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匕见
高长恭的神情如常,很随意地抬手打开了宦官手上托着的青铜小鼎,盖子下,一尾经过烹饪,白如雪花的鱼肉散发着诱人的鲜香味。UU小说
王宫里的国宴,自然用的是荆吴最上等的食材,这道鱼看起来仅仅只是清蒸,并无其他特殊,但原本就鲜嫩的鱼肉在这样最简单的做法之中,反而能保留鱼肉的最大滋味。
“很不错。”高长恭做了个简短的评价,但眼神却丝毫没有离开那个站在宦官队列中,显得无比谦恭,并且把头低到了最低程度的一个新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没见过你?”高长恭笑着道。
领头的宦官赶忙地靠近高长恭,低声解释道:“大将军,这是新进宫来的汪帧,家里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据说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他一个,我看他可怜,就把他收进宫来做事了。”
“难怪,看起来有那么点北方汉子的样子。”高长恭笑了笑,看着汪帧,他的皮肤粗糙,嘴唇厚重,低下头来的眼睛尽管透漏着谦卑,可眉宇间却似乎带着锋芒。
高长恭的目光落到他粗糙的手上,他的虎口满是老茧,也许是因为在膳房劈多了柴,又或者是在宫外做过什么累人的活计。
“正好,沧海和长城的使节都是从北方而来,倒是你的老乡。”高长恭点了点头,手上十分自如地伸出手去,想要揭开汪帧手上盘子拖着的小鼎。
汪帧似乎是在惧怕什么,身体缩了缩,避开了些许。
高长恭没能触摸到小鼎,手就这般悬在半空中,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汪帧!这是大将军!”领头宦官看着这场景,眉头一竖,训斥道,“大将军要看看菜,你躲什么?”
“没关系。”高长恭摆摆手,失笑道,“你是谁的人?刘家?孙家?”
领头宦官一愣,没懂高长恭突然说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将军……我不明白?”
“不是问你。”高长恭眼睛凝视着小宦官,“说说吧。到了这种时候了,你迟早总是要说的。”
尽管高长恭的声音带着他平日一贯的懒散,只是领头的宦官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从他的身上悄无声息的溢了出来。他的手微微颤抖,即使再傻,当他听到刘家、孙家这两个可以说是荆吴柱石的老士族,也有所知觉。
有关于那场大水起因的谣言早已经在建邺城传开,虽然官府不曾证实,但沉默而不去严厉惩戒那些造谣者已经表明了他们的一种态度。
毁堤淹田,损坏良田无数,致使万千百姓流离失所,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所为,一旦查出,只怕光是砍头都不够泄民愤吧?
而这么大的事情,用脚也想得明白,绝对不可能是几个县官敢自己做主的。而一些事情一旦向上牵扯,就变得十分可怕。
宫廷的森严早已经让这些上了年份的宦官们有了先天的政治嗅觉,尽管相比较那些真正能在政治上翻云覆雨的士族或者是官员来说还差得远,可趋利避害的本事,少有人能比得过他们。
正当领头宦官脑子里像是走马灯一般,不断地回忆着建邺城这数月来的消息的时候,有一道光芒在他眼睛前一闪。这光芒太过耀眼,让他忍不住把眼睛眨了眨,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这是哪儿来的小混蛋拿着镜子照自己?
但很快,他的眼睛就瞪圆了!
不是镜子!
是匕首!
是一把,握在汪帧手里的,已然锋芒毕露的匕首!
“大……”他长了张嘴,想要喊出“大将军小心”,可那道锋芒太快,快到他根本无法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说出五个字。
汪帧扔开了那取出匕首的鼎,眉宇之间的杀意肆意纵横,宦官的衣服完全无法掩盖他的宽阔骨架,他佝偻着腰不仅仅只是为了表现谦卑,更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在宦官群中过于出众。
而当他不再掩饰自己身上那些于普通宦官不一样的地方,他就好像一柄尘封已久的利器,被杀戮的磨刀石所擦亮,滋滋地冒出火星。
修行者……领头宦官自然能看出,这绝对不是常人能拥有的速度,也只有精修气血,体魄强健远超普通人的修行者才能拥有这样的速度!
那道锋芒就好像是一颗陨落的流星,眨眼之间,已经跨越了两步的距离,直直地刺向高长恭的胸口。
领头宦官惊恐的叫声也终于从喉咙中喷涌而出,在王宫的空中爆炸开来。站在他的角度,看见的是汪帧正好把手上的匕首送进了高长恭的胸口。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他的脚心涌上来,撞击他的胸口,涌上他的喉咙,让他想要冲上去扯开这位刺客。可另外一股寒意却从他的心脏向着四肢涌去,让他全身无力。
怎么会这样?他想,可眼前的场景却让他已经四肢冰凉,高长恭怎么会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刺中了?
但当他仔细再看,眼睛里却是露出喜色,随着一口气幽幽地叹出,他翻了个白眼,直接就昏了过去。
高长恭笑了笑,汪帧的速度很快,甚至可以说在建邺城内,他这样的高手都不会太少见,但可惜他遇上的不是别人,而是这建邺城内,最有能力制住他的人。
仅仅只是右手轻轻地一抬,那在高长恭面前宛如放慢无数倍速度的匕首就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上。
汪帧甚至还没有察觉自己手上传来一阵疼痛,空空如也的手顺着他的发力,直直地撞在了高长恭的胸口。
这才在领头宦官面前呈现出了这样一个“被刺”的场景。
而在汪帧原本握着匕首的双手撞击在高长恭那结实的胸口,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一身闷哼,他握着手,向后退了一步,看见自己的匕首正在高长恭的一根指头上晃悠,他咬了咬牙,竟然是就这么想着高长恭撞了过去!
“想死?”高长恭道。他已经看出来,汪帧绝对不是什么愚蠢到在这样失败之下还执迷不悟想要背水一战的人,但他的眼里充满决绝,没有一丝退却,他要的,是把高长恭当成一根柱子,哪怕无法撞死高长恭,那么就把自己撞死在他的身上!
高长恭的耐心有限,尤其是这件事情越发地让他感觉有些费解的情况下,他也就不再留手。
汪帧要撞死在他的身上,他自然不会让他称心如意。作为荆吴战神,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汪帧横死当场,但也有无数种办法让汪帧的期望落空。
汪帧距离他已经不足一步。
高长恭微笑出腿,右腿慢悠悠、软绵绵地踢出,看起来似乎根本无法阻拦汪帧那鼓足了全身力气的一撞,但这一腿,却刁钻之极地踹在了汪帧的裆部!
“啊……”就这么当着高长恭的面,汪帧捂着裆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整个人跪了下去,头磕在了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就知道你是个假宦官。”高长恭轻快地吹了个呼哨,笑着说道。
第九十二章 另一把匕首
这时候,领头宦官幽幽地在其他宦官的搀扶下醒转过来,看着高长恭云淡风轻地站在汪帧的面前,而汪帧已经佝偻在地上仿佛站不起身来,顿时招呼着身旁的小宦官道:“把他给我拿下!”
“是!”宦官们闹哄哄地回应,站起身来挽起袖子就要去抓汪帧。www.uu234.cc高长恭却摇了摇头,轻轻一声止住了所有人的前进,“别来了。以他的实力,就算空手,也可以在几个呼吸之间把你们都杀死在这里。”
年轻的宦官们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一个个犹犹豫豫地向后退却。
而领头宦官却是愤怒地大声呼喝:“这就怕了?身为荆吴的宫廷官,一个刺客如若要行刺主子,难不成你们还要躲在主子身后不成?不就是个死?我们荆吴的官,生是荆吴的人,死是荆吴的鬼!拉我起来,我自己来……”
“算了吧。这位……”高长恭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能想起他叫什么名字,干脆也就摇摇头,一笑带过,“你也不必要在我面前表忠心,虽然说这个汪帧是在你们队伍里,但我还不至于要把你们都当成刺客抓起来。”
领头宦官被高长恭说破了心中所想,顿时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赔笑道:“哪里……哪里……是属下失察,就算被抓起来问罪也是应该。”
“那好。”高长恭点点头,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而就在这一声响亮的口哨之后,宫内的四处竟然同时传来了无数人奔跑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长矛拖地的摩擦声,盔甲甲片相互碰撞的铮铮声。
不一会儿,宫廷禁军统领朱然就领着上百人的禁军走奔跑了过来。
“大将军。”尽管禁军巡查各处,都比较分散,但短短的时间内就从十人一组的小队伍聚拢成数百人的队伍,却没有丝毫紊乱,足以证明这名禁军统领的能力。
当然,高长恭对这位统领的能力是再清楚不过的。只因为这位朱然,本身就是跟过他几年的下属,如果没有这样的用兵能力,自己又怎么会推荐他当上这个禁军的统领?
高长恭点了点头,轻飘飘地再出一脚踢在他的脉门上,直接绝了汪帧那咬舌想法,而后道:“关起来,你亲自审。”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可以先卸了他的手脚免得他有能力反抗或者自杀。”
朱然愣了愣,看着在地上浑身麻痹的汪帧,道:“他什么实力?”
“该是个破了三境的人修行者了。”高长恭道,“虽然不是你的对手,可终究是个麻烦。”
朱然点了点头,老成持重是高长恭当初选中他担任禁军统领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顾得王宫的周全。自然,的做事也十分谨慎。
他蹲下来,伸出双手,一一把汪帧的手脚给拧到脱臼,然后对着身后的禁军道:“一一、三三、六五……带走。”
高长恭眉头一挑,听出了朱然是在报这支禁军分队的队号,没有想到他离开自己麾下几年,竟然是把自己那一套都带进了禁军之中,有些欣慰,但此刻他还不是叙旧的时机:“派人去把膳房给围了,一应人等都不要放过。还有,这个人还是个完整的男人,既然没有净身就混进了宫里,自然净身房那边也出了问题。至于……”他转头,看了看送菜的整队宦官,因为刚才的混乱,许多宦官手上的的菜肴都已经落到了地面上,四周倒是一片狼藉,“他们,也关起来吧。”
领头宦官脸上一呆,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到禁军围绕起他们,以两人一组托着他们的腋下就要走时,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大将军!冤枉啊!我真不是刺客……我跟刺客毫无关系……是……净身房的老吴,他说这汪帧挺可怜,让我给带进来的……大将军……”
高长恭笑眯眯地道:“谁冤枉,谁不冤枉,这个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放心,只是先关你们一段时间而已,等事情查明,自然会放你们出来。”
宦官们喊冤的声音逐渐远去,高长恭看向朱然,这会儿他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只余下淡淡的威严。朱然认识这样的高长恭,相比较平日里闲散,看起来就好像是个富贵闲人一般的高长恭,这样的他,才是真正在战场上的样子。
现在尽管不是战场,但其中的凶险,却不比战场上少了分毫。如果刚刚那个被带走的汪帧真能混进殿内,诸葛宛陵身边的力量,只怕很难抵挡。
只是,为什么是现在?就算诸葛宛陵已经准备动手处理毁堤淹田案,可这些凭什么肯定,诸葛宛陵会跟他们撕破脸?
“士族今天有多少人进了宫?”高长恭声音凝重道。
朱然报了一个数目。
高长恭皱起了眉头,低声道:“该来的都来了。可又是为什么呢?”
朱然年龄实际上要比高长恭更大一些,在跟随高长恭之间,他还曾经为士族效命,直到荆吴建国,他才从士族转而投入荆吴军中,最后成为了高长恭的下属。对于荆吴内士族与诸葛宛陵派系的斗争,他也十分清楚:“大将军是什么意思?这事儿……真是士族做的?”
“不是他们,难道还有谁能请来这样这样修为的修行者?”高长恭冷笑了一声,“难不成是沧海和长城使团有人要杀宛陵不成?”
“怎么可能。”朱然当然知道高长恭只是随口一说,相比较于沧海国接壤的墨家,荆吴与沧海之间并无仇怨,如果说沧海的人入建邺城其实就是为了刺杀诸葛宛陵,可荆吴内乱对沧海有什么好处?
沧海南边是唐国,东边是墨家,地理位置距离荆吴万里之遥,就算荆吴内乱导致衰微,可这块肥肉仍然落不到他们的嘴里。
“既无有外盗,必有内贼。”高长恭道,“我估计那个装成太监的汪帧审不出什么来,但你还是要尽力试试看。”
“是。”
正当他们谈论越发深入的时候,有禁军卫士手持长矛气喘吁吁而来,但当他停下脚步,却仍然坚定有力:“报……从膳房搜出这件东西。”
还没等朱然去看,高长恭已经接了过来,军士也不奇怪,虽然禁军在职分上与高长恭有别,可高长恭身为荆吴军界第一人,所有的军人都不会认为他会对荆吴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高长恭刚刚打开竹简,军士就已经续下去道:“这份是膳房在采购物资的清单,不过在对比之后,原本用来割鱼的刀子少了两把,廷尉推测刺客就借着这个办法带进宫的。”
“两把?”高长恭面色大变,看向朱然,“如果说是两把,也就是说,还有一把匕首藏在某个人身上?”
第九十三章 苏定方
殿内的宴席依旧如常,觥筹交错,一派和睦景象。www.uu234.cc
“定方,你出列。”坐在席首的木兰唤了一个人名,随后她放下杯盏,袖上的轻甲刚好与桌子相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铮响。
在她这一声传唤之后,站在身后的几人之中,走出一位莫约二十几岁的少年,同样是身披甲胄站姿笔直,只不过略显稚嫩的脸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威严,但又多了几分年轻朝气。
那少年将手中一柄巨大的砍刀立在身前,行了个礼,顿时,满座皆感受到一股沙场酷烈扑面而来。
尽管荆吴对两国使团的待遇可以说已经达到极致,但尊卑有序,长城众人也只有木兰一人有一方桌案。她本人就是长城全权管理者,更承袭木氏家族的公侯爵位,身份尊贵,若是追本溯源,她甚至要压过坐在最上方的小国主一头,由此,她自然能坐在与诸葛宛陵相对等的位置,荆吴也是以此安排,表现出对她的一番尊重。
相比较他而言,沧海国的刘德,就逊色了一些。
而木兰身后几位随行的人员,就更是上不得席,只能是等到这场宴席结束之后,才能在另外一处吃上一顿荆吴准备的好酒好菜。
木兰略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了苏定方的行礼,随即转头看向了阶下恭恭敬敬并排站着的秦轲与阿布,扬声道:“定方,乃是我长城守备军副将苏邕之子,四年前,苏老将军战死于长城之上,他受征召入军,如今已是成长了不少。今日有幸,得见两位荆吴太学堂的精英学子,不知……可否借此机会,让我一睹荆吴武修之风采?”
坐在最高处的小国主年轻好动,早已经对场间的应酬有些厌倦,虽然诸葛宛陵早早就已经告诉过他宴会的章程,也告诉过他会有此一战,但听见木兰的话语,心里还是一喜。
这么快就要开始了吗?
小国主屁股在王座上扭动了两下,双腿忍不住就想晃荡起来,只是诸葛宛陵一眼飘来,他又强自坐直了,用十分沉重古板的语气说着不符合他年龄的话语。
“果然是长城的青年俊彦,令人过目不忘。”小国主看了一眼诸葛宛陵,“既然木大将军有此兴致。孤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那就让两位学子选择兵器,与苏将军一战,想必此战定然精彩。”他的眼睛转了转,回忆着自己有没有什么疏漏,又补充道,“不过兵者凶器,毕竟还是有损和气,就点到为止吧。”
木兰点了点,而苏定方低头恭敬道:“当然。”
兵器其实早已经被人扛到殿外,沧海和长城尚武举世皆知,对于这一战,朝野上下都有所准备。选择兵器的功夫,秦轲低声对阿布道:“喂,那个苏什么……定方,看起来倒不像他身边的武士那么彪悍,这么看来,我们是不是运气还不错?”
阿布低头苦笑了一声,伸手抚过兵器架上的兵刃:“恰恰相反,这个苏定方反而是那群武士里最难对付的一位。”
秦轲抽出一把短剑,掂量着重量,听得一愣:“为什么?他看来跟普通南人没什么区别。”他想了想苏定方的身形,比划着,“也不特别高,也不特别壮……”
“苏家祖上世代居住于南方,也是在前朝的时候才身负皇命赶赴长城戍边,血统上来看,他确实跟南人没什么区别……但先不说苏家去往长城已经两百余年,行事作风已经跟北人没什么区别,但说苏家的‘铁壁功’就足够让我们头疼了。”
“铁壁功?那是什么?”
“一种修行功法。”阿布低低地解释道,“一般气血修行者都是先修行经脉,而后锤炼骨骼,最后深入骨髓得到脱胎换骨的地步。一般这三个阶段被称为三境,突破这三境,就能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但是铁壁功却不同,它从修行之初就要求经脉和骨骼同时修行,要入门就已经十分困难,但一旦有所成就,这样的人筋骨的刚硬程度远比普通修行者可怕,苏家先祖把铁壁功修行到极致,不仅仅是刀枪不入,更能以**强度直接把人撞得粉身碎骨。”
“这么厉害?”秦轲咋舌道,“那我们不是要输?”
“也不一定……毕竟我们压根不清楚苏定方的实力,也不一定就输。而且长恭哥对我们的要求是‘不要输得太难看’,我想我们两个人一起,总不至于真给荆吴丢脸。”阿布想了想,握住了他平时最常用的长枪,又递给秦轲一面圆盾。
尽管秦轲并不喜欢使用盾牌,但本着多一样东西就算用不上也能当暗器扔出去的态度,伸手接了过来:“所以……三境之上是什么?”
“很难说。”阿布道,“据说三境之后,不同人有不同的修行方式,气血运行也随心所欲,也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说法。很多人过了那道门槛停滞不前,也有很多人在过了那道门槛之后突飞猛进,这些都没个准。”
“那……高长恭是个什么水准?”秦轲问。
这个问题让阿布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恐怕只有长恭哥自己才知道……甚至……就连长恭哥自己都不清楚。”
“还真是跟一本书上说得一样……”秦轲低声咕哝。
阿布侧目道:“什么书?”
秦轲低声哼哼:“反正就是说一堆才子佳人今天你爱我,明天我爱你,爱来爱去,然后又打来打去的故事。我出了山里去县里听那个三流说书先生说的。说什么‘修行得越糊里糊涂,就越厉害’。不过你肯定不知道。”
阿布点了点头,道:“我也听过不少……建邺城这样的说书先生也很多,不过他们更爱说吴国到荆吴中间发生的事儿,大家都爱听。”
“吴国到荆吴……”秦轲看向大殿,“那肯定有在说诸葛宛陵了?”
“那是当然。荆吴建国,先生居功至伟。”阿布犹豫了一下,道,“阿轲,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不喜欢先生?”
“我干嘛要喜欢他,他又不是大肉包子。”秦轲撇撇嘴。
“可……”
“两位……都挑好了么?”老宦官从殿内出来,一旁站着像是个木头人的年轻宦官顿时低头,轻声唤了声“老祖宗”。而他仅仅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一直放在挑选兵器的两人身上。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秦轲和阿布也不敢多做停留,在身旁宦官的帮助下套上了一件半身甲胄,秦轲不太适应地扭了扭,赶忙地跟着老宦官向殿内而去。
苏定方一身的甲胄,倒是并不需要另外着装,而他使用的兵器是一柄朴素战刀,厚约一指,刀身挺直而刀剑有一些弧度,宽阔的刀面一如木兰的佩刀。
这是战场上的杀伐之器,虽然看起来并不十分锋利,但更能保持兵器的刀锋而不崩口,只是重量也要比普通的战剑重上不少。从秦轲角度看过去,这种战刀倒不像是用来斩人的,更像是用来劈斩一种……比人更强壮,更坚硬的东西。
苏定方缓缓地屈膝,战刀的刀锋从他的双手一直到他的眉宇之间,眼神锐利,双腿纹丝不动。
秦轲居于前,左手黑色精铁盾牌,右手一柄锋利短剑,而阿布则手持长枪居于后,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五步,走动之间,就好像一对多年的兄弟一般贴合,相互呼应。
虽然演武只是刚刚开始,但秦轲却已经嗅到了一股十分不妙的味道。
他还没有切身体会过苏定方的铁壁功,但却已经感觉到了他那股坚定不移的气势,相比较阿布和他而言,苏定方是个真正的武士,当他踏入战阵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就只有生死,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浮云。
第九十四章 酷烈之战(二更)
“这就是长城的武士?”秦轲低声道。UU小说
而坐在两旁的官员与士族们同样也低低地惊叹:“这就是长城的武士?”
吴国分裂多年,虽然战事不断,但大多数只是士族之间的小打小闹,今天打完了就歇歇开始谈判,谈判谈判着又打上几仗。可以说,除了当年荆吴初立,高长恭任大将军与唐国之战与当年吴国大分裂的惨烈战事之外,就再无大规模的战事。
可见证过当年吴国惨烈内斗的人老的老死的死,那些每日闲散度日养鸟种花的士族老人也不会愿意提起当年血腥的过往,自然在场的士族官员竟然是只有几人不露出惊讶的表情。
“到底是戍边抗击饕餮数千年的军队,这苏定方的父亲苏邕虽然不甚有名,可这苏定方倒是有其先祖之神韵。”
“中大夫怎么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看悬。苏家铁壁功本就厉害,而长城军又久经战阵,相比较之下,这两位寒门子弟一没上过战场,二也没有深厚家学,光凭借太学堂里教的那点东西,能顶什么用?”
“那也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就算咱们平日里再不屑这些寒门子弟,可这二人代表的是荆吴,主场之战如若输了,丢尽荆吴颜面。”
议论声不绝于耳,秦轲皱了皱眉,只觉得这群人实在有些吵闹。而阿布却在背后低声道:“别走神。”顿时他惊醒过来,他现在的目标该是苏定方,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只是仅仅只是在他这一瞬间的松动,苏定方却已经大大地向前一步,战刀破空,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斩了下来!
秦轲瞳孔骤然收缩,这一刀如果真的被劈中,只怕他整个人都会被劈成两半。但他毕竟也是个修行者,气血的激荡,给予他的是比常人更快的反应力和速度,
他抬手,左手的黑色精铁盾牌猛然抬起,大殿之中响起一声尖锐的铿锵之声,无数人在一瞬间都捂住了耳朵。
巨大的力量顺着盾牌传递到了秦轲的身体,他举着盾牌,左脚却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在大殿的地板上。
“阿轲!”阿布一声低喝,他双手一抖,手上的长枪在空中旋转出一个圆,随着他双腿向前踏出一步,他的手肘和手臂猛然绷直,长枪宛如毒龙一般刺出!
枪头对准的是苏定方的脸,而他却丝毫没有慌乱,战刀划过秦轲手上的盾牌,他双臂一抬,战刀已经退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枪尖与战刀碰撞,他把长枪架开。
他讶异地看了阿布一眼,长枪上的力量相比较他的预测要大了不少,但毕竟他的修为仍然占据着优势,当他卸开长枪上的力量后,不光没有后退,更是借着这股势头,再度出刀!
秦轲单膝跪地,还没来得及站起,就已经听见了在盾牌那一头呼啸的刀风,而战刀在精铁盾牌上再度施加力量让他抬不起头来,他能感觉到阿布的长枪和长刀在他头顶你来我往地几次交换,但苏定方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压着他,几乎是在每一次交换完毕,苏定方都会顺势一个劈斩,狠狠地把他压回到地面。
秦轲心里莫名地有些恼火,心想你就是看我举着盾所以不劈我就不舒服?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苏定方毕竟是以一敌二,采取压制一人而后对付另外一人的战术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换做谁,被作为被压制的目标,也会觉得难受。
“叮叮叮”的声音在殿内连续响彻,立足于殿内的荆吴官员们脸上的神情都不太好看。尽管他们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还是没预料到这般情况。
两个人一开始就被一个人压着打?这算是什么个道理?
但在激烈的战斗之中,众人却没说出一句话。在他们眼中,这场战斗似乎并不仅仅只是演武,苏定方每一次出刀,都带上了战场上的酷烈,携带的刀风,更是如同席卷的大浪,当浪花拍打着秦轲这块“礁石”,在场并未实际经历战阵的人心里都生出一种惊惧。
“叮当”一声,小国主手上的酒爵落到了地上,里面装的倒不是烈酒,而是酸甜的米酒,只是他此刻已经无暇顾及那落地的酒爵,三人的搏斗,他的胸口似乎被塞进了一块大石,有些难以呼吸。
他本就只是个孩子,在他感觉里,演武就好像看人打马球一般好玩,平日里他也不是没见过荆吴宫廷里那些武士比武,可哪个会像是这般招招出手都如同要致人于死地?
然而在场的众人里,却仍然有一群人眼神平静,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足为奇。
诸葛宛陵没有去看三人之间的搏斗,他只是静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薄酒,小口小口的喝着,眼神游离,心神似乎已经飘向了那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而木兰则是神情平静地吃着东西,仿佛场间的胜负根本就与她无关。
刘德同样在喝酒,却把目光落到了诸葛宛陵的身上,眼神里闪过怀念、仇恨、厌恶……
长城的武士们身披甲胄,站如一颗颗沉默的孤松,场间的战斗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平日里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从他们能握刀的那一日,他们就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于刀尖,他们把每一次战斗,都当成最后一次,演武不是表演,更是磨练。
秦轲咬了咬牙,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人?随着他皮肤上的红润越发娇艳,气血涌动依然遍布全身,苏定方的每一刀都十分有力,甚至可以说是势大力沉,如果说他单人面对苏定方,现在早已经输了。
可毕竟他不仅仅只是一个人!
“哈……”随着一声低吼,秦轲猛然抬盾!
黑色盾牌的面上铭刻着的是一头咆哮雄狮,只是在苏定方无数次挥砍之下,这头狮子的整张面部依然是伤痕累累。
然而当秦轲鼓劲全身力量抬起它来,它仍然不屈不挠!
苏定方的刀再度落到了盾牌上,秦轲左手一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自己的手臂向上蔓延,但他咬着嘴唇,却猛然地将盾牌向着左侧拉扯,随着战刀被他的盾牌所偏移,秦轲右手一抖,短剑亮出了它的锋芒,向上!
“阿布!”秦轲大吼,他的短剑和盾牌就好像一张紧紧咬合的大嘴,当他下压的时候,苏定方的战刀则在盾牌和短剑之间的缝隙中难以抽出。
而阿布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双腿一前一后下沉如弓,长枪与手肘完全连成了一线。
这是高长恭的枪术,也是他选择长枪的理由。尽管高长恭在太学堂里只是挂了个名,很少真的亲自教学,但阿布还是从那简短的几堂课中,学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长枪向着苏定方的胸口而去,旋转的枪尖带着尖锐的风声,苏定方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变化,秦轲的站起是第一个变数,而阿布这一枪则是第二个变数,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根本没有经过血火的磨洗,即使是两块绝好的材料,可还远远没到火候。
但他们却能够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仍然不屈不挠地抗争,至少证明他们不是会轻易失败的人。
他嘴角微翘,反倒觉得这场演武更有意思了。
战刀卡在盾牌与短剑之中看似难以抽出,但仅仅只是看似!他放开左手,改为单手握刀,而后,一掌狠狠地拍在了刀柄的顶端!
秦轲眼神一凝,战刀在这股力量之下,生生地穿透了盾牌与短剑的咬合,一截刀锋冒出头来,几乎要切断他的喉咙!
第九十五章 对攻
苏定方的战刀并不怎么锋利,如果要说好的名刃是吹毛断发,那么苏定方的战刀宽阔而厚重,更像是一根用来砸人的棒槌。UU小说但秦轲望着那道冷厉刀锋,却也十分清楚,如果这道刀锋真的刺中自己的喉咙,就算刀锋再迟钝,也足以让他的血液顺着喉咙喷涌而出,而那股力量更是会直接顺势撞断他的喉骨。
顺着战刀,秦轲看见了苏定方脸上的微笑,他知道苏定方还是手下留情了,但心里仍然生出几分怒意。
但却不得不退。
战刀在剑盾中间的缝隙穿行,持续向着他的喉咙迫近,秦轲能感觉道苏定方那股战意越来越强,而他已经退无可退。他松开被剑盾卡住的战刀,举盾在前,战刀顺势上挑,两者相交,闪烁出道道火星。
阿布的长枪已经到了苏定方的面前,但苏定方已经重获自由,游刃有余地在枪尖一点锋芒到达他胸口之前后退,上挑的战刀顺势砍在枪杆上。
毕竟是木杆的长枪,苏定方的力量之大,就算是以这迟钝的战刀也足以把枪杆劈裂开来,阿布只能是松开枪上的劲力,让长刀的力量顺势把长枪带得向上而去,宛如飘入云端,又在他抓在尾端的手力量下,重新收了回来。
场间在这一刻似乎时光倒流,秦轲和阿布再度一人居于前一人居于后,只是面对着面前似乎并不急躁的苏定方,两人的眼神之中更多了几分凝重和敬佩。
小国主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尽管三人在场间你来我往数个来回,速度却快到让他几乎应接不暇。他只觉得只要自己微微一眨眼,这场精彩的战斗就会在一瞬间完结。
“现在是谁在上风?”小国主抬头问身旁的那位姓王的老宦官道。
他能这么问,自然证明老宦官不仅仅只是一个宫廷宦官,更是一个有着一定修为的修行者。尽管宦官在经过净身房的酷刑之后往往身体和心灵上会产生一些残缺,导致他们难以攀登武道或者精神的高峰,但事在人为,总还是有一些人有那般的毅力做得到。
听见国主的问题,老宦官低头笑了笑道:“两位学子虽然年纪尚浅,但仍然能与身经百战的苏将军平分秋色,实属难得。”
说是平分秋色,但实际上真正有眼力的人还是能看出秦轲和阿布两人处于下风,不过这场演武本就只是两国友好举动,就算不乏东风压倒西风的意味,可也没人会傻傻地站出来反驳。
小国主听了这句话,兴高采烈地拍手,晃着双腿道:“不错,先前那会儿我还以为他们要输呢,这个苏定方看起来不怎么健壮,但是出刀倒是很……霸道。”他想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
“苏定方修行的铁壁功,本就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加上苏家世代在战场上打熬技艺,霸道也是自然。”老宦官微笑回答。
“战场?”尽管小国主当年也是生在吴国分裂之年,可毕竟年纪尚小,更未亲眼见过战争,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道,“相父说长城那边时常有饕餮犯边,吃人都不吐骨头,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老宦官眯着眼睛,看着场间三人的对峙,“否则当年帝朝衰微之时,何必还要抽调国库钱粮支援木氏家族?丞相想来跟国主说过,这次他们来,必然是有求于荆吴,国主还是要早做打算。”
小国主点了点头,尽管他对于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但当他眼神落到那正默默品尝淡酒的诸葛宛陵,心里一下又安定下来:“反正有相父,这些事情我都不用担心。”
他声音清脆地道:“相父身体不好……还是少饮些酒为妙。”
诸葛宛陵缓缓点头,并没有因为国主这突然的关心而感觉到惶恐,眉宇间尽是散淡:“多谢国主关心,臣明白。”
他的这种态度,自然引来了那些聚拢抱团的士族官员的不满,交头接耳的声音在人群之中四处飘荡。
“国主这般礼遇,他竟然还能安静地坐着,真是不敬。”
“到底国主年龄还是太小,如若国主再大一些,哪儿能纵容他诸葛宛陵这般猖狂?一介布衣,竟然能位列首座……”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他毕竟是丞相,如果怪罪下来,治咱们一个大不敬之罪,咱们都没地方说理去。”
“他敢?这荆吴的盛世,还不得都靠我们?治罪?我倒要看看,他敢治咱们什么罪!”
秦轲的风视已经展开,周围的风吹草动在他耳朵里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自然这些话语也一点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只是此刻他也无暇顾及那么多,当下,苏定方才是他最难缠的麻烦。
他左踏一步,与苏定方的右行形成相对之势,盾牌一直举到了与鼻尖同高的位置,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苏定方的双腿与战刀之上久久停留,却根本无法找到苏定方任何的破绽。
“怎么办?”秦轲低声对阿布道。
阿布同样是眉头紧皱,握枪的双手在无声之中渗出汗水,让他感觉手心又热又湿,他把长枪提到胸口的位置,手上的力量让枪杆微微呈现弧度:“不知道,或许可以试试看破他的平衡。”
秦轲微微点头,他也已经想到了,既然眼前苏定方根本无机可乘,他们只能主动创造出机会。毕竟他们是两个人,相互配合之间,未必不能让苏定方腹背受敌,只要能突破他那长长的战刀……
秦轲额头累积起许多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苏定方同样也在等待他们进攻,他们的攻势越是猛烈,出现的破绽也会越大,两人之间就算再有默契,也不可能真的心意相通。
只要苏定方能破开两个人那微妙的距离,以他单人的实力,足以压制他们任何一人。
也就是说,双方的进攻会在同一时间开始。
“那就试试看。”秦轲轻声道。
说着,他不再犹豫,身形下沉,向前踏出一步。
尽管只是一步,就已经是入了苏定方所掌控的范围。
秦轲虽然并没有什么实战机会,可终究在稻香村练了几年剑,加上风视之术强化了他的感知力,那股由战刀带起的风扑面而来,但他前进的势头不弱反强。
迎着苏定方大开大合的劈斩,他右手反手握住短剑,剑柄顶住盾牌,竟是悍然地迎着战刀顶了上去!
巨大的力量在盾牌上炸裂,苏定方的力量仍然是那般可怕,占据着修为上的优势,他的每一次劈斩仿佛都要把这精铁盾牌给劈成两半。
秦轲只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快要麻痹了,但心里一股狠劲却像是从胸口顶到了喉咙。
他一声低喝,盾牌猛然向上,格开战刀,反握着的短剑闪着银色的光,顺着盾牌的动作,自下而上地向着苏定方的手腕一划!
得手了!
秦轲心中一喜,就算他这一剑无法压制住苏定方,但只要他能暂且地限制苏定方的动作,阿布那一记全力的刺出,足以让苏定方丢弃战刀认负吧?
只是还没等他心中的喜意蔓延,一股巨大的力量却从他盾牌上狠狠地压了下来。原本秦轲在刚刚苏定方几近蛮横的劈斩之下仍然要举着盾牌,肩膀到手臂的肌肉依然十分酸疼。
在这样的力量之下,他肩膀一沉,手上的短剑明明已经接近苏定方的手腕,却再也难以递出分毫。
第九十六章 胜负(二更)
木兰露出几分微笑:“小苏的刀势,可不仅仅只是力量那么简单。UU小说”
苏定方眼神锐利,手上的战刀在再度发力之后,压制住了秦轲的剑盾,而空气中传来锐利的破空声,他微微侧目,阿布的长枪已经如一条毒龙一般猛刺过来。
阿布的力量要比常人想象中得更大,而在他用尽全力刺出的这一记攻势,自然也要远超普通人。就算他此刻以战刀压制着秦轲不能动弹,可要面对阿布枪势,同样不可能空手。
他刀上的力量一松,秦轲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力量,然而没等他发力把短剑继续向上,苏定方却已经借着这个短暂的一瞬,直直地靠近了秦轲。
两人距离已经不超过一寸,而秦轲只觉得一股磅礴的力量迎面而来,苏定方的身体坚硬如一座大山,撞在了他的身上!
“铁壁功?”秦轲面色一变,只感觉胸口一闷,那股力量顺着自己的肩膀与胸口,渗透进了他的内脏骨骼,他浑身一震,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而苏定方举刀再度踏出一步,战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狠狠地斩向了枪头!但当他的战刀到了半途,却又倒转了回来。
叮当一声过后,一面黑色盾牌横飞了出去,直直地冲向士族官员,众人面色都是发白,双腿却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以他们的身体素质,根本来不及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做出反应。
而当盾牌即将砸中站在最前方的一名官员时,一只手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中间。那只手并不宽大,也不健壮,除了虎口上仍然残留着的一些老茧仍然历历在目,这么看上去,倒是十分文弱。
但就是这样一只文弱的手,却硬生生地握住了这面飞舞而来万分猖獗的盾牌,好像这种事情对于它来说,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
刘德看向三人,沉默不语。
阿布眼睛亮得宛如烛火璀璨,浑身气血已经激发到了极限,长枪终于到了苏定方的身前,而苏定方在刚刚格开秦轲临时起意甩出的盾牌后,手上出刀自然就慢了三分。
战刀宽阔而长,在战场上可以防守八方,但在这种战斗之中,却并非能随心所欲变换刀势的兵器。这么看上去,他似乎是避不开这一枪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苏定方竟然在这种时候,干脆利落地抛下了战刀,不退反进,似乎是要以血肉之躯迎接阿布的长枪!
刘德眯着眼睛,即使是铁壁功,可除非是修行到苏家先祖那种程度,才能真正地不畏刀兵,而阿布虽然修为弱于苏定方,可苏定方凭什么就敢弃刀迎上去?
阿布握着长枪,面色略微惊恐,他这一枪,可以说是用尽了全身之力,就算他想要收回,只怕在这种时候也晚了,原本他估计苏定方要么是以战刀相迎,要么就是后退避开锋芒,可现在他这么迎上来是要做什么?
大殿之上,当着国主的面,失手杀死长城使团中的年轻将领,这得是怎样的罪过?
“停……”有人想要惊呼,但这一眨眼的时间,甚至不足以让他们喊出停下两个字。
小国主整个人站了起来,这场战斗进行到如今这般地步,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本就是殿前演武,苏定方输了又有何妨?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布的长枪终于到了苏定方的喉间,他双目已经闭上,似乎不敢直视苏定方即将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
然而苏定方却怡然不惧,随着他双臂合拢,枪尖撞击在他的手臂上,一声金属碰撞声响彻大殿!
阿布骤然一惊,连忙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松了口气。
刘德看着苏定方,突然笑了。以苏定方的修为,自然是不可能纯粹凭借铁壁功就抵挡住阿布这一记穿刺的,但就在刚刚,他的手臂与阿布的长枪碰撞,撕裂开了袖子,里面的铁护臂就这样露了出来。
尽管阿布那一枪的力量,就算有铁护臂挡着也足以传导入骨骼,可苏定方有铁壁功护体,自然也就不担心这点。当长枪送出的力量终于空虚,他锁住长枪,顺着枪杆就贴了上去!
阿布这时候反应过来,暗道一声不好,却已经来不及抵挡苏定方的进袭。一寸长一寸强,可长枪最怕的就是被人欺进身前数尺,在这种情况下,长枪哪怕想要展开守势都难。
但苏定方却是如离弦的箭一般,势如破竹!
阿布松开了长枪,但空手根本无法与苏定方对敌,只不过是几个回合之下,他就被苏定方那坚硬的身体撞得不住后退。他紧闭嘴唇,知道大势已去,却倔强地不肯就此认输,微微咬牙,再度迎了上去。
苏定方眼神平静,双臂一震,打算给予阿布最体面的输法。
“别动。”他肩膀上突然冒出了一抹锋芒,秦轲穿着粗气,感受着五脏六腑那股隐隐的疼痛,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终于贴近了苏定方。
胜负已定,尽管这场胜利来得并不漂亮,但两边本就只是演武,这样的结果最不伤两国之间的面子,反而是一种意外之喜。
小国主高兴地拍起手来,这场战斗在他看来可以说是前所未见,相比较之下,那些宫廷豢养的武士切磋简直索然无味,不过他仍然没有忘记诸葛宛陵教会他的话:“好!三位的武艺在这大殿之上都可以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了。演武输赢并不重要,不仅仅是胜者,所有人,孤都有赏!”
就在老宦官高声报出赏赐物品的当儿,秦轲、阿布、苏定方三人低着头,却窃窃私语起来。
“你是怎么靠近我的?”苏定方微笑道,他并未因为这场输赢而愤怒,长城尚武之风根植,比武屡见不鲜,输赢这种事情,他从来都看得很淡。而且秦轲刚刚能够从背后接近他,不仅仅只是运气,更是是让他好奇的实力,一个人只要行动,自然就会发出声音,行走得越快,风声就越是猛烈。
而秦轲刚刚持剑贴近他的过程里,竟然没有一点风声,苏定方这才疏忽了身后的秦轲,被他用剑架在了脖子上。
“只是运气而已。”秦轲低声回答。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他的巽风之术能控制周围一定范围内的风,并借此来遮盖自己的形迹打了苏定方一个措手不及,胜败还很难说。
至少他现在十分佩服苏定方的武艺,而身体仍然隐隐作痛的部分,更是让他深切地感觉铁壁功的刚硬。相比较之下,他的巽风之术,到显得像是小人手段了。
“我刚懂事就已经开始学武,听风辩位更是一种本能。刚才……不会是运气。”苏定方听完了老宦官的赏赐,又按照礼数谢过小国主后,对秦轲道,“看来你不愿意说。”
秦轲没有回答,巽风之术这种东西,他实在不愿意轻易告诉他人。
但好在苏定方并不打算深究:“不过也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些秘密。若有下次,我还希望能与你切磋切磋。”
切磋?你自己切萝卜切白菜切猪肉羊肉去得了。秦轲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尚武的人果然满脑子都是打架。而当他把目光移到诸葛宛陵身上时,诸葛宛陵看着他,微微赞许地笑了笑。
秦轲莫名地感觉高兴起来,却又很快扭头。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这又不关你事儿,你被卷进来已经很麻烦了,不是应该在心里反复骂他个上百次么?秦轲呆呆地想。
再等他把目光移回到诸葛宛陵的身上,却发现诸葛宛陵已经双手举杯,与木兰刘德两人对饮,心里不由得怅然若失。
三人饮完了一杯,而诸葛宛陵只是喝完了杯中残酒,但他身体不好的事情人尽皆知,也不会有人去指责。有宦官佝偻着腰,恭敬地上前斟酒,透明的酒线闪出银色的光。
秦轲眯起眼睛,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却已经从那广口瓶中顺势而出!
第九十七章 刺客!
是刺客!
秦轲脑海中顿时闪出这个念头,他想到当初师父给自己讲述的许多故事,那藏在地图画卷末端的利剑,那藏在鱼腹之中的鱼肠匕首,那藏在古琴弦上的致命毒针……
而这个宦官手上沾满着酒液,握着从广口瓶中抽出的匕首,眼神犀利,杀意凛然,几乎倾尽一切地向前,似乎把那一幕幕变成了真实。UU小说
秦轲只觉得心脏里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股热流直直地涌向脑部,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但他的手脚却僵硬如冰,做不出任何反应。
时间好像变慢了,眼前就好像一幕幕图画,一张,又一张地在他面前缓慢交替。
秦轲看见那匕首上的一抹银光直直地向着诸葛宛陵的喉咙而去,诸葛宛陵眼神平静,似乎并未从宦官这一刺之中反应过来,毕竟他不是修行者,在这样的情况之中,他的反应力不可能有多快。
只需要再向前一些,这一抹银光就会撕裂他的喉咙,从里面喷涌出大团大团的鲜血。
“有……刺客!”秦轲终于喊出来了,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一生有没有吼得这么大声,似乎有一万个他在他的身体里愤怒地咆哮。
而当他的力量重新回到四肢,他的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大石头,无法呼吸。他瞪大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
他抬起一脚,全身气血疯狂地窜出心脏,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好像被滚烫的熔岩浇灌,一位官员身前的桌案翻滚着飞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跨越十余步的距离,狠狠地飞向了那位手持匕首的刺客。
刺客转过头,眉头一皱,手上的匕首在他强健有力的手臂上画出一道银芒,切开木质的桌案,他的眼神如同一把利刃,割得秦轲胸口一阵心悸。
秦轲全身的力量在这一脚之中已经用得七七八八,双腿发软的他就这么瘫软下去。
刺客低头,无声之中,匕首再度向着诸葛宛陵刺去。
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上天会眷顾他吗?
即使他没有一声大吼,所有人也已经注意到了这名宦官剧烈的动作,如果说之前他们是来不及反应,但现在秦轲的一脚,拖延了刺客一次必杀的刺击,无疑是给他们创造了时机。
被匕首割裂成四片的桌案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苏定方双足一跺,如一支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大殿之内向来严禁刀兵,这一次除了木兰和刘德两人携带兵器之外,就连苏定方佩戴的战刀,也是在经过小国主示意之后暂且还给他的。
三人演武结束之后,苏定方自然交出了战刀,然而他手上的铁护臂仍在,他和阿布可以说是距离刺客最近的人,自然出手也要比任何人都快,随着他一声低喝,气血贯通筋骨,他欺进刺客,匕首深深地在了他并拢的双臂之间。
阿布手无寸铁,但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当成是抵挡刺客一击的壁垒。而在苏定方限制住刺客的动作,他更是心中一喜,大吼一声,双膝下沉之间,双拳如巨石般推出!
片刻后,阿布的身影倒飞了出去。
刺客能抵挡秦轲那一脚踢来的桌案,无疑是展现了他修行者的身份,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名刺客不仅仅只是一名修行者,更可以说是修行者中少有的高手。
尽管他手上的匕首被苏定方暂时扣住,但他仍然是以单臂阻挡住了阿布的攻势,甚至,横起一脚,踹中阿布的胸口。
他一脚力量很大,阿布只觉得喉咙一甜,一股剧痛在他胸前肋骨上蔓延开来,他的肺腑甚至受到了几分震动,有些闭气。但他现在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伤势,而是诸葛宛陵的安全。
先生只不过是一介书生,身体从来都不好,说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指望他能逃跑根本不可能。苏定方到底能不能抵挡住这个人?
等到他落地,艰难抬头,苏定方已经跟刺客对攻了一招,苏定方的战法大开大合,充满战场酷烈之气,既然没有战刀,便以双臂铁护臂当成大锤,每一次击打,都在空中响起隐约地噼啪声。
而刺客却是身形诡异,一柄匕首暗藏在手心,又缩在袖子里,看似在苏定方攻势中如一艘摇摆不定的小船,但实际上他反而占据了主动。
苏定方低喝,他也感觉到了刺客的棘手,单论修为来说,这个刺客甚至还要在他之上,但苏家铁壁功是他最坚实的后盾,苏家的男丁从来也不是什么软骨头。
他大步踏出,双臂一震,右臂宛如一根粗壮的钢鞭,刺客抬手,匕首与铁护臂摩擦,完全割裂了苏定方的袖口。
苏定方眉头一挑,再度欺进,匕首掠过他的侧脸,在他的眼睛下方留下一道细小的小口,但他并未因为疼痛而有所松动,随着他全身猛然一紧,而后一松,他肩膀狠狠地靠中了刺客猝不及防的胸口!
“铁壁功?”刺客闷哼一声,却并未如苏定方想象中狠狠倒地,随着他的左手抚上了苏定方的肩膀,他双腿一顿,人如一缕轻飘飘的烟尘,凌空而起,贴着苏定方的身体,他到了苏定方的身后。
苏定方转过身,一只靴子迎面而来。
苏定方双臂猛抬,交错如一面盾牌,双腿更是如老树根须一般狠狠地在地板上跺出两个印记。
靴子上附带的巨大力量无法击退他分毫。
然而他的面色却是大变,刺客并非想要击退他,而是早已经预料到了他可以挡住着一脚,而当这一脚击中他的双臂,刺客另外一只脚也趁势而起,他竟然是把他的双臂当成了一个跳板!
腾空而起的刺客宦官袍的宽大袖子向外飘飞,从下方看去,就如同一只张开羽翼的巨鹰。而这只巨鹰已经盯准了他的目标,当他向下俯冲,他的“猎物”可以说是无路可逃!
诸葛宛陵面色微微苍白,但他仍然没有动弹。或许是他知道,以他的身体素质,即使慌乱之中起身,也根本不可能避开刺客处心积虑的一击。
苏定方距离诸葛宛陵不过是十余步的距离,然而即使他现在狂奔而去,也不可能抵挡住这依然必中的一击。
小国主脸上的表情已经从震惊变为惊恐。
而士族官员们脸上的震惊在转变为惊恐的同时,却也露出几分幸灾乐祸。
虽然不知道是谁要杀你,但你就这么死了吧。你死了,荆吴就是我们的了。
然而一个儒雅闲散的身影却挡在了那柔弱的诸葛宛陵的身前。
刘德到了。
之前他单手握住那横飞的盾牌,已经让荆吴朝堂众人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中年文士的沧海使臣,不仅身怀修为,甚至远比众人想得要强大。
而就在这场间众人都无法支援的时候,仍然是他出现在了众人意想不到的位置。
刺客瞳孔微缩,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来得这样快,但他已经没有机会思考,或者说也不需要思考。他的肩膀担负着沉重的使命,为此,他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
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
死士也。
他手上不知道是被工匠经过怎样精细锻打才做成的匕首锋芒毕露,接着下坠之势,他狠狠地向着刘德刺了下去。
刘德站姿中正,右手轻轻按着腰间古剑的剑柄,这起剑式看上去倒是并没有什么气势,但他身上的平静从容自信,让人莫名地相信他定然能抵挡这一刺。
而当古剑的剑身摩擦剑鞘如一道流光出鞘,整个大殿似乎都是一闪。
剑名,湛卢。
“湛”字有澄清、深湛的意思;而“卢”的含义则是黑瞳。
君子视则明,心思清澈,双眼能洞察天地。
不过,就在湛卢古剑出鞘到一半之时,刘德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偏头,嘴角露出几分苦笑。
他轻轻按下剑柄,古剑重新回归了剑鞘,发出低低的轻吟,似乎是在为主人没能拔出它而有些不满。
刺客眼神古怪,下坠之中,心想这个沧海使臣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正当他疑惑之时,殿外却有一道黑色雷光一闪。
第九十八章 钉于额匾之上(二更)
一道惊雷炸响声之后,一直坐在桌边像是陷入了沉思的木兰缓缓抬起头来,略有些淡漠的双眼似乎突然在这一刻迸发出了璀璨如星辰的光芒。www.uu234.cc
秦轲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啸如龙吼,顷刻间,那道黑色雷光就命中了半空中的刺客,就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向斜上飞而去,身上的宦官长袍发出绝望的撕裂声。
而后是“咚”地一声巨响。
小国主的王座头顶高处本有挂着一副从当年吴国的匾额,传到今日,已经历经百年。
而此刻的匾额之上,刺客全身狼狈不堪,一杆上着黑色漆的木杆长枪从他的胸口贯穿而入,枪头深深地扎在那数人之宽,半人厚的匾额上,残留的力量让枪尾仍兀自颤抖不休。
鲜血顺着枪杆缓缓流淌最终滴落在小国主所坐的王座之上,刺客张开嘴,只感觉胸口剧烈的疼痛,他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长吐气息,就此死去。
一时间,大殿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只剩下那鲜血滴落的声音仍然在众人耳畔持续不休。
小国主终于反应过来,惊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却因为慌不择路而踩空了台阶,咚咚咚地滚了下去。老宦官平日里的宁静祥和终于破功,有些慌里慌张地搀扶着小国主起身。
秦轲终于缓和过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这样被钉死,只觉得背心一寒,胸口隐隐作痛,道:“我的妈诶……”
而他身旁的阿布面色惨白,看着长枪,似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这……好像是刚刚他跟苏定方演武时的长枪?看着那黑漆的枪杆,那上面还残留着苏定方战刀砍出的痕迹,他终于回忆起来,自然是不可能错了。
而刘德和木兰两人同时看向殿外,整个大殿之内,他们是最先感应到那杆黑色长枪的人,大殿之外,正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夕阳的余晖,大步地进殿而来。
尽管阴影让他的面目不甚清晰,但两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
“是长恭大哥!”
阿布有些雀跃,但在这样的场合又不敢高声喊叫,所以他又把这声喊叫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所以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是一只野猫在咕噜咕噜地叫着。
秦轲也看出了来人正是高长恭,心里一松,软软地躺倒在地上,干脆也就不起来了。
“臣,高长恭,护驾来迟。让刺客惊扰了国主,请国主恕罪。”高长恭低头拱手,他今日进宫,并未携带随身兵器,而他方才也并不在大殿之内,离殿内仍然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事情紧急,他眼见大殿外刚刚用来演武的长枪,便顺手抽了一杆,才有了刚刚那振臂一投划出的一道惊雷……
看着那被钉死在匾额上已经没有气息的刺客,他猛一抬手,殿外一路奔袭而来的禁军呼啦啦地涌了进来。
“封锁大殿,任何人,一律不许外出。”高长恭冷静道,他看了看诸葛宛陵,确认他安然无恙,心下松了口气。
小国主头顶的冕旒已经散落一地,额头更因为磕碰而出现了几分淤青,但他却拍开了老宦官紧张为他整理的手,急急忙忙地看向一个方向。
诸葛宛陵已经站了起来,尽管刚刚刺客的匕首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身上终究没有留下什么伤痕,他松了口气,走了过去,主动搀扶诸葛宛陵的手臂,道:“相父,你还好吧?”
诸葛宛陵摇摇头,蹲下为小国主整理着衣服与冕旒,又用衣袖擦干净他的脸颊,道:“臣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倒是国主千金之躯,要注意保重。”
小国主感觉着诸葛宛陵的衣袖,心里暖洋洋的,但听见他这么一说,脸上顿时红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刚刚慌乱的样子已经落入诸葛宛陵眼中。一国之主在众人面前从台阶上滚落,成何体统?这要是传了出去,只怕得有无数人嗤笑了。
不过他现在也不怎么在乎,稚嫩的脸上露出了纯真的笑颜,喃喃道:“相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殿的双环铜甲门在一片铠甲的碰撞之声中缓缓关闭,黑暗逐渐笼罩了四周,只剩下了殿内的火烛之光仍然闪耀。
这场刺杀对大殿内众人的震撼都不小,尤其是高长恭掷出长枪,把刺客钉死在大殿匾额之上,更吓得许多没见过战场酷烈的官员双腿发软。
甚至还有少数人感觉到自己的两腿之间似乎有一股温热,只能是扭扭捏捏地夹紧双腿,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出异状。
高长恭环顾四周,朱然已经去调拨那三千禁军拱卫王宫,而他带来的数十精锐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即使在场仍然藏着一位高手,相信也没人能从他的手下讨得了好。
刘德看着高长恭,拱手笑道:“高大将军。”
高长恭同样是一礼,道:“刘……军师,多谢军师出手相助……”
他是在以刘德在沧海的官职军师祭酒做称呼,尽管军师祭酒这个官职在荆吴并不存在,但在沧海,军师祭酒可以说是曹孟手下的首席谋士,足见曹孟对刘德的看重。
“我什么也没做。”刘德笑道,“都是大将军神威,荆吴战神之名,百闻不如一见。”
“过奖。”高长恭淡淡地回答,而后看了木兰一眼,目光之中隐约有几分欣喜。
几个人相互招呼,但殿内的乱局仍然未解。
刺客虽已伏诛,但禁军封锁大殿这种事情在荆吴建国以来可畏是头一遭,那位刺客的鲜血仍然还在流淌,王座上凝聚着一滩血池,禁军们神情肃穆,一身黑色盔甲与他们手中虽未出鞘却已经杀气蒸腾的铁剑,让许多官员十分不安。
“大将军,刺客既已伏诛,又为何要关闭大殿?国主既然安全,禁军虽然拱卫王城,可毕竟肃杀气息太重,恐怕冲淡了这大殿的祥和吧?”
高长恭转过头去,自然认的出说话的是那那位国主的舅舅,想到他今年在大河下游做的腌事儿,他眼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厌恶,而后则是玩味。
虽然他和诸葛宛陵已经定下处理此人的方略,但毕竟时间尚短,还没来得及实施。结果这才第二天,宫内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刺客跟他有关吗?会是他指派的人吗?
毕竟,毁堤淹田这事情已经捅到了诸葛宛陵这儿,国法不容情,先不说他那个国主亲舅舅的身份能否当他的护身符,就算诸葛宛陵真的大发慈悲饶他一命,还不得让他脱层皮?
而此人打着“荆吴宗室”的旗号,在这些年大肆敛财,更享受着尊贵身份带来的雍容,只怕他是宁死也不肯退让的。只是想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这位国主的舅舅虽然身份特殊,但说到底……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这两个刺客的修为哪怕在任何一个士族都可以成为座上宾,怎会为这样的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人效死?
但当他把目光放到那几位真正懂得明哲保身,藏在官员中沉默不语的几人,他的心情也沉重了许多。
第九十九章 出宫
等到秦轲和阿布终于走出宫门,宫廷里的宦官们已经敲响那代表着二更天的铜钟,天空漆黑如墨,整个建邺城内都静悄悄的,偶尔有公鸡低沉地打鸣声,咕噜咕噜地,好像压抑着什么,显得十分可怖。www.uu234.cc
今天夜里,所有的官员都没能离开王宫,而他们两人可以说是除了沧海和长城两国使团之外唯一的异数。原因除了是他们在这场刺杀之中保护诸葛宛陵立下了功劳,更大的原因则是在场人里,他们的身份低得就好像尘埃,自然也没人把视线放在他们身上。
一万禁军牢牢地把控着王宫内大大小小的宫殿,检查每一个有可能与刺客相关的人,宦官和宫女们也在这一场惊变之后,被软禁起来,挨个地清查他们住所的私人用品。
整座王宫里的气氛紧张得就好像要把他和阿布榨出汁儿来,而在大殿之内的官员们处于这场风暴的中心,想来身上的压力要比他们更大。
太学堂里,学子们早已经在房间内睡熟,小千圆滚滚的脸上仍然还挂着几分兴奋,大概是在睡之前又好好地把白天三人突出重围的事情吹嘘了一遍。
看着他脸上那微微的淤青和他那只红肿的眼睛,秦轲和阿布两人相视一眼,心里都生不出什么高兴。两人各自沉默地洗漱,然后上床睡觉。
火烛被吹息之后,整个房间就像是被一只黑色的怪兽吞噬了,伸手不见五指。而秦轲本以为疲倦的自己会在沾上枕头的那一刻直接睡着,但辗转反侧了近半个时辰,仍然没有睡意。
“阿轲。你睡了吗?”秦轲感觉到身旁阿布的动静,顺势翻转了个身体,在黑暗中,看见了阿布瞳仁的亮光。
“我睡不着。”秦轲脑子仍然还是不停地闪过那个刺客的影子,他手上的匕首亮得就如一道白光,只是现在他的胸口上穿刺着一杆长枪,上面正淌着血。
“我也是。”阿布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秦轲静静地看着阿布,又闭上眼睛,身上的肌肉因为撕裂而发出痛楚:“我在想大殿里的事儿。”
“我也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会发生这种事情。”阿布重复道。大概停顿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又犹豫着道,“你觉得是谁要杀先生?”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秦轲回答,“你才是荆吴人,我只能算是墨家流民。”
阿布苦笑了一声,稻香村本就是当年大饥荒逃难百姓重新聚集起来的一个村子,秦轲说自己是个流民,倒也没什么错。但他还是拍了拍秦轲的肩膀,道:“干什么这么说自己。”
顿了顿,他终于把自己一直在喉咙里的问题问了出来,“你说……会不会跟那份名单有关?”
果然来了。秦轲心想。
他最怕的就是阿布会提到那份名单,只要提到这份名单,他就会回想到那死去的九爷,那油铺里的鲜血。
可他又不得不去想,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份名单,所以有人杀了九爷等人还不够,甚至就连诸葛宛陵都要一起杀了?而那些藏在阴影里,指使刺客的人又该是谁?是那些毁堤淹田的贪官?还是……那荆吴中,所谓的“士族”?
尽管来荆吴时间不长,但毕竟他也接触了不少荆吴的内幕,当然如果他有得选,他肯定不会愿意以这种方式参与其中。但眼下他有些事情他越想越觉得真切,而这种猜测最终膨胀如同梦魇,缠在了他的头上,嘶声奸笑。
现在,油铺里的血又蔓延到了荆吴朝堂的大殿之上。秦轲沉默许久,还是道:“我不知道。”
阿布微微点头:“也是……我们的位置太低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我们能摸得到的。”
层面太低么?或许是吧。秦轲想。
相比较那些朝堂上动辄影响一国大势的官员们,他们只不过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只是,如果要让他战到那个层面去接受那个层面的人心诡谲,他宁肯永远做一个小人物,至少每天能有肉包子吃,他就会很开心。
“睡吧。”秦轲用力地在枕头上动了动,却仍然没什么睡意,可他强行控制着自己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这一觉越晚醒来越好。
翌日。
凌晨之时,鸡已经叫了三声,宫内悠长的钟声也传遍了各处。但天空仍然显得暗淡,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住了,这让行走在王宫门口的官员们都面目不清,难以分辨。
禁军仍然在王宫内不断地巡视,在高长恭的安排下,整个王宫内禁军分为三班,简直是不分昼夜的地行走着,他们身上的铁铠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沉重的声音,手上的长矛和腰间的佩剑更是如当下清冷的空气一般逼人。
官员打着哈欠,开始有序地通过宫门。
与往日不同,他们并非是从宫门外向内行走去参加早朝,而是从宫门内向外行走,面容疲倦,神色匆匆。荆吴的王宫并没有夜间留外臣夜宿的规矩,这些官员自然是在大殿就这么将就着过了一夜。
大殿外的黑暗中,一晚上都是禁军奔袭抓捕的声音,许多人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走不出这座大殿,就更没有什么合眼小憩的心思了。
当大殿重新打开时,他们才找到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钟大人,您看着面色不好,怕不是一晚上在大殿里受了风寒?您这般年纪,身体又从来不好,这一路回去也有不少距离,要不要我安排两个人护送你?”宫门禁军校尉其实也一夜没睡,甚至可以说是滴水未进,但毕竟他们作为武官,身体要比这些孱弱的文官要好得多,所以眉间只是有几分疲倦,但精神气色仍然不错。
而相比较起来,他面前的那位老臣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走起路来简直是一摇三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然回府邸的样子,也怪不得这位禁军校尉担心。
老臣疲倦地笑了笑,但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哭丧,道:“那就多谢了。”叹了口气,他锤了锤自己的背,咳嗽了一声,道,“真是老了,事情总算暂且告一段落,只怕我回去又是得喝上几天汤药不可。”
只怕你回去还是睡不着吧?禁军校尉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人陪着老臣出宫门而去。
单手按着剑柄,他继续静看官员们鱼贯而出,眯着眼睛。
这一晚上整个荆吴王宫几乎是在禁军的控制下翻了个底朝天,从膳房再到净身房等等部分,也搜出了好几名与刺客有牵连的宦官或者是宫女。
大狱之中,不知道有多少犯人正在狱卒的手段下惨嚎。而他眼前的这群官员们,想必也会有不少人在某一天像是快溺死的狗一般被带进廷尉府。
想到这里,他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一晚上的疲倦也少了许多,看向那位于王宫内最大的那座大殿,默默地感谢上苍眷顾诸葛丞相。
荆吴禁军士卒大多出身平凡,是诸葛宛陵和高长恭手下的坚定力量,自然是唯这两人马首是瞻。甚至……如果有一天他们接到命令让他们入宫去杀死那位本该是他们核心保护目标的小国主,只怕他们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第一百章 茶馆故人来(二更)
虽然诸葛宛陵遇刺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宫内封锁,但事情实在太大,加上官员出宫后人多嘴杂,天亮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整个建邺城就已经把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www.uu234.cc
百姓虽然不通朝政,但毕竟小聪明还是不少,再联合一下这日那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雷军”直接接管了建邺城的各个城门,对所有出入人员严加盘查,也就嗅出了那股非比寻常的味道来。
不管是大街小巷,还是茶楼酒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不再是清晨的慵懒或者是迷茫,似乎只要是两个人一相见,每个人一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听说了么?”
而事情越传越广,说法也就越来越多,甚至就连诸葛宛陵被行刺的原因,都被推测出了一二三四……
建邺城一间小小的茶馆里,有人高声讨论道:“听说了么?就在昨晚,诸葛丞相在朝堂上被行刺了!”
“这事儿早已经传遍建邺城了,谁人不知道。倒是你有点新鲜的么?”茶馆里,听客不置可否,只觉得这一天下来,耳朵都听得快起茧子,可毕竟这件事情关系到丞相,关系到荆吴,自然也就忍不住想多知道一些。
“那丞相为什么被行刺,你不知道吧?”
听客翻了个白眼:“别告诉我是因为孙家小姐因为嫁不成大将军所以怀恨在心……这一听就是假的,还有那什么长城使团的木兰将军当年被诸葛宛陵始乱终弃所以当场拔刀誓要杀诸葛丞相,那就更是扯淡了,能不能有点新鲜的……”
“诶!那还真有新鲜的。这一次不扯淡,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打听来的。你知不知道大江下游的水灾?”
“那当然知道,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是当地百姓耕地挖到了龙脉,冒犯了龙王爷……”
“那都是骗三岁小孩儿的,哪儿来什么冒犯龙王爷?龙脉能藏在田里?这都是那几个贪官贪图朝廷的赈灾粮食,故意凿坏了大堤,导致了大河决堤。”
听客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道:“这个我倒是也听说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可是真事儿,前些日子,丞相专门给周大人一个监察使的官名,让他奔赴大河下游监督赈灾知道吧?赈灾这种事情,本该是各级官员层层安排,何时听说过还有监察使这样的事情?我可是听说,那位周大人去了大河下游……可不仅仅只是什么监督赈灾事宜的,更是专门去调查毁堤淹田的事情的。”
“有这回事儿?”听客终于提起了兴趣,继续问道,“那这跟丞相遇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讲述者一拍桌子,道,“因为刺杀丞相的,正是那贪官的后台!你想想,几个当地的小官,就算他们真想贪,又哪里敢做毁堤淹田这种大事?自然是朝堂上有人示意他们去做的,这大河决堤,丞相可畏是反应神速,赈灾的粮食一个月前就已经出了大行仓,那些个贪官眼巴巴地就等着这赈灾的粮食能到他们的口袋里,可谁知道丞相大手一挥,又派出一位监察使!这下那群贪官慌了,毁堤淹田这种事情一旦查明,还不得杀头?狗急了跳墙,这些人做出刺杀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
这或许是这一个早上听起来最像样子的推测,自然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信服,茶馆里的不管是刚刚那位听客,还是其他正喝着茶悄悄听着的客人,都是忍不住点头。
而对于百姓而言,诸葛宛陵是荆吴立国的柱石,这荆吴因他而立,而在他担任丞相的这几年,荆吴更是蒸蒸日上。由当年吴国分裂之乱中一路行来的百姓在日渐富足之后,自然不会忘记这位功劳最大的丞相,几声义愤填膺的声音就充斥在了茶馆之中。
“哼!我就知道这些官儿没什么好心。当初诸葛丞相为了荆吴,容得这些人继续为官,结果还是养出了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真是该死!”
“还好诸葛丞相安然无事,真让这些贪官得了手,只怕荆吴就得亡了。”
众人尽皆赞同,有人甚至在快意之时,叫上了大坛好酒,就在这么大早上对饮起来。
晨间的茶馆内并没有点上灯烛,尽管天光投进窗户和大门十分亮堂,却也还是有几处座位在阴影之中,显得有些昏暗。而就在这间小茶馆最内侧,一间只是用草席隔着的包间里,刘德缓缓微微笑了笑,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身影,道:“喝酒还是喝茶?”
“茶。”诸葛宛陵平静地回答。
只怕这建邺城内,谁都不会想到,就在这刺杀事件持续发酵时候,诸葛宛陵竟然没有呆在安全的王宫,而是只身一人与刘德在这样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破落的茶馆里相对而坐。
刘德点了点头,喊来小二,道:“一壶米酒,一壶热茶。”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原本也正听讨论听得入神,但感觉这两位在隔间内的客人气质实在有些不同,所以也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地就跑了去。
而刘德和诸葛宛陵两人相对了许久,一直等到小二把酒茶上齐,两人之间的宁静才终于被刘德温和的话语打破:“也不知道你是自信还是大胆。昨天刚刚遇刺,今天就敢接受我的邀请,来这样一间无人保护的茶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诸葛宛陵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平静道:“有你在,这建邺城中,没有几个人能杀得了我。”
刘德微愣,没有想到诸葛宛陵会这么说,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中有快意,也有怀念,两人之间同坐已经是几年之前的事情了?想想,那时候他们两人都还只是一清二白的布衣之身,只不过如今,一人是沧海的军师祭酒,一人则是荆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丞相,这境遇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了。
然而当他笑到最后,却是清淡地问道:“那你就不怕,是我要杀你?”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诸葛宛陵手上的热茶热气一时被森冷的杀意所动,蒸汽飘忽不定。
刘德不是在开玩笑。
诸葛宛陵明白这一点,因为他曾经熟悉刘德就好像熟悉自己的手足,而刘德曾经也信任他如信任现如今沧海的曹孟。但当年的事情……
诸葛宛陵神情仍然平静,尽管刘德腰间的古剑“湛卢”轻吟,但他仍然缓缓地把手上的热茶喝了下去。
“你不会杀我。”诸葛宛陵道。
刘德审视着诸葛宛陵,似乎想要重新看清楚面前这个人,许久,他叹息了一声,倒出一杯米酒,仰头一饮而尽,身上那股森然杀意顿时消弭于无形。
“只是现在不会杀你。”刘德道,“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这时候死了对沧海并没有太大好处而已。”
诸葛宛陵点头,道:“所以,你决心选择曹孟?”
“他是个有胸怀大志的人。”刘德想到那位自己宣誓效忠的人,微微失神,“而且也是现在为数不多的,能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的人。”
诸葛宛陵再度点头,道:“这是你一直在追求的事情。”
“我追求的事情一直很清楚。”刘德突然眼神灼热地看着诸葛宛陵,“倒是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当初你销声匿迹,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可这几年又突然异军突起,从吴国第一大帮,直至建立荆吴。似乎这世上没有你想而做不到的事情。”
“可你想要什么?”刘德眼神带着几分嘲讽,“难不成简单地玩弄人心已经不能让你满足,现在你甚至要玩弄这荆吴的万千百姓?”
第一百零一章 借粮
诸葛宛陵没有回答,尽管从刘德的角度看过去,灰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难免染上了几分暗淡。UU小说但他仍然平静地握着那粗糙的陶土茶碗,喝着那由乡间茶农采摘,一两不过十几钱的劣质茶叶,好像那是王宫之内千金难求的佳酿。
“在你眼里,百姓是那么轻易就可以被玩弄的存在么?”诸葛宛陵轻声问。
刘德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诸葛宛陵会在沉默良久之后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但很快,他的眼神安定下来:“难道不是么?万千黎民就如同不定的酒水……”他顺势把杯中剩下的几滴酒水倾倒下来,酒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桌案上。
他又端着酒壶把酒杯灌满,举起酒杯,道:“哪怕我只是轻轻举起这杯酒,可这其中的酒水却已经是波澜起伏。”
“你我皆是举杯人。”刘德道。
诸葛宛陵看着那缓缓滴落的酒水,沉默许久,他终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轻声吐气:“或许吧。”
刘德越发不明白诸葛宛陵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观察良久后,他还是放弃了:“罢了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曾经,我以为你我志同道合,然而我错了,若不是为了救你,子云又怎会惨死?说什么兄弟手足,什么鸿鹄之志……我,断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刘德仰头,一口饮尽杯中淡酒,其实这荆吴的米酒实在寡淡,相比较沧海国那入喉宛如刀子一般的烈酒,这米酒就像是清水一般,想到这里,刘德莫名地开始怀念起沧海来。
此次他与木兰结队出行本是他主动向曹孟提出请求,而曹孟也知道长城天险之外那些凶兽的威胁,也就放手让他南下。这一路行来,使团已经耗去了近三月时光,如果那件事情还不能有结果,他愧对木兰,更愧对曹孟。
“说正事吧。想来叙旧这种事情,并不适合我们两人。”刘德神情肃然,说道:“昨晚大殿之中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想来木兰将军已不好主动说明来意,如今又逢荆吴朝局诡变,只怕她现在就算想说也说不得了,思前想后我只能私下找你,虽有些喧宾夺主,可总还是合乎人情。”
诸葛宛陵点头,微笑道:“我猜到了。如果是你往日的风格,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也未必不是想把你叫出来,趁机杀死你以舒展心中恨意……”刘德垂目望着杯盏中的淡酒,话锋又转了回去,平静道:“长城向来远离争斗,木兰将军此番南下,自然也不是存了什么结盟站队的心思。我虽然与她同行,但这件事情却与我家主公无关。我这么说,自然是希望你不要误会。”
“其实你不必解释这么多。木兰将军南下,是因为长城那边的军需问题吧?”诸葛宛陵抿了一口茶,脸上的闲适模样骤然消散,直视着刘德说道,“几个月前,西长城告急,又有数千血魔犯边,加上北长城这些年一直在闹干旱,虽不至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但以木兰将军的气度……长城不可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还要征收粮食。若非无计可施,又不忍将压力转嫁于百姓,以木兰将军那般骄傲的心性,怎会亲自南下?”
“看来你虽然身居荆吴,可耳目却能遍布天下。既然你明白,我也就省了许多解释的功夫。”刘德抬起双眼,眼中精光如炬,他道:“长城之于天下,就如同唇齿,凶兽若越过长城天险一路往百姓聚居之地而来,后果只怕难以想象。可前朝覆灭之后,这天下打了这么多年仗,每年应允拨给长城的三十万石粮食也早已经成了一纸空文,没有粮食,哪儿来来的军队去抵御那些凶兽?”
刘德长叹一声,接着道:“你说的数月前西长城告急,血魔入侵,导致长城守备军战死近万人,府库如今几近空虚,来时我听一位副将接到上报,已然连阵亡士卒的抚恤都发不出来了……我沧海国主为天下计,愿意拿出粮食救急,可毕竟沧海没有那样的底子,匀出的五万石粮食有一部分甚至还是军粮……”
“所以,你是想让我荆吴从府库中拿出存粮,运往长城?”诸葛宛陵看着刘德,轻声问道,“墨家和唐国呢?既然你们一路南下,想来在路上早已经跟这两国打过交道了吧?”
刘德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墨家说他们也愿意出五万石粮食,再加铁器三十车,可墨家朝堂,儒法两家斗争日渐激烈,本该确凿的承诺一天之内竟换了十几种说法,至今,也没能统一。”
“唐国呢?”
“唐国……”刘德叹息道,“李求凰身为国主,可日日不理国事,沉醉于饮酒作诗,让那宠妃杨太真一个女人大权独揽……我和木兰将军曾与她有过数次接触,可每次提到这些,那女人都能借口移开话题。木兰将军岂能容得被人这般轻视敷衍,一怒之下干脆连招呼都没招呼一声,就离了唐国继续南行,这才到了荆吴。”
“所以……这两国已算是难以指望了?”诸葛宛陵意味深长地道。
“是。”刘德谈到这些烦心事,再度从酒壶中倒出一杯酒。
诸葛宛陵低头看了看酒壶,半闭着眼睛,思索片刻,道:“所以,木兰将军希望我荆吴拿出多少粮食?”顿了顿,他又道,“或者说,还加上食盐、铁器、火油?”
刘德犹豫了一会儿,手上握着酒杯微微用力,指尖发白:“粮食十五万石。食盐铁器则按照五万人用量。”顿了顿,他继续道,“为表示诚意,我沧海国可以送荆吴三千匹战马。”
其实十五万石粮食,以当年吴国来说,不过是一个小数字。前朝国都居于如今的墨家境内,周围却并无多少用于耕种的稻田,可每年从南方运输的粮食却仍然让其成为天下第一大城,由此可见,南方被称作富庶之地并非只是谣传。
自古以来,南方雨露充沛,气候适宜,又有长河大江两条水域径流灌溉,水稻每年至少可以栽种两季,再加一季冬小麦,仅仅一县之平产,便可超出沧海一县一年丰产的三倍之多。
只可惜,吴国内乱后分裂出大大小小近三十多个小国,连年争斗将吴国当年雄厚的家底挥霍一空。而今荆吴虽然巍然耸立,甚至能与唐国、墨家、沧海分庭抗礼,可毕竟时日尚短,百废待兴,前些年又与唐国打了那一场大仗,还能余下多少存粮?
刘德多年精于田垄之策,在沧海更是掌管屯田,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提得过分了些。可这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更是长城,乃至于天下百姓的事情。
他必须开口。
“这三千匹战马虽不是我沧海虎豹骑标配的战马,但也是我沧海国经过筛选的年轻马匹,奔袭如雷,相信定能助力荆吴青州鬼骑之威。”
三千匹战马虽价值不菲,但相较于十五万石粮食和铁器,只能算是个小甜头。
不过,刘德转而又想,荆吴久据于东南平原地带,远不如沧海有辽阔草原可直接放养马匹,这几年荆吴大力发展骑军,想来一定极度渴求优质马匹,所以他才会向曹孟进言,用这一方法加大借粮的筹码。
诸葛宛陵静静地坐着,半闭眼睛,良久一言未发。
这三千战马的重要性他又何尝不知,不仅仅是在于扩充骑军,更在于马种。
沧海、墨家一直以来都限制马匹买卖,严禁优质马匹流入唐国和荆吴,所以荆吴想要得到好的战马,只能是高价去找那些走私贩子。
而有了这三千匹沧海的雄壮战马,荆吴在未来的十年中必然可以驯养出一批上等战马,其意义,不言而喻。
两人之间骤然陷入了一种沉默。
隔间外,那些客人仍然在呼呼哈哈地谈论着诸葛宛陵遇刺之时,是不是有几声义愤填膺的大喊。
刘德低声道:“如何?”
“并非……不可。”诸葛宛陵轻扣着茶杯,缓缓说道。
“当真?”刘德眼中立即涌出惊喜,实话来说,他方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好了玩意诸葛宛陵断然拒绝他该怎样进一步说服,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诸葛宛陵竟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他望了一眼诸葛宛陵杯中的热茶,尚有几分热气。
“那我……先替木兰将军,谢过荆吴!”刘德坐直了身子,拱手作揖道。
第一百零二章 刺客的身份(二更)
刘德十分微妙地没有说谢过诸葛宛陵,而是把高度直接上升到两国之间。www.uu234.cc
“说谢还太早。”诸葛宛陵道,“十五万石粮食,即使我给了你,可荆吴与长城之间水路不同,一路山高水远只能走陆路,你……怎么把这十五万石粮食安然运至长城?”
刘德点头,刚才一阵兴奋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叹道:“这确实是个麻烦,但我与木兰将军已经在商量对策,我想过,虽然木兰将军向唐国借粮被杨太真三推四拒,但若我沧海向她去借,十五万石并非不可能。”
诸葛宛陵面露微笑:“你是想让荆吴去给沧海还这十五万石粮食,然后你再从沧海境内调拨粮食押运长城?”
“不错。”提到这个计划,刘德脸上露出几分自信,“从荆吴运粮直接到长城当然不现实,先不说运送这十五万石需要多少人力畜力,光是这路途上的损耗,就已经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可如果说从沧海当地直接预先征集赋税粮食,再免除其后的赋税,最后用唐国运送来的粮食填充府库,这十五万石粮食的损耗就可以降到最低。”
“确实是个好办法。”诸葛宛陵温和地笑了起来,赞许道:“这个法子确实好,如此足以证明,曹孟选你做他的军师祭酒,没有看错人。”
刘德摇摇头,道:“国主的文韬武略丝毫不逊色于我,说首席谋士,其实不过是凡事与我多商量几句罢了。”
“是吗。能得到你的这般推崇,我倒是开始好奇这位沧海国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会有机会的。”刘德看着诸葛宛陵,道,“他也曾多次提起你的事情,一个能把四分五裂的吴国再次拼凑,捏成一个完整的荆吴的人,足以称得上当世英雄。”
“不敢当。”诸葛宛陵淡淡地摆了摆手。
两人对坐而谈,尽管只是短短的半个时辰的时间,但却已经把许多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刘德喝完了一壶酒,而诸葛宛陵则只喝了半碗茶,两人并肩缓缓地走了出去。
“谈得怎么样了?”高长恭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虽只是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衫,可仅仅只是这么闲散站着,他仍然是众人的焦点。
他没有梳起发髻,只是任由乌黑的长发随风轻轻飘荡,远远望来竟有几分出尘绝世的意味,然而不论他被世人美化成什么样,他那眉宇间的英武与脸庞线条的刚毅,从不至于让他显出半分女气。
这一路行来,路边的小姑娘们看着他的面庞,纷纷羞得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要用丝帕掩着脸,偷偷地用怀春的目光去看他,姑娘们若不是还存了一点点女孩子家的矜持,怕是一个二个都要变成尾随其行路的登徒子了。
当然,虽然高长恭这般引人注目,可谁也不会真的把这个男子往那万人之上的荆吴战神身上想,毕竟高长恭掌握荆吴军政大权,可以说是日理万机,怎会有闲时到这种贫贱之地来?
“高大将军一晚上驻守宫中,怎么现在不去休息,却有闲心来着偏僻之地?”
明知故问。
高长恭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德和自己差不多的一身素衣,笑道:“刘军师身怀沧海一国之重任,此刻不也是在这间小茶馆里喝酒?茶馆喝酒,军师果然好雅兴。”
刘德回了一个作揖礼,问道:“既然高大将军在此,想必昨晚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高长恭却是反问:“刘军师怎的如此有心,难不成身在沧海军师祭酒,倒是个闲差?”
刘德无奈地笑笑,心想高长恭看起来是个从来不肯吃一点亏的人。
闲差一说,自然是在表达:“我荆吴的内政,还轮不到你沧海军师祭酒来管。”
不过是言语上存了几分客气罢了。
“走了。”
“不送。”
刘德向诸葛宛陵告别,而后高长恭和诸葛宛陵一同转身离去。
乌发在转身之间轻轻飘散,高长恭那张温和又刚毅的侧脸,在刘德的眼前一闪而逝。
刘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两人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低声叹息道:“像他……”
他再看了一眼背影,再度叹道:“真像他。”
没人知道他说的那个“他”是谁,或许是一个故人,又或许就是他刚刚在茶馆内提到的那个“子云”……
不知怎的,刘德心里微微有些起伏,他脸上的笑意逐渐生出一点变化,如果说,之前的笑容看起来是属于一个谋士对待世事的那种云淡风轻的笑,那此刻,他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笑出了几分童稚和纯真。
他张口,用十分夸张的嘴型拖长了声音喊道:“咦……那不是……大……大大……大将军吗!是高长恭大将军啊!”
高长恭面色一变,微微转头,正好对上刘德喊完之后那玩味的眼神。
整条街的人似乎都因为这声呼唤陷入了凝滞,一时间,没人去追究到底是谁发出了这声呼喊,因为他们的眼睛在一番搜寻之后,全都落在了高长恭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庞上。
高长恭看着刘德耸了耸肩,悠然转身离去,哭笑不得地问诸葛宛陵道:“这就是沧海的军师祭酒,曹孟的首席谋士?就这点气度?只因为被我说了几句,就非得找回场子,敢问你这位老熟人今年贵庚?”
诸葛宛陵嘴角微翘,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带着一脸怀念的神情说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些年……我和他都变了许多。”
“骨子里倒是都没怎么变。”高长恭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盯着诸葛宛陵,似乎想用锐利的目光穿透他的灵魂。
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人群和那些怀春少女、小媳妇们灼热的目光,高长恭只感觉浑身发冷,咬了咬牙,他一下子将诸葛宛陵扛到了肩膀上,双腿在地面猛然一跺。
随后,荆吴第一战神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腾空飞起的大鸟一般,身形轻盈地落到了屋顶之上。
“大将军!真是大将军!”
“高长恭大将军!”
“大将军!”
“战神!”
屋檐下面一片欢腾,但高长恭当然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停下来,看着那些拥挤的人群推推搡搡,东倒西歪,他在房顶与房顶之间跑跳自如,如履平地。
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更远处的高楼阁宇之后。
“一晚上也没能审出什么。”
另一条街的转角处,高长恭轻轻把肩膀上的诸葛宛陵放了下来,看着诸葛宛陵那因为被他扛在肩膀上受了不少颠簸的脸色,有些歉意地笑笑,说道:“那几个放人进宫里来的小官看样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个刺客,真是个硬骨头,朱然亲自动手,人都晕过去了三四回,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诸葛宛陵理了理衣襟,摇头道:“既然敢入宫行刺,这点觉悟总该有。”
两人并肩往宫城边走,高长恭一边说道:“不过,从那两把匕首顺藤摸瓜,倒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来源是建邺城城东的一家铁匠铺,老板曾是鱼龙帮的一位堂主,年老伤病之后,就退了出来,现在在城东开了那间小铁匠铺。我们的人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先是毁堤淹田,然后九爷等人被杀,高长恭说这些事情都有鱼龙帮在参与。之前的那个瞎子已经在秦轲进宫的夜里逃出了建邺城,鱼龙帮帮主和一干帮众已经被他控制了起来。
高长恭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个白衣门客,不知道躲去哪里了,一直搜寻未果……”
诸葛宛陵仍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走着路。
“你觉得是哪一家要杀你?”高长恭问道。
诸葛宛陵换换开口道:“事情还没有定论,至少到现在为止,你只查到鱼龙帮,但鱼龙帮牵扯的部分太多,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说清的。”
“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能请来这样两位高段修行者做刺客,又能将宫中一切打点妥当,幕后主使总该是个士族中人,而且,地位必然不低。”高长恭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低声说道:“还有一件事情,那个被钉死在匾额上的刺客,有人上报说曾见到他跟在长城使团的队伍里……”
第一百零三章 逼婚
虽然高长恭说得隐晦,但诸葛宛陵怎么可能听不懂他话语里蕴含的意思?长城使团刚入荆吴,第一天在大殿之上就发生了那场蓄意已久的刺杀,而且这个刺杀的刺客,两位都来自北方,其中一人甚至还在长城使团中露过面。www.uu234.cc
他这话等同于就是推测长城使团与这一次刺杀有关联,甚至……就是这场刺杀的主使者。
“如果真的是长城,他们这么做又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高长恭仔细地回忆着大殿之上的每一个细节,诸葛宛陵在遇刺的时候,刘德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尽管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剑,但毕竟表明了他的一个态度。
而木兰……她身为长城大将军,实力还要强过刘德一头,她为什么没能抢在刘德前面?是故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难不成,木氏家族是想支持沧海?可若是如此,刘德又何必站出来保护你?”
“先不做诛心之论。”诸葛宛陵倒是没有高长恭那么多想法,但也或许只是“表面上”没有想法,走到一个街区的尽头,他摇摇头,道,“没有更多的线索,仅仅凭借这一点就判定长城的意图,还是太武断了一些。”
“也是。”高长恭看着诸葛宛陵那平静的眼神,不知道怎的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被他当成垃圾扔了出去。
“至少在我看来,长城那边虽然跟沧海之间关系不错,但木氏家族遵循了千年的铁律,从未介入这世间的纷争,木兰她……更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
诸葛宛陵笑了笑,道:“我倒是忘记了,你跟她早先是认识的吧?而且交清还不浅。”
高长恭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语明显有维护木兰的意思,方才提到她还未用敬语直呼其名,赶忙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呵……我,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想法。”
诸葛宛陵却难得用狭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问道:“那孙家小姐怎么办?”
高长恭瞪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近来父亲对他的“逼婚”已经到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地步,特别是孙家家主孙既安也对这桩联姻之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之后,他总觉得父亲现在每每投过来的眼神里似乎都燃烧起了熊熊的烈焰。
两个月前,父亲带着几个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的兄长们去他的军营里大闹过一场;上个月,父亲亲自入朝,旁敲侧击地示意小国主赶紧发一道赐婚的旨意;甚至五天前,他从军营里难得回一趟家,结果还没进门就看到父亲大人抱着一众祖宗的牌位,坐在门槛上眼神哀怨,导致他愣在大门外着实进退两难。
“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全家孩儿就你一人最让为父操心!功业,功业怎么了?当了将军就不成家了?孙家小姐不过是胖了一些,可产婆都说她将来必定好生养,加上孙家与我高家又世代交好,着实良配啊!”
他的父亲说到激动处,那张保养得极为不错的脸庞都稍显有些扭曲了。
高长恭只觉得婚姻大事在他这里,已经在往一个十分荒谬的方向发展下去了,如果说找一个女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那父亲又为何那般执着地要什么门当户对,看什么生辰八字?不如直接在府邸门前的告示板上贴个布告,招募一名腰细臀肥的妇人回家得了……
不过,这样一来不出半日,怕是前来应募的那些姑娘们便能立即踏平他整个高家府邸,甚至整条街道都不能幸免于难。
现在的高家老宅里,简直就是风声鹤唳,他就连喝杯茶,吃块糕点都得看老父亲的脸色,稍微发出点声响,这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一声咳嗽,一副快要病死了的样子。
但实际上大夫早早就看过,说这老爷子虽然早年有些旧伤,可毕竟当初也是能文能武,身体好过能挽弓射大雕,不过就是在他面前做做戏,博得一点儿子的同情罢了。
要不是大哥帮忙周旋着,只怕他这位荆吴战神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家中老父那没完没了的逼婚而投湖自尽。
而归根究底,有关孙家小姐联姻一事的始作俑者,还不是自己身侧的诸葛宛陵?
想到这里,他恨得牙痒痒,心想如果不是看诸葛宛陵的身子骨弱,真应该把这人抓起来打上三天三夜方才解气。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引来不少人侧目,但好歹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虽然高长恭那张脸仍然引来了不少目光,倒不至于让他再度落荒而逃。
“等刘德回去,沧海国会调拨三千匹战马赠送荆吴,看来即将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你父亲也没辙再去军营扰你了。”
“三千匹战马?”高长恭眼睛一亮,战马战阵练兵,这都是他一直关注的事情,然而战马一事居于头位,转瞬间,孙家小姐那“健硕”的身躯,便被他立刻抛诸脑后,他兴奋道:“是虎豹骑的战马吗?”
诸葛宛陵皱起眉头,望向他就好像在打量一个半大的孩子,失笑着反问道:“虎豹骑的战马怎可能送给我荆吴?”
高长恭摊手:“我只是问问罢了,即便真给了,荆吴也没有辽阔草原,更没有那样的水土去养那些彪悍的战马。”
望着已经离他们不远的王宫,他继续道:“不过这三千匹战马倒是可以解决青州鬼骑现下急缺马种的问题。产自荆吴本地的马匹毕竟低矮,虽能负重却难以作战,沧海集地利人和,善养马匹,即使是普通战马,配种出来的马崽子也足以装配一支精锐铁骑。”
两人一直走到宫门,门口的禁军校尉自然不可能不认识两人,顿时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了下去,两侧的军士也随他同跪,甲胄上的甲片在他们的动作中发出簌簌的声响,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诸葛宛陵和高长恭微微点头,缓缓走过几人身边,等到两人完全进了宫门,这些禁军军士才敢直起身来。禁军校尉远远地望着两人的并不魁梧的背影,心中如潮水般激荡。
正是这两人,撑起了如今偌大一个荆吴,能在这两人的麾下做事,哪怕某日战死又有什么?
而当他想到昨日的刺杀事件,眼神顿时犀利起来,禁军的职责就是拱卫王宫,而刺客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混了进来,这无疑是一种失职。
虽然那两位刺客修为深厚,又精通隐匿气息的法子,所以这事儿怪不得他,可他仍然感觉心中有愧,所以腰杆挺得更直了一些,右手摸上刀柄:“仔细点,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是一只苍蝇,你们也得给我射下来。如若出了半分差池,我就先杀了你们,然后自裁以谢丞相和大将军!”
昨晚被带走盘查的宦官和宫女们此刻已经回到了岗位上,但刺客一事仍然让他们噤若寒蝉,走起路都不敢多喘一口气。
宫内的巡逻比往日更加密集,每走几十步,就有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队伍顶着日头有序前进。
高长恭边走边问:“所以,这三千战马就是你跟刘德谈的事情?沧海向来把自己的马种当成命根子,走私一匹就是下狱的大罪,怎么这一次如此大方?”
诸葛宛陵轻声解释:“这是沧海国为了帮长城筹集粮草,才开出的价码。”
“早听说沧海的曹孟是个胸怀天下的人,这么看来,还真不是谣传。”高长恭啧啧道,思索片刻,又问,“你给了多少粮食?”
“十五万石。”
“不少。但还负担得起。”高长恭点了点头,他作为荆吴大将军,自然最明白粮饷的消耗。这十五万石粮食,足可以维持一支万人步军两年之用,即使是长城现今拥有步军十二万,骑军三万,这十五万石粮食也足以在下一次凶兽来袭之时派上巨大的用场。
他并不觉得给出这十五万石粮食有任何的不值,长城军队为天下百姓常年居于苦寒之地坚守千年,足以让他尊敬,既然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帮长城一把?
“不过之前刚刚调集了一批粮食去了灾区,现在府库并不充盈。”
“这当然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诸葛宛陵道。
“什……他娘的……什么?”高长恭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骂了出来:“你又想让我找我爹讨?”
诸葛宛陵理所应当地道:“谁都知道荆吴最有钱的不是国库,而是士族门阀,不找有钱人拿钱,难道我增收税赋不成?”
“要讨你去讨,关我什么事儿?”高长恭气急败坏地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正跟我爹闹着,你现在让我去求他,低声下气地说,‘爹,虽然孩儿不孝,不肯择日成婚以给您添一孙子,可孩儿仍然希望您帮我……’”
一想到那个场景,他脸上满是悲愤,闭着眼直摇头道:“合着你真当我不要脸面了?”
诸葛宛陵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孙小姐那边……交给我……如何?”
“成交!我这就去让我爹联系士族,十万石粮食包在我身上,不过剩下的,你去偷去抢……反正别找我。”
诸葛宛陵忍不住笑道:“我若是真偷,你以为你家的粮仓还能保得住?”
“……”高长恭怔怔地看着天空,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又有一些发痒了。
第一百零四章 杀人了……
接下来近一月时间,荆吴似乎完全陷入了平静。www.uu234.cc
本来,在百姓们的想象中,丞相遇刺这种事情必然会掀起一阵巨浪滔天般的风波,至少那法场之上若是没有落下几颗人头,这一页都不可能轻易地翻过去的。
可百姓们“翘首”等盼了许久,建邺城内唯一能称得上是大事件的,也不过就是盘踞于城东的鱼龙帮帮主因为走私和窝藏江湖逃犯,而被缉拿归案送进了大狱,这可着实令人失望。
难不成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建邺城内不知有多少百姓都仰望着苍穹,朝老天爷无声地发问道。
但是朝堂毕竟离他们太远,他们也不明白那端坐于万人之上的诸葛宛陵是如何能忍下这样一口气的,只是各自叹息着骂一骂那些衣着光鲜,却屁事都不管的廷尉们皆是一群无能之辈既然执掌刑狱,怎么就就连刺杀丞相的幕后主使都查不出来呢?
朝廷高官厚禄养着这群脓包又有何用?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骂,廷尉府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顶多也就是杖责了几位趁着夜色想在廷尉府门前泼黑狗血的“刁民”,又颁布了几条诸葛宛陵亲UU小说达的新律令,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于是,建邺城在时间的慢慢推移之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宁静,该卖草席的仍然卖着草席,该卖馄饨的仍然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该卖肉包子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卖着肉包子
说到肉包子,这几日卖包子的胖老板很是惊奇,因为在他的客人里时常会出现一名穿着太学堂衣服的俊朗学子,有时候他还不是一个人来,他的身旁时不时地会跟着一位身形魁梧却神情谦恭的同伴,或者是一个圆滚滚的看起来还有那么些许可爱的胖子……
酒楼茶馆里,也没有人再去谈论丞相遇刺的事情,更多都是那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唯一的笑谈就是那位早先有传言即将跟跟高大将军成婚的孙家大小姐最终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据说是因为高父在下棋的时候抓到了孙家老爷子偷子,两人为此撕破脸皮大吵了一架,自然也就没人再敢提起两家结亲的事儿了。
世家大族都觉得有些荒谬,平头百姓们却觉得这件事情理所应当,在他们看来,就算两位老爷子不吵架,这婚事还真能有结果不成?
许多姑娘家更是心中暗笑:孙家那胖如母猪的大小姐,每每出一趟门都能累死那群给她扛轿子的轿夫,这样的女人,能配得上咱们荆吴第一的美男子?
如果那样,只怕这些日日夜夜思慕着大将军的姑娘们得有一半都要投井自尽了罢。
不过有关高大将军的婚事,感兴趣的都是一些待嫁的小娘子或是闲来无事喜欢四处八卦的主妇们,一些有志之士还是更为关心大江下游的水灾情况。
听闻丞相派遣过去的监察使周公瑾周大人,正日夜不继地亲率人马巡查各处粮仓粥铺,兢兢业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于是现如今饿死人的状况已经鲜有发生了。
不过因为大江下游正逢雨季,水患因此有所反复,光是钱粮到位显然不足以对抗,周大人便一面赈灾,一面开始四处征集人手,提出“修堤吃粮”的政策,那原本毁坏溃败的堤坝也逐渐在众多官民的共同努力之下逐渐修复,甚至坚固程度还超过先前。
而之前最惹人注目的沧海和长城使团,当下也已经开始与朝廷细谈援粮事宜,沧海允诺的三千匹战马,也已经离开沧海一路南下。
虽说百姓们都觉得这十五万石粮食才换了三千匹战马实在有些奢侈,但后来官府明确地告知百姓这次援粮旨在助长城一臂之力而非交换马匹之后,百姓们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夸赞诸葛宛陵心怀天下百姓,是拥有真正大智慧的圣人。
甚至还有人笃定地宣扬开一种说法,认为只要诸葛宛陵能一直稳坐荆吴丞相的位置,迟早能一统这战乱纷争的天下。
秦轲听完了一上午的早课,捧着满怀的书简,缓缓地走过长廊,被屋檐切割成正方形的天空里,有已经初步长成的雏鸟在空中飞翔。
“阿轲。”从学堂里走出来的阿布追上了他,跟他并肩行走道,“午休之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茶馆里听演义?”
茶馆……这是秦轲、阿布、小千、大楼等寒门学子们最近常常到访的一处地方,当然,第二多则要属那间距离太学堂最近的包子铺了。
在正式成为太学堂一员之后,秦轲惊喜地发现作为太学堂的学子,每个月竟然还有五两银子的津贴,虽然这个数目对于建邺城这样繁华之地来说几乎算不上是一笔财富,但他住在太学堂,生活日常的开销基本不用他操心,这五两银子可以任由他随心支配,隔三差五吃顿肉包子对他来说再也不是一件奢侈的事儿了。
“今天讲些什么?”对于听演义,秦轲也无比兴致高昂,他只在小的时候听过师父给他讲的那些传记野史,从此他就喜欢上了这种听人说故事的感觉。
但说书先生毕竟专攻于此,语气上跟他师父始终清淡如一的感觉完全不同,该低沉的时候低沉,该激昂的时候激昂,当英雄拔剑而起的时候,众人仿佛能从他的言谈之中听出宛如万千战鼓敲响,千层巨浪激荡的声音;而当美人香消玉殒的时候,又能令人沉沦于一股悲戚惨痛的心境中,难以自拔。
当初在稻香村,他是没有机会听书的,如果真想听,他得翻过好几座大山,走上数十里路出到县城内,才能听上一段。
小县城里的说书先生大多是贫寒之身,一场书说下来只能是一人收个几文钱随缘意思意思,权当混口饭吃。
而建邺大都之繁华,那些口才上佳的说书先生甚至会被某些大戏院下重金聘请,能配备一整队的乐师在旁吹拉弹唱烘托气氛,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仿佛真是入了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些豪侠斗传里,人人手握百万雄兵,个个都能美人在怀,谈笑间便能让劲敌俯首称臣,灰飞烟灭。
能听这样一场说书的客人,多数是建邺城里有点家底的人物,光是一张戏票的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得起的,秦轲和阿布等人当然算是普通人家,但作为太学堂的子弟他们却能享受到不少优待,比如这样昂贵的票,他们也可以不用买,甚至坐下来之后老板还会专门差人送上一盘胡豆或者花生。
“是说长恭大哥当年带领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的那一段,荆吴人最喜欢听这个。”阿布笑着说道。
“嗯嗯!”秦轲点了点头,跟着一起加快了脚步。
来到荆吴之后,他听了不少当年荆吴力抗唐国大军的故事,因此对于高长恭当年如何带领八千骑兵横扫于唐国境内的那段往事,自然是兴趣浓厚。
然而当他和阿布走上大街,离那戏院还有好一段路的时候,两人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杀人了!杀人了!”
一群小老百姓互相推搡着地往一个地方聚拢了过去。
第一百零五章 人头落地(二更)
的确是杀人了。www.uu234.cc
当秦轲、阿布、小千等人赶到菜市口时,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无数百姓交头接耳,神情都是紧张又兴奋。
刑场设立在此处,后面不过数里,就是荆吴建邺城的王宫,洪武门正大大地敞开着,宫墙朱红,屋檐森严,带着肃穆与威严,禁军手上的兵器纹丝不动。
“高若就……身为河内县太仓令,私贪墨粮食三千石,证据确凿;林默深……河内县县丞,涉足毁堤淹田一案,证据确凿……”
尽管事情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提起,但这种沉默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百姓得到了满足。
这一次廷尉府发出告示,当众处决毁堤淹田的涉案官员,百姓们原本其实一直挤压在心里的情绪顿时在一瞬间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一般爆发了出来。
“我就说,诸葛丞相在上,荆吴不可能任由这些小人肆意妄为,你看看,贪那么多粮食有什么用?就算换成了金银细软,还不是带不进棺材里?”
“哼,还带进棺材?这一下下去,就连全尸都没有了,说什么棺材?这些硕鼠也配入土为安?”
“就是。难怪廷尉这些天一直没个动静,感情是在暗中查案呐!”
于是这一个月来被百姓们骂得险些真地“狗血淋门”的廷尉,顿时在他们嘴里变成一朵娇艳美丽的花儿。尽管百姓们大多并不通文学,但嘴上的夸赞之词倒是如滔滔江河一般延绵不休。
秦轲等人有些艰难地挤开人群,终于在因为被推推搡搡的人群的愤怒之中到了前排,正赶上廷尉府的官员轻轻一挥。
“以上官员,按照国法,一律斩首!”
轻薄的竹片划破天际,而后重重落下,就在它撞击在地面反弹回来的那一刻,身形壮硕的刽子手持着巨斧猛然下劈。
铁器与血肉亲密接触时,骨骼和肌腱在一瞬间被沉重而又锋利的斧刃所斩断,头发被鲜血沾染在一块的头颅这般从台子上落了下来。
刑台上一共有四十名官员,在这一瞬间全部掉了脑袋。
“好!”百姓们哄然发出一声叫好声,有苍老的老妪则开始念起了往生咒。
“好!杀得好!”太学堂的寒门士子同样情绪激动,而其中,就数小千喊得最响。
秦轲面色有些难看,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死有余辜,但当这些人的头颅真正地在他眼前飞滚下来的时候,他内心还是有些冲击。
他当然是记得这些名字的,因为这些名字曾经让他头疼了好些天,让他不断地在梦境里重复九爷的鲜血。
这些人……都是名单上的人。当时他把名单交给诸葛宛陵,诸葛宛陵并没有看这个名单。然而今天,这些人头却一个个落了地,他想起自己在宫中说得那一句理所应当的“全都杀”,但如今在眼前成为现实之后,他甚至怀疑这些人的死,是不是自己的错。
“阿轲,怎么了?”阿布感觉到了秦轲的不对劲,小声问道。
秦轲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阿布看了看,顿时明白了阿轲的不舒服来自何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秦轲入宫交给了诸葛宛陵那样一份名单,但他觉得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错,这些官员如若不死,不知道会害死多少百姓,光是那毁堤淹田,就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没事的。都是一些恶人。”阿布安慰道,“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那份名单,先生迟早也是要处理的,这一次……大概是时机到了?”
大概是诸葛宛陵在遇刺之后心中也已经震怒,才真正地重视起这群官员的问题吧?
秦轲摇了摇头,脸色仍然难看,但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无来由的负罪感毫无道理,只不过看着这么多人在斧头下身首分离,就有些不愿意再看,拉了拉阿布的衣袖,缓缓地离群而去。
建邺城里一次性斩首四十名犯案官员,虽然未必绝后,但在荆吴见过以来,可畏空前。百姓们怀揣着“乾坤清明”的想望,回到家,首要的任务就是跟自己的妻子眉飞色舞地谈论那官员的头颅被狗啃噬的场景。
有一些百姓甚至本身就来源于受灾区,家破人亡之后流亡到建邺城活得就像是一条野鬼,而当今天一幕发生之后,双手颤抖着着在门口结草为香,痛哭流涕。尽管他们的亲人已经不可能再还阳相见,但知道人间仍有公理在,他们心中又多了几分活着的信心。
整个建邺城都在赞颂廷尉,赞颂朝廷,赞颂小国主……最重要的是,赞颂诸葛宛陵。
与之相反的则是整个荆吴的官场,所有官员的背部都佝偻了几分,走路之间竟然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似乎生怕招来杀身之祸,可谓是人人自危。
秦轲听完了说书先生说的第一章节,今日,因为这场大快人心的杀戮,茶馆也顺势改了今日的内容,变为说当年诸葛宛陵舌战士族群儒,最终建立荆吴这不世功业的故事。
只不过这世上鲜有人知道诸葛宛陵当年到底是如何说服士族们重新凝聚在一起,助他建立荆吴,所以这些演义实际上都是好事之人和酸腐文人联合编纂而成,实际推敲,还是少了几分味道。
然而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完。
就在第二天,廷尉府再度贴出了告示。
无数的百姓再度聚拢到法场,第二批贪官,近五十名穿着囚服的入狱官员列队而来,颤颤巍巍地在刽子手的身前踩着那象征着死亡的台阶向上踉踉跄跄,台下百姓们更加激动,有人大喊:“杀了那个贪官!”
提前被准备好了的臭鸡蛋和烂菜叶,顿时从百姓群体之中飞了出去,只不过这准头并不怎样,大多数都扔在了那体形健硕的刽子手身上。
不过还是有一个倒霉官员,头还没挨到断头台上,就被百姓扔出的石块硬生生给砸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廷尉府检查之后,发现此人已经没了气息,却还是按照形式,把他摆在了断头台上,斧子一落,尸体也跟着一分为二,倒是让许多百姓咒骂说便宜了他没遭太多罪。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每日早晨,廷尉府都会在布告栏重新张贴上一份新的布告,涉案官员越来越广,到了后面,甚至就连许多平时百姓甚至难以见上一面的中央官员也走上了刑台丢了性命,就算廷尉府的小吏怎么冲洗,那刑台上的鲜血也已经渗入木料当中。
血腥味越来越浓,一天之内死去的官员最多可达上百人,加上那些被充军边境者,六天之内,至少有上千名的官员在这一次“毁堤淹田”案中被牵连……
当杀戮变成了一种见怪不怪的事情,所有人也从一开始的狂热兴奋,到了后面的胆战心惊。
百姓们已经不再敢轻易地路过刑台,甚至许多人声称那处在半夜时常发出凄厉的惨叫,孩子们也不敢轻易地在晚上哭闹,因为那是“会引来刑台那些孤魂厉鬼索命”的事情。
但廷尉仍然面色不改,只不过换下了一批因为清理尸首而疲惫不堪的官吏,依然每日宣读官员罪名,而后……又是一轮新的杀戮。
“你说,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木兰看着刑台,这些天已经没有多少百姓来看杀人,所以整个刑台周围显得十分稀疏,她可以清楚明白地看见那些头颅在地上滚动,而她面色平静,对于生死,她早已经习惯。
刘德站在她的身侧,负手于后,腰间古剑森然,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满是忧虑,许久,他摇了摇头,道:“这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