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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南丶     神启者说txt下载     神启者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九十章 街垒

    “杀!杀!杀!”

    火的光芒像是在黑夜里拉开一张巨大的帷幕,街道两侧的鲜血宛如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雨。

    随着两队人马在咆哮与怒吼之中碰撞,在阵列前方黄曜手掌一紧之间已经感觉到手中的长矛入了一人的胸膛。

    而后,他再度发力,矛尖穿透了硬革甲胄,把马上的骑手直接拖下了马背直到抽搐死去。

    当然,战场上大多数兵士都不会修行自然也很难如他这样以暴烈攻势直接杀人,但狭小的街道并非是骑兵所能肆意驰骋的场地,长枪长矛在这种时候的威力却能倍增。

    因此虽然留守建邺的军队并非百战之师,但在接壤之后,依旧能和汹汹而来的青州鬼骑战了个旗鼓相当。

    甚至,步军坚固的阵形一度使得战马在恐惧之中扬起前蹄,掀翻背上的骑手。

    一轮混战之中,黄曜被尘土鲜血迷了眼睛,却依旧冷静地判断着局势。

    己方并非训练有素青州鬼骑的敌手,便立刻招呼着扔下铁蒺藜后,他转身带着人马向后撤入了街头巷尾之中。

    街道上,各式家具和守城用的滚木、石块一起堆砌成了高高的街垒,黄曜一只手扒在桌脚,望见骑兵并未追击,嘿笑了一声,拖着疲惫的身体在亲卫的拉扯上爬了上去。

    “娘的,骑着一群马就以为能在城里横行无忌了?这些青州鬼骑的脑子里该不是都进了水?”夜里的风有些凉,黄曜骂骂咧咧地说道。

    脏兮兮的手揉了揉眼睛,那模糊的视界清晰了一些,他伸手抢过一旁亲卫老卒的烟斗,调皮且无赖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虽说他以前是个公子哥儿,但戍边久了哪怕不说五毒俱全,抽烟赌钱也都不在话下。

    仅仅是深吸一口气,黄曜就感觉到一股辛辣刺激的味道深入胸膛,令人头皮发麻又精神一震,好一会儿才满足地叹息吐出。

    老卒名叫庭鹿,被夺了烟斗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个看上去眉清目朗实出身也是名门贵胄,却比任何军中老油条还要流氓的青年将领。

    他抱怨道:“头儿,这是最后一袋,我都不舍得这么大口。”

    黄曜听罢,大笑着一脚踹在庭鹿的腰上,道:“去你的,不就是一袋叶子,你还真当宝贝了。到时候还你十袋子,抽死你。”

    话是这么说,黄曜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一袋子能让人放松紧绷精神的烟叶贵比黄金,所以恋恋不舍地抽了几口之后扔了回去,倒惹得后者一阵手忙脚乱。

    等到把自家宝贝给藏好,庭鹿又爬上了街垒,远远眺望着青州鬼骑正在不断聚集,有些咋舌道:“头儿,不是说他们打不过咱,咋还不退呢?”

    这一句话就让黄曜噗噗地喷出了唾沫,随后一巴掌拍在庭鹿的头盔上,震得他两眼一黑。

    “你是不是傻,小爷我吹吹牛你也当真!”黄曜破口大骂道,“人家是青州鬼骑,天下能与之对敌的军队也就那么几支,你以为凭咱们这些杂牌打上几架能把人家打退咯?那你也别叫我黄曜了,叫我战神行不?”

    庭鹿正了正自己的头盔,嘿嘿地笑着:“那咱不是不懂嘛。”

    “你呀,一辈子只配做个卒。”黄曜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心里很清楚,虽然自己手下的军队并非话里贬低的杂牌,但与青州鬼骑依旧不是一个层次。

    真要算起来,这几轮攻守青州鬼骑并未遭受什么重创,反而是己方已经在今夜这一连串打击之下有些恐慌,真长时间拖下去,不用打就先溃了。

    “现在想想我宁愿去守那些怪物。”黄曜心里开始为阿布担心起来,但很快他眼前就一亮,因为他发现远处一处瞭望塔上亮起了耀眼的火光,像是攘攘升起的明星。

    “胜了!胜了!”黄曜哈哈大笑起来,原先的阴霾一扫而空,拍着手恨不得飞将起来。

    这是他和阿布约定好的信号,如果阿布能挡住那些活尸,便会在那座瞭望塔上向他告知,这样说来,城中尚未完全丧失希望?

    “再收拢收拢人手,或许能拉起一支三万的队伍,再和阿布汇合……”黄曜盘算着,远处街道上的青州鬼骑又再度有了变化。

    只见这些威震天下的骑兵们,开始抛弃他们的战马,一个接一个地下马结阵,不断地向着街垒开始进发!

    “弓箭手准备!”黄曜心中一紧,立刻就开始呼喝起来,但青州鬼骑的弩箭却是一等一的战争利器,嗖嗖的声音相互来往,反而是己方这边被射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不过黄曜很清楚青州鬼骑的弩机装填速度缓慢,不可能一直这么射下去,于是耐心地等到弩机声音消失,再度让弓箭手对青州鬼骑进行反击,几声呼痛声音同样也在青州鬼骑的阵列之中响了起来。

    “艹,全都是王八壳子,射也射不进去。”

    黄曜看得分明,青州鬼骑身上的牛皮甲胄十分坚硬,能隔绝许多伤害,不少箭枝直接卡死在那些甲片的间隙之中,毫无杀伤力。

    黄曜亲眼看见几个呼痛的人并未死去,反而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再度握住了兵器,向前稳步而来!

    这大概是黄曜平生第一次抱怨荆吴的甲胄工艺如此精良,虽然他的这种抱怨毫无道理,毕竟在之前己方也从未想过会与鬼骑成了敌人,自然也不会对此有所防范。

    “这座街垒的位置太靠前了,准备后撤。”压低了脑袋,黄曜听见头顶上嗖地穿过一支弩箭,心里微微一寒,又有些奇怪敌人的攻势突然变得如此坚决。

    他挥挥手对着身旁的几名下属示意,而这些他细心挑选的下属也十分精干,在他们的呼喝声中,几百人的队伍迅速在分配之下逐渐变成两队,分别负责断后和接应。

    才刚刚进了后方的街垒,孙毅气喘吁吁地已经赶到了,这位出身世家的文官依旧是一副文士打扮,但上身紧紧裹了一身甲胄,衣服上、刀上全都是粘稠的鲜血,显然在战场上也没少杀敌。

    他看见黄曜,脚步刚停也不等顺口气,立刻就对着黄曜道:“南城边上那些郡兵不再往前攻了,转了个方向四处劫掠百姓,我得需要两千……不,一千人。”

    黄曜一听就不乐意了,骂骂咧咧地道:“我的娘,我哪儿有那么多人手,我倒想再来个一万人帮我守着这片地盘,青州鬼骑就在那边,不一会儿功夫就到!”

    “妈的,这帮混账丘八,不敢调头回去打青州鬼骑,也不敢正面跟咱们拼一拼枪锋,就只敢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荆吴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群王八犊子。”

    不过这句话刚说完,黄曜就发现孙毅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对劲,知道这些郡兵本就是这位大人征召而来,打了个哈哈笑道:“孙大人,我不是说你,别往心里去啊。”

    孙毅摇了摇头,道:“没事,此事全是我犯的错,若非我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带兵来援,也不至于把白白给了高长恭一股助力。”

    黄曜拍了拍孙毅的肩膀,倒是也不在乎自己作为小辈这么干有些不合规矩,沉思片刻道:“我给你腾个一千人,但都不太能打。”

    孙毅明白了黄曜的意思,应了一声:“我尽量虚张声势,那些郡兵现在已经吓破了胆,或许我出面还能再把他们拉拢过来……”

    “那就再给你一千!”黄曜咬了咬牙。

    他知道孙毅有这样的本事,如果真能把那些郡兵拉来,就算不堪上阵,只要能在后方放冷箭就行,反正建邺城的武库里多得是弓箭,多一人多一份力量。

    只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多加的一千,已经是他的极限。

    一旦他这边失守,青州鬼骑不需一刻钟的时间就可以直到王宫墙之下,这样的罪过,足以让一些性情刚烈的将领自刎。

    “多谢。”孙毅重重点了点头,带队出发前还对着黄曜深深一揖,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后辈,而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上官。

    “小爷可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人。”黄曜耸了耸肩膀,这辈子他好事做了不少坏事也做了不少,要说最为精准的,还是当初黄汉升对他的评价:“一介纨绔子弟而已”。

    不过今日,纨绔子弟也想着能做一番事业不是?黄曜转过头,已经能看见街头出现的军队,一声令下,身后的抛石机洒落一片星辰……

第七百九十一章 哗变

    偌大一个建邺城如今已经不复往日的宁静祥和,处处都是战火与厮杀。
    青州鬼骑即便是离开了战马,依旧是那样的强大,甚至因为他们对于荆吴军队的熟悉程度,使得他们就如同在街巷之中横冲直撞的猛虎,难以阻挡。
    与边关的军镇相比,建邺城实在太大了,几万人洒落在各处也就像是豆子撒入海中一般,很难翻起太大的波澜。
    无数的街道巷子河道构建成了这座富有的城市,而这每一条代表着商业繁荣的道路,此时都成为了敌军可以轻易驰骋的通道。。
    只不过另青州鬼骑们感到惊讶的是,今夜他们所遇到的荆吴步军尽管实力并不强大,战斗意志却格外坚强。
    青州鬼骑亲卫营统领黎柱低低地发出一声低喝,手掌中的长枪如同一条毒龙,轻而易举地穿透牛皮甲胄,深入了一名守军的血肉,噗地一声,这名守军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吐出一口鲜血便软倒在了地上。
    但黎柱看得分明,这名死去的守军虽然已经开始抽搐,但一只手仍然试图在地上寻找自己的兵器,就好像想要再度起身和自己拼杀。
    黎柱犹豫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手中长枪一抖,枪尖从这句鲜活的**上钻出,有一滴血穿过头盔,直接溅在他的脸上。
    滚烫的,就如同火焰一般。
    紧接着,整个防线亮起一片火光,破碎的瓦罐在这一刻流淌出了深黑色的火油,那名已经沾染上火焰的守军疼痛地翻滚着,嘴里却发出刺耳的大笑。
    “死!给老子死!哈哈哈……”
    三名青州鬼骑躲闪不及,身体已经直接被火焰所吞没,若非黎柱手快直接扯过一人向后,恐怕这片火海之中又会再多一缕亡魂。
    即便是在面对强敌依旧顽固抵抗,有些防线拼尽了一兵一卒,还要用火油一把火点燃,只是为了徒劳般地拖延一刻钟时间。
    面对着这样的战况,黎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这些守军为什么要这般拼尽全力。
    换做是自己,当身后就是自己瑟瑟发抖的家人时,恐怕他也会奋不顾身地拿起武器,用性命发出最后一次冲锋。
    可为什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本该守护建邺的青州鬼骑,如今戴上面具却成为了毁灭这座城市的恶鬼,他的家人呢?他的那……年仅十二尚且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的女儿呢?
    “老子不干了!”正当这时候,青州鬼骑队列之中传出失控的怒吼。
    黎柱甚至不用转过头去,就已经知道是跟随自己多年的的一名下属正在对自己的袍泽兄弟正在大声抱怨,同时咣当扔下手中的长枪,震得众人微微一颤。
    “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啊?明明有外敌不去打,却在这当着我荆吴的百姓杀人放火!”
    可以想象出那张恶鬼面具后面,是怎样一张愤怒却又屈辱的脸。
    说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
    如果说青州鬼骑曾是荆吴的守护神,那么这位守护神的背后,所支撑他的力量必然是一个个青州鬼骑们坚定的意志与救国救民的高尚情操。
    八千铁骑,纵横沙场,马革裹尸而还。
    可如今这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因此所有青州鬼骑在奋战之余,都能感觉到十分的羞耻,就好像那金铁铸造的恶鬼面具也蒙上了灰尘。
    那名青州鬼骑仰天大吼:“大将军这是要做荆吴的千古罪人!”
    “徐阴,你放肆!”提到高长恭,黎柱再无法任由其肆意发泄,一只手握紧了长枪向前沉重地喝止,同时不断地拨开两侧的青州鬼骑,一路走到徐阴的面前,阴沉地骂道,“注意你的身份,你是大将军的亲卫,大将军于你有知遇之恩,怎可在这里公然毁谤?”
    “知遇之恩?”徐阴似乎是听见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随后指着那些被火焰焚烧的民房和其中零星传出的百姓呼救声,“黎柱!你不要忘了,大将军是对我们有知遇之恩,可却是荆吴的百姓养着我们这支精锐!你手里那杆杀人的枪,就是出自他们的手!而现在,正是我们往日里看不起的那些杂牌军,反倒是在保护我们的衣食父母,你的荣耀呢?你的气节呢?别跟我说你劝不了大将军,你若是真的忠心,就该死谏而不是在这里为虎作伥!”
    “你……”黎柱微微一窒,不知怎的,在这一刻他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另外一张脸庞,同样慷慨激昂,充满正气与荣耀感。
    张明琦。
    那个人死去已经有不少时日,想来他的尸身就在建邺的城外,若人死后真的有灵,那么他的魂魄,是否依旧在静静注视着今夜的一切?
    他会如何评价?是深恶痛绝并发出激烈的怒骂,还是叹息一声,感慨青州鬼骑的气节不再?
    钉了马掌的马蹄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孙青的身影从街道的另外一头快速接近,烈烈作响的披风上,一身甲胄衬得他身材越发挺拔。
    他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仅仅只是靠近,就已经让人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染血的长枪缠着铁丝,上面挂着的显然是人的内脏组织。
    黎柱戎马多年,当然不会被孙青来势汹汹的样子吓到,只是皱起眉猜测孙青带来了怎样的消息。
    “大将军有令,限黎将军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这座关隘,扫清前方道路。”
    战马几乎不偏不倚地停在黎柱一丈的距离,从疾奔到停止,几乎就在一眨眼之中完成,令人不得不惊叹他的马术之高超。
    似乎从出生开始,这位孙家的青年才俊就没有一件事情做不好。
    三岁能吟诗,五岁能写长文,七岁已经琴棋书画四项精通,等到十岁,他就已经开始学习军务,不过三年时间,在军演上便睥睨年轻一辈。
    今年他不过二十二岁,修为已经登至小宗师顶峰,人人都说他是荆吴的下一个高长恭。
    但黎柱却一直讨厌他身上的那股对一切都十分冷淡甚至漠不关心的味道。
    孙青说完了自己的军令,目光环视了一下周围,语气带着几分嘲弄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黎柱眉头一挑还没开口,徐阴先一步开始了发难:“不,孙将军来得正是时候,建邺城内建筑林立,青州鬼骑是骑兵,并不善攻城巷战以至于久攻不下,还请孙将军留下临阵指挥,也免得弟兄们白白流血。”
    “徐阴,你胡说些什么?”黎柱面色一变,知道徐阴这哪里是什么让孙青留下指挥?分明就是想要扣押孙青,抓住这个孙家最为重要的年轻一代,以此来威胁那些孙家成员倒戈。
    在这样的局势下,此行径几近哗变了。
    而且,黎柱已经十分敏锐地注意到,有数名青州鬼骑已经悄然地从各个方向围住了孙青等人,手中长枪轻抬,只等着一声令下。
    “是么?可这事儿是黎将军的本职,我越俎代庖岂非是冒犯了黎将军?”
    孙青也看出了徐阴的敌意,更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的杀机。
    但他并未感到畏惧,反而嘴角一抹冷笑十分刺眼:“若我拒绝,又当如何?”

第七百九十二章 枯槁

    眼看剑拔弩张之势,黎柱同样也感到了紧张,低声道:“徐阴!不要做傻事!”
    然而徐阴的早已经做了决定,昂然挺胸一声大喝道:“动手!”
    青州鬼骑在高长恭的调教下训练有素,在这种自发的行动之中依旧是那般整齐。
    徐阴一声令下后,六名青州鬼骑几乎同时出手,长枪如离弦之箭脱手而出,近乎不讲道理地直接射中了两名随孙青而来的青州鬼骑和一名孙家护卫!
    这是投枪术,若要究其源起,还是年少时的高长恭从投矛手身上找到的灵感,又在后来传授给了青州鬼骑,以便于在一些必要的时候用出。
    这一记突袭的速度太快太刁钻,因此那被射中的人只是一声闷哼之中,就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而那六名青州鬼骑依旧没有停下动作,一只手从腰间拔出腰刀,从六个方向猛地向着孙青的战马劈了出去!
    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在刀锋下高高地人立而起,在马背上的孙青却依旧没有任何慌乱,一只手猛然牵动缰绳,那匹健硕的战马竟然直接踩中了一人的刀锋,随后又生生踩中了青州鬼骑的头盔。
    那名显然有着气血修为的青州鬼骑在这样巨大的力量之下一头栽在了结实地板上,而后他单臂一阵,一道如月的弧光骤然闪烁!
    “手下留情!”黎柱瞳孔猛缩,张口大呼,声音却被那杆长枪席卷的风扭曲了,他只看见在那道弧光之下,五名青州鬼骑宛如被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落去。
    “喝!”马蹄落地踩中尸骨,孙青冷厉的目光伴随着枪尖的锋芒直接推向前方!
    那是最后出手的徐阴,他高高地跃起,手中的长枪宛若长龙,小宗师境界的气血在这一枪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孙青的枪却后发而先至,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中,两杆枪的枪尖在凄厉的风中激烈地接触,迸溅出火焰与铁屑。
    一个呼吸时间,风声停歇。
    徐阴瞪大了眼睛,感觉胸口有一股钝重的疼痛,一股湿滑的液体不断地向外流淌,力量和他那坠落的断枪一样颓然离开他的身体。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似乎根本不明白为何同为小宗师高手,孙青的枪会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刚猛,在撞断了他的枪尖后,又势如破竹般穿刺而来。
    但他很快便视线模糊,随着眼白翻出,满心的遗憾与怅然都跟着生命一同消散了。
    这样一幅画面,在所有青州鬼骑面前都像是定格了一般,明明只是一瞬,却如同经过了百年。
    孙青一震长枪,徐阴的尸首砰然跌落地面,灰尘四起,响起无数惊呼。
    “黎将军……能征善战,只可惜御下似乎有些不严,我不得已出手,在这里说一声对不住了。”
    虽然说的是对不住,但孙青立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枪尖上的血迹未干,脸上的神情冷漠,不但感觉不到一点歉意,反而让人望而生畏。
    在场和另外几名和徐**系不错的青州鬼骑脸上都显出愤慨,甚至摩肩擦掌,颇有几分前仆后继的意味。
    “放肆!都退下!”黎柱到底是气血深厚,一声怒喝如同炸雷,直接压住了那几人前进的脚步。
    “黎柱接令。”深吸一口气后,黎柱双手抱拳,对着孙青重重地一礼。
    孙青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管那几名跟着他一起到来的青州鬼骑和孙氏亲族尸首仍旧在地上无人料理,催动战马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
    黎柱注视许久,听着身后青州鬼骑们不满地叫嚷,不知道在思考一些什么。
    另一边的秦轲缓缓地撩开帘子,终于从黑暗之中看见点点灯光,宛若天上的星辰一般排列。
    青铜的灯座中清澈的灯油明明是静止的,却又给人一种水波荡漾的感觉,带着某种梦幻般的活力。
    “所以,这些天你就一直躲在这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不知道你读的是哪本圣贤书?”
    秦轲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冲。
    从高家的宅子出来之后,他一直满脑子胡思乱想。
    一方面他觉得那妖媚女子所说的话语只是用来引起他迟疑的权宜之计,但一方面他又觉得女子说得言之凿凿,没有半点作伪的样子。
    而如果那女子所说的是真话,那么证明这些年师父一直在欺骗他,他脑子里的那些记忆到底是从何而来?是否自己的过往根本就是一场虚假的戏?
    一旦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浑身冰冷,握着菩萨剑剑柄的手也越发用力。
    “小心灯火,避开些走,不要让他们熄灭了。”
    诸葛宛陵倒是依旧那副平和的样子,只是灯火下他的神情也有几分憔悴,看上去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如何美好。
    秦轲不明白诸葛宛陵为何执着于这些灯火,但也感觉到话语中的分量。
    他小心地提起衣角,靠着边一路走到那座披着轻纱的床前,立刻吃了一惊,捂着嘴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从前的洛凤雏,孤傲清冷,是能一飞冲天,震慑四野圣鸟,如今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竟已然成了一只坠入尘土的凡鸟,而且还是十分狼狈的凡鸟。
    散落在床铺上及腰的头发毫无光泽,缕缕白色穿插其间,露出在外的手已经犹如一根枯柴,血管一根根嶙峋在皮肤表面,秦轲站得很近,却几乎感受不到她心脏的跳动,即便她修行精神,有时会故意藏起心跳呼吸掩藏行踪,可也不至于像这般死气沉沉。
    明明只一段时间不见,秦轲觉得她整个身躯都好似缩小了一圈,蜷缩在棉被中简直是一副弱不禁风、濒死的样子。
    终于,秦轲感应到了一些散漫的呼吸声,再去看床上那人时不时皱起的眉头,想到她或许因为什么受了伤,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折磨……
    “唐国王宫的那座浑天仪,它是王族神启者才可使用的宝物,可以说这世上除了几件神器,没有比它更强大的东西。”诸葛宛陵凝望着洛凤雏,向来少有情绪的他眼里满是忧伤。
    “张言灵……他用了一些我不知道的法子……启动了浑天仪。”
    “这种对于常人不会有损伤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却几近致命,因为她的这个身子……几乎是用完全纯粹的天地元气组成的。”
    “这些元气虽然凝聚起来十分强大,可只要被不洁的怨气侵蚀,就会失去原本的纯粹,严重时甚至会开始排斥和崩溃。”
    有关于这些,秦轲并不能完全听懂,但修习先天风术的他到底还是能找到其中一些脉络,微微点了点头。
    自然,他也明白了诸葛宛陵不是非要在这种地方居住,而是洛凤雏已经无法再继续在外面行走。
    她现在虚弱得就像是一缕飞絮,又像是一根接近燃尽的蜡烛,轻轻一吹,都会消逝。
    “有什么法子能治好她?”尽管被挟持了那么长时间,秦轲倒也没有过多怨恨洛凤雏,反而开始关心起她的身体来。
    “除非把她送回那个地方,极北之地,世界的尽头。”诸葛宛陵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可是……”

第七百九十三章 火种

    “极北之地?”秦轲瞪大了眼睛,“那不是长城之外的……”
    他本想说是鬼地方,但这样一来,木兰也给他套进去一块儿轻视了,于是话语戛然而止。
    “天下中,唯有那一处才能塑造她如今的身躯,但此去万里之遥,路上的颠簸,还有时间……来不及的。”诸葛宛陵又在说一些秦轲听不懂的话,但有一件事情秦轲明白了。
    洛凤雏,时日已经不多。
    秦轲眼神空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世事变化得太快,令人应接不暇。
    原本还宁静繁荣的建邺城,转眼就成为了两军对垒的战场。
    而前些日子还化身鸾凤光耀不可逼视的女圣人,现在却已经只是一具躺在床榻上等死的活死人。
    就连自己,也似乎一下子从身世清白的乡间少年,变成了个被虚构出来的,无父无母的,连过往都分不清真假的野孩子。
    一旦想起此事,秦轲心里那片阴霾就又重了几分,深呼吸之后,他不再看洛凤雏,而是把那根“钥匙”交给了诸葛宛陵。
    “高澄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这东西能让你守住建邺。”秦轲不是很清楚这东西的功效,但从那女人和高澄对这东西的重视程度看,这必然是什么大杀器。
    诸葛宛陵微微有些惊讶,但当他触摸那块冰凉的铁块的时候,终于钦佩地道:“原来如此。”
    “什么意思?”秦轲问。
    “随我来。”诸葛宛陵迈开脚步,墙上的影子也在灯光之中变得越来越长,高大宛若巨人。
    墙上有一处机关,诸葛宛陵只是一扣,墙体就整个缩了下去,敞开一条黑暗的过道。
    这条过道很狭隘,虽然秦轲并不感觉到畏惧,却也有些担心诸葛宛陵会从阶梯上一头栽倒然后扑通扑通滚落下去。
    不过诸葛宛陵走得很稳,似乎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走过这条向下的暗道,于是两人一路环绕着走下去,清脆的脚步声不断回响。
    “这是一把钥匙,但同样是火种。”诸葛宛陵称赞道,“建邺城的大阵虽然强大,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强大,仿佛一头吃人的猛兽,非刚硬坚固之牢笼,不能压服它的暴戾性情。”
    百步之后,秦轲眼前豁然开朗,眼见面前一个庞大的空间,火烛通明,不但地板上绘制着繁复的纹路,就连墙上、天花板上尽皆都写满了那种艰涩难懂的文字——和他在浑天仪上看到的似乎同宗同源。
    而最让秦轲惊讶的是,他在这里看见一个架子上,正摆着一个最让他熟悉的物事。
    逆鳞。
    小黑从他的衣领中钻了出来,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如同月牙形状的逆鳞,似乎是感应到它的到来,那片逆鳞也变得鲜活起来。
    它从“沉睡”中醒来了,仿佛一位王者正在归来,黑色的光滑不断地闪烁,轰然撞击在那盛放的玉盒上,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呼啸,仿佛下一刻就会冲破樊笼。
    但大阵上的符文同样同样亮起,无形之中像是生出一层障壁,秦轲眼见着逆鳞就在眼前,心中却感觉自己和逆鳞之中隔绝了千山万水,那股蕴含着暴戾的气息也就此消失殆尽。
    大阵是凶猛的野兽,而逆鳞又何尝不是?但也只有这样的樊笼,才能压服它身上的煞气。
    逆鳞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小黑依旧执着地盯着。
    秦轲伸出手,在小黑有些不满的抗议之中把它收进了怀中。
    诸葛宛陵笑了笑,道:“放心,在此处,它做不了什么,除非你还能再度化身黑龙。”
    那段经历实在有些不堪回首,疼痛和过往交织,秦轲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便还能做到,我也不想。”
    诸葛宛陵并不意外,望向大阵继续说道:“张言灵想要破开大阵,是三路齐进,第一路是大军攻城,若能直接毁掉大阵的根基,那么像是抽干这头猛兽的血液,自然就会崩溃瓦解。”
    “第二路,就是这把钥匙,只要它能真正被扔进大阵的枢纽,里面压抑了数年的力量瞬间爆发而出,整个王宫,都会被炸得四分五裂。”
    “这么可怕?”秦轲面色煞白,望向自己脚下那光滑的地板,只感觉自己现在正站在堆满柴火仓房之中。
    而诸葛宛陵手中的那火种已经在这大阵的上方,难不成高澄的意思是想用这场爆炸跟敌人同归于尽么?
    另外一边。
    黎柱掀开有些陈旧的柴扉,才看见那个惫懒的家伙居然打着瞌睡,甚至还挠了挠有些痒痒的腰。
    不过就在火光透过门照过去的时候,他又十分警惕地睁开了眼睛,好像一头准备捕猎的野兽,目光凌厉。
    这是在边军中锻炼出的功夫,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有充足的精力。
    毕竟边关的烽火会随时点燃,小规模的袭击与反袭击更是更是如同雨点一样繁多。
    黎柱不由得怀念起当年的自己来,同时也能知道眼前这位二世祖在被送去边军之后,到底吃了多少苦。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所在?”黄曜身上戴着镣铐,但他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从黎柱手上脱身,所以有些不满地晃荡着铁链。
    黎柱摇摇头:“小子,你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我就抱过你,论打仗这件事儿,你虽然长进了许多,但终究只是学到了黄老将军的皮毛。”
    仅仅只是半个时辰的攻势,黎柱就已经扫清了障碍,更是一举把后方的黄曜揪到了这里,他的语气自然有一种骄傲与自信。
    “不错,你在整个街巷里的兵力铺排十分有效,就算是让我来做,恐怕也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可偏偏有一处致命的破绽,那就是你藏身的那处营地。”
    “也不知道你小子到底在怕什么,非在自己的周围铺排了近八百人,密密麻麻围得铁桶一般,就算是傻子也该看出其中有古怪……”
    “你就不怕那是个陷阱,只是想诱你进去?然后一举围而歼之?”黄曜问道。
    黎柱按着腰间的刀柄,眉头微微一挑,道:“这只是些小聪明。用兵本就是用险,无险则无胜。何况我料你手头没有足够的兵力,想要诱杀我,再多一倍军力倒是有可能。”
    “好吧。我承认,我在你面前还是嫩了些。”黄曜终于懊恼地叹了口气,但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害怕,反而笑着道,“既然如此,黎将军打算怎么处置我?干脆利落的砍头?还是用箭把我扎成个刺猬?”
    黎柱凝望着黄曜许久。
    说起来,他已经跟这个惫懒的小家伙分别许久,他只记得当初这个倔强的孩子在离开建邺的那天,他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的祖父赌咒发誓道:“我要是混不出点样,这辈子就不回来了。”
    如今看来,他倒是真像是荆吴的年轻俊彦了,虽然边关的风霜使得他看上去黑了许多,却也结实了许多,成熟了许多,甚至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两样都不用。”他突然笑了,一路走到黄曜的身后,几声脆响之后,生铁镣铐就落在了地上。
    黄曜有些惊疑地揉着手腕,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黎柱身上,心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并没有直接发问,而是想等黎柱自己开口。
    “我们需要联手。”黎柱一句话似乎在这夜色之中点亮了一轮朝日,金黄色的阳光顿时撒在了黄曜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上。

第七百九十四章 “双壁”

    到处都是毁坏严重的房屋,火光疯狂地吞噬着那些民房,坚持了许久的房梁终于垮塌下来,引起几声惊呼。

    来不及撤入更安全地带的百姓站在房子的外面,一眼看去都是老弱,身上衣物也已经湿透,尽管他们相互簇拥着,但淅淅沥沥下起的冷雨却毫不留情地浇灭了这一丝温暖。

    阿布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的伤口在发出疼痛,尽管他已经略微擦了脸颊,换了一件新的甲胄。

    但内衬的衣服不但没有时间更换,反而因为沾染了鲜血,黏糊糊地和他破裂的伤口粘连在一起。

    他皱了皱眉,一手勒下战马的脚步让下属喊来正领人灭火的地方主官问道:“为什么还不安排这些人去避难?”

    主官名叫萧义,阿布见过几次。

    但今天即使是他也难以从人群之中分辨出这个狼狈且尽显老态的人居然是一位正处壮年,意气风发的年轻官员。

    萧义不记得自己扛了多少桶水,双手已也被火焰所烫得脱了皮,疼痛难忍,但依旧直起腰杆行礼道:“已经带走了几批人了,这些百姓都是不愿意去避难的。”

    “不愿意?为何?”

    “这个下官问过,他们说他们的亲人都死了,家也都被叛军给烧了,而且今夜建邺城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所以就不打算避难了。若是叛军再杀到这里,他们索性就跟他们拼了……实不相瞒,下官也是这么个想法。”

    大概是为了彰显出自己的英雄豪情,萧义用力地挺了挺胸膛,可惜文官的瘦弱让这样的动作变得滑稽。

    听到这个回答,阿布沉默良久,然后道:“若能劝,尽量把他们劝走,就算死,也该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先死,我们没死完,还轮不上百姓替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今夜全城都是一片混乱,光是他这边为了守住那些关隘不让活尸冲进来,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若不是关键时候那些手拿着草叉和锄头毫无战阵经验的“义民”们拼死堵上了缺口,那么他精心打造的防线早已失守。

    今夜的建邺还能守住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但他只感觉肩膀上的责任更重了一些,脊背也开始有些弯曲,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立刻倒地沉沉睡去,哪怕任由青州鬼骑的马蹄踏碎全身的骨架,也不想起来。

    他身后的队伍同样没有比他好多少,长时间的战斗让这些兵丁早就疲惫不堪,轮换下来休整的时间只够他们打个盹。

    出奇的是,这些兵丁竟没有人叫苦,而是每一个人都握着自己手里的兵器,紧紧地跟着队列不断向前。

    “壮哉。”萧义望着长长的队伍,同样发出赞叹,甚至还向阿布提出了要投军上战场的请求。

    只可惜阿布看他实在不是个当兵的料,并且用“此处亦是战场”终于拦住了这位酸文人的拳拳“报国之心”。

    接下来还要前往另外一片战场。

    阿布回头望了一眼,知道自己手头能动的也就只有这五千人,从得到的消息来看,黄曜所部已经失守,王宫几乎像是敞开了大门一般暴露在青州鬼骑的铁蹄之下。

    这算不算是孤军奋战?

    阿布苦笑了一声,却加快了速度,领着队伍向着战况最为严峻的地方而去。

    飞蛾扑火?可这本就是他的职责,他若不去,还有谁能去呢?

    他没有意识到的是,就在他的后方,那些原本还对他抱有怀疑态度的老将们沉默着,正在用一种崇敬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

    但还没有走出太远,所有人就已经感觉到地面正在发出震动,每一次震动,都像是一股电流从脚底直接戳在他们的心上。

    “将军!”老将单明靠近了阿布,就看见阿布抬起了一只手,全军停下了行动。

    “很近……”阿布低声道。

    在建邺城里只有两支骑兵,一支是早已经残破不能战的老军,而另外一支……

    “竟然这样凑巧么。”阿布握紧了手中的大戟,他已经给这柄大戟取了一个名字叫“方天”,其意思是方寸天地,也是希望这柄大戟能够如同铁壁一般,让敌人不得寸进。

    “也是,这世上的相遇,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啊。”阿布突然大笑起来,随后他气沉丹田,吼声如雷传遍军中,“列阵!准备抵御骑兵冲击!”

    号角呜咽着,它唤醒了战鼓,震起了鼓面上的雨珠,砰砰砰,砰砰砰,宛若回应那起起落落的马蹄声。

    数千人无法轻易在这样拥挤的街道之中直接展开,但这些对巷战已经不陌生的的兵丁却都十分自觉地进入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看上去井然有序。

    列好阵形不久,马嘶声就已经穿破这片风雨,先是几个马头,然后是他们壮硕的身躯,随后是十几头,二十几……

    青州鬼骑的身影一个个地出现在这片雨中,脸上戴着的恶鬼面具让他们就像是夜里巡游的百鬼,裹挟着这片风雨,向着这边奔袭而来。

    当先的一人并未佩戴面具,裸露出一张年轻且英俊的脸,身上甲胄肃然,一杆染血的长枪斜指地面,随着马背一起一伏。

    阿布当然认识这个年轻人,甚至从很早之前,他和这个男人被私下称作太学堂“双壁”。

    不是珠联璧合的璧,是悬崖绝壁。

    孙青作为世家子弟最为突出的一人,自然没有人怀疑过他将来会成就大功业,并代表着士族势力在这荆吴朝堂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而阿布出身贫寒,正是诸葛宛陵所看重的太学堂学子,天然就被打上了一个诸葛派系来日可期的好苗子的标志。

    两人正如悬崖绝壁一般,一面会当凌绝顶足以总揽天地美景入眼的得天独厚,另一面则是背靠万丈深谷,终有一天,必然会有一人在争斗中跌落深渊。

    为了和孙青比肩,阿布不可谓不刻苦,否则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入了小宗师境界,但样样都和孙青相比的话,依旧还是暗淡不少。

    即便是到了今天,他依旧不认为自己有哪个方面能胜过孙青。

    但那又如何?

    即便是从未有过胜绩,可今日之局,他不胜……宁死。

    “举矛!”阿布如虎一般发出怒吼。

    昔日的军演历历在目,他还是守的一方,他的前方,矗立着数千名敢死之士!

    他身旁的老将面色沉着,稳稳地举起了那一面象征着荆吴的旗帜,它在和风雨搏斗,猎猎作响。

    双方在接触的第一时间,几乎没有打过任何招呼,更没有惺惺相惜地见面行礼,只是在沉默中轰然地撞击在一起。

    青州鬼骑并非擅长冲阵的骑兵,但在城内的街道,闪转腾挪的空间自然被限制了太多,自然难以绕过这一道防线。

    这样浅显的道理,阿布知道,孙青又如何不知道?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为暴烈的攻势,目的就是要以力破巧,在步军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撕开阿布的阵列,强行抓住那胜机!

    轰地一声,前排的盾兵无法支撑这股巨大的力量,直接被冲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健硕的马蹄在人群之中四处践踏,更有一些人在那股冲击力之下直接飞了起来。

    当然,青州鬼骑一方也并不好过,在碰撞的第一时间,不少战马直接被刺中了胸膛,凄厉的嘶鸣声中,这些被精心饲养的优异战马轰然倒地,鲜血流了一地。

    青州鬼骑们却十分灵敏地在战马倒地之前就地一滚,没有被自己的战马压倒在地,同时扔掉了手中的长枪,抽出腰刀开始步战。

    仍旧坐着战马上的青州鬼骑们依旧握着长枪,训练有素地向前推进,轮番地冲击步军本阵,把步军的前阵变成了一片猩红地狱……

第七百九十五章 “方天”

    一边是征战许久精疲力竭的杂牌军,另外一边则是养精蓄锐携一场大胜而来的荆吴精锐,这样的实力差距,绝非是靠着血勇与决心便能弥补的。

    阿布红着双眼,他也知道自己这种硬憾的行为会给己方带来多大的损失。

    可若是不如此,他根本无法截住这支来去如风的骑兵,那象征着诸葛宛陵安全的王宫便会直接暴露在铁蹄之下。

    “放!”新老将领齐声地大喝,在弦上颤抖着的箭再度升空,宛若黑夜里的灰鸦蜂拥向敌阵。

    嗤嗤嗤地响起穿刺声,青州鬼骑的中军有一阵骚乱,不少骑兵因为箭上的力量落马。

    但更多的青州鬼骑仍旧沉默着,他们手握着兵器,整装坐在战马上,让自己坚硬的牛皮甲胄抵挡住这次箭雨的伤害,等待着他们冲锋时刻的到来。

    三轮冲锋,阿布这一边的步兵已经阵亡近六百人,而青州鬼骑的损失还不到步军的一半,并且他们气势如虹,还在不断地向前进发!

    “不能退!就算是用命也得给我顶上去!看着我的背影!若我先后退,那就拿刀斩了我!”

    阿布目光向前,穿过混乱的战阵,看见了一名正在步军战阵中奋力搏杀的太学堂学子,他叫钟鸣。

    阿布还记得这个钟鸣在太学堂里是个十分腼腆的人,有一次他说他之所以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钟鸣,是想要将来有一日也能过上钟鸣鼎食日子,他将来的孩子不必像是当年的他一样在街头讨饭。

    那时候他还被很多人嘲笑,世家子弟说他是不自量力,寒门子弟说他是唯利是图,有辱斯文。

    可这一次他喊得那么响,就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即便身上已经中了三刀,鲜血四溢,却依旧踩着同僚的尸体向上攀爬,向着前方的青州鬼骑砍出一刀。

    但很快,他的身影被淹没了,像是洪水里的一只蚂蚁,只是一息之间就消失了身影。

    除了他,还有许多人,很多认识的人。

    阿布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到掌心,一股湿滑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缓缓流淌,滴落在被风雨淋湿的石板地上。

    “将军,这样耗,孩子们撑不住的。”单明手中扛着一杆荆吴大旗在风雨之中坚挺如枪,但微微摇曳的一角却让人感觉到他的心绪。

    他今年已经五十出头,往常从未看得起那些年轻新军,甚至轻蔑地称呼这些年轻人乳臭未干,但今夜他亲眼所见这场惨烈的战斗,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如何英勇奋战。

    可正因为如此,他更感觉痛心,在前方征战的,不论是那些立志报国的年轻人,又或者是那些太学堂多年修学的学子们,他们都是荆吴的未来。

    他们的生命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沉重。

    “我知道。”阿布回答,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知道的。”

    可他依旧没有下令变阵,而是就此看着孙青不断地突入,就好像一把刚锥,不断地向前,刺入整个中军。

    若说战术,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战术了,但偏偏身处其中的人又是那般壮烈,仿佛宁愿化作薪柴,为其添加一把火焰。

    有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阿布也觉得呼吸困难,因此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但青州鬼骑仍在前行,甚至,因为他们破开了最为顽固的一层抵抗之后,前进的步伐变得越发顺利,所向披靡。

    孙青却微微皱起眉头,望向了远处黑暗之中阿布高大的身影。

    “是故意的?”

    不错,青州鬼骑正在撕开步军的防线逐步向前,但两侧的步军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向着中间挤压而来。

    更有甚者,从另外巷子绕过来的步军,已经逐渐出现在街头巷尾。

    包围。

    这场景,让他回想起那一次在荆吴城墙下举办的军演,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近三年。

    阿布用的正是上一次的战术,只是可以感觉到的是,他的战术远比上一次纯熟,就连孙青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甚至还以为阿布正试图抵挡他的攻势。

    “看来这两年,你的确长进了不少。”短暂的惊讶之后,孙青不但没有慌乱,反而露出一丝笑容。

    击败胆小鬼祟的老鼠,本就不是他所想要的,而如今遇上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他心里又怎么能不感到快意?

    “随我向前!”孙青张口,浑厚的气息吐出有若实质,一声长啸更是震慑三军。

    依旧还是当年一样的战法,依旧是如出一辙的锋矢阵,但这一次他带领的是荆吴最为精锐的青州鬼骑。

    他想要的是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向着人们,向父亲证明年轻一代中,无人能抵挡他的锋芒。

    阿布并不意外。

    因为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荆吴年轻一辈中,孙青是最有资格骄傲的那个人,并非因为他的家世,更因为他远超旁人的天赋与难以想象的刻苦。

    对,刻苦。

    这是太学堂寒门子弟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都以为孙青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他的出身以及他从小就有无数丹药帮助打稳根基。

    但阿布却亲眼见过孙青在那间独立的练功房里,从早到晚,一直磨练自己的体魄直到双拳血肉模糊的却依旧忍痛缠上布带的样子。

    也是从那开始,阿布甚至开始有些佩服这个人,佩服他的骄傲,更佩服他为了维持骄傲而做出的牺牲。

    若非今日是在战场上,两人或许可以有一场深入的谈话,但到了这样的时刻,一切言语都不如刀剑来得直接了。

    阿布自认自己也从来不是服输的人,从他的骨子里同样蕴含着骄傲,就像是流淌的火焰,只需要一个时机,就可以如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变阵!”阿布猛地一夹马腹,在单明还未来得及拦截之时已经向前冲了出去。

    步军变阵!从被迫地抵御,转而从两侧挤压!

    而阿布纵马向前,一杆大戟在潮湿的地面上拖出一道深邃的水痕。

    王对王。

    上一次他是被迫与孙青对决,这一次他却是主动寻求和孙青一决生死的机会。

    敌强我弱,避实而捣虚。若不能避,则置之死地而后生!

    阿布回忆着高长恭这句话,突然用一种他往日敦实完全相反的豪放大笑,高大的身影在马背上越来越快,就好像要生生撞开这片雨夜!

    “方天”大戟如同大山倾倒。

    对于这把得自项楚的大戟,阿布视若生命,因此在上面也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而这一击,几乎可以说是他威力最大的一手,名为山崩式,靠着大戟可怕的重量与他浑厚的气血,威力之大足以把面前的一切都给压扁。

    但孙青没有避让,甚至他都没有做出招架,而是悍然出枪!

    尽管出枪慢了一拍,但后发而先至,直指阿布的左胸!

    眨眼之间,所有人就看见阿布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好在阿布很快就又重新直立起来,挥舞大戟的动作大开大合犹如战神一般,看上去不像是受了伤,举着大旗不能挪动的单明才松了一口气。

    但只有场中战斗的阿布知道自己在那短暂的瞬间已经和死神擦肩而过,冷汗随着冷雨缓缓地流淌而下。

    如果不是最后孙青选择了收手,最大的可能是孙青重伤而他当场死去。

    至于为何如此,他也很清楚,在孙青眼里,自己还不值得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只是这种轻视,反倒是让阿布分外恼火与羞耻。

第七百九十六章 败了

    云层中激荡出滚滚的雷电,刹那间迸溅出光芒,照亮了孙青和阿布的双眼。

    军旗在狂风之中不安地飞舞,上面沾染的鲜血混合着雨水顺着旗杆不断地向下流淌,并且不断地因为震动迸溅出无数暗红色如玛瑙一般的水珠。

    孙青和阿布双双进入了小宗师境界,从前又经受太学堂教导多年,现下放眼整个大陆各地,都足以成为一方翘楚。

    偏偏这样的对决之中,他们并未展现多绚丽的招式,而是你一记直刺,我一记横扫这般不断地还以颜色。

    虽然看上去朴素之极,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死斗味道,令人忍不住紧张起来。

    周围的青州鬼骑与荆吴步军十分默契地为这两人让开了空间,仿佛专门为他们搭建了一个比武的擂台,战鼓隆隆作响,几乎盖过了雷声。

    大戟和长枪再度相逢。

    感受着长枪上那堪称可怕的力量,阿布的心里五味杂陈,身体的气血却是随着心意喷薄而出,顺着血脉充斥双臂。

    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两人兵器相交的地方再一次激起巨大的气流动荡,就连落下的水珠都因此而向着四周激射,撞得一旁几名正在厮杀的兵士微微一顿。

    “给我——下去!”阿布咬牙嘶声道。

    他很清楚这把来自项楚的大戟有多大的威力,并且在自己气血发挥到极致的一击之下,就算是小宗师里的强者恐怕也难以硬憾。

    然而令他骇然的是,即便是面对大戟这般的重压,孙青依旧没有示弱,反而以一种让顶了回来!

    随之还有孙青一句虽有些费劲但带着戏谑的话语:“你知道的,你打不过我。”

    “呵,试试再说!”阿布嘶哑回应,丝毫没有停下手中攻势,反而把气血催动到了极致。

    一杆大戟,一杆长枪,就这么在半空中相互僵持,似乎招架成了一个微妙的平手,谁都无法再进一步压制对方。

    伴着一声怒吼,阿布气血再度爆发,双臂宛若被吹鼓的皮球般暴涨了近一倍,绝大的力量再度向前压了过去!

    只可惜,就在阿布感觉到孙青终于开始后退的时候,他骑乘的坐骑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随后他身形跟着一矮,相抵的兵器也因此而分开。

    这并非是阿布身高突然变矮,而是他的战马在这样长久地搏杀中苦撑了太久,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跌落下来阿布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了战马身躯的重压,抬眼看去,战马壮硕的马腿皮肤已经崩裂而开,露出鲜艳的红色筋肉。

    血水顺着伤口不断向外流淌,然后在它的腹处逐渐形成一滩血水。

    这是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不过是荆吴马场里繁殖出的杂交马,出身就好像阿布一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

    但偏偏他的身躯十分强壮,甚至比许多青州鬼骑的战马都要强壮,于是它被阿布选中,成为他此战的坐骑。

    方才它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两名小宗师对抗的重压,和战场上那些勇猛无畏的士兵一般,从头到尾丝毫没有退让。

    现在它血脉与筋骨尽皆崩裂,只能无力地躺倒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耸动,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它为数不多的生命力。

    阿布来不及悲伤,只听暴烈的马蹄声如鼓点似的不断传来。

    太整齐了。

    这座战场并不缺少马蹄声,但阿布能听出这绝非是战场上的骑兵冲击声,而是有一支战阵外的骑兵正在向着这个方向奔袭而来!

    阿布猛然抬头,双眼死死地盯着孙青,道:“你还留了一手?”

    孙青并不否认,只是冷漠地道:“不是只有你们会变,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

    其实不管孙青怎么回答,阿布早已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这一战彻底败了,无论是在武学上还是在战阵上,尽管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错。

    若他手中不止有这些筹码,又何须孤注一掷?

    可当他把筹码推上赌桌的那一刻,他的肩膀上便担起了这数千条性命的重量,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想到这里,气血澎湃的他突然心口一痛,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整座战场在他的眼前翻覆,双腿仿佛被抽干了力量,不断随着大地的“摇晃”而踉跄。

    他仰天倒了下去……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床榻上,一条棉被带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崩裂开的虎口已经仔细地被裹上了一层纱布,摸上去有些粗糙,却令人十分安心。

    这大概是在做梦吧。

    他应该是死在战场上了,只是死亡,竟是这般安逸么……

    烛火明亮。

    秦柯的影子在床边拉长成一个直立在墙上,像一条长蛇的形状。

    “阿轲……”阿布眨了几下酸胀的眼,想着自己大概没死,“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秦柯似乎正在思考什么,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直到阿布连续呼唤了三声之后,终于肩膀一抖,一双沉浸在黑暗之中的眼睛凝聚出深邃的光芒。

    “你醒了?”

    因为处于阴影之中,秦轲的脸色晦暗不清,让阿布嗅到一种不详的味道。

    “我们……输了?”阿布突然意识到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猛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却因为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嘴角一扯。

    “还没有。”秦柯看着阿布这个样子,微微叹息道,“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领着几千人就想着跟孙青拼命,如果不是黎柱将军及时赶到,恐怕你真的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阿布微微皱眉。

    秦柯知道阿布对这些事情还不清楚,于是轻声讲述了黎柱和黄曜私下的合作。

    从窗缝吹来的风让烛火闪烁了十几下,秦柯伸手护了护,继续道:“孙青算是中了一次埋伏,手下青州鬼骑损失过千,只可惜他依旧带着人强行突出了重围。”

    “也就是说,我们还是得面对数以万计的青州鬼骑和……”阿布垂眼看着自己的伤手,神情看上去十分困倦,但实则他的脑中正不断地在计算着双方实力的差距。

    高长恭突然发动攻城,打了城内守军一个措手不及,后来又因为那些可怕蛊虫的传播导致各营内部大乱,整个守军的编制已经名存实亡。

    黄曜和黎柱想的是挟持孙青,以此号令青州鬼骑,这固然是个破局的好法子,但无奈孙青破开阵势逃了出去,这场战事转而又回到了原点。

    孙青必然会卷土重来,因为建邺城大阵依旧存在,高长恭依旧无法入城。

    这座不知道堆砌了多少荆吴工匠与方士心血的大阵,称得上是世间现存的一处神迹了。

    当初洛凤雏入建邺,用的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钻了大阵的漏洞,即便如此,她挟持秦柯后也未敢在大阵之中与宗师境界的高长恭交手,同样,眼下高长恭也不敢轻易靠着蛮力破阵。

    但倘若孙青真能毁掉这座大阵的根基,那么高长恭只需要只身入城,胜负已定。

    毕竟,建邺城中再多的军队,又如何能与一位武圣抗衡?

    一支军队在寻常人看来可能十分强大,但在圣人看来,只需要夺其帅旗,破其心志,则不战而自溃。

    秦柯和阿布两人沉默良久,彼此都知道这场战争会有多么困难,最坏的结果是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甚至……更糟。

    想到这里,阿布掀开身上的棉被,握紧拳头道:“这种时候,我不能再躺着了。”

第七百九十七章 赌徒

    夜色中的王宫显得幽静而肃穆,站在长长的走廊向外远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火光。

    那是被点燃的篝火,明亮的,磅礴的,尽管因为这篇风雨不断地飘荡颤抖,但他们依旧撑起了身躯,照亮了宫阙与周围正在紧张备战的人们。

    无数的军士穿着盔甲举着长矛在军官的口令之中不断地在道路上奔跑而过,身上甲叶的摩擦声和刀鞘碰撞声相互交融,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奏响战歌。

    推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则要更沉闷一些,因为上面满满堆放着从城墙和未竣工宫殿上拆下的木头和石块,每一块都有数十斤重。

    尽管看上去数量如此庞大,但秦柯却知道,这些东西都会在战争开始的短短几个时辰里,尽数向外洒落到攻城的敌军身上。

    好似它们的使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戮而非是为了防御一般。

    “现在我们有多少人?”

    “还不好说。黄曜收拢了一万多人,黎柱将军手下有两千忠于他的青州鬼骑,还有四千……雷军。”

    秦柯顿了顿。

    他知道这支军队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过黎柱的那两千青州鬼骑。

    那些都是曾经在前线最激烈战区战斗过的老卒,其中有一些甚至就是当年八千青州鬼骑的其中之一,只是后来年龄的增长和身体上的残疾让他们无缘再继续上马作战。

    但他们无论是忠诚还是战斗力都毋庸置疑,这也是孙既安最后的底牌。

    “是到了用他们的时候。”阿布感觉到自己的右臂中像是什么东西撕扯般一阵疼痛,于是抬起左手用力地捏住,并皱眉点了点头。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被临时征用的殿堂,可以看见一张建邺舆图被铺设在正中心,无数人脱了鞋子在上面踩着,不时用手里的剑鞘和刀鞘去指这某处。

    孙既安则在中心的中心,可以看见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但目光依旧沉静且深邃。

    “这处缺口是前年留下的,因为这几年丞相一直在朝堂上强调勤俭,所以就一直没有修复。不过我已经派了人去,只要堆上石块和木料,和一面完好的墙壁差不了多少。”

    说话的是黄曜,一身戎装整齐,头盔被他左臂抱在胸口,上面的红缨随着门外飘入的风微微飘荡。

    褪去一身吊儿郎当的流氓外衣,他看上去倒真像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名将。

    “你做事很周到。”孙既安拍了拍黄曜的肩膀,似乎因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后辈而感到欣慰,“看来我们还有一战的实力。”

    “不……恐怕还差不少。”就在这时,阿布径直地走了进去,一身布衣的样子看上去依旧高大魁梧,宛若露出锋芒的钢刀,他道:“我们得主动寻求战机。”

    “醒了?身体怎么样?”黄曜眼睛一亮,顺手就把怀抱着的头盔扔了出去,然后哈哈大笑着伸出双臂给了阿布一个熊抱,“把你这大块头拖回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我欠你一次,过些日子请你喝酒。”阿布微笑着,他比黄曜高些,一双手抬着有些无所适从。

    他脱出怀抱,对刚刚接住头盔神情有些莫名的孙既安恭敬行礼道:“孙大人。”

    孙既安也咧嘴笑了起来:“吕将军凭着三千余残兵败将却死战不退,真乃我荆吴忠士。”

    很少有听见孙既安这样夸奖一个武将,阿布受宠若惊。

    同时他也有些窘迫,一些客套话在心里转了几圈,终究没有付诸于口。

    但好在孙既安向来是个务实的人,因此两人很快开始商议起了军务。

    原则上,孙既安是主张防守的。

    在他看来,己方虽然保留了一些力量,但士气低迷,伤者众多,放弃宫墙出门与敌军硬碰硬实属愚蠢之举。

    然而阿布言辞激烈,始终坚定地认为只有主动出击,才有可能在这场战事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为什么要主动出击?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尚且压不住那一万多青州鬼骑,更不要说孙……敌军还有其他后手,若是贸然出击,一旦失败,你知道会有多可怕的后果?”

    “我……知道。一旦败落,大军会在一个时辰内攻破宫墙,建邺,不……整个荆吴都会一起毁于战火,再无翻身的机会。”阿布争得有些疲倦,闭上眼仿佛已能看见建邺城化作火海的样子。

    “王宫宫墙本就不如城墙高大坚固,敌军能破第一道城墙,便必然能破第二道。而我军整夜被动防守,对士气打击也十分大……但这些都不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

    黄曜和黎柱对视了一眼,似乎已经猜到阿布到底想说什么。

    “战场之上,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其实都已经不重要。长恭哥曾经说过,其实要胜无非只有一点:不要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我相信孙青一定能攻下宫墙。”

    “若是如此,我们的坚守只可能有一个结果。”

    孙既安震惊地看着阿布,从未想过以往显得有几分不自信的阿布如今居然会说出这样笃定甚至有些狂妄的话。

    “仅仅只是因为你相信?”孙既安咆哮起来,“满城百姓的身家性命、荆吴一国的国运皆系于此,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是赌徒行径!”

    阿布立在原地,面对着孙既安的怒吼,像是一根毫无知觉的木头,任由那些唾沫落在脸颊上,随风带起一阵凉意。

    是的,他在赌。

    甚至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结局如何。

    如果放在以前,他也一定会认为这样的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

    但如今他却成为了这个疯子。

    所以他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生生地砍进了孙既安的眼眸:“孙大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孙青,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更知道他有怎样的能耐。在座的诸位,有谁敢说在正面战场上自己有把握胜他?”

    孙既安骤然沉默。

    是啊。尽管他并非是个合格的父亲,但孙青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又如何不清楚孙钟在培养孙青的过程里花了多大的力气?

    从三岁开始,便没有过赖床,晨起早读一个时辰才能用饭,然后是堪舆、兵法、修行、农事、作文、诗辞……请的老师无一不是荆吴大家。

    文韬武略无一遗漏,恐怕就是当年前朝的太子爷也不过如此。

    有时候他觉得孙青更像是一个承载着孙家不断膨胀的**容器,从他出生那一刻,他的使命便是领着孙家走向一个新的巅峰。但这样的重担,又哪里是一个孩子可以承担的。

    要在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放弃一切嬉戏,全身心地锤炼自身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因此在失去孙钟这个执剑者又发现和父亲并非一路人之后,才会那样愤怒。

    孙既安突然有些后悔,若是自己当年敢于站出来反对父亲,守着孙青在自己膝下成长,是否至少他们父子之间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阿布相信他一定能够攻下宫墙,而孙既安对此说法的确不会有丝毫怀疑。

    一对父子,竟非得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争个你死我活,实在可笑,可悲,可叹……

    孙既安沉吟许久,终于对阿布道:“若你领兵,有几成胜算?”

第七百九十八章 黎明

    夜空阴云沉重,如同合上了一道帷幕,撒下曲终人散的寒凉夜雨,滴滴答答地打落在狰狞的恶鬼面具上。

    城内火光四溢,但青州鬼骑潜藏在黑暗里扎营,只有兵刃在磨刀石上划过时短暂闪过利芒。

    孙青远远望向三个街区之外的王宫,知道那里的人们正在紧张地准备着战斗,但他并不急于进攻,而是有条不紊地部署着。

    一把利刃,若想要破开甲胄刺入敌人的心脏,仍然需要细细的打磨。就好像那十几个被他下令斩落的人头,每一个都属于青州鬼骑的百战军官。

    从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青州鬼骑就等于陷入了泥潭。

    要知道,无论青州鬼骑如何忠于高长恭,他们终究还是属于荆吴的军队,多年吃的是荆吴的禄米,穿的是荆吴百姓织就的牛皮盔甲,用的是荆吴铁匠打造的兵器。

    而当他们要把这些杀人的战备对准本该他们保护的人时,他们的内心必然会混乱,然后生出怀疑与不安。

    黎柱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孙青对于他带着两千人离开并把不意外,因为即便不是黎柱,也会有其他人这么做。

    驻扎下来后孙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军队中查出那些已经有不忠迹象的军官,并把他们斩首示众,首级传阅全军,生生把许多人异心给压了下去。

    这当然不可能治本,但鲜血与死亡却可以在短时间内最有效地压住那些还在两边阵营中游离不定的人,让他们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弱者往往是随着胜者的脚步亦步亦趋。”孙青的手指抚摸着面具那尖锐的棱角,露出讥讽的冷笑,随后顺手就扔出门去。

    面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落入一处水渠,被雨水所淹没。

    其实也很明了,大多数普通人都不会愿意跟着失败者一起赴死,而更愿意跟着胜利者一起享受荣光,尽管这种想法过分天真,却也是人之常情。

    屋子的阴影里,像是有一团黑雾正在不断地凝聚,黑袍人的身影从中迈步而出,声音低沉沙哑:“大将军说,在黎明之时必须进军。”

    “还轮不到你来命令我。”孙青转头凝视着黑袍人,冷冷地道,“你的那些玩具,到底能不能用?”

    他指的玩具,是那些蛊虫活尸。

    应该说在今天夜里,这些活尸是功勋卓著,先是里应外合攻下了城头,更造成了荆吴军的大规模恐慌,直到现在,黄曜等人都无法把那些散乱的溃兵给收拢起来。

    但就在孙青想要一鼓作气攻下王宫的时候,黑袍人却失去了对这些活尸的控制,导致活尸四处流窜,严重影响了后方部队前进的速度,也给了荆吴军一些喘息时机。

    “虽是一件不错的兵器,但畜牲嗜血的习性总会压过人的控制。”黑袍人站在原地的样子与其说安静倒不如说像是一具尸体,死气沉沉地道,“还请孙将军放心,这次必不会让你感到失望。”

    孙青没有回答,因为黑袍人在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像是鬼魅一般,寂静无声地被淹没在这片阴影里,如同汇入潮水的雨滴,无处可寻。

    孙青望向那片仿佛深不可测的阴影,沉默片刻之后伸手撩开自己臂铠,抚摸那一处不为人知的刻印。

    那是一个文字,但他不知道那个文字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这个刻印确实如那个人说的一样,给予了他比原本还要更强的力量。

    也因此他可以完完全全地压制阿布手中的大戟。

    没有人能在小宗师境界,轻易压制那柄大戟的威能。

    但他做到了。

    可代价呢?代价是什么?

    孙青没有多想,因为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当成一把出鞘的剑,而剑只需要会砍杀这一件事,其余的都不重要。

    马蹄在雨水里溅起水花,斥候的消息来得很快,孙青听完了报告,嘴角终于露出微笑。

    “三支军队分批出宫?”孙青道,“谁是统帅?孙既安?”

    很快他摇了摇头,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政事上雄才大略,但却对兵事不如何擅长,应当不敢做出这样大胆的谋划。

    不知怎的,孙青的脑中浮现出那个倔强拦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将领,即便是穷途末路,他依旧选择跟自己背水一战。

    会是他么?

    孙青不知道,但他不会畏惧任何人的挑战,甚至……欣然而往。

    “传令三军,拔营出发!”

    ……

    一个士兵,要经历多少鲜血与死别,才能真正成为刚毅如铁的老卒?

    一点雨滴落在秦轲修长的睫毛上,让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于是他用力地伸手擦了擦。

    长久在雨水之中,身上的牛皮甲胄早已经开始缩水,里面浸透着雨水和汗水,臭烘烘的味道就连隔着一丈远都能闻到。

    秦轲扯了扯嘴角,觉得脸颊被牛皮甲胄的边角割得生疼。

    与他并列的阿布似乎是感觉到什么,微微牵动缰绳让自己的战马和秦轲靠得近了一些:“阿轲,你没事吧?”

    “啊?”秦轲先是惊醒,然后立刻否认道,“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我看你一直心不在焉,刚刚议事也没有参与,却一个人跑到屋檐下面看雨。”阿布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向来习惯把事情藏在心里,“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但说到这里,阿布声音猛地顿住了,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或许今夜他和秦轲都无法活着回来,那么所有的事情便无从谈起。

    “就……这么说定了,假如我们能活着的话。”阿布补上了这句话,但在秦轲耳里,听到的只是一种局促和不自信,于是他被逗笑了。

    “只是有些担心姐姐和蔡琰,但想想校事府的人已经带着他们躲起来了……似乎也不该这般忧心。”

    秦轲呵呵笑着,终究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他伸手拍了拍阿布宽阔的肩膀道:“我们未必会输,我信你。”

    阿布用力地点了点头,两个年轻人又对视着大笑起来。

    两人感觉回到了几年前刚刚认识的那时候,单纯,天真,笑起来都像是建邺清澈的河水,少有复杂的内容。

    但很快,他们的笑从脸上消失了。

    远方低沉的战鼓惊醒了昏沉的夜,下了一夜的雨正逐渐停止,天光正成云层的缝隙外缓缓透入。

    黎明到了。

    而战鼓声昭示着先锋部队已经和敌军接壤,阿布神情凝重,一声令下后,麾下那象征着荆吴的大旗高高地升了起来!

    光芒中,大旗迎风招展,尖锐的旗杆如同穿破这黑暗的长矛。

    向前!向前!

    全军发出呼喊,一步一步宛若地动山摇。

    “谢谢你,阿轲。”阿布看向前方,恶狠狠地道,“那就,再赌一次,嗯,再一次。”

    ……

    唐国,太史局。

    古朴的浑天仪下,一直闭目盘坐着的张言灵缓缓睁开了眼睛,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尽管远隔千山万水,但他却像是能把荆吴城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天命之战。就让我看看,你和我,谁能代表这片天下吧。”

第七百九十九章 破晓

    天光依旧暗淡,却已可以看见蛰伏一夜的鸟雀离开高高的树冠,扑棱着翅膀划破天际。

    破晓。

    凄厉的马嘶声如同一把破破烂烂的胡琴,被一根如同锯子般的琴弓近乎疯狂地拉扯着。

    一柄长枪的锋芒骤然穿过,破开一面由木板和牛皮缝合在一起的盾牌,然后继续向前,深入那充满滚烫鲜血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那名荆吴军的身躯凌空飞起,直到马蹄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那双充满仇恨与愤怒的目光才终于缓缓合上。

    无知无觉的身躯从枪尖滑落,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名青州鬼骑环视周围,纵马再度向前,却很快中了一支飞来的暗箭,整个人仰头坠落马下。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顽强地站了起来,同时扔掉短距离难以展开攻势的长枪,抽出腰刀向前杀去。

    步军的阵形正在被突破,青州鬼骑的战马带着巨大的力量不断地撕裂着整个步军阵形,把步军分割成无法呼应的两块。

    “后撤!后撤!”鬓发发白的单明站在阵列后方大声呐喊,他的声音像是一块石子被淹没在海洋里,不复找寻。

    整条街到处都是断肢与鲜血,长矛与长枪交织碰撞宛若奏响乐曲。

    两军的初战其实并不如何顺利。

    虽然秦轲这一边多了青州鬼骑和雷军两支劲旅,但阿布并未直接把这些连连请战的部队派上最前线,而是把他们留在了身边。

    而建邺城留守的荆吴军和禁军本就军心不稳,又如何能是青州鬼骑的对手?

    在青州鬼骑激烈的攻势下,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无法守住阵线,开始不断后撤。

    “他们恐怕撑不到你说的时机。”孑然独立的秦轲站在高高的房顶上,对着阿布大声呼唤,他迎着黎明微凉的风,衣袍猎猎作响。

    “我知道!但他们必须撑住!”阿布当然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不近人情。

    但他必须这么做,尽管这样一来,会有很多人都会在敌军的猛烈攻势下死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帆布制作的城防图,低声对自己说道:“这很好,阿布。你也得到了一些教育,不是么?”

    慈不掌兵。

    建邺城本就不是最好的战场,这座城中民宅遍布,地形也变得错综复杂,难以让大军展开。

    孙青和阿布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小股部队交替作战的方式,只是不同的是,孙青一方攻势强劲,从一开始就压制住了荆吴一方。

    无数支编制完全可以独立杀敌的部队如同洒豆子一般落入各个城东街道,喊杀声根本让人辨不清东西南北。

    一身血污的单明拖着一条半瘸的伤腿进入另外一条街道,还没等他好好地喘上一口气,从对面的转角又冲出一支全副武装的百人队来。

    精神本就极度绷紧的士兵立刻就举起长矛,数百根长矛同时向外探出锋芒的样子,让整支军队像是一只炸开尖刺的刺猬或者豪猪。

    也许只是一个可疑的举动,他们都会发狂一般向着前方冲过去。

    整条街都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放下兵器!都放下!不要慌!是自己人!”单明却大声呼喝着,眼尖的他已经看见了那支百人队的额头还有肩膀上都绑着白色布带。

    这是临时用来区分两军的一种标志,因为荆吴军的甲胄青州鬼骑外观上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别,有了这些布条,则能更轻易地区分敌我。

    单明脚步没有停下,一手拖着枪一手按着刀柄带着几人向前方迎了过去,看见的是一双双恐惧与疲惫的眼神:“你们是哪一部的?”

    一名甲胄看上去略微精细的中层军官挤开众人的身躯,身躯,向着单明靠过去大声回答:“我们是金将军麾下,金将军战死了,死前说让我们后撤!”

    老金的部下?

    “娘的,这么多年都活下来的老油条,居然阴沟里翻船死在这种地方。”单明面色有些灰暗,他脑海中浮现起那张熟悉的脸,心想这城里又多了一对孤儿寡母。

    他长长地叹息,同时也明白了,眼前的这支部队,实际上是脱离了战场的溃兵。

    “将军,让我们过去吧。”军官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却只是在脸上多抹上了一团鲜血,这一夜不断的战争,早已经让他心生畏惧。

    如果可以,哪怕只是一方角落,只要能让他避开这些杀戮与鲜血,好好睡上一觉也好。

    “是啊!让我们过去吧!”士兵们也跟着叫喊起来,有人甚至开始向着单明下跪。

    单明沉默片刻,他当然也知道这些士兵在今夜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若是放他们过去,这些溃兵只会在军中散布更多的绝望。

    何况,如今的战况,每一个人手的很宝贵。

    微风掠过他的头顶,战场的杀声依旧在耳畔飘荡。

    “我知道,你们都很害怕。”单明深吸一口气,“我也很害怕。我怕我今天就死了,我的妻子没了夫君,女儿也没了父亲。说起来,我去年才刚当了外公,没错,那臭小子是个带把的!我还没亲耳听过那臭小子喊我一声。我若是今天死了,以后就更听不见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高了一些,但并不尖锐,反而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是不能害怕。不要忘记,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荆吴军!我们不上,就没有人能上了。”

    “在这里的,不少家眷都是建邺人,你们难道就忍心能看见自己的妻儿老小被那些乌龟王八蛋祸害?即便有些人家眷不在建邺,可一旦建邺城破,荆吴立刻就四分五裂……当年吴国的日子,你们还没有过够吗?”

    人群之中传出哭声。

    当年的吴国乱象,不少人都有亲身经历,即便是没能经历的年轻人,大多也听过父辈说过,记忆十分深刻。

    单明不愧是老将,他并未拿什么理想和情操来说一些空话,而是切切实实地把利益摆在每一个士兵的面前。

    “人总是要死的,此时死,和彼时死,并没有太大分别。”单明脱下牛皮头盔,一场战争下来他的头发已经十分凌乱,斑白的发丝在风中飘荡,带着几分凄凉。

    但他的声音嘹亮:“可老子宁肯现在站着死,也不要日后当个乞丐带着妻儿跪着要饭,然后冻死在城门楼的下面!”

    “想逃的,老子不拦着!”单明大声喝道,“可要是个带把的男人,现在老子的官儿最大,跟着老子,把街道守住,只要老子还没死,你们就别退一步!”

    ……

    “单将军力挽狂澜,把清水街守住了。”阿布听完哨骑的报告,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站在一旁的秦轲当然也十分高兴,笑着道:“收拢十多队溃兵,硬生生压住了青州鬼骑的攻势,不愧是战场老将,关键时刻靠得住。”

    说到这里,秦轲手里再度拉开地图,对着清水街附近的街道用手指划了几条线,道:“这几条街的地形,前宽而后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利用这点诱敌深入,将他们死死拖住,等于握住了这四千青州鬼骑,随时想吃随时就可以吃下。这样一来,孙青想保住这四千力量,也该把底牌翻开了吧……”

第八百章 武阳

    秦轲和阿布都很清楚,孙青的目的在于毁掉大阵的根基,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如何做到。

    引强兵破开宫门?这当然是其中一种办法,但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孙青就不会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太学堂独占鳌头的那个人。

    那前锋三千余人,就是对孙青的一次试探。

    只是秦轲每每想到这一点,心里便翻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难道人命真就这样轻贱,可以任意地当作筹码在赌桌上抛出?

    要知道这可不是十几个二十几个生命,而是数千个生命,他们加起来的重量,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肩膀。

    但同时他心里又清楚必要的牺牲是战场上的铁则,要知道当年王玄微为了做诱饵,生生把那一万人扔进了绝境,才换来了墨家和荆吴两方的胜利。

    若今日只是付出三千牺牲便能获得一战定乾坤,只怕他做梦都会笑醒。

    “连我都会权衡利弊了,真丧气。”秦轲低声对自己说道。

    “报!”哨马来得很快,声音更是有些颤抖,“敌军出营!正向武阳门方向而去。”

    话音刚落,阿布已经翻身上马,只是眼尖的秦轲分明看出阿布的动作不再那么干脆利落,而是带着几分疲倦与迟缓。

    那大概是之前的伤吧?秦轲想到这一点,一只手下意识摸上了菩萨剑的剑柄。

    远远地,秦轲望见武阳门,它像是一头沉睡在黎明中尚未醒来的巨人,延绵的城墙是它的双臂。

    之所以孙青会把战场选在这里,正因为此处是建邺城最为宽阔的主道之一,前后通畅利于战马奔袭,更重要的是,从它向前距离宫门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

    而秦轲对这条街的记忆更是深刻,想当初自己第一次来建邺的时候,正是在这里,他亲眼看见木兰和刘德联袂骑马入城。

    万众瞩目之中,仪仗队庄总肃穆,舞女身姿曼妙,随着乐曲逐渐高昂,长袖如同翩翩飞起的蝴蝶,美轮美奂。

    而那会儿的他正在青楼里和人打得不可开交,一行人把各桌的酒菜弄得四处翻飞,客人的谩骂声和姑娘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好像仍在耳边。

    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可惜都回不去了。

    马蹄声如鼓点,青州鬼骑一阵风似得出现在百丈之外,狰狞的恶鬼面具在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金属光芒。

    孙青就在队列的最前方,身姿英武,即便是在马背上也像一颗笔直的苍松,一只手握着长枪斜指地面,孕育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秦轲望向前方那支军容整肃,蓄势待发的黑色骑兵,声音也像被压上了一块石头一样低沉下去:“就算八千对八千,在这种地形下我们也讨不到好处。”

    “从来就没有什么仗是靠讨好处赢的。”黎柱大概是在场最清楚青州鬼骑威力的人,但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豁达,一只手从马上解下皮囊痛饮一口,“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把孙青看成是什么神仙,可就我看来,他距离当年的大将军,黄老将军他们,还差得很远。”

    秦轲接过黎柱扔过来的皮囊,从那股刺鼻的味道可以猜到皮囊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烈酒,因此也知道了黎柱那颗死战之心。

    也对,若没有做好战死的觉悟,谁会来到这片战场上呢?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饮下一大口,又递给阿布,但阿布摇了摇头,把它递给了麾下的其他将领,让他们分着去喝。

    一皮囊的酒并不多,只不过分了七八个人就已经几乎干涸,但他们发出的呼声,却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前方压去,镇住了蓄势待发的青州鬼骑。

    他们有醉意,是因为出征前就已经在宫中痛饮过一碗烈酒,那些华贵的官窑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要比陈旧陶器碎裂时更响亮,更清脆。

    而他们没有喝上一口酒却能发出震天的怒吼,是因为他们澎湃的热血早已经比烈酒更加滚烫。

    雷军从当年一战之后退居建邺,变成了这安乐之都的守门人,可谁又想过他们也曾在夜深酒醉之后,梦见铁马冰河?

    “攻!”战鼓猛然敲响,两军就宛若黑色流水一般轰然相撞,激荡起漫天的血花。

    这大概是在场年轻人第一次见到雷军的战斗,尽管他们年龄已经逐渐老迈,身体也多有残缺,但他们进攻的威势却丝毫不弱于青壮精锐的青州鬼骑。

    长戟树立起一片森林,锋芒之下就连青州鬼骑都不得不心生恐惧,并且被迫地让开一条道路。

    秦轲站在步军阵形之中,一手长枪准确地刺中战马的脖颈,小宗师境界的强大气血力量之下,就连马匹胸前的牛皮马铠都无法承受。

    马铠破,战马血涌如柱,马上的骑士也随着马背的翻覆而滚落下来。

    这名骑士显然是有修为武士,气血在他胸中澎湃翻涌以至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样有力。

    而在战马翻覆的那一瞬间,他看似狼狈实则已经迅速扔掉了长枪,磨快的腰刀宛若一道流光,随着一刀斩出,便是破开一根长戟,而后双腿一跺,整个人就像是一头猎豹一样撞进了人群!

    “王硕!”秦轲看见那张沾着马血的脸,终于认出这个曾经也在太学堂学习的学子。

    在荆吴,王家也算是树大根深,直系、旁系子弟众多,而在太学堂建立起来之后,王硕也作为第一批学子被送进了其中。

    想到这里,秦轲就想要放下手中长枪去拦截。

    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做出动作,一只苍老粗糙的手就用力地按在了肩膀。

    “守住你的位置,我们雷军还没有沦落到什么事情都需要你们解决的地步。”那是雷军的前将军胡涛。

    早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但一对从头盔中露出的眉毛如翱翔在天空的雄鹰,落满了雪。

    而就在他说完话之后,雷军之中已经有数个人头耸动,势若猛虎的王硕很快就发现自己需要同时面对三名修为在第二境的老卒。

    即便是在太学堂,能成就小宗师境界的人也不过是十之一二,遗憾的是王硕虽已站在了那道门槛上,却始终没能跨过那道门槛。

    秦轲就这么看见王硕疯狂地战斗,却始终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般,被那些极有耐心且合作默契如同一体的老兵压制在一定范围内无法走脱。

    没过一会儿,他的大腿中了一刀,整个人哀嚎着倒了下去,很快有人就拖着他的身体往军阵内挪去。

    这是手下留情了。

    “荆吴的年轻人,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胡涛平静地道,“继往开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老头子。”

    秦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深深地呼吸一声,握紧手中的长枪,望向前方。

    “很好。”胡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该轮到你出手的时候,会有机会出手的。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指望你来结束这一战。”

    这个对手,当然是不远处正在纵观全局的孙青。

    雷军的战斗力,确实超乎了他的意料,在面对青州鬼骑的冲击,这些老兵居然还能整齐如一,毫不紊乱地持戟刺杀。

    那种娴熟且朴素的动作,简直和地里收割麦子的老农没有两样。

    但他并未因此而感到挫败,而是遥望对面正皱眉思索的阿布说道:“舍弃守选择进攻,这一次又是想做什么?”

第八百零一章 眼看高楼起

    王宫内。

    黄曜登上高耸的角楼,只感觉一股寒冷的风迎面而来,宛若锋利的铁片,淌过甲胄,钻进领口,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极目远眺,太阳已经逐渐升起,但光芒依旧微弱。

    远方的情形并不清晰,但黄曜多年从戎,早可以从一些细节上判断出武阳门正在进行一场规模宏大的鏖战。

    初步看来,阿布和孙青应该已经交手,只是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胜算四成……吗?真是一场豪赌。”黄曜紧了紧肩上的铁环,让斗篷盖住自己的领口,叮嘱了下属几声便开始下楼。

    孙既安正在楼下调度,一身的甲胄穿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过于宽大,却也让黄曜见识到这位文士的另外一面。

    “我记得,孙大人当年的武学同样出类拔萃,入小宗师也只比高大将军晚几岁吧?”黄曜若有所思。

    “惭愧,晚了五岁,况且自那之后再无大的进展。”一身戎装,并未抹去孙既安身上那种文士风骨,所以他的回答显得有些腼腆,“不过上阵之事,黄将军不必担心,我还没有忘记如何握刀。”

    “这我相信。”黄曜嘿嘿一笑,“只是如今您那位宝贝儿子正在和咱们打得不可开交,您就没打算亲自跟去看看,哪怕只说上一两句话?说不定,可以劝他停止这场杀戮。”

    孙既安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很清楚我的儿子,他断不会听我的劝说。”

    “那至少可以试试。”黄曜还想坚持,但孙既安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问:“黄将军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黄曜微微一怔,随后长叹一声道:“不错,太安静了。安静得我都不敢相信。阿布不相信孙青只会跟正面战场和他对决,我也不相信。”

    “哨马传回来的消息,有看见活尸正在聚集。”孙既安颦眉望向角楼——尽管王宫的角楼高耸,却有太多盲区,无法将整座城内的一切收入眼底。

    “这么看来,那个黑衣人并未真正失去对活尸的控制力。”

    黄曜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摊开:“这我一窍不通。说来说去我就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修行精神居然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王玄微更是拿些小破虫子就能当十万大军用,撒豆成兵也不过如此。难道咱们练武的真就配不上那些花哨东西?他娘的,老子要是会这些,还要军队有屁用?”

    这是个玩笑,可惜不好笑,毕竟谁都知道,无论是修行气血还是修行精神,都是殊路同归,并没有高低之分。

    孙既安看着黄曜发牢骚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道:“黄将军在这种时候心境还如此平和,佩服。”

    “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罢了,在边军,人人都能做到。”黄曜耸耸肩,有些怀念边军那些日子,尽管那里草木荒芜,风沙漫天,可就是让人割舍不下。

    一群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一起,即便是巡防辛苦,风餐露宿也是高兴的。

    “话说回来,丞相他现在……”

    “报——”黄曜说到一半,急促的马蹄声像是重锤一下又一下地锤进了两人的心里。

    黄曜的提问被迫止住,他转过头去,看见一名哨马正浑身浴血,如同疯子般不断扯着嗓子大喊着:“报——”

    黄曜已经看出端倪,快步迎了上去,双手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从马上跌落的哨马探子,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腥臭的血污。

    “是那些活尸?”黄曜嗅出了这些腥臭血液的背后蕴含的信息。

    “不……”哨马的背心上有一道口子,不像是被刀剑刺伤,倒像是被一种古怪的铁钎又或者锥子刺中一般,牛皮甲胄破口十分整齐。

    “是……怪物。长着一张人脸,却有着飞蛾的身体,它们……向着临江塔方向聚集,数目至少过千……”

    黄曜眼睁睁地看着哨马脸色灰暗下去,摸了摸脉搏后厉声大喝一声:“医官!让他活着!不然老子踹烂你的蛋!”

    等到医官和担架匆忙地把人带走,黄曜再度回头,看见的是孙既安充满忧愁的目光。

    “飞蛾……”黄曜回想起那些大腹便便的活尸就觉得恶心,更不要说在斩杀他们之后,看见那些长着人脸的畸胎是如何流出的感觉。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先是寄生人体,把人变成活尸,又从人体出来变成这种东西。”

    孙既安毕竟是饱学之士,孙家更是据传藏书十万,孤本绝本数不胜数,天下读书人心中的黄金屋也不过如此了。

    背靠着这些丰富的藏书,他也终于有了一些线索:“那大抵是长城之外的凶兽业蛾,即便是木氏家族也已百年未再见过这种怪物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我对它们消失百年没什么兴趣。”黄曜原地站着骂了几声脏话,“所以应该怎么应对?如果他们张开翅膀向着这边飞过来,我们不如开城投降的好,没准他们看在我们这么懦弱,会选择先把我们烤熟了再吃。我的肚子里可全是屎尿屁,生吃会拉肚子。”

    这种惫懒性情,大概也是边军给黄曜的深刻印记之一。

    孙既安对于这种自暴自弃的言论也有些无奈,但还是回答道:“这种顾虑倒是不必有,业蛾虽生双翅,却并非能翱翔于天上,或许是因为那双轻薄的双翅不足以承受他们的身躯吧。”

    “总算是在坏消息里还夹了个好消息。”黄曜望向城楼边上早已经被灌满的火油瓦罐,“火是我们现在唯一能让凶兽畏惧的东西,业蛾看来也是如此,可长城那边发现石脂矿并不很多,真不知道木氏家族是如何坚守这么多年的。”

    “历朝历代的时候,都会有不少石脂运到长城,积攒到今天,也该是个可怕的数字了。”

    孙既安和黄曜两人看似是闲聊,但实则目光都已经越过宫墙,望见那一截塔尖。

    建邺临江塔,高二十五丈,遍体通彻褐色琉璃砖,浑似铁铸,历经大风十八次,水患十五次却依旧岿然不动,因此又被建邺城的百姓们爱称为铁塔。

    因荆吴在建筑上并不如墨家那般巧夺天工,也不如唐国底蕴深厚,所以这座塔也是荆吴人少有的几座可以骄傲的建筑。

    前朝的吴王,更有意把这座塔圈入王宫之内,想要以此彰显家族的尊贵,杜绝旁人在塔顶窥探宫门禁地的全貌。

    只是朝堂上反对官员众多,民间士子更是议论纷纷,这才不得不作罢。

    那些怪物为何向着临江塔方向聚集?是途经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高二十五丈……”黄曜看着这座自己小时候就上下蹿过无数次的铁塔,若说这座塔能有什么战略地位,大概也只是可以以此瞭望宫门之内,确认宫禁防务。

    可那又何必大军聚集?只需要有人在上方观测然后把消息传出来就好。

    “哎。我真的不擅长思考这些。”黄曜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望着那铁塔顺口念道:“眼看他人起高楼,眼看他人宴宾客,眼看他人楼……”

    “楼……”黄曜悚然一惊,一对瞳孔也是缩到了极致。

    孙既安还未明白黄曜为何突然这般表情,却突然看见这家伙扔掉头盔,像是个疯子一样贴着宫墙奔跑起来!

第八百零二章 眼看楼塌了……

    尽管黄曜这个人平日里时常干出一些不着调的事儿,但孙既安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发狂。

    围着宫墙跑什么?还有他刚刚念了些什么?为什么能让他如此不安?

    孙既安不明白,心神一动,那少有在人前运转的小宗师境界气血从丹田轰然冲出,双腿迈开立时化成一道狂风一般追了上去。

    黄曜看见孙既安速度如此之快,瞪着眼睛大呼:“他们要毁塔!去角楼!”

    孙既安还没来得及细品黄曜的话语,只感觉脚下突然一震,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坍塌一般。

    随后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宫墙之外,发现那座本该稳固如山的临江塔正摇摇欲坠。

    一瞬间,脑中仿佛有一股热血爆炸开来,将一切的杂乱的思绪都搅得粉碎。

    但他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

    临江塔高二十五丈,这个听起来只是让工匠们得以自豪的数字,在此刻却又有一个全新的解释——从临江塔到达王宫,最近的距离正好是二十五丈以内!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阻止这件事情了,临江塔宏伟的身躯此刻正像个醉汉一般踉踉跄跄,随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呼啸着开始向着王宫的方向倒来。

    而塔尖的落点,正好是一处距离临江塔最近的角楼。

    轰隆隆的声音变成闷雷,砖瓦沙土的飘散则卷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狂风,那道阴影如同地狱魔鬼一样正在不断滋长、膨胀,好像恶鬼对这个人间发出的刺耳尖笑。

    正在激烈拼杀的人们抬头仰望,天地间像是落下了一根千钧巨棒,被无形的双手握着,轰然砸在那座角楼的屋檐上。

    几名在角楼观望的守军早已经被这样恐怖的场景吓得抬不动腿,颤抖着抽出腰间的刀,仿佛想要对抗什么,但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只是在重压下增加几分恐惧和绝望。

    大地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被淹没在巨大声浪中的孙既安和黄曜下意识地双手挡在眼前,几乎窒息在无穷无尽的灰尘里。

    他们被漫天的灰尘完全遮蔽了,一双腿更是那巨大震动中感觉到一股麻木直冲脊骨,两眼冒起金星。

    直到一会儿之后,他们才勉强看清那一地的废墟,碎石中糜烂的血肉还有宫墙上那令人心酸的……巨大缺口。

    “列阵!列阵!”黄曜完全忘记了自己一条腿上正插着一块砖石碎片,腿甲已经完全破裂,伤口上的血液正汨汨流淌……他只顾向着疯狂逃窜的守军大声怒吼起来。

    好在孙既安及时地搀扶住了他,同时帮着一起组织守军,这才勉强压住了那濒临崩溃的阵列。

    黄曜面色苍白,整个人大半的重量挂在孙既安的肩膀上,失血让他的眼睛里翻出一片可怕的白,但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这种痛楚将自己从晕厥的边缘拉扯了回来。

    灰头土脸的医官握着他的腿,低低地说了一声:“将军,要拔了。”

    黄曜还没回答,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从孙既安的手中没头没脑地塞进了他的嘴巴。

    “噗哧”一声,那片尖锐的碎片从伤口褪了出来,原本汨汨流淌的血几乎喷溅而出,一股剧痛宛若攻城锤咣咣咣地撞击着他的理智。

    如果不是孙既安那有力的双臂正牢牢地把持着他的上半身,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在地上打起滚来。

    好在医官的动作娴熟,只是短时间内就用水清洗了伤口,又撒下一堆褐色粉末让伤口凝结,最后是紧紧地系上一圈麻布。

    医官松了口气说:“这腿没事儿,只是以后遇上阴雨天可能会疼。”

    黄曜这才回过神来。

    “能留一条贱命就不错了,没准都活不过今晚。”满头大汗的他笑容有些虚弱,“大个子,扶我起来。”

    一个身材健壮的军中汉子点了点头,取代了孙既安的位置充当了黄曜的拐杖。

    孙既安望向那片已经无法及时修复的巨大缺口,叹息了一声道:“玄微子啃噬金铁,业蛾做不到那般,却也能掘土断石,用一整座临江塔当作攻城利器,这恐怕不是孙青的手笔。”

    “那是,这等气魄,你那宝贝儿子还不至于,也就只有咱们那位大将军干得出来。据我所知,他本就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骨子里和王玄微没什么分别。”

    黄曜眯着眼睛,瞳孔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敌军很快就会来。”

    不用他说,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了,那些嗡嗡的声音正在从各个方向靠近,恐惧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就攥紧了所有的脖颈。

    有时候短暂的等待,却比一生还要漫长。

    而那些业蛾闻到了人血的甜美味道,嗡嗡声越发响亮,一只、两只、三只……

    与那些畸形的胎儿不同,这些业蛾是完全长成了的怪物,一对触角有人手臂般粗细,随着他们的攀爬而不断跳动,眼睛黑而深邃的眼睛里蕴含着有别于人的饥渴。

    口部分成三块,大颚如同修剪枝条的剪刀,小颚则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每一次蠕动,都让人不由得联想人体在其中会是怎样变得支离破碎。

    六只健壮的腿上长着绒毛,因此它们可以毫无阻滞地在废墟上任意前行,硕大的肚子在其后被拖动着,不断流淌出一种腐臭的黏液。

    而在腹部的上方,还长着一个人头一般的瘤,它正在诡异地扭动。

    极为丑陋。

    像是正在被火焰焚烧却无法发出痛呼的人,空洞的双眼里没有眼珠,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正在列阵的士兵。

    “这就是所谓的……恶念的化身么?”孙既安皱起眉头,“只是……它们是来吞噬业力,还是说他们自己便是业的本身。”

    “佛家的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不想成为这种恶心东西的食粮。”黄曜感觉到一对眼睛显然对自己正在渗血的腿很感兴趣,心里一阵寒意,随后一声大喝道,“放箭!”

    第一轮齐射的箭矢如同黑雾一般升空,随后如雨点一般洒落在这些怪物身上,然而传来的声音却根本不是预想之中破开血肉的撕裂声,而像落在木盾上一般,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十几只露头的业蛾,在一轮数百发的箭矢之中,只有一只因被射中眼睛而坠落。

    “他娘的,老子就不该接这这份差事!”黄曜大声骂娘,随后再度大声喊道,“火油箭!”

    大抵是因为第一轮齐射所带来的杀意激怒了这些业蛾,它们终于不再观察,而是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纷纷向着缺口涌来。

    六条腿在废墟之中迅速地跑动,连带着那种黏液被甩得到处都是。

    甚至,黄曜还看见了其中有一些业蛾从尾部像是分娩一般吐出畸形的死胎,虽看上去即将死去,却依旧不断地在挣扎扭动……

    一些荆吴军直接呕吐起来。

    “后退者斩!”黄曜一声令下,刀光亮过黎明的天光,几颗人头顿时落了地。

    整个队列里的军官都在怒吼,他们激励着下属,尽管他们自己的双腿也在颤抖,但依旧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盾与长矛。

    “放!”黄曜再度吼了起来,仿佛是点亮了繁星,他们在晨光中逆流,随后一齐坠落进了成群结队的业蛾之中!

第八百零三章 文士开弓

    火是一切力量起源,唯有它在黑暗之中绽放光明,把文明与野蛮相互连接,就像凌驾一切的神灵,无法拒绝,也无法抵抗。

    业蛾虽是来自长城外的凶兽,有着一人多高的体形和坚硬的甲壳,可当他们面对火焰扑面而来的时候,也显得格外拘谨和畏惧。

    数百枝火油箭落在了业蛾的身上,点燃了那早已经扭曲得不成形的翅膀,灼痛了它们未被甲壳所覆盖的关节,一些业蛾直接因为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在地上打起滚来。

    可以看见业蛾大多数并未受到什么致命伤,更多的只是因为痛楚和恐惧而瑟缩,仅仅如此。

    “与活尸相比,火的威胁已经降低了太多。”黄曜的声音像是铁片摩擦,锐利又冷静。

    孙既安点了点头,道:“恐怕只有木氏军团的那种战刀,才好应对。”

    他们都见过木兰那把战刀,大而宽阔,虽不锋利却可以承受大力劈砍,而且木氏家族在悠悠历史长河之中早已经有了一套独特的战法,一旦展开,即便是凶兽也得饮恨当场。

    可他们手里并没有那样的战刀,更没有那么多能握住沉重战刀的壮士。

    “守!守!守!”军阵里的士兵们半跪在地上,满是老茧的手握紧了盾牌与长矛,额头上有汗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两轮火油箭齐射,业蛾已来到阵前,腐臭的味道宛若春天里城中乱飞的柳絮,没头没脑地尽数钻入荆吴军的鼻腔,而后是那三对健壮的虫足和那狰狞的口器。

    两军第一次碰撞,立时炸开无数的鲜血与甲壳。

    业蛾的身体根本无法用寻常道理推论,墨绿色且粘稠腥臭的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阴暗。

    “啊——”在发泄一般的嘶吼之中,无数的荆吴军把长矛狠狠地推进,再推进,直到破开甲壳,深入进业蛾的身躯,似乎是想用金铁的冰冷冻住那股令人悚然的恶心。

    那张人脸鲜活起来,空洞的眼眶里盛满了恐惧与怨毒,它疯狂地摇动和嚎叫着,似乎想要从中挣脱出来。

    一名略显稚嫩的士兵瞪着眼睛,嘴唇颤抖着,青筋根根爆起,全身的力量已经催动到了极致,却难以再度推进。

    “嘶嘶嘶咯咯咯……”业蛾的身躯颤动起来,靠着四条有力的虫足撑住身躯,前方的两条虫足宛若两杆枪一般直接刺出,速度几如离弦的箭。

    顷刻间,裹着铁皮的木盾就被刺出一个空洞,而后继续向前,破开厚厚的胸甲,钻入了士兵的心窝!

    年轻士兵猛然张开嘴,一股鲜血从中喷涌出来,那满是绒毛的虫足就像是一杆长枪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被盾牌死死卡住,只怕这人已经被撕成两半了。

    而年轻士兵咬着牙,正要做出最后一股力气与之同归于尽,抬起头却看见那锋利如刀的口器正张开到了最大的程度。

    牛皮的甲胄无法抵挡天然的利刃,年轻士兵的上半身几乎被一寸寸地咬碎了,坚硬的骨骼根本无法阻挡一分一毫,内脏更是被撕扯得到处都是。

    黄曜咬着牙望去,目之所及都是血肉模糊的景象,前排的士兵放开了长枪用刀贴着这些怪物奋力挥砍,阵线却一点一点地被摧毁了。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兵力对比了,一边是完完全全的怪物,并且还在不断地从城墙的缺口处向内涌入,根本杀之不尽。

    而黄曜这一边,只不过是不到八百人的队伍,军心不稳,还要在这样的劣势对比之下堵住整个缺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一轮接一轮的火油箭射出,暂时遏制了业蛾的攻势,但依旧无法他们正在一点点的推进着。

    活人的鲜血刺激了业蛾,这些本就嗜血的凶兽越发狂暴。

    正这时,业蛾群中猛然冲撞出一头格外强壮的存在,站在废墟的高处,震动那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的翅膀,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

    可以看见这头业蛾完全不同于其他业蛾,非但身体比普通业蛾大出一圈,头顶上更是生出了一根粗壮独角,一双黑眼冰冷暴戾,好像满含着人类的愤怒情感。

    在他发出这阵声音之后,周围的业蛾不约而同地开始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种声音是从他们的震动处发出,倒会以为这是人类打寒战时候的牙齿碰撞声音。

    “这是……同类交流?”孙既安变色微微一变,突然明白为何这些畜生的进退看上去有那么一些军队的味道。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那个黑袍人的缘故,但现在看来,或许这些业蛾根本就是一群分工明确的种群!

    “这会不会是业蛾的虫王?”孙既安低声像在自言自语,“如果能杀死他,或许能击退业蛾的攻势。”

    “要怎么做到?”黄曜同样也发现了那头业蛾,但它十分聪明地和荆吴军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一次也没有上前主动交战。

    “我试试看……”孙既安的眼中顿时迸发出一股战意。

    黄曜一瞪眼睛,看见孙既安已经猛然夺过了一名弓箭手的牛角弓,搭箭上弦,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双臂猛然撑开!

    如同一轮满月。

    没有几个人见过孙既安动武,毕竟作为孙家的话事人,本没什么亲自动手的必要,只需一个眼神,多得是人愿意替他出手。

    而因为长期从文,他的气质更像一位儒雅高贵的士族文士,而非一介武夫。

    但这一刻,孙既安拉弓的手猛然张开,强大的冲力好似撑开了他的骨骼,令他的肩膀看起来都宽阔了几分,一双眼精光锐利,整个人的外形也骤然拔高了几尺,变得高大起来。

    牛角弓在他的手中艰难地挣扎呻吟着,几乎要被崩断,而他沉着地捕捉到了一个极点——

    孙既安松开了手,一支黑色破甲重箭穿过军阵,如同黑鸟一般破风并发出尖锐的声音。

    “噗哧”独角业蛾身上的甲壳在顷刻间破裂,沉重的破甲箭势如破竹地钻入它的血肉,带起一道墨绿色的血液向外飙飞。

    与此同时,孙既安的第二箭竟已离弦!

    仅仅只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孙既安不断地从箭手的箭袋里抽箭,将那二十枝重箭悉数射了出去!

    独角业蛾在接踵而来的箭矢中不断后退,一身的甲壳在孙既安可怕的箭技下根本无法抵御,那一颗“人头”则颤抖得几乎显现出了残影。

    最后两箭,分别射中了独角业蛾的双眼,黑色的眼球在弓弦崩断的那一刻应声破裂,其中流淌出无数腥臭的墨绿色血液。

    直到这时,孙既安才低下头,望了一眼手中已经完全废了的牛角弓,对箭手说道:“对不住,拉坏了你这宝贵的弓……”

    箭手虽也有气血修行,但气血不过第二境界的他哪里见过如孙既安这般神乎其技的连珠箭,连连鞠躬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大人折煞小的了……”

    而孙既安也没有再看向箭手,而是看着那头在虫群之中发了狂,甚至因为盲眼而撕咬起身边同类的独角业蛾,叹息道:“这样都死不了么?看来用箭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而是大声喝道:“既然用箭不行,那就上前杀他!”

    气血全力催动之下,孙既安的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即便是隔着一点距离,周围人也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如同熔岩一般炽热的力量。

    他双腿一跺,整个人如同大鸟一般越过军阵,向着独角业蛾飞去!

第八百零四章 七进一剑

    火油箭才刚刚一轮齐射,业蛾的进攻势头暂时被遏制了。孙既安的速度很快,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掠过军阵,并不高大的身躯在业蛾群中腾挪闪转。

    看似游刃有余,但黄曜觉得这更像是一叶小舟,在大海的狂风骤雨之中若隐若现,随时都有可能翻覆。

    “你娘的,跟你儿子一样,是个疯子……”黄曜骂了一声,大吼了一声,“不得放箭,长矛手向前推进,五十步!”

    如果说停了弓箭手的箭只是失去了对业蛾的压制,那么让长矛手向前推进就根本就是一道完全不顾下属生命的军令。

    业蛾攻势如此可怕,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向前推进,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黄曜必须这么做,甚至也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孙既安的身上。

    擒贼先擒王。

    转眼间,孙既安距离独角业蛾已经不过三丈,每通过一层障碍,都是那般惊险,随着他微微侧头去看,自己的肩甲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道大口子,一道利刃伤正在向外溢出鲜血。

    牛皮甲胄难以抵挡这些业蛾的锋利口器,于是他单手探出,食指那些关节处的铁环上猛然一弹,叮当几声过后,他一只手就把牛皮甲胄扯了下来。

    这当然不是他的指力有多强,只是在他的右手食指上,一只指环正在天光的照耀下发出光芒。

    指环的外形朴素,并且非金非银,而是以好铁锻打而成,沉重且坚硬,顶端则镶嵌一只铜钱眼那么大的宝石,正是这东西,轻而易举就切断了铁环。

    戒指名为断玉戒,是孙家的珍藏之一。虽然小巧玲珑,切玉断石都不再话下,所以孙既安平日里把它戴在身上,作为兵刃防身。

    一身甲胄褪去,孙既安的宽松衣袍再也不受束缚,在风中如旗帜招展,带着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而两只业蛾已经接近了孙既安,其中一只高高地抬起前半身,口器大张之下就要向着孙既安的脑袋咬去,另一只则从背后贴近了孙既安,堵截了他的后路。

    孙既安小小后退两步,宽大的袖子裹挟着两袖狂风直接拂在后方的业蛾的眼睛上。

    “嘭”的一声,明明只是柔软的丝绸,但打在业蛾的身上却像金铁一般,直接炸起墨绿色的血花!

    看似高大的业蛾双眼崩裂,整个身体如遭重击,直接向后倒了下去,翻滚着并且发出“咝咝”的疼痛哀鸣。

    而后孙既安向前迈出一步,面对着口气不避不让,手指连续轻弹十余次,业蛾口器不等合拢,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

    这锋利程度,已经不亚于世上任何利器。

    然而即使如此,孙既安前进之路依旧荆棘丛生,业蛾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单薄的一人在这些可怕怪物的面前显得那样无助。

    “孙大人!那家伙!”黄曜大声地提醒。

    孙既安目光敏锐地发现,原本还在高坡上发号施令的独角业蛾已经消失了。

    孙既安沉默低头,手中那柄短剑终于出鞘,锋芒一吐之间,一头业蛾的头颅已经和身体分家。

    他小宗师境界的修为在此刻展露无遗,手中的剑更是锋利无匹,如同闪过一道道电光,所到之处,尽是业蛾的口器和断肢。

    如果秦轲在场,只怕更会惊讶,因为此刻孙既安用的剑技,竟和他的七进剑十分相像……不,甚至可以说,他使用的正是七进剑的剑招!

    和风朝露海棠穿云。

    这四种剑招四种剑意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短剑中,信手沾来的每一剑上都附着着凛然杀机,孙既安一路杀出重围,一身宽松袍子上如同被泼了墨一般,到处绽放朵朵黑花。

    “咯咯咯”的声音再度响起,孙既安微微抬眼,终于发现那头独角业蛾正向着这个方向不断爬行而来。

    骄傲又暴戾的怪物,即便眼前横着的是无数同类,可它为了杀死孙既安,竟直接扑倒了一头正饥渴着向前的业蛾,锋利的口器猛然一收就剥下一块甲壳,喷出大量的黑色血液。

    被撕咬的业蛾感到无比剧痛,回头便和独角业蛾厮杀起来,但只是短暂的几息时间,就被撕咬得全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那张空洞扭曲的人脸在痛苦中颤抖,而独角业蛾低下头去,猛地把整个“人头”撕扯下来!

    那头业蛾终于不再挣扎了,全身都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瘪了下去,只留下一副空荡荡的甲壳和里面那些浓稠腥臭的脓液。

    “原来如此。”孙既安看到这样的景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遗憾地想这个罩门虽然明显,却难以利用。

    毕竟大规模军队交战的局限性,即便是长枪兵也很难够到那个人头一般的瘤。

    所有的业蛾都瑟缩着,向着四方不断后退,而独角业蛾则骄傲地昂着头越过同类。

    它的身体刚刚被孙既安的连珠箭射出许多伤口,但强大的愈合力让它的血肉再生,把那些箭矢狠狠地咬在其中。

    黏液凝聚着变成甲壳,把那些脆弱的地方全部给遮挡起来。

    没有半点犹豫,独角业蛾就这么冲了上去,硕大的身体像一座战车,可想而知被正面撞击会是什么结果。

    若是放在平日里演武修行,孙既安大概会选择从一旁让开,但今天不是。

    面对汹汹而来的独角业蛾,孙既安没有后退,只是把气血运转全身,双脚死死地抠着地面,缓缓开始抬起短剑。

    宛若挡车的螳螂。

    正在独角业蛾距离他身体不过五尺的时候,他猛地刺出一剑,剑尖狂风呼啸。

    穿云一剑毫无保留地刺出,若隐若现的剑风几乎凝结为实质。

    黄曜远远地只能看见那头独角业蛾的身体猛然一震,随后六足失去了力量,整个身躯就此坍塌下来,因为巨大的惯性还在向前直到一丈有余。

    墨绿色的血液喷射犹如雨点,一道窄小的空洞出现在独角业蛾的头顶,长度甚至跨越了半个身躯,而在空洞的后方,那如人头一般的瘤已经完全被绞碎成一滩零碎。

    孙既安的穿云一剑虽然未必强过秦轲,但对于出剑的时机的把握和对局势的判断上,已经做到了一个小宗师能做的极致。

    独角业蛾死去之后,整个业蛾群都出现了一股骚乱,这也给了荆吴军一个很好的机会,于是他们在黄曜的命令下更是勇猛地向前推进了二十步。

    手指轻弹数次之后,孙既安取下了那根独角,虽然他已经解决了业蛾的头领,但现如今还必须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他需要再度穿越业蛾群回到己方军阵之中。

    “放箭!”黄曜大声吼道。

    孙既安望着从天空不断洒落的火油箭,露出了一丝微笑,知道这是黄曜在接应自己,于是轻轻挥剑甩去剑锋上沾染的黑色血液,回头杀去。

    这样漫天的火油箭固然对于孙既安是个威胁,但总比成群业蛾的威胁小一些。

    然而孙既安一剑刺死一头业蛾之后,四面八方的“咯咯”声再度响了起来。

    他猛然回头,那头独角业蛾的尸首依旧还在地上安静地趴着,然而城墙缺口外出现了更多的独角业蛾,并且每一只都要比刚刚那只独角业蛾更加强壮。

    原本在火油箭下有些瑟缩的业蛾再度振奋起来,不断向着孙既安的身躯投身而去,“咯咯”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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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者说介绍:
战乱纷飞,人世争斗,生命短暂好似只有瞬息之间。
浩瀚星海,茫茫征途,精神永恒却可超越亿万光年。
神启者说,为苍生计,我想还以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一天,在一群庸庸碌碌的背影中,秦轲见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却早已过世的人……
“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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