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此恨绵绵
慕少平只精神了一会,药效一过,又萎靡了下去,他勉力说道:“小安,你一定要记住我们不可能救得了天下人,但是我们可以去救更多的人。只要你心性豁达,不滞外物,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代名医。若此,九泉之下,我与你父也可瞑目了。”
陈安心神恍惚,对慕少平的话只知唯唯诺诺,全然不知所以。
慕少平还在絮叨,他只想把心中所想尽皆吐出,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因此也不管陈安听没听进去:“你性格偏激此为缺点,所以遇事一定要多想,不要冲动,不然终会遗恨无穷。还有,叔父最后求……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顾好,晴儿……”
慕少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却越来越低,最终几不可闻,只是一个遗恨无穷却说到了陈安的心坎里去了。
他扪心自问,自己投毒就真是为了从吴王府卫手中逃命吗?若真是如此,他看到城外难民也不会如此惊惶了,贪生恶死人之大欲,他既不是道德之士,一切为了活命自然不会有任何不安。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当时只要快马加鞭,一人双骑,绝对能从两大军镇的夹缝中逃生。
现下仔细回想他当时这么做更多的是为了迎合上意,要最大程度的削弱海州的势力,以此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得平定海州之乱的功绩。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怎会这样,怎么会……”抱着慕少平冰凉的尸体,他吐字不清的喃喃自语。
陈安嘴唇湿湿的,舔了舔,却有一丝咸味,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他太久没哭过了,曾经有一段久远的记忆,那是他五岁的时候,将两味药材弄混,被父亲狠狠的教训了一顿,他掩面大哭,父亲却毫不怜惜,继续责打,并斥道:“你是男子汉,遇事只能笑着面对,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所以他哭得越厉害,父亲打得越狠,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叫嚣着不想做男子汉了,想做女人。即便发生了这件事他还是个爱哭的孩子,直到看见父亲尸体的时候,看到族人尸体的时候,看到整个陈府淹没在火海之中的时候,他反而不哭了。因为这时他心中没有半点悲伤,只有滔天仇恨。
所以他幼时流落街头与野狗争食,不曾哭;加入暗司进行残酷训练,不曾哭;执行任务与人生死搏杀,不曾哭,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哭的再伤心,也没有亲人会来怜惜他,那么哭还有什么用呢。
陈安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哭了,但是后来他遇到了慕少平,重新忆起了孩提时的软弱,虽然他也知道这样不好,这是自己的弱点,但却总是无法自拔,他太需要一个怀抱来哭诉自己的委屈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
“不对,还有晴姐,还有晴姐。”陈安一个激灵,放下慕少平的尸体,反身奔出石室,纵身跃上屋顶。环视左右,血司众人已经与他带来的人战在一处,任中虚站在中庭之上负手观看,而木晷则站在他身旁左手反剪着慕晴的双臂,把昏迷中的慕晴提在手中,也和任中虚一样皱眉看着前庭战团。
陈安血充瞳仁,哪还有什么思量。红着一双眼睛就冲木晷冲了过去。
他身法高绝,内力雄厚,一个纵掠就滑过十余丈的距离,右手五指尖锐抓向木晷天门,左手并指如剑,点向其期门大穴。
这两招使得凌厉刚猛,又是偷袭,待得木晷感觉罡风袭体,已是不及。但他也是了得,硬生生扭转身体避过尖指插颅的凶险,使得那招抓在了肩膀上,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木晷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喜悦,因为随着他的转身,陈安点向他期门穴的那指,转而刺向他的膻中穴,这么刚猛的指力,一旦被点实,他必死无疑。
木晷心道,吾命休矣,但就算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于是放开抓着慕晴的左手,并掌发力准备把慕晴先给毙掉,也算不亏。却不想陈安中途变招,左手一环,放过了他,而是把慕晴抄在怀里,身形急退。
他这招本就是虚招,在他心中十个木晷也不及慕晴一根小手指重要,当然不会为了杀他而置慕晴于险地。
此时,一旁的任中虚终于反应了过来,没有二话,取出一副金灿灿的手套,套在手上。那副手套十指成棱尖锐异常,在月光下泛着丝丝寒意。
他穿戴齐整,双脚一跺就向急退中的陈安飞扑而去,后发先至,直直抓向陈安面门。
陈安左手环抱慕晴,右手成爪,与之抓到一处。“呲……”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音,惑得场中之人心旌摇曳。竟是平分秋色之局。
任中虚大惊失色,他用金丝手套和玄钢指节打造出的这么一副奇异兵刃,本拟凭着其无坚不摧的锐利,天下少有人能敌,谁知今日与陈安一双肉掌相击,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此人武功到底高到何等境地。
他既然要对付陈安自然不会像一些江湖草莽一般顶着脑袋向前冲。前期血司对陈安的调查可谓是细致入微,不止准备了诸多防毒手段,对陈安本人的武艺也是尽量高估了,谁知这高估的部分仍不及其真正实力的万一。
但他又似想到了什么,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寒意,目喝道:“太阴爪,伤害小毅的人是你。”
陈安右手五指曲张,散去那丝令他不适的酥麻之感,看着任中虚闪亮的十指,眼中带了一抹忌惮之色。
“死在我手中之人不计其数,什么小毅?没听说过。”陈安身后还有援兵,拖得越久对他越有利,既然对方要扯,他不介意与对方多扯两句,于是也在中庭站定,与之对峙起来。
一道寒光自任中虚眼中闪过,他沉声道:“这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交出玉珏,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不然,就算你武功通神,带着一个人,你以为能够逃得掉?”他这话道不是虚以委蛇,陈安的武功之高,已经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对圣廷来说,情报失误就意味着任务失败了一半。和解是最明智的选择。
陈安目光一转,落在正自一旁逼上来的木晷。此时他已经简单的处理好了肩头的伤势,从腰间摘下一对两尺见方的圆环,持在手中。那对圆环亮银颜色,外环刃锋利无比,内环刃却参差不齐地布满了尖锐锯齿,看起来好不骇人。
陈安再次看向任中虚,声音清幽的说道:“玉珏的事好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任中虚目光一亮,示意木晷站定,这才对着陈安回道:“说说看。”
陈安的脸色在月光下明暗不定,声音越发的幽冷:“我想问,司主大人对十年前太医署太医令陈洪一家的命案怎么看?”
任中虚一怔,继而大笑。一旁的木晷却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你笑什么?”陈安继续追问,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任中虚笑声一敛,神情转厉,狠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家余孽,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今日不死不休吧。”
能在圣廷生存的没有一个是笨蛋,陈安不说他联想不到,此时说的明明白白,他又如何猜不到陈安的身份。既然知道了陈安的身份,他也就知道此事是不能善了,原先识得陈安厉害本拟和平解决的想法也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家伙才十几岁,就如此了得,那要是再过个几年,还有谁能制得住他。放任这么一个生死大仇成长,才是最愚蠢的做法。
得了他的信号,木晷再不犹疑,挥舞双环向着陈安碾去,任中虚也展开双爪在旁掠阵。
对陈安来说,任中虚没有回答,却也等于是回答了。多年心结一朝得解,心中畅快无比,对着攻来的二人,面上全无惧色,右掌一翻就与二人斗在一处。
陈安急着救人,身上没有备毒药,原有的药剂也在与南宫耀相斗中被消耗一空。只是即便还有剩余,他也不打算用了。慕少平的事让他耿耿于怀,悔恨绵绵,心中早存死志,若不是担心慕晴安危兼且大仇未报,使之不能释怀,他早就撒手而去,不理世间纷争。此时即便是单臂独斗二人,也没有任何下毒设计等阴私想法。只想着与其拼个同归于尽一了百了最好。
陈安心中即无块垒,出招自然飘逸许多,炎阳焚心掌上下翻飞竟把任中虚、木晷两大顶尖高手的攻势具都接在了手里,丝毫不落下风。
任中虚越斗越是心惊,他能成为血司司主,不说内力,单是临阵搏杀之能可谓震慑三司,无人能及。如今与木晷双战陈安却久攻不下,更令人沮丧的是陈安还怀抱一人只能单臂对敌。须知他与木晷联手可不是单单的一加一这么简单。他二人共事许久甚有默契,战法也是配合无间,虽不是合击之术也不遑多让。
他自忖就是对上了徐谦也有一战之力,但此时与陈安放对,还欺负对方单手,都不能战而胜之,难道自己真的老了。
任中虚武功高绝平生只服两个半人,一是自家老大明司司主宋守,第二个就是圣廷廷尉徐谦,他虽与徐谦不睦,但也不得不承认,其武功之高冠绝三司,就是自家老大都不一定是对手;另外半个却是皇上身边一个太监,他也没有信心打赢,但由于其是太监,所以在他心中只算半个人。这是武功方面,地位方面他久领血司,位高权重,向来心高气傲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如今对上陈安,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时心中唏嘘,竟无半分思量。
木晷久在任中虚之下,习惯了听其号令,只想着如何取胜,可没有他这么多心思。但即便如此,陈安单手力撼他二人也让木晷咂舌不已,他和任中虚上次联手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是对付一个江湖巨擘不得不为,如今面对的却是个蛋大的孩子,差异之大不由的人不惊诧。只是木晷从最底层的杀手做起,可没那许多江湖游侠的习气,也没有那些武功高手的自矜,他久攻不下不免焦躁起来,看得陈安进退之间总是护得怀中女子不失,不由恶念大炽,招式一变,索性舍了陈安,一应阴司招式尽向其怀中的慕晴递去。
第四十七章 道阻且长
其实陈安此时也已经到了极限,木晷的一对亮银环大开大阖威力无比,他赤手空拳本就十分吃亏又只能单臂与之对抗,实在难以抵敌,而且一旁任中虚的太阴爪也是见缝插针,更是让他叫苦不迭。
若只他自己自然悍不畏死,奈何怀中还抱着慕晴,实在不忍心让她损伤分毫,正自思量对策时,木晷招式陡变,招招向着慕晴招呼过去。
这下陈安手脚大乱,立时左支右绌起来。
他一乱,任中虚却清醒了过来,这小子如此了得,不趁他此时束手束脚,要他性命,等他成长起来,就算自己得到宝藏也难免一死。于是他招式又自狠辣了三分,手腕一抖也向慕晴螓首抓去。
陈安刚刚拍开木晷的环刃,任中虚的利爪就到,不得已只能曲肘将之撞偏。这时候木晷的左手环又已经砸到,陈安招式用老,已不及阻挡,他看着慕晴恬静的面庞心中一软,发狠之下强行偏转身体,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受了这计狠击。
陈安被砸的一个踉跄,生生喷出一口逆血,心知自己已然受了内伤,但此时绝不是逞强的时候,需要暂避锋芒。他强忍着后心的剧痛,反掌向后拍去。木晷早防他反噬,已向一旁跳开,但还是被陈安一掌扫到环刃,只觉虎口一热,兵刃几欲脱手,凛然之下又退两步。
陈安右手回圈,再次逼退了一旁伺机而动的任中虚,就抱着慕晴跳上了丈许高的院墙。
任中虚和木晷心知他要逃跑,连忙止住退势,跃上前来,意图全力抢攻,竭力将之留下。却不想刚刚来到墙下,墙上的陈安竟转过身来。只见他右臂在空中一划,整个右手掌心如涂丹砂鲜红似火,向着二人狠狠按下。
“炎阳焚天”。
一股灼热扑面而来,这一掌居高临下,又蕴含无俦内力,端是了得,掌风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砖墙朽蚀。任中虚二人见此大惊失色,堪堪止住身形,返身而退,即便如此还是狼狈无比,幸而他二人内力俱都不俗,只是被掌风灼伤了皮肤而已。
任中虚抬起头来,院墙上哪还有陈安的踪影,他大怒道:“他带着一个人,走不远的,追。”
二人跃上院墙蹑着陈安的踪迹,一路追了下去。
陈安怀抱慕晴,在房顶飞奔如履平地,周围房舍在他脚下迅速倒退,但他心中却焦急无比。血司卫士都是选自暗司精锐,这是历来的规矩。也就是说任中虚和木晷与他同出一脉,无论轻功还是追踪之法都与他同源,并且二人年岁长他太多,经验是他的几倍,要想将这二人甩掉,简直难比登天。
事实也确实如此,任中虚和木晷只是跑出两条街,就隐隐看到前方陈安的身影。陈安年轻脚力不俗,但毕竟还带着个人,被他们追上是正常的事情,只是任中虚心里还有计较:对方武功太高,想要将之拿下不知会付出何等代价,不若先晾他一晾,待其内伤发作再将之击杀不迟。于是也不紧逼,只是远远地吊在后面。
但前面的陈安似乎早已洞悉他们的想法,从房顶一跃而下,蹿入一间房舍之中。任中虚大惊,这里已至城南,住的都是平民,房舍凌乱,道路曲折,陈安在其中穿梭,的确不易追赶。他与木晷连忙提气紧赶几步,刚近前来,就见陈安自后门穿出,东一拐,西一转,两人反而越追越远了。
任中虚再也顾不得玩猫追耗子的游戏,身法施展到极限,他久居上位,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亲力亲为,所以这些年来,看家吃饭的本领略有些生疏,可是毕竟多年的经验还在,全力施为之下,在陈安逃出南城门前就把他截了下来。
一时间,爪风环影把陈安的身影笼罩的风雨不透。陈安左冲右突都不能逃离分毫。
这次两人都没有再往慕晴身上递招了,刚刚是迫不得已,现在陈安已经受伤,身手大不如前,败亡是迟早之事,所以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再如此作为。他们当然不是良心发现,也不是自持身份不屑为之,而是确实不想伤害慕晴的性命。陈安武功太高,他们很难留手,那寻找玉珏的线索就着落在了慕晴身上,所以他们是真心不想让慕晴有恙。
任中虚一边防止陈安搏命,一边与木晷联手缩小攻势范围,以逐步推进的方法企图用手中的利刃将陈安绞杀当场。
忽然,场中灼热之气腾起,任中虚心知陈安临死反噬,连忙爪影一敛,佯攻慕晴迫使陈安救护。那边木晷也荡起双环为之策应。
却见陈安对怀中慕晴不管不顾,身形一矮躲过木晷环刃就是一记炎阳焚心掌狠狠的拍在木晷小腹。木晷算准了陈安抱着一个人身法快不了,才敢如此托大,实在料想不到其竟能突然加速。所以这一掌挨的结实,整个人如同破布袋一般抛飞出去,瘫软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任中虚也是一愣来不及变招,一爪抓在慕晴肩膀,却觉入手处甚是柔软,全然不似人体。“慕晴”肩头吃他一抓,立时炸裂开来,爆出漫天棉絮。
任中虚何等人物立时知道上当了,陈安早在刚刚路过贫民屋舍的时候就行了李代桃僵之计,他心中惊骇之下,身形急退,但已经迟了。陈安舍了假“慕晴”,左手空出,反手一记寒殛鬼爪,自任中虚肋下掠过,带其一阵紫色冰渣。
任中虚并没有任何疼痛之感,只觉左肋一凉,随即一股阴寒之气,直冲心脉。他大惊失色,多年的养尊处优,使他早已遗忘了生死搏杀的大忌,惊慌失措之下,就地一滚,抄起地上不知死活的木晷,就飞身远遁而去。
陈安目送其逃离,忽然一阵晕眩之感袭了上来,胸口烦闷难忍,他一张口把一股逆血吐了出来,才稍觉清爽了许多。心中暗叫侥幸,现在的他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两次爆发体内真气更是贼去楼空,刚刚若是任中虚不是那么惊慌,而是留下来稳扎稳打的话,逃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他哪里知道,任中虚十余年未曾受过如此重创,先被其气势所慑,再加上同伴生死不明,又察觉自己中毒,多管齐下,早麻了爪子,哪还有不逃跑的道理。
陈安运功封住身上诸大要穴,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他心中记挂慕晴安危,强撑着伤势,向刚刚自己放下慕晴离开的房舍走去。
那间房舍十分破烂,但在一圈破烂的房舍中间,反而不那么显眼。房中只有一名老妪,早已经被陈安击毙在床上,多年的暗司生活,让他对闯屋杀人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他不是卫道士,也不会去管那老妪是善是恶,他只知道一切威胁到自己关心之人生命安危者,都该死,无所谓无辜与否。若不是人体太重不利于伤重的他发挥,他都能抱着那老妪当替死鬼,让任中虚击杀。
陈安走回来的时候,老妪的尸体依然摆放在床上,但里床的慕晴却不见了。
陈安眉头一凝,昂首轻嗅,他习惯在自己所接触过的人身上施放香引。那是一种他特别炼制的香料,每个人所能闻到的气味都有些微差异,他就是利用自己所属的独特气味来定位被自己锁定的目标,再配合圣廷独有的追踪之法,想找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无有不准。他先前寻找慕晴和慕少平皆是使用此法。
此时他循着一贯的谨慎态度,放轻步伐,溜着墙角,躲避月光,隐在黑暗之中,向着香气源头逼近。不一会竟来到一座残破的土地庙外。
陈安皱了皱眉,他耳中传来了七八道轻细的呼吸之声,如此细密绵长,应当都是内家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一流好手。他如今身受重伤,若是正面碰上,绝对输多胜少,由不得他不小心。
陈安无暇细想慕晴怎么会被带到此间,只是慢慢的摸到了庙后,施展壁虎游墙功,爬到了庙顶,在后堂位置轻伏下来,偷偷窥探庙中情状。正好看到慕晴坐在一簇燃烧的火堆旁怔怔出神。
“慕姑娘,你怎么样了?好点了吗?”陈安一喜,就欲出声呼唤,却被斜刺里的一道询问声音打断。他心中咯噔一下,向着发声处望去,只见秦嵘一袭白衣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慕晴一怔,待看清了来人,却又双颊泛红,忸怩起来。
“秦公子,我好多了,是……是你救了我吗?”
秦嵘露齿一笑,他一行本自回归门派,上清剑派支持诸王对抗朝廷,府州乃是朝廷治下,他秘密南下又没有官凭路引,错过了宿头,只得住在这破庙之中。半夜时分听到外面打斗心中警醒,便外出查看,循着打斗痕迹找到了躺在一具老妪尸体旁边昏迷不醒的慕晴,就把她带到了这里。若说把她带离了险地也当算是说的过去。于是客气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
屋顶的陈安见他厚着脸皮承认了,胸口一窒,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他在说谎。”
慕晴自是不知秦嵘说的是把她从破败的房舍中带出来,她还以为是秦嵘击退了恶人,救了她的性命,因此目透感激,向着秦嵘福了一福,道:“多谢秦公子援手。”
秦嵘又道:“怎么只姑娘一人,令尊他老人家呢?”
这句话触动了慕晴的伤心事,她眼圈一红,抽泣道:“我不知道,但多半是……是……”说道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双眼一花一阵晕眩。她本就被制住穴道许久,血气不畅,现下过度悲伤更是气闷,她身形一颤就要倒下。秦嵘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慕晴越想越是伤心,扑到在秦嵘怀中顿觉有了依靠,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惶,令人闻之断肠。她此时六神无主,全然没有想及男女大防,只是想将心中委屈,全数倾泻出去。
秦嵘也是被她的悲伤情绪感染,自是不忍将她推开,于是就形成了这副相依相偎的景象。
屋顶的陈安看到这幅情状,简直目眦欲裂,只觉心头憋闷,涓涓血线从他紧咬的牙缝中溢出也不自知,只想冲下去,把秦嵘两掌打杀了,才能快活。
但理智却告诉他,此时自己身受重伤,而对方却有许多好手帮衬,自己万不是对手,冲下去只是死路一条。就算自己真杀了那姓秦的,晴姐估计也会为他伤心,反而会责备与我。当务之急,应该全力调理好伤势,那时是打是留才能随心所欲。
他生就早熟,本就是理智胜于感性之人,于是果断地咬着牙离开破庙,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快速地在附近寻了一处隐蔽的所在,运功疗起伤来。只待一时三刻恢复气力,再去找秦嵘那个臭不要脸的算账。
只是他受伤颇重,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好得了的,而且他一闭眼就是秦嵘和慕晴相拥的画面,一时之间妒火中烧,思绪纷杂,可谓行功大忌。过了一会又生悲凉之感,脑海中只想着:“叔父已经死了,晴姐也有了自己的归宿,离我而去,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做什么?”
这一怒一悲,心魔自生,气机一岔,伤上加伤,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终于支持不住,直直的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第四十八章 府州风云
江城是润江的入海口,船运发达,天南海北的客商自然也多。自古无农不兴,无商不活,由是江城成为东南第一大城。
江城出产的商品种类繁多,拿得出手的特产更是不胜枚举。其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便是上元楼的招牌,佳酿“曲泽”。
此酒入口甘醇生津,犹如听了绝妙仙曲一般让人回味无穷,是以得名。而这绝世佳酿也只有上元楼最为正宗。
王康施施然走了进来,迎客的小厮看到了他,连忙堆起满脸笑容招呼了上来:“王员外,今日得闲来坐坐,还是老样子?”
王康想着自己的事情,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小厮得了信,道:“好嘞,您老先上楼少待,这就给您置办去。”
王康皱着眉头踱步上了二楼,坐在了自己常坐的临窗位置,待得一桌酒菜到齐,就心事重重的喝起闷酒来。
他家资殷实,也不吝啬,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观潮吃喝。上元楼临近润江,在二楼品着佳酿,看那大江烟波浩淼,真是一种心旷神怡的享受。
只是他今日似乎没这个兴头,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全然不知滋味,满桌的酒菜更是半点没动。
忽然楼梯一阵响动,打断了王康的遐思,他连忙转首望去,似是期盼似是担忧。
上楼的是三个女子,王康见了轻轻吐了口气,却又焦躁起来。
他无聊之中习惯性地对来人打量一眼。见这三名少女,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更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皆是一身素白裙装,领首的那个外罩紫色小衣,眉色浓厚,鼻如悬胆,长发挽起自左肩垂下,给人一种温婉之感。另一着鹅黄披肩的女子也是这般束发,但偏偏在瓜子脸庞上配上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使其美艳之中又带了三分凶蛮,很有种不好相处的感觉。最后一个扎着鬟,明显还未到及笄之年,一张苹果也似的圆脸上点缀着似墨般黑亮的双目,这时正在左顾右盼,一副对什么都有着极大好奇心的模样。
王康本是随意打量,但这时却不禁目光一凝,落在紫衣女子的腰间上。那里系着一根各色长绳铰接而成的彩色腰带,乍看一眼没什么异样,可王康眼力非比常人,看见上面泛着的金属光泽。他不动声色的扫过其他两人,鹅黄披肩女子拿着一柄红色剑鞘的短剑,没什么特殊之处,正是江湖游侠的正常装扮。而那最小的圆脸少女却在手腕间系着两个快有她自己小拳头大小的大号铃铛,手臂挥动时,自带清脆铃音,很是显眼。
三人上来四下里看了一眼,选择了王康旁边的靠窗位置。
王康不动声色的转过了头,眉间的愁色又深了两份,狠狠地灌下了一口酒。
不一会,那三名少女要的吃食也被小厮摆了上来,圆脸少女立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面前的美食上,大快朵颐,也不管咽没咽下去,只顾往嘴里塞填,吃的腮帮鼓鼓,很是滑稽。
鹅黄女子看了她一眼一脸嫌弃道:“你饿死鬼投胎啊,在家不见你这么能吃。”
圆脸少女嘴里塞满东西,口齿不清的道:“家里的东西没外面的好吃嘛。”
鹅黄女子似笑非笑地道:“好啊,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看我回去不告诉张婆婆叫她饿你两天,到时你就知道哪得饭好吃了。”
圆脸少女,吓了一跳,奈何嘴里塞满东西不便求饶,只能弯着眉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最大的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看她那个样子不由失笑出声,转首对鹅黄女子说道:“好了,你就别再逗她了,赶紧用了饭,还要去与师父回合呢。”
鹅黄女子不满道:“卓师姐,你就知道护着她。”
紫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冲她温婉的笑了笑,鹅黄女子无奈下瞪了圆脸少女一眼,也吃起饭来。圆脸少女干扰一除更是专心致志的对付起面前的美食。
这时,又有两批人上得楼来,他们各有七八人,一方清一色的箭袖劲装腰胯长刀,另一方则杂乱很多,服色各异,手中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两批人互相警惕着坐到了二楼的两端,以王康和三名少女为间隔。
王康的脸色苦的跟黄莲一样。
少顷,那两批人点的饭菜到齐,各自闷头吃喝,偌大的二楼大厅,坐了近二十人,却鸦雀无声,实在是诡异莫名。
这压抑的气氛,不止让王康难过无比,那紫衣女子也感受到了,低声催促两位师妹快点用餐,好上路。
鹅黄女子还好,只是稍稍打量了厅中之人几眼,便低头不语,加快了就食速度。圆脸少女则忠实的执行了师姐的命令,大口吃着饭菜,吧哒吧哒的声音听的鹅黄女子一阵火大,要不是此时气氛不对,她立时就要发作。
那些劲装汉子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只是专注于自己这里,而另一边的几人就没这么好的定性了,眼光尽往三名女子身上敏感的地方招呼,神色轻佻。一个脸颊细长目光狡狯汉子凑到领头之人的旁边,低声道:“堂主,好像是明月宫的疯女人。”
那领头之人本也在三女身上打量,脸泛淫邪之色,听了手下的说话,不禁面色一青,强行扭转目光,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其他手下一眼,沉声道:“不要节外生枝。”
老大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不敢不从,只能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专注到自己身前。
“噔噔噔”又有人上楼的声音。
二楼的几方人有意无意地向楼梯口扫了几眼,发现来者是个面皮白净头戴儒巾的青年文士,便转头不再理会。
青年文士看得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一时有些发愣,随即便不在意的笑了笑,迈步走到了王康的桌前做了下来。
他看着一桌子没有动过的酒菜,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他也不用筷子,好似几天没吃饭一样,直接下手就抓,根本不顾它原来主人的感受,吃的是汁水四溅,在那本就灰扑扑的袍服上又添了两点油污。
王康先是疑惑地看着面前之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你……您是……”
青年文士抓起王康面前的酒壶灌了一口,似乎知道对方的意思,点头道:“是我。”
王康惊喜交加,不敢置信道:“怎么会是您?您怎么来了?”
说起这个,青年文士苦笑一声:“上面催的太紧,没办法啊。”
对于对方为什么会来,王康其实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关键的是对方的到来,自己担了好几天的心事,立马迎刃而解了。
青年文士边吃边道:“查的怎么样?”
王康不想他直接就问连半点遮掩也没有,难为的看了看四周,咬了咬牙,压低声道:“具体的还不清楚,但一切线索都指向上埕明家。”
他自觉声音很低了,但刚说完立时有十几道目光注视在他身上,顿觉头皮发麻,身体不由得向对面的青年文士瑟缩了一下,似乎那里比较安全。
青年文士对此置若罔闻,又灌了口酒,漫不经心得道:“能确定吗?”
王康硬着头皮,强迫自己无视周围人的视线:“当有八成把握。”
青年文士微微一笑,拍了拍肚皮道:“那也够了,出发,上埕。”
说完他当先站了起来,向楼梯口走去,王康拍下银钱紧随其后。其他三桌人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离开后不久,紫衣女子一行也用完了饭食,起身离开。
三人走出来后,并没有过多停留,径直出了城向上埕赶去。鹅黄女子再也忍不住道:“卓师姐,我们必须快点了,上埕的水越来越混了。”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彩衣,你和许师妹先去阳泽别庄找玉师叔,我去接应祁师叔她们,并把这里的情况告知,若能惊动宫主出手把明家的少公子收为弟子,那我们的行动也会轻松许多。此举不止使我们对阳泽别庄的庇护变得名正言顺,而且也可震慑一些江湖肖小,毕竟敢和我们明月宫做对的,整个府州都屈指可数。”
鹅黄女子认真点头道:“还是师姐思虑周全,一切就依师姐的意思,许师妹就交给我了。”
“师姐……我想跟你走。”圆脸少女一脸不情愿,好似让她和鹅黄女子一道上路就是让她受多大委屈一般,惹的后者对她怒视连连。
鹅黄女子鄙视道:“你要跟师姐走我是没意见,我还不待见你呢,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只会成为师姐的拖累,坏了大事。”
“晴蕊。”紫衣女子笑着轻唤圆脸少女的闺名,一脸的溺爱之色:“这次我们出来游历根本未曾想会遇到这等事情,情况紧急,你就不要闹别扭了,乖乖听你李师姐的话。”
好不容易把圆脸少女安抚下来,紫衣女子又交代了鹅黄女子几句,便展开身法向东而去,紫衣飞扬,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官道上。
鹅黄女子李彩衣目送师姐远去,回头瞪了圆脸少女一眼:“走吧。”说完转身就向北走去。
圆脸少女小声嘀咕着听不清的话语,磨磨蹭蹭的跟在后面。
文彩衣不耐烦地转身:“你能不能快点,要是天黑之前赶不到,就只能住野外了,到时候林子里的吊死鬼都来捏你的脸。”
她这话说得语气森然,听的许晴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但还是嘴硬道:“要……要真有吊死鬼,你也逃不掉。”说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心地向两旁林中瞅了一眼,似乎真怕什么妖魔鬼怪钻出来似得。脚下也紧走两步追上了前面的师姐,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消失在了北边的官道上。
三人分道扬镳后,这边官道口彻底安静下来,少顷林中走出了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向着三姐妹离开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第四十九章 绝空仙罗
那黑衣人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呼唤。
“哎,我说前面的老兄,你在看什么呢?”
黑衣人吓了一跳,居然能被人欺到身边还未发觉,他连忙转首看去,来人是一位身着锦衣的中年员外,还有一个衣着邋遢的青年文士。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青年文士身上,暗含警惕。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告诉他,此人危险无比。而刚才那声呼唤也是此人发出。至于锦衣员外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高手,但相对于青年文士就差的远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青年文士向着黑衣人缓步走来,看似悠闲写意,但每一步都像尺子丈量过一般准确。
“高手”黑衣人瞳孔收缩,决定先下手为强,想到就做。一道匹练似的刀光就好像是从虚无中亮起,直奔青年文士的面门,没人看见他从哪里拔的刀。这道刀光凝而不散,一直推移到青年文士的面前一尺处才陡然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一时间将幽暗的丛林都照的明亮起来。
黑衣人放大的瞳孔显示着心中的兴奋,这是极光刀法中的最强杀招,韶华易逝。无数高手死在他这突然爆发的一招之下,其中甚至有本身功夫比他高很多的存在,但那有怎么样,生死搏杀和比武终究有区别,再强的明宿,再强的宗师,面对杀手也是待宰的羔羊。
忽然一只洁白无瑕的手出现在了黑衣人的视野中,这只手纤细白皙,就好像是经过多年保养的大家闺秀的柔荑一般。这么一只柔弱的手,竟直直插进了那璀璨的刀光之中,给人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黑衣人的表情僵硬,看着刀光在自己眼前溃散,接着就是虎口一痛,连刀也被对方夺了去。就在他将要有进一步的动作时,那柄薄如蝉翼的短刀存存断裂,化为无数的寒光,向他激射而来,瞬间把他打成了筛子。
“天罗指,绝空仙罗沈义伦,”这最后的念头随着双眼的黑暗缓缓消散。
锦衣员外上前一步,疑惑道:“大人怎么不留活口?”
青年文士淡然道:“是血衣楼的人,血衣楼从来就不会留下活口的。由着他临死反噬,还不如直接杀了了账。”
仿佛是为了应证青年文士的话,黑衣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迅速变黑,明显在被杀死的同时服用了剧毒。由于被杀死的太快,肌体还惯性的运作了一会,把毒药送到了全身各处。同时也说明了这种毒药的猛烈,只一瞬就毒发全身。看得锦衣员外冷汗直流。
接下来更让他后怕不已的事情出现了,黑衣人松开的左手中滑落两粒黑色弹丸。
“轰天雷。”锦衣员外瞳孔骤缩,显然认出了这东西。刚才他还觉的青年文士太过谨慎,凭其超卓的武功就算那黑衣爆发潜力又怎么能反噬得了,此时才明白对方的果断。
“王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说说吧。”说到正事,青年文士语气变得严肃了一点,他本来不是太在乎,但现在连血衣楼都出来了,由不得他不慎重了。
锦衣员外正是王康,听得上司问话,连忙恭敬的道:“回沈大人,我本是接到京畿的密令行事,谁知竟节外生枝,出了这些个幺蛾子。”
王康本是暗司在江城的密探,一直在这里监视江湖动静,为暗司收风。这次接到京城急令,言:天策卫都监陈安在府州失踪月余。廷尉徐谦发下八方金鳞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整个府州地面都震动了。
王康明面上的身份是江城豪绅,也算的上是手眼通天,发动麾下势力,还真查出了一点眉目。可就在他要深入追查的时候,竟然插入了另外的一件大事当中,无数江湖中人涌进了江城,闹的他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得向上峰求援。
但随着江湖中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他对上面的援兵也渐渐不报希望了,可谁知来的竟是绝空仙罗沈义伦,怎能不让他大喜过望,他深知对方虽然一身文士打扮,但真要动起手来比谁都狠。而且地位甚高,有权调动卫所力量,在国家机器面前,再多的江湖中人也是土鸡瓦狗。
他理了理思路,继续道:“这些时日以来,卑职明察暗访,所有证据都表明那日陈大人被血司反贼重伤后,为上埕明家所救。之后卑职就拟了个名目,谎称明家所救之人是卑职的本家侄子,希望他们交人,还奉上了谢礼。这本因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而卑职礼数也做的极为周全,可诡异的是明家就是不承认。”
沈义伦目光一凝,并不言语,只听着王康继续说道:“这明家是江城大豪,世代传承,比卑职所经营的势力大多了,卑职不敢轻易招惹,只能延请府州卫所想办法,但还不等卫所探子到来,江城就涌进了一大帮江湖人士,各门各派皆有,好像整个南武林要在江城开武林大会一样。”
“是什么原因,查到了吗?”沈义伦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关键是这件事太过诡异,连他也好奇心大起。
“卫所的探子倒是得到一条消息,说是明家发掘出了前朝遗宝。”
“前朝遗宝?”沈义伦眉梢一挑,前朝存在三百余年,经历十八帝,可谓是历史悠久,多有宝物流传,在其最后崩溃之后各地藩镇群雄割据一方,纷乱一世。其实不是所有人都有问鼎天下的野心,这些诸侯其中很多只是为了富贵一世,所以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储藏起来,以遗后世子孙。
可笑乱世之中朝不保夕,连一顿饭都吃不上,谁还顾得上这些金银珠宝,由是便明珠蒙尘直到如今。
自从大周建立,已有多处宝库被发掘出来,朝廷对这种事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是这些宝物的价值还没到能让朝廷侧目的程度,还不如舍弃于“民”,省得被那些士大夫冠个“与民争利”的大帽子,而且为这点东西兴师动众也不值当。那些所谓的宝物放之一人可能会富甲一方,但若放之一国却是杯水车薪。
当然若是肉到了嘴边也断然没有不吃的道理,各地驻守暗司专司江湖事的部门一般遇到了这种好事都会横插一手,就算不杀人夺财也会雁过拔毛的留些好处。所以沈义伦张口就问道:“府州暗司卫对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
“都统冯大人只下令密切注意明家动向,对遗宝之事却没有更多交代。”王康老实的回答。
沈义伦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自古财帛动人心,府州境地宝物现世,府州卫哪有不参与的道理,虽然会被士大夫诟病,但在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哪个能有那种定力。可这终究是一般情况下的惯性思维,现在天策卫都监陈安牵扯其中,朝野注目,在这个时候打自己的小算盘,那真就是掉钱眼里出不来了。更重要的是,陈安“万毒鬼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有传言称海州“旱魃灭世”就是他干的。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传言当不会是空穴来风。现在江湖上,暗司中都把他传成了妖魔一般的存在,牵扯到他的事,谁心里不惴惴。
想通了府州卫的态度沈义伦也不再关注宝藏的问题,继续问道:“现在明家到底是什么情况,查明了没有?”
王康恭敬道:“具体的情况还在侦查,表面上是明氏兄弟一起出海寻宝,但只回来了明少杰一人。”
他怕沈义伦不明白明少杰是谁,连忙解释道:“当代老一辈的明家主事都死的差不多了,明家的族长由长房的明圭担任,明圭有四子六女,只有明少杰一人是嫡子颇为受宠。这一次失踪的是长房的明圭明万兄弟,二房的明义明经以及七房的明牍,小一辈当中更是没了好几个,真正回来的就只有明少杰和二房一个叫明蹇的庶出子弟,剩下的还有几个下人仆役。明家这次家中男丁十去六七。直接从江城顶尖世家没入二三流中,可算是元气大伤。”
沈义伦明了道:“这么说宝藏下落就着落在那明少杰的身上了,明少杰就是这些江湖人的目标。”
“大人明鉴。”王康躬身应是。
林中凉风袭袭,江城方向又驰出一行人,顺着官道向上埕而去,这已经是李晴蕊二女离开后的第二批人了,沈义伦站在林中注视之他们背影,忽然开口问道:“那刚刚两个女子似乎不是为宝藏而去的,她们是什么人?”
“她们是东台明月宫的人。”
“明月宫?东台?她们是东平县主的人。”沈义伦恍然。
“大人英明,”王康不动声色的拍了个马屁:“兰琪郡主作为前朝遗孤,承圣上恩泽被册封为东平县主,食邑就是东台县。她本性好武,索性建立了个门派名为明月宫,自领宫主一职。我朝承前朝遗泽甚深,尤其是青府两州,前朝遗民众多,凡事对前朝郡主也多有维护,因此明月宫在府州的势力极大。”
“那她们怎么和明家扯上关系了?”沈义伦感觉有点棘手了,宝藏什么得他完全可以不管,武功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能够很好的克制住自己的**,很多身外之物也都看得很开。但是对上应兰琪他却感觉头痛了,他当然不是怕了明月宫的势力,而是在前朝遗孤的问题上,很多事做起来都比较敏感。朝中道学君子又多,一个处理不善很容易被口水给淹死。要是给人一种朝廷想清算前朝旧事的错觉,那他就沾上大事了,在这个动荡时期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捅了马蜂窝。
“明圭的夫人玉梦莺就出身明月宫,而且辈分不低,如此多江湖中人气势汹汹的袭来,她当然会向娘家求援。”王康忠实地回答,作为一名资深密探,掌握的情报绝对不可小觑。
沈义伦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挥手道:“我们还是赶去看看吧,到时候随机应变,反正又没想着宝藏的事,我们只是要找到陈都监而已。跟这些江湖纷争没有冲突。”
言毕,转身就走,一步三丈绝尘而去。后面的王康展开身法,全力奔驰才能勉强跟上。
第五十章 阳泽别庄
上埕明家倒是好找,他明家的阳泽别庄占了上埕一半的地面。让沈义伦这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禁暗自咋舌,感叹这些地区土豪的奢侈。
此时别庄已经接纳了数百江湖人士还略微显得空旷。沈义伦带着王康也不去找什么客栈打尖,随便胡诌了个门派名字就被明家的下人领到了一处僻静屋舍。
打发走了下人,沈义伦笑道:“这明家也不算笨,没有把这些江湖人氏拒之门外,否则立时就要有一场械斗。这开门纳客虽然被动,但未尝不能虚以委蛇以待强援。”
王康陪笑道:“明家鼎盛时也不能与整个南武林对抗,更别说人才凋零的现在了。”
“既然打不起来,那就更方便我们行事,你人面熟,多去与那些江湖中人厮混,打听些有用情报。待得晚间,我再去探探他们明家的内府,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明明救了人却不承认。”沈义伦语带轻松,现在这种情况两方扯皮,一片混乱正适合他浑水摸鱼,趁机找人。若是到了两方统一意见共同合作的时候,反而不易下手了。至于打是肯定打不起来的,大家都只是求财,又不是生死大仇。首先元气大伤后的明家自然不会希望打起来,如今宝藏的消息泄漏出去,捂又捂不住,不能独吞只能合作。明家开门纳客也就是表明这个态度。来的江湖人氏各有门派又不是铁板一块,有好处分,不会想要搏命的。顶多到时比试一两场武艺,确定主次分配罢了。
“属下领命。”王康姿态摆得很正,没有因为沈义伦态度随和就稍有怠慢。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天策卫掌印,就是府州卫的都统当面也可以不买账的存在。
暗司是一个庞大的系统自然设文武两职,武职就是都统、都尉、都司、都监、都正,文职则设有掌印、秉笔、谏言、同知、文书,一卫之中就这十人是最高首脑。当然圣廷是军制,武职为贵,文职为贱,但即便如此他也是都统之下的第一人,一卫之中稳坐第二把交椅,比陈安的排位还要高。
在圣廷卫所之中,正常的排位应该是都统、掌印、都尉、秉笔、都司、谏言、都监、同知、都正、文书,都监在其中排第七位。要是朝廷官职这十个职位当是平起平坐,因为只有相互掣肘层层分权,才符合统治者的利益。但这一点在军制中行不通,一个队伍职权不明还能打的好仗吗?所以才有了这一系列排位。武职统兵,文职行政,互不统摄,职权分明,若战时意见相左,以武职为主,文职为辅,所以文职都算是武职的副官。只是陈安的都监之位却最是特殊,按道理他要服他前面排位之人的管理,但他却有越级上书之权,简单的说就是可以打自己直属上司的小报告,这个权力就可大可小了。因此即便是真正大权在握的都统也要卖都监三分颜面。
在王康心中沈义伦是三大直属卫所的实权掌印使,其权势之大可以想见。同样的他都能被派来寻找陈安,也可以看出皇帝和廷尉对陈安的看重。这使得王康不禁对这次的任务又多上了一份小心。
……
锦绣台是阳泽别庄中的一处盛景,方圆数百丈,中有亭台楼阁假山奇石,草木葱葱昭示之暖春的韵味。即便是在这如同情人笑眼一般的月牙映照下,也透出一股迷人的光晕。
但大煞风景的是一个浑身腌精瘦的男子鬼鬼祟祟的窜入道边丛中,掏出那活儿对着一株奇花异草就是一阵猛呲,完事后还舒爽的哆嗦了下打了个尿颤,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他刚走回道上就听身后有人喊道:“白老七,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这他妈刚入夜,还不到半个时辰,你小子就七遍了。”
精瘦汉子一个激灵,连忙转脸媚笑道:“于老大,我可不是有意偷懒,怪只怪这明家的酒菜太过美味,这才多喝了几杯。”
那于老大长的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此时正带着几名同样粗鲁腌的汉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听了精瘦男子的辩解,他不怀好意地向其胯下张望了两眼,蔑笑道:“我说你这尿频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都说尿频是肾亏,是不是你那新娶的婆娘对你需索无度,啊哈哈……”于老大身后的几人也同样大笑,并且嘴里不干不净,极尽取笑之能事。
“白老七,这男人是牛女人是田,田越耕越肥,牛可是越耕越瘦,就你这体形可得悠着点。”
“就是,白老七,你要是死在女人肚皮上,可白瞎了兄弟一世好汉,哈哈哈……”
“滚,你们这群破嘴比街上的泼妇还贱。”白老七脸皮胀的青紫,但他也是被取笑惯了得,精熟如何应付,赶紧转移话题道:“我说于老大,这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兄弟们酒足饭饱不让睡觉,出来瞎晃荡啥?”
“上面人有上面人的考虑。”于老大一脸高深莫测的道:“明家虽然接纳了我们,可难保不下阴手,而且其他几家也不靠谱。还是多防范点好,省得阴沟里翻船。”
“这堂主也太小心了,在这江城地面上,谁敢招惹我们漕帮,你说这破地方这么大,一圈巡下来,还不得三更以后了。”
于老大揉了揉脸缓解下酒精的麻痹,才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这明家还真是有钱,区区一座别庄,随便分给我们一处院落就比我们总堂还要大。他奶奶的,呸。”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以此发泄一些仇富的情绪。
此时在这群人三丈外的一处假山上,正站着一名身穿月白书生袍的青年文士,他听了于老大的话,轻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有同感。他身体一震袖袍展开,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假山上跃起,掠过于老大等人的头顶,稳稳停在数十丈远的一处屋檐上,接着身形连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从始至终没有惊动下方的于老大等人。于老大缩了缩脖子:“哪来的风,怪冷的。”
白老七也感觉到了,一脸惊惧的道:“不会是阴风吧,听说明家死了不少人。”
于老大还没回话,他身后一名额角长有青色胎记的粗鲁汉子瓮声道:“我也听说了,似乎明家内院住了不少寡妇。”
“他奶奶的,别他妈自己吓自己,怪渗得慌,算了,前面有间杂屋,咱们去窝一会,到点了就去交差了事。”说到鬼神之事,于老大口气也软了几分,说完带头离开此处,一边走着嘴里还嘟嘟囔囔道:“真他妈是鬼地方,江海派,三仙门,连云堡林林总总十七八个门派,千把号人,住进来后居然还这么空旷,晦气。”
离开的白衣文士正是沈义伦,白天里王康已经为他呈上了整个阳泽别庄的建筑图,对这里的地形他可谓是了如指掌,此时他艺高人胆大,在个个门派的驻地都探寻了一遍,排除一些不稳定因素,这才奔内庄而去。
暗司卫士个个轻功卓绝,其中在外号中又表现出来的,更是远超齐辈。他绰号绝空仙罗,绝空二字就是对他的轻身功夫最形象的描述。
沈义伦跃入内庄中时,已是二更天,他也没想到这别庄如此之大。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没一两个时辰真是想也别想。
肚中暗自骂着这些地方土豪,目光却不停的扫视周围,以期和地图上做对比找出“芳华阁”所在,那里是玉夫人的住处。
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偷香窃玉的想法,主要是因为玉夫人如今是明家真正的掌舵人。沈义伦绝对不相信王康得到明家的回话会不是出自玉夫人的授意。王康虽然不敢表露暗司的身份,但就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地位也不是明家一介下人能随口打发的。
而且先不说目标在不在这阳泽别庄,就说它如此之大,想在这里找个人,不调动个一营的卫所官兵,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与其在这里大海捞针,不如直接找正主省事,这也是他夜探内庄的目的。
沈义伦头戴儒巾白衣翩翩,在内府的房顶行走,如履平地。
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院落的拱门之上,这里已是内府,草木园艺更精制了许多,假山溪水也处处透着一丝雅意。
面前一栋三层楼阁琉璃盖顶,朱漆涂墙,镂金镶窗,白玉围栏,极尽奢华之能事。楼前的飞檐之下,一块黑底匾牌,嵌着三个烫金大字“芳华阁”。
沈义伦没有冒然上前,而是站在高处,饶有兴趣地看着阁前桃花园内的凉亭中一男三女四位少年人。
那四人中的两名少女一着鹅黄一着素白,正是他在路上遇见的李彩衣和许晴蕊,另一个少女眉目清秀,一身葱绿的丫鬟服饰侍立在侧,为坐在亭中石凳上的李彩衣和许晴蕊斟茶倒水,当是府中下人。最后一名白衣少年,长发及腰,以一个细带束缚,疏散闲淡。以沈义伦的揣测应该就是这次事件的中心人物明少杰。
这次的事情闹的如此之大,整个东南武林都被震动,所以沈义伦对这旋窝最中心的人物不由多打量两眼。其人并没有大富之家嫡传公子的样子,反而显得颇为瘦弱,年约十四五岁,皮肤雪白,但却不是养尊处优的白皙,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一对乌黑的眸子,大而无神,有一种十分颓废迷茫的感觉。
清秀的容貌让沈义伦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现在他的注意力都被少年手中的一柄利剑吸引。
少年手持长剑以三分角度刺出,又转腕回刺,接着弓步运剑,提肘反撩,沉腰虚劈……
这是在演练一套剑法,以沈义伦的眼光不难看出这套剑法以轻灵飘逸为主,可少年使来却滞涩无比,毫无轻灵飘逸的韵味,简直狗屁不通,实在是让他看的别扭无比。但想及对方只是个小小少年,这套剑法也是初学乍练,也是情有可原。
可沈义伦总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以他多年暗司生涯,观察入微的本能,忽然心中一凛。最终目光凝固在少年的剑尖上,那里竟然没有光。
第五十一章 一代宗师
暗司情报天下无双,身为一卫掌印,沈义伦的见识自然不会浅薄,相反在兵器鉴定之上,他可称之为大家。
他一眼就看出明少杰手中那柄剑,是以百折法打造,精炼油石打磨,又以西域珠砂精磨,光可照人。此时入夜不久,灯火通明,剑身荡漾着层层白光,但剑尖却偏偏晦暗不明,岂不奇怪。
他定下心神,细细观摩,正好明少杰一剑刺出,剑身雪亮,只剑尖一点暗淡。这下沈义伦可看清楚了,差点惊叫出声,那剑尖如同蚊蝇翅翼,高速震动,经久不息。
“这,这种情况……”沈义伦惊骇莫名,实在不敢相信。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那柄剑上起码凝聚了千斤巨力,才能每出一剑沉重震颤。
他在成为天策卫掌印之前也是纵横江湖的人物,曾会过无数江湖豪杰,但能达到这种举轻若重,剑凝于势的高手,也只见过一位,那就是明光剑陆承均。所谓的明光剑就是指剑光分化的技艺,他的天意九劫,可以将剑光一化为九,再将九影合一,一剑飞虹。而想做到这一步的基础就是达到举轻若重剑凝于势。
举轻若重,草木竹石皆可为剑,摘叶飞花亦能百步伤敌,那时的陆承均已经是武林神话,开创明剑山庄的一代宗师,而眼前的少年才多大。
沈义伦凝重地看少年演练剑术,再没有之前的轻视,顿时看出不少问题。首先就是剑招滞涩,若真是对剑法不熟,每招之间必有停顿。而少年虽然一套剑法练的慢慢腾腾的,但招式衔接上却没有半点不畅。他是在很认真的完成这套剑法,而不是认真的完成某个剑招。这其间的含义差别极大,后者是初学者应有之意,需要一招一招的学习;至于前者则是一代高手从宏观上窥探一部剑法的法理,试图解析原创者的剑术理念,融入自身。
其次,就是韵味,他之所以一开始感觉别扭,不是少年剑法练得不好,而是剑法韵味的改变,违背了他一惯的武学理念。上乘武功和诗词一般,首重意境,一套剑法自然有其剑意的存在。剑意就像人的灵魂一样,抽走灵魂,人会变成行尸走肉,没有剑意,剑法就会空泛无味。反之,再普通的剑法,一旦注入剑意,立时就会化腐朽为神奇。所以同样的招数在不同的人施展出来,威力天差地别。那少年刚刚就是抽走了剑法中空灵飘逸的部分,注入了古朴厚重之意。如此做法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其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剑术理念,轻易不会更易,这已是宗师之能了。
“停。”一声娇喝,打断了沈义伦的沉思。
李彩衣杏眼圆瞪,注视少年:“你这练的什么连七八糟的。一套只有十二式的蝶舞剑法,学了一晚上了,还是练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你那天才之名是怎么来的。”
她白日里与师妹一路疾行,终于赶到阳泽别庄,可这里的形势比预料中的还要危急,已经有十几个门派逼上门来了。于是她和师叔玉梦莺商议片刻,就决定先传授明少杰明月宫的筑基剑法,坐定了其明月宫弟子之实,堵上其他武林人士的嘴,等宫主来后再补上形式。
她来不及休息,直接拉着明少杰教授。但谁曾想,素有武学奇才之名的明二公子竟如此不堪,一套基础剑法练成这个样子,怎能不让她着急上火。
许晴蕊看着明少杰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心中不忍,圆圆的小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脸,打圆场地冲李彩衣说道:“师姐,他第一次接触这套剑法有这个程度,已经算是不错了。我当年不也花了好几天,才把这套剑法练熟吗?”
“别拿你这个笨蛋作比。”李彩衣斜觑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的讥讽道,接着话语一转:“现在人家都围到家门口了还这么懒懒散散的,真是嫌命长了。”
许晴蕊低下头,继续玩手指,大师姐不在,她装可怜也没有用,只好不去触李彩衣的霉头,但背地里还是忍不住恶意地想:“李彩衣这恶女人,一定是月事来得不干净,才这么狂躁,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
李彩衣自不会知道许晴蕊心中所想,否则定要拔剑相向,上演一出血溅五步同门相残的戏码。她兀自对着明少杰生气,一挥袖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自己练习,明日清晨定要演练纯熟,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说完拉着许晴蕊转身就走,只留下一脸迷糊的明少杰和被李彩衣突然发火吓住的小丫鬟。
“小苹,我真的练的很差?”明少杰不自信的问道。
沈义伦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刚刚李彩衣发飙,他还对其多有鄙视,可此时看了明少杰如此认真的模样,不禁一阵恍惚:“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这怎么可能?”
小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大概吧,李姑娘可是明月宫嫡传。”
沈义伦半晌无语,一个不知道自己是高手的高手,怎么听怎么感觉别扭。
“呀,少爷,您不练剑了?”小苹看见明少杰收起宝剑,走进凉亭坐下,想起李彩衣爆发的样子,不由担心地问道。
“不练了,感觉没意思。”明少杰掏出一张粗糙兽皮,拿出颜料狼毫,在上面涂涂画画起来,显的趣味颇浓。
“少爷,您干嘛画乌龟,还有小鸟?”小苹好奇的瞅了一眼,讶然问道。
“不知道,只是习惯的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明少杰随口回答。
沈义伦知道对方的武功不俗后,不敢怠慢,小心的变换位置,使自己正好能够看清凉亭中的情状,他此刻对明少杰十分好奇,很想知道这么个人物是如何成长起来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明少杰的画卷上,之后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副画卷上有鸟有龟,有龙有虎,画的十分模糊,只有三分神似,状似孩童涂鸦。明少杰一边思索一边在这些动物轮廓之中添上一笔笔线条,并在下方注上一行小字。沈义伦目力惊人,隐约能看见:“闭目思静寂,元神入青冥……无为亦有为,感念太上行……三七分丹液,四六辨京津……乾坤入本宫,泥丸住元灵……”
这是一部内功心法,沈义伦看着明少杰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心里实在是惊涛骇浪,以他的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这小娃娃竟然在自创内功心法。
这一所见,直接颠覆了沈义伦的人生观,若说一个少年人自创招式,谱写武功,沈义伦顶多赞叹一句天纵奇才。但内功心法是什么,那是一部上乘武学的指导核心,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太过年轻的少年在自创武学。武功和武学只差一字却是天壤之别,武功只是临阵对敌的技艺,招式变化衔接之间自有新意。凡精于武道的高手皆可创出最适合自己的武功;而武学则不可能变更半点,须力求严谨,非精通数家之长,并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理念之人不可创作。一套武学系统一旦形成就可以开宗立派为后世立下百代之基。
创出最适合自己的武功,江湖人称绝世高手,但创出一部流传千古的武学,则会被后世尊称为一代宗师。
现今武道凋敝,宗师这个称呼已经不值钱了,就好像江湖中人推崇的六大宗师指代的就是前代“天下会武”中胜出的佼佼者。但他们中有几人能创出自己的武学理念,开宗立派传承后世的。“宗师”这个头衔已然失去了它的真正含义。
沈义伦感觉自己有点激动,若这部功法不是小孩子胡闹的话,自己有可能见证一位真正的宗师诞生。只是让人有点怪异的是,那疑似宗师之人是个还未加冠的小娃娃。想要形成自己的武道理念除了博览群书,博采众家之长外,还要历经世事沧桑,将人生经验融入武道,如此才能将自己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创出上乘武学。那张稚嫩的小脸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历过这些的人。
他心中存疑,目光便游移到了那张兽皮之上,以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左上角的一只鸟雀,更准确的说只是鸟雀的轮廓,其中的空白处,绘制着道道蓝色线条和红色小点。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首阳应东,生生勃发。具相表里,千里如一。行及子丑,达于寅前,血行不惜,在泪在臊。”
沈义伦身为文职掌印,经常出入圣廷的武府密库,而且本身就是武道大家,对这些浅显的文字理解并不吃力,就是那些蓝线红点,他也大体上能看个明白。这只寒雀当是足厥阴肝经的修炼,首阳为春,属木,肝相,“行及子丑”指的不是时间而是行功周天。
他武功高绝,十二正经早已通透,看着看着便有一股清凉之气自脚趾大敦升起,过太冲,入期门。同一时间,下眼皮球后,承泣两穴一热,目中所见又分明了一丝。
沈义伦心下火热,这竟是一篇易筋洗髓的引导术。引导术不是功法,却胜于功法,它可以锻炼人的经络骨骼肌肉皮肤,使之逐渐强化,最终达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效果。
普通武功练到登峰造极之境,亦能延年益寿,但问题是先不说有几人能练到那个境界,就光所有的武功都有资质的限制这一条就把许多人挡在了武学大门之外。所以人说名师难求,佳徒更是难得,因为不同人的体质适宜不同的功法,天生柔弱的体质非要修习阳刚的武功,最终只会是早夭一途,无他,体质承受不了罢了。而引导术不同,它先提升人的体质,使之强健非凡,这时再修习任何武功都可信手拈来。孰贵孰贱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居然,居然能够刺激眼部窍穴,洞开经外奇穴。一丝贪欲自沈义伦心底升起,这种绝世秘籍以他的武功修为也不禁贪念大炽,恨不得立时将之强抢过来据为己有。天下武功有修炼奇经八脉的,有修炼十二正经的,但对于经外奇穴的涉及却少之又少。经外奇穴的重要不言而喻,想想看,两个差不多修为的武者相争,一人目力如炬,轻松的就能看透另一人的招式轨迹,哪还有不胜之理。
第五十二章 祸水东引
好在他向来做事都有理智,清楚明白能创出这套功法之人,自己绝对不是对手。更何况看那少年左加一笔右添一划的样子,这功法并未完成。就算真让自己抢来了也练不完全,他日待这少年把整部功法完善了,自己再与之交流,应该会有所精益,现在还是正事要紧。
帮助他把恋恋不舍地目光从那张兽皮上移开的不是其过人的毅力,而是少年收起兽皮的动作。
他目送着少年在丫鬟小苹的陪同下离开,深深地记住了明少杰这个名字,思索着日后该如何与之攀交,脚下不停直向芳华阁而去。
走到这座阁楼之前,他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二楼灯火恢弘,人影绰约,当是离去的李彩衣和许晴蕊正和明家主母玉梦莺商讨明日的应对之策。
他微微一笑就要跨步进去,表明身份,问清始末。他相信只要自己说明原委,对方不会不给暗司这个面子,毕竟那不是什么小人物,而是堂堂正四品的朝廷大员。这些个世家望族就算心里再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也绝对会做足表面功夫。
至于为什么不白天上门拜访,这暗司丢了都监可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自然能遮羞就遮羞。更何况天策卫都统一职空悬,唯一的都尉赵铎还死的莫名其妙,被廷尉亲自定性为“擅涉律令,死有余辜”,如今天策卫的首脑只有他自己和都监陈安两人而已。这也是他不辞劳苦亲下江东的原因,若人先让别的卫所找到了,那天策卫还要不要脸了。
咦,沈义伦走近阁楼,忽然轻咦一声,看向二楼檐角,这里竟先有了梁上君子。他刚刚一门心思的都飞到那部引导术上面了,竟没有丝毫察觉。
沈义伦第一反应便是江湖人士来此打探宝藏秘密的,于是便准备出手把其赶走,省的一会自家的阴私事被听了去。但刚抬手就想起阁楼上的人影,明家有明月宫当靠山未必会买自己的面子,不若出手将这人拿下,显出几分本事,也好让其忌惮一二,文武兼备双管齐下才是智者所为。
于是招式一变,洁白五指伸出自空中轻轻一拈,便捞起了一片飘落中的嫩红花瓣,食指轻弹,轻飘飘的花瓣就如同利矢一般激射出去。
那梁上之人,在沈义伦发现他的时候,也同样发现了沈义伦,显得十分机警。此时见得花瓣未到,破空的厉啸之音已经刺的自家面皮生疼,哪里还敢怠慢,立即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翻身而下。那朵花瓣擦着他肩膀,没入后方的琉璃瓦之中。檐上琉璃没碎一块,只在其中一片上留下了一点指甲盖大小的孔洞,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息。这一击之力比劲弩攒射还要强劲三分。
那人已现出身形,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就连面容也包裹其中,只留下一双精芒外放的招子,死死盯着沈义伦。经此一击似乎对他十分忌惮,直跃到五丈开外,始才站定。
但这点距离对沈义伦来说,几乎和没有一样,他一个闪动就欺到夜行人近前,伸手抓向其肩膀。夜行人早有戒备,肩膀一塌,手臂一抡,反抓向沈义伦手臂。
沈义伦眉头微动,转手拿其颈项,夜行人反应也不慢,身体直挺挺地向前撞去,同时手中不歇,一手自下而上抓其颈项,一手穿插回圈,拿其后腰。而沈义伦只身体微微扭动便自其攻势中脱身而出。
两人兔起鹘落一番交手用的全是小擒拿手法,既不引起大动静惊动其他人,也不暴露自家身份。沈义伦心中已经有所猜想,但还要确认一番,双手一合,向外推开。一股无形气流升腾而起瞬间充斥了这片空间,使夜行人行走其间的动作都滞涩了两分。
夜行人瞳孔一缩,净空手。
他不敢怠慢,右臂抬起,手掌虚抓,五指如尖锥般,自上而下狠狠刺下,切开粘稠的空气向沈义伦头顶罩落,带起阵阵腥风。
沈义伦一怔显然认出了这招,只是似乎对来人的身份颇感奇怪,他双手再次一合,一股庞然大力自他手掌开合之间涌出,轰然撞向夜行人的利爪。
两股巨力荡开,其间竟隐隐有着雷鸣之音。
夜行人到底输了一筹,身体一个踉跄,中门大开,沈义伦抓住机会并指如剑,震颤出无数虚影,正是他赖以成名的两项绝技,天罗指。天罗一指,乾坤尽落。
夜行人只本能的躲开两道指影,就感到期门,大椎一麻,便再也动弹不得,被沈义伦抓在手中,腾飞而起。
这一招的动静可是不小,芳华阁中闪出五道身影,脸色凝重的查看二人战后的痕迹。为首的正是明家现在的主事人,玉梦莺。她是一三旬美妇,一身素白裙装,衬着姣好容颜,显得分外美艳。眉宇间的一丝疲惫,和发间的一朵白花,更为这份美丽增添了一丝柔弱凄美,使人忍不住想要对其怜惜呵护一番。
她身后则是许晴蕊和李彩衣二女,至于另外两人却是一个白发老妪和一名中年文士,两人皆穿着素色服饰,当是明家剩余的高手。
此时五人看着一地败落的花草,面色凝重。
玉梦莺轻启朱唇,声音又软又糯,语气中有着一丝凄惶:“区区一处前朝遗宝,竟引来如此高手,可怎生是好。”
白发老妪轻咳一声也不说话,拿眼瞅着中年文士。后者沉声道:“这二人武功皆不再我之下,若是联手来袭,我们必然抵敌不住。但看这地上痕迹,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或许……”
他没有再往下说,实在是因为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谁都不是笨蛋,怎么可能正主没见到,自己先斗起来,就算他们加以挑拨也无济于事。看这遗留的痕迹就知道,对方只是点到即止,并未生死相搏,说明他们也是十分克制的。
白发老妪接过话题,声音沙哑的道:“既然如此,那莺儿你也不要犹豫了,即刻带着少杰去东台。”
玉梦莺一怔,迟疑道:“可是……”碍着李彩衣二人在侧她没好意思说出口,带着明少杰去东台投奔明月宫,就等于拱手把宝藏献了出去。明家损失如此之大,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换谁也不会甘心的。
白发老妪打断她道:“可是什么,难道如今你还看不清楚形势,还想着那虚无缥缈的宝藏。对于没有能力的人来说,那不是宝藏是祸端。记住少杰才是我们明家唯一的希望。”
老妪话里有话,玉梦莺立时明白过来,点头道:“好的,娘,媳妇我一定会保证少杰的安全,您老放心吧。”
许晴蕊没注意她在“少杰”两个字上咬的极重,听了她的话,安慰道:“玉师叔,您就放心吧,宫主可是已经答应了亲自收明二少爷为徒,我明月宫上下怎么都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玉梦莺闻言,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回头又冲老妪道:“那我现在就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少杰出发。”
“不”,老妪果断道:“未免夜长梦多,你们现在就走,从密道走。”
玉梦莺一惊:“那您和六叔?”
中年文士淡淡开口道:“你放心,我明家虽然败落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揉捏的软柿子,七房的老三还在朝中担着户部员外郎的职位,待到天明,我们就向他们说明你们去东台探秘。他们志在宝藏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尽管离开。”
玉梦莺重重点头就离开准备去了。
李彩衣清楚这是祸水东引之法,但却并不在意。一应得失自有宫中长辈操心,而且刚刚都商议妥当了,由明月宫出面与这些江湖豪雄打交道,共同取宝,既得了面子又得了实惠,何乐而不为。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的明月宫挡不下这些人。
东台明月宫这个名字在整个东南武林都是响当当的存在。它建于天佑元年与大周朝同在,乃是前朝皇族遗民聚集之地。其实光东台两个字就不平凡,它的全称是东平祈天台,为大周历任皇帝祭天的所在,有着特殊的地位。至于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成了前朝遗民聚集地,那是因为大周并不是推翻前朝得的天下,而是前朝崩裂,大周自乱世建立,开国皇帝为迅速安定民心,特祭起前朝遗孤的大旗,对明月宫一脉多有优渥。
再者,明月宫历任宫主皆是女子,也让朝廷对其也特别放心,甚至把每次祭天事宜交由明月宫操办。如此才造就了明月宫独特的地位,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会给其三分颜面。
所以李彩衣相信,就算再给这些江湖中人一个胆子,也不敢轻易与明月宫开战。
此时老妪和中年文士也告罪离开,就剩她二人,她瞥了眼身边的师妹,见她正想入非非,一副花痴摸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喝问出口:“许晴蕊,你在想什么呢?口水都流出来了。”
一旁的许晴蕊吃她一吓,脱口而出:“这明少杰虽然比本姑娘大,但他入门晚啊,怎么着也要让他叫我师姐,这样我终于不用做最小的了。”
李彩衣一呆,没想道她有这番说辞,继而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若我们不能及时赶回宫中,看这些江湖中人不把你剁碎了做肉包子。”
许晴蕊缩了缩脑袋,接下来又笑嘻嘻地道:“那我要和师姐你包一个陷里面,同甘共苦么。”
李彩衣对她的厚脸皮一阵无语,只得蛮横地拽着她去收拾行装。
第五十三章 李代桃僵
沈义伦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是处僻静的所在。
他把手中的夜行人往地上一掷,曲指弹出一道劲风,对着夜行人的身体一透而入。
夜行人感觉颈间大椎穴微痛穴道便解了开来,但胸口期门穴还有一股异种真气游曳,使得自己真气运转滞涩,一身内力连两成都提不起来。索性光棍的坐在地上,老老实实,不言不动。
沈义伦目光一闪,呵呵笑道:“杜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什么时候出狱的,怎么不告诉兄弟一声,兄弟好为你摆除秽酒啊。”
夜行人伸手拽掉脸上的蒙面,露出一张毛茸茸的黑脸,看起来就是个憨头憨脑的粗鲁大汉,他一脸苦笑之色:“我二十岁时,算命的对我说,出门征凶,西南得朋,东北丧友,利涉大川。对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我一向敬谢不敏,现在两次遇见你,才对当初的批爻感触良深。只是多少感觉有点太过了,这一次我只是向北走而已,人还在南方呢,怎么就遇到了你这个大凶。”
沈义伦哈哈一乐:“这说明我与杜兄你有缘啊,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你堂堂‘血手’杜坤,怎么沦落到听墙角的地步了。”
杜坤见他眼中多有笑意,当是取笑自家,因此不予理会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怎么会从暗司大牢里出来的呢。”
“既然你能出来,我又没接到缉拿你的文书,那就说明是有人捞你的呗。”沈义伦淡淡回道,接着一脸玩味的道:“捞你的人,应该就是陈安那小子吧,他素来不讲规矩。”
杜坤一惊抬头看向沈义伦。
沈义伦懒懒散散的解释道:“别这么看着我,你只是鹰眼,对于暗司上层的道道不清楚也很正常。能入暗司大牢的死刑犯又能有几个是善类,这些人多有一技之长,否则早就被淘汰到刑部大牢了。”
杜坤听他把能入暗司大牢说的像多大荣光一样,不禁再次摇头苦笑。
沈义伦继续道:“这些个人才,都被秋后问斩,那多可惜啊,所以我们大多会选出一部分自愿者,让他隐姓埋名为暗司效力以换保命。不过我们都会遵守一个原则,那就是那人不是疯子。”
沈义伦掰着手指道:“能被暗司缉拿的只有三种人,一是穷凶极恶的血腥屠夫,二是阴谋篡位的反贼,这三么则是一些冤假错案的苦主,只是算他们倒霉,上面的人需要他们当替死鬼,我们也没有办法。你说这些个人有几个不是疯子的,就算原来不是,进去了也会被传染的。所以我们首选官员衙内,因为他们曾经大多有着良好的学习环境,算是精英,而且他们习惯了遵守规矩,我们就喜欢守规矩的人,他们更利于控制。其次就是一些末落世家的子弟,原因也差不多,不过他们交游广阔更适合当眼睛。至于你这种独脚大盗,却是没人要的,既不守规矩又不好控制,也只有陈安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才会把你捞出来。”
杜坤一脸古怪之色,看着沈义伦把暗司黑幕拉家常一般的说出来,背脊一阵发寒,和暗司卫士比起来,他们这些江湖豪侠简直纯洁的如同百合花一般。
忽然一股劲风直接闯入他的气海,他感觉丹田一涨,游走在期门的异种真气立时被排挤出体外,杜坤诧异的看了沈义伦一眼,就听对方淡然道:“你是鹰眼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说吧你怎么会在这儿?”
杜坤略一运气,但觉气走周天无有不畅,身上掣肘已去,他没有其他心思,沈义伦能制住他一次,就能制住他第二次,在他面前还是熄了报仇的心思为妙,心结解开,便坦荡了许多,声音洪亮的道:“我杜坤虽然杀人无算,但还是知恩图报的。”说到这里他话语一顿,心里有着一丝异样,和暗司的人比起来,自己那也叫“杀人无算”,就面前这人亲手所做的杀戮,估计比自己看见过的还多。他接着道:“陈大人与我有活命之恩,所以我……”
“直接说重点。”沈义伦不耐烦地打断道:“鹰眼只需要对猎鹰负责,我只想知道应该我知道的。”
经历了这么多,杜坤早已没了当年的傲气,对沈义伦的话没有任何不悦,只是确认道:“你是来找陈大人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直奔主题道:“江城一战过后,我们循着痕迹找到了明家,确认是明家带走了都监,因此与府州卫的同仁,一明一暗,他们直接要人,我们暗中查访。”他把“陈大人”换成了“都监”,就是以暗司属下自居,再也不敢向沈义伦报缉拿之仇了。
沈义伦对此默然,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只是开口问道:“可查出具体原因,他们为何扣押陈都监?”
“他们根本不知道都监大人的身份,扣押都监大人,只是为行李代桃僵之计。”
“李代桃僵?”沈义伦愕然,心思电转,勉强明白杜坤的意思:“你是说明少杰是假的?其实那人是陈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安他见过,虽然这些年来其容貌渐渐长开,但大体的形貌还是不会变化太大的,况且更重要的是他和陈安一别经年,屈指算来如今陈安已年近双十,而那个明少杰明明只是个弱龄少年,这差距也太大了,若是寻常人认错也还罢了,他暗司密探出身,就靠一双招子吃饭,怎么可能看错。
杜坤似乎早知他不信,说道:“我们已经确认过对方身上信物,的的确确是都监大人无疑,至于为何他会形貌大变,记忆全失,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记忆全失?”沈义伦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办理过这么多案子,这一桩最是诡异。
“是的。”杜坤解释道:“我们请了行家来看过,确认都监大人得的不是失魂症,那行家说他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自己有意识的封闭了一部分记忆。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好像的确如此,可以肯定明家只是恰逢其会捡到都监大人,并利用了起来。他们和血司无关。”
沈义伦感到有点棘手,皱眉道:“既然找到了人,为什么不把他强行带出来,明家明正言的武功和你只在伯仲之间,但你也不是一个人啊,我不相信明家能拦的住你们。”
“呃……”杜坤一愣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沈义伦看了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天下间谁能把陈安强行带走的,连他自己也没这个把握,甚至回想起刚刚亭中绘图的一幕,恐怕就是廷尉大人亲至也不行吧。
“他对你们比较抗拒?”沈义伦打算问的更仔细一点。
“玉梦莺一直和他在一起,我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杜坤把这几日所见一一道来:“起初他谁也不信,只是后来玉梦莺天天为他洗脑,使他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们不敢冒然动手,造成不必要的牺牲。”
听得杜坤所言,沈义伦一阵感慨,连血手杜坤都对他忌惮如斯,试探一下都不敢,江湖上的那些传言,即便不真也**不离十了吧。当年那个只愿与毒物为舞的孤僻小孩,竟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玉梦莺不知道他会武功?”沈义伦继续问道,这一点很奇怪,掌控一个普通人和掌控一个绝世高手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应该不知道,都监大人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呆呆傻傻的,条理不甚分明,即便练武也如孩童戏耍,没有显露半点高手风范。”杜坤语气迟疑,对陈安的举动也觉奇怪。
沈义伦回想起刚刚在芳华阁看到的一幕,心中明白陈安应该是处在一个武学瓶颈之中,正在将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因此行为举止难勉显得癫狂不羁,匪夷所思。不是同一层次的高手,根本看不出端倪。
他忽然感觉有点好玩了,如果玉梦莺和明家发现自己千方百计留下的替罪羊,竟是一个杀戮无数的大魔头,不知作何感想。
“真正的明少杰呢?”他觉的这场戏很有看头,忽然不急着去找陈安回去交差了。
“不知道,似乎不在阳泽别庄。”杜坤不知道他的心思,认真的道:“玉梦莺做事滴水不漏,就连都监大人身边的丫鬟都是新买来的。下人也是从其他地方调来,连明月宫的人也被他们瞒了过去,整个明府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只有玉梦莺,明老夫人和明正言三人而已。”
沈义伦摇头晃脑,恢复了一惯的懒散样子道:“现在的情况波橘云诡,府州又不是京畿,在这里就连朝廷都不敢夸下海口能护的某人周全,更何况明月宫。人家卖它面子,她是南武林圣地,人家不卖她面子她也就一普通的江湖门派。弄个替死鬼多方便啊,一不小心玩死了大家一了百了,他们可以祸水东引还可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若侥幸玩不死,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呢。”
“大人明鉴,他们刚刚就在商量偷偷投奔明月宫去,对这么一大块肥肉,明月宫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绝对不会拒之门外。”杜坤是彻底摆正了自己的姿态,语气越来越恭敬。
越来越有趣了,沈义伦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笑道:“走,回去收拾收拾,去东台看戏。”
第五十四章 好梦难圆
陈安浑浑噩噩的,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把他抱起。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亲切温婉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告诉他,他是她的儿子,是明家的少主人,他脑中一片空白就相信了。
之后他就一直住在一座大园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娘亲”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虽然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他已经不记得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现在有人对他好,关心他爱护他。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想,难道自己以前过的很苦,没人疼,没人爱。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狠狠的甩甩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因为任由他想下去的话,会很痛,不是头痛而是心痛。
于是他就不去想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了,现在这样的生活让他很满意,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整天就是玩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园子里有狗,是“娘亲”养来看家护院的。但他对此十分抵触,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狗,反正看到它就不舒服,有一种鼻子很酸的感觉,晚上还做了噩梦,梦见一只大狼狗从他这抢走了“娘亲”给他炖的冰糖莲子粥,让他挨饿。
又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本领很大,别人拿不起的东西,他能拿的动,别人做不好的事情,他能做好。
再后来等他身体好了,“娘亲”让他到后院校场和一些师傅学摆姿势,但那些人都好笨,学一个简单的动作的学不会。更笨的是,居然去学这么蠢的姿势。他记得曾经有个人对他说过:“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出什么招,别人怎么会知道,又怎么能够破解你的招式,招式和水一样,水无常形。”
他记不得是谁说的了,但感觉很有道理。所以他才不会和那群笨蛋一起摆姿势呢,为此娘亲很是生气,但却没有多说他什么。他为此也很不开心,“娘亲”应该是为我好,想让我锻炼身体吧,他如是想。
于是他决定摆一些聪明的姿势锻炼身体,这样即不让娘亲担心,又可以不用变笨,真是两全其美,他傻笑着想到。至于什么姿势,你看鸟儿多健康,整天叽叽喳喳的在树上叫;你看乌龟多健康,能活这么大岁数;你再看老虎多健康,它是百兽之王……所以他学鸟,站在墙头上叫,学乌龟在地上慢腾腾的爬,学老虎猫着腰走路……
对于自己发明了这么聪明的办法,他果断地给记录了下来,而且还标注上自己做这些动作时,体内或凉爽或温暖的气流线路,至于下面注解的文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就好像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一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认真的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是人类对回忆的虔诚?
也许吧,他记得有人说过:“回忆是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可以从中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为此他还曾经思考过像自己这样没有回忆的人,算不算活的没有意义,可是内心中总有个声音在阻止着他寻找过去,他才认识到其实他的内心是恐惧的,害怕找到了真相而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以最终他决定还是珍惜当下。
陈安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怀中的兽皮,胡思乱想以打发时间。对半夜被叫起床,没有一丝不耐,老老实实地跟着明月宫的两位师姐赶路,至于要去做什么自有娘亲操心,他自认为只要做一个娘亲的乖宝宝就好。
玉梦莺一行四人轻车简从只带着一名车夫,一路疾行出了上埕地界。
上埕与东平相距不远,经过的一夜的赶路,四人已经进入东平的地域。由于卓珊已经先回去报信了,李彩衣怕错过了接应之人,于是几人这才稍稍放缓了速度。
这里名叫枫桥,以一片广阔的枫树林闻名,此时春色已浓,盛夏将至,枫叶透着淡黄,别有雅致。可玉梦莺丝毫不敢放松。
她这些年虽过得养尊处优,但当年行走江湖的把式可没落下,明白危险总是发生在快要成功之时,所以她与李彩衣轮流坐于车顶监视周围的动静。李彩衣学得极快,即便这时暂停休息也没有放松警惕。
许晴蕊就差了太多,这时还在一脸崇拜的听着车夫的胡吹海侃。
玉梦莺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俩一眼,又望向一边的陈安,一抹挣扎之色在她脸上浮现,良久才归于平静。她咬了咬牙,挤出一丝笑容走到陈安身边,伸手摸出一样物事,向陈安道:“杰儿,把这个戴上。”
“娘,”陈安回头看去,只见“娘”的素白手掌上静静地躺着一颗镂空的石珠,仔细一数共有九个小孔,季风一吹还有轻轻的嗡鸣之音。
“娘,这是什么?”
“这是娘送你的礼物啊。”玉梦莺笑眯眯地道。
“谢谢,娘。”陈安开心地回道,一把将之拿在自己手上把玩起来。
玉梦莺不动声色的接了一句:“你不会把它弄丢的吧?”
陈安立刻警惕地牢牢将之抓住,朗声道:“这是娘送给我的礼物,我怎么都不会弄丢的。”
玉梦莺笑着摸了摸陈安的头:“真是娘亲的好孩子。”
陈安低下头,很享受似得任由玉梦莺洁白的手掌自他脑袋上滑过,可他眼中却涌现出一丝悲哀。
不错,他一切都清楚,现在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他装疯卖傻表现的像个白痴一样,不是因为恢复了记忆有什么图谋。只是徒劳的想抓紧指尖的流沙而已。
其实他只是想不起来过往的一些事情而已,又不是人格丧失。暗司生涯多年训练出来敏锐直觉已经成了他的一项本能。他本能的察觉出周围人对待他的态度,本能的发现周围伺候他的下人都是新人,本能的感觉“娘亲”的笑容好假。
可他就是自己欺骗自己不愿醒来,甚至于配合周围的人演戏。他装作头脑受创,装作智力倒退,装作生活不能自理,就是为了留下来。他固执地认为,玉梦莺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尽管本能告诉他那是陷阱是火坑,他依然倔强的要往下跳,只是为了留住那并不属于他的关爱。
他现在就像一个卑微的乞丐一样,愿意放弃一切尊严,扮小丑,扮白痴,祈求别人的关注,哪怕是怜悯也好。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石珠,感受着上面的冰凉,脸上渐渐荡漾开一抹笑意,笑意温馨,安然,柔软。可他的内心却像针扎一样疼痛。不得不说单比演技,十个玉梦莺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暗司密探的对手,就更不用说陈安了。那可是在密探中也是绝对的好手,真正的金鳞卫。
陈安清楚地知道,手上的东西就是这些天来的谜题的真正答案。可他却害怕去揭开,不愿去揭开,更让他近乎绝望的是,他也不能把它扔掉,那样眼前的美梦立刻会破碎。
他再次紧了紧右手,心中有了决定,哪怕是饮鸩止渴,也绝不放手。
他幸福地笑着偎进了玉梦莺的怀中,玉梦莺则一脸的古怪之色。这个小家伙是她捡来的,李代桃僵之计也是她提出来的,可事到临头,自身反而犹豫了起来,直到想起了自己那还躲藏在外的儿子,一颗心才再次坚定下来。
这是天赐的良机。宝藏的事情暴露后,整个明家岌岌可危,在承受丧夫之痛的同时,还要面对自己儿子随时会被掠走的恐惧。就在这时她遇到了怀里的少年,一个计划的雏形就这么产生了。她本来以为是个没人要的小乞儿,谁知过了两天竟还有人上门追讨,不过巧合的是这少年竟然失忆了,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而且还对自己如此依恋。
她时时想起都觉的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惠,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于是她果断的把明少杰藏了起来,与明家各位掌事沟通好,其实这并不难,明家损失惨重,明少杰是唯一的希望,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明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家族所有人都放下了往日的恩怨,同舟共济。明家家大业大,想要藏个人,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联系上了明月宫,两手准备么,其实就是她不联系,明月宫的人也会来,只不过那时候就是站在明家的对立面了。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光棍一点,舍弃一个虚无缥缈的宝藏,换来一个强大的靠山。明家都要亡了,还要宝藏有什么用。
她的决定得到了明家一致的通过,比历代家主说话的声音还要响亮。
将死之人都是疯狂的,她根本没想过事后整个南武林道的清算,也没想过如何善后,现在的坎都过不去了,还善什么后。
玉梦莺玉容坚毅,手上却轻柔无比,陈安一脸享受之色,卷缩着身子,眼睛眯的像月牙一样。
第五十五章 九窍石矶
远处,林间,杜坤看着陈安脸上荡漾的笑意,不可置信道:“这真的是都监大人吗?反差也太大了,会不会弄错。”他实在不敢相信,那个一副智障模样的少年会是令天下人谈之色变的万毒鬼王。
“错不了,”沈义伦用一惯的懒洋洋的口气说道:“可能以前压抑的太狠了,现在全部释放出来,多少会有些太过。”旋即,他语调一变,开玩笑道:“你说,我们看见过他这个样子,等他清醒过来后,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对于他的玩笑,杜坤没有表示,他可是跟了陈安有两三年了,对其秉性也了解一些。那可是一个杀伐果断的狠人,但眼前这个……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悲凉,难道真的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很快平复了心情,他也曾杀人无算,要是信命早就版依佛门了。他记起了自己的任务,开口提醒道:“那应该就是九窍石矶,开启宝藏的钥匙,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玉梦莺怎么会交给都监大人保管?真是令人费解。”
“这有什么好费解的,还是祸水东引罢了。”沈义伦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人,那是来监视玉梦莺等人的探子,被沈义伦一一敲晕。他接着道:“你以为随便交个人就完了,那些个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但那可是宝库的钥匙啊。”杜坤重重点了一句。
沈义伦瞥了他一眼:“你都觉得不可思议,谁会往这上面想。肯定都会觉的这是真正的明少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杜坤感慨了一句,继续道:“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可是把都监大人顶出去不就行了吗,何必搭上宝藏,或者都愿意交出宝藏了,还引什么祸水。”
“谁说把玉璧交出去,匹夫就不用死了。”沈义伦冷笑道:“贪欲蒙人眼,一个人得到了一些,就想得到更多,得寸进尺的人永远不会少。没人会相信这个破石头是关键。即便是相信了,但明家前车之鉴,当然要找好向导。明少杰就是最好的向导,怎么都跑不掉的。所以东西要交,替死鬼也要备。”
说到后来,沈义伦竟嘿嘿笑了起来。
杜坤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疑惑道:“沈大人,您笑什么?”
“还是叫我掌印使吧,你只是鹰眼,不是天策卫正式编制,不算我的属下。”杜坤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沈义伦自然要给他应有的尊重。
“我是笑,陈安绝对是朝廷福将,走哪都能立功。”他看杜坤还是不解,继续解释道:“这可是明家亲自把宝藏送到我暗司手上的,朝廷绝不是与民争利,就连明月宫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杜坤一想还真是这个理,也不禁失笑,继而又担心地问道:“我们现在是不是把都监大人带走?”
“带走他?”沈义伦故作讶然地看着他,道:“你觉得他会跟你走?”
“我们可以想办法唤醒他啊。”杜坤认真地道,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他毕竟和沈义伦不是一路人,快点把自己的靠山救回,说话才能有底气。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靠山陈安和对方是不是一路人,对于这些当官的龌龊心思,他始终心怀忌惮,谁知道他沈义伦打得是什么算盘。
沈义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暗道:江湖草莽就是江湖草莽,纵然加入暗司学了点趋吉避凶的手段,但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是喜欢直来直去。他当然能看出杜坤表面恭敬,暗地里戒备,但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在这件事里捞什么好处。
他虽然和陈安相交甚少,但同为天策卫顶梁柱,若少了一人,他自己独木难支,还不被其他两卫的人给比了下去。京畿三卫也不是一团和气的,暗地里明争暗斗亦是不少。
若能现在抽身,他也不想趟这趟浑水,可陈安那副神志不清样子,以他武道大家的眼力,显然可以确定是走火入魔了。至于杜坤说的和其解释,你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解释个屁。更严重的是那个神志不清的人武功还如此之高,万一把他刺激出个好歹,那绝对是一场灾难,一个疯子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他打得主意,是让玉梦莺把陈安给卖了,那时陈安一受刺激,负负得正说不定就好了。就算不好,变得更差,也有整个东南武林道去消耗他的精力,自己只要等他发完疯,把他救回去交差,不就万事大吉了么。到底是对付一个能打能跑的宗师还是对上一个精疲力尽的宗师,傻瓜也知道如何选择。
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一直不好,日后的事情也自有廷尉大人操心。
当然这些心思他可不会告诉杜坤,他和杜坤别看表面一团和气,但实际上交情没有,怨情不小。对方是不是真放下了被自己逮捕入狱的仇恨,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甚至就是个陌生人也不会随意掏心窝子的。万一泄漏出去一点,言臣能弹劾死自己。自己可没陈安这么大靠山,廷尉力挺,皇上力保。海州那么大事,愣是跟没发生一样。自己要是摊上这事,八成会被贬到地方卫所养老了。
沈义伦眼珠子一转,袖手道:“那你去唤醒他吧,我在这看着,为你掠阵。”
杜坤一窒,他要是敢去,早几天就去过了。他逃脱桎梏后,就一直在陈安身边,看着他击杀宗师,看着他毒杀两个卫所的官兵。陈安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他不清楚,但手段有多厉害,他可是明明白白。杀人盈野,宗师都没这么大能耐。
尤其是这些天在暗处观察,发现其是有点神志不清,可功夫一点没有落下,万一上去被一巴掌拍死了,找谁说理去。他也是合计着沈义伦有宗师之能,想把他顶在前面,说不得就能建功。可谁曾想他堂堂天策卫掌印连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说的出口。自己一粗豪汉子和他比起脸皮的厚度,就像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一样羞涩。
沈义伦看杜坤脸色涨的通红,也不好过分逼迫,圆话道:“我看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万一陈大人是有另有什么计划,故意为之,我们冒然行动不就坏了事么。”这话说出来给空气听的,陈安怎么可能装疯卖傻骗宝藏,他一惯的简单粗暴。就算真心想换换风格,也不会不让自己的鹰眼配合的。
“还是掌印大人思虑周全,但凭沈掌印吩咐。”杜坤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好了,已经帮他们把后面缀着的鬼清理了,只等好戏上台,再跟下去也没有意思,现在我们就赶去东台抢个好位置”。他并不担心陈安的安危,一则玉梦莺肯定会保护好这个替死鬼,二则以陈安的武功,纵然神志不清,天下间除了那少数的几个老怪物,也没人能伤得了他。
两人绕开玉梦莺的队伍一路向东,渐行渐远。
玉梦莺已经回到了马车里,她要趁着李彩衣替换她的这点时间,抓紧休息,之后还有硬仗要打。用假冒的明少杰瞒过明月宫的人简单,只要说其在探索宝藏时伤了脑袋就行,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对外说的。但是事后她可以不理被欺骗的江湖门派,但不能不给明月宫一个交待,毕竟那才是她真正的靠山。这件事其情可悯,其罪当诛,等于是让明月宫当了冤大头,就算那是她从小生长的师门,就算交出了全部的宝藏,她如此作为也不会被原谅的。此后如何行止颇费思量。
陈安拿着玉梦莺给他的九窍石矶,玩的很开心。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的这个长孔的小球,竟能发出一种美妙的乐曲,很是神奇。不由得将之置于耳旁,仔细聆听起来,并咿咿呀呀地随之轻哼出声。
许晴蕊看得好奇,身体不自觉的就想凑过去.
“你在干嘛?”
陈安竖起一根手指:“嘘。”
许晴蕊越发好奇,也附耳过去,可是却只听到一些呜呜的声音,她不甘心,又趴近了点,小脸几乎都要凑到陈安的鼻尖上。
闻着她的发香,陈安难得的心灵宁静,这些天看似开心欢喜,实则忧心忡忡患得患失。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颜,玩心忽起,伸舌在她圆润的耳珠上舔了一口。
“呀”,许晴蕊大惊,如中箭的兔子一般猛然蹿起,眼睛瞪的溜圆,一手捂着耳朵,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对面。对面的家伙淡然微笑,笑得风轻云淡,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许晴蕊银牙紧咬,只想着:我被调戏了,被调戏了,那家伙怎么能笑的这么无辜,不对,师父怎么说的来着,是了,要杀掉调戏自己的家伙。
她眼中凶光一闪,腕上铜铃毫无征兆的飞出,直击陈安面门,她现在看见那张笑脸就无名火起,恨不得把它砸个稀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未杀过人。
铜铃去势沉重,带起嘶嘶风声,这时许晴蕊才清醒,心中一软,忘了自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想着完了,完了,自己要把他杀掉了;但他活该,谁叫他对人家那样;可……可那是杀人啊。
不等她这些心思转完,那铜铃旁突然出现三根手指,不带丝毫烟火气的把铜铃攥在中间,整个过程就好像许晴蕊和他抛铜铃玩一样。更诡异的铜铃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声响。
许晴蕊愣愣地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倒不是她看出陈安的手段,而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完全不知所措了。
陈安把铜铃递给她道:“你的。”
许晴蕊傻傻的接过铜铃,气势一竭,也熄了动手的心思。好像才反应过来似得,“啊”的尖叫一声双手抱脸,小跑着冲进附近的林中。
第五十六章 枫林夜话
她的叫声惊动了正在警戒的李彩衣,后者皱了皱黛眉,袖袍一展,流苏飞扬直接从车顶跃了下来尾随而去。
许晴蕊心慌意乱,跑得不得章法,被李彩衣三两步就赶了上来,一把将她拉住,喝到:“闭嘴,你发什么神经。”
“我……我……”许晴蕊看见师姐委屈的要命,但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什么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啊,还这么大喊大叫的,想早死早超生啊。”李彩衣也很激动,柳眉倒竖的训斥。
许晴蕊被骂得一呆,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是坏人,师父,娘,蕊儿要被人欺负死了……”
李彩衣被她夹杂不清的话,弄的心烦,但看她哭的伤心,到底心下一软。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对这个师妹也多有爱护,只是从来不表现在嘴上而已。她时常调侃打趣对方,以逗弄为乐。可每次对方受了委屈,她却是第一个冲出来为其出气的。
她语气放缓:“你别哭了,到底谁欺负你了。”
许晴蕊哭了一阵,被师姐反复追问,就抽泣道:“当然是明少杰那坏家伙。”
李彩衣奇道:“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欺负得了你。”
许晴蕊见师姐不信,急道:“就是他欺负我,他……他……”
“他怎么了,怎么欺负你的?”李彩衣看她这个样子,心思电转暗忖这些个纨绔子弟从小就不学好,莫不是对小师妹做了什么淫邪之事。她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么一想,更急了,一迭声的追问。
许晴蕊怎好意思实话回答,灵机一动,说道:“他……他拿人家铃铛。”说着还举了举右手手腕,晃荡了一下腕间那枚快有她小拳头大小的铜铃。
李彩衣轻舒了口气,还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随后狠狠地白了自家师妹一眼,怒道:“你是干什么吃的,能被人拿到随身兵器,就你这样还想闯荡江湖,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许晴蕊被骂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都忘记了哭。她不明白明明自己受了委屈,师姐就只顾骂自己,半点也没有为自己出头的意思。
李彩衣说的兴起,干脆为她普及一些行走江湖的知识,想着趁这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她,若等到她江湖遇险就晚了。
“我们练武之人的武器就是第二生命,你武器都被人夺了去,那不等于把命都丢了吗,平时叫你练功,你不上心,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她喋喋不休一阵絮叨,把许晴蕊念叨的晕头转向,刚刚的委屈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不满的嚷嚷道:“你怎么和师父一样啊,还是大师姐好。”
“对,就我坏,那你去找卓师姐好了。”李彩衣凶巴巴的道。
许晴蕊还真有此想法,但看了眼周围黑沉沉的树林,不自然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嬉笑着抱住李彩衣的手臂摇晃道:“不要这样啊,李师姐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为我好的。”
李彩衣哼了一声:“看你那个惫赖样子。好了,我还要回去值夜,没事就回去吧。”
“干嘛这么紧张,这都到东平地界了,谁还会在这对我们明月宫出手?”许晴蕊小心的嘀咕。
“就因为你这种想法,才危险的,在江东,可不是我们明月宫一家独大,不买我们面子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这句话却不是李彩衣说的,两人一惊,连忙转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三道身影自林中走出,分别是一名身着缁衣面罩丝质黑巾体态丰腴的三旬美妇,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妪以及一名紫衣妙龄女子。说话之人是那三旬美妇。
许晴蕊眼睛一亮,笑着喊道:“祁师叔,于婆婆,还有卓师姐,刚刚我们还提到你呢。你们怎么来啦。”
那紫衣女子正是卓珊此时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噗哧一笑:“不是说好了我回去报信,请师叔她们来的吗?”
许晴蕊傻笑着挠了挠头:“我忘记了。”
一旁李彩衣吁了一口气向卓珊道:“你们可算来了,我终于不用担心了。”说完她又向其他两人见礼道:“见过祁师叔,于婆婆。”
缁衣美妇点了点头,直接开口问道:“情况怎么样了,你们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李彩衣细细的把一路上的事情说出来,包括明家的决定,和阳泽别庄现在的情况。
缁衣美妇蒙着面看不见表情,但紧锁的眉头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的忧虑,而花发老妪则一直不言不语一副以美妇马首是瞻的样子。
良久缁衣美妇才开口道:“这次的事情可能很棘手。”
卓珊奇道:“怎么?”她直接回宫搬了救兵就来了,对整个事情的经过还不如李彩衣她们清楚。此时看这位武功不下与宫主的师叔如此慎重,也自开始忐忑起来。
缁衣美妇沉吟了一下,才说道:“让你们清楚真实的情况也好,算是一次锻炼了。”
听她如此说,卓珊和李彩衣连忙凝神以对,许晴蕊也百无聊赖的闭上了嘴巴。
缁衣美妇继续道:“根据明家消息,这次的宝藏非同小可,就连北边的几个门派也掺杂进来了,影响甚远,明家又不尽不实的,我们根本不清楚有什么对手,光我们自己能查得到的,就有连江堡,凌羽观,血衣楼,八方盟等数家,至于盐帮、漕帮、大江帮那些个三教九流的黑道势力更是不计其数。”
卓珊脸色也凝重起来:“到底是什么宝藏,会引来这么多人。”她语带疑惑,她曾独自游历江湖,对这些门派和势力都有一定的了解,血衣楼都是杀手,八方商盟行遍天下,就连盐帮漕帮这些二流势力也不像是缺钱的主,怎么会都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蜂拥而至呢。
“可能是前朝的武府密库。”缁衣美妇声音低沉。
“什么?”卓珊大惊失色,若真是那东西,就算引的宗师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她和缁衣美妇四目交汇,对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卓珊心情也变得异常沉重,她不敢想象,若真有宗师前来,明月宫要如何抵挡。
明月宫与朝廷交好,作为明月宫的弟子,卓珊对宗师的实力有着直观的认知,那已经超越了常人的理解范畴,武林中即便是上千人的大派也挡不住宗师之怒,除非那个门派也有宗师,因为只有宗师才能对抗宗师。
当然,这只是江湖争锋,要是上升到国家层面,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即便是宗师也不可能对抗国家机器,随便调个一千精骑,埋下伏兵,有多少宗师也给屠了。先不说那些百战精锐,就朝廷花费巨大资金研制的强弩劲矢神兵利器就不是**凡胎能够对抗的,宗师也还是人。
所以卓珊第一个念头就是像朝廷求援,但立刻就否定了,朝廷为了面子照顾前朝遗孤,实际恨不得前朝遗民死绝,这次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怎么会派兵支援。
李彩衣和许晴蕊听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武府密库是什么东西。
缁衣美妇只得低声给她们解释了一遍。
原来前朝也有与圣廷相若的组织,他们也搜罗天下武功秘籍,遗本孤本不甚枚举。到如今很多上乘武学都失传了,只有从那些类似遗迹的地方才能有幸观瞻。至于圣廷的武府密库,谁敢到那里借阅。
现在前朝武府密库现世,试问练武之人谁不心动。
李彩衣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俏脸煞白,宗师已经被江湖神话了。只有许晴蕊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甚至为能观看宗师出手而暗暗窃喜。
缁衣美妇见她们一个个沉郁的样子,感觉也打击的差不多了,话峰一转道:“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宫主已经请了南隐商先生坐镇,顶多分润出一些利益罢了。”
闻言卓珊着实松了一口,李彩衣却不解道:“商先生是谁,没听过六大宗师中有姓商的啊。”许晴蕊也目光灼灼,对这些江湖轶事她最感兴趣。
这次是卓珊解释道:“南隐商万神,北圣穆倾城,是老一辈的宗师,早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多年了,这次我们能把商先生请出来估计还是沾了前朝武库的光。”
缁衣美妇对卓珊的见识很是欣慰,微笑道:“不错,金银珠宝只能一人独占,武功秘籍则可以大家分享,我们给商先生的承诺是,他能够随意观看抄录我们得到的秘籍。”
许晴蕊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插话道:“那江湖中不就是八大宗师了吗?”
卓珊好笑道:“你在想什么呢?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就只有八大宗师。”
“还有其他的宗师?”许晴蕊惊奇道。
“当然,许多隐世不出的前辈高风亮节不在乎这些虚名,不为世人所知而已,不代表他们不存在。更何况……”说到这里,卓珊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古怪,停了下来。
“更何况什么?”许晴蕊被她吊足了胃口,焦急的追问。
卓珊声音沉了下来:“更何况朝廷的宗师就不下双手之数,为人熟知的就有幽冥血鬼四位疑似宗师的存在,又有护国神鹰宋守,破灭神光阮介,绝空仙罗沈义伦,太阴血魔任中虚,至于圣廷廷尉徐谦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十余年前改朝换代,他助当今圣上登基,一个人生生冲破了三营兵士组成的战阵,就是普通宗师都做不到这一点。”
缁衣美妇语气沉重的开口道:“我和宫主担心的就是朝廷插手。”卓珊刚刚就是想到了这点才情绪低落的,听她如此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缁衣美妇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种可能性很低,朝廷自有武府密库,他们对实实在在的金银珠宝更有兴趣。不过不排除地方暗司插手,冯正言这个老狐狸手段着实不弱啊。算了,我们在这空想没有任何意义,还是赶紧赶回宫中再从长计议吧。”
众人皆颔首称是,缁衣美妇又转首对卓珊叮嘱道:“要小心明家反水,玉师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也不能保证真正冲突起时,她向着哪边。”
卓珊和李彩衣脸色黯然,在利益面前,连亲近的师叔也不能完全相信,这种江湖事对她们冲击不小。
至于许晴蕊则没这么多感触,她出生之前,玉梦莺就出阁了,因此感情不深。此时舍了李彩衣,抱着卓珊不放,要她为自己讲那些宗师的故事。
第五十七章 东海遗珠
明月宫建于前魏末年,魏就是前朝的国号。那时天下纷争已起,诸侯并立,江东应氏偏安一隅独尊正统。大周太祖崛起之后横扫天下,为挟裹民意附和江东应氏尊前朝正统,奈何前朝遗孤尽丧,只遗一女,便是东平公主。太祖登基后对其善待有佳,视为己出,并将之许配给江东应氏笼络人心。并更名江城渔乡县为东平县世代作为东平公主的封地,并在东平建立祈天台,以表示不忘前朝遗泽。
之后更是大兴土木,耗资巨亿在东平县内为东平公主建立公主府,江东应氏和皇室都不是缺钱的主,于是东平公主府越建越大,只比两京都城稍逊,最后干脆以宫命名。
东平公主不爱红妆爱武装,索性就命名明月宫,传承武艺开宗立派。它滨临东海,取海上生明月之意。在东平县与东平县城、东海祈天台三足鼎立。
太祖临终前还颁下旨意东平县世袭罔替,由应氏嫡女东平公主血脉继承,爵号东平郡主,因为封地在东平县,所以又称东平县主。
当代的东平县主就是明月宫主应兰琪,也就是东平公主的嫡亲孙女。
“明月宫并非只收女弟子,只是因为历代宫主皆为女子,所以女弟子的比例稍高一点。”卓珊耐心的为陈安解释道,后者一脸微笑从容颔首,只是心思飘到哪里就只有天知道了。
昨晚玉梦莺与明月宫来人汇合后再无顾忌,连夜赶路,天明时分就出现在一座宏伟宫殿之前。金碧辉煌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红砖绿瓦,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陈安走在平坦的青砖路上,总有一种似成相识的感觉,但他不愿深想,只得把注意力强行集中在前面带路的卓珊身上。
卓珊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导游的角色。
“前面的朝华殿为明月宫正殿,宫中但凡有大事,皆是在此商议,后面的月滢阁是宫主居所,虽然不是什么禁地,但你身为男儿身,入宫后要恪守宫规不可随意乱闯。”
陈安撇了撇嘴“入宫”这个词怎么听怎么别扭。又见卓珊指着东面一片建筑群道:“那里有听潮坊,观海苑,箫音馆,霓裳殿皆是宫中弟子修炼所在,就连武经总库也设在那里。我们明月宫的藏经阁继承了前朝的武经阁,藏书四万余册涉及各类神功秘法,你拜师之后可以去那选择适合自己的武功修习,当然你的师父会给你指点解惑的……”
陈安不知怎么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奇怪的场景,一位身着青衣上绣四爪飞蟒的中年男子指着一座七层楼阁对他说:“这是圣廷武府密库,其中藏书七十六万册,不止有各种神功秘籍,更有机关术数,奇门遁甲,医经毒经,即便是驯兽饲蛊等蛮夷奇术也多有涉猎,从此你就在这学习。”
他一阵恍惚,那份情景如此逼真竟于当前情状慢慢重叠。
卓珊又道:“西边是武英殿,是我们弟子的居所,分前殿后殿,男弟子居于前殿,女弟子居于后殿,切记莫要误入,受了教训别怪我没提醒你。”她难得的俏皮一笑,却换来陈安面无表情的点头应付。卓珊心道刚刚还笑脸相迎,现在又冷面以对,这位明师弟的脾气还真是多变,难道真像玉师叔说的那样探宝时伤了脑子?
她又看向队伍后面低着头走路的许晴蕊,奇怪,这小妮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平日里就数她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看来真是长大了,知道在宾客面前扮起淑女来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朝华殿。
朝华殿上左右两排,粗略看去,不下上百人,具都是宫中执事,一双十年华的美丽女子高踞上首宝座,这女子并未着宫装,一袭水蓝色丝质罗裙,纯白色夹衣,长发盘髻,凤目含威,正是明月宫主应兰琪。
缁衣美妇祁妍先一步走了进去,站在左首第一位,而于婆婆只站在左首靠末尾的地方,留下卓珊三姐妹陪着玉梦莺母子站在殿外。
没等多久殿中之人纷纷退出,陈安等人却被唤了进去,应兰琪首先冲着玉梦莺微笑道:“玉师姐别来无恙啊。”即便是笑,她也是额头微扬,脊背挺直,尽显华贵之态。
玉梦莺虽被称呼师姐,但可不敢拿大,连忙躬身见礼:“弟子玉梦莺,见过宫主,梦莺的事,多劳宫主费心了。”
应兰琪依旧微笑:“不妨事,你一日是明月宫弟子,就一生都是明月宫弟子,有事不找娘家撑腰,本宫反而要见怪你了。”
玉梦莺狠狠舒了口气,心里如同放下一块落石转首对陈安道:“还不赶紧拜师。”
陈安记忆虽失,但心中自有一股傲气在,他可以在玉梦莺面前扮小丑,但面对其他人心中总有些抵触,可奈何娘亲在旁边催的紧,只得期期艾艾的凑上前,就要行跪拜之举,却听应兰琪一摆手说道:“此事不急,拜师之事事关重大,本宫收徒当然要礼数周全,诏告全宫,通谕武林,你先在宫中做个记名弟子,待此次风波平息,再举行拜师大典。”
玉梦莺心中一凉,应兰琪此举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接着又听应兰琪道:“虽是记名弟子,但一应待遇比照宫主亲传,祁师姐你亲自去吩咐。”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玉梦莺想道,但形势比人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好在明月宫收下了这孩子,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只要杰儿这段时间妥善隐藏,熬过这段时日就好。
她脸上笑意不变,带着陈安躬身施礼,谢过应兰琪,就随着祁妍下去安顿了。
许晴蕊和他们一起离开,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应兰琪,卓珊和李彩衣三人。
应兰琪起身道:“你们随我来。”说完便转入后殿离开了。
卓珊和李彩衣对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来到了应兰琪的住处月滢阁,应兰琪在厅堂的上首坐下,就开始低头沉思不再言语。卓珊和李彩衣侍立一旁,不敢有任何不耐。
许久,厅门走进一中年妇人,一身素袍和宫中女子光鲜亮丽的颜色格格不入,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农家村妇一般,只是素袍干净爽利,零星带有几根银丝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此番气质自不是普通村姑所能比的。
卓珊和李彩衣看见来人,面上泛起一丝喜色,李彩衣抢先喊道:“师父您老人家出关了?”来人正是她两人的师父,明月宫大长老庄兰。
庄兰看见她二人也自欢喜,嘴上却训斥道:“怎么在宫主面前这么失礼?”
应兰琪才登宫主之位,本就御下不严,先前看着她们亲近,现在才插口道:“大师姐,商先生安顿好了?”
庄兰点了点头,说道:“商先生与先师有旧,请托他帮忙并不困难,事成之后组织人手将一应所得抄录一份给他便是,关键还是在明家身上,清楚了那宝藏的虚实,才能决定取舍。”
应兰琪颔首应是,看向卓珊二人说道:“你们把这次所见,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不可错漏一处。”
卓珊连忙应命。
半个时辰之后,庄兰沉吟道:“这么说明家愿意将钥匙和明少杰一起交给我们?”
应兰琪早得到消息,只是不大清楚,听了卓珊二人的描述,缓缓点头道:“玉梦莺确实是这个意思,想以武经阁钥匙为筹码,让我们庇护明少杰,我有所顾虑所以没有直接答应。”
庄兰赞许道:“宫主行事谨慎,这是好的,我们明月宫在江东也是执牛耳的地位,若轻易许下承诺,到时又兑现不了,徒惹江湖中人取笑。这次天南地北无数门派齐聚于此,就连我们都要谨慎对待否则将是一场弥天大祸,能不能保证她儿子安全,谁都不好说。”
卓珊语音颤抖,带着三分不信道:“师父,真的如此严重。”
庄兰郑重的点了点头:“因为宝藏疑似是前朝武府密库,所以这一次来得门派多如过江之鲫,其中比我们还强的不胜枚举,一个应对不当,确实会让我们非常被动。”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也不必要太过悲观,有商老先生坐镇,顶多比武较艺一番来决定座次,打是应该是打不起来的,毕竟所为者还是那处宝藏,若真是‘武府密库’大家完全可以共享,根本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卓珊脸色稍霁,应兰琪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就怕朝廷插手。”
听了此话庄兰也露出慎重之色:“朝廷与北方磨刀霍霍,大战一触即发,根本没有空来理会我们的死活,怕就怕府州卫参与进来,冯正言可不是个好相与。”
李彩衣奇道:“我们不是和朝廷的关系交好吗?冯正言怎么会来对付我们。”
庄兰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那都是外人认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的存在早就让历代君王不满了,当今圣上登基十余年从未来东台祈天,态度可见一般。所以老宫主才一意把明月宫向江湖门派的方向构建,尽量远离庙堂。现在看来绝对是明智之举,圣上对明月宫的动态不闻不问,就是默认了我们的动作。他不赶尽杀绝就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仁慈了。”
李彩衣默然,第一次知道明月宫光鲜的外表下是如此一步踏错万劫不复的艰难。卓珊情绪也变的低落起来。
“我到不担心冯正言,一来朝廷还要维护它表面上的光辉不会特意来对付我们,二来他暗司自有圣廷的武府密库,对宝藏的需求不大,没理由与我们为难,顶多在一旁浑水摸鱼。”
应兰琪表情幽幽的道:“我担心的是年初海州之事,海州和府州距离如此之近,我怕……”
“海州”两字一出,厅中一片沉寂,庄兰强笑道:“你想的太多了,如今北方战局紧密,似他那等人物一定第一时间就被圣上调到北方去了,怎么会在南方滞留。”
应兰琪轻叹一口气道:“希望如此吧。”
第五十八章 旱魃真身
“杰儿,你安心留在这里,明月宫的师叔伯会照顾你的,娘还要趁夜赶回明家主持大局。”
傍晚时分,陈安站在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口,看着玉梦莺离去的背影,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一同离去了,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怅然若失,总之陈安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在他脑海中各种莫名其妙的场景构成一个个奇妙的片段不断闪现,最终勾勒出一副完整的画卷。
一滴晶莹的泪珠在夕阳下泛着七彩光泽,缓缓落下,掉进青石路的夹缝中再不可见。
“不害臊,还哭鼻子。”
陈安缓缓转身,身后是一脸鄙夷的许晴蕊。
一丝笑意在他脸上绽开,蕴含着一丝玩味之意。
许晴蕊先是满不在乎,接着发现陈安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自己,立时炸毛道:“你,你看什么看?”
陈安不说话,依旧含笑看着她,只是目光移到了她的耳朵上。
“坏蛋。”许晴蕊的小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转身一溜烟跑了。
陈安摇头失笑,忽然感觉心情好了许多,抬头看了看东方黑幢幢的建筑群,迈步而去。
许晴蕊心如鹿撞,恍恍惚惚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忽听身后有人叫喊,转身看去,只见李彩衣寒着脸走过来,见面就呵斥道:“这做晚课的时间,你乱跑什么,又偷懒。”
许晴蕊一阵气苦,暗忖怎么每次都被她碰到,嘴硬道:“哪有,你不也一样没做晚课么。”
李彩衣嘴角一翘,哼了一声,微侧身子让这个嘴硬的家伙能看到自己身后的七八名女子,这才扬了扬手中的宝剑说道:“今儿轮到我巡宫。”
许晴蕊看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一阵欣羡:“神气什么,等到我巡宫的时候,专抓你。”
“哈,”李彩衣晒笑道:“等你巡宫,我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你澄光潋滟舞练到第几品了,就敢说这种大话。”
“我……我……”许晴蕊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贝齿轻咬下唇心中暗骂道:坏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尽揭我短。
李彩衣转身向后喊道:“关师姐,你们先继续吧,我把这个小家伙揪回去,再去找你们。”
那为首的蓝色宫装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人施施然走开了。
“走吧,你还真会躲,都躲到这杂役司来了。”李彩衣回转过来,语气不善道。
许晴蕊嘟着嘴,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
“呦,说你两句还生气啦。”
许晴蕊抗声道:“谁,谁生气了,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难道说得不对,卓师姐和你一样练的都是澄光潋滟舞,如今她都练到了第七品的境界,你呢,三品还不到吧。”
“我,我到大师姐那个年纪也能练到第七品,我现在,现在还小。”她脸一热越说越小声,渐渐的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李彩衣嘲笑道:“那好,我等着看三年后你一鸣惊人,哎呀,我好像记得卓师姐在你这个年纪的是好像已经达到第五品的境界来着。”
“我达到第五品境界的时候比小蕊儿还要大一岁。”斜刺里传出一个软软的声音。
“大师姐……”许晴蕊好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扑了过去。
李彩衣笑道:“真巧,卓师姐,我们正说道你,你就出现了,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她环顾一圈,发现周围都是杂役侍卫住的地方。
明月宫里住着上千人,但真正的弟子还不到百人,其他都是护卫杂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明月宫不禁婚嫁,弟子年纪大了自然要嫁人离开,所以老一辈的弟子很少,应兰琪的师叔师伯更是一个没有。就说应兰琪这一辈,庄兰一生未嫁,祁妍曾受情殇,再次回到宫内寡居。而应兰琪本身是宫主按照规矩只能等人入赘,否则就必须让出宫主一职。其他的就是卓珊这一代,可是这一代人加上陈安在内才五六十根本不成气候。
若只是这点人住在这么大的一座宫殿里也太冷清了。所以当年建宫之时,东平公主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役几达数千之众充为宫人。而且每年明月宫都会买一些婢女仆役以充宫廷。并挑选其中资质好的收为弟子,这些弟子没有家人,以明月宫为娘家,又因为有明月宫的背景,出嫁的婆家多为江东望族,使得明月宫也因此短短几十年就建立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至于那些资质不好的,则随便教授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或分配到各地产业,或看家护院,或充作劳役。
卓珊笑着解释道:“我去匠器局打造一些请帖,路过这里。”
“请帖?”李彩衣疑惑道。
“宫主已经决意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群雄,东台论武。”
卓珊看李彩衣惊讶的样子,解释道:“明家的消息不胫而走,明月宫早晚成为众矢之的,不如索性邀请天下群雄一起来争,大家摆在明面上,比武论输赢,胜者参与,败者放弃。我明月宫首倡此事,自然领袖群伦,声望大涨,如此两全齐美之事何乐而不为。”
许晴蕊抱着自家师姐的手臂,奇怪道:“不是说宝藏是武功秘籍吗,那大家一人抄录一份不就行了,为何还要比武啊。”
李彩衣正在思索一应利弊,听了这话被她气的不行,大声的:“你傻啊,大家都知道的,那还叫秘籍吗?武林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传承。所谓法不可轻传,师父传给自己弟子都要反复考验,更何况外人。所以每门每派都对自己的传承秘籍极其看重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卓珊也给师妹普及常识:“是这样的,即使最后胜出的几家寻到宝藏,也不会相互抄录,而是分配均匀后秘而不宣,成为自家独属秘籍。”
“争来争去的真无聊”,许晴蕊小声嘀咕道。
卓珊苦笑一声,江湖事哪这么简单的。却听李彩衣踟躇的叫了一声“师姐”。
卓珊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在她的记忆里李彩衣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状,其人总是大大咧咧的,不由好奇道:“李师妹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没什么,我,我其实就是想问问上午时师父说的那个他是谁啊?”李彩衣脸色通红,她从未这么八卦过,但看宫主和师父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实在是按捺不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哪个他?”
“就是,就是海州的那个他。”
许晴蕊也被她那个样子引的好奇不已,目不转睛的看向卓珊,却见卓珊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于是更加好奇,小声地道:“师姐。”
卓珊回过神来,脸色依旧不好看,叹了口气道:“那人,那人就是个魔头。”一听师姐这么说,许晴蕊就知道有故事听了,立时聚精会神起来。李彩衣也更加好奇了,武林中魔头不少,可能让师父和宫主都谈之色变的却是绝无仅有。
卓珊顿了顿继续道:“你们也知道我前一阵去处理宫外一处产业的纠纷,那里就在江南道附近。江南道的景象可窥一斑,那简直就是修罗地狱。”说道这里她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显然当时对她的冲击不小。“总之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那副场景了,据说这种惨状都是由一个人造成的。”
李彩衣也听说过海州的旱魃现世,但却从未想过旱魃会真有其人,惊呼道:“怎么可能,那可是好几万人呢。”
许晴蕊却没这么多想法,完全沉浸在传记故事里,不停地追问:“是谁是谁?”
“暗司幽冥血鬼之一。”
“万毒鬼王?”李彩衣脱口而出。
许晴蕊不高兴了,怎么你们都知道,她闷声问道:“这万毒鬼王又是谁啊?”
李彩衣心中震撼于旱魃现世乃人为之说,都没有了和她斗嘴的兴致,闻言随口道:“是暗司密探,善于施毒,每次出手必造成无边杀戮,就连宗师都死在了他手上。”
“哇,比宗师还厉害,那他岂不是天下无敌。”许晴蕊没有切身体会,自然没有半点感触,全然是当故事来听。
李彩衣虽然也没有太多感触,但到底心性成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迟疑道:“那这次东台论武他不会……”
“不会的。”卓珊打断她道:“你没听师父的分析么。”
“要是万一他真来了呢?”
卓珊脸色发青:“那就是我明月宫的灾难。”
她们议论的火热,当事人陈安却抱着一本书在明月宫的藏经阁内,看得津津有味。这藏经阁起了个很雅致的名字叫“流年玉府”,其间布置也是不俗,白色玉石制成的书架,错落有致的摆放在大厅之中,假山奇石,珍稀花卉点缀其间,使整个空间都似活了过来,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全然不同于圣廷武府密库的阴森压抑。
这里的藏书是继承了前魏的武经阁,其间确有不少已经失传许久的珍贵孤本,放在武林中立时就能引起一场血腥争斗。
只是陈安对这些东西却没有多大兴趣,他看的是一部武林前辈的传记。像传记这种东西很多都是后人杜撰的,可是内容精彩引人入胜,很适合一些少男少女打发时间。他当然不是孩童脾性发作,也不是闲的没事找事干,而是想看看前人的理念。
理念这个东西玄之又玄,就像真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实实在在伤人于无形之中。练武之人照着秘籍练功,的确不需要去明白什么理念,他们只要按部就班,勤奋苦修就行了,想太多反而容易心神混乱走火入魔。
但陈安则不同,他毒术精深,武功驳杂,又经南宫耀点拨,渐渐将医毒武融合,注定要走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所以此时思考自己的武道理念亦不算早。
这些传记都是一个个武林前辈一生的经历,这些经历决定了他们的见识,这些见识决定了他们的武学认知,这份认知就是他们的武道理念。
传记可以杜撰,但其中总有真实事例,对于这些陈安还是分辨得出来的。他像一块海绵一样,将一应知识摄取,去粕存精与自身融会贯通。
第五十九章 望海观潮
合上书本,已是月上中天,陈安缓步走出流年玉府,看着澄净皓月,一时不想这么早就回去,于是顺着幽然曲径信步而行,享受片刻这天籁般的寂静。
走着走着远处竟传来阵阵波涛之声。明月宫背靠望海崖,观海苑、听潮坊这些建筑都是修建在望海崖之上,以此再上行数百步有一幢五层高楼,名字就叫望海楼,它借着望海崖的地势可以俯瞰东平遥望东海,是整个明月宫最高的建筑。
陈安追着海潮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这栋楼阁本是一处观景台,但在明月宫建立以后就划为公用,被宫中弟子用来感悟沧海波涌,修炼碧海潮汐诀。
此时已过了三更,楼里的看守显然有早睡的习惯,阁楼的门锁得是结结实实。不过这对陈安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是双腿微屈,弹跳而起就上了阁楼,连续借力在飞檐上,几个纵跃就将这座百尺高楼踩在脚下。
海风清徐,吹得他衣袂翩翩宛若谪仙。
迎着清凉海风,望着天空星月交辉,陈安缓缓开口道:“如今我已心无挂碍,一身轻松。三日之后,便是东台论武,我当剑试天下,以此砥砺自身武道,将毕身所学融会贯通。届时事了就会北归。”他语气平淡舒缓,似自言自语,又似与人闲聊。可诡异的是整个望海崖顶一片黑灯瞎火,半个人影也无。
数十丈外的石林后面,沈义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走吧,回去睡觉。”
他旁边的杜坤膛目结舌,一脸不敢置信的道:“他,他是对我们说的?”
沈义伦白了他一眼:“你不都听到了吗。”
“可,可是,距离这么远。”杜坤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古老相传,气道高手炼到巅峰境界可与天地元气产生共鸣,气机牵引下,感应到我们也不奇怪。”沈义伦一脸平静,似是早有所料。
杜坤奇道:“你这是哪里的传说,我怎么没听说过。”
“自然是暗司密档,所谓宗师必然有其能够镇压一方的绝技,或为剑术,或为刀法,当然也可能是气功。似陈安这般,已经可以称之为气功宗师了。”沈义伦狠狠的吐了口气,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他还记得陈安十二岁那年,技击格斗之术在他们那届暗司密探中就已经排到前十了,这还是其贪多,刀枪剑戟样样都学的缘故。后来其多次执行任务,渐渐闯出名号,被暗司评定为毒术宗师,如今看其内功大成的样子,宗师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这让他又不由想起昨晚看其编纂内功心法的样子,实在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同时他心中又一阵火热,若自己能得到那部引导术,说不得内功修为也会突飞猛进的,怎生想个办法好呢。
杜坤难耐心中好奇,忍不住开口道:“还有这等记载?为何江湖中从未流传?”
沈义伦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自然地与陈安交流内功心得,听了问话,随口应付道:“古时武道并不如现今昌盛,那时的武功高手多为炼气之士,他们与世无争,只凝练丹田之中一口真气。哪像现在人心浮躁,整天就想着打打杀杀,谁还安心炼气?都一味地扑在钻研精妙招式上,实不知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为何?”杜坤第一次听到这等论调,很是不解,于是虚心求教。
沈义伦本不是如此多话的人,但这两天实在是被陈安刺激的不清,时时反思自身,虽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激荡澎湃,有着无数明悟,恨不得一吐为快,杜坤的问话正搔到他的痒处。
“练武功的初衷是什么?是强身健体。可现在的武林有几个人是为了强身健体练武功的。而且老话说得好‘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功武功便是武术气功,武术为表,气功才是里,是本,是一切的根基。”
杜坤虽觉的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质疑道:“不尽然吧,南华观的松龄老道一身真气已臻入化境,还不是败在我的手上。”
沈义伦哂笑一声:“是啊,世人就都是如你所想,现今武道才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渐至积重难返。”他话峰一转,道:“我问你,你的分血爪是怎么炼的?”
杜坤被他突然的问话弄的一怔,下意识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那是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不是羊脂软玉而是玉石,苍白异常,指甲泛紫,透着丝丝血色。
沈义伦哼了一声,自问自答:“是用硝石,丹砂磨砺,再用砒霜海盐浸泡,辅以阴寒内力锻炼。这么个练法,手没废掉真是个奇迹。你现在是没事,可是等你年老体弱,血气渐衰的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杜坤表情一僵,正被他说中痛处,咬牙道:“我辈行走江湖,为的就是快意恩仇,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活,活在当下才是要紧,谁还顾得上以后。”
沈义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也不说话。
杜坤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沮丧道:“当年我年轻识浅,不知利害,一心只想着江湖扬名,武功自然是怎么厉害怎么练,又怎么会顾得上这等隐患。其实松龄老道也是这么跟我说得,他要我散功修养,方能保住性命,我当时觉得他危言耸听,意欲对我不利,便把他给杀了。现在才是追悔莫及,可是要我散功,那比杀了我还难受,委实取决不下。”
“也未必就要散功。”
杜坤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义伦,这些年他年近不惑,双手知觉渐渐消失,就算此时散功也已经太晚了,他表面不在乎,但内心的恐惧却无人倾诉,他清楚要不了几年双手就会彻底残废。但他一身武功大半在手上,散功之后几同废人。这对于一个纵横江湖多年,心高气傲之辈如何能够容忍。他时常想,这也许就是上天对他滥杀无辜的报应。谁知就在他早已死心,甘愿认命之时,沈义伦却对他说有法可想,怎能不让他狂喜之下惊诧莫名。
他语带颤抖,患得患失道:“你是说不用散功也能治疗?”
沈义伦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岔开话题道:“其实我是看着陈安成长起来的。他七岁入暗司,十二岁第一次杀人,十四岁执行第一次任务,接着就一系列的屠人满门,之后……”
杜坤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陈安的事情,他万分焦急却又不敢随意打断,实在是气苦不已。
“我老早就看出他是个狠人,不仅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他曾经伤到过肺脉,内功不成便另辟蹊径,以毒代之。一套太阴爪被他练得面目全非,他用来练习的药物,我曾暗暗节流一些,发现无一不是见血封喉的绝毒。你那双爪子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杜坤苦笑:“我怎敢和都监大人相比。”他这并非奉承而是实话,他杀的人连陈安的零头都不到,南、府、海三州,万毒鬼王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沈义伦笑得高深莫测:“其实我想说的是,你都跟了他三年了,可曾见过他的双手有什么不适?”
杜坤心脏为之一紧,惊奇道:“你是说都监大人能治这等绝症。”
“非也。”沈义伦摇了摇头,再次岔开话题道:“你觉得前朝的几本破书,引得整个天下竞相争夺,是不是太过了。”
杜坤被他跳跃性思维拽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紧跟着他的思路道:“那是开宗立派之本,多引人觊觎,也不为过啊。”
“可是他们自己都有传承,自家的武功都练不好,还去想人家的,难道不奇怪?”
“世人多贪鄙,这也是可以解释的。”
沈义伦嘿了一声道:“总会有些人保持理智的吧,可他们是怎么做的?”
杜坤一滞,是啊,一处宝藏引动江东也就罢了,至于惹得天下骚动么,他茫然的看着沈义伦。
后者微笑解释道:“还不是为了气功引导术。江湖上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并不少,强练武功必有隐疾,若得到上乘内功的温养,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杜坤眼睛一亮:“那都监大人他……”
沈义伦肯定的点了点头:“他自编的那套引导术,恐怕就有此奇效。”
杜坤表情丰富,似喜似忧。沈义伦看他的样子,暗忖道:“世人多敝帚自珍,陈安那小子脾气又古怪,先让这炮灰试试水,若没什么危险,我再上。
他表面懒散,实则内里奸猾,就算今天真是情绪激动想找人聊天,也处处设下伏笔,引人入局。
沈义伦胸中块垒尽去,又下了一枚闲棋,心情甚好,转身便离开了明月宫向东平县城而去。
杜坤脸色变换不定,有心想上前去向陈安求教,又怕恶了陈安,得不到自己所需,患得患失委实难以决断。
良久才轻叹了一口气,想着来日方长,陈安已明确表示不见自己等人,再凑上前去,岂不是自讨没趣,一咬牙,转身便也追着沈义伦离开。
第六十章 往事如烟
陈安独自一人,站在望海楼顶,仰望漫天繁星怔怔出神。
对于沈义伦一直跟着,他早有所感,只是脑海里一片混沌,无心多做理会罢了。
其实在玉梦莺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之所以还留下来,却不是像刚刚对沈义伦他们说得那样想要剑试天下,磨砺武道,他从来就不是这么张狂的人,这些年的生活已经决定了他的性格,亦决定了他的武道。
至于真正的原因他给自己找了好多,比如明家对他有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再比如觊觎明月宫藏经阁,想留下窥伺。可惜他最后发现这些都不是他留下的理由,明家救他根本没安好心,明月宫的秘籍比之暗司差的太远,而他仅仅只是想留下而已,若非要说出个原因的话,可能就是想暂时的逃避吧。
这一次实在是太痛了,若从未得到过还好,最痛苦的莫过于得到之后又失去。
好在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忍受这些,不然早就被这些年的经历压垮了。甚至他还专门总结出一套应对的方法,那就是拼命去想每一个细节,越是难受越要去想,等心麻木了,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强迫自己才走过来的。
他还记得那一年他七岁,满门被屠,他强迫自己记住亲人被杀的每一个细节,等他记住后,心里已经没有仇恨,只剩杀意。
之后他流落街头,饥寒交迫,他强迫自己记住每一股寒风掠过自己肌肤的感受,等他记住后,心比身体还冷。
一年后,八岁的他加入暗司,惶恐莫名,他强迫自己记住在“蛊房”内把刀插入那些同龄人体内的每一次钝声,等他记住后,就没有了任何的恐惧,只剩漠然。
在之后的训练中,他强迫自己记住皮鞭打在身上的疼痛,等他记住后,他就忘却了疼痛的感觉,只剩麻木。
在暗司的六年里他强迫自己记住太多的东西,有暗伤发作时的痛不欲生,有毒药反噬的垂死挣扎,有唾面自干的憋屈酸涩,更有被困绝境饥肠辘辘生食队友血肉的惶恐悲戚。
这些他都默默地走了过来,直到他遇见慕少平。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慕少平,为的是找出复仇对象,可真正见道慕少平的那一刻,他想的不是套问线索,不是报仇雪恨,而是在想我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亲人的。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暖的,也是他第一次失去了十年来一直环绕在身边的孤独寂寥。
他曾经美好的设想,等自己报仇之后就脱离暗司,跟在慕少平的身边聆听教诲,若是可以,还要娶晴姐为妻,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可是现在一切都被他自己毁了,海州的毒是他下的,慕少平也确实死于瘟疫。他一直认为自己早该想到,慕少平本就是医生,给身染瘟疫之人治病,看似找死,但也未尝不是一个以仁心仁德为操守的杏林医士最正常的举动。
所以他才会颓废至斯,至今不能释怀,连带对用毒都谨慎了几分。不然按他过去的习惯,醒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些毒药傍身。
他躲在明月宫不愿回归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种情绪作祟。虽有拖延症的嫌疑,但未尝不是他现下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不是办法的办法。不回朝廷就不用去北方前线,不去前线就碰不到秦嵘,自然也不会再看见慕晴。
这也是他完全有能力从秦嵘手中把慕晴夺回来,而没这么做的原因。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慕晴悲伤的眼神,这根本不一句造化弄人就能解释的了的。
有时候他真的不得不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深吸了口气,振作精神,他陈安从来就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一时的伤感可以,但他决不允许自己沉溺其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安任由海风吹拂,脸上浮现一丝诡笑,喃喃自语道:“血衣楼么,等着我,不会太久的。”
“章州血衣楼,建于十四年前,接受刺杀雇佣,犯案累累,无迹可寻。”这是陈安曾经处理过的情报,刑部无法办理,转给了暗司,当时他看到,只是一笑了之,没放在心上,随手抛在一边。一个“无迹可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天下间能让暗司写下“无迹可寻”评价的案件,那只有可能是圣廷做的。让圣廷办理自己的案子,那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可是现在结合任中虚叛出朝廷来看,答案呼之欲出。血衣楼就是任中虚为血司找的退路,背依秦王对抗朝廷,当真好算计,更难得的是他在十四年前就有这么个想法了。十四年前,正是陈家被灭门的前一年,陈安冷笑一声,未思进先思退,果然是暗司刺客的作风。
事情想通了,人就会变得轻松,天空月色更浓,远处银色的波涛仿若获得了无穷伟力,狠命地撞在岸边的礁石之上,粉身碎骨之后化为颗颗明珠激荡四散,乳燕归巢一般的重归大海,酝酿着下一次的暴动。礁石自也不甘示弱,在星月的鼓励之下摆脱黑暗的束缚,伸展开自己的獠牙与苍茫大海两相对峙,就连狂风也被二者摇撼九霄的气势所感,似惧怕似兴奋的尖啸出声,这穿云裂石的声音,直上天阙经久不息。如此氛围引得岸边的草木亦是不甘寂寞,竞相争前,为这一触即发的大战摇旗呐喊。
而陈安周围的清幽宁静,颇有点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别有一番韵味。
忽然他似有所觉,侧目向左前方看去,他目力惊人,透过脚下的的宫墙,逼仄的崖岸,看见里许之外的礁石上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海浪似在躲避他一般,从其身旁闪过,没有将他的衣襟沾湿半点。此时那人似也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向陈安。
这时陈安才看清,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样貌平平,长发披肩,只是中等身材,却脊背挺直,给人一种异常高大的压抑感觉。
陈安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那人也礼貌性的微微颔首,之后便自顾离去。
此地又剩下陈安一人,陈安郁气稍解,心思又变得灵动起来,对那人身份倒有几分猜测。只是连他都来了,这武府秘库当真如此的吸引人?
他目光闪动,迟疑地从怀中掏出那枚所谓的宝库钥匙,呢喃道:“九窍石矶?”
这枚镂空石珠在陈安掌中,迎着海风,发出呜呜之声。声音奇特,似乎蕴含着某种韵律。
陈安思索片刻,伸出三指拿捏,正好堵住其上的三个小孔。嗡鸣声顿时为之一变,演绎出另外一种音调。
是音攻之法,共鸣之术。通过圣廷武府密库的熏陶,陈安的见识不说冠绝天下,也是少有人能及之,很快就判断出了,这枚石珠的不简单,恐怕那个武经阁的珍贵之处大半要着落在这枚石珠之上。
但他随即苦笑一声,这么个宝贝的东西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难道算是因祸得福?不过这福也太薄了,对他而言简直就是鸡肋。首先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道路,这东西只能用来借鉴一二,其次他对音律方面一窍不通,就是借鉴所得也有限的很。
但是既然到了自己手上就万万没有再让出去的道理,这套音攻之术本就蕴含着极上乘的引息之法,比之引导术还要更珍贵一些。
修习内功最常见的就是吐纳术,呼吸之间涤荡心脾,练到高深处一呼一吸悠远绵长,最终达到先天胎息的境界。再高级点就数引导术,锻炼全身筋骨,及达五脏六腑,内外兼修,练至高深处可成就先天体质,延年益寿不在话下。而最玄妙的就是这引息之法,论效果它并不比前两者强多少,但它借助器物,可速成修炼,一经施展,宛若醍醐灌顶,一步登天。
引息术未必一定是音攻共鸣,但借助的器物多为珍奇异宝,这石珠材质光看起来也绝非凡品,定是稀世奇珍。他将之小心收藏,心里想着就是用来“钓鱼”也是好的。至于他心中的鱼是谁,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陈安顺手又将怀中的兽皮拿了出来,那是一块海犀皮,坚韧耐磨不易损坏。这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所记录的东西十分重要,特意向玉梦莺讨来的。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失去记忆,头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竟然弄出这么个东西,难道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向往武道的。
武林中的一些有识之士满天下的寻找上乘气功的修炼之法,以补足自身根基。但讽刺的是,这类传承悠久的秘籍大多为暗司收藏,在武府密库之中堆积如山,原因有很多,有想要光宗耀祖卖艺帝王家的武者带去的,有灭门世家抄掠过去的,有接受前朝遗宝时顺过来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只是暗司之中真正去修炼它的人可以说几乎没有,暗司卫士更多的青睐于去追求那些威力极大的招式,打磨基础的功法根本无人问津。
陈安是个异类,不过他一开始也不是为了打个好基础才去研习那些枯燥的吐纳术的。他是由于练功急进走火入魔伤了身体,武功无法进步,只好另辟蹊径以毒素代替真气。想要做到这些当然要对行气之法熟极而流。这才不得已耐下性子钻研气道。
而这张海犀皮上的图画就是他这些年来勤学苦思的精华。
陈安将之称为十二相神图,那上面一共绘制了十二个动物,分别是寒雀、赤虬、霜鳌、炙蛇、冽虎、明鹿、雪貂、离雁、白狼、火猿、冰獾、炎雉,对应着十二正经,且寒对阴,炎对阳。
这部图谱集暗司收藏的气道秘籍之大成,又加入了陈安医道方面的见解,可谓是博大精深,是他的武道体现。
陈安自小接受的就是暗司密探的训练,讲究的是隐藏自己,伪装自己,以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战果。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寒殛鬼爪,格杀术全都是一击必杀的功夫,还有各种毒药配合,无往而不利。他也从来不在人前显圣,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他毒死的尸体。这也是江湖中,人人对他惧怕非常,把他并列为暗司四擘的原因。
最让人害怕的是未知,藏在暗处的杀手才能带给人恐惧,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他也和沈义伦等人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练武还是练功的问题。他当然没有想的这么清楚,但潜意识里还是有这方面考虑的,不然也不会在失忆其间弄出这部十二相神图了。
陈安把图谱铺在楼顶,以砖瓦压实,按照上面的记述,扭曲身体,时而扮作麻雀,时而装成猛虎,时而又用龟息之法休眠,将之逐个验证一遍。
这是他在清醒的时候第一次修炼这部功法,一套动作做完,但觉周身忽而凉爽,忽而温暖,阴阳二气在全身上下游走不定,内力比之前还要精深数筹,与外界气机都隐有交互,假以时日不难达到南宫耀那个境界。
这让他悠然憧憬,到那时自己也应该扬帆出海寻求武道真谛了吧。
“只要报得大仇,了无牵挂。”他暗暗对自己说,可是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真的能了无牵挂吗?晴姐呢?”心中浮现那如花笑靥,他的神情再次黯然了下来,一股自怜自伤之情油然而生,似回答似加强信念般地道:“她已经找到了能够保护她的人,自是不会需要我了,只要报了仇,我就真正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
恰值此际,水雾浅云渐渐消散,一时之间,朗月生辉,群星失色,整个海面镀上了一层璀璨月华。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