝立刻跪倒,然而在对这人的称呼上却犯了难。略一沉吟还是加了句:“参见忠义候。”
“呵呵。”刘全忠低低笑道:“忠义候这名号久不被朝中人提起,连皇上和杂家都快忘记了,不提也罢。”
他这么说便等于默认
了自己忠义候的身份。君青蓝虽然自打瞧见了他便已经猜到了事实,然而得到证实的时候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
在北夏,没有人知道刘全忠是什么时候入的宫,只知道他刚刚入宫的时候不过是个倒夜香的小太监。如今,他不但成了权倾朝野的东厂锦衣卫指挥使,还被封了忠义候?
忠义候不同于厂公,在北夏只有功勋卓越的开国元勋才在建国之初,由圣祖皇帝赐封了侯爵之位。侯爵虽不似旁的官员一般握有实权,却是能够世袭的天大荣耀,在北夏,那象征着身份。
刘全忠,以一个残缺之身的太监,居然被赐封了侯爵?他……有什么卓越的功勋么?
刘全忠并不理会君青蓝内心的波澜,信步在花厅中游走,任由绣满红莲业火的长长裙裾拖曳在地面上,便似行走在滔天的烈焰之中一般。他半眯着眼眸,眼锋在屋中的烫画屏风和乐器上一一留恋。眼底带着狂热的眷恋和喜爱。将红唇微勾着,抹的苍白的面孔上便缓缓浮起几分笑意出来。
“世人瞧见杂家的宝贝大多敬而远之,难得今日遇见知音。君大人的礼物杂家已经收到,等会子你便挑个自己喜欢的带走吧,当作杂家送与你的回礼。”
君青蓝侧目瞧向厅中那些做工精美的器物却迟迟没有开口。不知为何,瞧着它们总觉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这些个屏风得来着实不易。”刘全忠慢悠悠说着,手指在屏风光滑的表面摸索着,眼底带着几分狂热的眷恋。温柔缱绻,情人般的细腻。
那样的深情瞧的君青蓝身躯一颤,忍不住便从心底里升出难以言表的冷意出来。
“自打咱们东厂南北二司成立以来,被打入昭狱之人不知凡几。那些十恶不赦的罪人大多身居高位,内心却险恶而肮脏。这样的人本该堕入阿鼻地狱,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不过,杂家年纪渐渐大了,这么些年瞧见的生死悲欢也实在太多,心肠越来越软。于是,便想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叫他们赎了满身罪孽,留一份美丽在这尘世之中。”
刘全忠的声音低柔婉转,带着满面的悲戚和怜悯。他面庞上本描画着精致的妆容,加之他身形声音都偏于阴柔。冷不丁瞧上去,并不似传说中权倾朝野的冷血太监,倒似个内宅大院里慈悲为怀的贵妇般温柔。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认真倾听者刘全忠的诉说。他始终说着的都是朝中之事,与屏风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杂家便叫人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务必要让他们心情舒畅。只有心情舒畅的人皮肤才会充满弹性又有光泽。”
刘全忠勾唇一笑,手指在屏风边缘划过,冷不丁嘶了一声。君青蓝立刻抬头,这才瞧见刘全忠的手指不知碰到了哪里,指端被割出个细小的伤口来。殷红的血珠子似一粒红豆与他指端浮起。
“厂公!”君青蓝心中一颤:“卑职立刻去传郎中。”
不是她大惊小怪,那可是刘全忠!
那人红豆大的一滴血,足以灭掉旁人一个族!怎么这么
倒霉,就叫他在自己眼前受了伤?
“不必。”刘全忠挥手喝止,将受伤的指尖凑在了自己唇瓣用力咬下,之后便顺势在唇畔上一抹。那人一张唇顷刻间便被鲜血沾染的鲜艳夺目。
“这么点子小伤,何必兴师动众?鲜血是天下间最美妙的味道。”他深深吸口气,神色间愈发的愉悦。
君青蓝瞧的无语。这样的嗜好普天之下也真是没谁了,希望今日能一切顺利。
“咱们继续来聊这屏风。”刘全忠笑着说道:“你可知我这屏风为何色彩鲜艳,经久不退么?”
“卑职不知。”君青蓝低着头,如实回答。
“你未必不知,是不敢说吧。”刘全忠瞧着她,眸色幽深:“你心中若真一点章法没有,本座会对这燕京第一仵作非常失望。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君青蓝抿了抿唇,瞧见那些器物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想法。然而,她并不希望自己想到的东西是真的。但,瞧刘全忠如今的态度,似乎……她想的都是真的。
“卑职的确有个大胆的猜测。”君青蓝声音略略一顿说道:“从屏风的光泽,质感,以及烫画落下的深浅和色泽来瞧。屏风所使用的的材料该并不是丝绸布料当中的任何一种。”
刘全忠微笑着淡淡开口:“所以呢?”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到底还是要将最不愿说的话,亲口说出来!
“卑职以为,是人皮!”
“哦?”刘全忠不置可否挑眉:“何以见得?”
“唯有人皮才能有这样的厚度和光泽,生铁烙之,不糊不破。”
“人在死了以后尸身会极快腐烂,若本座的这些器物真是人皮所制,因何会经久不腐且保持色泽明艳?”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卑职曾听我父亲说过,在先古时期,为保持尸身不腐。死者在入殓前,会用香汤沐浴,再用酒擦洗。这样不仅使尸体变得“香美”,还有一定的消毒作用。再选择合适的地方安葬,能保持尸体千万年面目如生。所以,卑职大胆的猜测,厂公身边一定有了不起的高手,能调制出一种特殊的香料,来保持肌肤离了人体之后,仍旧保持水分弹性和光泽。”
所以,这就是房间里充满奇异香气的原因。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有点……恶心。
“呵呵呵。”刘全忠仰天大笑:“实不相瞒,本座房中不仅是这屏风,连那琵琶,彩鼓都是以人皮所制。燕京传言不虚,君青蓝你的确当得第一仵作,也不枉本座今日特地来此见你一面。”
“多谢厂公夸赞,卑职以为卑职仍旧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君青蓝颔首低语,态度谦卑谨慎。心中却对此刻自己的言论充满鄙夷,能得到刘全忠的夸奖,一定都不觉得骄傲。
“君青蓝。”刘全忠忽然敛了笑容,眼底升出几分阴冷和犀利:“本座的忠义侯府自打建成之日起,你可是百官中唯一一个到访之人。你可千万莫要叫本座后悔!”
085囚禁
刘全忠闭了眼,深深嗅了嗅空气里四散而开的香气。眉目中的阴冷渐渐划开,鲜红的唇畔边缓缓绽开一抹浅笑。
君青蓝只瞧了他一眼便深深埋下头去。千万不要以为那人的微笑是因为心情舒畅,传说中刘全忠笑的最欢畅的时候,便是杀人最痛快的时候。她并不想成为他灿烂笑容下的牺牲品。
于是,君青蓝噗通一声跪倒:“卑职很荣幸能成为厂公手下一员,卑职定然会为了厂公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这话往日在镇抚司的时候总听人说,为何旁人说起来那么流畅,那么理所当然,叫她说起来的时候却这么别扭呢?
“呵。”刘全忠淡笑:“怎会为本座鞠躬尽瘁?你我都是北夏子民,自然该效忠的只有皇上。”
“厂公教训的是。”
刘全忠抿了抿唇,一撩衣摆在主位上就座,半眯着眼眸盯着君青蓝:“你叫刘承风送来的玩意本座很是喜欢。本座很好奇,你那玩意叫什么名字,又是从何处得来?本座将御药房的猴崽子们都聚集了来辨认,竟无一人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君青蓝微微一笑:“那清澈如水的是玫瑰清露,那浅褐色浓稠些的乃是玫瑰卤子。它们制作的手法工艺都很简单,只材料难得。用的是一种西域奇花,叫做玫瑰。”
“玫瑰?”刘全忠沉吟着说道:“本座倒是听说过燕京城里有那么一种奇花,却从不曾瞧见过。那花只有定国公中才有种植。”
“厂公博闻,卑职正是从定国公府中求来的鲜花。”
“哦?”刘全忠眸色一凝:“你如何想到要送本座这样的礼物?”
“卑职在上月时有幸见过厂公一面。”君青蓝略一思量说道:“那会子瞧着公公出汗不止,说话时似乎略有些中气不足。虽然那时正值六月天,暑热难耐,然而厂公的症状还是略微重了一些。加之厂公说话时偶有低咳,却并无痰出。所以,卑职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君青蓝抬起头来瞧着刘全忠:“卑职以为厂公该是过了暑气,但并不十分严重。所以只略微有些食欲不振,精神倦怠。而干咳无痰则说明您体内肝火郁结,不得宣泄。所以,卑职便大胆向姜小爷求来了玫瑰花,做了那两样东西出来。玫瑰花能疏肝解郁,最是对厂公的症状。而玫瑰清露又能美容养颜,使肌肤洁白细腻,容颜永驻。故而,卑职斗胆将这两样奇物送给厂公,还希望它们能为厂公分忧才是。”
“呵呵。”刘全忠勾唇微笑:“瞧不出你小子居然能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可惜了却是个男儿身,若是女子,本座定要将你这七窍玲珑心的美人送到皇上身边去,保你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君青蓝可不认为刘全忠这话是在夸奖她。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就出了周身的冷汗。她若是女子?她本来就是女子!
刘全忠忽然这么说……不会是瞧出了什么端倪出来吧?那可糟了!
“可惜了。”刘全忠咂咂嘴说道:“你却是个男子。”
“正因为卑职是男儿,才能更好的为皇上和厂公分忧,为国尽忠!”
刘全忠虽然松了口,君青蓝却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她并不能判断出刘全忠话中的
真假,松懈了便得死。必要的时候拍拍马屁,表表忠心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好的玫瑰清露和玫瑰花卤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来制作,送给厂公的却只有了一个日夜。只因卑职想尽快给大人排忧解难,便采用了些非常手段缩短了制作的周期。虽然有些效果但比起正常制作的工艺来说,效果会差了许多。待卑职得了空,回去好好重新做一批来,再给厂公您送来享用。”
“恩。”刘全忠点头:“难为你懂事聪明,本座便给你个机会。说吧,你特意送了这些稀罕物件过来,想求什么?”
“卑职。”君青蓝吸口气说道:“希望厂公能允许让卑职插手普宁寺的案子。”
“本座听说,你与端王爷交情匪浅。看来此言非虚。”刘全忠似笑非笑说着,也听不出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人情与官司卑职还是能分得清的。”君青蓝郑重说道:“在普宁寺案发前后,卑职都在现场。卑职自打进入锦衣卫第一天起,便立誓,不能叫卑职眼前发生任何错案。如今,卑职对这案子也有些心得,卑职以为端王府该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此案另有隐情。故而,卑职不愿瞧见无辜的人含冤入狱。但,卑职如今尚在沐休期间,按例并不能接触任何案件。”
“所以。”她郑重朝刘全忠鞠躬说道:“卑职请求厂公,能允许卑职调查此案。以求早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刘全忠眯了眯眼:“你这番说辞,本座并不能相信。你敢说你来此不是为了端王?”
君青蓝抿了抿唇:“端王爷同卑职都是北夏的子民。卑职相信北夏强盛,我们才能安康。卑职此举固然是为了咱们北夏的声誉,当然查清了真相也可让端王府免受无妄之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君青蓝,你真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端王还被软禁在宫中?”
刘全忠的声音中忽然添了几分冷厉。君青蓝吸口气闭口。李从尧自前日上朝后便不曾出过宫门,外界传闻他被皇上留在御书房中议事,刘全忠却直言他是被软禁。他说的话,再不可能会有假。李从尧的境地堪忧。
君青蓝依稀能感觉出皇上似乎并不大喜欢端王府,但勉强能够维持表面的平和。他如今将李从尧软禁在了宫里,不过是因为普宁寺案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不然,软禁怕是早就成了囚禁。
皇上,是想借着这个案子狠狠的打击端王府么?不对!
君青蓝瞧着刘全忠,那人眼皮上用上好的螺子黛描画出深深的眼线出来,显得一双眼睛比暗夜还要幽深。似黑沉沉的漩涡,根本就瞧不见底。
刘全忠可不是个愿意同人攀谈的主。他同自己说了这么多,莫非是想要告诉她,皇上要对端王府动手?
所以,无论这个案子是否能牵扯到端王府,皇上都一定要让它牵扯到端王府么?!
囚禁李从尧,只为了引导百姓舆论。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到了御史台上书,百官请旨,严惩端王府的地步了!
“你是聪明人,本座的意思你定能听得懂。”刘全忠随手将身边一把人皮琵琶取了来,拿修剪整齐的长指甲在琵琶弦上重重拨了一下。
半空里叮一
声响,如同有人拿着锋利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君青蓝的耳朵里,激的她打了个哆嗦。
“啧。”刘全忠撇撇嘴,将怀中琵琶一把丢开了。嫌恶的说道:“琴弦松了,真难听。这些猴崽子,趁本座不在就不仔细调理本座的宝贝,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君青蓝秉着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这魔王不高兴而前功尽弃。
“本座虽然执掌东厂,实际上却不过是个内廷宫人,往日里并不参与朝政。这次的案子皇上钦定由本座来调查,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刘全忠的声音缓慢而悠扬,尽管方才的琵琶琴弦松动,他却还是从中找到了音律。这会子说话的节奏都与方才的音律相合,听上去绵软而低柔。君青蓝却并不敢叫自己被他语声迷惑。
你若对他有半点松懈,下场一定会非常悲惨。
“皇上的用意,卑职并不明白。”君青蓝颔首说着,并不抬眼去瞧刘全忠。
她口中说着不明白,实际上哪里能不明白?
圣祖皇帝建国之初曾非常倚重宦官,那时的宦官在朝堂中拥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在高祖迁都至燕京后,不知为何却大大削弱了宦官手中的权力,并下旨令宦官不得干政。这么些年以来,宦官在权臣势力斗争中无所作为。刘全忠却是个异类。
谁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帮助当今圣上走出北宫夺得皇位,自此后平步青云。东厂彻底成了笼罩在燕京城百官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然而,他实际上并不常与旁人接触。即便是锦衣卫中人也极少能亲眼见到他的面。据说他上了年岁开始沉迷于修仙之道,以修身养性为主。
君青蓝不知传闻是否属实,但不可否认刘全忠是个聪明人。他并不似旁人在权力中欲罢不能继而迷失自己,最终将自己送入险境。他能在权势巅峰时果断收手,甘心退居于幕后。这样的人才能活的长久自在,也更叫人畏惧。
自打他半退隐之后,太师严禄的势力便如日中天,一日日高涨起来。与之相对的则是以国丈张汉举为首的儒生势力。严禄位居太师太傅,掌管内阁,整个六部几乎都在他掌控之中。张汉举则是诗礼传家的钟鼎世家出身,曾在圣祖帝建国后奉旨组建北夏国书院,为北夏培养和选拔人才。数年经营下来,北夏朝堂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曾有过在国书院读书的经历。
张氏一族在学子中的声望极高,国子监,御史台,翰林院以及大理寺都因为这层关系与张汉举交好。尤其在前年,张汉举的嫡长女被选入宫中为后,张家的势力一时间风头无两。
而在张汉举与严禄的斗争中,唯有东厂和端王府没有与任何一方扯上关系。东厂有刘全忠坐镇,自然没人敢打主意。端王府则不同。
虽说端王府自八年前便已经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取得李从尧的支持,凭他在边关众将中的声望,无疑如虎添翼。
如今普宁寺的案子对端王府相当不利,严禄和张汉举只怕都动过心思。而皇上却决不能允许端王府的势力归属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脉。所以,天下间最适合来调查普宁寺一案的便只有看似对权力早已失去了兴趣的刘全忠!
086条件
然而,这种话君青蓝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到刘全忠当面来说。她记得父亲生前总将难得糊涂挂在嘴边。那时她年龄小,并不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现在却不得不佩服这四个字当中藏着的大学问。
于是,她低眉顺眼的站在刘全忠面前,半个字也不肯说。
“本座实际上并不希望锦衣卫插手到这个案子之中。然而,皇命难违。”
刘全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君青蓝听得出这话该是他的心里话。他历经两朝风雨不倒,何其聪明?他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她,这案子碰不得。
“卑职,愿意替厂公分忧。”即便这案子有再多的理由该远离,她都只能选择迎难而上。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同李从尧之间有协议。管州府的灭门案,除了李从尧,普天之下再不可能有人肯帮她。
刘全忠没有立刻回话,将身躯歪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眸懒洋洋盯着自己的指尖。良久方才轻启唇瓣慢悠悠说道:“你有什么能力来替本座分忧?这些年,同本座说这话的人虽不多,你却绝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卑职对这案子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看法。”
刘全忠挑了挑眉:“哦?”
“福来被杀前一日是普宁寺的法会,卑职那日受端王爷所托,护送朝霞郡主前往普宁寺,有幸与她一起参加了法会。那一日并不曾发生任何奇异之事。但,那一日同郡主一起于居士小院中休息的人都中了迷药,卑职亦不能幸免。待我们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然而郡主却失去了踪影。在卑职同端王府的侍卫寻找郡主时,才发现她已经被卷入到了福来遇害案中,并成了最重要的嫌疑人。”
刘全忠半眯着眼眸:“接着说。”
“大理寺少卿苗有信将朝霞郡主带离现场时,卑职曾与她碰过一面。那时郡主神色迷离,行动迟缓,对外界事物反应迟钝。那个状态与中了迷药刚刚醒来时的状态一般无二。所以,卑职有理由怀疑,有人在我们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之后趁院中所有人昏睡的时候将郡主单独带走,并送入到了福来房中,伪造了杀人现场后离去。”
刘全忠听得兴致缺缺,不置可否。
“当然卑职方才所言都是猜测,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当然,卑职手中也掌握了些有用的线索,虽不至于推翻郡主杀人的结论,但至少可以看作是本案的疑点。”
刘全忠缓缓抬了眼,终于在君青蓝谈论起普宁寺案子时第一次瞧了她一眼:“接着说。”
仍旧是简简单单三个字,君青蓝却知道,此刻的这三个字与方才的分量已经不同了。
“案发当日,卑职曾进入到现场查看。当时,福来的尸体以侧卧的睡姿倒在床上,眼睛紧闭,手脚自然舒展,并没有半点挣扎痛苦或是与人搏斗过的痕迹,显然是在睡梦中死亡,死时
没有痛苦。大理寺验尸的结果认为,他是被尖锐细长之物刺破心脉,致失血过多而亡。现场物品中只有朝霞郡主的海棠花簪形状与疑似凶器吻合。加上她被人发现时手中正握着簪子,且双手和簪尾都沾有鲜血,于是便被认定为杀人凶手。”
刘全忠将唇角微勾:“莫非不是么?”
“苗有信说,发现郡主时,她手中正握着沾血的簪子,熟睡与福来的里侧。福来的伤口在前心,且从他肢体的僵硬程度来看,他这一夜始终保持那样的姿势睡觉,直到死亡。所以,若是朝霞郡主以那样的位置和姿态,若想要以手中花簪杀人,伤痕也会留在福来的背后,绝对不可能是胸前。”
君青蓝瞧着刘全忠说道:“或许会有人说,郡主是在与他相对时,正面将福来刺伤。之后再重新回到他身后入睡。然而,这话听起来并不可信。首先,郡主身形纤细,气虚力弱,福来却是个男子。若是当面刺伤,福来自然会反抗,郡主完全没有能够近身的机会,何况伤人致死。而现场的两人,无论是福来还是郡主,都没有与人搏斗落下的痕迹。所以,卑职认定,凶手另有其人。郡主不过是他用来替自己脱罪的替身罢了。”
“本座……。”刘全忠略垂着眼眸,声音和神态都是淡淡的:“可以认为福来才是中了迷药的人。所以,朝霞郡主将他正面刺伤他才会没有丁点的反应,这也是那二人身上并不曾落下搏斗伤痕的原因。”
“毕竟,你没有证据能证明福来身体中没有迷药,不是么?”
“厂公说的是。”君青蓝沉吟着说道:“因职责所限,卑职并没有能仔细查验福来的尸身,厂公所说的怀疑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在卑职没有验尸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假设。但是卑职所言的疑点也是真实存在的,现场的证据并不足以证明朝霞郡主就是凶手。”
“至少,以花簪刺出的细小伤口,并不能导致人血液流尽而亡。这当中一定有人做了手脚,朝霞郡主并不具备那样的实力。”
李雪忆的智力障碍在燕京城中并不是个秘密。若说她能想出什么周密计划来杀死一个人,的确有些抬举她了。
“既然你始终盯着这案子不放,瞧在你送的礼物份上,本座不介意同你分享些刘承风寻来的证据。郡主的脑子出了问题,言行举止如同孩童,这从她杀人后仍旧在案发现场熟睡的行为来看,完全说的过去。而,福来并不是第一次前往普宁寺修葺寺庙。他每次前往普宁寺的时间,恰好与朝霞郡主上香的时间重合。曾有人提起,瞧见过郡主与福来私会。”
“呵。”刘全忠撇撇嘴,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厌恶和不屑:“福来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泼皮,沉迷赌场不可自拔。赌坊之中自来输多赢少,然而,只要福来从普宁寺回归德化坊之后,总能立刻将所欠赌债尽数还清。你以为,这是菩萨显灵赐给了他财运,还是说普宁寺大方的很,付给他的工
钱多的离了谱?”
君青蓝听得皱了皱眉,这当中还有这么多曲折么?原来,法会时并不是李雪忆和福来第一次见面?
“空穴来风,必有出处。君青蓝,莫要以为天下间只有你才拥有聪明的头脑。咱们办案从来靠的不是推测,而是证据!”
“请厂公给卑职一个机会,卑职定然能够找到有利的证据。”
刘全忠冷笑:“你还真是执着的很。本座却不知道,为何要给你这个机会。”
君青蓝吸口气,忽然仰起头来,清眸一瞬不瞬盯着刘全忠:“皇上将这案子交给咱们锦衣卫,自然希望这案子能早些结案。厂公方才说过,您接手这案子实际上颇有些为难。那么,为难的事情便由卑职来做吧。若能将案子破了,自然是咱们北司功德一件。即便不能破,也全由卑职来顶着。皇上若要处置,也只管处置卑职一人便是。”
刘全忠瞧着她,眼底阴沉,唇齿间带着似笑非笑的冷厉:“若是本座要求你即刻离开端王府,自此后与端王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你可能做到?”
君青蓝听得微颦了眉头,再没有想到刘全忠会忽然提出这么个条件出来。李从尧对他的威胁这么大?
“你毕竟是东厂之人。本座手下的人自然该全心全意孝敬东厂,怎么能允许你一心向着外人?”
“卑职……。”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拱手说道:“可以答应。”
李雪忆的案子解决以后,李从尧便得兑现替她借阅刑部旧案卷宗的承诺。等她瞧过自己家案子的卷宗,便也再同他没有瓜葛。端王府是是非之地,远离也是应该的。
“好。”刘全忠抚掌而笑,神色间似乎极其愉悦,轻快的说道:“自今日起,这案子你只管调查去吧。东厂不会有人阻拦你,不过……。”
他眸色一闪:“发现的所有证据,要第一时间来告知本座。”
“是!”君青蓝垂首应和着说道。
“你那玫瑰花的清露和卤子……。”
“卑职回去以后,自会用心调制。待到大功告成后再送来给厂公。”
“好极。”刘全忠懒洋洋靠在了椅背上,将一双眼眸缓缓合了,朝着君青蓝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君青蓝低头道一声是,倒退着出了花厅。才走了没几步便叫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给叫住了,抬手塞了个木盒子给她,说是厂公吩咐给她的回礼。
君青蓝听到回礼两个字就觉头皮发麻,只掀开盒子一角朝里面瞧了一眼。果真瞧见一角细腻柔滑的苍白人皮。于是,手指一哆嗦将盒盖子给盖紧了,向小宦官道了谢,飞快离开了忠义侯府。
直到出了青龙区她才长长舒了口气,瞧着手中端着的木盒子,这口气却怎么也喘不匀了。这哪里是什么回礼,分明是刘全忠给她的警告!
087解禁
这玩意是时刻悬在君青蓝头上的一把剑,提醒她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
若是有一日她违背了,刘全忠很可能会将她也给变成那花厅里的藏品之一。
君青蓝狠狠打了个哆嗦,真是叫人不愉快的奇异嗜好。
“君青蓝,你怎的没打招呼就自己走了?”她身后,刘承风打马追了上来。一眼瞧见她捧在手中的木盒,立刻皱了眉,眉目中尽是冷厉:“怎么,厂公居然送了你宝贝?”
“呵,我从前可真小瞧你了。”刘承风冷冷说道:“只有厂公的心腹才会收到他亲手打造的宝贝。”
君青蓝默了默,这事居然也值得叫人羡慕嫉妒恨?一点都不觉得喜悦是怎么回事?
“君青蓝,你拿什么手段迷惑了厂公。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不然……。”
君青蓝微颦着眉头,刘承风这是要盘问口供呢。刘全忠这回礼可真真大有深意。但……要怎么回答。
“君青蓝!”
君青蓝正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应付刘承风,忽听耳边传来男子悠扬淡漠一道声线。这声音……
君青蓝身躯一颤,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这几日她费尽心思要同刘全忠见面,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批准自己调查普宁寺的案子,最主要的目的,还不是为了他么?
他……出来了?
她猛然回头去瞧。青天白日里的皇城青龙区长街之上,处处皆是金碧辉煌。李从尧不起眼的青顶马车寒酸的异常醒目。此刻,马车就停在她身后,男子修长如玉的手指将车帘轻轻攥在手中。车帘的缝隙里,隐约露出男子一线苍白的肌肤和淡粉如樱的薄唇。
“上车。”他说。
男人只不过说了两个字,便将如玉长指收回,从密闭的车窗外瞧去,连那人半丝面目都瞧不见了。君青蓝实际上并没有瞧见那人的容貌,但她知道,那是李从尧。普天之下,也只有李从尧才能在那惊鸿一瞥之间,叫人从心底里对他的气度风华生出难以言表的敬仰。
“大人,抱歉的很。”君青蓝瞧着刘承风皱了眉,似满面的惋惜,心中实际上却早已经乐开了花:“待改日有机会,卑职再来聆听您的教诲。”
她没有再去瞧刘承风的脸色,即便不瞧她也知道,那人脸色定然不会好看。真没有想到,风光无限的刘承风竟然也有在她手中吃瘪的时候,想一想就……爽的很。
“端王爷,您来的可真是时候。”
君青蓝笑嘻嘻凑在车窗前,声音轻快,神情愉悦:“您且先等一会,待卑职牵了踏雪过来,便同您一起回府去。”
马车里半晌没有动静,唐影则慢悠悠侧过身子瞧着她:“君大人,王爷叫您上车去呢。”
“不麻烦。”君青蓝连连摆手:“我今日骑着马出来的,不必麻烦王爷。”
唐影也不说话,只笑眯眯盯着她瞧,神色竟比她还要愉悦。君青蓝瞧他笑的奇怪,才要询问,忽然便从马车里传来男子淡漠的声音。
“上车。”
仍旧是那两个字,却分明比方才出口时的力道要重了许多。君青蓝听得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忽然觉得冷是怎么回事?
唐影笑容更胜,朝她眨眨眼。王爷的命令可不是那么容易违抗的!
君青蓝垮了脸,自己方才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以为李从尧叫她上车真是为了替她解围的随口一说?他的命令,哪怕是一个字,又什么时候容许人忤逆了?
“我的马……。”
“大人不必忧心,属下等会便会将踏雪系在马车后面。自然将它全须全尾的带回去。”
“那真是多谢你了!”君青蓝暗暗咬牙,终于明白方才那人为何笑的欢畅。他分明是早就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事情,存心要看好戏。
马车里传出咚一声闷响,是李从尧重重敲着案几。君青蓝哪里还敢耽搁,连滚带爬上了马车。
车厢里,李从尧神色却淡漠的紧,将整个身躯的重心都放在了身后的丝缎软枕上,斜倚在车厢里,瞧着手中书卷。君青蓝不过瞧了他一眼,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她并不是第一次与李从尧同车。李从尧是个极其重视仪态之人,从前与他相见时,他总是正襟危坐。举手投足无一不完美,哪里会像今日这般懒洋洋靠在车上。
再瞧他面色,竟比他握在手中的书卷还要白上三分。整个人瞧着,便似个拿白玉雕就的玉像,哪里还像个活生生的人?
“端王爷若是不舒服,便歇息吧,莫要再劳心了。”
君青蓝能够断定,李从尧的身体该是出了问题。虽然他嘴上从没有说过,但自打李雪忆出事以来,他从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这几日又被皇上给软禁在了宫里,只怕日子更不好过。他身子本就虚,哪里禁得住折腾?
“端王身边可带着药?”君青蓝伸手在车中案几上的茶壶上摸了摸,茶水的温度刚好:“卑职服侍您用一次药吧。”
她不会忘记上次李从尧咳血症发作时的恐怖。不是任何一个人,一连数日瞧见从屋中端出清洗沾染了鲜血的丝帕而被染成血水时,还能保持淡定和清醒。
她并不在乎李从尧的生死,然而如今他们已经被双方既得的利益给捆绑在了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在这种时候倒下。
李从尧只浅浅摆了摆手,狭长凤眸里只有波澜不惊的淡漠,冷幽幽瞧了君青蓝半晌。方才启唇说道:“本王要谢谢你。”
“……恩?”这话叫君青蓝有些迷惑,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本王的自由,竟需要你一个门客出卖尊严来换取,真是委屈你了。”
这话妥妥不是夸奖。君青蓝眨眨眼,他在生气?因为自己向刘全忠求助?不至于吧!
“普宁寺的案子皇上交由厂公主审,卑职如今却在沐休期间,按理,并不能插手此案。除了求来厂公的首肯,卑职并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我顺理成章替郡主洗脱冤屈。”
李从尧并没有立刻回话,狭长凤眸里却涌起波谲云诡的幽深。良久似有淡淡悲伤一闪而逝:“本王知你心意,只是……并不愿享受刘全忠的恩惠。”
他在解释?!
君青蓝瞪大了眼,高岭之花一样的冰美人李从尧,居然为了刚才的讥讽来给她解释?不
会吧!!!
她面色太过诡异,李从尧瞧着她,渐渐颦了眉:“雪忆当初入宫时,刘全忠便是月泉宫总领太监。”
君青蓝眨了眨眼,忽然就明白了李从尧的愤怒。
月泉宫是历代淑女小主通过甄选后,尚未正式获得封号时入住的宫殿。也是当初李雪忆在后宫里的居所,更是她噩梦的开端。李从尧该是将刘全忠给当作了造成李雪忆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
所以,他心底里对刘全忠实际上是痛恨的。又怎会允许自己受了他的恩惠?
“卑职幼年时,曾听我父亲说过这么一句话。”君青蓝清清嗓子说道:“天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对于上位者来说,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是共同的利益将人给拉在了一起,所以千万莫要目光短浅的被所谓的恩仇蒙蔽了双眼。”
“呵。”李从尧瞧着她,淡笑:“君老爹竟是如此博学之人。”
君老爹!
君青蓝心中一颤,立刻受了面上笑容。她方才口中的父亲当然不是君老爹,而是她的生父。她将自己身世藏了许久,怎么忽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说了出来?人果然不能太得意!
“王爷说的是。”她半敛了眉目,恭顺而谦恭。
李从尧不过瞧了她一眼便别开了头颅:“你是个聪明人,本王没有瞧错。深陷宫中的确对诸事不利,若非你今日运筹帷幄,本王何时能出宫尚且不知。”
“这也正是卑职心中所想。故而,今日这一趟,势在必行。”
她早在瞧见刘全忠的时候就知道他极其爱惜容貌,于是,她便想到了玫瑰花。她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却不同于北夏其余的大家闺秀。博闻强健,身体力行。那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花木,而那些花木却并非用来欣赏。它们全被母亲给做成了脂粉膏子自用。母亲从不去外面的铺子里买脂粉,只用自己亲手所做的玩意,也给她和父兄使用。养的他们一个个皮肤细腻光滑,容颜俊美。小的时候,她一直认为母亲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不然怎么会用鲜花变出那么些买都买不到的好东西来?
玫瑰花便是她母亲常用的鲜花之一。母亲曾说过,这花的用处最大,能够用于肝胃不和,脘腹疼痛,胸闷呕恶等等。还能美容养颜,减缓人的衰老速度。于是,她便从姜羽凡手中求来了玫瑰花,同刘伯一起,连夜做了一批清露和卤子出来。并附上了详细的功效及用法说明,送给了刘全忠。
果不出所料,刘全忠召见了她。而她全程都只说要查探普宁寺的案子,对于李从尧却只字不提。只因,在普宁寺的案子当中,涉及到端王府的事情非常多。若是李从尧还在宫里,这案子根本无法进行下去。故而,刘全忠定然会想法子劝说皇上让李从尧出宫。
但,她却绝对不能表现出对李从尧一丝一毫的关心,否则,定然会引起刘全忠的防备和猜忌。越是淡漠,他才能越踏实。这是久居上位者的通病。从前, 她在自己府中也算见识了不少。
好在,她有一次成功了。
“普宁寺一案,你同刘全忠说了多少?”李从尧放下手中书卷,慢悠悠开了口。
088端王发病
“虽然有一些,最重要的却并没有同他提起。”君青蓝沉吟着说道。
对于刘全忠她自然也防备的很。一个案子若想查的清楚明白,并不被任何人打扰的话,在正式揭露案情之前,你便不能对外人透漏半个字。
“你的谨慎大可以在本王面前收起。”
君青蓝以为李从尧接下来一定会询问她最近调查的收获。然而,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竟然缓缓闭上了眼,再没有说过半个字。君青蓝亲眼瞧见他苍白的肌肤渐渐变得发青,一分分透明了起来,冰晶一般几乎能瞧见皮肤下藏着的青紫血管。
这个样子!
“唐影。”君青蓝一把掀开车帘,冲着马车外高声喊道:“快一些,王爷发病了!”
她这一声,用尽了周身所有的气力,传出极远。唐影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面上笑容顷刻间消失。只郑重道一声是,将高扬的马鞭重重抽了下去。马车风驰电掣般冲进了端王府。
容喜早已经在府门口候着。待到马车才在街口漏了面,便立刻吩咐人打开到了王府的正门,并撤掉了门闩。唐影直接赶着马车进了府门,一路上不曾停歇,直接将马车赶到了听涛园里。
容喜的脚程自然比不得马车,马车已经停了半晌也不曾瞧见他追过来。君青蓝瞧着李从尧,男人一双眼眸早已经紧紧闭上了。此刻,周身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已经成了冰晶一般的苍白。胸膛迟迟也瞧不见起伏,哪里还能瞧出半点生气?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她不能想象,若是李从尧这时候死了,燕京城中会发生怎样惊人的变化。她缓缓伸出手去,向李从尧鼻端探去。指端便如想象中一般平静,没有半分的气息涌动。而他肌肤的温度却比冰还要冷。
“唐影,来帮忙!”
君青蓝不敢再等待下去,掀开车帘冲着外面一声大吼。与唐影两人合力,将昏睡的李从尧送进了听涛园的寝室当中。
“快去请刘伯来,这里暂时由我看着。”君青蓝在心中思量着处理冻僵之人的方法,一边吩咐唐影去请郎中。
唐影瞧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此刻的君青蓝全副的心思都在李从尧身上,唐影想了想便将要说的话尽数给吞了回去,转身去寻刘伯。
君青蓝则在房中找了最厚实的丝绒被出来给李从尧盖上。又去打了盆冷水,将布巾打湿了为李从尧擦拭手脚。然而,那人的肌肤却始终连半死热气也不曾出现。
“君大人,快住手!”容喜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才进了屋门便急急忙忙一声大喊。
君青蓝被他吓了一跳,握着布巾的手指一颤,回首瞧着容含。眼底带着几分疑惑,她方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了么?被容含以那样的眼神瞧着,忽然好心虚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里叫给奴才便是。您劳累了一整日,还是早些回清露园歇息去吧。”容含语速飞快,顺势将君青蓝手中的布巾给接了过去。
“奴才伺候王爷许久,在他发病期间该做些什么,自然比您有经验。”容喜笑容可掬朝着君青蓝颔首说道:“您只管先回去吧。”
“好吧。”君青蓝半垂了眼眸退了出去。
才到了院子里,便
瞧见唐影引着刘伯迎面走了过来。
“呦,大人这就回去了?”唐影笑嘻嘻瞧着她:“不再多坐会么?属下瞧着您伺候的王爷很周到呢,可比容公公强太多了。”
“唐影!”容含自窗口探出头来,面色微沉:“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等王爷醒了,扒了你的皮!”
唐影吐了吐舌头,朝君青蓝眨眨眼,便领着刘伯进屋去了。
听涛园的道路两旁种了大片的松树。这种植物四季常绿,能长的极高,几乎将整个听涛园都给装点的成了一片浓绿。君青蓝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听着夜风将绣花针一般的松针吹得哗哗作响,竟真如同波涛阵阵。在这七月流火的天气里,竟然觉出了几分冷意。脑中便忽然有灵光一闪。
她猛然转过身去,容含已经点亮了李从尧房间里所有的灯火。暗夜中瞧来,白昼一般的明亮。隐隐约约能从薄纱的窗纸上瞧见屋中众人来回穿梭的身影,瞧上去忙碌的很。
她抿了抿唇,总觉得今日的容含和唐影瞧上去似乎有几分怪异。李从尧病发昏迷,他们方才同自己说话时居然……带着笑?尽管她知道笑容有时候就是一种伪装,然而,在这种时候还能够笑得出来就真的很叫人佩服。
君青蓝缓缓摇了摇头回清露园去了。端王府本就是个奇怪的地方,很多事情你若是认真就输了。
与听涛园的忙碌相比,清露园就显得冷清的过分。自打她入府以来,拒绝了李从尧拨给她的下人。整个清露园中只有她和容含居住,如今虽然添了个元宝,却仍旧没有几分热闹的人气。
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瞧见屋中的灯是亮着的,才要推门进屋。迎面却起了一阵风,携裹着巨大的冲击力朝着她撞了来。君青蓝才要退开,眼角余光瞧见容含抱着剑站在院中花树下冷冷瞧着她。于是,便卸了周身力道,任由小小一个肉丸子冲进了自己怀中。
“大人,您怎么才回来?元宝想死你了。”
孩童稚嫩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似三月里新发的绿草,搔的人心尖都是痒痒的。君青蓝低头瞧去,元宝仰着肉嘟嘟一张圆脸,将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水汪汪的。
元宝本就长的粉妆玉琢,又刻意做出这么一副委屈可爱的姿态出来,瞧的人一颗心立刻就能化了。然而,君青蓝的心没有化,侧首饶有兴趣盯着他瞧。
元宝瞧她没有反应,便将一颗头颅靠在她腿上,小狗一般蹭着:“您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元宝真的很担心呐。”
君青蓝嘴角不可遏制的一抽,元宝是个乖巧的人?开玩笑呢!
“松手!”她将膝盖一曲,让他的面颊离着自己远了几分:“你这姿态用在海棠苑就行了,不必在我眼前来用。”
许是她声音太过清冷,许是方才她那一下用力过大,元宝竟真不再往她身上扑来。站在离她三步之遥半垂着头颅瞧着她,大眼睛里面分明噙着两泡泪。
容含皱眉:“心情不好,何必拿孩子撒气?”
君青蓝眯了眯眼:“你哪只眼睛瞧出我心情不好?”
容含冷哼:“两只眼睛。”
“说明你眼神不好。”君青蓝淡淡说道:“我的心情不是不好,是很不好!”
容含身子一趔趄,手里抱着的剑险些坠地。君青蓝并不理他,仍旧瞧着元宝:“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元宝的声音细弱蚊蝇,将一只脚竖了起来,拿鞋尖在地面上画圈。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事情办的不顺利么?”
“你……你怎么知道?”元宝猛然抬起头来瞧着君青蓝,眼底分明带着几分惊骇。
君青蓝抬手。动作很是突兀,力道却并不大。慢慢自他额头划过,轻拂过他整个面颊:“都写在脸上,谁瞧不出来?你若是不想叫人猜出你在想什么,以后要学会控制你的情绪和表情。”
她瞧着元宝的眼睛,认真说道:“便如你方才一般献殷勤,心里面一定有鬼。”
元宝听得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容含皱眉:“他只是个孩子!”
“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君青蓝纠正他说道:“所以,他最先要学会的是怎么保命。”
“我会好好记住。”元宝将小手握成了拳,用力挥了挥。
“怎么回事?”君青蓝不再理会元宝,瞧向容含问道。
她今日出门原本是要带着元宝到德化坊去寻找他所说的那种名贵药材,半路上却被刘承风接到忠义候府去了,于是,她便叫容含带着元宝继续赶往德化坊。瞧元宝方才的表现,今天的事情进行的不顺利么?
容含先是颦了眉,之后缓缓摇头:“什么都没有找到。”
君青蓝眨眼:“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容含将手指缩紧了,怀中的剑抱的更紧了几分:“福来的家里早被锦衣卫搜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君青蓝瞧向元宝:“是么?”
“是。”元宝耷拉着脑袋:“父亲将他的药当宝贝一样收着,往日里碰都不许我碰一下。但我知道,他会将药盒子藏在屋子正中的佛龛后头。”
“我们今日将整个房间都搜查过了,佛龛四周检查的最仔细。什么都没有瞧见。”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有用的东西大约都被锦衣卫拿走了。这事交给我吧,你们不要再管了。”
“大人,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元宝仰着脸,拿水汪汪的眼睛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
“睡觉。”君青蓝淡淡说道:“明日起床以后,让容含教你儒家六艺。”
“什么?!”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同时出声。
君青蓝不在意瞧着容含:“不会么?”
“会。但……。”
“既然会就教吧,我这么忙,莫非教孩子这种事情还要我亲自来么?”
容含狠狠皱了眉。端王府不同于别处,府上的奴才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自打明白事的时候,王爷便会请来先生到府上来给下人们开蒙授学。北夏独尊儒术,儒家六艺他自然学过。但……
学过同教别人学根本就是两码事。他是个暗卫!是个杀手!!要他教小孩?!
他盯着元宝,那人正眨巴双大眼睛也盯着他,纯真美好。容含立刻别开了眼,头好疼!
089道善
夏日的夜晚短的很,然而如今夏至已过,黑暗便一日日的加长了。君青蓝这一夜并不曾真的睡下,普宁寺一案乱纷纷的没有半点章法,李从尧却恰在此时病倒,整个端王府的重点莫名其妙便压在了她的肩头上。
压得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天色微明她便起身出府去了。临走之前她特意在听涛园门口站了片刻。听涛园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却半个人影也瞧不见。没有容喜,也不见唐影。君青蓝瞧了一眼便出了门。
李从尧昨日病发来势汹汹,一夜哪里能够康复?这几日只怕都不会轻易瞧见他,破案子的事儿,稍后再向他汇报去吧。
夏日清晨的街道并不似端王府中一般寂静,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忙碌的人影。君青蓝执着缰绳,将踏雪的速度放到最慢。清眸在街道上芸芸众生身上扫过,心中渐渐生出几分羡慕。这才是最真实的人生百态,虽然忙碌,但他们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这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君青蓝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活下去唯一的信念是替父母兄长伸冤,将五年前那一起震惊整个北夏的大案给查清楚。
谋逆!
她将唇角勾了勾,笑容里皆是讥讽和哀凉。父兄为了北夏和陪都管州府的安定一生操劳,几乎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到头来却落了个谋逆的下场,何其讽刺?他们泉下有知定然是不能甘心的。
所以,即便她对这个世道早已经伤透了心,为了父兄奋斗一生的荣耀,她也只得咬牙出仕,一步步接近燕京城权力的最高峰。她就是要给父兄正名,让全天下所有人都来向曾经对他们的鄙夷道歉。
可是……之后呢?
案情大白以后,她又能干什么?她该去哪里?
女扮男装,冒名顶替,皇上大约该是不能放过她了吧。她唯一能想到的下场便是死!
又有什么关系?五年前她早就该同父兄一起,被血海淹没,被火龙吞噬。
君青蓝垂了头颅。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始终都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孑然一身,人世中的美好和温暖早就同她没有丁点的关系了。
她忽然加快了速度,踏雪绝尘而去,直奔着普宁寺的方向狂奔。君青蓝今天出门极早,到了普宁寺的时候,只瞧见大开的山门,却并没有瞧见往日络绎不绝的香客。她下了马,牵着踏雪一步步拾阶而上,马蹄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哒哒作响,在空旷的山道上传出极远。君青蓝的神识渐渐清明,查清普宁寺案子的真相才是她现今最要紧的事情,旁的事情,并不是她现在该考虑的。
君青蓝将踏雪交给知客僧后,便自行在普宁寺中闲逛。福来的案子发生以后,并未对普宁寺的声誉造成过多的影响。寺庙僧众的作息仍旧与往日一般无二,各个殿堂中依旧香烟缭绕,处处都在展现着千年皇家寺院的辉煌。君青蓝在普宁寺最后面靠近院墙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座大殿,外面被麻绳整个围了起来,大殿中并没有烟火,甚至连灯盏烛
火都不曾点亮一盏。在繁盛一时的普宁寺里,这个大殿特别引人注目。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里该就是当初请了福来过来修葺的那个地方。因为福来莫名的死亡,整个大殿的修葺工作都停了下来。
“青蓝,我就知道你会来。咱们果真心有灵犀。”男人的声音欢快的很,似雀跃的小鸟般热情洋溢。
君青蓝眸色一暗,这个声音即便不用瞧也知道,来的人定然是姜羽凡。再不会有别人了。
“青蓝,你来了多久?”姜羽凡笑嘻嘻走在她身旁,抬手便去揽向她的肩头。
君青蓝将身躯微微一侧,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掌:“刚到。”
“那你可来的太晚了。”姜羽凡并不介意她的躲避,微笑着说道:“我都来了小半个时辰了,你最近可有点懒了呐。”
“这么早?”君青蓝略有些意外,她今日特意一早出门,就是为了躲开进香的信众。姜羽凡往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居然比她到的还早?有点难以相信。
“我这几日就在普宁寺住着。寺里早课的钟声一早就响了,我哪里还能睡得着?”
“你住在寺里做什么?”君青蓝瞧着他,不明所以。锦衣卫的差事什么时候这么轻松了么?
“我知道你对福来的案子有兴趣,普宁寺是你迟早要来的地方。所以,我这些日子都住在这里,想着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能碰到你。怎么样,果真叫我猜中了吧?”
姜羽凡勾着唇角,面孔上扬起灿烂而得意的微笑,满目骄傲。飞扬的神采无一处不在叫嚣,老子就是个神机妙算的天才,快来夸奖我!
君青蓝眼皮子不可遏制的抽了抽,你这么聪明,真叫人……无话可说。
“你等我做什么?”她抬手按向额角,头疼。
“我来帮你。”姜羽凡将胸脯拍的啪啪响:“你乞巧时不就来找我帮过忙么?这案子尚有许多疑点不曾查明,我感受到了你的需要。”
“呵呵。”君青蓝只觉无语,很想问问他,这无与伦比的使命感到底是谁给他的。
“我跟你说,我这几天在普宁寺跟着和尚们同吃同住,真了解了许多别人平日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是么?”君青蓝终于提起了几分兴趣。
“大师,大师。”姜羽凡猛然侧过了身去,飞快挥舞着手臂:“这个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君青蓝。”
君青蓝早就瞧见方才同姜羽凡一同过来的还有个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然而,姜羽凡太过高调和热情。那和尚便始终站在被封闭的大殿廊檐下静静瞧着他们,周身皆是油泼不进的静谧和安详。他明明站在那里,却叫人很容易忽视了他的存在。似乎,那样一个人早就融入了天地之间,与万事万物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他可以像任何一样事物,独独不似锋芒毕露的人。
“这是普宁寺的道善禅师,你该听过他的名号。”姜羽凡瞧着君青蓝眨了眨眼,满面的骄傲。
君青蓝吃了一惊。这个居然是道善?!
普宁寺这一代的方丈的法号叫做同方,寺中各位执事也多是同字辈。镇寺的长老们则是比同字高一辈的庆字辈。道字却比庆字还要高上一辈,道字辈的高僧早已先后圆寂。据说,如今在普宁寺里只有一位道字辈的僧人便是道善,那可是传奇般的人物。
相传,道善是普宁寺广济禅师最小的入室弟子,自幼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成了普宁寺首座。然而,道善与普通的僧人并不一样,他虽心无旁骛研习佛法,但性子却相当跳脱,总能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出来。在大德禅师圆寂火化的时候,他竟然将自己接任方丈的衣钵僧牒尽数都给丢进了火中焚毁。在众人的惊愕中,大笑三声飘然离去。
自此,道善的行踪便成了谜,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一个月前他忽然回到普宁寺,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度厄。那一日距离他失踪时已经三十多年,对于这三十多年的过往他只字未提。众人只能瞧见度厄言谈中对道善的尊重,于是他成了普宁寺的西堂长老。然而,他不管事,不做早晚课,甚至整日里连人影都不见。
这人无论从任何地方来瞧,都不是个合格的佛门弟子。然而,他却是最受人推崇的佛门弟子。
姜羽凡居然……与他在一起?
“大师好。”君青蓝朝着道善躬身行礼。
“假作真时真亦假。羽凡小友,你这朋友相当不错。”道善捻须哈哈大笑。
“我这朋友当然不错。”姜羽凡满面骄傲:“你不知道她破了多少案子。要我来说,她可以称得上是燕京之福。”
“燕京之福?”道善再瞧一眼君青蓝,笑容更加欢畅:“说的不错,或许正是如此。可惜,可惜……”
君青蓝的内心却并不似姜羽凡一般从容。道善的目光便似幽远而广袤的大海,却平静无波,叫人瞧着内心里生不出半分波澜。然而,就是被这样波澜不惊的眼神瞧着,她却再也不能平静。那眼神似能洞悉一切,带着对世间万物的悲悯,对她的悲悯。她是仵作君青蓝,前不久才荣升了总旗,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哪里需要人悲悯?
然而,她内心里藏着的另一个人却是值得人悲悯的。那却是个秘密,她从来不曾对人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他……莫非知道了什么?然而,君青蓝确定,她从前并不曾见过道善。
这老和尚……
“可惜什么。”姜羽凡喝一声:“老和尚,你不要有事没事的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又不是你们庙里头那些个木头,大可不必在我们跟前做出这副高深的模样出来。”
“羽凡小友说的对,老衲能卸下这伪装,真是通体舒泰,一身轻松呐。”道善舒展了双臂,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天气真好,不是么?”君青蓝再瞧着道善的时候,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已经变得如同市井里抱着孙子在膝头玩耍嬉戏的老人家一般,喜气洋洋平凡而普通:“两位小友,咱们去后山烤些野味,如何?”
090明珠暗投
君青蓝吞了吞口水,和尚要吃烤野味?您不是得道高僧么?您不是万人敬仰的太上长老么?烤野味什么的,真的没有问题?
“一瞧你就是个没见识的。”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嫌弃得说道:“我与老和尚前些日子在后山发现了许多松茸,蘑菇,野菜。生一堆火烤熟了来吃,味道好的很。十个珍味斋也比不上,你今天算是有口福了。”
君青蓝眨了眨眼。姜羽凡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组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以理解。僧人饮食起居皆有定时,什么时候也成了这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俗人?
“小友莫要用这种眼神瞧着老衲。”道善拍拍自己的大肚子,哈哈笑道:“和尚也是人,人饿了就得吃饭,这有什么奇怪?佛祖说凡事勿执着,老衲这便是在遵从道法自然的原则,阿弥陀佛。”
君青蓝将嘴唇张成一个大大的哦,今天真真长见识!
“两位稍等。”君青蓝瞧着已经快走到后门处的两人,脸都黑了。忽然这么雷厉风行,真的好么?
“大师可否容我问几个问题,咱们稍后再去烤野味?”
“你这人真扫兴。”姜羽凡皱了眉:“没有听到山上的野味在哭泣么?吃个东西也磨磨蹭蹭。”
瞧着那人眼中愤怒,君青蓝只觉无语,说好了来陪她查案是走心的么?
“你们大约不知道,对于烹饪一道,我还是非常有心得的。稍后咱们到了后山,便由我给大家烤野味如何?”
“善哉善哉。”道善的眼睛立刻亮了,整个人都仿若带了光:“这可真真妙极。小友要问什么,只管说吧。”
“呵呵。”君青蓝低笑。所以这便是所谓的舍得么?想要知道什么与案情有关的价值,就得……给人家做饭?!
“咱们不如,边走边说?”君青蓝瞧一眼被封闭的大殿,这里当然该是最后到达的地点。
“请。”道善让君青蓝先行。
众人缓缓行至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这是李雪忆普宁寺一行,第一个逗留之处。与法会那日的喧嚣不同,此刻的广场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硕大香炉中袅袅的香烟直冲云霄,显得异常寂静。
“那一日。”君青蓝目光在广场四下里略一打量:“朝霞郡主的碧纱橱就在那个位置。”
她抬手朝着广场上某处点了点。
“我们家女眷则在另一侧。”姜羽凡立刻接口说道。
君青蓝点点头:“朝霞郡主距离香炉有三丈远,长公主的碧纱橱只有一丈。”
她凑近香炉,从里面抓了一把香灰出来。灰色的香灰颗粒光滑细腻,水一般自她指缝中流淌而出,却在她手掌上沾染出淡灰色的污渍出来。君青蓝将手掌凑在鼻下深深嗅去,除了悠长的淡香,并没有奇怪的味道。
“香灰有问题么?”姜羽凡也抓了一把灰仔细瞧了瞧:“我立刻装一袋子送回去检验。”
“你装它做什么?”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只觉得奇怪。
“你瞧的这么认真,还不是说明这香灰里有问题?只用眼睛瞧能看出什么来,自然得带回卫所检验去。”
“普宁寺有近千年的历史,香火不断,这里面的香灰不知聚集了多少。你能分清楚哪一把是今天的,哪一把是昨天的么?”
姜羽凡耸耸肩:“这我哪分得清。”
“那么,带回去检验有什么用?”君青蓝无语的很,这人的脑子一时糊涂一时聪明,愁人的很呐。
“敢问大师,这里的香炉,往日都是由什么人打理?”
“这个啊自然有专人打理。”道善不在意的说道:“玄本小和尚是个仔细妥帖的人,每日都会吩咐小沙弥来维护香炉的清洁。”
君青蓝正在心里思量着所谓的玄本小和尚是谁,便听到姜羽凡忽然开了口:“老和尚,你好歹也顾虑下别人的职务吧,玄本师父再怎么样也是个书记。那么一大把的年纪,哪里瞧着像个小和尚?”
“咦,这就奇了怪了。”道善瞧着姜羽凡,满面疑惑:“你称呼我一口一个老和尚,比我小的可不就是小和尚了么?”
姜羽凡被他说的愣了神,挠挠头。总觉得他这话听着牵强,可丁点的错都挑不出来,完全没有毛病啊。
君青蓝对这两人的神奇脑回路彻底无语了。难怪他们能成了好朋友,人以类聚这话说的可真真是没错。
“既然香炉没有问题,你特意来这里做什么?”姜羽凡说不过道善,转头瞧向君青蓝:“你来这一定有问题,快告诉我吧。”
姜羽凡瞪大了眼睛瞧着君青蓝。君青蓝呼吸一凝,有求知欲的男人很可怕。长的好看又有求知欲的男人更可怕!瞧姜羽凡的样子,今日要是不给他说个明白,怕是不能甘心。
“我曾经怀疑有人在香炉的高香中添加了迷香。然而,端王府的碧纱橱距离香炉有三丈,定国公府只有一丈。若是高香中真被人动了手脚,那么长公主一行会比我们吸入的迷香更多,昏睡的时间也更长久。度厄禅师离开燕京的时间在清晨卯时末,定国公府众人在贞容大长公主的带领下亲自前往西德门送行,我们却是在辰时才刚刚醒来。你们之所以能够为度厄禅师送行,正说明了香炉中的高香没有添加迷药。否则,卯时你们根本无法苏醒。”
姜羽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君青蓝暗暗松口气,还好姜羽凡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在香炉前她想到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定国公府一行人没有中迷香,不仅仅能说明香炉中没有被人动手脚,也证明了,他们领到的素斋里也没有被人下药。
那么,幕后真凶的目标果然就是李雪忆了。也只有端王府的素斋里才加了迷药。
“咱们再去别处瞧瞧吧。”
君青蓝转身离开了大殿。普宁寺占地极广,殿堂众多。她走的却不慢,走马观花的穿过重重殿堂。期间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了些寺庙中的日常,渐渐便走至了东院的方丈室。君青蓝并没有进去观看,只远远合十行了一礼。
“也看的差不多了吧。”道善忽然开了口:“老和尚我的五脏庙已经在开法会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安抚他们一下?”
“那便走吧。”君青蓝半敛了眉目,走了这么半日,并没有能够在
普宁寺中发现什么可靠的信息。她第一个转了身,要往封闭大殿所在的后门处走去。
“何必那么麻烦。”道善伸手拦住她去路:“咱们到西堂去,老衲知道那里有一条近路,能直接通到后山。”
“只一条你们得注意。”道善正色说道:“西堂中不止有老衲的禅房,还有几位后辈长老也在那里居住。他们的性子可不似老衲一般随和,你们得注意言行,在那里可不能大声喧哗。”
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寺庙中本就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君青蓝和姜羽凡连连称是,都半垂了头颅,小心翼翼跟在道善身后。
三人进了西堂,道善带着他们自一间间禅房前走过。一转身推开了最里侧房间的门,请君青蓝和姜羽凡进去。
“走吧,这里是老和尚自己的房间,进去以后就不必这么拘束了。”姜羽凡招呼着君青蓝快走。
君青蓝却忽然回了头,清眸在院子里缓缓打量着,眉峰几不可见挑了挑。
“这里有什么可瞧的?赶紧进来。”姜羽凡扯了她手腕,一把将她身躯给拖到了屋中。咣当关了屋门。
道善并没有招呼他们两个坐下,自己走到卧榻边居中而放的禅字挂画旁边,手指在那硕大禅字右下的点上按了下去。房中传出格拉拉一声轻响,卧榻忽然便自两旁分开了,露出黑漆漆一个大洞来。
“随我来。”道善冲他们一招手,自己先俯身进了洞。君青蓝和姜羽凡紧紧跟在了后面。
道善静静瞧着他们都进来以后,抬手朝墙面上一只壁灯抓去,轻轻扭了一下,屋门便快速的关死了。同一时间,黑漆漆的山洞里骤然光华大胜,将脚下道路照的亮如白昼。
“是夜明珠!”姜羽凡吃了一惊,语声里便带着几分颤抖。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是很多的夜明珠!她再也不会想到,在燕京的皇家寺院一间小小禅房下,居然藏了条镶满了夜明珠的地道。夜明珠盛产于沿海地区,而燕京离海极远,即便是皇宫里也得好几年才能从岭南郡送上的贡品里检出那么一两颗的夜明珠,这么一面墙的珠子,得多大手笔?!
君青蓝咂咂嘴,真有钱!
道善捋着胡须瞧着二人,姜羽凡的反应他并不奇怪。然而,君青蓝眼中的平静却叫他多少有些意外。
“君小友似乎对老衲禅房里的秘密一点都不觉奇怪?”
君青蓝将唇角勾了勾:“普宁寺是皇家寺院,第一任主持便是咱们北夏圣祖皇帝的嫡长子。作为皇室中人,谁不会给自己多预备几条后路?这样的地道莫说是圣祖太子的落脚地,即便是普通人家但凡有点权势金钱的,都会预备上一两条,以备不时之需。”
“呵呵,小娃娃还真有几分见识,难怪羽凡小友总在老衲跟前说你的好话。老衲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言罢,他便扭过了头去:“有这些珠子,行路并不困难。你们道路不熟,跟紧了老衲。”
三人在地道中不紧不慢的穿行,君青蓝觉得似乎并没有走多远。眼前便陡然有明亮的阳光刺入,天地间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