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黑蟠(三更)
“大将军……大将军留步……丞相尚在休息……大将军……”老宦官迈着不稳的步伐,紧紧跟着高长恭,声音急切道:“丞相昨晚批阅折子一直到天明,好不容易现在睡一会儿……”
然而高长恭眼神锐利,仍然向前,每迈一步都像是要把地上的砖石跺出坑来的样子。www.uu234.cc
老宦官见高长恭如此,咬了咬牙,不顾年老,一下子快步挡到了高长恭的面前,此刻,两人距离殿门已经只剩下五步上下的距离。
“让开!”高长恭怒道,他的胸口起伏,显然怀着巨大的怒意。
“大将军……不是老奴要跟您过不去,只是丞相身体近来一直不好,加上国政繁重,太医刚给他做了针灸,他才缓缓睡下,这会儿实在不适合吵醒他。”
“吵醒?哼。”高长恭冷冷道,“他再不醒,这荆吴都要大乱了,到时候这王宫烧成一团废墟,他还能在里面睡多久?让开!”
“大将军……”
“王公公。”这时候,殿内突然传来了诸葛宛陵清淡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老宦官听见了诸葛宛陵的声音,顿时双肩一颤,随后他的背佝偻下去,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宫内谦恭的老人,他低头,缓缓地推开了厚重的内殿大门。
高长恭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老人守在宫中不易,声音柔和了几分:“王公公,放心,诸葛宛陵不仅仅是你的丞相,也是我一直以来性命交托的朋友。我不会对他有什么过分举动。”
老宦官仍然低着头,声音苍老低沉:“大将军明鉴,丞相……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我荆吴军政,尽皆系于丞相之手,万千黎民更是直接压在他的肩膀上。若他的身体……”他顿了顿,道,“我年纪太大了,已不想再看见这宫中出什么变故了……”
高长恭点了点头,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径直走向偏殿,诸葛宛陵正在坐榻之上,眉宇间满是疲倦,精神也显得有些萎靡,两颊更是消瘦不少。
高长恭看见此情此景,原本心里的火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抚摸诸葛宛陵的额头,又去探了探诸葛宛陵的腕脉,感觉到他此刻身体确实十分虚弱,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不妨事。”诸葛宛陵道,“只是近来有些疲倦,又休息得不好而已。”
“废话。”高长恭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没休息好?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折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批,事情拖上一天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可你如果倒了,谁能代替你?”
“你这话说得好像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把我顶下去了似的……”诸葛宛陵神色微微舒展,开起了玩笑。
高长恭则是瞪了他一眼,道:“我还真迫不及待有人能把你给顶替了,省的你继续坐在这里搞风搞雨,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诸葛宛陵知道他说的搞风搞雨是什么事情,笑了笑,道:“这些天你都忍过来了,怎么想着今日要入宫呢?”
“早几天前就想入宫了!但觉得你应该心中有数,就多忍了几天……现在,我感觉我不得不来了。”高长恭的神情严肃,皱起了眉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当初说杀,仅仅只是针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那些不被看重的小士族,还有国主那个跳梁小丑一样的舅舅,杀了也就杀了,毕竟动摇不到那几个大世家的根基,他们也懒得跑出来跟你打擂台……”
“嗯……”诸葛宛陵从茶桶中倒出些许茶叶,放入了盏中,耐心地听着。
高长恭的声音却越发严厉起来,说道:“可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毁堤淹田案,纵使涉案官员再多,毕竟中央的大部分官员未曾直接参与,他们顶多是收受了一点底下人的贿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倒好,这几日让廷尉府处决的官员,已然多达千余人,还没算上那些流放的、充军的、贬庶的……虽然,从国法上他们确实罪无可恕,可你这么大兴杀戮,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么?”
诸葛宛陵终于是咳嗽了一声,伸出手想要去抓桌边的水壶,与此同时,高长恭的手先一步伸到了桌案上,抬手倾倒,壶嘴缓缓流出了一道银亮的水线,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一杯清茶已是沏好的样子。
“多谢。”诸葛宛陵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其实茶桶里装的,并非如常人脑中想象的是什么极品茶叶,据他说这是一位老友专门为他配好的药茶,从很远的地方寄来,又苦又涩,常人怕是连闻上一闻都会感觉难以接受,更不要说早中晚都得用它当白水一样来喝了。
不光是早中晚,诸葛宛陵一喝就喝了三年,从未有一天间断过,即便先前去了稻香村和叶王陵墓,他也没忘了随身携带这种药茶制成的浓缩丹丸。
“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诸葛宛陵道:“荆吴……或者说是从吴国分裂之后至今,已然积弊深重,若要疗毒,势必刮骨三层,方能触及病灶。这些年,我为了大局,由着那些人去贪去闹,让他们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才有了如今毁堤淹田的惊天大案。虽然对士族不能一蹴而就,但总不能真的就此不管……”
“所以,你这一下手,就真的拿着刀子去挖肉刮骨?”高长恭叹道:“那可是千余人啊,说杀就杀,你觉得士族们能咽的下这口气?”
“那些都是我要烦忧的事情,你现在主要得好好练军,越快越好。我有预感,用不了多久……这世间怕是又要掀起一场战乱风暴了。”
高长恭一双秀目圆瞪,惊讶道:“怎么可能这么快?四国这才安定了几年?又要开战?”
诸葛宛陵伸手,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白帛,递了过去,平静地说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高长恭接过白帛,上面是几行特殊文字,写得奇形怪状,但他阅读起来却毫不困难,因为这种文字本就是源自于军中,专门用来加密一些极为重要的讯息。
军中将领有时会各自驻守,天各一方,互相之间想要传递消息山高水远,有了这样的文字加密方法,即使信使在路上被截被杀,敌国也不至于能立即获取到一线的情报。
“你说的那些人……去了沧海和唐国?”高长恭细细地看完白帛上的内容,眼神满是凝重,“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一个月前到的。”
“一个月前?你不早告诉我。”高长恭瞪了他一眼,“这么重要的事情……”
诸葛宛陵轻声道:“那些打着黑蟠的使者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使命运作,我想,许多事情会慢慢变得不可控,到时就算我们还坐得住,荆吴也没那么多时间了。”
高长恭当然知道那黑蟠所代表的力量,只是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参透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究竟要做什么,他们就好像是一团藏匿于阴影中的梦魇一般,却由不得他不去警惕。
沧海的刘德呢?他是否已经洞察到自家即将面临的惊变?
除了沧海和唐国,会否也有一些力量渗透进了长城守备军之中?
高长恭紧紧捏起拳头,心中咬牙道:“那巍峨绵延,矗立了千百年的铜墙铁壁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决不能!”
想到这里,高长恭开始有些理解诸葛宛陵了,他如此急迫地处置着眼下的内忧,看来确实有他的道理所在。
但他还是满心担忧地说道:“你啊,还是做得太过火了一点……大病要用猛药,虽不违医道,可万一分量过重,病人直接治死了怎么办?”
诸葛宛陵笑了笑,说道:“不妨事,我自有分寸。”
高长恭瞥着诸葛宛陵从来波澜不惊的神情,冷哼了一声道:“是是是,这世上好似没有你把握不了的事情,我担心的可不是事情会往怎样的方向发展,我担心的是你这种态度。”
“说说别的事情吧……”诸葛宛陵忽然话锋一转,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说道:“上次你跟我说的秦轲……怎么,他有何不妥么?”
“嘶……你的这位小朋友,”高长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现在虽是逐渐融入了荆吴的太学堂,但还是怎么看怎么变扭,我感觉,他从骨子里就没把自己当成荆吴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暂居在荆吴的旅客。”
“所以?”诸葛宛陵微笑反问。
高长恭笑叹了一声,终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有些戏谑地说道:“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和阿布一起跟我学学打架的本事,至少将来离了荆吴,也不至于会吃亏不是?”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之间的争斗
荆吴太学堂虽然是修学之地,但这修学却并非日日抱着圣贤书苦读,儒家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这射御两项,讲究的便是弓马武艺之学。
大争之世,这些寒门子弟将来不仅仅要在庙堂之上治国,更要跨上马背用兵,自然,太学堂里从未把武艺这一门课拉下,而且在这些年高长恭大将军练军日长,整个荆吴尚武之风渐盛后,射、御两门课的更是成为了太学堂举足轻重的学科。
“秦轲!加油!打他!打他!”
“卢启朝!压他腿!压他腿!别丢咱的脸!”
“嘭”的一声,秦轲的肩膀与对面同样一身劲装,身上还套着一件小牛皮甲胄的士族子弟撞在了一起,两人之间双腿不断地争取着着力的位置,双手在半空中交缠,微风吹动大树枝头,有叶片轻轻地划过两人的眼前。
秦轲终究修为胜过对方一筹,就在两人双手在连续交错缠绕了十几次之后,秦轲终于找到机会,大拇指和食指猛然握住了对方的手腕,随着他气血涌动之下,对方的手足却是因为脉门被拿捏从而一软,被秦轲一个过肩摔用力地摔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在这太学堂之中,他和阿布可以说是个中翘楚,就算对面的士族子弟有着出身的便利,可修行气血这种事情,并非只是出身所决定,重要的还是在于天赋……与勤苦。
尽管他对于学问方面的意兴阑珊,可对于修行方面的兴趣却不小,从他开始修行的那一日,他几乎就没有松懈过自己的气血修行,甚至来荆吴遥远路途上的清苦更是让他体内的气血控制越发得心应手,能赢倒是在情理之间。
士族子弟虽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可毕竟草地的柔软卸开了不少的力量,加上士族子弟同样也是个气血修行者,身体强健,这一摔倒是摔不出什么问题,只是拍了拍屁股就迅速地爬了起来。
只是他的脸颊发红,微微有些恼怒,在秦轲的身后,无数的寒门子弟在他狠狠落地那一刻,顿时发出一阵如潮水般的叫好声,这些声音就好像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在他的连声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他哼了一声,缓缓地走回到士族子弟的人群当中去。
“第八场,秦轲胜。”黄汉升站在中间,虽然秦轲有些奇怪这老人不仅仅只是教授他们读书,就连武艺课程都会插上一手,但想到同窗们曾经说过的黄汉升当年纵马作战的光辉历史,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这几日荆吴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尽管每日上刑台的官员已经有所减少,但廷尉府仍然保持着一种“日常”的方式在挥下屠刀,无数曾经在高处俯视百姓的官员褪去了他们象征身份的官服,摘下了头顶的官帽,哆嗦着被按在了断头台上。
生与死的间隔竟然如此轻薄,就好像一层窗户纸,只是在斧头一身劈斩中,就从一个世界到达了另外一个世界。
而百姓们现在也不再爱看那刑台上血腥的一幕,从一开始的人山人海,到现在已然无人问津。
荆吴的天空在这些天看起来似乎十分阴沉了一些,所有人的说话都变得轻了许多,好像只要他们多用一些力气,就会惊动什么一般。
整个荆吴如此压抑,自然太学堂内部也无法独善其身。这几天以来,秦轲已经见证了好几位士族出身的学子黯然离去。他们父母牵扯上的罪名虽然并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可对于他们这些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孩子来说,家中的大变无意就好像是朝着他们头顶狠狠地打了一棒,自然也不可能回到学堂上来。
留下的士族子弟们面对这样的状况,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都是少年人,血气方刚,既然感觉压抑,总要释放出来才觉得畅快。
加上与寒门子弟之间平日里素有的摩擦,一到了射御课程之上,这本来的星星之火,会在一瞬间点燃成为燎原大火。
不过黄汉升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士族子弟和寒门子弟之间形同水火,甚至暂停了今日的骑射课程,改为同窗演武,各自组队。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自然不可能跟融洽相处,迅速地分为了两派。
小千看着秦轲走回来的身影,眼神里满是兴奋与激动,看着士族子弟那边吹了声口哨,道:“哟!看看刚才到底是谁在一个劲地吹牛的?看把你们能的,怎么现在不说话了?看把你们能的,废物草包!”
面对寒门子弟的嘲讽,士族子弟们脸色铁青,有人反唇相讥道:“不就是赢了这场,就得意成这样,别忘了,八场我们还是赢了三场的。”
小千嘿嘿笑道:“你怎么不换个说法,输了五场呢?原来心理安慰着安慰着就忘记了自己仍然是个输家了?”
士族子弟顿时愤怒起来,中间甚至有不少人脱下鞋子相互投掷,一幅剑拔弩张的样子。
“有本事自己来打啊?躲在后面算什么?”
“光是嘴上功夫厉害有什么用?就没见你这个死胖子上场!怕了就直说!”
小千没有修行资质,而且在射御两门课上,他可以说是一直艰难地处在过于不过之间,鸡贼的他自然不可能在这么几句激将下就真的以为自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他只是嘿嘿笑着,却让士族子弟们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恨恨地跺脚用眼神在这死胖子身上割上千万刀。
“别吵闹。”黄汉升大手一挥,“既然是演武不是辩难,自然胜负说了算。”
两旁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仍然还有几人倔强地在争吵着,只是激烈程度已经不如之前。
“打得不错。”
“还行。”秦轲走回到寒门子弟们的群体里,伸手接过阿布递过来的汗巾,在头上胡乱地抹着,听着小千等人和对面士族子弟的针锋相对,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他对于士族子弟们倒是没有太多成见,大多数士族子弟也并非都如孙青那般冷漠无情高高在上,只不过他们家世好了一些,自然身上会带上些许傲气。
而寒门子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点傲气。自然跟士族子弟们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
秦轲看了看,突然奇怪地问道:“怎么今天好像又少了几个人?平日里吵得最凶的张明琦也没来。”其实他不问,自己也已经回答了自己的蠢问题,又少了几个人,还能是什么事儿?
大楼站在他的身边,拉伸着筋骨,下一个轮到他上场,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把状态调整到最佳才行:“张明琦还有那几个,以后估计都来不了咯。”
“他们家也出事了?”秦轲记得张明琦家里虽然谈不上位高权重,但他的父亲是荆吴内数个商会的领头人,这建邺城内的生意场上更可谓是说一不二。
虽然说张家比起真正的士族少了不少沉淀,在士族之中地位不高,资历尚浅,可终究也是这城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宫里发出的旨意,彻查毁堤淹田一案,张明琦他爹与那些个官员串谋,赈灾粮食过他的手,换成金银细软,而他家的十八条船都快出了荆吴了,不过一条都没跑掉,全被拦了下来。上面的粮食,足够灾民吃上半月了。加上是从张家产业里查抄出来的粮食,证据已经确凿,今天廷尉府就派了兵,把他家查没了个干干净净。父亲这会儿已经下了大狱,至于到时候是生是死,难说……”阿布摇摇头,平铺直叙地对秦轲说道。
秦轲若有所思,心想诸葛宛陵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可荆吴这紧张压抑的气氛还得持续多久才是个头呢?
阿布轻声道:“这些事我们也管不了,还是先管好自己,尽自己的本分吧。”
大楼上了场,两方顿时叫嚷起来,大多数都是“别输给他!”或者是“打他!”之类的话。
而当黄汉升一声“开始”之后,场上两人顿时在草地上角力起来。
“这些孩子怎么样?”
黄汉升没有转头,仅仅从声音他就听出来者必是高长恭。
那张平日里总是无比严肃的脸逐渐放松了下来,他轻笑道:“怎么,军中无事可忙了?今日竟有空来我这里闲晃?”
第一百零八章 老人眼中的旧事(二更)
高长恭向前走了几步,正好跟黄汉升并肩,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懒散的样子说道:“才来就嫌弃我,难不成我来看看也不成了?军中的事情总不至于我非得整日盯着才行……”
“你身上有涎香的味道。www.uu234.cc”黄汉升看了他一眼,道,“你进宫了?”
“我可没有黄老你这么悠闲,还能看看学生们瞎闹。”高长恭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否认。
涎香并非产自荆吴,而是从偏远的墨家采购而来,世间罕有,而太医说,这种香有安神效果,小国主顾惜诸葛宛陵的病体,自然会在他所在的大殿上时常点上一些,不过高长恭的白眼主要是对黄汉升那如猎犬一般灵敏的嗅觉,仅仅鼻子抽动两下,就能判断出他曾入宫的这件事情。
高长恭叹了一声道,“那个家伙……虽然聪明,但有些时候,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把路走窄,我其实挺担心他的。”
“换做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心。”黄汉升笑着道,“还记不得,你我当初同在帮里的时候?”
高长恭嘴角带笑,点头道:“当然记得……只是那个时候怎会想到能有今日?那时我只是个不喜欢在家里闲呆着的人,要不是黄老您来邀我入帮,我也见不到……宛陵,或者说……是以前的宛陵。”
对于这个名字,高长恭适应了很久,他不大记得诸葛宛陵最初的样子了,有时候想要去回忆一二,却发现更多的记忆已经属于现在的这个诸葛宛陵。
“唉……恍若隔世。”高长恭叹息道。
“可你要相信,当初我们都选择了他,宛陵……也选择了他。”黄汉升意味深长地笑了,观察着高长恭的神情,说道:“其实你一直相信他能做得好,不是么?”
高长恭看了看黄汉升,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吧。不过我还真没有黄老你那般从容。”
“人老了,有些事情也就看得开一些。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你也不必庸人自扰。身为荆吴大将军,背着战神的名号,天底下已没有几人能与你在武修上坐而论道,可荆吴的政事,你又能参与多少?”黄汉升拍了拍年轻的高长恭,像是一个宽慰晚辈的长者。
高长恭摇头道:“半点忙也帮不上……我知道我自己不是那块料,治军尚且可以,治国……”他露出苦笑,“还是饶了我吧。”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烦恼?他做事情,总比你稳妥些。”
说完这些话,黄汉升的目光又转向了场上争斗的少年们,不再出声了。
出乎意料的胜负结果,大楼竟在几个回合之后,不小心暴露出了一个破绽,被那名士族子弟扼住了要害,一下子压倒在地,再也无力挣扎。
“第九场,吕靖胜!”
随着充当裁判的那位学子高声一呼,士族子弟们顿时精神振奋,与寒门子弟之间的叫骂也响亮了几分。
黄汉升走过去点了两个人,安排好了下一场的人员,然后继续回到高长恭的身边,想了想还是问道:“直说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可不认为你这次过来是因为思念我这个半截入了土的糟老头子。”
高长恭无奈地摊手,坦言道:“我是想来找两个人。”
“他们俩?”黄汉升用下巴指了指秦轲和阿布,毕竟他们先前还有过一次殿前演武的殊荣。
“嗯。”高长恭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很难猜,也就不再卖关子了。
“那你……准备亲自教?”
“只是暂时。”高长恭抿了抿嘴,把剩下的话也一并说了出来,“我就要离开建邺城了,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俩小子带出去走走,就当我闲来无聊,收两个临时弟子玩玩吧。”
他想到王宫内的对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什么?让我带兵离开建邺城?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想杀你的人可以从这王宫一直排到建邺城城门口!而且还是东南西北四个主城门口!你现在可是在触碰士族的底线啊……真惹得他们急眼了,说不定今夜就能派一队私军直接踏平这宫墙的大门,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你……”
“是你不明白。”诸葛宛陵打断了高长恭过于激愤的言辞,平静地说道:“如果士族真的这么做,这荆吴一国便也名存实亡了,就算有铜墙铁壁护着我活了下来,又有什么用?”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着急?你立太学堂,是为将来的朝堂不会被士族垄断,你让我掌控军队,也是为了建立不必受任何势力控制的力量,许多事情其实你看得比我远了不知道多少……可你这回是在玩火,你,你也不怕烧了自己?”
“我不会死,荆吴,也不会乱。”诸葛宛陵继续着他平淡如水的说话声,道:“相反,你领着青州鬼骑在这建邺城内虎视眈眈,才是士族最大的眼中钉。”
“你是……想把自己置于他们的刀剑之下,借此来告诉他们,你的分寸?”高长恭瞪大了眼,终于明白过来,但是转而他就觉得愤怒,如果不是知道诸葛宛陵身体一向虚弱,他真想一巴掌打过去。
“你真是个疯子!不光是个疯子,你还是个赌徒!就算你告诉他们你做事有分寸,可你现在已经把刀都架到那些人的脖子上了,你凭什么肯定他们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对你有所放松?”
“我会去见一次孙钟。”
高长恭气得忽然笑了起来:“是啊,你要去见孙伯伯,士族领袖嘛,一呼百应的老狐狸了,呵……如果他家里藏着刺客,你也正好就把脖子恭恭敬敬地凑上去,他正好摘下你这颗过于睿智的脑袋,再去祭奠那些死在刑台上的士族官员们……是么?”
“孙钟没有那么愚蠢,我清楚,你也清楚。只要他肯放我进门,自然我就是安全的,除非……”
“除非你没法说服他。”高长恭接了下半句话。
诸葛宛陵点头,露出会心的笑。
高长恭看着他,有点咬牙切齿:“有时候我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看看你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你真以为事事都逃不开你的把控?你真把自己当作无所不知的神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必然不会是我,或者说,神已不会再选中我了……”诸葛宛陵最后说出的几个字,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清,他回想起自年少时就整日盘旋于脑海中的那些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旅途就变成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天路,他停不下来,哪怕只是片刻小憩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不想停下来,因为他相信这条路总有尽头,而尽头,便是他的归宿。
“你说选中什么?”以高长恭的修为,哪怕再低的自言自语,也很难逃过他的耳力。
“没什么……”诸葛宛陵抬起头,依旧维持着他一贯的云淡风轻。
“大将军?大将军?”
黄汉升苍老的声音把高长恭拉回到了现实。
“嗯?黄老刚刚说什么了?”他面露尴尬之色,为自己的走神行了个作揖礼。
“呵呵呵,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说,你此番一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帮宛陵向士族表现一个态度。”
“我知道。”高长恭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但是太冒险了……”
“那是自然。可你想想,我们从一个鱼龙混杂的江湖帮派,走到今天这个样子,有那一次成事不是火中取栗?小高……当初你提枪走上战场的时候,会先想想是不是有命能回来当这个荆吴战神吗?”
怔怔地看着场中两人互不相让,拼着全身的力量想要压倒对方,高长恭嗤笑了一声,或许这世上的人与事皆是如此,都得这般拼尽全力,方才不负一生。
良久,高长恭振奋了一下精神,对黄汉升说道:“黄老,我走之后,宛陵和这太学堂就都交托于你了。”
黄汉升神情和蔼,回应道:“放心,虽然我这条老狗已经没剩几颗牙了,但总不至于真上不了马,提不动枪。你也该相信宛陵,他能活下来……本就是一场赌博。”
但是既然活下来了,证明命运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黄汉升相信,他不可能会输。
“噤声……”高长恭面色一变,少有看到他露出这般慌乱的神色,他压低了声音道:“当初的事情只有我们几人知晓,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沧海的刘德也好像是个知情者的样子……”
“我明白。”黄汉升警觉地四下环视了一圈,“黑蟠再次出现,宛陵的事情要更加保密才行,一旦泄露出去,他又将暴露在那股力量之下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再见已如隔年(三更)
“我们去哪儿?”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高长恭身穿一身闲散的衣服,腰间未佩戴半块玉佩,只负着一双手在身后,整个身子边走边晃荡,就像是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www.uu234.cc
只不过相较平时,他的头上多了一顶斗笠,那宽阔的边缘正好遮挡住了他显得过分俊俏的脸庞,远远看去,倒是有那么几分江湖人士潇洒不羁的风采。
然而秦轲跟在他的身后,却越发地感觉奇怪,本来从演武场出来之后,他和阿布跟着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虽然他不是什么建邺城的“地头蛇”,相比较阿布他们也并没有那么熟门熟路,但他毕竟在荆吴也呆了一个月,加上跟着阿布、小千、大楼四处走,至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高长恭的将军府和王宫的路线,绝对不是这个方向。
“怎么,无聊了?”高长恭一边走一边微笑地揶揄道。
秦轲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被一口气噎住了,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感觉会跑偏呢?自己明明只是问了一句“去哪儿”,怎么就变成了无聊?
看着秦轲那吃瘪的样子,高长恭脸上的笑容更盛,如果说有哪家的小娘子在这时候看见那张斗笠下英俊的脸,只怕会立即一阵目眩,甚至一下子晕死过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秦轲已经习惯了高长恭那张漂亮得不像是凡人的脸,看着他的笑容反而觉得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带了几分恶意。
他有些恼怒起来,嘟囔着道:“你把我和阿布从太学堂带出来,又不告诉我们去做什么,光带着我们在大街上闲逛,这都走了大半天了,连口水都没得喝。”
“口渴啊。等会儿到了就有了。”高长恭笑道:“带你专程去常常北地的烧酒,那味道醇厚的……”顿了顿,他看向两人,忽然摇头道:“倒是忘记了你们年纪还小,喝点黄酒倒是行,烧酒……怕你们承受不住。”
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两人不能陪着他一起畅饮,但一想到马上便能尝到北地烧酒又满心欢喜起来,脚下步子越发轻快。
“北地烧酒?”秦轲皱眉道,“你要去找沧海使团?”
“很接近了。”高长恭微笑道,“北地可不止沧海一家。”
“那就是长城使团了。”秦轲反应很快,“今天又要带我们去打架?上一次打架出了个刺客,这一次,你就不怕再出点什么事儿?”
秦轲好像从来没当面前这个家伙是荆吴战神,说话常常都是你来你去,也不用任何敬语。
高长恭倒是不太在意,抿嘴笑道:“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让你回去的。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心,我倒是没打算让你们跟谁打架,至于人家要跟你打或者是你们要跟人家打,那不关我的事儿。”
阿布在旁边一直沉默,他在高长恭和诸葛宛陵身边呆得多,自然知道的事情要比秦轲多一些,而高长恭带着这么快意的心情去往长城使团的样子,也证明了他的一些猜测:“长恭大哥,您这是……想要去见木兰将军吧?”
高长恭没有回答,但脸上更加灿若华彩的笑容却等同于是默认了。
秦轲一愣,转脸就低声地问起阿布道:“难不成城中的传言是真的?那个木兰将军跟那家伙真有什么私情?”
阿布面色一变,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似乎毫无察觉的高长恭,挡着嘴巴小声道:“别胡说……是长恭大哥少年时离家游历四方,曾在长城呆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木老将军尚且在世,他还帮着指挥过一场对抗凶兽的防御战呢……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和木兰将军熟识了,只不过长城使团这次来荆吴,长恭大哥跟木兰将军看起来很是生疏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我看挺般配的啊……”秦轲瞧了一眼高长恭的背影,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阿布你看啊,那个木兰将军一看就是个悍妻,正好能管住他。就好像我们村上的季叔和庆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高长恭在前方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睛,轻声笑道:“你小子……说什么呢?是不是屁股又发痒了?”
秦轲立即闭嘴,心下暗自骂自己怎么忘性那么大,以高长恭的武修,耳力已经敏锐至极,只要他想,哪怕方圆十丈内有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何况是他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不过高长恭到底还是没有计较秦轲对他背地里的编排和腹诽,笑着继续向前走得更快了。
建邺大都承袭自当年富庶的吴国主城,建城之时,就已经考量到日后发展壮大的可能性,自然占地之大令人难以想象。
即使秦轲在建邺城已经呆了一月有余,可也只不过是对太学堂周边的一小块区域略微熟悉几分,而这城北之地,他还从未踏足过。
建邺城城北,正对荆吴王宫振国门,此处的建筑可谓气派非凡,是达官贵人的常驻之地,更是建邺城最为富庶之所。
而这一次长城和沧海两国使团来访,荆吴为了表示诚意,直接腾出了两处足可以容纳百余人的大宅院,站在大门看去,飞檐如狂龙欲腾空而起,紧闭的大门上,两只足有人头颅大小的铜环被两头威严的青铜狮子衔在口中,狮子的大眼带着怒气瞪圆,神鬼辟易。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所以台阶上仍然残留着几分水渍。
高长恭看着这紧闭的宅门,沉思片刻,上前伸手握住铜环。
“大将军!”
秦轲和阿布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张面孔仅有两天没见,但此刻再见,秦轲和阿布都以为间隔了数年。
那人发髻蓬乱,满头的发丝四散而下,有几处沾了些许泥浆,他的脸颊灰扑扑的,嘴唇上面还结了一层白色皮屑。
但他仍然穿着一身锦缎衣袍,只不过,那身衣服如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金贵模样,更是经历了一夜的风雨之后,皱巴巴地贴服在他身上,他满脸憔悴黯然,看上去竟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
“张明琦……”阿布惊讶地喊出声来。
秦轲也上下打量着那个人,怎么都看不出这是当初那个趾高气昂的富家子弟,而他的双腿膝盖处此刻更是沾染了不少泥泞,想来是不是昨夜在哪里跪了许久。
高长恭的眼神里却闪过一道异光,看得张明琦立刻跪了下去。
“大将军……救救我爹……”张明琦的声音细弱得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廷尉发了公文,他的父亲因为与数位官员勾结,倒卖救灾粮食,侵吞粮款,如今已经被抓入狱,尽管还没被拉上那满是血污的刑台,但在寻常人眼里,那已经是个在阎王簿上记名的将死之人了。
而张明琦家中的万贯家财,就在他父亲被抓之时已经全部由廷尉府查抄得干干净净,只留了几件下人们穿过的破衣烂衫,实在装不进前来运载的大车之中,才被丢了下来。
张家祖老爷一气之下发了急病,当场就倒地气绝,而家中奴仆也无一人再愿留守,纷纷收拾了东西各自散去。
曾经光鲜亮丽的一个大富之家,一天之内竟会沦落至如此萧瑟凄惨的境地。
换做以前,张明琦即便见到高长恭仍然能不卑不亢,而现在,他父亲只是一个削去全部爵位的罪人,甚至连街上摆摊做苦工的穷苦庶民都不如,他又有什么资格能对荆吴战神提出什么请求?
可他一早便来了这边,也是听了高府的一个好心家丁的建议,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在这仅有的机会说出请求,只怕日后他会后悔莫及。
想到这里,他重重地在青石板铺设的地面上磕了个头,声音响亮。
“大将军……救救我爹,我爹他……只怕是要杀头了。”
这两天,他已经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但这一次,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第一百一十章 谁是谁非重要么?
起先,张明琦去了孙家老宅,在门口跪了一夜,无果。www.uu234.cc
之后,他又去了好几家曾经与张家老爷交好的士族门庭,可那些人见了他,各个都像是见了瘟神一般,大门紧闭,就差没让家丁拿着棍棒出来驱赶了。
想当初,他父亲商路亨通全国,手握重金,宅子中可谓门庭若市,就连那些老牌士族也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确实是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
之后,他更是瞅准了唐国大举入侵之机,捐赠了大批物资换取了这之后的世袭爵位,虽说是借着国家危难之际,却从此一举进入了高贵的士族行列。
可这些东西……最终换来了什么?
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世态炎凉,这就好比是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先是直直地捅进了他的心脏,拔出来的时候还要再带走他几瓣血肉。
高长恭低下头,没有急着让张明琦起身,而是缓缓问道:“为什么来找我?”
张明琦声音哽咽,摇着头道:“我找了很多人……他们……他们都躲着不见我。孙家、王家、刘家……我都找了,现在,我现在真的没人可以找了,我只能找您……”他面色一肃,双臂高抬拱手道,“大将军……求您看在我爹昔日的功劳上,救他一命吧!”
高长恭当然记得张明琦父亲的功劳,当年,唐国趁着荆吴立国未稳,从边境大举入侵,那时候府库空虚,士族们打定了主意要站在胜利者一方,谁都不肯贡献出哪怕一分力量。
仗打到后来,甚至连军粮军饷都促襟见肘,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张明琦的父亲和爷爷,亲自策马带队,给前线送来了大批粮饷铁器,这才让原本处在哗变边缘的军队重新回归一心,抵挡住了唐国一而再再而三的迅猛攻势。
可以说,如果没有张明琦家中雪中送炭,他高长恭后来也不可能创下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的那段佳话了。
这荆吴,怕是会成为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高长恭心里还是软了软,走过去用双手扶持着张明琦的手臂,想要拉他起身,却感觉到这孩子正倔强地压着双腿不肯起来,于是他微微用了一把力,硬是把张明琦从地上拽得站了起来。
高长恭道:“你不该来找我,你父亲的事情,我说了也不做数。”
张明琦听到这话,咬牙又要跪下去,高长恭手上的力量却好似铁壁一般,让他根本做不出动作。
“不过,你放心,你爹他这次不会是死罪。虽说你爹确实犯了法,但毕竟当年也是为荆吴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我和丞相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估计这会儿你爹已经出了大狱,你且回家好生照料照料吧。”
张明琦总算在高长恭这里听到了一个准信,心中略略有些安慰,但转念又一想,惨笑道:“回家?我哪里还有家……大将军,我们张家曾在荆吴存亡之际挺身而出,可荆吴……还有丞相,难道就是如此回报我张家的么?”
高长恭沉默不语,他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跟现在的张明琦辩驳清楚,何况张明琦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个孩子,他要的是安慰,只是他并不擅长这个。
“大将军。”张明琦抬起脸,眼神突然锐利起来,说道:“我记得您说过,荆吴军中不论高低贵贱,只要有一颗报国之心就可加入,是么?”
高长恭看着张明琦,轻声道:“在我麾下确是如此,即便是士族子弟,入了我军中,也只能从走卒做起,你……”
“大将军,我,我不为了什么的……”张明琦低头咬着嘴唇道:“我家……已经什么都没了,我总要有一份生计,对吧。”
高长恭随即叹息了一声道:“就算张家被查没家财,但以你的能力,去城中找一份文书的工作,或是由我介绍,入禁军做一名禁卫总是不难……这两样工作既不辛苦,也能养活家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入我军中?”
着张明琦低头遮掩自己眼睛的样子,高长恭甚至不用猜都能知道他那双眼睛里现在饱含了多少恨意。
“是……想要从我这里翻身,然后有朝一日若是真的功成名就,便能对丞相有所图谋了吧?”高长恭试探道。
张明琦沉默着,不发一言,就好像一根倔强的幼苗,不肯在风雨拍打下有半点退让。
高长恭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遗憾的神情:“我可以让你投军,却不是看在情分上,而是荆吴军一贯的规矩,我没理由拒绝。只是荆吴军无论是谁,只要进来,都没有特殊待遇,就算你爹……跟我父亲确实有那么点交情,你得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跟他们同吃,同住,同睡,受得住么?”
“你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反对的能力么?”张明琦咬着嘴唇,“我受得了,只要将军不觉得我是个罪人的儿子而把我撇开就行。”
“荆吴军旅不诛心,不管是罪人之子,还是良善之民,入我军中,都是为国奋勇的将士。”高长恭转过头,“既然如此,你去军营找我的副将林泉,告诉他,我已经同意你入军,他会为你安排一切。”
“多谢大将军。”张明琦深吸了一口气,低头作揖,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一生中,到底有没有对另外一个人有过这般的恭敬?
但他此刻咬紧嘴唇,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道:张明琦,你要明白,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以后必须要对所有人恭敬,就算是……
他看来一眼站在高长恭身侧一直在旁观的秦轲和阿布,他也微微拱了拱手。
可他毕竟是个少年,即使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教会了他忍耐,但他还是忍不住抬头高声喊了道:“大将军!你既然说我爹跟您还有情分,可为何你们高家在我家蒙难之时,却根本不施以援手?难不成我爹那点交清,还不如你们高家羽翼重要?”
高长恭没有转身,只是侧头道:“国有国法,你爹是咎由自取。先不说我高家会不会援手,就算他们援手了,我甚至也会让他们不要做。想来我在高家还有那么点说话的余地,他们不会不听我的话。至于羽翼,我从来不认为羽翼这东西有什么重要,士族虽然是一个个姓氏家族,可终究也是荆吴的一部分,只要你爹对得起荆吴,荆吴不会对不起他。刘家、孙家、王家他们在你爹蒙难之时一样保持了沉默,他们也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轻易触碰的。”
“当然,我还是想说。别恨他。”高长恭知道,张明琦明白他说的他是哪个他。
“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会。
张明琦再度低下头去,眼神之中满是黯然,却有一团火焰在黑暗中涌动。
就算是进了大宅院里,秦轲仍然还是没能摆脱张明琦给他的冲击,他身旁的阿布同样也有些沉默,两个人虽然跟张明琦之间并不怎么对付,可也从未想过要把张明琦整成那副光景。
张明琦那憔悴的样子,就连秦轲看了都有些心惊,而在切实知道张明琦家中的状况之后,更是莫名地产生一种负罪感。
如果我没有把那份名单送到诸葛宛陵手上,是不是这一切就会发生?
但他又很快否定自己,如果说自己没有把名单送到诸葛宛陵手上,不是又对在大河下游因为大坝决堤而死的百姓和那因为赈灾粮款被侵吞而饥饿的民众不公平?
高长恭没有转头,但却似乎感觉到了秦轲那异常沉重的心跳声。他淡淡地道:“别自责。这不关你的事情。”
“可这次的事情……”秦轲想说那份名单的事儿。
“没有那份名单,宛陵还是会把张明琦的父亲抓起来。你以为宛陵治理荆吴这几年,当真不知道荆吴的情况?没有那份名单,宛陵也知道这些人到底做过什么。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动罢了。而这一次,他是想借着被刺杀的事情,把一些原本不好动的角色都动上一番。”
“什么意思?”秦轲有些不明白,他本就不通治国,更不明白刺杀事件跟张明琦家有什么关系。
高长恭抬头看向天际:“朝堂之上讲究的‘平衡’二字,如果换做之前,宛陵即使要动,也只不过会动动那些小官,只要不影响到士族的根本,士族也不会有任何反对。只是这一次,士族蓄意刺杀宛陵,等于是打破了这个平衡,宛陵就有了理由让士族做出更大的让步。不管宛陵是不是公报私仇或者是秉公处理,士族因为这件事情也得退让三分。”
秦轲抬头奇怪地问:“刺杀的事情……不是还没查清楚?现在已经知道是谁刺杀了吗?”
“谁知道呢。”高长恭想到了阴影里藏着的身影,对于刺客的追查,他一直没有停歇,只是这件事情查来查去,仍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心中所想。
今天他来这里,不仅仅只是见木兰一面,更是为了证实心中的一个想法。
“不过……是谁都不重要。反正上到朝野下到平头百姓现在个个都以为是士族中有人想对丞相不利……只怕士族们自己都弄不清楚,他们当中到底有没有人暗中行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久别重逢(二更)
“自己都不知道?”秦轲和阿布听得一头雾水,但高长恭似乎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打算,他们自然也不方便再问,只能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高长恭走进那栋大宅院里。www.uu234.cc
此时正当午后,本是昏沉欲睡之时,然而两旁长城的军士却并没有在这种风暖日和的中午睡觉的习惯。
荆吴内安全自有保障,他们褪去了身上的甲胄,裸露在外的粗壮臂弯如同两条怒龙。
有人在细细地打磨着战刀,有人在相互交手,拳脚相交之时,俱是“迸迸迸”的沉重闷响,足以让人知道这些军士并不只是在做些表面功夫。
长城尚武,军士大多都是在惨烈战场上活下来的百战老兵,对于他们来说,磨刀、练武两样,不仅仅只是他们平日里的调剂,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而当高长恭带着两人缓缓而入,这些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来,原本交手的几人也停下了动作,一身的热汗在气血涌动之下逐渐蒸发,眼神也因为刚刚的打斗凌厉如刀。
秦轲移开目光,但仍然感觉到长城军士那些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心里有些不悦。
“荆吴大将军突然造访,不知道是来讨教呢?还是访友呢?”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那些长城的军士也在这一声话语之后移开了目光,专心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木兰身上同样没有穿着甲胄,但仍然没有穿女裙,甚至秦轲怀疑她根本就没有女裙,她一身得体的黑衣宛如深邃的夜色,大步行走就像是个真正的男儿,脚步行动之间,如有奔雷在其中跳跃。
高长恭看见木兰那干脆利落的马尾,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有些人,即使过了许多年,还是认着死理不肯改变,这给了他一些安慰,所以他同样高声回应:“是访友,但只怕这位友人不会放弃这难得的讨教机会。”
木兰嘴角也露出几分笑意,原本刚毅的线条在此刻松懈下来。
越过高长恭的肩膀,秦轲看着木兰那洁白素净不施半点粉黛的脸颊,心想如果木兰真如王宫里的那些侍女一般稍微打扮打扮,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吧?
高长恭走上前去,他的身高显然地比木兰高出大一截,可两人之间的气场却并没有因为这身高的差距而有强弱之分,在午后娇艳的阳光下,木兰微微仰头,眼神之中虽有笑意,可也带着几分轻蔑。
还是那个骄傲的女人……高长恭心想,但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方式可以用来压制她。
他张开双臂,就在木兰有些惊愕之时,一步跨出,一把拥住了她,喃喃道:“好久不见!”
只一瞬间,秦轲分明听见场间那些长城的军士战刀出鞘的声音,他低低地暗骂,这还不叫有私情?
虽然……木兰将军带着一脸嫌恶的挣扎让秦轲知道,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招呼方式。
“不过高长恭那家伙看起来倒是挺享受的……”秦轲恶狠狠地评论道,转而他又看到高长恭抱着木兰的手稍稍抬了抬,朝他握了一下拳头,秦轲立即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说一句话了。
高长恭当然不会一直保持着这样拥抱的动作,只是他稍稍放松了双臂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落寞。
直到木兰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头发已经有些凌乱,但眼神依旧锋利如刀,秦轲怀疑假如她现在手上握着战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朝着高长恭砍将下去。
“并不是好久,前些日子刚刚在大殿上见过一面,大将军的记性似乎与武学造诣不大相称。”木兰冷冷道。
高长恭扬声笑了起来:“反正是不是好久,不重要,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我这一趟过来,还能不能喝上一口长城的烧酒?”
木兰哼声道:“好酒只配好友,大将军以为自己是吗?”
高长恭知道自己的举动确实有些惹恼了木兰,只能赔笑道:“不管是不是,至少也是客,就当我无耻,讨口酒喝总行吧?”
秦轲和阿布躲在后面,都是忍不住笑。只不过两人不敢笑出声,憋得有些辛苦,大眼瞪小眼都是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
木兰也有些无奈,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面前这个人的秉性,自己也十分清楚,惫懒之极,何必跟他一般计较?
她转过身,轻哼道:“跟我来吧。”
尽管只是微微一瞥,然而高长恭却能发现木兰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嘴角轻轻地弯起了一个弧度。
高长恭连忙用力点头,嘿嘿憨笑着,紧紧地跟了过去……
宅子的一处偏僻院落里,只有秦轲、阿布、苏定方站在一处,三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这是什么斩法?如何出刀能这般快?”秦轲看着苏定方握着战刀的手,好奇地问道。
其实秦轲和阿布两人也是无处可去,高长恭从跟木兰入室对坐对饮之后,也就十分没义气地用“去观赏观赏这院子”这种蹩脚理由,像是驱赶苍蝇一般把他两人赶出了门外。
虽然秦轲满肚子地在骂高长恭“重色轻友”,但后来又想想自己压根算不上是高长恭的朋友,于是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去观赏院子”这样霸道的理由。
既然是观赏院子,秦轲和阿布自然也只能在这间院子里随意地走着,反正他们是不愿意呆在那满是长城军士的院落里的,太招眼,反正秦轲总觉得,在刚刚高长恭上演了一台“强抱”戏之后,这些来自长城的彪悍军士看着他们的眼神里好像是藏着刀子。
都是些少年,没那么触景伤情或者是去国怀乡的情绪,哪怕荆吴给长城使团安排的宅子再大,景致再美,可两人这一路走得实在是无聊外加漫长。
直到他们在半路上遇见了正在院子角落里,持续挥刀的苏定方。
“斩法?”苏定方站直了身体,把战刀缓缓入鞘,说是刀鞘,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块粗糙的木头,“我们长城都把这斩法叫切肉……”
“切肉?”秦轲呆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名字真奇怪。”他差点就把“难听”两个字说出口了,但临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
苏定方倒是很大方,微笑道:“你是想说难听吧?”
秦轲脸上一红,挠着脑袋,只能是尴尬地笑了笑。
然而苏定方却没去多想,只是抚摸着宽阔战刀的沉重刀鞘,神色飘忽道:“其实我们长城的人都知道这样两个字凑在一块确实难听。不过用习惯了,也就不怎么在乎了。我们长城不比荆吴,不是什么富饶安定之地,世世代代都在防守着极北的那些凶兽,自然也没什么人会去念书,只要东西长城的烽火一燃,战事便起,书本在那时候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倒是家家户户无论男女身上都会的那点武艺,才是生存之道。”
阿布点点头,他是知道的,长城那边即便是孩童,有的都能耍出几下有模有样的刀法。
“本来在千年前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来着,不过大多数军士和百姓都听不懂,也就没人提起了。长城军的考核,就是让人用这斩法劈斩。不论是否会修行,只需要在一息之间斩出两刀,每一刀都入恶兽血肉三指,便算是合格,就能入军作战了。”
“也因为这样,所以百姓都把这戏称叫切肉。”苏定方低头想了想,接着笑道:“其实打仗就是切肉,只不过是想办法不让别人切到自己的肉,而是要尽量地去切别人的血肉罢了。长城的百姓们如果不主动走上战场,任由血魔和夜魔进攻东西长城,那必有一天,他们的妻子儿女都会成为那帮恶兽的口粮,所以,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避免自己和家人成为一块随时会遭到吞食的肉块。”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斩法(三更)
尽管苏定方的声音平淡,但秦轲和阿布都感觉到了他那平淡话语深藏的壮烈。UU小说秦轲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取笑下去,阿布则是用力地一拱手,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敬仰。
不过,如果长城的百姓过得如此凄惨,又为何不肯离开?秦轲想到当年家乡因为饥荒而逃难,一路上百姓宛如蚁群,一望无际。如果长城百姓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总也会向南搬迁的吧?
苏定方把战刀挂在腰间,同样也是回礼,笑了笑。
“你们两……我记得你,你叫秦轲。你叫吕奉先。”苏定方笑着喊出两人的名字,倒让两人都有些惊讶。
“你记得我们?”秦轲道。
“当然。”苏定方点点头,“能在荆吴大殿之上演武的两位年轻学子,自然是将来荆吴军政的栋梁,长城虽然不涉足天下争斗,但对于这世上的变化还是时刻留心的。”
秦轲挠了挠头,心想军政栋梁?自己这站姿歪歪扭扭的样子,哪里像是是军政栋梁,倒像是稻田里风中的稻草,随风东倒西歪。他歪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阿布,心想他的样子倒是像的。
“你们怎么来了?”苏定方问。
“我们陪一个色鬼来的。”秦轲哼声道。
阿布面色一变,用力扯了他一下,道:“我们是随大将军来的,他……大概有事与木兰将军商谈,让我们在院落里走走,如果说我们有什么打扰之处……还请原谅……”
苏定方摆了摆手,失笑道:“哪里有什么打扰之处?再说这本来就是你们荆吴的宅子,我们只不过是借住罢了。主人家来访,随意走走,在我们长城的风俗看来,再正常不过。”他看向秦轲,“不过这个色鬼……”
“我什么都没说。”秦轲回答得极快。
然而苏定方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得大声了一些:“原来如此。还好你是在我面前说,如果你真在木兰将军面前说这话,只怕下场不太好看。”
“我说的是高长恭,又不是木兰将军。”秦轲道,“关她什么事儿?”似乎是想到什么,双眼瞪圆道,“他们两人之间该不会真有什么吧?”
苏定方笑着摇头,道:“这不是我们这些人该去知道的事情,不过据我所知,他们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不过,你说高大将军是色鬼,这色鬼又是在对谁色?木兰将军自小出生于长城,十二岁便在城头历经战阵,十八岁便已经领军征战,直至二十四岁接过木氏旗帜,成为如今长城大将军。军旅之中,女儿身有诸多不便,而她少时也没少因为这些遭来他人质疑,甚至险些因此没能继承木氏的族徽,她此生都不愿意被人认为是个柔弱的女人。你这么说,她心里当然不会高兴。”
阿布点了点头,道:“确实。”
秦轲白了阿布一眼,却也不是蠢人,苏定方可以说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不过还是耷拉着脑袋道:“看她的样子,也没人会认为她柔弱。”
苏定方笑了笑,略过此事不谈:“既然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手?”
“试什么?”秦轲问。
“你不是对‘切肉’有些好奇么?不如这样,我教你切肉,你们陪我打一场,怎样?”
他握着战刀的刀鞘,缓缓地递了过去。
秦轲和阿布看着那刀鞘朴实无华的战刀,想到那一日大殿演武时候苏定方的势不可挡,这柄战刀功不可没。
两人相识一眼,阿布道:“你先看吧。”
秦轲也没推辞,一只手摸上了战刀的刀鞘,苏定方却淡淡地笑道:“用两只手。”
秦轲抬头看了一眼苏定方,又低头看向刀鞘,皱着眉头,两只手刚刚托住刀鞘,苏定方松开了手。秦轲只觉得手上一沉,直至他双手猛然用力,才堪堪托住这柄战刀。
“这么重?”秦轲感受着战刀那令人吃惊的重量,松开一只手,刀尖自然向下,他握住了刀柄,缓缓地抽开。
仍然是大殿上的那柄战刀,刀身宽阔,刀面粗糙,等到微微有些弯曲的刀尖从刀鞘中吐出,秦轲终于仔细地看清了这柄战刀。
在大殿之时,他已经知道这柄战刀其实并不锋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刀甚至很难切开一个人的血肉骨骼,带走一个人的生命。
然而大殿之上,苏定方那暴裂之极的劈斩就是来源于这样的长刀,当时苏定方以一人对战他和阿布,战刀连番劈下,尽管他手上握着盾牌,仍然感觉战刀上的那股劲力几乎要透入盾牌,甚至要震伤他手上的经脉。
秦轲试着挥了挥,感觉到战刀的重心与一般的长刀并不相同,一般而言,长刀材料讲究,锻打精细,从刀柄到刀身,每一处几乎都是均等的,只需要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托着刀身一处,整把长刀就可以在手上如天秤一般平衡如一。
然而这柄战刀的刀身末端微微弯曲,重心不止是不均匀,甚至整把到的重心都压在了刀尖上。
秦轲试着劈斩了三次,尽管这柄战刀的重量让他有些施展不开,但却也感觉到了战刀这般设计的原因重心在末端,每一次劈斩,整把战刀就好像是要被甩出去一般,他感觉自己是在抡起一柄大锤。
末端的重量为挥舞的战刀增加了一股力量。
只不过这样一柄战刀,也只有足够力量的人才施展得开,就比如说苏定方,比如高长恭,比如那位他尚且还不清楚实力却显然十分强大的木兰。
他看向阿布,把战刀递了过去,阿布接过战刀的第一刻也是有些惊讶,但当他劈斩了几次之后,嘴上却忍不住赞叹起来:“这哪里是刀?简直就是一柄大锤子嘛。”
苏定方有些欣赏地看着阿布,道:“你的力量不错。”
阿布羞赫道:“哪里。跟你比较差了不少。”
苏定方笑着道:“我大你们几岁,修为比你们强一些,这不稀奇。其实在你们那个年龄,我还不如你们呢。”
阿布却摇了摇头,道:“苏家铁壁功,不仅仅是对敌如铁壁,据说要破境也有艰难的壁垒难以攻克,苏兄修为即使更弱于我们,但实战中要胜过我们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马屁不错,不过你把铁壁功捧得太高了一些。”苏定方笑着摇头,“说刀吧。你们感觉这柄刀如何?”
“难用。”
“好用。”
秦轲和阿布同时回答,但因为异口更不同声,听起来就有些不和谐。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是一笑。
阿布的力量大,用这样的战刀不难,自然觉得好用,而秦轲的力量并不是强项,巽风之术却是天下少有的奇术,至少阿布在这段时间与秦轲私下试手无数次,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
“我要是用这刀,估计没一会儿手臂就受不了了。”秦轲嘿嘿地笑了声,“不过我看你们长城用的都是这样的战刀,难道你们长城的人都是大力士?”
苏定方大笑起来:“当然不是。就算力气再大,用这样的战刀也不适合久战。只要敌方将领有点能力,就知道如何借着军阵去拖时间,到时候这战刀本身就沉重,又并不锋锐,在战场上只能任人宰割。”
“那为什么还用?”秦轲问道。
苏定方笑道:“对人的战场上不好用,但在江湖上或者是对非人上,总是有些用的。”
“非人?”阿布沉吟片刻,眼睛一亮道,“长城外的那些凶兽?”
“没错,如果不是这种厚重的刀身,还真不一定能劈斩开它们那特殊的皮肉……”苏定方点头。
秦轲的兴趣渐渐被提了起来,尽管他并不擅长于用这样沉重的战刀,但毕竟斩法并非只有战刀才能施展,他接过阿布手上的战刀,下腰握着战刀,做出苏定方刚刚的姿势:“接下来呢?”
苏定方看着秦轲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靠近了一些,伸手去纠正他的动作。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物是人非
房间里很朴素,并没有摆放过多的装饰,倒是在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只刀架子,上面的战刀正是木兰随身的战刀,现在它静静地停留在上面,虽然没有被主人握在手中,却仍然有一股战场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UU小说
高长恭看了一眼跪坐在对面的木兰,笑了笑,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闭着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怎么样?”木兰道。
“不错,还是老味道。不过……”高长恭笑了笑,顺手就把手上的酒杯向后一掷,酒杯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中间跌落一滴晶莹的酒液,而后是一声“砰然”的碎裂声响。
房门顿时被人用力拉开,侯在门外等待吩咐的长城军士们的脸上满是警惕。
长城的习惯,人不离刀,刀不离人。军士们腰间的战刀已经被缓缓拔出了半尺,几个人双膝弯曲,腰背拱起,只需要一个发力,战刀就可以在一瞬间劈出一道沉重的风。
然而在发现房间内那一副祥和的景象时,几人又愣住了,手上的战刀也没法再继续向外,卡在中间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尴尬。
高长恭跪坐在地板的毯子上,看起来仍然是一副闲散的样子,伸了个懒腰,他笑着道:“酒是好酒,可惜主人家太吝啬,光用这样的小酒壶和酒杯招待客人,如何尽兴?”
木兰笑了笑,看向那按刀而立有些手足无措的长城军士,道:“再搬一坛酒来,要海碗。不必再这里服侍了,我和大将军要谈些事情,你拿了酒就去吧。”
长城军士们点了点头,但几人的眼神纷纷落到那并不魁梧的高长恭背上,眼神里闪烁的却满是不信任的光,但木兰的命令是绝对的,尽管有些不甘心,他们仍然是双手一礼,转了个身,大步离去。
等到海碗和酒坛子都已经摆上了桌子,高长恭顿时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搬那坛子酒,却听见木兰轻声道:“别忙,想喝这坛酒,可得有个说法。”
“什么说法?”高长恭手上停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向前,把坛子里的烈酒倒进海碗,闻着那浓郁的酒香,才抬起头道。
木兰正襟危坐,一如当时在大殿上:“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将军既然来了,总该有什么事情找我。先说事,再喝酒。”
“我哪里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来见见老朋友而已。”高长恭嬉皮笑脸地说道:“先喝酒先喝酒,这么好的酒,放在眼前却不喝,这叫暴殄天物。”
木兰皱了眉头:“你还是这般惫懒模样。记不记得你离开长城那天,我们说过什么?”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那天我们说了那么多话,我哪里句句都能记得?”高长恭把海碗挪到嘴边,仰头大喝。
长城地界虽然粮食产量有限,但尚武的民风仍然让长城酿造的烧酒厚烈如火,即使是沧海国那些蛮族也由衷赞叹。看似清澈如泉的酒液入了高长恭的喉咙,立即化作了千万把小刀无情地开始切割他的喉管。
如果换做其他荆吴人来喝着酒,只怕当场就得喷出来。而高长恭在灌下第一口的时候,只是稍稍皱紧了眉头,却强忍下了那股子不适应感。
接下来就是一直不停的吞咽,酒液进入他的喉咙,宛如点燃了一团野火,顷刻之间如大火燎原,热流简直就像是岩浆,一直从他的喉咙到他的肠胃,仿佛把全身的脏器都烤热了。
“咕咕咕”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他把大海碗里的酒全部喝了下去,伸手用袖子抹了抹下巴,微微地咳嗽了一声。
他回忆起当年,他纵马狂奔于长城之上,望着城墙下一直延伸到远方的苍茫大地,心潮无比澎湃。
那时候他同样喝着长城的烈酒,甚至能与木兰对饮一壶面不改色,哪里会因为这烈酒灼人而感到不适?
俱往矣。
木兰给他准备了杯子,然而他却非要再用回海碗,最终证明,木兰才是对的哪一个。
然而木兰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叹道:“就算你装作不知道,可‘时过境迁’这四个字,早已刻进了你我的骨髓之中,你,又如何能摆脱?”
听见木兰的话,高长恭把手放了下来,空荡荡的海碗底部与桌面轻轻碰撞,室内中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仿佛一声叹息。
“木兰……”
“注意你的身份……高大将军。”木兰冷冰冰地提醒道,目光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高长恭的声音一滞,而后缓缓地道:“木兰……将军。”
尽管只是四个字,但高长恭却说得很慢,仿佛,这四个字带着千钧的重量,让他这样一位当世战神都不堪重负。
“木兰将军”高长恭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总算把这四个字说得更流畅了一些,但也因此,他感觉到肚子里那股热意缓缓地凉了下去,脸上的笑意也一寸寸地消失不见,他想到了王宫中茕茕烛影之下诸葛宛陵一脸疲态的样子,想到了他那副看似随时可能瘫倒下来的骨架……
“木兰将军可有听过毛辰这个名字?”高长恭抬眼问道。
毛辰,这是高长恭最后追查到的,那被他用长枪钉死的刺客的名字,从诸葛宛陵遇刺之后,他手底下的力量一直在不断地调查着各种蛛丝马迹。
那位被他抓起来的刺客果真是个硬汉子,在牢狱之中隐忍长达半月,最终全身鲜血流干死去,竟没有吐露出半点消息。
然则,这世道上的人就好像在雪地上行走,但凡走过,总会留下点痕迹。
顺着那位死去的刺客,高长恭一路追查,最终查到了长城使团。可以说,这个结果十分出人意料,荆吴上下对这场刺杀的猜测都是士族中的人所指使,可两名刺客都是北方人,一人甚至还是长城使团中的一员,就算长城使团说这事跟他们毫无关系,说出去,谁能相信?
木兰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早已经等待多时,没等高长恭继续说话,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招呼道:“跟我来吧。”
两人离开房间,并肩沿着一道院墙,一路深入到宅院最深处,两名身着甲胄,按着战刀面色肃然的长城军士分别一左一右把守着院门口,看到木兰和高长恭两人联袂而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木兰轻轻摆了摆手,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在门外站着便可,别出声。”木兰几乎是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说了这一句,转而推开门,自己径直走了进去。
尽管高长恭并不明白木兰这是什么意思,但以他的体魄,完全可以隔着门听见里面的动静,他也就十分听话地静静站在门外。
“将军。”
房内,木兰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她看着那位满身鞭痕,坐在椅子上都显得虚浮无力的男子,扬了扬下巴道:“说说吧……”
“呵……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只怕,路明说的万一不合将军的意了,反而会伤了将军的心,不如不说。”男子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虽说受了刑,眼神却依然锐利,他道:“不过将军既然要问,我愿意回答。”
木兰凌冽的眸子将男子从上往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重新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叫路明,是追随她多年的副将,长久以来,长城与四国之间的联络外交都是他一手包办。
这次随军南下,本也是为了方便与荆吴洽谈。
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荆吴王宫大殿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竟然是出自这个人的手。
如果不是她在大殿上认出了那名刺客死前的面貌,只怕现在她还不能察觉到自己身边竟然藏了这样一条野狼。
路明身上没有任何捆缚,只因为木兰知道他走不出去。虽然他本来是有不弱修为的,但在木兰面前,还真的是不够看。她早已用了极重的手法封锁了路明的丹田,使其气血难以运转,别说走出这个房间,哪怕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怕是也不可能。
“为什么?”这看似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然而路明却明白木兰所问的,当然是荆吴大殿之上,对诸葛宛陵的惊天一刺。
“当然是为了长城。”路明虚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笑得无比悲戚。
木兰冷笑着眉峰一挑,道:“为了长城?我长城的大好男儿,什么时候沦落到要用这血肉之躯,去做那刺杀荆吴丞相这等下作之事?那可是两条人命,在酷烈战场上都能活下来的两个人,却被人……一个活活钉死在了额匾上,一个在牢狱里流干了血!你说,你这到底哪一点是为了长城?”
说道这里,她的怒意好似一瞬间被点燃了,抬高了声音宛如狮子咆哮一般:“他们本不会死!即便是死,他们也该死在正大光明的战场上!可现在,他们一辈子都会被打上一个‘刺客’的罪名!”
路明不说话,方才还高昂的头缓缓地低了下去。
木兰平息了一下胸中怒火,盯着路明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沧海在这次借粮之事中显出的慷慨,轻声地试探道:“你是做好了打算不愿再留在长城,而是想去追随曹孟?”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城之殇(二更)
听到木兰怀疑他的不忠,路明浑身一震,眼神刚毅地喊道:“路明誓死效忠长城,此生不换。www.uu234.cc”
“是吗?可我却是知道,长城使团停驻沧海之时,你就对曹孟敬佩有加,甚至酒醉之后放言说这天下人,唯有曹孟可称英雄。难不成,你是想要以此为投名状,方便投奔他?”
木兰嗤笑一声,用一种更加轻蔑的眼光看向了路明,说道,“人各有志,你有才能,想在这世间建功立业,我不反对。你想要离开长城,我不拦着。可你却用这种事情险些将我长城拖入荆吴内斗的泥潭中,我……不能忍。”
“不……不是的。”路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固然敬仰曹公,甚至发誓若有来世,必做曹公的马前卒,供他驱策,为他而死。可路明从来没有想过要背离长城以投曹公。长城于我,宛如生身父母,即使别人家的父母再好,终究不是我背离父母的理由。”
路明低沉地道:“我并非想要背弃长城,背弃将军。而是想要再度开创一个属于长城的未来。”
“未来?”
“未来。”路明笃定道。他抬眼看着木兰,眼神深邃,“将军以为,天下大势,荆吴、唐国、沧海、墨家之纷争,谁将胜出?”
木兰看着路明,冷然道:“什么意思。”
陆然低声笑起来:“这种问题,想来不管问谁,也不敢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天下大势瞬息万变,谁又敢说自己是天命之主?但是!”陆然声音激昂起来,“我只能知道的是,现如今天下四分,对于我长城,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木兰皱着眉头道。
路明笑了笑,说道:“将军为何要南下?难不成将军是贪慕江南风光,想要趁着风和日暖之时来荆吴游玩?”
“当然不是。”木兰冷冷回答,“这件事情,想来你最清楚。”
“是因为粮食。”路明轻轻地道,“我长城已经多年没有从内地筹得军粮,而长城历年累积之军粮,也已经在这些年的大战之中消耗殆尽,所以将军本是木氏家族的后人,万民敬仰的长城大将军,却必须卑躬屈膝,去寻求这四国的援助。”
“这天下,需要有人站出来,重新把天下收拢如一。”陆然道,“只有天下一统,我长城才可真正回到如当年强盛之时。如前朝那般,集天下之人力物力,又怎样惧怕那些如没头苍蝇一般各自为战的饕餮大军?”
“所以你就刺杀诸葛宛陵?他一人之死,又有什么用?”
“荆吴以当年吴国数百年流传的士族为根基,内凭诸葛宛陵谋国,外有高长恭大将军征战,数年平稳,荆吴如今早已不弱于唐国,甚至要更强。可这般强大的荆吴,却有着一个致命的问题。”路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摄人的光芒,“那就是士族与诸葛宛陵之间的关系。”
荆吴以士族为根基建国,诸葛宛陵可以说是事事都必须仰仗他们才能实施。可士族如猛虎,而诸葛宛陵则是那个驯猛虎的人,他要驱虎吞狼,用士族这头猛虎去为他扫平道路,殊不知,这头猛虎随时可能转身咬断他的脖子。
毕竟,荆吴已经逐渐稳定,国主谁当都是当,怎么就非得让诸葛宛陵这样一个布衣出身掌控这样多的权力?如果不是诸葛宛陵手上仍然有着颠覆荆吴的力量,士族早就动手了。
木兰皱眉看着他:“你是想要,杀死诸葛宛陵,让士族重新掌权?”
“这本是最好的结果。”路明神色有些黯然,“诸葛宛陵若横死当场,他麾下的势力自然会把仇恨放到士族身上。因为不管怎么想,换谁想,士族都是这一场刺杀后的最大收益者。而荆吴一旦陷入内斗,这个国,也就不足为惧了。”
“可你失败了。”
“是,我是失败了。”路明微微笑道,“可即使如此,荆吴内部仍然还是按照我想的方向发展着。诸葛宛陵本就在这一次毁堤淹田案中摇摆不定,这一次刺杀坚定了他要处理的决心。而士族感觉到诸葛宛陵的强硬,也会生出猜疑。有些时候,无端地揣测就会让人付出整条命的代价……荆吴一旦生乱,事情……就成了。”
“所以呢。你做这种事情,真的对沧海有利?即使荆吴动乱,沧海又能得到多少好处?”
“我相信曹公之能,必然会从中找到机会。至于……”路明低低地笑,“后来的结果如何,沧海是否能笑到最后,这不重要。列国一旦开战,连年征伐之下,这天下一统的进程必然加快。”
“疯子。”木兰皱眉下了个判断。
她几乎立即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情形。
荆吴一旦内乱,必然导致各方势力征伐,而唐国、墨家、沧海三国对荆吴也一直虎视眈眈,当年唐国就在荆吴初立之时想发兵灭了荆吴,抢占这片富饶之地。
如果不是当年荆吴有诸葛宛陵,有高长恭等人力挽狂澜,当今天下,唐国坐拥的土地和拥有的实力,早已经把沧海墨家打垮。
而如果荆吴再乱起来,这一次只怕不仅仅是唐国,就连沧海和墨家都会想来分上一口肥肉,这天下因此而再度陷入战乱,兵戈铁火与瘟疫在各处蔓延,那般景象,真是让人不敢想象。
“一旦开战,必然是生灵涂炭。木氏先祖留下的遗训,严令长城不得介入世间所有斗争。你以为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明哲保身?不,当然不是!”木兰狠狠捏紧了拳头,拳风卷着她满腔的愤怒击碎了一旁的灯盏。
她咬牙道:“你该知道的,那是为了万千黎民……如果长城失守,你以为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能逃过恶兽的爪牙?你刻意掀起的这场内斗,恐会导致未来更大规模的天下大争,会让无数百姓在征伐之中死去,这就好比……放弃了坚守长城,任由那些凶兽越过城墙去啃噬百姓!你是真的疯了……”
“疯吗?”路明的笑声大了起来,随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他的胸口起伏如波澜,他似乎很多年都没有这般大笑过,那种力度,就好像他想从身体里呕吐出另外一个自己一般。
他的双眼顿时血红:“这大争之世,你不疯,就只能被人踩在头顶欺压!将军固守木氏先祖遗训,不参与这世间争斗,高风亮节,可当长城的兄弟们为了这天下人,饿着肚子,苦守千年,最终战死沙场连一个全尸都没留下之时,这天下人,又何尝有一个会为他们流过哪怕一滴眼泪?”
路明提起之前的经历,木兰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他们一路南下与四国联络,求取粮草兵器,可结果呢?像一群乞儿一般低眉顺目,却又能筹多少?
唐国大都夜夜笙歌,淮河河水夜夜流金,可竟然真的能把事情做绝到连一颗米粒都不给。
墨家号称匡扶天下,可稷上学宫日日争论的都是学术、国术、帝术霸道,谁又真正关心过长城那些正在为他们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路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隐隐带有一丝黯然,好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在低吼:“没有人在乎……这天下人,分明都只在乎着自己所拥有的,还有他们想要拥有的,至于那些可能失去的,竟连丝毫怜悯都不愿给,既然如此,我为何又要守护这样的天下?”
木兰一怔,她看到路明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那个男人用着几乎快要咬碎牙齿的凶狠语气说道:“既然天下人不知长城之功,那就让他们去死!去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战苏定方(三更)
“阿布,你看他的脚步。”秦轲目不转睛,看着苏定方上半身缓缓道。
院落中,秦轲、阿布、苏定方相对站着,秦轲和阿布之间拉开了距离,一左一右,尽管这样的阵势看起来并不适合两人之间守望互助,可此刻的苏定方手上并没有握着战刀,秦轲略略安下心,双手一手握拳一手张开,严阵以待。
“好。”阿布的双腿更多张开了一些,目光下移,落在了苏定方的双腿之上。
苏定方说出了他刀法的奥妙并不在于手臂或者手腕,而在于脚步与肩膀之间的平衡,当日在大殿之上,秦轲之所以在一瞬间被压制,只因为两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他手上那柄宽阔沉重的战刀之上,反而忽略了他出刀前的脚步变化。
而现在,两人再度联手与苏定方一战,自然会着重关注起这一点。
苏定方站在原地,看起来闲散,但双腿却一寸一寸地绷紧了,他缓缓抬起手臂,眼神锐利,原本在与两人交谈之间的笑容已经尽数收敛,一股战意从在他的气血涌动之下,缓缓透了出来。
他手上没有战刀,可苏家子弟从来不会畏惧空手作战,他的身体就是最好的兵器,铁壁功锤炼出来的强横**,到了极处甚至可以抵御刀枪。
苏家先祖当年就是靠着赤手空拳打遍天下,就算他现在还做不到这种程度,但同样有那样看轻天下须眉的睥睨天下的豪情壮志。
在这样的气势之中,秦轲和阿布已经渐渐从那进攻态势转为防守态势,在他们眼里,苏定方抛开了战刀之后,反而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此刻的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破绽。
秦轲微微呼出一口气,他身体里有些烦躁的气血逐渐平静下去,张开的手掌也缓缓握拳。随着他的手指收紧,他的意志也逐渐坚固起来。
苏定方和秦轲几乎同时出手。
带着呼呼的风声,苏定方虽然手上没有战刀,可当他单掌平伸抬手下劈之时,却仿佛能开山裂石!
秦轲瞳孔猛然一缩,拳至半途,但他咬了咬牙,他双腿一顿,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两步的距离,擦着他的眉间,掌风迷住了他的双眼,苏定方的指尖宛如在他的眼睛里一掠而过!
苏定方的眼睛一亮,那天在大殿上,他正是因为秦轲这样的诡异身法,一时不察才被他用剑抵住了后心。严格来说,他并不是输在实力,只是输在轻敌。
不过长城的男儿,输了就输了,又何必强行为自己开脱?只要没死,胸口还有一口气贯穿其中,磨练技艺,总有再赢回来的一天。镇守长城,与饕餮生死搏杀,靠的就是这股不屈,成败可不论,只谈生死。
他的双腿占据了秦轲原本站立的位置,而阿布的位置已经从他的一侧变成他的背后。不用侧头,他就能感觉到空气中双拳正迅猛而进,嘴角微微一笑,双腿一错,他把身体扭转了一半,单臂抬至脖子。
他竟然是直接用肩膀接住了阿布的一拳,而且随着他长吐一口气息,他双腿发力,竟然是把阿布猛然顶了出去!
阿布有些踉跄地退了几步,眼神之中满是惊骇。在大殿之上,他以长枪与苏定方对战,那时候还不能完全体会苏定方的铁壁功是如何可怕。
而刚刚他一拳击打在苏定方的肩,却感觉自己完全是一拳打在了一堵坚如大山的墙壁上,一寸都不得入,甚至他手上的力量都透不进去。
空手对决,有谁能战胜铁壁功?
苏定方以肩膀击退阿布,但脸上却没有一份喜色,反而眉头一挑,阿布纵然力量其大,足以超出同修为的气血修行者,可不说他修为本就高处阿布不少,加上他占了铁壁功的便宜,如果这样还能在硬碰硬中落了下风,只怕苏家先祖都得从棺材里爬起来喝骂他无能了。
但就在阿布后退的那一刻,他的眼角却已经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逝的身影。
秦轲双腿踏步,巽风之术在他周身激起环绕的风,声音本是由这天地间看不见的气流传递,而当他控制了由气流生成的风,自然就敛去了自己周身的任何声音。
在苏定方的感觉中,不管是他在气血激荡时刻的心跳,还是他踏步踩出的步伐声,还有他双拳如龙的声音,好像是被一头看不见的怪兽所吞噬了。也因此,他的袭击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与阿布相比较,他宁愿把精神更多地放在秦轲的身上。
“这是什么功法?”苏定方接住了秦轲的拳头,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臂,随着全身发力,他狠狠地把秦轲从肩头甩了出去。
但秦轲在空中却宛如一只灵巧的燕子,只不过是一个翻滚,就把握住了平衡,落下之时,轻飘飘如落叶。
秦轲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不过苏定方也并不在意,反而觉得这场战斗越发地有意思起来。大殿之上,秦轲只在最后用了这样的身法,仅仅只是一次偷袭,就决定了胜负。
而这一次,他有了提防,也越发地感觉到秦轲这种身法的不可思议。
到底是怎样的作为,才能让声音完全隔绝?难道是他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风的缘故?不对。修行气血的人在精神修为上多半难以建树,毕竟前者要求振奋气血以纯阳之气贯通全身,而后者却要求清静无为,去念静思,又怎么会在一个人身上同时施展?
苏定方变换了几个想法,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其实也怪不得他,先天风术本就是十分偏门的功夫,以凡人之躯妄图与天地沟通,可以说是大不敬。
即使是前朝稷上学宫那般开放的地方,也将这种奇术列为“旁门左道”,加上根本没有几人能拥有修习的禀赋,也不可能有什么传承,这项奇术也就没落在时间尘埃中不复人搜寻。
王玄微能单凭眼力认出他的巽风之术,主要是因为他同样出身墨家稷上学宫,尽管现如今的稷上学宫已经不复当年之强,但那些典籍却因为许多人的共同努力,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也能得以保全。
换做其他人,就算是木兰在场,只怕也是满头雾水。
秦轲向前走了几步,重新跟阿布并肩,两人相视点头,向前一左一右地向着苏定方的两侧靠近。
阿布并指如刀,举过头顶,猛然下斩,如巨斧开山。
切肉。
尽管这项斩法确实不好听。但并不代表这项技艺的不堪大用,事实上,经过长城军民千年使用,这种斩法已经摒弃了所有无用的旁枝末节,宛如一块好钢,在千锤百炼之中洗净铅华。
苏定方笑了笑,他教两人这项技艺,本就希望他们能有所成长,不过阿布对于这项斩法的兴趣比秦轲浓烈得多,所以他这般出手之时,也最得精髓。
但他的注意力却仍然不再阿布身上,他耳朵微微颤动,秦轲又一次在他的视线死角消失了。仿佛他本来就是一缕烟尘,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阿布的手从苏定方的头顶沉重落下。
苏定方双手合拢,不退反进,硬生生地托住了阿布的手掌!
阿布的手臂猛然一震,他知道苏定方并非是用了什么技巧,他竟然是完全以**的坚韧,抗下了他这可谓七成力量的斩击!
苏定方深呼吸,合拢的双手往回一缩,牵扯着阿布的手臂向着他的肩膀,而后脚下再度进了一步,左手手肘紧随着而出。
阿布的右臂被牵扯着,而对手同样是以力量见长的苏定方,想要抽手已经无力可发,手肘顺着他的手臂向着他的下颌而来,他左手拦住手肘,感觉一股力量顺着他的掌心不断地前进,一直到把他的手背顶在喉咙上。
如果是生死搏击,只怕他只需要再一成力量,就可以击穿他的喉骨。
然而他一声怒吼,右臂猛然地从苏定方的手中挣脱出来,铁钳一般的手掌反过来锁住了苏定方的右臂,左臂再度并指,在这样近的距离,斩向苏定方的喉咙!
苏定方的左臂一抬,格住阿布的手,同时两人的手相互交缠,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手锁住了谁的手。
阿布面色通红,将气血发挥到了极致,毕竟他与苏定方的修为仍然有差距,尽管只是擒拿,可要他维持均势,仍然需要他拿出全部的力量。
“阿轲!”阿布大喊。
苏定方爆喝发力,一手从阿布的纠缠之中抽出,他一直没有用出全部的力量,只因为就在他的身后,仍然有一只幽灵在外游荡!
秦轲轻轻地踏足在地面,微风吹动他的发梢,他贴近了苏定方,手掌轻飘飘地推出,但却迅捷如同一柄极快地刀,在眨眼之间接近了苏定方的喉咙。
阿布咬着牙齿,双手再度顺着苏定方的肩膀去锁他的关节。
苏定方当然不会让他轻易得手,随着他双腿一顿,身形凌空旋转,秦轲的手掌掠过他的喉间,只差毫厘。
而后他稳稳落地,猛然挥出一记肘击,阿布与他的距离太近,来不及出拳,同样也以肘击相迎,两人之间的手肘猛然碰撞。
阿布一声痛哼,而苏定方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苏定方听到一股轻巧的微风,秦轲又悄然而至,他的上身在阿布的纠缠之中无法脱身,而后是脚下一弹,抬腿踹去。然而秦轲的身影却再度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秦轲明明可以做到完全隐匿声息,又为何会给他带来风声?
他眼神凌厉,抬手向着一个方向一指尖猛然戳去!
他的喉间多了一只普普通通的手。
秦轲眉毛一挑,他只需要再进一步,他的手就可以触摸到苏定方的喉咙。然而他的喉咙间也有一只手,那只手宽大,粗糙,长满老茧,显然是一只常年练刀的手。
苏定方的手。
两人竟在同时掌握住了对方的生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受惊的战马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秦轲侧头看去,高长恭和木兰正缓缓并肩走来,高长恭一边拍手鼓掌,声音虽不大,但偏偏能让三人听得万分清楚,仿佛透入骨髓。www.uu234.cc
只不过在秦轲看来,他和木兰两人之间的气氛难免有些古怪。
照理来说,两个久未见面的朋友在见面叙旧之后,气场会越来越融洽,但高长恭和木兰两人却不是如此,尽管他们现在仍然并肩而行,却似乎在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两人之间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我倒是没逼你们去打架,这会儿看起来,倒是你们自己玩得挺欢。”
高长恭轻笑了一声,秦轲、阿布和苏定方自然也就不可能在继续打下去,阿布和苏定方同时是双手一礼,秦轲则是就这么站着,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两人。
“怎么,我脸上长东西了?”高长恭故意坏笑着问道:“还是说……你也看上我了?”
“呸。”秦轲顿时啐道,“你才喜欢男人,你全家都喜欢男人。”
高长恭开了个玩笑,丝毫没在意秦轲对他的无礼,几步走近几人说了两个字:“走吧。”
“走?去哪儿?”秦轲忙问。
“去个好地方,这位苏小弟,也要跟着来的。”高长恭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定方一眼。
也要跟着来的……这显然不是什么邀请,而是一种笃定。
苏定方也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木兰,木兰果真微微点了头,眼神之中有几分欣慰,或许是看到了方才他与秦轲、阿布的对招,赞许他即便是在休息时日却从未放松过修行?
一行人走出院落,一路行到大门外,那里已经有军士牵着马匹静静等候。
这些马匹都是长城军人随行的马匹,骨骼宽大,健壮俊朗,鬃毛经过精心地梳理蓬松柔软,一对对黑色眼珠十分明亮。
木兰轻声道:“虽然说这些马比不得你的那匹赤炎,但应该不至于入不得你这位荆吴战神的眼。”
她也没有做什么谦让,十分干脆利落地上了马。
高长恭知道木兰这是在嘲讽自己,耸了耸肩,还是没能说什么,走上前去,随便找了一匹黑马,一跃而上。
这些由野马驯化而来的后代同样桀骜不驯,当有陌生人上了他们的背部时,立刻就有些不安分地动弹起来。然而他坐在马上面色不变,双腿轻轻一夹,身下膘肥体壮的黑马就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随着高长恭缓缓抚摸胯下马匹的鬃毛,双腿缓缓放开力量,黑马十分通晓人性,大概也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反抗背上的男子,顿时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只等着命令一下便会撒开四蹄驰骋。
秦轲这些天在太学堂也算是学习了“御”“射”两门六艺,可毕竟荆吴给他们这些学生用的马匹大多是数代驯服之后的马匹,温驯纯良,从不知反抗为何物。
而当他上了一匹棕马之后,身下的躁动顿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来荆吴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没能学会骑马?”高长恭淡笑嘲讽。
“闭嘴。”秦轲咕哝着,却感觉身下的棕马躁动越发剧烈,尽管长城军士仍然帮他握着缰绳,可棕马一声长嘶,竟然是猛然长大了嘴巴去撕咬那名长城军士!
“畜生!”这一次随行的长城军士俱是长城的一把好手,自然不可能被棕马一口咬住,只不过当他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安抚自家军马之后,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即使是因为骑手陌生,可也不至于如此吧?
而当他看着棕马的双眼,明显从上面看出几分惊慌。正当军士愣神的功夫,棕马却猛然挣脱了缰绳就在这宅院大口处奔腾起来,秦轲整个人死死地握住马鞍,整个人上下动弹如一页在波涛中上下起伏的小舟,完全失去了控制。
“阿轲!抓缰绳!”阿布面色大变,知道长城的马匹力量之大,甚至能敌狮子,顿时高声喊道。
秦轲当然知道要去抓缰绳,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一时腾不开手,而当棕马人力而起,他更是感觉身体微微悬空,赶忙地双腿发力,锁住马腹。
而就在棕马前蹄落地的那一刹那,秦轲猛然地握住了缰绳,用力地一扯,棕马的动作顿时受限,尽管它仍然不肯放弃挣扎,终究还是被秦轲掌握了主动。
大概过了数十息的时间,棕马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尽管它仍然在不安分地挣扎几下,可秦轲控制了马缰,牵扯着他的行动,长城的军士也靠了上来,一拳重击在棕马的马脸,顿时让棕马安静了不少。
等到秦轲从马背上下来,看着这平静下来的棕马,虽然不说心有余悸,但也算是感觉体验了一把惊险刺激。
“它怎么了?”秦轲看着棕马,“我什么地方没做对么?”他这么问,当然是因为他自认自己的马术并不怎样,尽管太学堂里他学了一段时间,可至今他也没能做到骑射在三十步距离百发百中,对于一个气血修行,这实在有些丢人。
不过长城军士的回答却让他松了口气:“不是你的问题,大概是马惊了。”但他抚摸着马匹,感受着它那跳动的心脉,奇怪地道,“可不应该啊。它这幅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般。难不成你身上带着什么东西的粪便不成?”
“粪便?”秦轲没养过马,但也知道自己身上绝对没那东西,摇了摇头。
但当他低头之时,眼中却掠过一道异光被什么吓到了?刚刚他上马之时,似乎是感觉到一直在自己胸口睡觉的小黑有些不安分地扭动。难不成是它?
风吹过秦轲的脸颊,他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他看过一本书籍,里面说风的源头在于海上。而南方临近穹窿之海,飘扬而来的风也带着一股清新味道,与墨家地界那干燥、满是呛人尘土的大风完全不同。
秦轲骑着马,顺着道路紧跟高长恭和木兰,身侧是因为骑着长城高大战马而有些兴奋的阿布,而他自己胯下的战马已经不再是刚刚的棕马,而是换了一匹温驯许多,却也瘦弱许多的南方军马。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能骑上一次长城那膘肥体壮四蹄如雷的棕马,结果却因为那匹棕马疯狂的挣扎最终导致自己失去了继续骑乘他的机会,他有些无奈,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胸口微微一阵耸动,小黑从他的衣服间冒出一个头来,有些好奇地看着四周的人群。
秦轲则是低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古怪。
“不会真的是你吧。”秦轲低声道,但很快又自嘲地笑了笑,只觉得自己有些太过神经质,虎豹的粪便可以让马匹受惊,这是因为马匹闻到那股味道会误以为虎豹就在附近出没,等待着捕猎它的时机。而小黑不过是一只又黑又小,长得也并不好看的小蜥蜴,能吓到来自长城,甚至能一蹄子踏碎野狼头骨的战马?
小黑嘴巴大大地张开,莫名地吐出一口黑烟来,倒是吓得了秦轲一跳。
在他的身后,骑着战马背后背负着战刀的苏定方微笑道:“放宽心,换成这匹马不是因为认为你技巧不行,只是正好其他的马匹正在洗刷,而那匹棕马又在刚刚挣扎中空耗了不少力气,这才换了一匹南方马给你。”
秦轲撇了撇嘴,尽管他知道苏定方并没有在骗他,可反而他自己心里总变扭着觉得是在接受一种安慰,有些不太自在。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赌约(二更)
一行人穿越几条大街,奔马在宽大的建邺城街道上踩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街上的行人早已经习惯了奔马的穿越,十分自如地让开道路,任由马匹从他们身侧如风而过。www.uu234.cc
而当马匹经过他们之时,他们有些惊讶地将目光放到这一行人身上,长城的高大马匹十分抢眼,而其上一头马尾在空中飘散的木兰英姿飒爽。
许多人都见过长城和沧海使团入城的景象,而这位木氏家族的现任家主,长城军队一呼百应的大将军,自然让人印象深刻。谁有资格与她并驾齐驱?
高长恭那张英俊得不似凡人的面容自然回答了许多人心中的疑问,并且还给他们原本平静的内心好一阵波澜。
城门口在视线中不断地放大,秦轲愈发不清楚高长恭到底想做些什么。他要去长城使团找木兰叙旧没什么问题,现在纵马与木兰两人一起出城踏青也没什么问题。
但他和阿布两个人算怎么回事?而且现在又多了身后同样骑着马的苏定方,是在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们去哪儿?”秦轲问。
“你不会是只鹦鹉吧?”高长恭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秦轲不解。
临近城洞,高长恭放缓了战马的速度,打着马掌的蹄铁在地面嘎达嘎达地响着,他眯着眼睛,尖声尖气地模仿着鸟类的声音:“我们去哪儿?我们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秦轲终于明白了高长恭话语的意思,恼羞成怒道:“明明是你非得带着我们乱跑,还说我是鹦鹉。”
“小屁孩儿不知道该往哪儿去,那就先跟着大人好好走着。”高长恭淡淡笑道,“放心,太学堂那里,我已经帮你们俩都请好了假,至少在回城之前,你们都不必要回去念那些‘之乎者也’了。”
秦轲感觉到了高长恭话里有话,狐疑地看着他:“回城?我们要出去很久吗?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高长恭哈哈大笑,“十天半个月吧。”
阿布怔怔地道:“十天半个月?干什么去?”他可是知道高长恭的忙碌的,作为荆吴大将军,练军的意义非凡,他可以说是事必躬亲。
但今天又是怎么了?
“他说去哪儿,你就说干什么。”高长恭抿嘴微笑,“你们还真是一对亲亲兄弟。可难道我就那么像是个人贩子不成?”
木兰轻声道:“你们的高大将军邀请我去观赏荆吴风光,我跟他打了个赌,如果是他赢了,我就随他一起走走。如果是我赢了,你们两人就跟我一起去长城戍边。”
“啥?去长城?”秦轲被吓住了,尽管他有些向往北方的草原,可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去长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哦,倒不是鸟不拉屎,哪里还有比鸟更麻烦的东西,比如传说中连血液都带着剧毒的凶兽血魔,还有传说中昼伏夜出,身体柔软如水却能像蟒蛇那样将人缠绕至死的凶兽夜魔。
他对着高长恭怒目而视:“你跟他打赌就打赌,搭上我们做什么?”
高长恭看着木兰,无奈地道:“喂喂。赌约里可没有这一条,你这么说得,我倒真像是个坏人了。”
“你本来就是不是好人。”秦轲咕哝着,不过知道木兰只是开了个小玩笑,心下稍安,“所以,你们打了什么赌?”秦轲斜眼看了一眼木兰,心想你们这一对要是想出去玩儿,非得弄这么麻烦还搭上自己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怎么,你不愿意一起去?”高长恭道。
“嗯……也不是不可以。”观赏荆吴风光,秦轲也并不排斥,何况这些日子在太学堂里修学读书也确实有些无聊。
“不是不可以,也就是可以了。”高长恭笑了一声,反正他本来就没打算征求秦轲的意见,真不行,直接把这小子抓过来打一顿屁股就成了,保管他服服帖帖。
对于管小孩子,因为他家里有那么几个弟弟,倒是有不少的经验。
城门关卡在这些天仍然严厉,由此可见诸葛宛陵被刺杀的事件知道今日仍然影响深远。不过当高长恭和木兰两人靠近之时,城门口的守卫都在一瞬间跪了下去。
木兰面无表情,自然知道这些荆吴的守卫不会是在跪自己。而高长恭只是轻声道:“跪什么?站起来。我没有穿盔甲,更没有穿朝服,与庶民有区别?你们肩负重担,尽职尽责,难不成我会因为你们不跪而责罚你们?”
“是!”守卫们纷纷抬起头,昂首挺胸,恨不得大吼出来,眼神中都有几分兴奋。
秦轲看见那当先的一人,正是当初他第一次入建邺城检查他随身物品的士兵伍长,而当他的目光在他身上久久停留,那名士兵也移过目光,看着秦轲那并不高大的身影,瞪大眼睛。
明明只是一个外乡来的游学士子,这才不过一月多,竟然已经是高长恭身后的一名骑手?不过当他看清秦轲身上穿着的太学堂服饰后,顿时明白过来。太学堂有教无类,哪怕是他国迁徙而来的新国民,只要被选中,也可以坐在那学堂之中研习功课。
尽管太学堂修学的学生身上都没有功名,可建邺城的人谁不知道这些人将来必然是荆吴庙堂上的中流砥柱?
这让他有些唏嘘,这世上的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想当初,他偷偷在私塾窗外听课,被卖肉的父亲发现,被拎着耳朵回家,狠狠地揍了一顿:“你想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这普天之下,当官的都是那些士族子弟,你就算读得再多,能跟他们抢去?不如好好跟我在家卖肉,人可以不做官,但不能不吃饭,卖肉哪怕粗鄙,可却是一条活路,懂么?”
但他不肯就此罢休,仍然坚持偷偷摸摸地去听课,他如今能在城门口做事,担任伍长,其实也是当初偷听私塾讲课认识那么几个字能审阅通关文书的缘故。
后来荆吴在诸葛丞相推行的新政之下,也有那么些寒门子弟进入庙堂,他父亲也逐渐后悔说当初就应该送自己去多读读书,说不定现如今他也该有出息多了。
不过他现在倒是不怎么在乎了,就算是个看大门的,咱看得也是建邺城的大门!能在荆吴这样的清平世界里守护一方平安,有什么不好?
出了城,秦轲一行人没有踏足官道,而是向着那并不平坦的小道而去,在他们的远方,是那起伏的丘陵与那一望无际的森林。
秦轲听见背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他转过头,一支近百人组成的骑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紧跟着高长恭出了城,他们的队列整齐,奔袭之间连马匹的脚步都做了到惊人的一致。他们身上穿着清一色的后牛皮甲,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飘扬。
最为出奇的是,他们的脸上都罩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当他们随着马背的跃动而起伏,黑色的斗篷衬托下,他们就像是一群可怕的鬼怪正在想着众人迫近。
青州鬼骑。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老人,老宅(三更)
秦轲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有些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是在半夜遇上这只骑军,是不是会真的把他们当成是夜行的游神……
高长恭嘴角微翘,单臂举过头顶,青州鬼骑随之变阵,如一道潮水一般化作两股,分别护住了众人的两翼,动作之快、之齐,令人惊叹。www.uu234.cc
木兰看着这只代表着荆吴最高军力的青州鬼骑,想到当初高长恭在长城指挥的那一战:“看来这些年你没有闲着。”
“当然了。”高长恭略微骄傲地道,“我偶尔也有不懒的时候。”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建邺城原本惯常的喧闹也随之平静了许多,尽管繁华大街上仍然灯火通明,但住宅区却已经逐渐笼罩在阴影里。
孙家老宅向来很宁静,但这些日子以来,却越发地吵闹。
“我就说当初不应该支持诸葛宛陵坐那个丞相的位置,你看看,这荆吴才几年,他就按捺不住要对我们下刀了。”
“蠢!诸葛宛陵坐丞相那位置,是你支持他了,还是我们支持他了?还不是他自己争来的?这些年他也证明了他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这几年的荆吴哪怕遇上不少困难,哪一次不是在他手上转危为安?”
“嘿,瞧你这话说的。转危为安又怎么着?你还是不是咱自己人,尽替外人说好话。”
“我哪里是替外人说好话?要对付诸葛宛陵,总得看清楚这个人!”
如果此刻有宫内的宦官在此,只怕会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些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人,虽然现今并没有着朝服,可那一张张面孔,哪一个不是在早朝上有资格露一面的朝廷大员?
荆吴朝堂从那天诸葛宛陵遇刺,高长恭大将军以一杆长枪把刺客钉死在匾额上之后,小国主大概是受了不少的惊吓,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召开过一次早朝聚会,国事都是直接交于几位理政大臣,再由他们审阅之后统一交到宫里去。
自然这交到宫里是交到谁的手里。他们都心知肚明,小国主年纪尚小,贪玩之心尚未敛去,一切事务自然都是在诸葛宛陵的手里。
虽然他们十分不满,可毕竟诸葛宛陵作为丞相,统一理政乃是他的天职,除非他们这些大臣都脱了朝服直接立山头谋逆造反,把诸葛宛陵硬生生从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掀下来,否则他们就必须接受诸葛宛陵踩在他们头顶上的事实。
士族出身的官员们三三两两,时而愤慨,时而惊惧,时而悲伤地交谈着,尽管这么些天他们这些朝中大员还没有谁真正下狱,可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诸葛宛陵会对他们举起屠刀?
朝野之间,已经是人人自危。
而在院子内,宽大的客厅之中,有一位身穿轻薄丝绸的老人却平静地躺在竹子躺椅上,夜间有些闷热,他左手轻轻摇着蒲扇,右手举着一只紫砂茶壶,缓缓地递到嘴边,喉咙咕噜咕噜几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似乎在刻意地跟他保持距离,倒不是这些人在排斥他,而是面对这个老人,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何况是站在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
自然,这些人只有是拉开一些距离,以示他们对老人的尊敬。
他叫孙钟,现任孙家的家主孙既安是他的小儿子。吴国四分五裂之时,他引领下的孙氏家族已经在江南占据大片领土,甚至于被人认为是最可能一统吴国的士族领袖。
而荆吴立国也是他的手笔,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位老爷子点头,诸葛宛陵也不可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就建立起荆吴偌大一国。前几年,他在荆吴任御史大夫,在朝堂上可以与诸葛宛陵分庭抗礼。而在后面,又以年老体衰为由,辞官在老宅之中颐养天年。
可谁都知道,哪怕他足不出户,手上仍然把持着半个荆吴。他说的每一句话,士族都得掂量着听。
“孙老,您不能再这么袖手旁观了。这些天以来,诸葛宛陵手上的屠刀简直就像是割稻子一样一茬又一茬,咱不少子弟都裹挟了进去。我家外甥死得冤哪,不过就是收受了些白银,何至于就上了断头台?他死了,我妹妹也不要活了,天天就在房里哭嚎,抓着点东西就要自杀,我可是提心吊胆就连一把剪子都让下人们收了起来,生怕出事。”争论到了后头,其实众人都只剩下叹息,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事情就算争论得再多,也只是抱怨。
而面前这位老爷子,显然是能改变这个局势的人。
“是呀。孙老,我的那几个学生,如今都已经下了大狱,生死都不过是廷尉府一句话的事情,我要是连他们几个都保不住,日后哪儿还有脸面去为人师?”
“还有我……孙老,我的学生也在大狱……”
“静静,静静。”孙钟的身旁站着孙既安,这位孙家家主如今也已经四十有六,两鬓微微有些斑白,鱼尾纹和抬头纹已经攀上了他的眼角和额头,但眉宇间的那股从容,却越发浓烈。
“我知道各位这些日子都受了不少委屈。就连我孙家那几门旁支如今日子也都不好过,就更不要说各位了。可我家父亲近来身体实在是不太好,早些时候刚请大夫看过,得静养。不如各位先请回去,我自会与父亲找个时间谈谈,有了结果,自然会给各位答复。”
孙既安这样搪塞的话语自然没法让众人满意,但毕竟这里是孙家老宅,而他又以孙老爷子身体不好为理由让众人先行离去,众人也不好腆着脸在这里呆着不走。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大多数嘴里都带着几声抱怨。
“父亲。”孙既安弯下腰来,在孙钟耳旁轻声道,“高长恭带着一百青州鬼骑出城了。”
听见孙既安这句话,孙钟闭着的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一些,仍然还是半闭着:“走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孙既安道。
孙钟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么?诸葛宛陵……”
孙既安凑近了道:“父亲,有何不妥么?”
“没有……你把孙青叫过来。”孙钟轻声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去安抚一下士族各家,别让这些人脑子一热做了什么自己都会后悔的事情来,至于接下里怎么做,我还得等。”
“等什么?”
“等一个客人。既安,埋伏十名死士,但没有命令,不得显露半点形迹。”
“是……”
第一百一十九章 黑话
五人迎着风前行,夜空深沉如墨,大团大团的云层低低地悬浮在他们的上空。www.uu234.cc入了这片林子之后,青州鬼骑就真的像是鬼魅一般隐没在夜色之中了,他们纷纷下了马,徒步行走。
没有了马蹄声的林子里只剩下了蛐蛐兀自不休的鸣叫,但秦轲展开风视之后,却能感觉到有鸟雀拍打着翅膀从他头顶一掠而过的响动。
无人清理的灌木丛足足有一人多高,在黑暗里似乎如野兽一般张牙舞爪,远方逐渐传来几声狼的叫声,秦轲只觉得心下开始不安起来。
他来荆吴的路上,搭乘的是商队的马车,一路上也听那些行商说过,这边山林密集,里面藏着不少盗匪,官兵虽然发动过几次围剿,可这些盗匪如狡兔三窟,只要官兵一来,就往林子深处一躲,保管叫那些官兵一通抓瞎,一无所获。
而等待风声过了之后,这些盗匪又会重新钻出来,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此刻高长恭在身侧,他倒不必担心盗匪的问题,不过夜色中走在这种地方,总不至于要怀着欣喜愉悦的心情吧。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身侧的阿布和苏定方看起来都那样自如,步伐稳健。
秦轲知道,阿布是因为跟随着高长恭而无所畏惧,而苏定方……想来这个见识过无数次生死的长城汉子,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生出什么畏惧之心。
而他呢,他为何要来?他的心中好似被一层迷雾笼罩,让他一时摸不清方向。
高长恭走在前方,身侧的木兰轻声问道:“就是这儿?”
“就是这儿。”高长恭走近一棵高大的老树,伸手在上面摸了摸,感觉到那粗糙的树皮上有着一个他熟悉的记号。
而后他大拇指轻轻发力,树皮就好像一张破碎的纸张一般,就此碎裂,那个印记也至此不复存在。
秦轲不知道高长恭和木兰到底在说什么,但也就是在两人对话后不久,他遥遥地看见了林子深处,从灌木丛的缝隙中,逐渐透露出几点火光。
“有人?”秦轲心中微微雀跃,心想总算在这个阴森晦暗的荒山野岭里,见到了那么些许人气……
但他猛然意识到,这种荒郊野岭,哪儿会有人家?恐怕不是盗匪就是山贼吧?
他这么一开口,对面的人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顿时警惕起来,有人一声喝问道:“谁?”
秦轲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后他听见了无数人的脚步声响起,火光在夜空中闪烁飘忽不定。
跟随着高长恭往那脚步声和火光的方向走近,他们看清了那营寨的模样。
营寨很简陋,由木头搭建起来的围墙并不高,甚至可以让他轻轻一跃就穿越过去。里面的房子倒是挺整齐,但也仅仅只是整齐,土坯堆砌的墙壁、茅草覆盖的屋顶寒酸尽显,相比较建邺城,想来就算是最老旧的街区,也能甩这地方十几条街。
当然秦轲也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没道理,这种山野之间,哪里会有那种高大房舍?或许这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吃惯了肉包子,他现在都不怎么愿意啃那又干又硬的大饼了。
“站住!”当先举着火把身穿麻布衣服满脸横肉的壮汉瞪大眼睛,对着几人厉声喝道:“是合字上的朋友?”
“合字上?”秦轲呆了呆,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想想,应该是土匪的黑话吧?他望向阿布,与他面面相觑,显然阿布对于这句话也毫无概念,但他低声猜测道,“应该是……道上的朋友?”
高长恭上前一步,夜色晦暗,他那张英俊的脸半边隐没在黑暗中,可秦轲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把刀子:“并肩子,听说大哥今日抓了个新鲜豆儿,咱是来蹭口错齿子的。”
听到这句话,壮汉原本凶恶的表情放松了些许,但眼神仍然警惕,他高声喊道:“此地何时说过容得人化锅?扯!”
高长恭哈哈笑了起来:“并肩子!同是合字上的,一口山都喝不得么?我又不是佛爷,能荣你家什么东西?再说了,我可不是空手来的……”他抬手,掌心里一块金锭在火光中闪闪发亮,“这是我家大哥要我送来的,你说我是进还是不进?”
尽管荆吴富庶,可现如今建邺城中流通的主要是铜板和碎银,金锭这种物什少之又少,何况这块金锭放在明眼人的眼皮底下一看,便可知这金子的成色着实不错,掂在手里一定会比市面上的金子要重上几分的。
火光下,那块金锭的橙色光芒让举着火把的众人晃了眼睛,顿时露出贪婪的目光。
然而那名大汉却更加警惕起来:“这成色的金子……哪儿来的?你大哥是谁?”
高长恭面色不变,笑道:“呵,少见吧,也是前些日路过一个海翅子,叫咱给剪了,才能得来这份礼。至于我大哥,他姓眯眯万,你知道不?”
听见“眯眯万”这三个字,大汉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他大笑起来,懊恼着道:“嗨,原来是杨大哥的人呀。也不早说,你看你弄得着麻烦劲儿。来来来,今天大哥大喜……”
他迎了上去,看清了高长恭火光映照下半张俊俏的脸,呆了呆,咕哝道,“一个山贼……长这么漂亮。”
但他并未多想,毕竟也不是好男色之人,于是拍了拍高长恭的肩膀,乐呵呵地道:“走,进去喝酒!”
说着,持着火把的人让开了一条路,汉子一人领头,带着高长恭等人,高长恭歪头看着一脸呆滞表情的秦珂,笑道:“怎么了?”
秦轲咳嗽一声,有些不情愿地发问道:“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高长恭折下路边一根草叶,叼在嘴里轻声道:“并肩儿,是兄弟,新鲜豆儿,是小娘子的意思,蹭错齿子,是说我来蹭口肉吃。”
大概是觉得一个个词解释过于麻烦,他干脆直接道:“听说他大哥今天抓了个小娘子要成亲,特来蹭口肉吃。他说这里不要要饭的,让我走。我说都是道上的,一口酒都喝不得么?我又不是贼,能偷你家什么东西?我拿金锭,他问我哪儿来的,我说是前些天路过的一个大官儿,被我给劫了。至于姓眯眯万,眯眯万是‘杨’。”
秦轲又不是傻子,当然很快明白过来,可这世上怎么还能有这么古怪的话?而且这种话,刚刚居然是从荆吴的大将军嘴里说出来的……
木兰这时候嘴角微翘,猜到他的想法,叹道:“你们这位大将军呢,可不是什么善茬。当年翘了家,浪迹江湖,听说还当过几天山大王,如此会说几句黑话又有什么出奇?”
“山大王……”秦轲和阿布两人各自失语,山大王高长恭?
这一称呼在荆吴人面前一脱口,只怕会被打得半身不遂吧。
毕竟荆吴百姓的眼里,高长恭身上永远披着万丈光芒,他当年领着八千青州鬼骑力挽狂澜的壮举早已经深入人心,谁会相信他以前还当过山大王?
高长恭无奈地看了木兰一眼,小声道:“那会儿年少不懂事,你就别揭我老底了成么?”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过了几间土坯房,大汉举着火把,带着众人走近了那间最大的房子,透过大开的房门,能看见里面的火光闪耀,以及无数人端酒共饮,陶土酒碗举过头顶,酒香四溢。
山贼毕竟是不通音律的,但当他们蹩脚地敲着皮鼓,加上刀鞘敲击木柱,竟然还真被他们营造出了几分出了几分喜庆气氛来。
而坐在正当中的那位,身着一套不大合身的土红色新郎喜袍,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怪里怪气的,想来,这就是寨子的寨主了。
第一百二十章 蠢货(二更)
“今天大哥正高兴,本来也要请杨大哥一起喝碗喜酒的,只是这些日子风声紧了,嘿,我就说,杨大哥是什么人,怎么会错过这大喜的日子?等会儿多喝几杯酒,就当代我们这些弟兄们一同敬一敬杨大哥!”壮汉哈哈笑道。www.uu234.cc
高长恭微笑了一下,问道:“你不一起喝?”
“倒是想。不过大哥说这些天不太平,非得让我们这些人看好门。兄弟,等咱换了防,再好好地喝他一场!”
高长恭点了点头,轻笑着道:“不必了。应该没机会了。”
壮汉微微一愣:“兄弟你急着要走?别介,总该多喝几碗……”
然而正当壮汉还说着话时,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距离面前这个过分英俊的“兄弟”越来越远,而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上移,看见了那阴沉的夜色,以及摇摇欲坠的乌云。
这是怎么了?壮汉奇怪地想到。
而后他感觉到脖子一疼,伸手想要去摸摸自己的脖子,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高长恭神色平静,看着壮汉的头颅缓缓落地,无头尸体也跟着倒了下去,他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缓缓地擦了擦右手的手掌。
秦轲和阿布两人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高长恭竟然会突然出手,而且竟是以一记手刀,直接斩断了这名壮汉的头颅!
“你……你这是做什么?”刚才的一瞬秦轲几乎忘记了呼吸,这时才重重地缓了一口气,可心中仍然是翻江倒海,而那无头尸身距离自己竟然如此之近,想到刚刚还在跟自己说话的壮汉就这般简简单单地死去,他忍不住低头干呕了几下。
“做什么?当然是杀人了……”
高长恭嘴角的微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逼人的冷冽,“这里距离建邺城距离不过是十几里,就算林木繁茂,山路复杂,可如果官府真的下定决心清理,又怎会闹匪患?”
阿布帮秦轲拍着后背,抬头忧愁地道:“不是说这些年朝廷并没有把重心放在剿匪之上吗?”
“剿匪?”高长恭冷声道,“你何以认定这些都是匪患?”
秦轲其实也没呕出什么东西来,不过一同干呕之后胸口稍微舒服了一些,他吐了口唾沫抬起头来问道:“不是匪患?那还能是什么人?”
“我执掌兵权以来,虽然也用了不少士族出身的人为将,但毕竟荆吴军已经不同当年,现在的荆吴军,不是他们能轻易插手的地方。之所以士族这些年与宛陵相安无事,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手上没兵,哪怕掌握着半个朝堂,这腰杆子还是硬不起来。于是,他们总得想些别的办法……”
高长恭眼神中露出嘲讽,“此处可是荆吴腹地,纵有流寇,也不可能聚拢成团。可偏偏这事儿就这么发生了……与其说这些山贼是盗匪,倒不如说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养在此处的私兵……”
秦轲瞪大眼睛:“你是说,这些山贼其实是朝中之人供养的?可他们要这些山贼做什么用?”
高长恭冷笑一声:“什么用?现在当然是没什么用的,毕竟这些山贼缺乏足够的训练,在荆吴军面前,说不堪一击都算是抬举,一群臭鱼烂虾,然而……”他话锋一转,“如果有合适的时机,这些人距离建邺城不过半日路程,只要他们掌握了城中防务,里应外合,这些山贼就是他们的生力军,加上他们保留下来的精锐私军,便……足可以抢攻宫门,改天换日了。”
说到这里,高长恭低下头,看着秦轲有些玩味地微笑,既然诸葛宛陵说要赌上一把,让他不得不出离建邺大都,可他即便是离开了,也总得再做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才对。
“知道我为什么要混进来么?”高长恭把沾满了鲜血的丝帕随意扔掉,问秦轲道。
“嗯?”秦轲被问得有些莫名,被他刚才徒手斩人头颅的行径吓得也有些莫名,只能是发出一声奇怪的质疑。
高长恭眨了眨眼,道:“这就是我和木兰将军的赌约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和长城的苏定方,哪边会胜出。”
说完,他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火把,顺势就扔上了一间茅草房的屋顶,大火顿时熊熊蔓延,火光冲天。
建邺城,孙家老宅。
“你这么多天都躲着我,是不想见到爷爷么?”孙钟并没有起身,但原本闭着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看着对面而站的最心爱的孙辈,目光和蔼。
孙青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没脸……没脸来见爷爷。”
孙钟微笑道:“还在为放走那两个太学堂的孩子耿耿于怀?”
孙青咬了咬嘴唇,在孙钟面前猛然下跪,低着头道:“如果早知道那个秦轲身上有着那样重要的一份名单,我就不会放走他。但这终究是我自己的愚蠢,那么多士族惨遭屠戮,这都是我一人之罪,爷爷,你责罚我吧。”
“起来起来……”孙钟淡淡地道。
孙青没有起身,但抬起了头。
孙钟依然躺着,也没有如那些宠溺孙儿的老人一般急急忙忙地起身搀扶,在他看来,孙青就像是一把好刀,只是太快太锋利,反而容易折断,让他跪一跪,也不是没有好处,他缓缓道:“责罚,就不必了,但你知道,我为何不会罚你吗?”
“是……爷爷疼我。”
孙钟摇了摇头:“不,你不懂……”老人的声音好似傍晚江边沉闷的钟声,显得悠远而宁静,他说道:“那份名单,有也罢,没有也罢……我们和诸葛宛陵斗了这些年头,彼此之间是个什么样子,难道还能不清楚么?受灾百姓多达万人,仅仅只是那么几个底下的官员,谁敢?那么,这背后定然就有士族中人的主导,诸葛宛陵不是蠢货,甚至,他是我平生见过,最深不可测之人,即便没有名单,他也一样可以在心中默念出那些人的名字。”
“可这一次,不仅仅是那些参与过的官员,就连一些本没有参与,只是被波及的人也一同下了牢狱……”
“你啊,还是太年轻……”孙钟叹息道:“待人看事,如果只是看见一人一事,那就是管中窥豹,一叶障目。你得把目光再放长远一些,长远到……”老人突然眼神深邃,似乎想要用自己锐利的目光穿透孙青。
“你得看清这荆吴一国的朝堂,乃至于……天下。”
“天下?”孙青抬起头,看着孙钟,只感觉胸口的心脏莫名地停了一瞬。
“诸葛宛陵要的是什么?当然不仅仅只是想处置毁堤淹田案的官员,而是……削弱士族的力量。”孙钟道。
如今的荆吴虽已大治,可诸葛宛陵手里的权力却仍然处处受到士族掣肘。他用高长恭扶持那些新生代将领,又在建邺城立太学堂,都是为了防止士族继续做大最终影响到他手中的权力。
此次不论有没有毁堤淹田一案,有没有朝堂刺杀一事,他该做什么,还是会一如既往去做,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
孙钟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话中的寒意像是根本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老者所有,他道:“我并不认为诸葛宛陵这些举动有错,尽管这些日子……他确实已经越过了士族的底线。可说到底,如果士族内部不是腐朽不堪,又怎会把这根底线露给诸葛宛陵?自家人做事情出了纰漏,也就怪不得别人趁虚而入了。”
孙青心里一颤,带着哭腔道:“叔叔……他也……也死了啊!”
“呵,那个蠢货……”孙钟的话中没有夹杂任何情感,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家人,而只是路边的一条野狗,“早些年我就告诉过他,要安分,只把分内之事做好足矣。他不听劝,非要把自己的脖子送到诸葛宛陵的刀口之下,既然如此,与其死在外人手上,不如死在自家人手里……是我,派人结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