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局势动荡(1)
黄金百两。
足以让贱籍之身赎了身且过完下半辈子,即便是性命也可以抵上一搏。
不再等怜筝多说什么,两个下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怜筝朝卫处尹所站的长廊望去,只一眼就沉了面。
她脸色并不好看。
两个下人手下都不遗余力,脸上纷纷都挂了彩,优劣势渐分。
眼瞧着一人将被推进井中,怜筝却突然喊了停,让人将两人分开。
怜筝皱着眉,静静走上前,瞧着两个下人眼红脖子粗的,随即瞥开了眼。
她反身走至郭贺面前,轻声道:“你只瞧两个身形相似的人互相缠打,若是要将人先丢入井中都要扭打片刻,如此身上必然会有伤口。”
怜筝悄然走至尸体前方,缓缓蹲下身,用十三递来的丝帕将于文鸢面上的黄土稍作擦拭。
“夫人面颊四肢都无打斗过的伤痕,另外……”她顺手将十指轻轻擦了擦。
怜筝将于文鸢擦净的手指朝向阳处举起。
“人在活着的情况下堕井,若是清醒的状态就必然会挣扎,一旦挣扎指甲间存有泥沙不可避免;人若昏厥,无意识下窒息,指甲间并不会沾染太多,相对干净,只此一处便能分明。”
“夫人堕井有两种可能性:一、死后抛尸堕井;二、被打晕后抛入。”
“无论是哪种,若能详细验尸,得出具体的结果,才能更好的抓住凶徒。”怜筝起身。
“郭大人若是如于大人一般,拒绝剖尸,下官也绝不勉强,一切都由您自行抉择。”
怜筝神色平淡,仿佛对郭贺能够接受剖尸这点并不抱有希望。
眼下天色将暗,雪也下的越来越大,此刻若草草验尸怕也有所疏漏。
加上,姜女还在瑾王府里等着她。
怜筝转身朝卫处尹派来的手下嘱咐几句。
命人将现场封好,再把尸首打点好抬送去义庄,只等明日再行验尸。
十三跟在怜筝身后,两个人一路出了院子。
至于后头的那些事儿,卫处尹会替她处理好的。
他既然都算计到这份上了,也不会让她白白糟蹋了。
怜筝和十三出了大门,门口已停好了马车。
她朝十三望了一眼,十三略作摇头,转身径直去将他们的驴车驶来。
阿立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临风而立,将手中按照吩咐备好的汤婆子递来。
阿立缓缓垂首,恭敬道:“晟王已备好晚膳,迎木兰大人回府。”
怜筝朝身后瞥了一眼,卫处尹早已行在了后头,眼下已驻足在门槛之内。
“今日我与旧友有约,怕是不能前去用晚膳了,劳烦阿立替我谢过王爷的美意。”
怜筝不等阿立回话,将莲蓬衣拢了拢,侧身朝马车后头那缓缓停下的驴车小跑过去。
卫处尹留在门内,瞧着她一身脚下的雪色如花团般绽开,背影染了几分应有的卓姿。
“主子……”
卫处尹人不动,微微抬了抬手,眯了眯眼:“派人跟着,莫出了事。”
阿立听了这话,沉沉点头,退了下去。
怜筝撩开帐子,正低头进驴车。
刚一抬首,冷不丁被车上坐着的人惊了一跳。
不请自来的人此刻正斜卧在车榻边上,恰好避开了帐子外透进来的眼线。
怜筝连忙放下帐子,将车门关好,意外一笑:“你不是进宫了,怎么在此处?”
他懒懒地坐直,促狭地盯着她笑:“筝筝今日莲蓬衣倒是好看的紧,可为你避了风雪?”
驴车缓缓行驶,速度极慢,怜筝倒是不担心,驴车外头看着小,里头大着呢。
她找了一处舒服的地儿坐下,位置靠近风因燃好的火盆边,烫手暖身正合适。
手刚伸了出去,手背便被他清隽玉色的手掌圈进了掌心。
马车里染着的火炭烧的人直发热。
银狐袖口的边毛擦了怜筝的腕子,弄得她略微有些发痒。
风因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挪到她身边的位置,肩头一沉,他已倚在了她身上。
“我要是再不来,只怕这月余的时间,筝筝都要成别人的禁腐了。”
这词用的稀罕。
怜筝笑了声,侧脸朝他面上一瞥,眼神毫无慌张,“怎么,又听哪个人嚼舌根子了?”
窗关着,话却还是能听得清。
正在冷风瑟瑟中驾着驴车的十三忽然脖颈间一凉,仿佛怜筝正手提着刀,横拉在他的脖颈之上,他下意识地缩了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车内。
“回长京后,筝筝时常不在身边,我知之甚少,甚为心慌。”
风因一声轻叹,眉头略松,不经意间凝了她一眼。
怜筝端坐着,将莲蓬衣拉了拉:“没觉着你心慌。”
风因笑了声,不见轻薄之色,将她暖着的手拉至胸前,面不红心不热:“筝筝再探上一探,定是猜错了,我瞧着倒是心慌得很。”
怜筝将玉手摘回,轻嗔,“没个正经话。”
“筝筝,你的府邸工部已赶了出来,明日便可住了,你何时从晟王的别院搬出?”
“不急。”怜筝端坐着,眉宇间笑意盈盈,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风因皱了皱眉,忽然端坐起身子来,哼了一声,“筝筝!”
“至少要等我吃完了姜女的这顿饭,回去后再跟晟王提起。”怜筝忍不住笑出来。
风因闻言,无声笑了:“看来回头还要向姜女道声谢。”
怜筝挑眉盯他,看他怎么继续说下去。
风因慵懒伸手,将软枕从一旁取来,枕在她腰间。
他这才抬眸,悠闲笑道:“多谢她替我守了娘子的真心。”
“此话差矣。”怜筝敛了几分笑,“我可未曾答应要下嫁与你。”
下嫁?
卫风因斜卧在她肩上,一听这话,连忙伸手捉住她的柔薏,捏了捏她的手心。
“何意,筝筝不肯嫁我?”风因抬眸凝她。
他深吸口气,故作忧伤,叹道:“筝筝的心怕是不在我这儿了。”
怜筝心下一跳,不说话。
贱籍之身在这个朝代怕是难以为妃,以他如今的局势和地位,若是要嫁,怕是难上加难。
风因转眸来瞧她,见她不说话,缓缓松了她的手,眼比海深,叹道:“我不难为你。”
怜筝瞟了眼卫风因寡淡的笑,想将他的手重新牵回。
手指微动,却又生生止住。
风因歪着头,虽难掩失落,却依旧傲然扬眉一笑。
“无妨,我等着。”等着你愿意的时候。
怜筝倚在软枕上,莲蓬衣松拢,听得此语,愣了一瞬。
风因长眉微扬,伸手替她紧了紧衣衫领口。
清颜玉肌,淡淡生香,也难怪迷得住卫处尹。
怜筝见他停了动作,没说话,以为风因是自顾自地生了闷气。
她小心翼翼地敛了神色,定定地望着他,问道:“生气了?”
看着她有几分出神的风因这才瞧见了她眼底的小心,那抹谨慎让他心里莫名一揪。
他悠然探指,将她眉宇间的小褶皱揉开,指腹捏了捏她清瘦面颊。
“你不必对我这样小心,我没有生气,只是…….”
他语气一沉,哑了声儿:“……怕我护不住你,也留不下你。”
正如母妃一般,费尽心思,用尽手段不过是求得夫子平安。
可即便如此,抛弃所有荣宠,甘愿被打入冷宫,却依旧丢了性命。
母妃死前,那是怎样的殚精竭虑,才换了他的苟活。
他又如何不怕,护不住她,也留不下她。
怜筝瞧着他的困落,不由得生了几分无措。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卸下以往那清俊矜贵的躯壳后,他竟是这般惹人心疼。
“不会等太久的。”怜筝犹豫着触了他的手。
风因定定地望着她,眸底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这话下渐渐化作温柔和期待。
“筝筝。”他反手捉住她的小手,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便好好等着了。”
怜筝不出声,红着脸,视线觑向别处,“等着罢,总归不会是别人。”
风因顿时露笑,她这是拐着弯向他表白心意吗?
儿女情长的事情,她总如缩头乌龟一般避着,所幸,有这句话也够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靠的近了,炭火一烤,怜筝这才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石味儿。
她扭过头来,盯着风因瞧了一阵,“你受伤了?”
风因抵在她耳畔,闻言笑了笑,张开双手,“筝筝不如脱了我的衣,好好瞧瞧?”
怜筝定定地看了他半响,伸手过去,见他并无要躲的姿态,又将手徐徐收回。
“你身上怎么染了一股药味?”怜筝问。
风因的手微微收紧,垂下眼帘,叹道:“难得你对我上了心,这味许是在宫里染来的,父皇染了风寒,病势汹涌,故而味道重了。”
刚回长京城便染病了?可当日,怜筝见到卫华,他的身子似乎还并无差到这种程度……
似乎察觉到怜筝的不解,风因捏了捏她的手心。
“父皇年岁渐高,对朝堂之事拿捏得又紧,历年肆求丹药之法,这些年各种丹药也没少用,故而身子骨内里已经虚耗了不少。”
丹药,以前那些史书里想求长生的皇帝最后也没一个得了长生之法。
如果卫华的身子骨已经虚透了,那么六子夺位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紧张。
怜筝坐着没动,任由他拿捏着她的手,轻道:“莫要被沾染了。”
“好。”风因眸生宠溺,温柔如水。
他着实忍不住,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怜筝并未躲开,微微轻颤,耳根子都要烫熟了。
驴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十三偷偷摸摸红着脸听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两个人静下来的时候。
可他一人在外头纠结了半响,生怕扰了二人的好事。
十三不得不在元九戏谑的眼神下,硬着头皮出了声,“主子,到了。”
驴车里传出响动,怜筝撩开帐子出来,下了车,转过身,车上的另一人却没有出来。
风因并未出来,毕竟后头还有尾巴跟着,从驴车里明目张胆地冒出个瑾王,又徒惹风波。
十三一挥鞭,驴车晃晃悠悠地朝瑾王府后门驶去。
怜筝很快就明白了,便自顾自地进了瑾王府。
107 局势动荡(2)
驴车到之前,元九早已将信儿传回来了.
姜女早早就开始忙活,将菜肴都在锅子里热了一遍,眼下回来得正好。
人未进到大堂就能闻见了那股子香味,奔波了一日,怜筝早已腹中空空。
“怜筝!”姜女的手里正端着一盘红烧肘子。
她冷不丁喊了一声,声儿大了些,却不像过去一样羞红了脸。
姜女瞧见怜筝心下可是欢喜的很,端着肘子小步疾走过来。
怜筝四下里一瞧,府里除了管家和守门的侍卫,周围倒是没什么男子。
赛神仙在后头咬着个鸡腿骨头就进了门。
“赛神仙?”怜筝朝赛神仙颔首。
赛神仙朝怜筝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寻了一处椅凳瘫坐,“不必管我,那混小子只让我看了人,我可没等你们的心思,填饱肚子是头等要事,再给老夫一坛好酒就成。”
“怜筝。”姜女抱了怜筝的手臂,悄声道:“这前辈可是怪得很,日日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可为人倒是不错。”
“嘿嘿嘿,老夫耳力不错,莫要嚼舌根子叫我听见了。”
赛神仙假意咳嗽了两声。
姜女浅浅一笑,朝怜筝递了个眼神。
两个人进了烧暖的里屋,屋里头满桌子的菜肴正热气腾腾地冒着味儿。
下人上前取了怜筝的莲蓬衣,露了里头十三的衣服,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像个假小子。
跟进来的赛神仙瞧得哈哈大笑,“有点意思,好端端的丫头怎么日日穿了男人的衣物,我瞧着你倒真有几分胆识,敢验尸破案,倒不知你是否有跟老朽学医的心思?”
怜筝眉头一跳,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风因这小子将我当庸医使了,又是你又是姜姑娘,自己的身子倒不好好调养,我今夜也要出城一趟,你替我将药替他上了。”
元九低头重重咳了两声,朝赛神仙递了个眼神。
“你咳个什么劲儿,我可不替你瞧,自个儿找大夫去!”
赛神仙大大咧咧地喊了两嗓子,随手从怀里掏了药瓶,丢进怜筝的手里。
元九彻底蒙圈了,冷着脸站在门口。
这下场子要怎么圆?
“王爷受伤了?”姜女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话音刚落,风因撩开里屋的帐子,掸了掸大氅上的积雪,朝里头走。
姜女下意识放下手里的菜盘,朝风因快走了几步,伸手去接衣衫。
风因神色淡淡,避开了姜女,将解下的大氅递入婢女怀中,这才笑着朝怜筝望去。
“今日倒是热闹。”
姜女的手生生僵在半空。
她这才忽然醒了几分,有些惊慌地朝怜筝望去。
怜筝自然是瞧见的,在北县的时候姜女就对风因有意。
当时的怜筝对风因无意,为了撇清关系,甚至还做了姜女的半个红娘。
怜筝忙躲开视线,婢女恰好过来摆了碗筷,她连忙低头启了筷子,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口。
风因走到怜筝身旁,入了座,瞧着她夹了块生姜正要往嘴里送,忙伸手拦了她的筷子。
怜筝蹙眉,视线凝过来。
他不由得心中叹了口气,他如何不清楚她那点小心思?
只是她本就三餐不准时,肠胃原就不好,夜食姜对身子可是大伤之物。
风因转手将筷子里的姜片送进了自己的口中,神色未变,淡道:“不错。”
姜女回过神,眸中隐有失落,遮掩着情绪去执了婢女送来的酒壶,坐在了怜筝的另一边。
“北县的桃花醉,可是要尝尝?思乡也好,还能暖暖身子。”
姜女执着酒壶满了怜筝的杯。
“我无妨。”怜筝握了握姜女的手,“倒是你身子骨弱,长京比北县干冷,你可习惯?”
姜女笑了笑,缓缓往自己杯中斟了酒。
“挺好,总能有人陪着,如何不好?”
怜筝一怔,瞧着她的笑倒是生了苦涩。
姜女的病本就是隐疾,创伤后遗症极易容易患上抑郁症,多让人陪着她,主要也是她的意思,可眼下瞧着,姜女反倒是不痛快了。
怜筝接过姜女递来的酒盏,略作犹豫,轻抿了一口。
桃花醉入口甘甜清醇,酒意浓郁却不辛烈,让人唇齿留香。
风因简单吃了些膳食,便找个由头将下人都差遣开了,连着自己也没留下。
两个小女儿家,总有些话该自己藏着听。
仿佛心中藏了事,姜女一杯接一杯,大半壶的酒都添了她的杯里去。
半响,姜女依在怜筝一旁,她还想添酒时,怜筝不得不伸手去拦了她的。
“莫要喝多了,醉了伤身子。”手指玉润,却不及姜女眼角的水珠儿清亮。
姜女眸中隐见水色,对着怜筝苦笑道:“还能如何伤,不过是个破败身子。”
“姜女……”怜筝被这话刺得一疼。
“不碍事,我清楚我配不上瑾王,只要能留在这府里,也是好的。”
姜女低头含了手中的杯沿儿,“我什么都不会与你争……”
“说的什么胡话?”怜筝蹙眉,“你于我、于谢娇娘而言都是无价之宝。”
她何尝不知晓姜女失踪之时曾发生过什么,正是因为知晓,才特意将她带离了北县休养。
“怜筝,我不求名分,亦可什么都不要,你可能许我留在他身边?”
两人脚下烘着火盆儿,满桌的菜肴香气扑鼻,可姜女眼里的泪儿却还是浇凉了怜筝满心的欢喜。
她逃避不了,姜女当初遭遇的这一切,怜筝总觉得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姜女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风因,她如何开口回绝,又有何资格开口?
她自己在这个朝代也不过是个贱籍出身的女子,甚至还比不上姜女。
“你若想留下养病自是该求了瑾王,我如何能做主?”
怜筝低眼,只得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怜筝起身,将姜女扶进怀中,朝外唤来下人。
暖阁里的炭火极热,姜女的脸颊不知是醉的还是烤的,红彤彤仿若胭脂醉。
“怜筝,你可记得小时候六叔做的那个木偶?那时候阿爹刚娶了谢娇娘,我哭着离家误打误撞迷路,来义庄遇见了你,你见我啼哭不止,便将六叔做的木偶塞进了我怀里……”
怜筝还记得,那时候的她总觉得自己还能穿越回现代。
她绞尽脑汁地想回去,自然没想着留下什么东西。
见姜女啼哭,木偶不过是随手送了哄孩子用的。
“木偶做的那样好,你却舍得将它送给了我,从那时起至今我们都未曾分开或是吵闹。”
眼前的水汽模糊了怜筝姣好的面容,姜女泪中含笑,浅笑盈盈。
“我变了,却不希望你变了,可你如今……还能跟以前一样对我吗?”
怜筝一愣,脚下生热的炭盆却是怎么都热不进她的心窝去。
她如何听不懂姜女的意思,又如何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寒冬的夜里,即便炭火这样热,桌上的菜肴也总归有彻底凉透的时候。
外头的婢女听见了里头的喊声,很快就进了屋。
婢女们将醉倒的姜女搀扶起身,缓缓扶着她走向外屋。
“姜女……”怜筝的声轻,唯有姜女听见,回了头。
屋内,静得只能听见柴火噼里啪啦地膨胀声,还有屋外的风声猎猎作响。
“他不是木偶,我不是你。”
她的声儿极轻,却生平头一回这样的坚决果断,毫无犹疑。
姜女有些晃神,热气氤氲间,她瞧着怜筝与那背衬着墙上的美人画卷,仿若一致。
她们到底还是没能避开……
姜女闭了眼,眼底有泪徐徐滑落。
屋子里头聊了什么,风因并不知,也不想知。
他进门的时候,怜筝兴致寡淡地坐在一旁,桌上的菜已经冷透了。
风因唤来元九,将桌上的菜肴撤下,备人去煮了醒酒汤和热粥来。
“若是有话说,便直言了当,莫要躲躲藏藏的。”
风因叹了口气,将怜筝手中的酒盏压下,“我说过,于我你不必小心谨慎。”
怜筝皱眉,手中落下手中的酒杯。
只停了下来,她方觉头晕。
她难受地闭了闭眼,不想说话,敷衍道:“嗯。”
看来想说的话,还是没到万不得已该说的程度。
对于情爱之事,怜筝本就是能避则避、能拖则拖、能躲便躲。
风因不急,她总有避不开、拖不了、躲不住的时候,等那时候,她还是要开口的。
十三从外头敲门进来,抬头瞧了怜筝一眼,低头回话。
“主子,晟王已派了人来传话说是要将她接回宅子,差人送了信给您。”
风因眼眸晦暗不明,瞧不清情绪。
他接过十三手中盖着晟王名玺的信件,停了一会,才缓缓拆开查阅。
信阅完,他面无表情地伸手丢进了炭盆,顷刻燃成了灰烬。
“备车,我送她回去。”他的声儿生冷如冰。
怜筝有些难受地捏了捏眉角,偏头看向他。
暖阁里烛光忽生了暗色,藏在他半边面颊上,她看不真切。
风因让人将醒酒汤装进汤盅里放进驴车,再扶着怜筝上了车。
一路上,他非要将她揽在怀中,说是一路来回颠簸,由他抱着至少也不能磕了哪儿。
怜筝虽有醉意,但也不至于信了这借口。
她倒是不避,由着他抱。
桃花醉的清香悠悠在鼻尖晕开,风因心中荡起涟漪,偏又不得开了窗,只得瞧着她青丝绾绾,醉态清浅。
由着车微微晃荡,半响,风因想着信里卫处尹说的内容,生了几分醋意。
他由着性子将她的身子正过来,凝住了她,声带诱哄。
“筝筝,今夜这桃花醉闻着甚是上乘。”
怜筝不知何意,眼眸微醺,“你不是尝过了?”
“未能细细品尝,故而不如筝筝再让我好好尝上一尝……”
怜筝忽愣,眉梢微扬,刚挑了眉,他的唇却覆了下来……
108 局势动荡(3)
风因身上带着清幽的药石熏香,清浅入鼻。
低懒的呼吸如暖风般拂面而过,挠人痒痒。
她的声儿温软如水,软侬春娇,他忍不住手中的力道大了些,越加深入。
怜筝虽喝多了几杯,神志却清醒着,断断续续的声音支离破碎。
“风因……”
她声如春风,暖软在耳,他懊恼一叹,连忙松了手。
窗外的风雪声藏了车里的喘息,她有面粉夹春色,因为喘不上气有些头晕。
“怕是醉了……”风因低低一叹,那点子定力被这么个小小女子全数击溃。
怜筝声音软喃,闭着眼,嗔怪般浅哼一声。
“筝筝的桃花醉入口香甜,酒意刚柔……”
怜筝羞恼地睁了眼,“休得贫嘴。”
风因低笑两声,偏爱戏耍她,逗笑道:“嗯,我怕是醉了。”
“卫风因!”怜筝气笑了,本就醉了几分,眼下粉面像极了秋日里的红枫叶。
风因长手一揽,将她拥在胸前,深深入怀,“筝筝,你莫要让我等太久了。”
怜筝面颊酡红,忙开了窗散了些暖意,凉凉的风灌进来。
风因蹙眉,随手又关上,“偷凉当心风寒。”
“热。”怜筝回了嘴。
“那就将里头十三的衣服脱了,改天我让人将我年幼时的衣衫送来。”
这话听得怜筝一怔,下意识反驳,“不要,占地方。”
风因深深望着她,眸光生了凉意,莫名地闪了危险的光泽,连带着外头驾车的十三都听得直冒冷汗。
她莫不是想要拉他当个垫背的吧……
“搬来搬去费事。”怜筝忽然又补了一句。
也是,今夜过后,她必然要从卫处尹的宅子里搬出来,此时差人送衣服来做什么。
风因眼底笑意渐生,“筝筝此言有理,倒是我未设想周全,等你新宅入住,我再让十三给你送礼,一柜子的衣物,好让筝筝日日换新,如何?”
怜筝没好气道:“小孩子心性。”
两个人辩嘴了一会儿,风因瞧着她,慢慢拢了拢她的衣袖,生怕透了风。
“我今日去了郭贺和于世镜的府中。”怜筝想起一事来,“这两人是卫处尹的麾下?”
风因淡淡一笑,“为何如此问?”
“随口一问。”怜筝见他神情浅淡,倒不像是愿意提的样子。
“如今朝堂上有四个站派的老臣,除了依旧忠于父皇的那些之外,大多是立嫡之说,大皇子被废,渔翁得利的便是(二皇子)晋王卫宗纪,其次便是昱王之阵,剩下为中立之派,以丞相顾季章和户部尚书于世镜为首。”
“于世镜的夫人乃当今丞相之义女,以这层关系来说,于世镜与顾季章为中立大臣的领头,今日他带你去了,一则为了让你破案站稳脚跟,二则……”风因顿了顿,没继续说。
“于你而言,利弊几何?”怜筝安静地低了头,轻声问他。
风因轻愣片刻,唇角扬笑,低头靠在她的肩上,“与我而言,无妨利弊,你若想做什么,便自顾自地去做,不必避忌我,我无妨。”
他记得她当日在地牢之下替他验了欧阳硕的尸,虽不问不多话,心里终究藏了疑影。
元九自作主张替他拦了怜筝细查碧草,惹她疑心动怒,她却依旧忍了。
“筝筝,若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若我的手中有朝一日染满鲜血,你……可会怕我?”
怜筝抬起头来,“上战场杀敌卫国,如何不双手染血?”
风因说这话的意思并非如此,但是她这样一说,倒让他一时片刻舒心了几分。
“无论你是否染满鲜血,初心始终,亦无妨。”
怜筝说完话,抬眸瞧他。
他眸沉如海,不见眼底,倒映着她的眉眼。
怜筝避了他灼热的视线,转移话题,道:“卫处尹想要笼络这帮老臣?”
风因将她抱紧了些,将如今朝堂的局势一一向她说上几分。
“卫处尹的母妃乃妃位高氏,比起昱王卫高适的母妃董贵妃来说,其家世不够显赫,后宫未处之高位,即便父皇如今扶持,想要登上皇位,却没那么容易。”
“六皇子卫朝楠如今尚未封爵,可他颇受父皇喜爱,其母妃席贵妃之族在朝堂上便能因父皇的恩宠占了一席之地。”
怜筝看了他一眼,听了便问道。
“听来听去,独独漏了一人的名字。”
风因的笑意凉了几分,望着怜筝,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的笑渐渐寡淡。
“我无足轻重,可立可废,有何好说?”寥寥数字,道清了他的局势。
风因甚少提及他的母妃,怜筝辨不出他的情绪,便没再追问。
车很快便停下了,风因捏了捏她的掌心,怜筝抽回,“我到了。”
怜筝不太喜欢别人触她的手,总下意识想收回来。
他不知从何时偏爱玩了她一双手,捏过来捏过去,捏个没完。
久而久之,她也渐渐习惯了。
怜筝将莲蓬衣整理好,揽了帐子准备下车。
“筝筝。”车内的他忽然出声。
怜筝回头,瞧着他眸中温凉,仿佛一个眼神便是那永无宁日的黑夜。
“万事小心,莫要随便离了十三。”话毕,风因含笑撂下了帐子。
入夜后雪下得大了,她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里进了晟王别院的宅子里。
风因这才收了心,命元九替了马车又重新回了瑾王府。
怜筝凡事要紧喜欢藏了掩了不说,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可如今的局势,她知道的越多便越不安全。
与其如此,不如等他羽翼渐丰,护得了她之时,她便可安枕无忧了。
母妃死后,风因曾丧失了一切活下去的**,即便母妃为他争来了边关的兵权,由着父皇将他弃置远处,可那又如何?
生不如死,夜夜噩梦袭来,他生不得,死不得,如行尸走肉般苟活一时。
父皇断不可能遵守着一世的承诺,眼看着将他养成野狼,又如何放心留得下他,威胁着他规划好的一切?
此次长京城,便是父皇为他设好的葬身之处。
无论为谁,他都活不得。
可如今,他要为她活着。
怜筝回了宅子,已嘱咐好了十三把需要的东西收拾利整了,至于她自己也就几身的衣衫和工具箱,没什么可收拾的,唯一麻烦的就是那几大箱的人骨,怕是要劳烦风因帮忙。
刚进了大厅,门外守着一人,不掌灯,闷声藏在门边,惊了怜筝一跳。
怜筝瞧着阿立,有些恼,“你怎么藏在此处,也不亮个灯?”
“主子命人将晚膳送来了,正在外厅候着。”阿立语气不佳,冷声冷气。
怜筝直皱眉,这样的雪天,怎么在外厅候着?
她快走几步,进了厅子,厅子里头正摆了几个火炭盆,暖和不到哪儿去。
卫处尹半依在椅凳里,侧眸去瞧外头的雪花,声音有些凉,“回来了?”
“晟王如何在此,倒是下官待客不周,让晟王久等了。”
她今晚会见友人,出于礼貌也事先跟晟王交代过了,他怎么还是来了?
怜筝瞥了一眼桌上的摆盘,基本都冷透了,怕是硬邦邦的也下不去口。
卫处尹将视线收回来,声携了几分烦闷,却是不冷不热。
他走过来,坐在膳桌前,道:“让下人将撤去内堂,再热上一热。”
话音刚落,外头的烛火已顷刻亮起。
阿立将外头的婢女唤了进来,快速将菜肴重新端走,再一一换了。
“王爷,下官在外头已用过膳食,眼下并不饿。”怜筝还站在一边,未有动作。
“本王吃,你瞧着。”卫处尹冷道。
怜筝只好随着他去了内堂,婢女极为快速地递了杯暖茶来,烫了她的手,甚为舒坦。
卫处尹缓缓侧眸,静静瞧了她片刻,“在瑾王府喝酒了?”
怜筝十指紧了紧,握住杯身,微微一笑:“是。”
“我让你想的你可想好了?”
卫处尹徐徐为自己添了酒,眸底的浪涛藏得仔细。
她微微蹙眉,“不曾想过,也不必去想,王爷自会明白答案。”
“不是说了莫要让本王等久了吗,眼下倒是白等了。”卫处尹将酒一饮而尽。
这酒未曾暖过,一杯下去,冷得刺挠。
酒杯落桌,倏然碎盏。
大厅里已经静谧成片,一时间,二人竟无人开口说话。
怜筝坐在卫处尹的对面,他眸光沉如深渊,肃然凝住她,问道:“你可有心上人了?”
这话问的突然。
怜筝一怔,不知其何意。
她没有答话,神情认真严肃,思索片刻,点头:“有了。”
卫处尹愣住,见她不躲不避,秀姿容颜之上凝满了娇柔。
他似乎从未仔细地瞧过她的眉眼。
雪色衬不过她的肤白,饭菜的热气模糊了她的容颜,瞧进眼底却是无比的清晰。
验尸一绝,断案神速,都由着他从欣赏之色渐渐融了几分私心。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想要将她彻底成为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那一颦一笑,宜喜宜嗔,仿佛都在不知不觉间入了他的眼,深了他的心。
唯有这一刻,卫处尹心中钝疼,像是被一把生锈的匕首一点一点地刺穿了心窝。
怜筝慢慢起身,“王爷,明日下官还要前去提刑司验尸,先行告退歇息。”
“嗯。”卫处尹藏了眼底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离席。
等怜筝彻底消失了,卫处尹皱眉起身,冷道:“阿立,回府。”
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已没了那些存在的必要了。
“主子,那您备好的……”
“不用了,走吧。”
卫处尹面色阴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109 局势动荡(4)
翌日一早,晟王背窗而坐,眼前那碗白玉似的豆花盯了半响却未曾动过。
直到阿立从府外快步走到桌旁,卫处尹这才晃了神。
他轻轻取了一勺,送进口中,淡道:“如何?”
“她已经命人收拾行李,正朝皇上特赐的府邸里去了。”
阿立大清早便受令去别院监视着,已得到消息便立刻来回了信儿。
“嗯。”卫处尹将手中的勺子撂下,彻底失了胃口。
另一端,十三一早就背着两个小包袱,上了驴车,其余木箱让马车运去提刑府,一路还算轻松地就搬换了处宅子。
这宅子是圣上赐下的,虽地处城中僻静之所,但距离提刑司不过百步,倒是方便。
“事儿可办了?”怜筝咬了一口十三买来的菜包,静静瞅着外头。
“办了,萧捕头和莫捕快都已经取了公文去提刑司入了名册,好几日前就已经忙活起来了,也就你偷着病称假,日日不上朝不说,三天两头泡茶馆听戏,都未去提刑司看上一眼。”
怜筝认可地听着,点了头,道:“那先不去府里了,去提刑司,将尸首验了。”
车轱辘忽然停了下来,十三撩开帐子,道:“不如先去府里将包袱放下,换身衣服再去。”
“没什么包袱,丢车里便是,那官服尚未改制,穿了可有可无,先去提刑司,验尸要紧。”
怜筝放了他的帐子,连连催促。
十三一句话哽到嘴边,又只能咽了下去。
若是让主子知道自己多嘴了,怕是又要挨眼刀子了。
车停在了提刑司外头,十三出示了公文,二人这才进了提刑司。
东苑朝如今并设三司六部六堂,御药司、提刑司、清廉司,再设六部。三司六部互相监察,分工明确,倒是为东苑朝的谋才行政之能提高了效率,而六堂则为宫内膳食衣物等为主。
御药司除了在长京城与秀都城为主部,在其余一级县城内也会分设疫点,一旦出现天花、时疫等灾害,便能由中央快速将药剂分发至御药司的分设点,对时疫病人快速隔离。
清廉司独立于所有部门,类似于内阁一般,直接受令与皇上,主要负责对三司六部六堂贪污**的监察,除主要管辖范围之外的所有事务,一律不得干涉,一旦经由六部发现往来,违者立斩无赦。
提刑司主要处理东苑朝内的大小诉讼事务,一旦分设官衙、府衙、县衙断案不公,百姓皆可上京送了提刑司,由提刑使翻案重审,一旦案件有误,为官衙役一律重惩。
三司从当今圣上卫华当政时逐渐设立,不但减免了百姓们的赋税,更是减少了冤案、错案,清了不少贪腐之流。
这时,怜筝才头一回认真瞧了这提刑司。
十二个侍卫端守在正红色的朱漆大门外,高门上悬着一块黑色镶金丝的上好楠木匾额。
匾额之上,更是当今圣上亲笔题字‘提刑司’。
御药司坐北朝南,占地百亩,内设大堂、二堂、案台、地牢等共百间房。
怜筝刚进了门,正穿过大堂一侧的长廊,却不知是谁轻咳了两声,引了她的视线。
她蹙眉,斜看过去,距离不远处的亭子里正坐着一位姑娘。
“阮姑娘慢行。”
项瑜君正坐在亭子里,瞧着望过来的人,侧眸示意阿兰去将她请来。
怜筝微微一怔,没等反应过来的功夫,这阿兰已经走到了前头,道:“我家小姐有请。”
这项瑜君一大早的来了提刑司,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着她,总不可能是来喝茶的。
十三心里直犯嘀咕,却见怜筝回头朝他说道:“去拐角处等我片刻。”
怜筝脚下倒快,不顾了那丫头,径直朝亭子里走去。
项瑜君今日的打扮倒是娇俏,比平日看着更珠光宝气,连带着那些个衣裙怕也都是清一色专门为了她一人做的。
项瑜君心下暗暗打量着怜筝。
怜筝穿的简单,一个女子穿的一身素色,连头饰都不曾有过。
可这样的女子,却偏偏与晟王、瑾王都有了关系。
“阮姑娘,我家小姐乃将军之女项瑜君。”
阿兰皱着眉追上,却瞧着她没半分打算行礼的样子。
怜筝赶着查验尸,不想多说废话。
“项小姐有何要事?”
项瑜君一愣。
她乃皇上亲赐给瑾王卫风因的王妃,这阮怜筝……
项瑜君眉头皱了皱,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带着微笑:“阮姑娘,我是皇上亲赐给瑾王的王妃,如今府中的无论是谁,若想要入府为妾……”
“项小姐怕是误会了什么。”
怜筝草草打断,眉眼皆淡,“我并无半分为妾之意。”
这阮怜筝难不成还想做侧妃?
项瑜君一惊,眉头紧锁,“皇上虽重用女官,但侧妃……”
她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几句话下来,怜筝已经摸清楚了项瑜君前来的意图,大概是想来个正妃风范压一压她。
“项小姐,正妃也好,侧妃也罢,此事都不干我事。我既为官,便有为官者之任。若无事,下官赶着验尸,就不叨扰项小姐了。”怜筝淡道。
话毕,怜筝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阿兰气急,想追上去理论,被项瑜君草草叫住。
“小姐,这人好无礼,亏得您还宽宏大量地愿意让她入府,她倒是蹬鼻子上脸了。”
项瑜君脸色微微苍白,讷讷盯着怜筝远去的身影。
“阿兰,阮姑娘的心性怕是我们来的多余了。”
阮怜筝话里话外之意,都并无半分要争的意思,可偏偏却让她心乱如麻。
项瑜君从八岁被赐婚,等到如今,已年芳十八。
那日,她原是赶去秀都,想见上一见那传闻中的男子,若是不合心意便请爹爹退婚。
她却没成想见了瑾王的矜贵清俊,她对这等了数年的赐婚竟是愿意的。
当日,卫风因弃席而去,与他在马背之上共同离去的少年,不正是方才跟在阮怜筝身旁的人吗?
阮怜筝争又如何,不争又如何?
左不过,她才是皇上赐婚的王妃,区区贱籍而已,如何能争?
那温婉如水的眼眸终究染了几分心慌。
“阿兰,回府,请爹爹向皇上递折子。”
十三藏在长廊外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听雪刺说过,两个女子若为了抢一个男子,别说是大打出手,连杀了对方的心都会有。
一会儿该不会打起来吧?
这可是将军之女,若是让怜筝伤了,得惹多少麻烦。
“你蹲在这儿作甚?”怜筝皱了皱眉,低头瞧着拐角处的十三。
十三窜头朝亭子里一瞧,诧异道:“这样快?”
“说两句话的功夫还要多久,带路,我要去验尸。”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不想去管,也不想去费心想。
十三瞧着怜筝脸色不悦,再没多嘴,一路朝提刑司后头的验尸堂带去。
刚到了验尸之处,怜筝一眼就瞧见了萧北顾和林秋茴。
“卑职参见木兰提刑使。”萧北顾眼中含笑。
秋茴跟在萧北顾的身后,只是那冷艳之色里终于带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
这两人,怕是好是临近了。
怜筝终于露了笑意,没等说上话,莫冬青正端着炭盆从后头冒出来。
“莫捕快。”莫冬青抬头,正对上怜筝,他憨憨一笑,回道:“阮姑娘。”
怜筝所认识的人不多,若是要找自己人,数来数去也不过就这几人。
林捕头家眷都在桃林镇,慕清河又是北县最清廉的父母官,想来想去也就他三人最合适。
“尸首如何?”叙旧的话不多说,当务之急还是验尸。
户部尚书于世镜的夫人胡莞不能剖尸,便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来入手。
萧北顾与莫冬青两人合力将棺木打开,拉着底下的尸布,将胡莞的尸首抬了出来。
怜筝将手套带好,从头开始详细检验胡莞的尸首。
她将手指插入胡莞的头部,从发梢的每一寸都细细抚摸而过,并无发现。
当日,她曾经详细查验过,胡莞的服饰有被拖拽过领口的痕迹,除此之外再无线索。
去除衣物后,也仅仅是重复验过的手腕握痕、腋下反应、指甲的血污和指腹的朱色印迹。
“十三,给我帕子和镊子。”
怜筝忽然有了发现,接过十三递来的镊子,从胡莞的鼻腔和口腔里分别沾了一些黄土。
“胡莞的口鼻面部很可能被人清理过,但是没有详细清理。”
莫冬青却看不明白了,“死者的口鼻为何会有泥沙?”
“难不成死者生前是被活埋致死的?”
怜筝看了眼死者的眼球,检查其余部分后,缓缓摇头。
“活埋的人通常尸体容易呈现痉挛状,双眼球会有点状出血,面容痛苦,头发口鼻唇牙龈都会留存大量泥沙,而死者的口鼻腔里沾染的不多,头发非常整洁,不像活埋窒息而亡。”
她小心端住胡莞的手腕,仔细看着,倏然蹙了眉。
不过一日而已,手上的紫色握痕便比昨天刚死的时候要清晰了许多。
“死者腕骨上的抓痕是一个断指之人,断的是一根大拇指。”
萧北顾神情古怪道:“你是说一个断了大拇指的人?”
“对。”怜筝点头。
萧北顾转身,让莫冬青一起合力开了另一副棺,指了指死者的右手。
怜筝这才忽然想起,胡莞的女儿于文鸢也恰恰是被人切断了一根大拇指。
于文鸢恰恰好是被活埋在井中!
怜筝眸底一沉,快步走到于文鸢的身边,取了她身上的泥沙与胡莞口唇中的泥沙做对比。
外观上完全相似。
这一切太巧合了,巧合的完全不可能是巧合!
110 凶手是鬼(1)
怜筝由萧北顾和莫冬青将于文鸢的尸首启了出来。
于文鸢的死倒是比胡莞要更加的蹊跷。
身上的服饰无一像是她本该用的、穿的,倒像是市井里寻常农妇的衣物。
脱下衣物的时候,奇怪之处就更多了。
秋茴帮着怜筝将于文鸢的衣物脱下,稀稀疏疏掉落的泥沙都沾上了她的鞋面。
“怎么里头也有沙子?”秋茴冷眉轻蹙。
“我看看。”怜筝放下手中的外衣,抬眸去瞧秋茴手中的衣物。
秋茴脱的大多是于文鸢的私密之物,鞋袜、亵裤和肚兜。
“通常鞋袜、亵裤和肚兜都是贴身之物,沾染到的泥沙不会这样多。”
秋茴觉得有道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怜筝瞧着他们都沉默着,做了几个动作,她将亵裤端正,指了几个位置。
“假设被活埋了,衣物从经由外衣的袖口落入内衬里头,但是因为穿的层数多,亵裤的这个位置会被人的大腿两侧紧贴,一般是不会出现泥沙的。”
几个动作下来,一眼就明白了。
十三停下手中的笔,道:“所以这衣服中有泥沙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换过了?”
“非常有可能。”怜筝点头,“而且衣物里外污垢甚多,初步推断,死者是被人刻意换了一件沾染过泥沙的衣物。”
萧北顾双手抱胸,不解道:“那凶手为什么多此一举要为死者换上?”
“通常多余的举动会跟过度杀戮是一个道理,它必然有它存在的意义!”
怜筝顿了顿,道:“对凶手来说不多余而必然要做的道理。”
先放下死者的衣物,怜筝去对于文鸢的尸首详细查验。
胡莞的面颊、脖颈等处都不曾有过伤口,符合胡莞有心疼病史,惊吓致死。
于文鸢却大有不同,她并无心疼病,胸口确有三处刀口,另外除了右手有被切断的伤口,手腕的握痕,以及其他一些高坠伤,最严重的便是一张被刀划花的脸蛋。
奇怪的是,于文鸢的尸斑呈现的是樱红色的。
通常因为煤气或者***中毒尸斑才能呈现这种颜色。
除了尸斑呈现樱红,就连于文鸢的心口处的刀伤,都是不一样的黑红色边缘痕迹。
怜筝想了片刻,道:“十三,将那根断指取来。”
十三将当日那锦盒送上,怜筝对着那根断指细瞧片刻。
怜筝仔细看断指被切割处衔接的皮肉,皮肉的边缘也呈现的是红黑色。
她沉声道:“取银针来。”
“再找只老鼠来。”
随着怜筝的话,十三动作越加利索,这找老鼠着实难为了他一阵。
“我去吧,我昨个儿去地牢里逛了逛,有不少老鼠,我去捉。”
莫冬青哈哈一笑,爽快地跑了出去。
十三松了口气,他堂堂一个验尸官,私底下不过是一个跑堂的。
等莫冬青抓回来一只老鼠,怜筝已用银针探过于文鸢的身子,再缓缓扎入老鼠的身子。
半响,原来还奋力挣扎的老鼠渐渐就停止了动作,死了。
“中毒?”十三看向那根银针,银针并无发黑。
怜筝点头,“尸斑呈现樱红色,确实是中毒,此毒名‘见血封喉’,通常出现在东苑朝外极热的异域之区所有。此毒从毒箭木上所存,外形为白色汁液,一旦沾之必死无疑。”
“如何分辨得知此毒?”
“此毒不含硫化物,银针探不出来,但是中了毒箭木的毒,沾染汁液的伤口会出现红黑色的痕迹,中毒者会出现心脏麻痹,窒息而亡。”
十三一听,脸色忽然有些不对。
怜筝察觉到了,却并未当着众人的面问。
“此毒无解药?”萧北顾生平第一回听说这样的毒药。
“有解药,唯一的解药名为红背竹竿草,极为难寻和分辨。”
怜筝剖不了于文鸢和胡莞的尸,却能将这老鼠的尸首给验了。
“老鼠有急性窒息和心脏麻痹的症状,确是中毒无误。”怜筝道。
“既然如此,为何死者面部的伤口却并无呈现颜色?”十三问道。
“人在还活着的时候,损伤的伤口和创面会有生活反应,比如出血、充血等等。人在死后的皮肉色泽不会有变化,伤口和血液不会出现凝结。”怜筝将老鼠的尸首好好缝上。
秋茴气息一屏,“所以,于文鸢是在死后被人划花了脸?”
死后一刀一刀划破了死人的脸,心怀怨恨者必是深仇大恨了。
怜筝点了头,侧脸看向萧北顾,“你去查查近日于文鸢在府中是否有传唤过御药司的御医或者是有无任何出入府邸中的可疑人物。”
“莫捕快,你去查查胡莞和于文鸢是否有过得罪之人,并且能够熟知异域用药的人。”
“十三……”
她又想将他指使哪儿去!
十三一口打断,没好气道:“除了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怜筝挑眉,“真的哪也不去?”
“不去。”
“好,那你留在这儿查查哪儿能接触到这种毒药。”
怜筝没有为难,笑道:“那我只好一人去户部左侍郎的府上听戏本子了。”
十三:“……”
户部左侍郎的府上也得先有说戏的人,才能有戏本子啊!
怜筝并非去什么户部左侍郎府,而是回了自己的提刑府。
刚进了门,由风因安排的下人便出来将主子迎了进去,里头打点的干干净净,甚为妥帖。
她一个女子,倒是有不少不够细心之处,难为风因这样上了心。
不仅替她安排好了人手,而且上上下下都已打点妥当,不必再操了心。
“可舍得回了?”懒散的熟悉声儿从大堂里传来。
怜筝抬眸一瞧,可不是卫风因正倚在她的堂子里喝茶看书。
“十三,传膳。”
十三终于松了口气,一溜烟儿跑了。
天知道,主子可吩咐了一大早就要将她带来的,偏这会儿都日到中午了。
怜筝心下忍不住一笑,“听着这话倒是生了气。”
“一大早赶来这宅子,没成想宅子的主人不早早来迎接倒也罢了,还撂了所有事务由得我一人全干了,也不知到底是谁的心这样大。”
怜筝听着好笑,“是是是,辛苦了,我陪着你共进午膳可好?”
这哄孩子般的语气,他反倒笑了,“怕是有话求了我,不然也不会想了我,早早便回了。”
怜筝会心一笑,“你倒是懂我。”
午膳传上来,两碗晶莹剔透的米饭和几个配菜,闻着香味,她倒是有点真饿了。
怜筝洗了手,进了屋,挑了个暖和的位置坐下,没等拿起筷子,眼前那白玉似的手便端着两碗米饭,一抬头,风因在她的身旁落了座。
他搁下饭碗,取了帕子将筷子上的水珠儿擦干,又沿着桌递了过来。
风因舀了一碗汤,取了汤匙放入,这才暖声道:“外头凉,喝口汤,先热了胃再吃。”
“好。”怜筝望着风因,徐徐一笑。
等用过午膳,他放下筷子,由婢女取来杨柳枝,用香汤清洗,吐了痰盂,簌了口。
“若想知道什么,日后不必风尘仆仆寻我,让十三去醉仙坊得了消息便给你送过去。”
怜筝喝了口汤,这汤清甜,喝得身子暖暖的。
“倒是稀奇,凡是这些风尘之处,难不成都是你开的不成?”她放下汤碗,看向他。
风因含笑坐在她身旁,半撑着脸,听她这话,眸含韬光。
怜筝避开视线,忽的又伸手取了汤匙,随口问道:“再来一碗?”
“都是。”
寥寥两字,简单、沉重。
筷子在半空骤然一停,怜筝的笑意渐淡。
“为何不继续问下去?”风因的声有些懒,眸里的笑意却分毫不减。
他从未想瞒她,只要她想知道的,无论多机密,他都愿意谈。
怜筝放下手里的汤匙,皱眉,抬头看向他:“你若愿意说,便说,不愿意也可以不说。”
“筝筝,只要你问了,我便愿意说。”
风因浅浅一笑,声有些淡,“可我若问了,你可愿意答?”
他以真心待她,自然也希望她能同等待她。
怜筝却沉默了。
许多话,她答不了,她若答了,怕也只能被人当做疯子。
“筝筝,你可知我的母妃是谁?”
风因的声儿今日格外的柔,仿佛一根羽毛,轻飘飘的。
怜筝静静坐着,抬眸看他,“秦皇贵妃。”
世人皆知,瑾王年幼送军,母毙后翌年封爵。
可世人皆不知,秦皇贵妃之死与瑾王堂堂王爷赐地封爵又有何干系。
“我母亲名为秦,是当年秦家唯一一位嫡女,而秦家更是东苑朝上的大姓士族,秦家曾与卫家皇帝并肩打下的江山,若非卫家,秦家便成皇了,故而秦家乃东苑朝的开国元勋。”
“秦家党羽在朝堂多成祸患,嫁女不过是卫家安抚秦家之法,只因秦家早有篡位之心,父皇为了安抚秦家,便允诺一旦母妃生下男婴,便立之为太子,如此卫家和秦家都能并存。”
“可秦家内乱,我舅舅秦黍狼子野心,对这点并不满足,他大有想将我杀之,再嫁祸给父皇之箱,更是想倾尽秦家之力,圆了他的皇位之梦,而母妃便是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妄想。”
门外雪色明亮,却照不明他眼底的灰暗。
“为保父皇的皇位,她不得不亲手设陷,先是绝了父皇的恩宠,更是多次涉险插手朝政,揽了妖妃之名头,让天下人将矛头对准了秦家,如此下来,大有断了秦家根基之意,最后母妃帮着父皇扳倒了秦家,可父皇却又不得不顺朝臣之意将母妃打入了冷宫。”
话说到这儿,风因眸光渐冷,似有杀人意。
“母妃对父皇情深意重,为其皇位不惜断了自己的前尘,谁能料想,费尽心机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布局,一场本就是虚情假意的对弈。”
111 凶手是鬼(2)
厅里安静许久,怜筝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怕是秦家的意图卫华早早就心知肚明,他既然找不到办法除了秦家,便只能借着秦家嫡女的手,用秦家之势扳倒了秦家,用了秦的心术和筹谋,借力打力。
卫华不但不费吹灰之力,而且更是将秦家的根基毁的彻底。
卫华唯一负的不过是一颗女人的心。
无论是卫家还是秦家,都不曾有让风因活下来的打算,唯一拼了命救下他的,唯有秦。
皇家心术和筹谋本就是以算为计,以命搏命的生存之地。
这也就是为何,风因不但不愿意返回长京,对夺位之争更是避之又避。
风因朝手边取了杨柳枝递给了怜筝,淡道:“我并未有什么可怜的,皇家生存之道,年幼之时就该明白了。”
“嗯。”怜筝接过柳枝,略作洗漱。
风因倒是替了婢女,又是递上香汤、帕子和痰盂,服侍着她洗漱。
“你今日不是为了于世镜和郭贺的事情来找我吗?”
见怜筝半天都没提及正事,向来是听着母妃的事情让她费神了。
风因起身,拉着她坐去一旁的椅凳上,心下叹道:“早知道就不说了。”
“为何不说?”怜筝皱了皱眉。
“说了,筝筝的心便是归不得你自己的了。”
风因懒散一笑,伸手勾了她的下巴,轻轻吻上。
这吻来得突然,怜筝忽怔的功夫,风因已离了她的唇。
“偷得余香,便将这戏文之债互相扯平了罢。”
怜筝羞恼,想去伸手掐了他的腰,没等触及他的衣衫,便被他反手握在掌心。
风因朗笑一声,瞧着她通红满脸的样子,笑意更浓。
“不公平!”怜筝面粉唇红,娇媚一瞪。
“何来不公?”风因笑着,眸眼如春风般暖腻,“不如也由得你偷我的香,我必然不躲。”
怜筝:“……”
见她真生了几分恼色,风因终于正了正身,轻咳道:“你不是好奇于世镜的夫人胡菀与于文鸢二人曾经得罪过谁吗?”
“你又知道?”怜筝没好气道。
“听闻郭贺进京中状元之时,其娇妻更是陪了他入京赶考,后来却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于文鸢这才名正言顺嫁为正妻,满京之人皆唏嘘其妻福薄如纸,又如何不知?”
“若如我所知晓,这些年瑾王更是从未回过长京,长京之事倒是信手拈来。”
怜筝转过头看他,风因并不退避,反倒是含笑凝了她。
怜筝问他的话向来就不多,可是对他的事情却还是上了心,只是藏了掩了不说。
“秦家根基虽毁,但大有人在,屠族之恨,总能让人生了异心。”
轻轻浅浅的一句话,藏了多少人的血恨。
怜筝半低下头,忽然生了几分愧歉,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揭了他的伤疤?
她并不继续说这话题,转了话,“后来如何了?”
风因清楚她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接了话。
“听闻其妻病死,郭贺为表哀思,用的是上等棺木,亲自出殡哭丧,长街皆可闻。”
怜筝皱眉,“若当真如此恩爱,怎么没有遍寻名医之说,突然就暴毙了?”
风因懒懒一笑,“确实是一夜暴毙,其妻葬后不足一月,便迎娶了于文鸢,官升五品。”
死了不到一个月就娶了户部尚书的女儿,连带还升了官,确实有点猫腻。
“其妻何人?”怜筝回身,手肘意外地撞在他的侧腰。
只一瞬,他的眉眼就快速藏了痛意,额间却刹那冒了薄汗。
怜筝忽生紧张,“风因?”
她这才忽然想起,昨日赛神仙曾说让她上了药,偏那时候三人生了尴尬。
怜筝满脑子只想了要避开这些事,却将他受伤的事情忘到脑后了。
“你何处受伤了?”怜筝立即起身。
风因衣襟半敞,见她起身,忙揽了她的手,“不碍事。”
“你若不让我瞧,日后这府里你半步也不许进!”
怜筝声重,面上动了怒,生了恼意。
眼看怜筝是真的怒了,就连门外的元九和十三都听清了这话。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怜筝从屋内冷不丁地喊了十三的名儿。
十三硬着头皮进了里屋,眼前的一幕却不知是看还是不看。
主子正在椅座上倚着,衣衫半解,手上的衣带还在怜筝手中,仿佛她将主子硬摁在座位里,扒了主子的衣衫。
主子的内里还剩下一件亵衣,胸前梨白似的肤色露了大半,肩若圆弧如天上月色。
这幅的美人图般的主子,还是那战场上的杀神吗?
风因瞧着十三的样子,轻轻叹道:“眼睛不想要了?”
“咳咳。”十三红了耳根子,咳了两声,忙低了头。
“将昨日衣衫口袋里的东西给我。”怜筝声音清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风因。
东西都是十三平日里收拾了去的,若当真是药瓶子,十三定是仔细收好了。
十三闻言,从胸前掏出了那个小玉瓶,递给了怜筝。
接着,他便扭头朝天看,省得再看到眼里。
看是看不到了,听却是能听得见。
“把衣服给我脱了。”
十三差点一个更头栽倒在地。
真是生平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奇女子。
不羞不躁,还非要摁着个男子扒了人家的衣衫。
风因的伤口在胸前、后背和腰腹部两处,腰腹部下是从阑尾以上往大腿根处的,半道子的刀口沿到大腿下,伤口已经结痂,但位置总易在行走时撕扯伤口,故而好的慢。
伤口藏在裤下,露了一小节,看不到样子。
胸前的是被匕首刺入的伤口,附有溃烂和烫伤,发过炎,伤势不轻。
后背的伤势入骨,所幸已经结痂,痂口的痕已经深了几分。
他身上还有不少轻轻浅浅的刀痂,新旧叠加,看得让人心慌。
“这药可以不用涂了。”风因想为自己解释一下。
先前的药效果并不甚好,赛神仙这才重新给他开了药。
用了几日,伤势好转,这药他早早便不用了,省得让人抓住了把柄。
她沉默着给他胸前和后背涂好药膏,看向腰腹部的伤口,道:“脱了。”
“筝筝。”风因拉扯着她的手,无奈道:“你可要我连件亵裤都不剩吗?”
“不看怎么知道出没出问题?”怜筝冷道:“讳疾忌医并非好事。”
“这不是讳疾忌医……”
怜筝手执药瓶,仿佛拿了圣旨一般,“你又不是没看我看过。”
风因气得一笑,她是见过没错,那些个尸体上的,她确实也半分都没少瞧。
“我知道长什么样子。”怜筝懒得争,闭了眼,道:“我不瞧,行了吧?”
“你不瞧又如何上药?”
若是不看,涂错了位置,怕是更糟。
怜筝沉默,睁了眼,抿着唇,他这话说的也在理。
她终于松了口,淡问:“你何时受的伤,因何受的伤,为何不说?”
“无妨,不至于伤及性命。”风因伸手去拿她的药瓶。
没等风因触及药瓶,怜筝的眼睛瞪得跟刀子似的快,“不说就脱裤!”
风因忽然笑了一声,“孩子心性,担心了?”
“不担心!”怜筝气得起身,再不看他。
“此刻你若重伤,边关战事起,你负伤上阵也好,推诿递交兵权也好,坐收渔翁之利的不过是晋王(二皇子卫宗纪)和昱王(三皇子卫高适)。”
风因看了眼怜筝,见她气得脸都红了,不由得道:“这些你都不必管,也莫要替我去想。”
这些个龌龊事,他连半分都不愿让她知晓。
“卫朝楠年幼受宠,皇上不会让他出兵!卫处尹在朝堂之上正得势招揽,更不可能担了你的名头!朝中武将多为老将,任何一方替了你的兵权都会势大压君,卫高适在朝堂得势,眼下顾不上你,罪魁祸首便是那晋王!我说的对或不对!”
她字字珠玑,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实处。
风因眸光渐淡,她说的半分也无误。
晋王低敛,办事从暗道过,到底还是对他出手了。
“晋王此刻出手,再将势头撇到三皇子卫高适的身上,二者必得其一。”
怜筝望了眼沉默的风因,见他眼深如海,终于也不再继续逼问。
许久,风因苦涩一笑,心里那点不舒坦的小伤口到底还是被她勾了出来。
“年幼时,他对我最好。”
他在知晓幕后主使是卫宗纪时,又何尝不曾心寒。
“此次,只当是还了债。”
风因见怜筝退去一旁,不抬头不说话不瞧他,自顾自地恼着。
不知道是恼了旁人,还是恼了他,或是恼了自己。
他不由得叹了声:“筝筝莫要动怒,未必会有下次。”
不知过了多久,怜筝终于伸来玉手,摊开掌心,将药瓶递了来。
“入夜便来,后背处我替你上药,你若不来便永远不要来了。”
明知她说的是气话,听在心里还是倏然一跳。
“筝筝。”风因唤她一声,伸手过去揪了她的小手。
怜筝恼着挣扎了两下,忽然想起他有伤,又减小了力道。
风因心里只觉得好笑,手上却不松开,将她拉到身前,揽了她的腰,抬眸瞧她。
“不生气了好不好……”怜筝看了眼风因,眸眼沉沉,到底还是心软了。
“午后若是无事就休息着,碗大的伤口来回走动什么!”
风因松了口气,容颜半抬,瞧着她着急的样子,眉眼含笑。
“得筝筝如此甚慰。”
没等二人你侬我侬多久,只听十三硬着头皮又敲了门。
风因轻叹一口:“何事?”
“主子,提刑司派人来报,城郊大宅里出现一具女尸。”
112 凶手是鬼(3)
后来,十三回了话以后,屋里没了声音。
没过多久,怜筝便从屋子里出来了,她面粉唇红,瞧着便是主子欺负了她。
十三心里偷笑着,却不敢笑出声让人瞪了眼珠子。
怜筝得了风因说的话,便与十三先回了提刑司。
原来是想先去户部左侍郎郭贺的府邸一趟,眼下看来还是要去瞧瞧这女尸是何事。
提刑司外,萧北顾和莫冬青正等着怜筝,等人到齐,便一同再赶去那城郊大宅。
等人到了城郊大宅。
这宅子倒也蹊跷,宅子里还算热闹着,周边都荒凉如漠,竟也有人住。
门外已经围了数位捕快,捕快们都想先看一看这东苑朝头一位女提刑使究竟长的如何。
有人压了东施之丑,有人压了中庸之貌,独独二人压了西施之姿。
等人一来,一群捕快禁不住纷纷一声哀嚎。
莫冬青和十三笑着伸手,将那为数不多的银钱在手上掂了掂,相视一笑,互相拆装成两份塞进了钱袋子。
银子虽然不多,但是赌赢的滋味还是爽的。
“胡闹。”怜筝出声,却是笑了笑,“下不为例。”
捕快们面面相视,笑着互捶了胸膛。
怜筝正色道:“是谁发现的尸首?”
为首的提刑司副使蒋氏上前,朝怜筝作揖。
“在下蒋鸿,发现尸首之人乃看管府邸的管家梁氏。”
“蒋副使,听闻您在提刑司从职几十年,萧捕头和莫捕快还有许多要向您求教之处,若是有何错漏之处,您必是奖惩分明,不必看在我的面上多做忍让。”
蒋副使眸中深沉,态度倒是更尊敬了许多,“木兰提刑过誉,我当仁不让,理应如此。”
怜筝朝蒋捕头微微颔首,再跟着他去见梁氏。
梁氏年近花甲,已是满头白发。
“你何时何处发现了尸首,死者为谁?”怜筝问话梁氏。
梁氏盯了怜筝半响,道:“回禀大人,我乃此宅看门的管家,小住在此,今日去整理宅子,发现几盆花盆的位置摆得歪扭,而且臭气扑鼻,就以为是有死老鼠在里头。小的怕被云娘责骂,便先去搬动,就瞧见花坛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坟包,下边露了一只手。”
“这几日你都不曾进去过?”怜筝蹙眉问。
梁氏心有余悸地看着怜筝问话,摇了摇头。
“云娘平日不喜私房里有人,除了平日打理的下人,谁都不得近了卧房和书房,小的也只是三四日方打扫一回内院。”
怜筝侧首吩咐,“去查查云娘是何人。”
没等萧北顾应下,蒋副使上前答了话:“这云娘莫不是那醉仙坊的艺伎?听闻被赎了身,之后便失了消息。”
醉仙坊?
怜筝下意识回头瞧了一眼十三,十三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醉仙坊的艺伎怕是也不会这样简单的就死在了这无名的宅子。
此时问十三不甚方便,怜筝摁捺下疑惑,继续问道:“这宅子只有她一人居住?”
梁氏望着怜筝,双手微微摩挲,紧张道:“是的。”
怜筝不出声,这梁氏略有古怪。
怜筝朝萧北顾看了一眼,“萧捕头,寻一处厢房让他休息着。”
萧北顾应下,着手去办事了。
“去看看尸首。”
怜筝跟着蒋副使一路进了这宅子。
宅子豪门大院,丝毫不像寻常人家能住的陈设。
行了几条长廊,弯弯绕绕,进了一处较为隐蔽的院子。
院子里种着花草,过了一座小桥才能进了院落。
院落的花草后头堆了一座小小的土包,若是不朝那处里头看,还真是注意不到。
土包的附近有几处脚印较为凌乱。
“有一道脚印的痕迹我们推测是管家的足迹,一路延伸进了屋,此旁两处是我们的人。”
怜筝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看来日后保护现场的事情还是要由萧北顾去打理。
眼下她是有怀疑,不过还是先不说。
不远处藏在院子里的小土包,朝里头的一向垮了半边,露出了一只泛青的手。
怜筝只瞧了一眼,蹙眉紧紧蹙起,她朝十三看了一眼,微微启唇,却并未说上什么。
她看了一圈,土是新的,附近也并未有什么价值的线索。
怜筝命人将土包掘开,将尸首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
尸首刚一出来,附近的几个捕快纷纷惊吓到避开了眼。
这尸首,真是难看,而且夹了臭气,难闻的很。
从服饰上和身形上来分辨,确是女尸无误。
只是这人的面容却是分辨不了,整张脸被划得支离破碎。
蒋副使蹲下身,眉头紧锁,动了动死者的下颌,道:“死者全身僵硬,尸僵已出,应该昨日便遇害了……”
“说的不准确!”
怜筝摇头,眉目皆淡道:“冬日尸僵出现的晚并不稀奇,怎可潦草断定,加之死者身上穿着单薄,尸僵持续72小时完全可能,如此推断死亡时间太过草率!”
此话一出,几个小捕快面面相觑。
蒋副使虽然不是仵作,也不是验尸官,但是他在提刑司任职多年,也懂得一些。
这还是生平头一回有人驳了他的话。
蒋副使皱眉,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语气难免就有了几分生硬。
他忍着不快,道:“卑职愚钝,若以大人之见该当何时?”
“先将尸体用担架子送去提刑司等着我验,莫要触了死者的手脚,以布为板抬上去。”
怜筝顿了顿,望向蒋鸿,淡道:“到时候蒋副使一同来瞧着我验。”
蒋鸿摁捺下心里的不悦,先点头,招呼着手下的捕快将尸首撤下。
怜筝眼下并不着急当场验尸。
一是外头有雪,尸首沾了雪水,怕影响了尸首上的线索,二来现场的环境也不适宜脱了死者的衣物验尸;三则是蒋副使对她并不完全信服,还需要给个下马威。
怜筝既决定了先不验尸,便要先看有无其他线索,她进了这院子的正房,细细看了几处。
入口之处,便能瞧见一女子的画像,江南风姿,花容月貌,想来是这宅子的女主人了。
进了房间,桌面上方搁着半杯茶水,衣挂略微歪斜,床帐的帘子一边垂落在地,床上的褥子都尚未收拾,一双小鞋还放在床下。
她略一弯身,从桌下捡了个物件儿,却放进了口袋。
“死者应该是在睡梦中的时候被人挟持下床的。”怜筝道。
跟着怜筝的蒋副使出声质疑:“单凭床褥如何得知,不能是凶手蓄意伪造现场吗?”
“当然可以。”怜筝并不反驳。
“如果死者并非在睡梦中被人挟持,无论是房内何处,她脚上的鞋子都应该穿在足上。”
怜筝继续道:“尸首裸足且床榻下的小鞋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如果是被入屋行凶的凶手踩得,外头的泥泞和污渍都该留在鞋表,但是鞋面干净,推测是被从床榻下来的死者踩的。”
话音刚落,怜筝上前指了指床榻下那双白色的布面小鞋。
鞋跟和鞋底都有黄泥印,鞋面略有凹陷,鞋表却并无污迹。
不过有一点却让怜筝非常想不通。
云娘若是醉仙坊的人,入夜怎么会一点防备都没有?
怜筝检查过门窗,都没有用过**等物的迹象,难不成是疏忽了?
衣柜里只挂着一半云娘的衣物,脸盆架子上却挂着两条帕子。
“暂且莫要让人接触了屋子里头,在外头好好守着。”
怜筝将事情交代清楚,转身朝外准备离开。
蒋鸿眉关紧锁,“木兰大人,你要去何处?”
“先去趟郭大人府上,你去了提刑司等我回来验尸便可。”怜筝淡淡道。
话毕,再不多说,她立刻与十三赶去了户部左侍郎府。
到的时候,郭贺正在府上,眼看怜筝来了,立刻起身来迎。
“木兰大人怎么此刻来了我府上?”
怜筝凝着他,“怎么,来不得?”
郭贺神情一僵,缓和地笑了笑:“我听闻城郊大宅出了事,大人为何来此?”
“郭大人早早便下了朝,可却在我来之前依旧未换下一身官服,就连脚上的官靴都沾染了和那城郊大宅里一模一样的黄泥渍,敢问郭大人可有话要与下官说?”
怜筝不急不慌,徐徐坐在一处,柳眉轻挑,看着她一探之下,倒是来了个瓮中捉鳖。
“木兰大人说笑,不过是回来的晚些,木兰大人误会了。”
“误会是否我不清楚,您身上的纽扣还有一个尚未扣好,纽扣却不在衣领上了,此刻这东西正在下官口袋中。”怜筝从口袋里取出一纽扣。
“下官猜测郭大人怕是准备脱了衣喝茶,无茶可添,寻不着云娘,却寻见了她的尸首!惊吓之余,留了一串官靴的足印在地,连衣衫都顾不上穿好了,要么郭大人可敢脱了鞋让我验上一验?”
“若是不敢也无妨,城郊大宅外路过那砂砾之地,再瞧上一瞧您回来的车轱辘?”
怜筝见郭贺紧抿着唇,依旧不肯认。
“十三,命人将郭大人刚回来的马车搜上一搜,那宅子里取回的物件儿定是还在里头!”
他不过与她前后脚刚到,那样多的物件儿,一时半会儿又怎么烧得掉!
眼下藏又来不及,定是堆在那马车上,瞅不着又寻不到,上佳之策。
“慢着!”郭贺终于铁青着脸出了声。
他不得不松了口,叹气道:“木兰大人,你究竟要下官如何做?”
“你分明知晓凶手最有可能是谁,却知情不报,你该当何罪!”
怜筝厉声而斥,一掌落桌,惊了满堂众人!
郭贺连忙招手,让下人纷纷退下,仅留了怜筝和她身旁的十三在侧。
他脸色铁青,强压着不知因怒还是惊惧而颤抖的手,端起茶盏,饮了半杯,方好了许多。
“郭大人,过去如何,我不在乎,可人是冲着您来的,命要不要,全看您自己个儿。”
怜筝忽的起了身,大有告辞的意味。
“慢着!”郭贺怒声阻拦,道:“你究竟要如何!”
胡菀和于文鸢的尸首既然剖不得,这云娘的总归能好好验上一验了。
怜筝慢慢转过身,勾唇一笑。
“许我剖尸!允我开棺!”
113 剖尸开棺(1)
怜筝回到提刑司的时候,萧北顾已经将事情都办妥了。
提刑司的验尸台旁,蒋鸿等得都快没了耐性,眼看她回来了,急忙跟着萧北顾出来了。
“大人,可是能验尸了?”蒋鸿十成的耐性,至多只剩了两成。
他倒是想看看,怜筝究竟还有何种办法!
“不急,先去一处地方。”怜筝马上吩咐十三去备下。
于是乎,蒋鸿便被十三先支走了,连带着莫冬青都去忙活了。
等一切都备下,不过是人手拿了一把铁锹,十几个捕快浩浩荡荡出了提刑司。
长京城的百姓皆不知其所以然,还以为何来这样大的阵仗。
怜筝低头上了驴车,跟在捕快们的身后一路去了长京城外的屋祖山。
屋祖山是长京城一块上佳的风水宝地,郭贺将其妻葬在了此处。
到了屋祖山郭贺说的那一处地方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山,怜筝立刻下了车。
凶手其实并非定是此人,但是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首当其冲的便是郭贺的妻子。
先将最大的嫌疑人的疑影清除,方能清了人心的鬼神之说。
或早或晚,迟早要来,不如快快将杂草除尽好办事。
逼问之时,就连郭贺都忍不住心存怀疑,又何止是怜筝一人所想。
一个已死之人,是否真能复仇?
怜筝并未问郭贺究竟发生过什么,只让他许了准她开棺验尸,其他的,自能真相大白。
时间不多,若是彻底黑了天,事儿便难办了许多。
说时迟那时快,怜筝让捕快们包围了那一座坟头,她一身少年衣袖,长发飞扬。
跟着怜筝来的郭贺藏在了那山腰后头,站在半山腰上静静看着。
十三和萧北顾其余备好的仪式快速在坟头前燃了元宝香烛,将请来的主持方丈在坟前进行了祭奠仪式。
满地的纸钱,随着清冷的山风簌簌落了一地,刮擦着刺骨的惊悚声。
等仪式礼毕,只听蒋鸿冷声淡道。
“开坟!”
捕快们纷纷拎起手上的锄头开始刨坟。
天色将暗,天冷地冻,人多办事快,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刨出了棺材。
待棺材面儿被清理干净,捕快们纷纷窃语。
棺材不过三年的功夫,棺盖中央已经破了洞口,周旁还有老鼠正围着洞口转悠。
坟地边上被打了个老鼠洞,这棺材里有老鼠也不稀奇。
棺盖两旁的铆钉并未松垮多少,看似又不像已**的样子。
怜筝举过一旁的火把,朝棺材上的洞口照了照,乌压压地看不清内处。
“起钉!”蒋鸿沉声道。
捕快们听令,纷纷将棺材两边的钉子抽掉。
古怪的是,棺材两旁的钉竟是也没剩下多少,不过五六根的功夫就抽完了。
一前一后两个捕快将棺木抬起,一窝老鼠竟是受了惊,从棺材里乌压压轰跑了出来。
这好端端的棺材,竟是成了老鼠窝子。
实在是晦气的很。
等捕快们将老鼠都赶跑了,以为瞧见的不过是那些个被啃光了的骨架子。
意外的是,棺材里除了老鼠屎、老鼠尿的臭气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压根就没有骨头。
准确来说,这棺材里根本就没有尸体!
在场的捕快们一片静默。
整座山里头可不止这么一个坟,可偏偏挖了具没有尸体的坟,空空的,看得人更慎得慌。
怜筝大步走到棺材边上,蹲下身,仔细瞧了瞧棺材盖上的破口。
有些边缘确实有被老鼠们啃咬的痕迹,但是大部分断口有平滑的和粗糙不平的砍戳痕。
还有些发黑的颜色,辨不分明是什么。
“回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不算无功而返。
捕快们扛着铁楸,互相看了看,却又不敢说什么。
怜筝的驴车在山下等着,怜筝就晃悠在最后头。
捕快们都从前头绕过去了,她这才停在了一处杂草甸子旁边。
她朝远处喊道:“人未死,也不知道郭大人究竟是喜是悲?”
怜筝不想听他再说些什么,走到山下,上了车,关了窗,放下帐子。
十三驾着驴车跟在捕快们后头,又晃晃悠悠地回了提刑司。
驴车里头,怜筝的声音说得清脆。
“将所有捕快都带到验尸台来,既然官儿我都当了,这不得剖尸的规矩也该改上一改了,我今夜就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十三冷不丁替这群捕快捏了把冷汗。
无事献殷勤,十三可不觉得怜筝有这样好的耐心。
不过,只要不是他受罪,别人受罪,他都是乐意的。
怜筝不急着验尸,让十三吩咐下去,等所有捕快都用了晚膳后再来。
蒋鸿和怜筝需要先在提刑司将手续和公文都交接好。
怜筝便吩咐了十三去替她买垫肚之物。
捕快们都不敢喝酒,聚在面摊上一同吃上几碗阳春面。
十三就顺路在面摊旁买了两个热乎的素包和肉包。
肉包归她,素包归他。
捕快里有个阿城,为人心直口快,正吃了两口面,瞧着十三只顾买包子,喊道:“诶,我说你买什么包子,这样小的身板,不多吃些,以后娶着媳妇儿腿都直打摆子!”
话音刚落,捕快们轰的一声全笑了。
十三冷不丁地瞥了他一眼,“嗯,一会儿你们离我远点,我今日没带换洗衣服。”
正打算吃面来的萧北顾一听这话,忽然有了几分感觉。
萧北顾默默让伙计不用煮了他的面,转身去隔壁买了两个素烧饼。
等所有人都吃完饭的时候,怜筝和蒋鸿也正好忙完。
“蒋副使,义庄内可有无人认领即将焚化的尸首?”怜筝问道。
蒋鸿一愣,“有是有……”
“萧捕头,劳烦您和十三一起去一趟。”
见怜筝并无犹豫之意,萧北顾在心中暗叹,好在方才是买了烧饼。
捕快们摸不清头脑,只得跟在怜筝身后进了验尸台。
怜筝还需改动验尸台的陈设,正好命了这些捕快。
她下令将一处主石台搬到了房内中央,中央用青石板再垫衬高一些。
最后把原来台子上的尸首都放回棺木,还有一具今日抬回并要验的尸首先用白布盖着搁到一边的台子上。
捕快们站在台子下方,站成两排,前排由矮人站,后排高个子站。
“莫捕快,麻烦您去再燃两盆炭来。”怜筝微微一笑。
这笑却让人看得莫名的心慌。
等怜筝都部署好了,十三和萧北顾已从义庄搬了一具尸首回来。
没等尸首进门,一股腐臭味先从门外飘来了。
萧北顾和十三手上都学着怜筝戴着素布手套,十三还戴着白布蒙面。
鸡贼的是,萧北顾和十三的口中都含了生姜。
虽然事先已经将炭盆的祛味丸都熏了,但是这味道依旧还有上一些。
“赌场里的一个赌徒,还不起债务被其中一个债主连捅了数刀,凶手并未伏法,但是尸首放了数日却无人认领,再等几日便被火葬了。”
这样的尸首通常是没有亲属者或是外来者,焚化后将骨灰留存,以便日后有人来领。
验尸室的前后两处都是通风的,以便排除臭气。
冷风呼啸而过,吹得台下的捕快手脚都凉了下来,心里渐渐发毛。
“若有不敢看的,眼下可掉头就走,若是看了的,要吐搁外头吐。”
淡淡的一句话,激了满堂的捕快们竟无一人出声要走。
十三心里一阵汗颜,果然还是不要惹她的好。
撩开尸布,死者的衣服还穿着秋日的服饰,衣衫已被血渍冻成硬块,裤腰裤裆都染了血。
“脱了。”她这话说的干脆,办事倒也干净利落。
十三却伸手,硬是揪住了那条亵裤不撒手。
平日主子在也就算了,眼下是要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盯着男人那档子瞧吗?
怜筝瞥了十三一眼,两人静默着,屋内也悄无声息。
僵持片刻,十三依旧不肯松手,捕快们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蒋鸿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尸首,“尸首一看便是被人用刀捅死,木兰大人何必再验?”
“凶手抓到了?”
“凶器找到了?”
“哪一刀是致命伤?”
“一问三不知,竟还敢焚了尸首,你居然还问我何必再验?”
怜筝清冷之眸朝下一扫。
“抓不住凶手,其罪之一!分不清关键,其罪之二!置之不问,其罪之三!”
怜筝伸手抓过一旁的解剖刀,一刀划开了死者的亵裤,丢在一旁。
十三脸色铁青,气恼地丢了手里的半片亵裤布子。
没等十三走上两步,怜筝一刀划开死者的胸腹部,快速地分离着死者的胸部肌肉组织。她下刀极快,将死者的胸部一点一点打开。
“十三,你和萧北顾将死者头颅锯开!省时。”
等嘱咐完那边,怜筝自顾自地继续解剖。
当腹膜被打开的时候,涨了气的肠子哗得一下涌出来,白花花的一片。
几个震惊到口唇皆张的捕快,一下子没忍住,连忙捂唇冲出了验尸地,吐倒在外。
蒋鸿强忍着恶心,将视线悄悄挪开。
他几十年间看过那样多的尸首,却是生平头一回,看见了剖尸的,也是一阵作恶。
“死者身上有多处划伤,但共被刺入九处,致命一处在左胸前,刀上有卷刃,且从窄到宽,初步判断是一把约长三寸的匕首。”
蒋鸿不可思议道:“如何判断刀有卷刃?”
怜筝指了指刀伤的位置,用手稍微掰开些,看得人头皮发麻。
“捅了死者九处,刀有卷刃一点也不稀奇,但是你看这里,每一处伤口的皮肉有裂开的皮瓣,每处都有,说明这匕首是死者贴身用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有不少细小的崩口,并非因为捅了死者才开刃的。”
“加上匕首的窄度和宽度磨损程度一般,凶器应该是凶手经常用的。”
114 剖尸开棺(2)
下堂有一个捕快正吐完,趴在门槛上歇息,举起手,弱弱地喊了一声。
“死者与一个杀猪的屠户有过口角,他确实随身携带着一柄割肉的小匕首,我瞧见了。”
怜筝抬眸,对着说话的捕快道:“当时为何不捉他?”
“并无人证物证凶器,他说当日在酒馆喝酒,掌柜的亲眼见他走的。”
怜筝蹙了蹙眉,先不说看法,转手去瞧十三打开的颅骨,并无异常。
切开颈部,她仔细看了看:“舌骨没有骨折,甲状软骨有出血,被人掐住过脖子,另外下腹腔表面皮肉有生活反应,推测有人是骑在了死者的身上,朝下刺去……等等……”
“凶手是左撇子。”怜筝抬头问方才的捕快,“那屠户是左撇子?”
蒋鸿瞥了一眼尸首,眉关紧锁,“是!”
“批下公文立刻去抓,证据有了。”怜筝指了指刀口的切面。
“伤口从左上朝右下刺,若是反手刺通常会积在左侧,右侧不会出现这种伤口,所以凶手必定是左撇子。”
将起案子的尸首验的差不多了,怜筝让十三去把外头的捕快再喊回来。
捕快们的脸色都煞白得如同刷了漆一般,怜筝头也没抬,道:“注意细节,便是当捕快的好手,你们都该好好看看,以后仵作若是不够用,好歹也能多学点,应个急。”
捕快们一看怜筝手上拿着的脏器,脸色变得铁青,七倒八歪地扭头又吐去了。
十三怜悯地看着满堂的捕快吐的吐,跑的跑,装瞎的装瞎。
折腾的差不多了,怜筝便将脏器放回了死者的腹腔。
怜筝低头自顾自将尸首缝上,“明日派人将嫌疑人捉回,匕首的窄宽都还算能用,重新打一把至少要花上一钱,即便丢了,看你们没抓住他,也可能回去捡了。”
蒋鸿张了张嘴,“他还拿着杀人的刀去杀猪?”
“有何不可?”
怜筝回头看他,笑了笑:“我还见过杀了人喂猪,将吃了人肉的猪卖给人吃的呢!”
蒋鸿眉头猛地一跳,她说的就是酒馆里那些说书人说的……
他忽然一阵反胃,连忙闭了眸,连连朝后退了两步。
“想去捉拿凶手的人先回去,还有谁想留下来再看,大可自便。”
愿意留下来的捕快最后只剩了萧北顾、莫冬青和十三,提刑司的仵作也告辞了,只剩下蒋鸿忍着恶心,愿意留下来。
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怜筝将验完的尸首缝好,之后由看庄的人处理了。
怜筝来到云娘的尸首的旁,掀了云娘的尸布,露出了脏得不成样子的泥黄色尸体。
“打桶水来。”
莫冬青脚程倒快,上赶着就提了水。
“莫捕快和萧捕头先去外头将秽物清理干净,留下十三帮我填验尸单。”
蒋鸿朝前走了一步,“请木兰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互相学习罢了。”
等萧北顾和莫冬青出了门,十三将门关好,重新再燃了祛味丸熏了熏屋子。
“我记得蒋副使是从尸僵的程度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可对?”
怜筝朝蒋鸿示意,“你现在再看看尸僵的程度,来做判断。”
蒋鸿闻言,低头去查看云娘的身子。
他用手轻轻捏了捏关节和牙关,皱眉道:“咦?”怎么和上午有区别?
“尸体的僵硬程度通常会因为衣物、室温或者药物等等都有可能影响到尸僵的程度,不能第一眼就因为尸僵而断定死亡时间,而是多做复验,反复确认。”
怜筝淡道:“比如,角膜。”
她伸手翻开云娘的眼皮,“死者的角膜已经混浊,完全模糊,说明已经死了十二时辰了。”
怜筝朝十三示意,十三立刻明白,帮怜筝脱下了云娘亵衣和亵裤,小心翼翼得打湿的抹布,再翻过身,轻轻擦拭了死者的后背。
云娘的后背呈现大片的尸斑,成片的紫红色,一目了然。
蒋副使看了一眼,道:“死者是躺着死的。”
怜筝点头,这点倒是没有说错。
“通常死者的尸斑是我们用来确认死亡位置的,尸斑会在死后一两个时辰内出现,六到七个时辰发展到高度,十八个时辰固定不再转移,持续到尸体**。”
蒋副使瞧了两眼,犹豫道:“可若是有打斗斗殴的轻淤,偶尔也会与尸斑甚为相似。”
“此话不错,可若是验伤,我们用手指按在青红处,伤坚硬,松手指仍然青红是伤淤。”
怜筝用手摁了摁死者背部的尸斑,道:“尸斑在启指后即是白色,这样便能仔细分辨。”
“可还有一种尸斑若呈现鲜红色,便是中毒。”怜筝道。
蒋鸿看着怜筝,不甚明白,皱了眉,未答上话。
“人死后的尸斑通常呈现紫红色,可尸体若是因为燃炭或是中毒,尸斑便会呈现鲜红色,若是烧死前吸入过烟灰,死后留存的皮肤会呈现樱红色,死后暗紫红便能转为绿色。”
蒋鸿听得清楚,心里竟是怔了片刻。
区区女子,竟是对尸斑的颜色都这样分明。
“十三,将于文鸢的尸布掀开,作为比较。”怜筝侧眸看向十三。
十三得令,伸手将于文鸢的尸布一同撩开,脱了死者的衣物,让蒋鸿瞧着。
“云娘腹有胀气,却还未有绿斑,有初步腐烂的迹象,她身上有多处刀伤,其中一处在大腿处,伤口从上至下,靠近腿背,推断凶手应该是从身后刺向了死者的大腿,一刀让死者失去逃生能力,干脆利索。”
怜筝将死者的尸首再重新翻回来,用手拨了拨身子上的泥沙。
“死者的面部有多处刀伤,但是口鼻腔内部相对干净,并非死于活埋。”怜筝皱了皱眉。
“根据尸僵、尸斑和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死者死得比于文鸢要早上两日。”
蒋鸿眼下已全然信了,“卑职受教。”
十三看着云娘的面部,起了疑心,“云娘的脸并不是死后才划伤的,伤口与于文鸢的不同,有凝结的痂口,像是死之前划的。”
怜筝顺着十三的视线看去,“确实。”
如此说来,云娘已经死了三日了。
这就稀奇了。
原来以为根据发现的时间,她该死在于文鸢之后,却万万没想到,云娘竟是死在了于文鸢之前!
作案的手法也不尽同,杀死云娘的凶手,似乎与杀死于文鸢和胡莞的人并非一人。
杀死云娘的人带着极度的愤恨,虽然也同样刮花了于文鸢的面颊,但是却并未用毒。
凶手先杀死了于文鸢,再用于文鸢的手指去刺激胡莞的心疼病,显然是对两人有所了解的,这才会让人怀疑到了已死之人的身上。
可若是先杀了云娘,却改变了作案形式,便有点说不通了。
云娘与那已死之人并无恩怨,为何会遭受这样大的愤恨?
“今日先验到这里,蒋副使辛苦,明日再来。”
此刻已经入夜,幽幽凉凉的风夹杂着一股腐臭和酸味,确实也不太好闻。
蒋鸿听得出怜筝的言外之意,简单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他如今对阮怜筝已是心服口服,此提刑使,她当得!
蒋鸿前脚刚走,后脚郭贺只身前来。
他穿着黑色的大氅,从头到脚遮的严实。
“郭大人来得正好。”怜筝看着郭贺,道:“十三,脱衣。”
郭贺面上阴沉,却说不得什么,只能看着十三和怜筝将云娘的衣衫都脱尽了。
怜筝和十三用抹布沾水,一点一点地将那些黄泥擦干净。
净白的**,身材匀称,凹凸有致,生前也算是肤白细滑的美人胚子,谁也不曾想过落得这个下场。
郭贺眼眸渐渐深了,忽的垂首,别过了视线。
怜筝都瞧着他的情绪,偏不说什么,就是让他看着。
等收拾干净了,怜筝重新从头开始复验。
“死者年约二十五六,死亡时间约为三天,身上共有十三刀。面部七刀,胸口三刀,腹部一刀,大腿一刀。”
郭贺站在验尸台前方,听着这话转过脸来,却只瞧了一眼,便移了视线。
他这等反应,与当日瞧见于文鸢的尸首完全不同。
当日看着于文鸢的死,他更多是冷漠,而云娘的死,反而是心伤。
对妻子不闻不问,对情人却这样上心?
怜筝看在眼里,却并未说破。
已经入夜了,怜筝手上的动作快了起来。
她一刀剖开云娘的尸首,道:“云娘的致命伤是胸口的一刀,从上至下刺入了心脏。”
“死者颈部、腕部的深层肌肉有出血,说明手腕和颈部有受过力,约束伤应该曾经被人禁锢住双手,压迫过颈部,且膝下皮肤有损伤,可能在地上跪下过。”
郭贺闻言,转过的脸颊上出现了震惊的悲恸。
短短数秒,却是深深地藏进了眼底。
“木兰大人,下官今日身子不适,明日再前来拜访。”
郭贺草草道别,转身拂袖而去。
“十三,将所有尸首都整理好,咱们回府还有一事要做。”
十三看着眼前三具的尸首,忍不住在心里一声长嚎。
下回他当真要和元九换上一换,元九的差事只要杀人就是了,哪儿像他日日要看尸首如何被杀。
十三摇了摇头,无奈一叹:“还有何事要做?”
怜筝面色冷淡,柳眉暗蹙。
“夜审菱子,再好好捉一捉这鬼。”
115 夜审菱子(1)
收拾完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
车停了下来,她下了车,门外有守门的侍卫,瞧着里头的大堂倒是灯火通明。
没等怜筝进了府,门口就迎来了一位管家,候在门边,恭立一旁,见了怜筝便行礼。
“恭迎大人回府。”
怜筝皱了皱眉,“我不兴这些,十三,这些可有可无地全都给我撤了。”
管家一脸茫然,瞧着怜筝面上不悦,转身拂袖进了府内。
怜筝撩开暖帐,推了门就朝大厅里进,正想找风因算账的她,倏的怔在了原地。
大堂里冷不丁地坐着三个人,卫风因、卫处尹和一位不曾见过的男子。
只见他面色冷淡,眉峰暗压,一副喜怒难测的神情。
“木兰大人回来的巧,还是二哥赶得及时。”
风因正懒在椅凳里,支着下颌,悠悠用茶盖拨了拨刚沏好的茶面。
二哥?二皇子?晋王卫宗纪?
好端端的,晋王怎么会突然屈尊来了她这儿?
“本王倒看这提刑府的茶叶并非多上口,皇弟们倒是爱喝得很。”
卫宗纪轻抿一口茶,将茶盖轻巧地落回了茶杯。
卫处尹面上沉静着,淡淡抬眸道:“木兰大人自是由父皇照料,更为我东苑朝的栋梁之才,茶叶更是由父皇亲手御赐,这样的茶旁人怕也喝不上,皇兄倒是说笑了。”
“四弟的口才真是一年如一日的好。”卫宗纪含笑不语,正撞上怜筝打量的视线。
若说卫处尹心思深沉,可卫宗纪的眼眸彷如毒蛇一般,看得人心里直发凉。
“下官叩见各位王爷,不知王爷们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她可不相信全都赶来这儿吃个晚饭。
“下官连便服都不曾换过,一身尸臭,怕污了王爷们的眼,不如改日再来。”
说归说,客气归客气,赶人赶得倒也挺实在的。
没等她再说上几句话,风因忽然发现十三已经不留痕迹地朝前头站了站。
一股腐臭味沿着炭火炙烤,那股子尸臭味朝前头悠悠飘了过来…….
风因和卫处尹自是闻得清楚这股味儿,倒是卫宗纪只抬头望了一眼,看似并未有异。
“今儿人本王是见着了,至于旁的,本王改日再来与木兰大人好好讨教。”
卫宗纪不动声色地凝了一眼怜筝,这才缓缓起身。
怜筝淡道:“下官平庸之辈,不敢当。”
卫宗纪眯了眯眼,再没多说什么,等着怜筝福身一礼,这才垂袖而去。
风因和卫处尹紧跟其后,大厅的热闹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怜筝微微扬眉目送三人离开后,不由得想起自己身上还有臭味,先安排洗漱再用膳。
等香汤沐浴后,怜筝换下了十三的衣服。
她打开柜子,只瞧了一眼,便发现了异状。
柜子里的衣物被分做了三拨,贴身之物一拨,女装一拨,另一拨……
是谁将她的衣物稳稳当当地理好了?
想法只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怜筝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
等怜筝换了衣物出来,大厅依旧是灯火通明。她蹙眉,刚跨出门,便闻见了一阵饭菜香。
怜筝朝大堂里望去,只瞧见一黑衣少年正朝桌上摆着碗筷。
见他去而复返,怜筝怔道:“你没回去?”
风因转过身,手上的碗筷还未放下,眼神便深了几分。
她倒是难得穿了一身女衫。
虽是在屋子里,她却没有披上那件莲蓬衣,单薄的素白衣裙美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亭亭玉立在大堂中央,尚未干透的青丝披散两侧,水珠儿湿了几分肩膀。
“怎么穿成这样便出来了?”风因搁了手里的碗筷,轻叹一声,取来一旁的大氅。
将大氅披在她肩上,摸着那未干透的发丝,经不住有几分着急。
“元九,取条干帕子来。”
元九很快从外头送来了帕子,他递到风因掌中,垂首退了出去。
风因用帕子绞住她的发尾,蜷了几圈,来回擦拭,将青丝的水珠儿拧干了几成。
怜筝伸手拦了拦他,语气轻柔:“烘一会儿就干了。”
“仔细日后头疼。”
怜筝敷衍道:“不碍事。”
“碍事的很!”
怜筝抬眸,瞧着风因眉宇倒生了几分怒,无辜道:“何来碍事?”
“碍我的事。”
风因拉着她坐在饭桌边上,盛了饭端到面前,将筷子递给她,“你先吃着,别饿坏了。”
说罢,他拿着帕子又鼓捣她的头发去了。
怜筝是真饿了,捧着碗就开始吞饭,他时不时还给她夹上几口小菜。
等她吃完了饭,头发也基本绞干了。
怜筝坐在火盆边上,想起一事来,她侧眸看他,问道:“云娘可是醉仙坊的人?”
“嗯。”风因坐在她边上,顺着她的发凝到面上去。
“云娘不会武功?”
风因沉默片刻,“会。”
“那她如何会死?”怜筝想不通。
“死的不是云娘。”风因微微收起笑意,顿了顿,“那只是云娘的替子,云娘还在醉仙坊。”
怜筝皱起眉来,思忖上一会儿的功夫就想明白了。
“你可得了什么?”怜筝抬眼看他。
风因意外挑眉,“为何这样问?”
“这样好的棋子为何不用?”她反问。
风因觉得有理,并无反驳:“于世镜并非中立之派,郭贺也并未于世镜之流。”
短短一句话,道清了局势的复杂。
“你已决断好了?”
风因淡淡挑了挑眉,转头看向怜筝,深吸口气,“嗯。”
“我有何能帮你?”
风因一怔,抬眸瞧她。她眼波流转,只一眼便让他生了暖意。
他只身一人,区区兵权随时可被褫夺,想要在长京城站稳脚跟,已是极为不易。
“你不必替我操心。”风因浅浅一笑,伸去握了怜筝的手。
风因瞧着怜筝的清姿卓色,笑道:“你不是有话赶着问我?”
“你不是知道我想问为什么?”怜筝学着他的模样挑着眉。
风因好气又好笑,抬头道:“郭贺的夫人名为紫衣,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听闻与郭贺私奔,与家中断绝了关系,两人才结成了夫妻。”
“我有一事不明。”怜筝静静朝他仰头。
“杀害云娘的人似乎不止一人,可云娘被郭贺藏在城郊的宅子,那样隐秘,谁会知道?”
“你既来问了我,你便知了,又何须再问?”风因笑道:“你所想的便是答案。”
“十三告诉你了?”怜筝没好气道:“我还真是带了个顺风耳在身旁,日日要交代你也不嫌自己事儿多。”
“筝筝的事就是头等要事。”风因亲昵地勾了勾怜筝的鼻,“不嫌多。”
两个人说着话的功夫,元九敲了门。
“婢女小菱带到了。”
险些忘了正事。
风因的手挪开,朝桌上斟了一杯茶递进了怜筝手中暖着,这才淡道:“进来。”
元九和十三带着当日于文鸢身旁的丫头小菱进了大堂。
小菱怯生生地跪在面上,不敢抬头看。
“小菱,我只问你,夫人失踪前究竟去过何处?”怜筝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在桌面。
茶盏落在桌上,‘啪’的一声,吓得小菱浑身一颤。
小菱瞬间趴倒在地,全身颤抖,“不关奴婢的事情,我什么也没做,都是夫人一手安排的,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
“你可知,尸首已经被发现了,你若还是不说,其罪当诛!”怜筝冷声而斥。
风因淡淡一笑,笑得凉薄,“你若敢撒谎,当心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大人饶命,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陪夫人坐着马车转悠了几圈,等夫人回来的时候便弄脏了衣服,我只是遵了夫人的命令洗了衣服,才离开的房间,大人饶命…….”
小菱连连磕头,头叩在地面嘭嘭响。
当日小菱撒谎自己困乏得很,只是睡着了,怕也是得了责罚,不敢说实话。
“路过何处,见过何人你可还记得?”
小菱略作犹豫,脖颈之上忽的被元九架了一柄刀刃。
“大人饶命,奴婢跟平日坐的一样的马车,只是陪着夫人在城郊逛了一圈,但是……但是……奴婢在马车上看见了……见了……鬼……”
话音刚落,小菱脸色煞白如雪,双唇惊颤,“就是见了那人之后,夫人后来……后来就不见了,再然后就死了……”
见了鬼?
“是她……她回来了……她回来索了夫人的命……”
怜筝蹙眉,正诧异着,却见小菱的神情不像有假。
“你看见的可是紫衣?”
小菱紧咬下唇,唇皮都要咬破的时候,才哆哆嗦嗦道:“好像是又不是……”
“十三。”怜筝朝十三伸手。
十三将那副画卷取了出来,展开来,“你看到是画中人?”
小菱抬眸,只看了一眼,双眸惊恐大睁,“……是,是她…..”
看来,着紫衣与云娘似乎有点瓜葛,难不成……
怜筝正蹙眉,没等心里拿个主意,小菱古怪地又拼命摇了头,“不是……不可能是她……”
“何意?”怜筝有些不明,“究竟是不是她?”
“紫衣……自已不可能是这副相貌……”小菱强压着心下的慌乱,六神无主道:“她的脸,她的脸绝不可能是这样……”
“为何不能?”
“紫衣的脸……被夫人……被夫人用刀毁了容貌…..”小菱双眸惊惧,仿佛那画面还在眼前留着,“夫人用刀划了一下又一下,紫衣……紫衣满脸都是血……”
于文鸢竟是这样毁了郭贺夫人的容貌?
“那紫衣又是如何死的?”
小菱还跪在地上,听着这话慌了神一般死死咬住了唇。
“若是不说,便将你丢进那院子,好见一见你说的鬼。”风因轻嘲,朝元九看了一眼。
元九立刻拎住了小菱的衣领,试图将她拖拽出去。
小菱拼了命地挣扎,哭着求饶:“我不去,我不去!”
任凭小菱挣扎,又如何逃得过元九的手。
眼看被拖出了大堂,小菱哭喊道:“我说!我说!紫衣是被夫人活活钉进棺材的!”
116 夜审菱子(2)
小菱双眸惊惧,怕得浑身发颤,哆哆嗦嗦抖着唇。
怜筝仿佛一时间没有听清,怔在原地,寻思了半响,才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活活钉进棺材?
没等怜筝出声,小菱忽然抬起两手,狠狠朝自己扇了几个嘴巴子。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被猪油蒙了心,说出这样的法子来害了紫衣……”
随后,小菱哭着上前抱住了怜筝的腿,“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怜筝与风因对望一眼,低首瞧她,“我如何救你?杀人偿命,其罪当诛。”
“紫衣,紫衣的冤魂索命来了,她……她真的是鬼,真的是鬼!”
小菱已经被吓疯一般,哭着喊着死死抱住了怜筝的腿。
“元九。”风因黑瞳幽深,转身朝元九瞧了一眼。
元九连忙从一旁抓了小菱的衣领,将她从大堂拖了下去。
凄厉的哭喊声由大变小,随后便成了听不清的呜咽。
元九将小菱堵上了嘴儿,随后关进了一处房间,寻了人去看管着。
大堂顷刻便静了下来,久不闻人声。
风因知晓她定是在想事儿,也不出声去扰了她。
半响,怜筝忽然朝外头轻喊了十三的名儿,十三听见声儿,连忙进屋来。
“你可记着咱们起棺之后,那棺材可是抬回来了?”怜筝从椅凳里起身。
十三没头没脑一笑,“没呢,我安排将棺材拉回来了,就搁在提刑司验尸堂后头。”
“做得好。”怜筝露了笑意,看得十三直发毛。
她要是哪天夸了他,那定是有事儿又要他做了。
“你即刻带两个人去提刑司,将棺材给我拉回来。”怜筝笑眯眯地凝着他。
十三瞪大了双目,仿佛没听清似得看向了风因。
他不由得委屈道:“主子……”
他刚洗干净了那尸臭味儿,想喝口粥水,这就又要去抬棺材?
风因背倚着桌沿,勾唇一笑,微微颔首,“早去早回。”
“等等。”怜筝思忖半响,出声拦了拦。
十三满怀希冀地瞧她,忽然想放过他了?
“除了原来那副,再多抬一副新的。”怜筝点头,确认道:“两副棺材,再无其他了。”
十三轻叹一口气,“。”
随即,他扭头跑出了大堂,跃了屋檐,消失在了夜色中。
十三前脚刚走,后脚元九便从门外来报。
姜女已在门外候着了。
怜筝怔住,连身上的大氅都顾不上掀了。
她径直撩开暖帐,直奔门口亲自迎了姜女进门。
姜女似乎在门外站了一刻钟了,手上都已经冷透了。
姜女瞧着怜筝一身大氅,她只看了一眼,便已愣住了。
怜筝见姜女没有出声,沿着她的视线,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风因的大氅。
她忙急着解下,姜女回神,伸手捂了她的手,忙跺脚恼道:“怎么,你要在这大冷天儿里卸了一身衣服冻病了,再让我伺候你不成?”
怜筝的手被她揪得紧紧的,姜女似轻叹似看开,松了口气般对她温婉一笑。
“昨个儿的话便当我没有说过,我也断不奢求,我只愿你我二人,一如既往,可好?”
怜筝反手握住了她的,眼底暖了笑意,“好。”
“谢娇娘时常送信来,说是想来瞧瞧你,先前见你却忘记提起,如今想起,她已是修书十余份了,想来是当真着急,明日我便回信,请了她来。”
姜女轻轻浅浅一笑,“六叔想来欣慰,你如今已是六品官员,日后还得仰仗你。”
怜筝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着立在那儿。
“我如今居住在瑾王府上,听闻王爷已有了王妃,我住在那处始终是于理不合,筝筝,不如我搬来与你一同住着,正如小时候那般,只要你不让我睡棺材,睡哪儿都成。”
“说的什么话,我能让你睡棺材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互相牵着手,进了屋子。
姜女进了屋,左右看了一眼,疑惑望向怜筝,“王爷不在?”
闻言,怜筝抬眸,风因不知何时离了里屋,确实已不在方才的座位上了。
“主子吩咐了,特意命人将瑾王府上姜姑娘的物件儿送来,姑娘不必再受累跑一趟,王爷已先行回府了。”
元九从后头现身,上前回了话。
姜女的神情未变,眸底又霎那说不清的情绪从眼底掠过。
“也好。”
姜女抬眸,凝着怜筝柔声一笑:“若非我梦魇,我今日倒真想和你睡一屋。”
梦魇?
怜筝闻言并未出声。
想来姜女的病依旧还是心理上的伤害未除,这才有了梦魇之症。
“我说,日头上不搬,赶在半夜非让我个老头子来回跑,这混小子……”
赛神仙骂骂咧咧地从外头进了屋,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一手提个大木头箱子。
“赛神仙。”怜筝没想到,风因倒是速度,一眨眼地功夫就让赛神仙也移住了过来。
“我说怜筝,你改天要好好说说那小子,老头子我一把年纪,老让他呼来喝去算怎么回事儿!”赛神仙对今夜之事颇为不满。
赛神仙身上还藏着酒气,脸颊通红,应该是刚被人从哪屋的酒缸子里头捞出来的。
怜筝笑了笑,一本正经道:“好,我定是让他赔了您一壶上等的女儿红。”
赛神仙眼眸一亮,“嘿哟,还是你懂我的心意,嘿嘿嘿,老头子我住哪儿,不挨着你住就成,省得那小子日日轰了我!”
“赛神仙!”怜筝下意识觑了一眼姜女。
姜女神色未变,盈盈一笑:“今夜好生热闹,想来我定是要选一处……”
元九开了口,不紧不慢地朝后院引路。
“主子已为二位选好了屋,都安顿好了,属下这就带你们前去。”
怜筝眉头微微上挑。
她怎么忽然觉得,她的府邸,倒是成了别人的安排之所,她倒是像个住客?
“好小子,若屋里无酒,我明日定是要找他算一笔账。”赛神仙带着那两件大木头箱子,率先撩了帐子进了后院。
姜女缓了一会儿,轻轻抬眸凝她,歆羡一笑,“筝儿,他对你可真好。”
这笑里藏着多少羡多少妒,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笑有多苦。
话说完,她轻呼一口气,“挺好的。”
随即,跟在赛神仙身后进了后院。
元九等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这才跟上。
怜筝站在大堂外,仿佛明白了几分风因的安排,又好像不甚明白。
她僵站片刻,十三就已经从外头回来了。
十三正招呼着外头的四人,将两副棺材大大咧咧地从提刑司抬来了提刑使的府邸,外头当值的捕快们都被吸引了来。
大半夜的,这女官竟敢还将棺材抬进了圣上钦赐的府邸!
还不是一副,一抬抬了两副?这又是何意?
第二日怕是又要被写成各种话本子送到了茶馆说书人的手里。
跟来提刑府的捕快不是别人,正是萧北顾和莫冬青。
还有另外两个捕快,分别叫胡布得和钱步寿。
一听这名儿,险些绷不住怜筝的脸,差点将肚皮给笑破了。
这两个人可千万别打麻将。
一个胡不得,一个钱不守。
得,都是赢不了钱的主儿。
林秋茴也跟着来了,原是要给萧北顾送了晚膳来,没成想恰好有事儿,便也跟着来了。
人来的多也不碍事,不是验尸,只是核个棺材。
两副棺材被送来这大院里,平行停放在大院中央。
乌沉沉的棺木在灯火通明的堂外,仿佛不受影响般吸了光,黑漆漆地透着阴冷。
“将棺盖都打开。”
十三听令,萧北顾和莫冬青分别将棺材盖朝外头推了推,都露出半个棺身。
怜筝缓缓走到新的棺材边上,双手抓住沿边儿,一脚蹬在下面的横板上,一抬脚,跨了上去。她的动作迅速且熟练,下一秒,直接迈进了棺材里,随即抓住棺材板,躺了下去。
众人一惊,已是目瞪口呆。
十三眼皮一跳,忙跑过去,朝棺材里怒目一视。
那幅样子仿佛在说:“你是让我给你抬了副棺材来睡的吗?”
棺材里的那些个儿老鼠早就被赶跑了,里头的老鼠屎尿方才也被打理的干净,但是那股子味道却依旧留了一些,尚未完全祛除。
怜筝微微皱了皱眉,朝十三回望一眼,“给我一把匕首。”
十三不明所以,只好照做,从怀里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递过。
“将棺材板盖上。”怜筝接过十三的匕首,闭了眼,淡道:“燃一柱香,烧尽后方能打开,期间无论任何动静,不许开棺!”
十三瞪了瞪怜筝,见她丝毫没有睁眼的意思,不像是开玩笑。
“我冷,做事儿利索点儿!”怜筝皱眉,“早做完早收工!”
十三气得黑了一张脸,朝萧北顾冷道:“盖棺!”
外堂的几个捕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萧北顾和莫冬青相视一眼,径直照做。
十三立刻去燃了一炷香。
棺材里安静了许久,大堂里鸦雀无声。
片刻过后,那盖着棺材板的棺材里传出了一股刺挠的响动,稀稀疏疏的,声响越来越大。
棺材里微微发出‘砰砰砰’的震颤,时不时发出细小的如指甲从桌面厉声刮擦的刺耳声。
怜筝在里头用拳头捶了一下又一下,踹了一脚又一脚。
在外头,丝毫听不到巨大的响动,
一副棺材空洞洞的,里头还压着个活人,的响动直听得堂外的人浑身发毛……
117 心悦卿兮(1)
一炷香过后,十三立刻与萧北顾抬开了棺盖。
怜筝倏然从棺材里坐起了身,额间已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微微有些气喘,抓着棺材的边沿儿起了身,“将两副棺材的棺材盖翻过来!”
捕快们按吩咐照做,两副棺材盖平行摊在地面上。
“亮灯!燃火把!”怜筝看不真切,命人再点亮光来。
下人照做,光亮之时,只见两副棺材盖的背面,一新一旧,一目了然。
方才怜筝躺的那副棺材盖上相对比之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十道划痕,而那副旧的棺材盖上,洞口之下的边缘上还能瞧见那密密麻麻地刀痕,刀刀深沁棺盖。
刀痕之上还有那干涸了的黑色固渍,一条一条,一道一道,仿佛是那十指指心拼了命地抠着那缺口,想要将这板掏出个洞来。
被老鼠啃咬过的那洞口,同样染了那黑色的液体,渗入木中,褪之不去。
堂外看热闹的人都能看个大概却不清楚由头。
堂内的几人却是看懂了,寂静着未有出声。
“十三,兑醋,去配,要快。”怜筝忽然回身,将手中从棺材上刮下的木屑丢掷在外。
十三点头,迅速去办,很快便送来了醋,在旧的棺材盖上均匀地洒了下去。
黑色固渍迅速起了反应,是血迹!
萧北顾等人纷纷沉默。
怜筝不吭声,重新躺回棺材,闭了眼,细细摸寻方才自己挣扎时候留下的印子。
黑暗中被钉死在棺材之中,活活窒息而死,便如同被生生活埋。
怜筝尚还知道自己能出去,心里的那般恐惧自然比不上紫衣。
紫衣被钉死在里头,那些惊慌、绝望,更多的是否是对夫君的求救呢?
相公……相公……救救我……
怜筝复又起身,淡道:“十三,将棺材里我留下的痕迹与那副棺材的作比较,看看能对上几处。”
十三点头,去接下怜筝递来的匕首,扶着她从棺材里跳下。
“棺材上所有的棺钉当时只剩下了四枚,足以从上面的棺材口子或是洞口将人或是尸首从中间拉拽出来。”怜筝靠近了那棺材,蹲在地面,盯着棺材直看。
她思忖许久,方才抬首,愣道:“棺材留在此处即可,你们可回去了。”
棺材当真要留在这儿?
几个捕快齐刷刷地朝大堂看了一眼,两副棺材正放在入口处,怕是再好的大屋,日后再也招不来贼人了,谁还敢往这里头窜?
十三将捕快们都一一送走,怜筝还坐在棺材边上想着。
元九将后头安顿好出了来,一瞧就见着了怜筝在外头冻着,忙冷瞥了一眼十三。
“命不要了?”元九紧盯十三一眼,十三不明所以地斜他一眼。
“你有九条命不成,主子暖了她的身,你让她在外头挨冻?还不赶快将棺材挪了位置!”
十三倏地抬头看了一个方向,顿时冷汗涔涔,“完了完了,刚才忙活忘记了。”
怜筝正低着头想着事儿,冷不丁两旁的棺材忽然自顾自地朝前挪了。
她怔了片刻,才发现十三和元九竟是安排了人将棺材抬去了大堂的暖阁。
也好,外头确实冻得慌。
怜筝紧跟着进了屋,只见姜女正换了身衣衫出来,对着大堂的两具棺材出了神。
姜女盯了片刻,忽然对着怜筝笑出了声儿。
“也难怪,我看我们家筝儿是没了棺材睡不好觉,来两副棺材正好,镇镇家宅。”
怜筝挑眉,“还敢笑话我,忘记是谁小时候看着棺材吓得直尿裤。”
姜女面上一红,娇嗔道:“怜筝,你又胡说!”
“忙活好了?如今夜里头凉,快回去休息吧,若是饿了,让小厨房给您煮些夜宵来。”
怜筝攥紧了姜女的手,“这样清瘦,可要多食些。”
姜女不由得笑看她一眼,“还说我,由得你说得了别人了?”
两个人在大堂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互相回了房间。
姜女和赛神仙的房距离怜筝不算远,却也算不得近。
怜筝回了房,特意让十三去打了热水来洗漱。
她进了屋,留了门给十三,自己走到内堂,便瞧着一人已亮了她的烛台。
怜筝并不意外,走上前去,坐在他身旁,淡道:“还以为堂堂王爷逃跑了。”
风因看了眼怜筝那若有若无的笑。
“筝筝在这儿,我可舍不得逃了。”
他深深凝了她一眼,坏笑着俯身上前,额头撑在她肩头。
他还记着以前怜筝为了撇清关系,能够将他和姜女凑到一处去。
眼下,她又不肯嫁,也从未与他许诺过一生一世。
向来只有女子担心夫君变心,他倒好,偏日日忧心她转了心去。
怜筝歪了头,瞧着他一脸不乐意的样子,“怎么了?”
“筝筝。”他声音暗哑,倏然抬起头来。
怜筝并未躲开,微微垂首,容颜半低,柔柔地凝着他。
烛台的光微微晃动,他朝上一扬,如雀儿般朝上轻点了点她的唇。
十三进了屋,将热水送来,一时看傻了,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得。
风因叹了一声,微微起开身子:“将水先搁下,出去带了门。”
十三一张脸窘得通红,幸亏屋里灯光昏暗,瞧不清他的脸。
他将水盆搁在架子上,低了头转身出去。
只听见‘咚’的一声,十三这小子,虎头虎脑地撞在了门框上。
十三吃痛,捂着脑袋窜了出去,半天又钻进来,他低了头,着急忙慌地将药瓶送进来,扭头就跑,‘啪’的一下又关上了门。
怜筝原是羞涩的,却被十三这么一鼓捣,愣是笑出了声。
她起身去将药瓶拣回手里,把架子推了过来,巾帕打湿,抬眸瞧他,“脱衣。”
风因没说话,长眉清扬,“当真要脱?”
“脱。”怜筝心下一跳,忙调整了呼吸。
不过是男人的胸膛而已,验尸的时候,身材好的烂的,自己不都瞧过?
风因悠然一笑,不再去逗弄她,按着吩咐宽衣解带。
眼见他衣衫半敞,玉色的肌理似豆腐般白嫩,可若用手指杵上一杵,却比想象中要硬实了许多,活脱脱像是一块被室外冻过的硬豆腐。
她拧干了帕子,先搁到一旁,伸手去将他身后的绷带揭开。
“疼吗?”怜筝解开绷带,先用帕子一一擦拭干净。
怜筝并未多嘴问他,卫宗纪究竟用了何种手段伤了他,风因若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又何必白费他一番心意。
寻常的伎俩,也不能让他受了伤。
风因气息平缓,低头覆了她的手,声音哑了几分,“莫要多嘴问,若不想再被我欺负了去,最好是快点上完药。”
他生平头一回觉得这几处的伤,上药像是上刑,甚至比上刑还要难熬。
天人交战之际,怜筝已快速上好了药,重新将绷带给他缠了回去。
“夜里你光忙着给我绞发,倒是没见你吃上几口,方才又离席的快,让十三再去给你煮点吃食来?”怜筝把他搁在一旁的衣服叠好送上。
风因不说话,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不了,我得赶回去。”
这样的夜色,若是还有事要做,怕是要紧的事儿。
“快走吧。”她转身就将帕子丢回了木盆。
怜筝也不多嘴问,更不留他。
她将木盆里的水从外头倒出去,让十三重新打了水供她洗漱。
风因又懒了好一会儿,捉着她逗了几句,方才与元九离开了提刑府。
翌日一大早,怜筝和十三赶去了提刑司忙活了一上午。
等从提刑司拟好了公文,用过午膳后,才再次登门拜访了户部左侍郎郭贺。
意外的是,在郭贺的府中,偏又遇见了晟王。
卫处尹见她进门,神色不露,坐在大堂之上,撇了撇茶盏中的茶叶。
“恭贺木兰大人新府入住之喜。”郭贺命下人立刻沏了杯茶送来。
怜筝微微点头一笑:“王爷今日也在,还是王爷有耳福。”
卫处尹原是不想来的,但是他昨夜听闻她命人从提刑司送了两副棺材去,更是进了门便没有再送出来过,这才推测她定是有了什么线索,第二日许是会来了郭贺府上。
卫处尹搁了手中的茶盏,问:“此话怎讲?”
“下官今日正是来问上一问,郭大人是如何将紫衣活活钉入棺材的?”
怜筝徐徐接过下人送来的茶盏,掀了茶盖,轻轻一闻。
郭贺眸底一痛,手上微微一颤,可短短数秒,他抬眸,面上露了惊诧之色。
“木兰大人,你方才说……说我夫人是被活活……”
从问话的时候,怜筝便留神了郭贺的表情,可如此变化,她着实是有几分看不懂了。
“郭大人,尸首是你开了棺取走的。”怜筝目光沉如深渊,肯定为并非疑问。
郭贺位列上座,沉默着半响,淡道:“我不知晓木兰大人这话何意!”
“郭大人,知不知都不要紧,棺材我已经看过了,尸体也已经验了。”
怜筝将茶盏撂在桌面,冷道:“我已派人去将你夫人平日里乘坐的马车和车夫都搜罗了来,云娘应该是被于文鸢杀了,正如她当年杀紫衣一般,亲自动了手。”
话音刚落,郭贺扶在椅凳把手上的五指已骤然蜷握,指尖透着玫红,手背青筋毕露。
“到底你还是什么都没护住,那恕我无理,眼下要彻查便是从郭府查起!”
怜筝起身,大有离席之意。
“慢着!”郭贺指尖渐渐透白,他脸色煞白,缓缓起身。
“你如何知晓是我,将尸首从棺材里启了出来?”
118 心悦卿兮(2)
怜筝止了步伐,停在了门口,转过身来。
“听闻于文鸢放着好好的中堂大屋不住,寻了一处下人房日日等着你回来,这般委曲求全的三品诰命夫人,我猜是原先的紫衣夫人求了你娶进了府中的吧?”
若这郭贺当真为了升官发财,与于文鸢合谋将自已活钉在棺中,又何必等一切都圆满了以后,还是这副模样。
怜筝淡淡扫了一眼,见郭贺不争辩,继续道:“我今早去了状元楼,听闻你曾住过的那间屋子如今都还空着,被人长期以高昂之金租住了下来,这人还是当年的头等文状元。”
“店小二说一年足有六个月你都睡在了那里,屋里的摆设一律和当年一样,分毫未动。”
卫处尹闻言,已是明白了怜筝的意思。
放着好好的户部侍郎府邸不住,甚至连外头藏娇的宅子都不睡,偏偏一人时不时的回到了当日所住之处,若不是为了什么,又何必日日特意保留了原样。
郭贺是痴情之人,为念妻之忆,而苦苦留存。
“从你娶了于文鸢的那日起,你便将那处租了下来。”
怜筝从袖口取了客栈掌柜抄录的账本清单,送到了郭贺的面前。
“明人不说暗话,郭大人不如快人快语。”
郭贺大略看了一眼那张清单,终于不再掩了眼眸里的情绪。
他微微一叹:“木兰大人好本事。”
“想来于文鸢若是无意,也必定不能如此非嫁了一个六品状元,郭贺你并非蠢苯之人,更是早早就已经知道了,对吧?。”怜筝问。
以于世镜当日对郭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来看,风因说的那些话必定是极有道理。
于世镜虽给了郭贺提携之机,可在朝堂之上,郭贺也并非事事都顺了于世镜,反而两人大有不和之势。
郭贺依旧为中立之派,而于世镜反倒偏向了如今董贵妃的台面。
醉仙坊从郭贺府中得不了不少的书信往来,郭贺早早便将于世镜的罪证都一一搜罗了出来,只要将那些罪证放出,于世镜必然遭受圣上的雷霆之怒。
无论于文鸢和胡莞死或是不死,于家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郭贺之所以对于家斩草除根,必定是心存恨意。
唯一的解释,便是郭贺知晓了紫衣之死。
“你并非从于文鸢的口中知晓了紫衣之死,而是从胡莞那里得来的。”
怜筝静静地凝着郭贺的表情,语出惊人。
郭贺一听这话,并不意外,反而轻松一笑,问道:“这又如何推断?”
“于文鸢日日在你身边,必然清楚你失去紫衣之痛,又怎么会不处处防着,生怕你知晓真相来日怪了她。”
怜筝摇了摇头,瞥了眼卫处尹,“可胡莞不同,她是丞相的义女,对你更多是斥责,为的是她怜女之心,若于文鸢受了委屈,头一份便是朝她娘亲哭诉。”
“说的不错。”郭贺点头。
“你日日让她独守空闺,胡莞又怎么会放过你?”
郭贺一愣,愣得难以开口。
她又是如何猜到了他让于文鸢日日独守空闺?
怜筝似有所悟,抬眸答道:“她失踪之处,被褥整齐,房内日用物俱在,衣柜里的衣衫比中堂大屋挂着的那几件还要多得多,反倒是那大屋是你日日命人打扫。”
“我是知晓了,可我知道的时候,已过了半年。”
郭贺微微一叹,眸底生痛,忙闭了眼,扭过头去。
“棺材是我启的,尸首也是我搬的。”郭贺并不否认。
“你若说尸首是你搬的,那么眼下便去将那尸首抬来。”
怜筝瞥了眼郭贺,没有丝毫要怜悯的意思,“我要验尸。”
郭贺皱眉,“我已为爱妻寻了新的墓地即将下葬,她已是白骨一具,你又如何验?”
“怎么验是我的事,若是不验,我断不能肯定这棺中之尸便是紫衣!”
眼下,紫衣是杀害于文鸢和胡莞的首要嫌疑人。
郭贺惊愣数秒,竟是结巴了。
“你是说……说……说棺材里……不是紫衣?”
怜筝摇头,“我只是不能确定那副棺材里躺着的一定是紫衣。”
郭贺一听,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两句话有何区别?
大堂里沉默了许久,终于听得郭贺冷声回话。
“好,我这就带你去。”
郭贺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只身一人出了屋,摒弃了下人,安排三人上了同一辆马车。
晟王的安排,自然不必担心有人跟了来。
阿立驾了一炷香左右,带着三人来了一处城郊的农家小院。
院子里远远竖着一方墓碑,墓碑之上,短短几行小字,字迹清隽。
几行小字,字里行间浓情蜜意,酿满哀思。
这竟是郭贺亲手提了一首诗为碑文。
末尾的一句‘年年化作同心祭’,竟是一刹那酸了旁人的心。
郭贺下了马车,丝毫不管旁人。
他独自进了农家小院,蹲在墓碑之旁,仿佛那墓碑正是紫衣。
郭贺的手缓缓抚上墓碑,眸中满是爱恋。
“我曾与她说过,若是中不了状元,便买了一处农园,我耕作她织布,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若是中了状元,便是高屋大宅,让她重新过上富家小姐的日子……”
郭贺红了眼眶,如哽在喉,“到底,还是我失了信。”
怜筝与卫处尹静静候在一旁,并未出声。
许久,郭贺起了身,红眸沉沉望了一眼怜筝,这才背过身去,出了小院。
怜筝朝卫处尹看了一眼。
卫处尹唤了阿立前来。
阿立带着事先准备好的铁锹,将这座墓碑小心翼翼地掘了开来。
这座墓碑下的棺材藏的并不深,不足一米便挖了出来。
将棺钉再一枚一枚地撬开,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阿立帮着怜筝打开了棺材板,棺材里确实只剩下了一副白骨和几件衣衫。
只看了一眼,怜筝便狠狠皱起了眉头。
“这骨头不对。”怜筝此话一出,原是在院子外头的郭贺立刻进了门来。
郭贺朝棺材俯身而去,瞧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何处不对?”
郭贺是在看不出一副骨头而已,如何分辨?
“你确认这棺材里的尸骨是你亲手从那副棺材里取出来的?”
怜筝盯住了郭贺,生怕是他撒了谎,隐瞒了什么。
郭贺寒着脸,“难不成我还寻了一具旁人的搁进去,日日拜了别人的尸首为妻?”
“那你还真是找了副别人的。”
怜筝懒得看他的怒色,径直从棺材里摸了一根骨头来。
怜筝淡淡看了一眼,起身道:“……而且,还是个男人。”
卫处尹还记着当日在北县,曾听过怜筝分辨共人骨与鸡骨,倒是未曾听过如何从骨头来辨男女。
郭贺眉宇紧锁,“如何见得?骨头也能辨的出男女?”
“通常成人骨头有206块,头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通常男性的骨架会比女性的骨架要更加粗长。”
怜筝从棺材里摸出了尸体的颅骨,耐着性子解释道:“只瞧此处,通常女性颅骨较小,骨壁薄,头骨上肌嵴先发育弱,额部徒直,枕外隆突不发达。
“男性的颅骨大,骨壁较为厚重,肌线发育强烈,你只瞧他的眉弓和枕外隆突发达,额部向后上倾斜,且面颊较狭长,颧骨较高,下颌骨高且宽,角度小,接近直角。”
怜筝一步一步点了颅骨的部分来做说明。
随即,怜筝又从棺材里摸出骨盆来,“骨盆便更好区分了,坐骨大窄而深,夹角小,闭孔接近卵圆形,通常可以确定为男性。”
见卫处尹、阿立和郭贺都沉默着站在一段,不接话茬,怜筝也不管他们究竟听懂了多少。
怜筝柳眉略显深沉,将手上的骨头放了下来。
“不信?”
怜筝凉凉地撇了一眼三人,淡道:“先找个麻袋将尸骨全部装进去,跟我去一趟提刑司。”
郭贺眉头一跳,面色沉沉,眸中染了几分阴骘,却并无开口阻止。
“敢问木兰大人,若此骨为我夫人所有,你若如此,一旦验错可敢担责!”郭贺冷问。
怜筝冷冷盯住了郭贺,忽道:“我若验错,恳请大人请皇上罢了我这官衔,区区男女都辨不出,恐污了天下人的耳,不过是个笑话。”
话音刚落,怜筝转身拂袖,扭头再不去看他。
两人不欢而散,卫处尹并不插话,也不做和事老。
阿立找不到麻袋,只好从屋子里头找了张床单,帮着怜筝将骨头从棺材里捡拾出来,再扎成包袱,放上了马车。
等忙好这些,怜筝看着阿立摇了摇头,轻叹道:“还是十三好用。”
若换了十三,莫说是麻袋,怕是箱子都能给她事先搁在马车上头。
阿立不傻,一听这话便沉了一张脸。
忽觉得卫处尹倏地扫了一眼,阿立心头一凉,忙低头讪讪做事。
难不成主子是怪他手脚慢了?日后,阮姑娘还是莫要得罪的好……
一行人回了提刑司,十三已从郭府事先得了怜筝命人送来的通知,去义庄找了一副已枯成白骨的女尸安排带去提刑司。
一到目的,阿立即刻跃下了马车,伸手撩了帐子,将麻袋利索地接过。
怜筝见阿立做事勤快,便能猜得到几分,笑着道了谢。
“十三,将麻袋里的尸骨都排列好。”
等一男一女的尸骨分别摆在两副台子上,怜筝再将方才所说之话,按照差异之处做了比较,便是一目了然了。
郭贺朝后连退两步,跌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更是愣在了原地。
他皱眉抬眸,凝住了怜筝,微微屏息,问道:“你言下之意……是想推断紫衣尚且活着。”
“她活没活着,我断定不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她,若想找到她,那便得先问问这尸骨。”
郭贺闻言,怔住,顺着少女玉白之指,望向了那具男人的白骨。
119 人面复原(1)
十三驾着驴车,晃晃悠悠地摇着小腿儿,朝前面瞅了又瞅。
“这去了大半上午,去哪儿了?”
十三的眼睛恨不得在前头的马车里戳个洞出来。
他抬头瞧上一眼:“这晟王怎么好端端地非要跟你回了提刑府?”
这话若换旁人怕是问都不敢问,哪像十三是个小尾巴大嘴狼,凡事都要跟风因仔细汇报,偏怜筝又奈何不了他。
“验尸。”怜筝心里想着尸骨的事情,心不在焉,自然不想多话。
十三麻利儿地回嘴:“验具白骨要这样久?”
怜筝没好气道:“再问就割了你的舌头。”
十三着了急,这小半会儿可是两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四人去的地方,偏偏被晟王的手下引错了方向,没跟着,若是让主子知道了……
十三忽的将腿儿搁下来,由得小毛驴自顾自地走,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重重咳了两声。
“天底下,有谁家小弟还不能多嘴问了?”
怜筝柳眉一挑,回了神,伸手开了车窗,“那你叫一句我听听。”
十三大,俩耳根子都红了。
憋了半响,飞快地揪了毛驴儿的尾巴,轻声道:“长姐。”
怜筝忍住笑,挑了挑眉,“你属蚊子的?”
十三恨不得在脚底下挖个洞钻进去。
从上次出事后,十三总是时时刻刻想要呆在她身边儿,总是不放心了她一人,可是这些话却总是藏着掩着也不说,憋在心里,怜筝总是担心了他。
小小年纪,既没了父母,同她一般,总是要多了人上心。
“长姐!”那声儿大了不少。
怜筝终于露了笑意,‘诶’了一声,“乖。”
十三暗自舒了一口气,追问道:“你这下该告诉我了。”
怜筝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说了,验尸而已。”
随即,她复又关上了车窗,取了一本书打开覆在面上,倚在软枕处闭眼休息。
十三气恼,将驴车儿驾得左摇右摆,又冷不丁地被怜筝丢出来的书砸了脑袋,只得消停了一会儿。
驴车刚一停下,前头已从马车上下来的晟王正候在了府外。
阿立听候吩咐将踩脚凳挪了来,十三一跃而下,冷瞥了一眼,似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搬了自己个儿的来。
怜筝低头出了驴车,左右两边都各摆了一张。
一瞧十三那小眼神儿,便知他小孩子心性。
怜筝径直跳下了驴车,压根不顾两人的比较,淡道:“驴车一抬腿儿就下来了,用不着。”
她将话都吩咐给了十三,让十三先办事去,阿立留在门外,再与卫处尹一起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摆设风因都按照她的喜好替她整理好了。
除了平日阅书之处,风因将从田岚那所有捡来的尸骨统统都替她运来了长京。
卫处尹刚进了书房,抬眼便是一愣。
眼前的满面墙,除了书桌后头摆放的是书籍,其余架子上整齐摆放着的尽数是人头。
准确来说,是一面骷髅头装饰的墙架。
头颅骨骼下是一具尸首的其余骨骼,满屋子的人骨,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怜筝自顾自地进了书房,将方才抱回来的麻袋拖进屋,捡了头颅骨搁在桌上。
十三进了屋,看了眼怜筝,道:“都备下了。”
怜筝点头,随即出了门,卫处尹紧跟其后,一路来了厨房。
只见十三已燃好了柴火,洗好了锅。
灶台边上摆了几个碗,分别是面粉、盐、米醋、油、水、金盏桂和明矾。
“要这些来做什么?”卫处尹不禁也起了好奇,这些东西和寻人又有何干系?
怜筝上前将锅搬到了灶台上:“王爷瞧着便是。”
十三按照怜筝的吩咐,伸手去取了那金盏桂的花瓣和明矾,放入捣杵中慢慢捣成花泥。
卫处尹便仔细在一旁瞧着,就连阿立都忍不住从外头偷觑着。
怜筝先将锅底烧热,随后倒了三碗水,再将面粉、盐、米醋、油都按照她下手的比例纷纷在锅中搅成一个面团,然后灭了火。
她将十三捣好的丹蔻之色先掺了一些拇指量的白水,再将花瓣一遍一遍地过筛子,足足有五六遍,才出滤了小部分的金黄色汁液。
怜筝小心翼翼地将汁液倒进了十三递来的玉瓶里,随后再滴了几滴进了面团。
和了好几圈的面团,才使得颜色均匀了不少。
怜筝再伸手用手背的肤色略作比较,再适当调匀,最后将面团取出,分割成了十余份,捏成圆形状,纷纷摆进盘子里,最后端着盘子回了书房。
卫处尹也不急着问,只好好跟在了她的后头。
怜筝取了一小木桌,再端了板凳,将棺材里取来的头颅哥搁在了身前的木桌上。
阿立从外头沏了壶茶送进来,卫处尹品着茗,欣赏着她的举动。
只见怜筝伸手取了方才做好的面团子,糊在了头颅上。
足足用了五六个面团,才裹住了整个头颅。
梨白似的细长手指来回翻动拿捏,几个面团渐渐便匀称了许多,缓缓凝成了一个人面状。
“为何不用黄泥?”卫处尹见她指尖轻柔拿捏,指尖微微发红,忍不住问道。
若是用黄泥,又如何这样麻烦?
怜筝连头也未抬,“橡皮泥塑造性更强,而且久置不变质,室温下不会蒸发干燥,稳定性好,不沾刀更不沾手,不脏也不臭。”
“橡皮泥?”卫处尹声儿如夜风,眉角染了沉沉的笑意。
他还是生平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词儿。
怜筝缓缓停了手上的动作,思索片刻,“我自己鼓捣出来弄着玩儿的,跟街头边儿上捏泥面人的师傅学了几手。”
捏面人?
“好玩吗?”卫处尹坐在椅凳上,笑得愉悦,瞧着她倒是欣赏。
他自幼便在宫中长大,母妃高氏从他年幼之时便教他防身之策,更是耗费心思地一心试图拢络父皇的心。
可区区皇宫,父皇连盛宠之下的秦皇贵妃都可在冷宫赐死,又何况是她呢?
尚未成人,他头一遭该学的就是如何在宫墙之下不被人算计。
“就这样罢,说不上好不好玩,你要是想玩,我做些送你便是。”
怜筝随口一答,将手上的面团掰成两团,捏来塞进去做了骷髅的眼珠子。
“说话算话?”
怜筝‘嗯’了一声,“驷马难追。”
卫处尹低头瞧着少女弯着腰,挽着袖,用指尖和筷子小心翼翼地捏着人面,悠悠一笑,眼底渐生情愫。
“阮怜筝。”
他忽然喊了她的名儿。
“嗯?”怜筝一怔,停了动作抬眸望去。
‘’的一声,十三突然仓惶地推了门进来。
“长姐,你可是饿了要用晚膳?”
怜筝不清楚十三弄什么幺蛾子,一头雾水。
可她面上却是格外平淡,道:“备下吧,晟王可是要在府上一同用了?”
卫处尹神色淡淡,稍稍探究地看了一眼十三,“好。”
十三禁不住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怜筝是低头捏得专心,他可是躲在房顶上看得甚为心慌,若是再迟上一刻,怕是主子非要将他剁了做肉馅不可。
卫处尹目光又深了些,沉默了片刻,缓缓靠在椅凳上,将凉透了的茶盏又扶回手中,徐徐问道:“你不是家中独女?”
“是又如何?不是又何如?。”怜筝模棱两可地回他。
“若是,那方才的人若是再我府上轻则杖责,重则……若不是,那便算了。”
话毕,卫处尹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撂在了桌面。
怜筝将手上的面团放下,神色认真:“我是家中独女,但方才之人乃我义弟,生死之交,即便毫无血缘,依旧等同我命。王爷若动不动就刑罚,重刑之下也并非我东苑朝仁政之选!”
她说话口气并不怒,可寥寥一语却听得他不甚舒坦。
“阮怜筝。”卫处尹试着问她,“本王是否得罪过你?”
“王爷要听实话?”怜筝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卫处尹笑吟吟地点头:“自然。”
“下官怕王爷动怒,说不得实话,若是说着一玩的谎话,王爷愿意听,我便说了。”
怜筝手上的动作利索,几个动作将一小块面团捏好压下去,栩栩如生的鼻梁便成型了。
“说。”卫处尹微笑看她。
“没有。”果然,他还是得罪了她。
“本王何处得罪过你?”卫处尹话一出口,忽然想了起来,“丫鬟之案那时?”
怜筝闻言不语,他虽有自知之明,却不知道他得罪她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小女子之心,如何宽容大度,她可是小肚鸡肠的很!
怜筝缓缓说道:“我可并未说过王爷得罪了我。”
“你不是说听一谎话来回本王,这不便答了本王的问题?”卫处尹道。
怜筝沉吟了会儿,停下动作回头看他。
“我可说了我说的哪句话是谎话?王爷可有实证?若无,那便是真的。王爷并未得罪过我,也不必在此处纠缠着。”
怜筝手上匕首一凛,刮了那多余的面团来,扭头不去理他。
卫处尹看她这神态,垂眸又端来那茶,暗恼地抿了口已冷的茶,不甚好喝,又皱起眉来。
“若是本王并未得罪过你,怕是也不甚得木兰大人的欢心。”
这话说的古怪。
怜筝偏头,细细将面团捏了死者的耳朵来,顿了顿,道:“王爷既无以我为妻妾之心,讨得我欢心做甚,难不成还等着日后让下官替王爷死后好验上一验?”
卫处尹:“……”
这话若换了旁人,怕是拖出去打死都不为过,偏她说的面不红心不跳的。
“好了。”
沉默了半响,大概的骨骼框架基本成型,五官虽还是有些不甚清楚,但是至少五官的大概出来了。
“再给我三五日的功夫,我将五官都好好雕刻详做,便能出了这张人脸!”
120 人面复原(2)
卫处尹抬眸望过去,那葱白似的玉指正小心翼翼地揉搓着人面。
随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娴熟,橡皮泥儿贴在那骨骼上仿佛活络起来似的,跟人的肤色竟是如此相似。
她用着手上不知从何来的尺子在皮肤上略作测量,再按照测量的数据将面部的颧骨、下颌、眉弓徐徐捏制成她需要的高度。
等整张脸捏好,她这才取了鞋锥和牙签细细将从眼眶开始一点点雕刻,颇有耐心。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才刚刚将一颗眼珠子上的眼皮划好,瞧着倒有几分活灵活现的。
“晚膳备好了”十三从外头敲了门,这才惊了怜筝一跳。
不知不觉入了神,压根忘记时间了。
抬首撞上卫处尹深邃的眸,见她望来,卫处尹却是一笑,眉宇间难掩悦色。
“肚子饿了?”他勾唇一笑:“一同用膳吧,本王也饿了。”
“下官不饿,王爷您先去用膳,过后回去即可,恕下官不远送了。”
怜筝低头,将面团捏做两个细短的长条,接作死者的唇瓣。
她的手刚从死者的面部撤了下来,冷不丁手腕一紧,被人拽起了身子。
“先去用膳。”卫处尹握了她的腕子,二话不说,顺势拉着她出了书房。
拉着走到了门口,怜筝微微蹙眉,倒是没生出怒意来。
她停下脚步,卫处尹转过身,望着她。
怜筝淡道:“下官知晓了,陪王爷去用膳便是,下官自己可以走。”
卫处尹淡淡一笑,这才缓缓松了她的手。
掌心那一抹温热尚在,卫处尹忙压下了心头的私念,转身快步去了大堂。
怜筝将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好好整理好搁在了一旁,这才跟了上去。
怜筝一心记挂着重塑人面的事情,吃饭也吃的不安心,潦草地吃了两口,送走了卫处尹,又急急忙忙地回了书房。
望着阮怜筝头也不回的背影,阿立不由得多了一句嘴:“主子,你为何不陪着阮姑娘?”
“不急。”卫处尹眸光清凉,在夜色里灼灼其芒。
“她总归一心记挂着别的事情,即便本王陪着也没什么作用,倒不如让她专心做事去。”
“回府罢,这两日我瞧着昱王倒不是很安分。”卫处尹唇边含笑,可那笑却倏地变冷。
“此事关键,一旦错失时机,便再没了机会,另外,盯住了晋王(二皇子卫宗纪)。”
阿立不再多嘴,低头道:“是。”
另一处,怜筝呆在书房里,一心研究着重塑面部。
用着牙签和鞋锥,一点一滴地雕塑着面部的细节,光是眼皮就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她时不时坐在地上,将那副骨骼拼回原形,用浆糊和窗纸小心糊好,再把身子骨用洗脸的木盆架子撑好,用绳索固定了。
随后,对着这身子一顿琢磨,三盏油灯生生不够用,足足点了六盏,熏得她都要流泪了。
等琢磨出死者的年龄等其余方面,她再将人的面部微微进行改动。
循环往复,入夜已深,她却依旧废寝忘食地呆坐在原地,一阵琢磨。
“冬日地上寒气重,也不怕再着了凉。”
一阵长叹,怜筝的手心的那颗‘人头’忽然腾空飞走,抬眸就迎上了风因清俊的面容。
怜筝着急,伸手勾了勾,没够着,恼道:“将东西给我,都做好大半了。”
“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风因并未将东西放下来,好看的眉眼染了几分责备。
怜筝这才瞧见,他身上仅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披了件大氅便来了。
怕是来的匆忙,穿得甚为单薄。
“子时。”怜筝扭头看了一眼日晷,蹙眉抬头,“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听闻筝筝今日和旁人呆了一日,我若再不来,怕是连骨头都瞧不上了。”
怜筝一愣,朝门口那人影瞥了一眼,“你说我日后要不要拔了十三的舌根子,省得大半夜的非惊动了你来。”
十三一惊,忙缩头蹲坐在地。
完了完了完了……彻底得罪她了……
元九低头,同情地看了一眼十三。
“那我瞧着你不如拔了我的,我下的令,苦果总要自己尝。”风因笑出了声。
怜筝没好气道:“将人头给我,再一点五官就基本都做好了。”
风因瞧了眼手上的人头,扬了扬眉,“你做的倒是挺像,可你又如何确保这颅骨会是这副相貌?”
风因将人头对着烛光谨慎地递了过去。
怜筝小心接过,将人头安放在桌面。
她又重新从架子上任意取了两副颅骨来,“这叫颅骨复原技术,以前可以用电脑直接来做图要简单的多,若非爹爹年幼时捏了泥面人来教过我玩,怕是我也不会做的这样好。”
说道阮六杨的时候,怜筝的心里总是生了痛意。
风因有些疑惑,“电脑?”
“就是……一种手艺,堪比我们人的脑子。”
怜筝解释不清楚,干脆指了颅骨开始解说。
“颅骨复原是根据人体头面部的五官形态特征,东苑朝的人通常颅形椭圆平滑,发际偏低,颧弓上缘、下颌升支和下颌角都比较有特点,你再瞧这副。”
怜筝将两副颅骨摆在一起,“通常男性的颅骨较大较重,骨面会凹凸不平,而女性相反,骨面较平滑,颅脏的容积也比男性的要小。”
她将两副骨骼的额骨、面部额骨、下颌体、角区等一一指出,风因很快就懂得了如何分辨不同之处。
“所以男女的头骨不同,重塑人面便能够区分出死者的五官面部特征?”风因眸光乍亮。
这倒是有点意思。
怜筝点头,“对。”
风因来了兴趣,拉了椅凳,坐下细问:“五官处又如何详细分辨?”
怜筝随之在风因的身边坐下,指着骷髅的黑洞之处开始解说。
“你瞧,从眉弓、眉间突度、鼻根点、眼眶都能分辨。”怜筝手口并用,拉了风因的手将区别之处一一摸索过,以加深他的印象。
“男性的眉弓通常明显到中等,眉间突度显著,会突出于鼻根上方,且鼻根点凹陷较深。”
“女性的眉弓微显到中等,眉间突度平直,鼻根点凹陷较浅,眼眶近似圆形,相对较大。”
怜筝说完,将颅骨微微推开了一些,道:“不过通常不同人种、年龄会造成五官的组织厚度出现区别,但是我尚未接触过东元朝以外的异族人,若是有异族人的骨头,我定是要好好珍藏了来看。”
风因挑了挑眉:“寻常女子喜欢金银首饰,原以为你特别,喜欢验尸,眼下倒是更特别了一些……”
怜筝起身,将那捏好的人头骨再放回木凳上。
风因跟着拉了张凳子,随手搁在一处,坐在她边儿上,笑道:“……喜欢藏尸。”
“还有更特别的。”怜筝笑眯眯地扭过头来,举了举手里的鞋锥子,“喜欢剖尸!”
风因故作害怕,看向怜筝,笑道:“筝筝放过我罢…….”
瞧着他这副表情,怜筝忍不住笑出声,将手里的鞋锥子挪了位置。
“主子。”门口传来元九的敲门声。
风因道:“进来。”
元九这才端了两碗馄炖,放在了桌上,这又转身出了门,将门关好。
怜筝只瞥了一眼,就能看见十三跟缩头乌龟似地躲在了门后头。
鼻尖闻见了淡淡的酸味儿,倒是真有些饿了。
“晚饭跟囫囵吞枣儿似的,能不饿?”风因瞧着她投过来的视线,伸手去拉了她。
怜筝并未躲,由着他拉着她的手,牵到了桌边儿。
“两碗?”怜筝努了努嘴。
“我刚从宫里回来,总不能筝筝小气的一碗都不分了我。”
怜筝诧异地看向风因,“你刚从宫里回来?”
“嗯。”风因落了座,将她拉到身边,将手头吹凉的馄饨推了过去。
怜筝接过他用巾帕擦干的汤匙,舀了一口馄炖送进口中。
没成想这样烫,她烫着了舌头,忙在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没人跟你抢,下回烫着了不许咽!吐出来,仔细再伤了肠胃。”
风因恼了自己一般,伸手又将那碗馄炖取回来,用汤匙轻轻搅,再吹了吹。
“我没这么娇贵。”怜筝好半天才将舌头捋凉了,伸手要去抢。
风因拍了她的爪子,挑眉道:“寻常女子都吃不得酸辣,你倒好,喜欢酸辣不说,吃的还比别人要凉些,怕烫还偏爱吃辣子。”
“无辣不欢,你若是跟我学,我还能教会你许多。”
风因笑了笑,“那你倒是说说。”
“你可知晓川蜀,那处的辣子美食数不胜数……”
怜筝说起菜名,却丝毫未想过这些菜名都是东苑朝不曾有过的。
她说得开心,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风因已经将馄炖吹凉了。
他送了一口递到她的唇边,“尝尝,可是还烫着?”
怜筝张嘴,尝了一口,“不烫,正好了。”
“是吗?”风因将碗推过去,又将勺子塞进了她手里,“那我尝尝?”
怜筝一怔,还以为他是想要自己个儿喂,“吃你自己那碗。”
“不,我尝尝你的烫不烫。”
怜筝未回过神,只觉得这话不对,可风因已伸手勾了她的脖颈,俯身下来。
半响,风因放开了怜筝,她面颊红润,气息紊乱,水眸微润,唇色粉嫩。
“无辣不欢?”风因见她睁了眼,戏谑道。
若是她这样的小辣椒,那么,他倒是愿意。
他也愿意尝尝‘嗜辣如命’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