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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南丶     神启者说txt下载     神启者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六十章 故人(二更)

    一个故事的长短,往往取决于讲故事的人。

    而就在周公瑾有些忙于在脑海中编织出一个故事的同时,有人同样也正在给人讲一个故事,只不过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事实。

    行军帐篷之内,长枪银白如雪,映照出孙毅微微颤动的眉毛,一对深黑色的瞳孔里充斥着复杂的神情,震惊、不解、不甘、自嘲……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收敛了一切情绪,把自己重新变回那个深受朝廷看重,且位高权重的刺史大人,顽固地抵着地面,生硬地站了起来。

    一旁的军士眼见孙毅这般动作,立刻就想上前压制,但在那只洁净的手微微挥动之下,军士用力地拱手低头,就这么倒退了出去。

    “孙大人好胆量。你明知我已经破了黄汉升的军阵,却依旧还敢在这种时候带兵支援,虽说最后功败垂成,但这气魄足以令我佩服了。”

    坐在他面前的高长恭脸上带着笑容,却并没有太多看清嘲讽之意,反而言辞语气中正平和,宛如和一个老朋友在说话。

    事实上,两人确实也算是一个战壕里的老朋友了。

    孙毅此人,在荆吴中虽然少有在朝堂出现,但那是因为他总是奉命在外办事,否则也不会在三十余岁就能做到刺史之位,领朝廷旨意巡视各方。

    而在当年唐国南侵的大战之中,他也为黄汉升输送粮草,以一人智谋保证了十万大军的军需,才使得唐军在荆吴境内犹如深陷泥潭难以自拔,最终粮草耗尽落败。

    可以说,那场大战中若缺少了他孙毅,胜负依旧难料。

    这一次,他也是奉了朝廷的命令,组织了周边各个郡县的郡兵押运大批粮草而来,出发前也做了多方谋划,结果没成想连日的大雨以至于山体滑坡冲垮了道路,才耽误了行程。

    这一耽误,就使得他被高长恭抓住了行踪,五万郡兵在高长恭麾下那三万余虎狼之师面前,几乎毫无悬念地落败,因而才成为了阶下囚。

    双脚重新在土地上站定的孙毅终于找回了一些尊严,在面对高长恭的时候他甚至还双手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再度显出他士族出身的雍容。

    “当初听说大将军起兵叛乱的消息,我还以为只是坊间传闻亦或者是有人故意造谣,而今天亲眼所见,却不得不信。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大将军如此作为,到底意欲何为?不要说你真是为了那个小国主,那只是个孩子,无力肩负起偌大国家的兴亡。”

    孙毅鼻翼两边两道沟壑深陷,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萧瑟,但浑厚的男音和挺直的腰杆子却使得他在高长恭面前毫不示弱。

    “我记得,你的堂兄孙既安,也是支持国主总揽大权的。”面对孙毅毫不示弱的样子,高长恭依旧平静,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好似一缕飞絮。

    “堂兄支持的是国法,而非国主。”孙毅沉静地道,“他只是不想看见丞相一人独断专行,把这荆吴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则认为现如今对荆吴最好的,就是丞相依旧是丞相,那么一切事务依旧可以照常,百姓自然也会安定。但无论是他的想法还是我的想法,都只是为了荆吴能够长久延续罢了。”

    高长恭有些可惜地摇摇头,道:“也就是说,你是不可能和我站在一边了?”

    “绝无可能。”孙毅冷冷地道,“我反倒还想劝说大将军不要助纣为虐,孙同不过是个被老人们宠坏了的蠢货,而他……”

    他把目光转到在一旁站着的孙青,望着这个同族的侄子,既欣慰又心痛,欣慰的是他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修为,放在天下青年才俊之中也足以脱颖而出,而心痛的是这个侄子,似乎永远都不会懂得他们这些人心中所想。

    “我一直认为老爷子虽然睿智,却只能做一个慈祥的长辈,做不了一个好老师。”这是孙毅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评价,而站在一旁的孙青,在听到这样的评价之后,脸色微变,目光中露出一些寒冷来。

    孙毅猛然一挥袖,转过视线对高长恭大声道:“大将军本该是我荆吴之忠臣良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否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你父亲和高家,当何以立足?我听说高老爷子在知道你叛乱的当日,独自一人在宫门外长跪不起,难道大将军连自己的老父亲都不体谅了?”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唤起高长恭的情感,高澄必然是其中之一,孙毅会提起高澄那日长跪宫门外的事情,自然也是攻心计,希望高长恭能回心转意。

    但很快,他失望了。

    高长恭的神情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已经完全摈弃了那些情感,就连瞳孔中的光都没有丝毫颤抖。

    身为人子,居然可以做到这般地步?

    “既然如此,请大将军随意处置吧。”孙毅转过眼眸,有些沉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却依旧挺直不肯弯折半分。

    高长恭饶有兴趣地坐在椅子上,片刻后,终于站起身开口道:“那就……”

    “大将军!”正当此时,大帐外却有一名卫士快步走了进来,单膝下跪对着高长恭行礼道,“军营外突然来了个人,说要见你。”

    孙青原本就因为被孙毅戳了一下心情有些不悦,听到这里立刻训斥道:“这算什么事情,也值得来这里通报?你们自己处置了便好。”

    “可……”被训斥的卫士微微低了头,脸上也露出一些犹豫,“那人虽然戴着兜帽,但属下看得出她是……木兰将军。”

    话音落下,整个大帐顿时安静下来,好像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建邺城。

    残阳在山峦间正在缓缓地下沉,低沉的云层则沉沉地压在城头上。

    弩炮的木轮在不断滚动着,随后撞到一处并不算太高的台阶,众人扯着号子一边呐喊,一边推动着弩车,试图把它放到本应摆放的位置。

    “一!二!三!”随着军士们第三次齐声呐喊之中,足足有数百斤重的弩炮终于在机括的咯咯声中被推入了卡扣中,随后黄曜十分迅速地插入插销,调整弩炮的方向,尝试着转动机括,拉扯那刚硬的弓弦。

    “小心些,这些弩炮是今年新做的,机括转动还有些生涩,别把弓弦给扯坏了。”一旁的工匠看着黄曜的动作如此迅猛,略微有些担忧地说道。

    “没关系,弩炮这东西我这几年在边军用得多了,这一座的用法也没甚变化,说起来朝廷实在吝啬了一些,这些年硬是只换了三成,弄得我那地方一共就分到十几座。”黄曜笑着说了一句。

    “将军是从边军来的?”工匠并不认识黄曜,但听得回答倒是安心不少。

    这些年,朝廷最频繁使用这些大型器具就只有边军了。虽然这些年唐国和荆吴看似平静,不过边境摩擦总是时有发生,弩炮这样的大杀器也时不时会露一面显显威风。

    说话间,黄曜熟络上好了弩箭,瞄准一处沙地深吸一口气之后抠动了扳机,巨大的弩箭带着尖锐的啸声骤然射出,越过数十丈的距离,狠狠地射入黄土地之中,掀起滚滚的沙尘。

    眼见弩炮威力丝毫不减当年,军士们齐声叫了一声好,一个个脸上都升腾起火红的血气来。

    “是有些生涩,找些羊油来抹一抹就行,管用得很。”黄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工匠龇牙笑了一声,随后挥挥手,对着那些军士道,“先吃饭,一会儿还有得忙。”

    军士们轰然应声,在号子声结束之后开始抢占起台阶上的位置,摸出冷馍和酱肉开始吃了起来。

第七百六十一章 时间

    黄曜并没有急于休息,而是再度确认了一次弩炮没有问题之后,才缓缓地走下台阶,站在城头眯着眼睛望着远方。

    他熟悉这样的场景,重新席卷而来的黑暗又再一次挣脱锁链,开始把自己的肢体触及每一个角落。

    而在一片夜色里,每一处都像是藏着敌人的踪影,丛林、石堆……或许只是一个松懈,就会有一支冷箭顺着风直接咬上城头。

    建邺城的城墙很高。

    但挡不住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一身戎装的黄曜抬头望向那一片黑压压的云层,仿佛看见数以万计披甲的士兵犹如洪水一般冲击城墙向上涌来,巨大的撞头轰然砸在城门上,沾染着猛火油的石块则划过天际,宛如流星一般向着城头坠落而来。

    “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黄曜低声喃喃着这个建邺城里许多人都想问的问题。

    仔细看,远方有一颗米粒般的小点在眼前不断变大,黄曜的眼睛也随之而眯了起来。

    隐约中,他可以看见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左边的人身形高大,右边的人则像是得了病一般有些虚弱,只能被左边的人搀扶着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一直到那两人快走到城头下,黄曜看清其中一张脸庞,突然怪叫了一声,随后匆匆忙忙地顺着台阶跑下城头。

    “孙毅大人!”黄曜才刚刚跑出城门,就已经开口叫了起来。

    没错,此时此刻正在想着城门口走来的,正是孙毅,只是跟黄曜上一次见到时的器宇轩昂相差甚远,不但走得一瘸一拐,而且脸上的神情已经完全塌了下来,双眼暗淡,眉毛低垂,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

    黄曜走上前,一伸手就揽住了孙毅的另外一只臂膀,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去找个医官,他受了些内伤,虽不严重,但不及时医治也会伤及根本。”孙毅还没有说话,一旁戴着兜帽的高个子却已经替孙毅回答。

    黄曜听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打量之后又是惊愕地道:“木……兰将军?怎么是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我。”掀开兜帽的那一刻,展现在黄曜面前的是男子发髻样式,但这正是木兰的风格,而那张显得刚毅的脸庞更是黄曜再熟悉不过的。

    没想到,这位木氏家族的接班人,本该呆在长城守备军中的最高统帅,如今突然就出现面前,倒是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木兰看着黄曜的表情,微微笑了笑道:“不要大声嚷嚷,我的身份在此时并不方便在建邺露面,否则会把长城卷进这些事里来。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晚一些你自然会知道的。”

    “明白了。”黄曜立刻点头,也明白了木兰的顾虑,“我给你们安排一辆马车,以校事府的名义直接送你们入宫见丞相,宫里的医官,总比这军中的大老粗要好一些。”

    “好。”木兰的回答十分简洁,随后再度搀着孙毅向着城内走去。

    夜色降临的时候,孙青走出军营,顺着小道一路走到一颗松树下,望着那正在阴影中的黑袍人道:“为什么不杀?”

    黑袍人依旧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带任何喜怒地反问道:“孙将军说的是木兰将军,还是孙毅?”

    “后者。”孙青还没有狂妄到认为木兰那么好杀,事实上孙家曾经对这个木氏家族的女将军做过一些评判,有人甚至认为木兰的实力很可能要在项楚之上,这样的人,哪里是那么好杀的?

    黑袍人点了点头,身上有一些黑色烟雾微微飘散:“其实无论是木兰将军,还是孙毅,我都是一个回答。木兰将军对于大将军的重要不言而喻,而当他在场,大将军就不可能听从我的话。”

    孙青皱起了眉头:“你曾经说过,夺心已经完成,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因为他是大将军。”黑袍人十分理所当然地道,“一个已经逼近圣人境界的高手,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一定。从木兰将军突然到来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大将军的心中有所松动,而之后我若强行要大将军追上去杀死孙毅,有可能会功亏一篑。”

    听得黑袍人的解释,孙青沉默了下去。

    “时间。”黑袍人道,“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如果说时间会给予一切问题回答,那么对于木兰来说,她得到的答案无疑是像是一桩惨剧。

    在长城听见高长恭的叛乱时候,她怔了许久,然后又逼着下属重新复述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全身无力地瘫软在那铺着毛皮的座椅上,好像一具被抽干了魂魄的尸体。

    平生第一次,她像是一个小女孩一般卸下身上的一切责任,骑着战马连夜离开长城,迎着风的除了那颗高高悬着的心之外,只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羞愧。

    木氏家族给予了她太多荣光,以至于当她还在含苞待放的年纪,就已经无限向往。

    但生为女儿身,无疑要付出比别人多数十倍数百倍的力气,才能真正那一支铁军之中立足。

    可在纵马离开长城,等于让她背弃了一切,这些年的坚持一下子崩塌,即便是她站在这一片寂静的荆吴王宫之中,依旧觉得孤苦伶仃。

    神游之间,老宦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木兰的身后。

    这位王姓公公,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宫中已经很多年了,以至于他那不生胡子的脸庞看上去就像是这座王宫一样古老沧桑,好似每一道沟壑里都蕴含着故事。

    老迈没有夺走他的精气神,一双眼睛里依旧蕴含着睿智与从容,说话声音并无半点波动:“木兰将军,丞相请您见一面。”

    木兰微微点了点头,跟随着王公公一路前行,穿过长廊,一直到大殿之外,和从大殿中刚刚出来的孙毅打了个照面。

    “木兰将军,救命之恩,孙毅在这里拜谢了,日后若有机会,孙家自当报答。”尽管伤口依旧在发痛,但孙毅依然坚持着作揖,随后在年轻宦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进入备好的车驾。

    木兰注视了一会儿,听的大殿的门再度发出沉闷的声响,转过身望见的是内里的火光带着几分温暖,诸葛宛陵正坐在正中的位置,一身儒袍像是一位普通文士一般等待着她的到来。

    木兰直截了当地走了进去,毫不客气地道:“我记得你说过,夺心最多只对小宗师有用,而他的修为都已经接近圣人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第七百六十二章 解铃

    诸葛宛陵坐在桌案前没有起身,缓缓回答道:“不错,我确实这么说过,但有些事情难免会在我的预料之外,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领兵出征,然后把局面弄成如今这幅模样。”

    “是吗,我还以为你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木兰依旧是兴师问罪的模样,冲着诸葛宛陵说道,“你和长恭一起骗了我这么多年,这算不算你们两人的报应?我还以为你和子云一起死在了那片雪原上,结果没想到你还活着,甚至如今已经端坐在这大殿之中,号令一国,你到底想要些什么?”

    脑海中又想起了那日与高长恭相见的模样,木兰一时心如刀绞,再度加重了语气:“你知道的,如果他留在长城,本可以不必卷入这些事情里来。你和王族的恩恩怨怨……那是你的事情,不是他的。”

    “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诸葛宛陵也理解木兰现在的心情,所以一直沉默着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道,“长恭的事情,确实是我的疏忽,居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当年你和子云帮我逃离的时候,我临走前一把火烧掉了夺心的典籍和那份名单,本以为可以从此根除王族控制他人的可能,但想来张言灵终究有一些过人的本领,想出了什么法子还是从老师身上得到了夺心的法门。”

    “那现在该怎么做。”木兰至今还记得当年自己看见那张充满邪恶与血腥的名单的表情,胃里翻涌的是剧烈的恶心感,而也正是眼前的这个人,为了心中的大义直接焚烧了那张写满了的人名的名单。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像是刘德说得那般冷酷无情,只好叹息一声道:“你说过,夺心一旦被激发就不可能拔除,否则那个人轻则变成痴呆,重则直接身亡,难道就没有一点挽回的法子?”

    “这正是我们会在这里说话的原因。”诸葛宛陵道:“夺心确实没有挽回的法子,但长恭不同,一个逼近圣人境界的人,即便是中了夺心,也不至于会被彻彻底底地控制,你说你在离开的时候长恭没有立刻追上来,至少证明他的心中依旧有几分犹豫。”

    “所以?”

    “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诸葛宛陵的眼中少有地闪过锐光,“而我的看法是……杀掉那个系铃的人,或许还可有挽回一切的机会。”

    木兰的目光重新焕发出生机:“我明白了,虽然那天我并没有看见那个人,但能感觉到有一股异样的气息就暗藏在军营里,或许我可以潜回军营里寻找机会,只要杀死他,那……”

    “最好不要抱有这样的幻想。”诸葛宛陵摇摇头道:“虽然你是宗师境界的高手,但我大概能猜出那个人是谁,即便你潜入军营,他也不会让你寻到杀他的机会,反而会先被他找到你。”

    木兰微微皱起眉,道:“既然这不可行,那么你所谓的解铃又从何谈起?你要知道,他一路奔袭而来,沿途不断地抓了数万壮丁,这一次又吞掉了孙毅带来的郡兵,如今已有了十几万人之多,难道你真准备坐困这座城等着他们上门?”

    诸葛宛陵还是摇头,但眼底的平静让木兰反倒是多了几分期待:“郡兵不过是一些民兵,装备不良,训练不足,而临时抓来的壮丁要组成军阵都难,旷野作战或许还能起些作用,建邺城却绝非是易于攻破的城池,这些人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建邺城会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你会得到足够的时间。”

    “只有当双方都亮出一切的时候,那个人才会不得已现身,到那时候,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

    即便是木兰这样久经战事的大将,在听到诸葛宛陵这样的计划,依旧面色微变:“你是想要……我在战场上动手?”

    但随后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果然是疯子,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火中取栗,难道你就真的这么自信建邺能守得住?”

    “我只是尽人事而已。”诸葛宛陵回答道。

    “也罢。”木兰终于答应下来,“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的那座大阵固然很强,但对于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你不安排我去抵挡,难道是想要让那位红衣姑娘帮你?”

    诸葛宛陵这一次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没有人知道,木兰口中的那个红衣姑娘,洛凤雏,在那一日星辰变换的夜里,已经“病”了很多天。

    昏暗的烛火里,诸葛宛陵走入卧房,首先望见的是那张苍白的脸庞,她沉睡着,及腰的长发如同夜色中的瀑布一般向着四四散,两道细密的眉毛中间微微皱起一些纹路,同时睫毛不断地颤动,似乎正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诸葛宛陵知道,这是张言灵启动那座浑天仪的目的,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制服洛凤雏,那么那座浑天仪必然是其中之一,而张言灵也的确成功了。

    听见诸葛宛陵的脚步声,洛凤雏很快地睁开了双眼,仿佛似乎一切痛苦尽数被剥离出了身体,重新注入的,是那个冷漠以及带着怨恨的灵魂。

    她望着诸葛宛陵,冷冷道:“我说过了,我不用你可怜我。”

    诸葛宛陵站在床前久久沉默,却依旧还是走上前去,试图靠近那张柔软的床,手上端着的药碗中盛着的淡金色的药液。

    但就在他刚刚踏出第一步,整个卧房内就是狂风呼啸,无数火焰于平地之中骤然绽放,宛如娇艳的彼岸之花,把一旁的桌子、梳妆台、柜子统统一股脑地烧成了灰烬。

    诸葛宛陵依旧还在前行,即便是脚下都是熊熊的烈火,有一团甚至已经舔舐上他的鞋尖,点着了他的衣摆,并且向着各个方向不断蔓延。

    “你到底要做什么?”洛凤雏侧着头,目光微微变化,诸葛宛陵身上的火焰居然就像是生出了意识一般,纷纷开始逃离消散。

    感觉到身上不再灼痛的诸葛宛陵这时候才微微张开因为痛楚而闭上的眼,露出像是孩子般天真的微笑:“圣人的血,是我以前留下的,这味药,应该对你有些作用。”

    洛凤雏看着那一碗金色的“药”,终于没有再反对,任由诸葛宛陵走到床前缓缓坐下。

    “放下吧,我自己可以。”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就你现在的样子,哪怕还从精神能动用先天离火,可你的身体还有力气么?”

    洛凤雏没有说话,但既然她没有动弹,就已经证明诸葛宛陵说的并没有错。

    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子,诸葛宛陵叹息一声,伸出一只手开始扶住洛凤雏的背,让她坐起身来。

    尽管躺在床上已经几天,但洛凤雏身上没有出过一滴汗水,更没有沾染一点灰尘,自然也没有任何的异味。

    但诸葛宛陵体察到这一点,脸上却并没有惊讶或者高兴,反而神情多了一些黯然,端着碗一勺一勺地给洛凤雏喂药。

    圣人的鲜血,曾经在史册上被称作凤毛麟角一样的神药,甚至曾经有一个帝王为了长生而为此掀起一场战火,最终生生葬送了整个国。

    这看上去色泽金黄犹如神物的东西,其实并不能给予常人什么伐毛洗髓的变化,哪怕喝得再多,也只会和水一样在腹中转上一圈然后被排出体外。

    但洛凤雏不同。

第七百六十三章 来不及了(二更)

    她咳嗽着坐起身,胸腔里的闷痛直冲喉管,几次忍耐之后终究压不住,开始剧烈地向外干呕起来,可她几日水米未进,呕出的竟只是一团又一团如火般灼热的气雾,缭绕在她周身逐渐四散而去。

    当她一口口地把“药”喝完,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色有了变化,不但多了几分红润,连原本无力抬起的双手也变得活络起来,虽依旧无力,却也能稳稳地撑住身子了。

    喝药这片刻的工夫,两人时不时地对视,又各自沉默,好像都有什么话欲说,却还是谁都无法先开口。

    看着洛凤雏把药全部喝完,诸葛宛陵看着已经空荡荡的瓷碗,露出一些笑容道:“本以为这东西只能给秦轲的那条小蛇,现在看来倒是派上了更好的用场,这样一来,你的身体也会慢慢好起来。”

    “一个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的病秧子,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这般去关心别人的身体,不觉得可笑么?”洛凤雏面无表情,但显然呼吸节奏的细微变化暴露了她的心情并不十分平静。

    “正因为我是个病秧子,所以才会在乎别人的身体。”诸葛宛陵轻轻地拍着洛凤雏的背,帮她疏解体内澎湃的力量,继续道:“何况我的修为早已经毁了,一直留着这些东西也用不上了。”

    “所以你把碧落苍穹交给了高长恭?”洛凤雏轻哼了一声,“就现在看来,真是犯了个极大的错误,有那件神器在手上,加上千军万马,你的大阵挡不住他。”

    “不错。我与长恭相交这些年,他也确实帮了我很多,所以我并不后悔把碧落苍穹交给他,甚至有些庆幸,那日如果他不是带着碧落苍穹,说不定已经死在你的手中了吧?”

    说到这里,诸葛宛陵再度微笑道:“天命本就是如此奇妙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至于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没人能有十足的把握。”

    “这可一点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天命?我记得以前你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洛凤雏再度出言嘲讽道。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她停留在建邺的这些日子里,要不断地从言语上、行动上对眼前的这个人冷嘲热讽,百般欺压,似乎是急于想要激怒他,把他逼得愤怒、失控。

    仿佛只有这样,她的心情才能好受一些。

    当年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北上去追逐他的影子,最终走入那一片没有边际的雪原,在一片怆然的苍白之中被埋没,那种恐惧,那种遗憾,那种怨恨,至今她还记忆犹新。

    若我能再见到你,又怎会不想让你也品尝一遍?届时,我会折断你的骨骼,拆散你的血脉,把你的身体抛在原野之中,任由野狗吞噬,好让你感受到如我当初那般的痛苦。

    这就是洛凤雏心中的执念,可连她自己都无法承认,其实她从那日答应诸葛宛陵的“交易”时,已然偏离了一开始的初衷。

    也或许,她的初衷并非如此。

    听到嘲讽的诸葛宛陵没有发怒,如果说洛凤雏像一团火,那么他就是一潭清水,柔软、安静。

    “确实,有些时候我坐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总会有一种怀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诸葛宛陵还是诸葛卧龙。如果是诸葛宛陵,那么我就不该去再去触碰那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而如果我是诸葛卧龙,为什么如今的荆吴好像是我的血脉一般,无法再割舍?”

    “后来我想,也许我确实变了,如果换做是现在的我,或许当时不会逃离家门,不会去追逐那只存在于虚幻中的东西。”

    诸葛宛陵出神地望向烛火,晃动的亮光里,那十几年前的时光来回摇曳着,温暖而清晰。

    那些日子里,他还是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身体强健,步伐有力,踌躇满志地想要做成一些事情,父亲和兄长也还健在,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父亲几乎安排好了我的一切,我本该像他一样安安稳稳地度过富贵的一生,而我却只用了几个念头,就把他的期望烧成了一团灰烬。而你……也曾经给我许多期待,只是我最终没有给你回应,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

    洛凤雏怔怔地望着诸葛宛陵,听着他的“自责”,眼睛里有一些奇异的光,回忆当年,她难道不是在等这样一句话?

    “那又如何?事情早已经发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去了。”洛凤雏咬了咬牙,竟有些不忍看他的满脸落寞。

    “我知道。”诸葛宛陵淡笑着,一只手缓缓地覆盖在洛凤雏的手背上,“所以我想现在弥补一些事情。”

    洛凤雏侧过头去,把脸庞隐藏在阴影之中,声音有一些颤动,一股浓烈的悲伤就向外不断地流淌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诸葛宛陵眼神里透着温情,手指伸进洛凤雏的指缝之中,“只要你我都还在,为何来不及?”

    “来不及了。”洛凤雏低下头,重复喃喃道。

    两日后,远方骤然掀起风沙,战马的马蹄声隆隆如震,而旌旗飘荡如同高高飞翔的鹰。

    高长恭的大军终于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建邺城的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开始知道高长恭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之所以城内还没有一片混乱,只是因为朝廷在安抚百姓上花了大力气。

    菜市口的告示旁,衙门的文书、差役几乎是早中晚三次诵读朝廷公文,直说得是口干舌燥,双腿打颤才停止。

    这公文则是由诸葛宛陵亲自起草,开篇先是说明黄汉升并未落败,甚至还截住了孙同所部的数万人马,只等绞杀逆党之后立刻就会回援。

    然后又是说明建邺城城防坚固,粮草充足,又有多处水源,易守难攻,绝不会陷落。

    最绝的是,在公文的最后,诸葛宛陵还宣告朝廷会开放城东、城西两座大粮仓,为百姓发放粮米,以保证百姓生计。

    听到发放粮米,城中的百姓都是一呆,从前只听说过官府征收粮米,什么时候听过开官仓发粮食?

    这没大灾大荒的日子,居然每家每户都能发到近一石米,难不成真是粮米多得没地方放了么?

    而当百姓们将信将疑地领回了那些粮米的时候,才终于相信了朝廷没有说谎。

    不少担心开战之后无米可炊的穷苦人家捧着那一袋子米,在家里抱头痛哭,连连感谢诸葛宛陵的仁义,更坚定了要和建邺同生共死的决心。

    军营的门口排起了长龙,不少年轻人都是告别父母主动投军,即便是没能被选上,也心甘情愿地去为军中做些杂役,毕竟运送滚木礌石箭矢火油这些东西,都是需要人手的。

    “你的谋划确实不错,虽然只是简单地发放粮米,却能稳住这建邺二十余万百姓的心,也算得上是四两拨千斤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托付

    在宫中议事的殿内,名字早已经被建邺百姓歌颂的诸葛宛陵望着手中的卷宗,微微一笑,随后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孙既安。

    很少有人知道,放粮这事完全是孙既安提出的,甚至在何处放粮,放粮多少,孙既安都已经计算妥当,既不会过多地发放而导致粮仓空虚,又可以给予百姓们足够的信心。

    毕竟建邺经过这些年的积蓄,粮食已然富足,现在正是要用到这些东西的时候。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这样一件事情,你要私下与我说,而不要功劳,甚至不愿意让百姓知道?”

    “对于百姓们来说,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孙既安跪坐在垫子上,一身衣装朴素,发髻上微微飘动的纶巾依旧显出几分俊逸,他轻声回答道,“丞相之名,在百姓心中素有口碑,而孙家在这次叛乱之中扮演的却不是一个好的角色。我的儿子,如今就在敌军之中,若我说出功劳,恐怕这放粮之举,会被人认为是‘急于自证清白’,自然也就没有如今这般好效果了。”

    “难道你就不想自证清白?”诸葛宛陵微微一笑,“我听说,孙家老宅在这几日还被人泼了黑狗血,连官署的一些衙役也串通一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去抓人。如此,岂非有损孙家之名?”

    “清者自清。既然我确实没有和孙同同流合污,便不必在意这些。”孙既安平静地道。

    “好一个清者自清。”诸葛宛陵赞叹了一声,终于切入正题,郑重道:“孙大人,今天我找你来,是有事要托付你。”

    孙既安望着诸葛宛陵,只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见到诸葛宛陵如此郑重地说过“托付”这两个字,腰背顿时挺得更直,恭敬地道:“丞相请说,但有于国有利之事,我会尽力。”

    “自然是于荆吴有利之事。”诸葛宛陵的声音有些飘忽,一只盒子则被轻轻地推到了孙既安面前。

    孙既安有些疑惑,但还是把盒子捧了起来,一只手翻上去打开盖子,看见里面是一只方寸大小,通体雪白并雕刻着一只乌龟的的物件,肩膀骤然一震。

    玉玺刻龟,这放在前朝是诸侯王才能佩戴的印玺。

    孙既安当然也认得这只玉玺,事实上当年这一枚玉玺就曾保存在他父亲孙钟的书房,后来又被交给了诸葛宛陵:“这是……国主的印玺?”

    “是。”诸葛宛陵道,“这正是国主印玺,只不过国主年少难理国事,这一枚印玺一直是我来保管。”

    “丞相这是……什么意思?”孙既安越发迷惑,要知道这一枚印玺被诸葛宛陵用了这些年,早已经成为了举国上下最能象征权力的东西,它盖上的文书,立刻就会成为通行全国的命令。

    “从今天开始,印玺就交由你来保管。”诸葛宛陵平稳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我会发文书到各官署,从今日起,我会闭门养病一段日子,由你暂代我总摄国政,辅佐国主。”

    几乎就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所集中,孙既安瞪大了眼睛,即便是他这样好修养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摄政”一职给惊得屏住了呼吸。

    不错,他确实对诸葛宛陵的位置有所期待,甚至也曾经想过某一日站在和诸葛宛陵的位置上发号施令,但他也十分清楚,如今的荆吴可以没有他孙既安,但绝不能没有诸葛宛陵。

    “我听医官说过,你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虽依旧虚弱,却绝非不能理事。”孙既安紧紧地握着那只盒子,急促地道,“何况如今大敌当前,丞相却突然要弃国政于不顾……可否明告,丞相为何如此?”

    他的脑海中一通转动,记忆里突然飘起一袭红衣,随后失声道:“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子?”

    “是,但这是我的私事。”诸葛宛陵笑了笑,“孙大人不必太过惊慌,国中的事情我尽皆有所安排,军中有朱然将军,校事府有公瑾,朝政的事情,你也足以应对。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处理一下私事。”

    “国中不可一日无丞相。”孙既安依旧震惊于一向公私分明的诸葛宛陵居然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交出大权,十分不解地道,“过了这些时日,丞相自可得清闲时刻,何必急于这一时?”

    诸葛宛陵摇摇头,一双眼睛望向眼前的卷宗,有些哀伤地道:“我也希望不急于这一时,但恐怕她的身体等不了那么久了。一直以来,我亏欠她太多,这一次,就当我……少有的自私一次吧。”

    孙既安沉默着没有开口,或者说,他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在对诸葛宛陵表示态度。

    诸葛宛陵知道仅仅只靠这一点无法说服孙既安,于是接着道:“即便是我想把大权独揽,也是做不到的。想必这些年,你们孙家也该探听到我在建邺到底做了些什么,那座大阵……需要我来作为枢纽,届时我也无暇再去料理那些繁杂的事务,只能是让你们去替我做。”

    “丞相真就如此坚决?”孙既安眉头微微一动,“可你把这印玺交给我,难道就不怕我毁了你的根基?要知道,我一直上书要求削去校事府的特权。”

    诸葛宛陵依旧自信地笑道:“你不会的,你和你父亲不同,你的父亲困于那些旧人旧事,可你却敢于推翻他的一切,论智谋,论心智,你已经不在你父亲之下,自然也知道,校事府存在也有它存在的道理。不过你说得有一点不错,校事府虽然有效,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届时我们或许会有更多话可以说。”

    一个坚定了决心的人,就算是九头牛都很难拉回,而像是诸葛宛陵这样的人一旦在心里有了决意,恐怕倾倒一条河的水都再难挽回。

    孙既安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诸葛宛陵,离开前他在眼见大殿的门缓缓被关上的那一刻,越发地握着的那枚方寸之印似乎变得越发沉重,同时也在变得烫手,让人难以握住。

    “不必担心,我会和荆吴共存亡。”在门缝后,诸葛宛陵最后说道。

    随后大门被关上,宫中一片死寂,只剩下过路的乌鸦在空中发出嘎嘎的叫声。

    孙既安心中五味杂陈,站在门前许久,最终还是恭敬地拱手道:“丞相所托,孙既安万死不辞。”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整个荆吴权力最高的一个人。

    尽管只是一枚方寸之印,孙既安却觉得自己已经握住了整个荆吴,甚至……他已经坐到了名为“天下”的盛筵之前,成为了那个能够决定一方大势的人物。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么?

    他突然大笑。

    声音犹如山林虎啸,震动四方,惊得过路的宦官和婢女都是低头不敢看上一眼。

    而此时的大殿之内,诸葛宛陵回到卧房,望着那一袭红衣,缓缓地走到床前,伸出一只手拭去她那眼角的一点泪珠。

    泪珠并不冰凉,沾到他指腹上时已经化作了一缕缕烟雾飘散,带着一丝丝的暖意。

    洛凤雏仿若一团炽热的火焰扑进了他的怀中。

    两人好像一对阔别了千年的恋人,紧紧相拥着,哪怕下一刻天地崩解,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第七百六十五章 城门

    城头上,秦轲站在垛口远眺,远方的风犹如他的心境一般摇摆不定,而军营中的火光即便是在这白天依旧明亮,树木被砍伐,被剥皮,被锉削,最终被逐渐凝聚在一起,成为一头又一头丑陋却又可怕的怪兽,仿佛在下一刻就会突然开始动弹,冲向城门。

    如阿布所说,高长恭的军队是轻装而来,自然没有携带什么重装备,甚至连那几十辆战车还是从孙毅手中缴获所得,但在这样的攻城战中,倒不如拆了当柴烧管用。

    “虽然是十多万人,可其中大多是郡兵和民夫,他们要怎么攻破这座城?”秦轲轻声道。

    站在他身侧的阿布也早已经凝望许久,却还是摇了摇头,遗憾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预料高长恭的动作。

    “至少以我的本事,做不到。”阿布道,“但既然长恭……哥敢来,自然有他的打算。”

    “如果他以圣人境界的修为直接强行冲击城门怎么办?”秦轲突然想到这个可能,但随后又失笑道,“也是,先不说他修为还不见得到圣人,城中还有一座大阵,又有那么多守城的重弩炮,就算连圣人也受不了吧。”

    阿布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相互之间揽住肩膀,就好像一对血脉相连的兄弟一般。

    “我一会儿要走,这里就交给你了,别死了,不然……我的朋友可真没剩几个了。”秦轲收敛了笑容道。

    阿布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那死在亢洲的张明琦,想到那个曾经总是和自己作对,后来又和自己成为朋友的纨绔子弟如今已经安葬在城外的山上,一时间鼻尖有些酸楚,但还是郑重地道:“至少在城破之前,我不会死。”

    但城破之后,恐怕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秦轲点了点头,松开了自己的手,抱怨了一声:“本来还以为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守城,结果周大人还是安排我在校事府做事,弄得我好像是个躲在你们背后的胆小鬼似得……虽然我也不否认自己胆小啦,不过……”

    “没关系的。”阿布按在了秦轲的肩头,知道这个友人是想证明些什么,不过有这份心他已经很满足,微笑道:“城内城外一样重要,将来会有机会再一起对敌的。”

    两人最后交换了一个笑容,随后秦轲也不再停留,迅速离开城头,身影在转角一闪而逝。

    而阿布则重新转过头来,走进城楼中,与正在谋划着守城事宜的朱然并肩而立,商谈起来。

    “城墙边上都要埋好缸,虽然说我不认为大将军会挖地道,但防着些总是不会错的。”多年戎马,本就比高长恭年龄更大的朱然如今也已经显出几分老态,而在他的两鬓甚至多出了一层霜色,多出几分苍凉。

    其实在以前,朱然还没有这么多白发,但从高长恭叛乱之事证实之后,阿布知道这位曾与高长恭在战场上亲密无间的人也是备受煎熬。

    “将军,看样子,他们在午时就会进攻。”阿布尽量平静地道,“我们是否要做些什么?兵法云‘守大城必野战’,我们若是这么干看着,岂不是把出手的机会都让了出去?”

    朱然才刚刚安排好事情,听的阿布这样的话,有些欣慰地道:“不错,我本以为对上大将军,你会胆怯而不敢战,但现在看来,倒是我太低估你了。不过野战之事,我仍然不赞同。虽然守城必野战,但留守城内的大多都是擅长守城,而不擅于锐意击敌的兵士,大将军那边却有两万余的青州鬼骑,一旦野战,等于是我们弃了自己的长处去攻人家的短处。”

    “再者说,黄老将军出征在外,出了城,谁能正面抵挡大将军的锋芒?若是真被他来一次千军万马中的斩将夺帅,只怕我们这边的士气必然大减。筑城自守虽然看起来笨拙了一些,但有大阵在,总要比在外野战更好。”

    有关于建邺城下的大阵,其实朱然也是最近才真正知道,在震惊之余,他也是意识到这座大阵可以说是现在建邺城最大的屏障。

    高长恭的修为已到亚圣,几乎无人能是他的敌手,若是没有这座大阵,他完全可以亲身上战场,单枪匹马破开厚重的城门,届时青州鬼骑铁蹄之下,恐怕城中哀嚎震天,这荆吴也离亡国不远了。

    “当然,你也可以当我朱某人是心存怯意,不敢和大将军正面交锋,这也没有说错。”朱然微笑道。

    “将军说笑了,战场上本就是因势利导,又不是地痞流氓打架,争强斗狠。”阿布也笑了起来,其实刚刚他听得入神,对朱然的判断同样拥护,不过他心中也有一些担忧,终归还是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此事之后,荆吴会如何,长恭哥又会如何。”

    “这是丞相他们的事情,我们承担我们该承担的责任就足够了。”朱然拍拍阿布的肩膀。

    远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很快就有人跑进城楼对着朱然道:“将军,敌军开始攻城了。”

    朱然微微一惊,和阿布对视一眼之后道:“来得好快?”

    但如今的局势,他也顾不得很多,直接带着人就上了城头,透过垛口望向那已然成势的十余个方阵。

    在最前方的方阵,是手持着刀盾的郡兵,虽然说这些郡兵并未经历战火,但终归受过训练,列队向前的步伐也十分有序。

    随着战鼓和号角的声音变奏,这些人开始举盾过顶,向着城墙边不断靠近,而在他们的后方,步弓手和推着推车的民夫望着高耸的城头,神色显然有些慌张,但在军令之下,也不得不继续向前。

    推车的上方摆放的都是木板和粗长的圆木,深陷泥土中的木轱辘足以看出它们的沉重,但同时这样沉重的物件也能成为抵挡弓箭的天然掩体。

    城头上的朱然倒是不以为然,道:“我建邺护城河十余丈,要在上面造路,这些民夫恐怕能活下来的也不多。”

    阿布看着那些神情慌张的民夫,心中不忍,却也知道双方互为敌手,只能是望向城头的弓手道:“盈!”

    话音刚落之际,城头上所有的弓兵就已经搭箭上弦,弓弦则被撑开一半。

    留有的这一点余地,只是为了节省一些力气,而且从城头上射下的箭,本就带有下坠的可怕力量,足以贯穿那看似坚硬厚实的牛皮甲,钻入胸膛。

    “……等等。”就在此时,阿布却又发出了有些急促的命令,“放下弓箭!先不要射!”

    不用他发令,城头的弓兵们其实早就无法再继续拉弦。

    这当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在这个时候,敌军方阵在箭矢的射程之外骤然停了下来,同时从敌方军营的也被驱赶出无数人群,从军阵的间隙向着前方奔跑而来。

    这些奔跑的人们,要么衣衫褴褛,要么老态龙钟,有的甚至还抱着孩子,在面对后方的长枪,他们发出惊慌的尖叫,拥挤推搡着向前。

    “是周边的百姓……”阿布吞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就大喊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

    “不得开城门!”

    阿布的话语被一声暴烈的呼声所打断,不由得吃惊地把目光望向身旁的朱然:“将军,这些可都是我荆吴的百姓……”

    “这里是荆吴的最后一道壁垒!”朱然的额头青筋爆出,狰狞的面孔看上去十分可怕,一只紧紧捏着垛口一角的手不自觉的发力,竟然是直接从中掰下一块碎石来。

    “放他们进来容易,可你想过一旦开城门会是什么后果?这些百姓里又混杂了多少敌军?你知道么?”

    “可难道让我们看着这些百姓去死?他们已经没有家了,如果建邺再不开门,一旦开战,他们就是战场上的垫脚石!”

    “你给我记住!阿布!”朱然瞪着眼睛,声音犹如虎豹,震得阿布下意识退了一步,“你若是退一步,敌人就会进十步,你若是退十步,敌人就会进百步!为将者若是妇人之仁,只会丧师辱国!可这国不是我们的,是百姓黎民的!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而做事,那是大忌!”

    两人说话间,城下那些百姓们已经跑了护城河边上,前排的人甚至因为后排的拥挤推搡而直接坠入河中,好在这护城河并不算太深,一些水性好的直接就向着对岸游去。

    “开门,我们都是百姓,我们没有兵器!”

    “开门,大人,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吧,日后当牛做马一定报答……”

    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水,直接就浇在了城头每一个人的心上,掌管着城门机括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把目光看向朱然,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阿布望着城下那一张张脸庞,心如刀绞,几乎恨不得直接亲自扳动机括,可朱然始终沉默得犹如一块岩石,他的身体也跟着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第七百六十六章 黑锅与老卒

    城头一直没有回应,城门迟迟不肯打开,下方的百姓们原本的希望也在这样的时间推移中不断地湮灭。

    一路被军队裹挟,他们的精神早已经濒临崩溃,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少人开始破口大骂,怨恨的目光犹如一道道利箭,射得城头上的士兵不敢对视。

    可以预知的是,这两千多百姓就好像架在两军中间的蚂蚁,一旦战鼓再度被敲响,他们的哀求声或者谩骂声在顷刻间就会变成惨绝人寰的哭号,城头下也会变成一片人间地狱。

    阿布呆呆地望着城下,感觉有些握不住手中的大戟,苦涩的声音也说出了众多兵将们的心声:“为了守住荆吴,却要这两千多百姓去死……这到底……算什么?”

    这样艰难的抉择,他在两年多前为了阻止瘟疫扩散就已经做过一次,但没想到今日,他面临的远比上次要更加困难。

    朱然望着那些百姓,沉默许久后却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放箭。”

    阿布再度一惊,但朱然还没有说完:“不要射人,往空隙里射,哪怕是护城河里也行,最好把他们都赶走。”

    眼见那些弓箭手依旧傻站着没有动静,他再度大声地道:“都聋了?听命!”

    朱然毕竟在建邺声明已久,所以在他的命令之下,零零散散的羽箭很快就向着城下落了下去,不断地向着那些本该由他们保护的百姓身旁射去。

    在城头的弓箭手都是出自建邺大营,箭术自然要比那些只在农闲时候训练,半农半兵的不同,所以大多数羽箭都只是穿过百姓们的身侧,有的落入护城河,有的则是直接扎入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但在城下的百姓实在是多且混乱,依旧还是有一些箭直接落到了百姓身上,但放在城下百姓看来,城头上落下的黑影已经足够吓人,怀抱着孩子的女人顿时发出一声尖叫,人群越发混乱。

    “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阿布面色难看地看着那名大腿中箭躺倒在地上的男人,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的身体就被混乱的百姓所淹没,无数双脚踩过那具早已经失去呼吸的身体,向着来路逃去。

    但这还只是其中之一,在一阵箭雨落下之后,百姓终于绝望地开始逃亡,至少有三十几人在互相推挤踩踏之中死去。

    年幼的孩子失去母亲,站在人群之中放声大哭,老人无法拥有更多的力气游过护城河,在水中挣扎着伸出双手,却住不到任何救命的东西。

    哭号声,怒骂声,求饶声汇聚在一起,使得城头那些弓箭手的手都开始了颤抖。

    “如果他们继续停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会死,而如果他们逃回去,大多数人都会活着。”朱然面色铁青,却还是不肯让弓箭手停下。

    “他们本来就是被驱赶过来的,没了退路,他们怎么活着?”阿布依旧无法理解。

    但事实正如朱然所预料的那样,当这些百姓逃回去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刀枪箭雨,高长恭的军队直接放开了道路,任由那些百姓蹿回军营,即便是有些四散而逃,也不加以追击。

    “大将军和项楚从来不是一样的人,项楚以举兵大肆攻伐杀戮为乐,大将军用兵的风格则相反,从不拖泥带水,做无用之事。”朱然道,“若你还是不懂,就看看这些郡兵民夫的脸色。”

    阿布微微眯起眼睛,尽管隔了很远,但以小宗师境界的修行者体魄之强远超常人,足以使他看清前排郡兵头盔下的灰暗脸色,毕竟是亲眼见证了百姓们的惨状,恐怕只要是个留着热血的人,都会有几分同情与愤慨。

    而阿布从那一张张仇视的面孔,也突然明白过来,高长恭此行本就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虽然大多数人都把这个名号当成一句笑话,可如今自己这一边用箭驱赶百姓的举动,岂不是正好符合了“逆臣”的形象?

    这些郡兵的意志本就不怎么坚定,又夹在高长恭和建邺城之间,很难说他们会尽力攻城,而现如今,只怕他们早已经把城头上的人们都视作敌人,并且把那重新收容百姓的高长恭看作是真正的好人。

    “只是看似简单且毫无章法的一招,便稳定了军心……”阿布心中微凉,终于确信对面的主帅是自己曾经的兄长,因为除了他,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智谋。

    但真正让阿布觉得悲伤的是,换成以前的高长恭,即便是知道这样的计谋可行,也不会去施行,因为他本就是荆吴的守护者,即便是一个百姓,他也会尽力的保护,而不是拿他们当做工具。

    “这样一来……将军你就恐怕就背上一个坏名声了。”阿布低声道。

    朱然在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高长恭最信任的副手之一,上一次北上驰援,朱然虽然不在决战之中,但实际上正是因为他带着船队顺流而下,攻取了行州,胜负依旧难料。

    多年的配合无间,使得他在短时间里就洞彻了高长恭的用意,但同时他面对这样一个陷阱,却依旧还是踩了进去,是因为他知道,放箭吓退百姓,可以让这些百姓活下来。

    可如此一来,下令对百姓放箭的黑锅,却会一生一世地落在他的头上。

    朱然并不以为意,甚至嗤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们这些人从军是为了什么?”

    阿布微微一怔。

    “护国安民,再造太平。”朱然的目光深邃,声音低沉,“这是我,和其他许多兄弟们在并入荆吴时所立下的誓言。既然如此,无论再苦再难,都必须一往无前。何况,不过一口黑锅而已,比起我死在边关的那些兄弟们,又算得了什么?”

    阿布这时候才记起来,朱然实际上也是一名老卒,即便是他后来因为出类拔萃而被提拔为高长恭的副手,他始终还是一名老卒,只是他的背不再如当年那般挺直,仿佛有无数英灵重量在他的背上。

    战鼓声再度被敲响,这场攻城,终于开始了。

    靠近城头的街道上,两个孩童正呆呆地望着城墙边上的投石机,听着抛杆发动时刻带起那犹如野兽咆哮一般的风声,实在太过震惊,连那已经送到嘴边的米糕都忘了吃。

    建邺城虽然常有军队进出,但因为少有战事,几乎没有多少百姓亲眼见过这犹如怪兽般的投石机真正开始抛射是个什么模样。

    眼见着那本该沉重得根本无法扔出的石块在投石机的机括下被跑出一道道曲线,这种巨大力量中带有的美感,足以令两个孩子屏住呼吸。

    “这……太他娘的神气了……”左边那个高一些的哥哥惊叹道。

    右边的弟弟听了这一句话,立刻就道:“你又说粗话了,娘说你再说粗话就要用大棒子打你的。”

    “没……没事儿……”哥哥用一双鼠眼观察了后发现周围并没有他们最畏惧的那个妇人的身影,松了一口气,用手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含糊地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我将来一定也要当个将军。”哥哥又指着投石机道,“我也要用这样的……这样的……大家伙……”

    “可是将军才不用这样的家伙,你看,那个抱着石头的是咱叔,他算什么将军?”

    “你懂个屁!”哥哥瞪了弟弟一眼,“将军喊一声,咱叔就抱石头去了,你说到底是谁在用这东西?”

    “咱叔呗。”弟弟吸溜鼻子,似乎理解不了哥哥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谁抱着石头,谁不就是在用这大家伙?

    不过两人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一名身穿甲胄的军士发现了这两个藏在角落里的小家伙,眼神马上惊恐起来,立刻就大声呼喊起来:“喂,你们两个,不要在那!危险!”

    可石块的坠落速度远比孩子们的反应要快的太多,就在两个孩子还在奇怪为什么两人突然被一片阴影所覆盖的时候,锐利的风声已经呼呼地灌入他们的耳朵。

    这是一块三百余斤的石块,尽管并算不上庞大,然而坠落的势头却已经十分惊人,在眼见如此景象,那些民夫几乎可以想象这两个孩子在这样一块落石之下,会变成两摊显眼的碎肉。

    但那名呼喊的军士却已经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冲了出去!

    刀光如雪花一般飘散,震动声犹如龙吟。

    即便是修行者,要以一把刀去砍开裹挟着数百步距离坠落而来的石块,恐怕也会受伤。

    但即便是如此,这名军士的手中依旧义无反顾地挥出了手中的刀,随着他的一声嘶吼,虎口迸溅出猩红的血花,而那颗石块在这样的倔强之下,终于选择了屈服,向着另外一侧飞去,直接撞进一栋民居之中,砰然撞出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洞。

    民居里的百姓早已经被迁走,所以里面并没有人死,但军士龇牙咧嘴地握着自己的手腕,疼痛使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头盔下,露出的是黄曜的那张脸。

    很遗憾,黄曜的气血修为进境始终有些缓慢,否则换成是秦轲亦或者阿布,都不至于伤到手腕。

    忍着剧烈的疼痛,黄曜用另外一只手握住自己持刀的手,猛然一掰,终于把那脱臼的手腕给掰回了原位,额头上渗出一排汗珠。

    “还好吧?”黄曜低下头,看着那抱在一起早已经因为剧烈的响声吓傻了的孩子,微微笑道,“跑远一点,不要在着里呆着,有多远跑多远,回去找你们爹娘去……”

第七百六十七章 守城

    黄曜知道这颗石块只不过是第一轮的试射,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石块坠落而来,攻城已经开始,这两个孩子在这样浩荡的战事之中,就好像两只柔弱的蚂蚁,随时都会在不经意间碾压而死。

    而在两个孩子依旧还瞪着眼睛吓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一名女子也终于在两名军士的陪伴下跑到了这里,一见到两个孩子和一旁的大洞就尖叫了一声,带着哭腔跑了上来。

    “说了不让你们乱跑,不让你们乱跑,你们还偷偷钻进这里来,真出了事情我可怎么活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女子的眼眶中满溢而出,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抱住了两个孩子,就好像抱住了自己的命根子一般,直到两名军士不断地安慰才回过神来。

    “我们就是来看看。”被抱在怀里的弟弟倒是有几分避险的意识,说了一声:“哥哥说这里有好多穿盔甲的……”

    “将军,这俩娃娃不知道从哪儿越过了我们溜了进来……”军士汗颜道,“属下有错,请将军责罚。”

    黄曜淡然地摆了摆手,也没有责罚的意思,但这时候女子突然跪在了他面前,倒是又吓了他一跳。

    “将……将军,多亏你舍命相救,不然这俩孩子就……小女子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

    黄曜在边关虽然也收过百姓的谢礼,但在建邺也算是头一遭,一时也有些局促,而在他眼神微微一凝,才发现面前的女子体态玲珑,面容姣好,居然还是个美娇娘,下意识发出一声老油条式的赞叹。

    不过很快他又把那股子边关的习性给掩盖了起来,扶着这姑娘站起来道:“保护百姓,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必如此,倒是你得赶紧带着这俩孩子走,一会儿这里更加危险,决不可靠近。”

    那女子当然知道正在打仗,也是不敢多做停留,只是千恩万谢,甚至还说了家里的住址说让黄曜来家里坐坐,随后就牵着一大一小的孩子向着城内快步离去。

    黄曜站在原地,望着那女子丰腴的体态,啧啧有声道:“看着挺秀气,身材倒是圆润,难怪能生俩儿子。”

    “将军,那姑娘是俩娃娃的小姨,还没出嫁呢。”一旁的军士听着自家长官的话,脸上露出笑容。

    黄曜骤然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喊了起来:“什么?还没出嫁?”

    说着,他猛然伸手拽住军士的领口,道,“你不早说!这么水灵的小姑娘就这么被我放跑了,她……她叫什么来着?她说过没有?”

    军士被提着领口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是没跟你说,倒是跟咱们说过,好像叫什么瑶儿来着。”

    “瑶儿……”黄曜松开手,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品味着这个名字的韵味,随后骤然下了决心道,“娘的,这么水灵的姑娘,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等打完仗我就上门提亲去。”

    这回轮到军士瞪眼了,他没想到黄曜居然如此生猛,居然才见了一面就想上门提亲,这得是喜欢到什么份上?

    “一见钟情懂不懂。”黄曜抠着鼻孔,一副“一看你就没见过世面”的表情,翻了翻白眼,“小爷就喜欢这样的小家碧玉,啧啧,不但善解人意,屁股也圆,生俩大胖小子一定没问题,到时候小爷成婚,喜酒有你们一份。”

    军士默然无语,只是看着黄曜,心想你个黄老将军的侄子还用得着自己找姑娘?不过说来也是,家里安排的,总是不如自己找的有意思。

    不过三人的打闹没持续多久,很快敌军的第二波投石就已经到来,这一次的势头显然比上一次更加猛烈,巨大的石块在投石机的抛射下裹挟着疾风直接撞击在建邺高高的城墙上,那股震动就连城头的弓箭手会感觉到脚心微麻。

    不过好在建邺城的城墙夯得十分紧实,外层砖石的缝隙的填充物还混合着糯米,就算是数百斤的石块砸中,也只不过是表面开裂出一些碎块,距离倒塌还隔了十万八千里。

    但民居不同,即便是建邺城的民居建造得比其他小城好得多,但面对投石机这样的杀器,依旧如同一片片被冰雹击打的荷叶一般,破碎的声音不断响起,瓦片纷飞,墙体破碎,一些窗户更是直接被打得稀烂。

    “你娘的……这也太浪费了。”黄曜看着那些不错的民居,心想在边军的弟兄们做梦都想来建邺有这么一间房,结果现在一战不知道还得被毁掉多少,有些没道理的肉疼。

    但随后他又立刻一巴掌抽醒了自己,随后抱着头像是姿势十分难看地跟两名手下鼠窜向城墙根。

    不得不说,这个出身黄家,本可以做个二世祖享福一生的勋贵子弟,在这些年边关的风沙吹拂下,早已经褪去了一身书卷气和贵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特有的厚重与朴实,混合着一些痞气,让那些军中大老粗们觉得十分亲近。

    “看!看什么看,看我能把人打跑还是怎么的?”黄曜瞪了下属们一眼,抬高声音喝道,“听我号令!放!”

    “敌近,三百步!放!”阿布红着眼睛,一只手猛然挥动下去,犹如飞蝗一般的箭矢轰然升空,纷纷落向那些举着盾牌的郡兵。

    从城头上落下的箭力量要比平地上更加巨大,加上这些郡兵平日里训练不足,有一些甚至在承受了一轮箭雨之后被震得握不住盾牌,随后被第二轮箭雨夺去了性命。

    “本该都是荆吴的军人,都是荆吴的臣民……”阿布不断地挥动手臂,让弓箭手释放出一轮又一轮的箭雨,然而每一次挥动,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本该融洽共处的两方,却必须得在这一方战场拼得你死我活,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朱然依旧站在城头垛口的旁边,望着城下那逐渐被搭建起来的桥,不发一言地把目光抬高了一些,望向远方。

    那里,是高长恭真正的精锐,近三万的青州鬼骑从始至终都不曾现身,似乎还在观望什么。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然而这些郡兵的人数最多也就是跟城内的守军相当,又缺乏操练,只要是个统帅就知道他们决然不可能攻破城墙。

    但高长恭依旧还是这般做了,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还有什么手段藏着,没有用出来?

    尽管他身为高长恭多年的臂膀,对高长恭的喜好与作风十分了解,可如今的高长恭,已经越发让人难以预料,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给人什么惊喜。

    一个时辰的攻城,那些由百姓和地方郡兵组成的军队被打退了三次,还没几人爬上城头,于是最终潦草地洒落一千余尸体就鸣金退去。

    这大概是朱然打过的,最轻松的一仗,若说是守城,再没有这样不像样的攻城之军,换成往日里,他恐怕早已经率众出击,直捣敌军大营,但如今他也只能是眼睁睁望着敌军有序撤退。

    他一直站在城头,等待着,等到暮色四合,突然叹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恐怕我这‘畏战’和‘杀戮百姓’的名头,恐怕从此之后再也摘不掉了。”

    虽然他和阿布说的大义凛然,但既然作为一个刀口舔血的军人,谁也不愿意背负不白之冤,让部下,让百姓们耻笑。

    想到这里,他神情有些黯然,随后孑然一身地走下城头,在阿布的注视之中,消失在军帐大营里。

    接下来,敌军又攻打了四天,虽然打得一次比一次凶狠,但在建邺坚固的城防与齐备的守城器械之下,始终无法登上城头,城下抛下了尸首五千有余,堆积起来,就是无数座小山。

    而建邺守军自然也有死伤,但相比较敌军,城头上的士兵真正失去战斗力的不过千余人,放在往日足以算得上是大胜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敌军的表现实在难看,这些日子以来城中的百姓中逐渐开始传朱然这个禁军统领的胆怯畏战的事情,甚至当他们提到那些被几轮箭雨逼走的百姓,还多了几分愤慨。

    “我看啊,这朱然将军就是在大将军手底下呆久了,也就跟耗子见了猫似得,畏畏缩缩。”一间小酒肆里,一名有些喝多了的读书人猛然拍在桌上,满脸通红骂骂咧咧地道,“可那些都是我荆吴的百姓,圣人言,见义不为,无勇也。他不为也就罢了,还放了几轮箭把人给赶跑了,这哪里是名将所为?”

    听得这话,坐在旁边的几人也齐声应和,酒肆里的一轮顿时火热起来。

    “客官,你们这些话,不好在这里说的,就算要说也请声音小些……”酒肆老板也有些为难。

    其实这样的议论这几天也有一些,但像是今天这样的闹腾还是第一次,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朱然乱箭射向百姓的作为十分可恶,但这样闹,天知道会不会有官府的上门。

    “怕什么?”年轻书生不以为然,一身酒气熏熏笑嘻嘻地指着老板道,“这朗朗乾坤,难道我们说几句公道话也不行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面前多了一道带着金属色泽,生硬、冰冷的墙。

第七百六十八章 捷报(二更)

    这世上除了监牢,恐怕没有哪处的墙是铁造的,而能突然出现的面前,更证明眼前的这一道墙并不是真的墙。

    书生的眼睛红得像是一只兔子,摇摇晃晃之后猛然一跺脚站住了身体,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带着冷意的眼眸。

    秦轲紧闭着嘴唇,一只手摸上腰间别着菩萨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书生的面前。

    虽然他的身形并不像阿布那般高大,但多年的修行也使得他的身体日渐精壮,再被这身铁甲一撑,看上去宛如凭空拔高了几寸。

    “你……谁啊……”书生依旧还没醒过神,愣愣地望着秦轲,“干嘛挡在我面前,是要替那个老鼠将军出头?”

    “来人,把他扔进粪坑好好醒醒脑子。”带着一种压迫感,秦轲冷冷地说了一声,随后身后两名校事府的探子就迅速上前,直接把那书生架空过了头顶,在书生怒骂声中风一般地出了酒肆,随后远远就听见噗通地一声。

    酒肆里的议论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落了一根针都可以被听见,而酒肆老板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好像扎了根一般根本无法动弹。

    “再敢枉议者,我会请他们到大牢里喝杯茶。”秦轲哼了一声,也没有为难其他人,直接转身就走出了酒肆。

    之所以为朱然出头,自然也是因为阿布在苦闷的时候找他说过这件事的真相,所以他也知道朱然的作为实际上是为了那些百姓的性命着想,无奈的是这世上多得是自以为是的人,那些恶意的语言终究还是在朱然那鲜亮的披风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污点。

    “你去告诉左郎中大人,让他安排人手去查一查,是不是有人在故意鼓动。”走了半条街之后,秦轲突然停了脚步,对着身后的一人交代了一声。

    如今全城封闭,外面又有高长恭的大军在,自然人们的情绪要比平日里更加紧张一些,而最让他担心的是这些谣言的背后,可能就有那些人的影子,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抹黑朱然,目的不言自明。

    可为什么,查了这么久,始终都摸不到这些人的尾巴?难道他们有什么藏身之所始终不为人所知?

    秦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带着人敲开了一间宅院的朱漆大门,还不等门内的管家说些什么,右脚直接抬了起来,轰地一脚踹在了大门上。

    “查,太常主簿吴一安,与叛军私通信件,现罚没家产,家眷暂时关押校事府!”

    宅院里一阵鸡飞狗跳,谩骂声求饶声尖叫声不绝于耳,院子里的花盆被翻到,柜子被强行撬开,那些虎狼一般的校事府探子都是老手,做起事来毫不手软,不过是一盏茶功夫,就已经把那光着屁股还抱着小妾睡觉的主簿从床上拖了下来,沉重的枷锁扣上了那肥肥的脖子。

    而还有一批人,则依旧在房中不断搜寻,翻箱倒柜,把那些值钱的物事统统给抬到院中,统一贴上封条,准备一会儿让人来抬走。

    “这家伙倒是挺肥的。”一名侦缉尉才刚刚从卧房的床板下发现了十根金条,顺手往怀里揣了一条珍珠项链,腰间的刀鞘不断地拍击着大腿,好似给他轻快的脚步打着节拍。

    秦轲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也知道在校事府无数次抄家中,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偌大个衙门,做的又是大案要案,敌手都不是泛泛之辈,不少人甚至很难完整地活到老去,为了将来日子,有些小动作总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没有上前阻止,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十根金条被摆在了箱子里,才说了一句:“别太过了。”

    侦缉尉立刻就有些诚惶诚恐,随后恭敬地一拱手,目光也深沉起来,不再敢如之前一般随便,而是尽心尽力地完成着上级的任务。

    一名探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秦轲的身旁,低头双手向前道:“大人,这是搜到的书信。”

    秦轲转身接过探子手中的信件,翻看了一番,微微点了点头,同时也遗憾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里面是这名官员通敌的切实证据,却和他想查的那些人毫无关系,哪怕那个身上堪堪裹上一层毯子的胖子主簿向外行走的步伐如何狼狈,终究也无法解决他此刻最想要解决的问题。

    “如果那姑娘能醒的话。”秦轲喃喃。

    他说的,自然是那个被安置在暗室里的公孙离。

    虽然说乔飞扇说她恢复的不错,但或许是因为在暗渠的水流太急,导致她撞伤了头部,因此至今还在昏迷之中,每日只能靠灌米汤和马奶酒维持着。

    暗室之外,每日有三班人轮流替换,昼夜不休,足以看出周公瑾对于这个重要人证重视到了什么地步。

    ……

    接下来数日,城内安宁依旧,只是靠近城墙附近依旧时不时地会有投石机抛射的石块坠落,远远可以看见城头即便是夜间也灯火通明,号角声、战鼓声时不时地响起。

    但正如大多数人所预料的一般,高长恭的军队始终不曾突破城墙,更不要说威胁到建邺内城——以那样不成器的军队攻城,又能收到什么好的效果?

    来来回回打了数次,抛下尸首近万,即便是那些郡兵已经相信了高长恭是“正义之师”,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攻城之时就宛如敷衍了事,有几日连城头都没登上哪怕一人。

    而更让建邺城百姓们兴奋的是,这时候从城外传回来一个消息,黄汉升大胜,孙同在战场上被当场诛杀!

    “老将军宝刀未老啊!战场之上,据说他一人单枪匹马穿梭于数万大军之中,无人能挡他锋芒,直到孙同百步之内,他拉弓一箭射死孙同,这哪里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简直是天神了。”

    如果秦轲专门路过,估计会发现那个前些天才被扔进过茅坑,吃了好几口屎在家里几天澡生生把自己洗得脱了皮的书生总算去掉了自己一身的臭气,忘却了自己丢掉的脸面,重新踏入酒肆之中,喝着酒又开始放肆起来。

    而众人也是齐声叫好,其中有一人饶有兴趣地望着书生道:“听说现在亢洲已经被老将军光复,那些作乱的孙氏叛逆抓的抓杀的杀,接下来岂不是就该率师回援了?”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书生仰起下巴,有些得意地道,“我可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这一次啊,黄老将军不会班师。”

    “不会班师是什么意思?这建邺都打了这么多日的仗了,黄老将军难道就不想想咱们建邺?”

    “对啊对啊……”

    在场的,大多都只是平头百姓,对时局自然也没有太多见识,只是这些日子城内城外不得安宁,哪怕是近来好消息不断,心里也难免慌乱。

    不过书生反倒是嗤笑了一声,环顾四周道:“你们懂什么,这叫军国大事,哪里是你们说怎么做就怎么做的,黄老将军这次出征,本就是有军令在身,行事自有道理。”

    书生倒是浑然忘记了自己前些日子才刚刚讽刺过朱然的事,靠着自己得到的那点消息说得头头是道:“你们可不要忘了,西北边可还有唐国人呢,这一次叛乱能闹成这样,唐国能来咬上两口么?就现在的消息是,西北边军已经是在唐军的围追堵截之下退兵八百里,要不是靠着地势天险还能守着,恐怕唐军早就越过边关和叛军合并一处了。”

第七百六十九章 招揽

    若是谈到敌人,荆吴百姓恐怕永远绕不过“唐”这一个字,自从两国交战以来,双方互为死敌。

    一晃已经过去七年,非但没有任何改变,甚至仇恨越来越深,即便是路边的百姓,对于对于那些曾经入侵自家国土的“野兽”也是恨不得啃其肉寝其皮。

    书生感觉到酒肆之中骤然宁静,一股怒火正在暗中不断地奔涌,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黄老将军此番不但杀死孙同,更收回了我荆吴的精锐,如今挥师赶赴西北,就是要去抵御唐军。”

    “据我所知,这一次的唐国主将并非项楚,而是原征南军的归德将军,职位不过跟那位云麾将军平齐,加上上一次唐国在墨家损兵折将,元气尚未恢复,必定不是老将军的对手。”书生的瞳孔闪闪发亮,似乎已经亲眼见到沙场的景象,擦掌道,“咱们荆吴当年多难都过来了,今天不是是生了点邪火,怕什么?”

    “好!老将军威武!”酒肆之中,立刻就有人叫起好来,随后叫好声就连成一片,兴起的酒客们扔下银钱,喝得个个面红耳赤,仿佛城外的敌人已经不再让他们值得忧愁。

    不过还是有些人知道一些书生的底子,调笑道:“任图,你懂这么多,结果还不是没得一点功名,听说你还跑去投军,怎么着,人家没要你吧?”

    书生任图涨红了脸,冲着那些嘲笑他的人喝道:“谁说我没功名?我那是不屑于与那些迂腐的世家门阀为伍!瞅瞅他们那样子,个个都眼高于顶,实则都是蠢笨如猪……”

    但还没等他说两句,那人又戳破了他:“什么不屑,净吹牛,你还不是拿不出钱走门路,何况就你读的那点书,还不如干你的老本行当个大夫。”

    听得这话,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其实这也不是多丢人的事儿,建邺作为荆吴国都,世家门阀林立,有人戏称天上掉下一块砖头砸中一个人就都有可能是世家背景。

    书生任图虽然不是个甘愿平凡的人,但在这样的酒肆喝酒,就证明他不是出身什么富裕之家,想要靠送礼走那些达官贵人的门路,在这建邺谋个一官半职几乎是难如登天。

    不过任图倒是有几分脾气,还真就跟那人斗上了,不但言辞如刀枪一句接着一句,到了后面更是挽起袖子一副想要上去打架的样子。

    那人也不过就是个小商人,面对任图这般样子也没折,只能是服软说了几句好话,自罚了三盏酒,才算作罢。

    赢下这场“斗争”的书生也十分得意,夹了几颗花生扔进嘴里,扑哧扑哧地咀嚼着,随后哼起了小曲儿,大抵唱的是“男儿当披千金甲,横刀立马饮沧澜。”也不知道是他自己作的还是哪家戏文。

    只是他还没注意到,两双眼睛已经悄然落在他的背上。

    “这人瘦归瘦,倒是有几分血性。”黄曜端着酒盏,喝下一盅后对着身旁笑道,“这就是上次被你扔进粪坑里洗了个澡的书生?”

    提到这事儿,身穿便装的秦轲望着那道背影,想到那一日的场景,不禁莞尔道:“恐怕就连大粪都洗不干净他那张爱吹牛的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老将军开赴边关的事儿,就这么让他随便透露了?你不阻止?”

    黄曜倒是一点不担心,笑了笑道:“没事儿,其实这事儿在军中也已经不是秘密,我估计再过几日就连朝廷都会发布公告,这几日……只不过是朝廷是在观察百姓们的反应,怕他们过分失望罢了。”

    “我看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城外之围可还没解呢。”秦轲揶揄道。

    “我?我可不是不担心。”黄曜咬着脆脆的酸萝卜道,“只是我很明白一点,我在这边军是打仗,在这里也是打仗,其实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么……秦轲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最后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道:“喝酒。”

    在第一天在校事府认识黄曜,秦轲就因为黄曜那十分干净的笑容留下了印象,加上又曾经说过请人喝酒,今天也算是实现承诺。

    “城外情况如何?”

    “不好不坏,大将军的精锐从始至终就没动过,近来倒是又强拉了不少百姓壮丁,人数该当有十二万。其实那些拉来的壮丁未经训练,就连那些郡兵都不如,上了战场只怕都坚持不过半个时辰就得崩溃,但反倒是最让我担心的事情。”

    “为什么?”

    “一把握在手中的刀和一把藏在袖子里的刀,当然是后者更可怕,大将军绝不可能如此无能,他做的怪事越多,只能证明他胸中早有计谋,反而我们这边一直被蒙在鼓里。”

    “也是。”秦轲喝着酒,点了点头,想到自己还有使命在身,随后起身道,“我还是先回校事府一趟。”

    “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做,一起吧。”黄曜放下酒盏,扔下一小块碎银,却又被秦轲塞回了手里。

    “说好了我请。”秦轲坚决道。

    黄曜咧嘴笑了笑:“就请我喝这酒可不够,这次就算了,等下次你得请我再吃些好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齐声笑了起来。

    不过在扔下银钱之后,黄曜却没有走出酒肆,而是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任图原本还在自斟自饮,吃着花生和脆萝卜快活得很,结果感觉到自己身旁多了两个人,有些奇怪地抬起头。

    他先是看清了那带着笑容的黄曜,随后又转过头,看见秦轲那张熟悉的脸,立刻惊叫了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向后挪动想要逃窜,结果没成想用错了力量,脑袋向后如同倒头葱一般栽倒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你,你想要干什么?”一身狼狈从地上爬起的任图用颤抖的手指指着秦轲,看来上一次被扔进粪坑的记忆始终还在脑中无法抹去。

    “我觉得他得记住你一辈子。”黄曜对秦轲道。

    秦轲苦笑了一声,心想自己那会儿正好心情也不太好,所以才下了那个命令,但也就那一次,哪里至于怕成这个样子?

    黄曜也十分干脆,伸手就拉起了任图,笑着道:“别怕,只要你不乱说话,我保证他不会把你扔进茅坑。我刚刚听人说你是个大夫?”

    “是当过那么一两年,赚些盘缠而已。不过我祖上倒是三代都是名医,我从小就读医书,比那些酒囊饭袋厉害多了。”

    “噢。你想投军?”黄曜又问。

    “这关你什么事儿。”任图依旧缩着身子,眼睛在秦轲身上上下打量,倒是让秦轲翻了个白眼。

    “你想投军,那就关我的事儿了。”黄曜笑着说道,“你去军营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我瘦得连兵器都举兵器都难。”说到这事儿,任图总算站直了身体,略有几分愤慨地道,“这算什么话?这分明就是以貌取人,谁说投军就非得五大三粗,我这身形,和大将军都有得一比,你看看,是不是玉树临风?”

    “噗”地一声,秦轲捂住了自己的嘴,笑声却还是从指缝中漏了出来。

    黄曜也忍俊不禁地道:“确实还……行,不过我要的是大夫,现在伤兵营正好缺大夫,你若是愿意,就去军营,报我的名字,黄曜,自然会有人给安排。”

    任图微微一怔,道:“你说真的?不骗人?”

    “骗人不骗人,你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秦轲撇嘴道,“不过我倒是有些担心你不敢去,毕竟嘴皮子上吹牛总是容易的。”

    这是激将,但任图这样的人显然十分吃这一套,立即跳起来喊道:“我不是吹牛!只要能投军,砍了我脑袋也去!”

    “砍了脑袋还怎么去。”黄曜看了秦轲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还有事务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第七百七十章 大夫

    话说到这份上,任图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按捺不住那颗躁动之心,用饭之后终究还是去了军营。

    这些日子以来投军的人已经被筛选了一批又一批,能够留下的,都是体格健壮且有胆魄的人,相比较起那些人,任图瘦削的身形看起来就像是个小鸡子,实在不值一提。

    所以在那名高大军士面前,任图还是心有戚戚,不敢抬头大声说话,十分担心自己是被耍弄了一番,又得丢一次面子。

    “你说你是黄曜让你来的?”门口的军士微微一皱眉。

    仅仅只是这么点小表情,却已经让任图几乎骂将出来:“娘的,爷果然是被骗了,那个家伙是耍我呢……”

    但这里是军营,他又实在担心自己的吵闹被这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军士揪起来痛打一番,只能低声道:“军爷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就转过身,佝偻着像是夹着尾巴一般夹紧屁股,打算趁着还没丢人丢到家就赶紧溜走,但还没等他跑掉,一只宽大且有力的手掌就直接握住了他瘦削的肩膀。

    “等等,你急什么。”高大的军士笑着道,“我又没说你不合适,我只是在想该把你安排到哪里好一些。”

    任图瞪大了眼睛,很快又露出喜色道:“军爷是说真的?真的要我?”

    “当然,你是大夫是吧?”

    “是!小的祖上三代名医!小的自己也走过十里八乡,也医治了不少人……”

    “是大夫就好,别一口一个小的,我也不是什么军爷,我姓吕,叫我吕将军就可以。”阿布摆摆手制止了有些兴奋的任图说下去,“这样吧,我安排你去伤患最多的营帐,很辛苦的,你干得了么?”

    “当然,我白天黑夜都能干事情的。”任图眼见自己真能投军,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恨不得就在这高声宣扬一番,好叫那些原先还看不起自己的人好好擦擦那双看人低的狗眼。

    “挺好。”阿布倒是不知道这家伙因为骂朱然还被秦轲送进粪坑里吃过几口大粪,上下打量着这个显然有着拳拳报国之心的瘦弱书生,笑道,“那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领腰牌,虽然你不必跟那些军中士兵一般必须呆在自己营区,可若是出入军营,都要向上级报备,得到允准才行,切不可散漫懈怠。”

    “是。”任图再度点了点头,跟在阿布的身后他几乎就像是个啄米的小鸡一般,如果完全一扫在酒肆里的狂放模样,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阿布一路介绍着,带着任图领了腰牌,进了那座安置伤病的营区,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好好干,虽然你不能上阵搏杀,但也避开了危险,日后说不定还能凭着资历和功劳换个爵位,光耀子孙。”

    “是,多谢吕将军。”

    任图就这么在军营扎下根来,并且凭借着他医术和那股干劲,倒是十分得到上官的赏识。

    其实放在往日,绝不至于如此,但现在也是情况特殊。

    当初高长恭和黄汉升两次出征,不约而同地带走了大批的大夫,所以军营中虽然粮草器械充足,大夫的人手却少了许多。

    朱然曾上书过一次,如今摄政的孙既安也很清楚此事的重要,于是大笔一挥就直接把宫中的医官塞进了军中用以填补人手空缺。

    这听上去是一件美事,可那些宫中的医官平日里医治的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在亲身进入那满是血腥与汗臭的脏乱营房后,直接就闹了起来。

    一些在宫中呆久了的老人更是倚老卖老,直接联名上书弹劾朱然把他们当牛马使唤,损伤朝廷颜面。孙既安也有些不悦,直接用军棍打烂了几人的屁股,才把那些怨言压了下去。

    走是走不了了,可这些养尊处优的医官依旧难以适应军营,不但动作温吞如牛,用药习惯又与军中朴实简单的习惯偏离许多,所以反倒不如任图这个民间大夫得心应手。

    “不过就是一群吃多了黄金的以为自己多厉害的酒囊饭袋而已。”这一日,任然再度和一名宫中的医官吵了起来,在被人强行拉开之后,愤懑地对着一名伤兵骂娘。

    他一个无功名在身的人,虽然也没指望得到这些医官的另眼看待,但这些人却反而在他面前摆起架子来,甚至还时不时地说他是个三流大夫,是可忍孰不可忍,以他的性情,自然是要争个高低的。

    “大夫,你何苦跟他们吵去,反正等过了这一阵,他们也不会久留。”被泼洒了一脸唾沫的伤病咧嘴笑了笑,却因为腿上的刀伤疼得抽了抽嘴角,“反正咱是你救下的一条命,咱就认你是恩人。”

    任图觉得十分受用,也哈哈笑了起来,弯下腰扯了扯纱布,道:“那咱们换药。”

    半个时辰之后,任图看着那个在换药时候疼得满头冷汗的伤病终于在安神药物的帮助下沉沉睡去,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其实他倒是不觉得多累,只是短短几日亲眼见证这么多伤兵从他的面前经过,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嘶声嚎哭,有的沉默忍耐,心中不免起了些波澜。

    若换成是他上城头,会比这些伤兵好到哪儿去么?恐怕不会,就在昨日,还有一名有气血修为的营官断了一条腿,像是死狗一样被担架抬回来。

    血气方刚是年轻人的特质,但却不代表他不知道什么叫畏惧,而在这个贬地都是死亡与伤痛的地方,更让他有些后怕。

    “废物。”任图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以前不是说为国捐躯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又怕什么?”

    正在这时候,他望见他经过的一名有些古怪的伤兵,神情有些怪异地弯下腰去,一只手就去摸伤兵的手腕。

    “好凉……”还没触及脉门,任图就感觉到有些怪异,这个伤兵虽然看上去依旧安详地睡着,呼吸也十分平顺,但苍白的面色和冰凉的皮肤却怎么看都不正常。

    这些日子以来,也时常有伤兵死去,倒并不见得是受了多重的伤,而是在受伤之后又受到外邪入侵所至,其中最为常见的是百姓们唤作“七日风”的病。

    之所以被如此称呼,是因为这种病往往是在七日左右发作,而一旦发作起来,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骼疼痛,一直痛苦到死才罢休。

    虽然这名伤兵看上去并不像是得了这样致命的伤病,但是任图也不敢放松警惕,伸出手指把住脉门,闭上眼睛为这名伤兵查看起来。

    “脉象虚弱了一些,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后,任图再度睁开眼睛,伸出手去翻看这名伤兵的眼白,又查看了胸口和伤口等处,始终没能查出什么问题。

    在这样的结果下,他也只能将身体冰凉的问题归咎于这名伤兵本身体质虚弱,于是又抱来一床被子,覆盖在躯干上。

    任图看着伤兵,轻声道:“若是还有一点劲儿,就不要放弃。这花花世界有酒,有小娘子,阴间怎么比得?”

    伤兵依旧静静地睡着,任图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听见,就叹息一声转过身去往另外一边去查看另外一名伤兵的情况。

第七百七十一章 诡异之事

    军营里的军医人手不足,那些宫里的医官又是一群出工不出力的,所以这一日下来,任图又是是煎药又是把脉换药,又出了一身透汗,才算是见得天际的太阳犹如一颗黄橙橙的蛋黄一般降到城头。

    这一日,城头没有战事,自然也没有更多伤兵送来,任图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一方面是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另外一方面,也是为那些守城的士兵高兴,知道这一日算是安稳地过去了。

    只是当他再度路过那名伤兵,面色却微微一变,眼中露出悲伤的泪光。

    他缓缓地蹲了下去,一只手缓缓地触摸在伤兵的额头上,感受着那股从内部渗透而出的冰冷,知道这条英灵已经去往了另外一个世界,只能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之后,随后喊来几名军士准备把这具尸首抬走。

    “任大夫,辛苦你了。”两名抗担架的军士这几日和任图相处许久,也是知道任图是个怎样的人,由衷地道,“你已经尽了力了,这位弟兄即使在天上也会保佑你的,你是个大善人啊。也亏得是你的照顾,咱们这营房今天也就死这么几人,甲字营房里,像是这样死的,可都有三十几人了。”

    “这不算什么……”任图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但却戛然而止,目光锐利起来,脚下一步上前双手顺势按在了这名军士的肩膀上,“你说什么?死了三十几人?都是这个样子?浑身发凉?”

    军士也是被任图突然的激动吓得一愣,在站稳之后才奇怪地回答道:“是呀?怎么了?”

    “我原以为这只是少数人的体质原因……”任图沉吟着,心中却冒出一个可怕念头来。

    难不成是什么他未曾见过的疫病?要知道从他入营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伤兵营一天死三十几人,而且还都是同样的怪异死法。

    “带我去看看那些尸首……”任图深深地呼吸后郑重地看着军士道,“希望我的猜测是出了错,但此事决不可怠慢!”

    ……

    夜色在马车后追着,骏马在马车前奔跑着,阴影像是青石板上生出的苔藓,蔓延的极快,一点点地,在马车的后窗斑驳出一道道身影。

    此时已是坐在车厢里的朱然半闭着眼睛,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丝,在额前微微飘荡着。

    车厢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王公公,丞相有什么事见我?”朱然轻声问道。

    虽然光线昏暗,却依然可以看见这位侍奉了诸葛宛陵很多年的老宦官和蔼依旧,一身的气息满是从容淡然:“自然是要事,老奴虽然是内臣,但也并非什么事情都知道,只是思来想去,或许最可能的就是与那座大阵有关吧?”

    朱然的眼皮微微一跳,却又抿嘴沉默了下去。

    建邺城大阵,覆盖方圆足足四十余里,耗资之大,足可以为荆吴再养一支五万人的强军,但诸葛宛陵却力排众议,强行完成,并且又严令封口,把这座大阵淹没在这数年的时间长河之中。

    即便是朱然,也是在最近才真正接触到这个秘密,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何当初荆吴初立的时期,明明民生不断恢复国库却依旧空虚。

    也是在那段时日,孙家和诸葛宛陵派系不知道明争暗斗多少次,许多人甚至觉得新生的荆吴再一次到了分裂的边缘。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座大阵不过是一缕不可视的魂灵,静静地潜藏在这片大地之下。

    而对于宗师境界以上的高手来说,这大阵却像是一道天堑,一旦发动,在力量耗尽之前都难以跨过城门半步。

    如果不是有这座大阵在,高长恭早就已经破城而入了吧?

    尽管朱然自认自己从戎多年,也能算作名将之一,但高长恭的气血修为在这样的攻城战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却是不可估量的。

    当年他追随高长恭攻入唐国境内,曾经亲眼看见高长恭单枪匹马直接撞塌了一道数百斤重的城门,城中郡守当场下跪投降,数万军民束手就擒。

    哪怕建邺城的城门要坚固十数倍,可如今的高长恭境界到了何种地步,谁都不知道。

    “丞相是因为大阵所以才退居幕后的么?”朱然突然道:“把荆吴朝堂之大权,交予孙家,恐怕不是什么好的选择。王公公平日里在丞相身边,应该好好劝劝丞相才是。”

    王公公依旧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细声细语地说道:“这事情本就是丞相自己的决断,老奴这做下人的,终归是不能阻止主子行事的。”

    钉了蹄铁的马掌在地板上踩出“踏踏”的清脆响声,而随着车内的对话的进行,空气却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你不是王公公。”朱然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眼珠里满含深意,“王公公……不会如此作答。”

    一直以来,王公公作为内官都在管理着宫中的事情,朱然这个禁军统领虽也是掌握着宫禁,却并未和王公公有过分密切的关系。

    其中有是为了避嫌防止让诸葛宛陵多想的意思,但最为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两者就好像马和牛之间区别一般,纵然做农活的时候靠得很近,却各自有各自的职责,并没有多少交集。

    不过,这也不代表朱然对这位慈眉善目一直侍奉诸葛宛陵的老宦官一无所知。

    “将军所说……是为何意?”不知道时候,马车已经稳稳地停了下来,车厢内王公公眯起了那双老而浑浊的眼睛,显出有些疑惑的样子。

    朱然就这么隔空和他对视着,宽大粗糙的手掌在包裹着皮革的刀柄上轻轻摩擦着,但并没有直接使之出鞘:“的确,你和王公公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是并肩站在一起,旁人恐怕都以为你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我也是此刻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手段,能模仿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但刚刚你的回答,终究是暴露了你不够了解王公公,也不够了解丞相的事实。”

    “我还不知道,将军如此了解老奴。”王公公微微笑着,“不知道将军看来,老奴的哪一句话得不对,让将军生出这样的误会?”

    “你说得很对,但太对了,就成了问题。”朱然道,“不错,我荆吴自立国以来,严禁宦官干政,因此我才故意说让你规劝丞相,就是想引你顺着我回答,而你也察觉到这一点,知道我是在试探你,所以咬死了自己不能阻止丞相。但很可惜的是,你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王公公露出笑容,身体终于开始舒展,似乎是因为确定了朱然不会相信自己,于是他也不再隐藏,声音居然开始有一些转变,变得……尖细柔软起来。

    朱然冷冷地道:“丞相是不喜宦官干政,但这王公公……是个例外,丞相对他的信任,是连我都参不透的。”

    的确,早些年他也十分不解诸葛宛陵为什么会对王公公如此信任,毕竟是一个断了根的宦官,又无实利于家国百姓,难道只是因为侍奉得久了就生出情分来?

    可丞相从第一天入宫起,就把这位王公公提拔到身边,并且对其寄予了无限信任,除非他们早就认识,否则情分这事儿,无从谈起。

    无论原因是为何,至少这些年来,王公公真就尽职尽责如同影子一般环绕在诸葛宛陵身边侍奉起居,也从未表现出有什么欲求,也从未真正影响过朝局,朱然也就不再排斥。

    “将军果然足智多谋,下了一个话术的圈套,引得奴家犯了错。”在朱然的对面,这位“王公公”坐姿逐渐脱离了老人的模样,伸了个懒腰的同时,眼神也在不断地恢复清澈,说话间,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一个女音,清脆悦耳如少女,却又带着成熟妇人的柔美与妩媚。

    “居然是个女人。”朱然有些意外,同时也对面前这个人更加佩服。

    “奴家可不是什么一般女人,不过将军如此多智,身板又如此威猛,倒是让奴家心生爱慕,想做一回人,好体会一次你们人的快乐呢。”女子的娇笑声带着无限媚意,宛若呻吟一般的喘息几乎可以让任何男人血脉偾张。

    但配合上那张张公公的脸颊,又让人觉得十分诡异,同时朱然也注意到,她的瞳孔正在逐渐变淡,从中闪耀的光圈中,像是犹如裂谷一般张开,就好似……猫的眼睛,琥珀般圆润透彻。

    朱然握紧了刀柄。

    “哎呀,将军,难道是想杀了奴家么?”说着话的同时,女人的皮肤也在不断地恢复年轻,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花香,“看来军旅中的大老粗确实不太懂得怜香惜玉呢。”

    说完,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但这样的笑声,放在朱然耳中却十分刺耳。

    之所以他还能继续容忍下去,是因为他尚且还不能确认马车之外,到底有多少人手埋伏在黑暗之中,此时发动,未必是最好的时机。

    从他在马车上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并不去往王宫之后,很快便明白这条街道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陷阱牢笼。

    所以与其说是他用言语揭破了对方的身份,倒不如说是因为马车轱辘滚在石板上的震动,暴露了这辆马车的异常。

    “你们是谁?是孙家的人么?”朱然问。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一群无聊的家伙吧?”女人用手在嘴边,微微打了个呵欠,慵懒的轮廓逐渐一点点在黑暗之中勾勒出来,尽管还不完全,可若隐若现反而像是一种诱惑。

    “不过呢,将军若是愿意现在放下手中的刀,我们或许还有更多话可以说呢?”女人笑脸如花,突然向前倾身,冠带掉落下去,满头青丝顿时如瀑般向着四处洒落,阴影里的脸庞微微在朱然面前显露出一部分,却已经美得惊心动魄。

    美人轻启朱唇,向着朱然的脸庞靠去,像是想去亲吻朱然的脸,吐出的吐息像是一阵香风一直扑到朱然的脸上。

    “妖女!”早已经按捺许久的朱然终于冷哼一声,手腕微微一震,长刀如寒冰吐露,带着冷冽的杀意向前斩去!

    咯咯的笑声之中,女人骤然消散在夜色之中。

    朱然眼前一片豁然开朗,车厢的上半部分已经被他一刀完全斩去,那握着刀在车厢外本想要偷袭的车夫已经变作两截,上半身还在一边哀嚎一边蠕动着。

    轻轻落地的女人距离车厢有三十步的距离,此时她褪去了一身宦官的衣衫,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裸露出香肩,尽管衣裳上面点缀的姹紫嫣红却依旧被夺去了光彩,仿佛变成了衬托她美貌的绿叶。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娇艳如牡丹。

    而她的头上,似乎隐约有两个茸茸的轮廓,不知是装饰还是什么。

    她动作妖媚地捂嘴轻笑:“果然是千军万马之中杀出来的猛将,这一刀挥得真是无情呢。”

    朱然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从那张不似人一般的脸颊上移开,落在了街头逐渐行来的那个身影上。

    他的眼神微微一变,道:“宫武?”

    一身朴素衣衫,腰间别着两把长刀的宫武露出微笑,走到朱然近处缓缓作揖:“将军,在下等候多时了。”

第七百七十二章 激战

    虽然两人的身份差距甚大,朱然却很熟悉宫武这个人,只是凝望了片刻,他就明白了这些时日以来建邺城各种大事发生的由来。

    “原来如此,秦珂说的那个厉害的刀客应该就是你吧?而那个伪装成薛洋刀术杀死货栈蛮人的,也应该是你。”朱然的目光凛冽,“以你的刀术,就算是薛洋和薛家那个供奉联手,恐怕也不能能逃走,你是故意放走的薛洋和那个蛮人,为的就是迷惑校事府……”

    宫武一步步走到朱然身前,突然停下笑着说道:“不愧是朱将军,果然神目如电,仅仅只是看见我就能想清楚这么多事情。”

    朱然也听见了街道两旁的屋顶上,那弩箭上弦的声音,黑夜里有乌鸦在嘎嘎地鸣叫,那个女人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我还是太晚了。”朱然缓缓叹息,然后直直地盯着宫武道,“既然你把事情做得如此天衣无缝,今日这个局必然也是苦心孤诣,为何不蒙面就这般大摇大摆走出来?”

    宫武再度拱手道:“在将军面前,我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还能不全力以赴,既然如此,蒙面不蒙面又何区别?”

    朱然点了点头,赞同道:“不错。你的刀法,全建邺城也仅此一家,我们以前交过手。”

    “而在下输给了将军。”宫武并不沮丧,“将军乃是大将军麾下一员虎将,是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修为,在下虽然输了,却心服口服。”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朱然冷冷地道,“既然今日你我再见,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单打独斗,再分一次高下?”

    宫武不吃这一套,依旧笑道:“今日若是比试,在下必定欣然应允,不论输赢生死,只求痛快二字。但今日在下却是有使命在身,朱将军,请恕在下不敬了。”

    意思很明显了,如今宫武携着无数死士而来,其目的自然不会只是来讨教这么简单,而那些上弦的弩机,更是一种宣告,今夜……他们就是要杀死这个禁军统领兼建邺城将军!

    朱然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后吐出无限遗憾与痛心道:“可惜。可惜老爷子一世英名,如今为了一个作乱的逆子,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将军说错了。”宫武咧嘴道,“老爷子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搭进去。”

    “什么意思?”朱然骤然瞪起双眼,周身似乎有无形气劲炸出,在黑暗里席卷成一阵呼号的狂风。

    他不会得到回答了,因为就在这一刻,所有的弩机的弓弦在一瞬间同时被被松开了。

    锐利的尖啸粗暴蛮横地在一瞬直接冲入耳膜,弩箭还没有到来,扑面而来的劲风就已经为杀戮与死亡铺设好了前路。

    楼顶上的死士从未期望过仅仅只是靠一轮的齐射就能杀死朱然,因此在他们抠下扳机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开始了二次装填,速度之快,几乎不弱于军中最精锐的弩手。

    对于朱然而言,这些人越是精锐,给与他的麻烦就越大,但他的身躯依旧挺拔,不曾动摇,手中的刀因为已经出鞘也不必再亮一次锋芒,只见一片泼洒出的星月。

    才等死士刚刚装填好第二支箭,眼前已经失去了朱然的身影,只见到一道影子宛如鬼魅一般潜入民居。

    宫武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却不急于把手中的太刀出鞘,只是紧紧地用右手按着刀锷,不断地用自己的影子压迫着朱然的影子。

    朱然的速度很快,一个呼吸之间就直接撞碎了一道窗户,弩箭越过他的肩膀,落到他的身后,而他则顺势从腰下向后出了一刀,一片银光洒落之下,宫武的脚步顿时一滞,随后他再度陷入民居的一片黑暗之中。

    但即便如此,宫武还是压着他影子!

    好像孩子们踩影子的玩戏一般,宫武的每一步都踩在朱然的影子上,同时按着刀锷的手指越发用力,腰部和膝盖下沉得更深,好像要把自己埋入尘土之中。

    朱然不必回头就知道,宫武的刀早已经指向自己的心脏。

    宫武出身于一个海岛部落中,然而在多年前一场巨浪直接淹没了海岛,他们这些人无家可归,四处流浪,便自称浪人,刀术风格十分独特,且极其重视拔刀术。

    朱然在当年曾经和宫武对决,虽然是一场大胜,但那犹如奔雷一般的拔刀术依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在这样以一对多的战斗,最重要的便是气势,一旦他败退一步,便会步步被逼迫,被压制,被追杀。

    于是朱然胸膛中气息一沉,胸口骤然瘪了下去,好像把所有的气都压如了腹腔之中,脚掌猛然踏足在地面,只听着轰然一声轰鸣,碎石崩飞之间地砖已经是处处龟裂。

    但这样的手段也使得朱然稳住了身形,在他一口气息一直攀升道最高的位置时候,回手便是一记暴烈地横斩!

    “居合!”银光点亮宫武的黑眸,在他一声低语之间,长刀终于出鞘,好似从夜色之中画出一道笔直的线,它掠过桌椅,飘过窗台,触过砖墙,刀尖轻柔如同挥笔洒落墨点。

    朱然的目光之中却猛然一亮,随后两把刀在半空中相撞,炸开一声犹如撞钟一般的巨响,空气中的嗡鸣震动直接让一棵种植在院落中的桑树颤抖不已,叶子纷纷落下。

    这一刀,远比上一次切磋的时候更快。

    朱然借着这股力量直接撞碎了身后的砖墙,眼见那间民居在这一击拔刀术之下直接被劈成了半截,顶棚开始咔咔咔地垮塌,心中佩服。

    还不及感受手臂中微微流动的酸楚,弩箭嗖嗖地再度来到他的身侧。

    朱然不假思索,再度窜入另外一座民居之中,顺势挥出的刀直接拍在两支弩箭的箭头上,改变了弩箭的方向向着垮塌的民居窗内射去。

    片刻后,两声铿锵的响声传来,宫武的身影同样窜出窗户,一身长袍在快速奔跑之中猎猎作响。

    他一跃进入那座民居,在黑暗之中和朱然连续交换了三刀,火星四溅犹如打雷一般短暂地照亮彼此的眼眸,随后两个身影又一起深陷黑暗。

    交错的影子不断地穿梭在民居之中,遇窗破窗,遇墙破墙,明明是充满了障碍的地方,两人却好似走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闲庭漫步,手中的刀时不时挥出的,随后就是哗啦啦地垮塌下一片。

    即便是放在小宗师之中,两人所表现出来的修为也足够让人惊讶,那种随心所欲不越距风采,甚至已经有了几分宗师境界的风采。

    不过对于那些旁观的死士们来说,两人之间交手的表现反而给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一个是高长恭的副手,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大将,另外一个则可以说是建邺明面上的第一刀客,他们的战斗,必然会超脱凡俗。

    死士们装填好了弩箭,却无法再抓到朱然的身影,隐约亮起的刀光和火星却让他们无法坐视,于是随着一名全身黑衣蒙面的首领发出一声低喝:“拔刀!”

    所有人立刻就拔出了腰间的刀,开始顺着房顶向着两人的位置靠近。

    但即便是如此,朱然的行动依旧是那般难以琢磨,即便是围上去,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把这个小宗师境界中的顶级高手截住?

    而另外一边,与朱然正面对阵的宫武同样十分难受,尽管他自认这几年他从未有过懈怠,但真正交手之后还是震惊地发现,朱然的进步居然完全不逊色他分毫!

    早在当年,朱然就已经是小宗师中的佼佼者,如今却依旧还能保持这样可怕的成长速度,若是他日后还能以这样的速度修行十年,或许那宗师高手的行列之中,也有机会多上一人。

    只是短暂的一次分神,宫武立刻就凝聚了回来,但心中却已经暗道不好。

    高手对决,即便是一瞬的分神也足以致命,何况两人连续交手数次,彼此之间甚至连呼吸时间都没有,哪里还能抽空想些别的事情?

    黑暗里,一抹刀光如雪洒落,好似天上的星辰坠落一般瑰丽又带着一种死亡的悲哀。

    宫武望着那道迫近胸膛的利刃,耳畔听着那些正在不断靠近的死士们的脚步声,知道这些下属绝不可能阻止这一刀。

    “剑。”他冷静地开口道。

第七百七十三章 围杀

    他不是圣人,没有言出法随的能力,只是这么一句话自然不可能抵挡住朱然几乎必杀的一记重手。

    然而就在这一刻,朱然的耳朵微微动了动,面色骤然一遍,手中的刀立刻就调转了一个方向,随着他的身形一动,无声之中就向后平移了三步的距离。

    仅仅只是这三步,便有另外一把利刃从两人中间穿堂而过,带着尖锐的风声,青光骤然绽放,那柄小剑轰然刺破三颗顶梁柱,随后这座民居的房顶也跟着开始垮塌下来。

    两人的身影先后被这座民居所掩埋,无数的砖瓦从高出落下,灰尘飘散之间,犹如掀起了一阵沙尘大潮,死士们纷纷用衣袖掩住口鼻,眯起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但很快,两个浑身尘土的身影就破开烟幕而出,兵器叮当碰撞之中,震起的劲力掀起无数烟尘,光芒向着四方激射,犹如利箭穿破彼此的衣甲。

    朱然的刀法刚烈威猛,加以深厚的气血修为,一眼望去都足以激起人的一腔热血。

    而相比较之下,宫武就要显得灵活许多,尽管他出刀同样凌厉,却不断地在后退,始终和朱然保持这一定距离,并不急于和朱然以命相搏。

    砖石沙砾之中,响起轻微的破碎声,那柄刚刚穿破三根柱子的小剑再度飞出,带着嗡嗡的破空声逼近朱然的后心。

    刚刚从坍塌民居之中冲出的朱然自然对于这把小剑的威力早有体会,眉头微微一扬,眼珠侧向右侧转动的同时双膝一沉一跺,小剑直接掠过他的肩头,顺着两人刀光侧着飞过。

    “小宗师境界的精神修行者,看来你给我准备的惊喜还不少。”避开小剑后的朱然手掌收紧,双手握刀一刀竟然直接斩得宫武单膝跪地。

    宫武听着两道接触的位置不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眼睛已经看见自己的刀上多了一个细小的崩口。

    这本是他费尽心思打造的刀,光是刀身就花了铁匠半年时间,不断地锤炼直至去除杂质接近圆满。

    如果不是高家赏赐了他大量钱财,恐怕他根本无法坚持不到打造完成的那一天。

    但面对朱然手中那把御赐的宝刀“卫国”依旧逊色一筹,加上刀身过于轻薄,根据他的估计,只要再在同一个位置被朱然劈砍三次,这把刀就会断裂。

    “面对将军这样的人物,在下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宫武有些心痛,咬牙发出一声笑,随后猛然向前推出,两人再度分开。

    朱然也丝毫没有得意的停留,趁势转动刀柄和那柄小剑直接一撞,身体只是摇晃了一瞬,又迈开脚步再度窜向一条巷子。

    一步两步三步,尽管步数不多,每一步却都跨越三丈余,靴底和地面上同时裂开缝隙。

    十余名挡在巷子口的黑甲死士瞳孔猛缩,面对着这个犹如猛虎一般的朱然,同时发出厉喝,握着刀向着朱然的身体斩落。

    朱然的刀提在身后,在月光下微微吐露着冰凉的锋芒,伴随着他的脚步,同时化作一道流光,当先第一名死士先是被这一刀劈中,沉重的力量直接击破了那把坚固的钢刀。

    刀锋继续向下,头颅犹如裂开的山谷一般深邃,大块大块红白向外喷吐出来。

    眨眼之间,朱然再度向前猛攻,穿过那由人构筑出来的人墙!

    骨骼的断裂声,血肉的切割声,戛然而止的惨嚎声骤然炸响在巷子之中。

    站在后方的死士首领身躯颤抖着,多年的训练使得他胸膛中并未生出恐惧,只是愤怒。

    十余名死士,哪怕其中还包含着一些三境内的修行者,居然都没能挡住他一个呼吸的时间!

    阴影中,一身铁甲犹如天神一般的朱然逐渐隐没于黑暗,同时冷冷地嘲讽了一句:“军中的好盔甲,可惜给了一群烂人。”

    “放箭!”死士首领听着朱然如此蔑视自己这些人,心中愤怒,却只能让下属不断地从那一处窗口不断地向内发射弩箭。

    然而巷子狭窄幽深,弩箭又无法拐弯,最终大多数都只能镶嵌进墙体,即使有少数沾到朱然,也只能是从衣角旁边掠过,朱然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宫武倒是没有愤怒,只是揉了揉自己右臂,提着刀缓缓地走到巷子口,微微笑道:“不错,若要说起这些死士,比起将军亲自调教出来的禁军,那些从战场上归来的雷军可差得多了,毕竟建邺之地,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即便是要练兵也不能大张旗鼓。”

    “但话又说回来了。”宫武又道,“将军的那些人,如今一个都不在身边,将军孤掌难鸣,这些臭鱼烂虾也足够了。”

    整座街区都已经被围成了死地,朱然虽然强,却还未入宗师境界,就好像一只鸟儿还没有长出双翼,终究无法冲破这里的封锁。

    所以宫武并不着急,只是走入巷子里和阴影中的朱然面对面,双手抬起刀,一直到与眉毛平齐。

    朱然半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耳朵却在一张一合。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朱然是什么精怪,只是气血修行到他这般地步早已经把全身的构造纳入掌控之中,即便是耳朵,在气血控制之下,也能变得如狼一般敏锐。

    他在寻找。

    小剑依旧在无声之中不断地飘动,静时如一片落叶,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而就在四十丈之外的一间院子中,一名身穿宽大青衫,扎着道髻的中年文士一样闭着眼睛,盘坐在地上的样子,就好像一块已经被尘土掩埋了百年的树根。

    精神是这世上最难修行的东西,要触及那个玄之又玄的世界,不但要有上苍赐予的天赋,更要有那持之以恒,十年如一日枯坐的恒心。

    传说滔滔历史长河之中,就有一名修行者枯坐修行数十年,终成圣人,他的影子在墙壁刻成壁画,再也无法被抹除。

    眼下这一名修行者虽然还不至于如此,但从身上那股气息来看,也已经有了大师风范。

    “宋先生……”身旁的一名死士低声道。

    宋先生摆了摆手,止住了死士的问题,虽然闭着眼睛,却正有一双心眼在无形之中睁开,附着在那盘旋的飞剑之上。

    朱然听见了声音。

    飞剑像是随风潜入的夜雨,簌簌然中落向朱然的胸膛,剑尖有些颤抖,但每一次颤抖,却都隐约指向朱然的各大要害。

    同样闭着眼睛的朱然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尽管他看不见黑暗里的剑,却凭借着过人的听力和感应,向着某个方向猛然挥出一刀。

    宽阔的刀面狠狠地与飞剑撞击在一起,顷刻间洒落出道道火焰般的雨点!

    这是宋先生第一次全力出剑,飞剑不握在人手之中,但力量和速度却远比人能达到得更快,在夜色的黑暗之中,就连朱然也无法依靠眼力察觉。

    但他也没有想到,朱然可以这样完美地抓住他的袭击,甚至还以更大的力量直接反击回来!

    多年修行,飞剑就犹如他身体外的一部分,被朱然巨大的力量直接拍中,宋先生面色突然一白,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倒飞出去的飞剑在空中打着旋儿,宫武则再次出刀,与朱然战在一起。

    原本那些死士已经放弃了贴身为战的想法,只是不断地发射弩箭,试图控制着朱然的行动路线,逼迫他不得不回身与宫武搏斗。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杀。

    朱然知道自己如今正像是一头落入陷阱里的野猪一般,因为目标太过明显,障壁又太过高大,以至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攀过。

    嘴角露出一些苦笑,朱然想起他这多年从戎的时光,从来都是谨慎持重,但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有些心神不宁,一时不查就犯了这样一个错。

    这会是他此生最后一个错误么?

    他不知道,但作为高长恭曾经的副手,他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决心,即便是樊笼,他也要冲上一冲。

    飞剑再度而来。

第七百七十四章 劈开

    朱然闭目再度挥刀,只是一刀便迫使宫武后退了一丈,随后叮叮叮的声音不绝于耳,刀光翻卷犹如幕布,直接把他包裹在其中!

    即便是飞剑的角度再刁钻,却也无法破开这道光幕,在朱然的周身盘旋着。

    宫武眯着眼睛,看见一个身影轰然直接撞进了一道院墙中,砖石泥土崩飞,一个轮廓显现在墙壁上。

    而不过短暂一个呼吸之间,又是一声轰然倒塌的声音,再度响起。

    哗啦啦,一道墙倒塌,哗啦啦,有是一道墙倒塌,如果说时间放在白天,有人路过多半是以为这片街区是要被拆除。

    但若说是被拆除,又有谁见过用血肉之躯拆房的?

    但宫武面色一变,明白了朱然的意图。

    刚刚只是闭眼的那一会儿,他已经听见了宋先生的位置,而他之所以没有绕路,是他和宋先生距离太长,在中间被自己截住,上房顶又容易成为弩箭和小剑的目标。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他要去宋先生那里,拦住他!”宫武一声大喝。

    他追了上去,一只手捂着口鼻,眯着眼睛在尘土之中穿梭,试图追逐那道身影。

    一部分房顶上的死士们和街头巷尾的死士们同样围追堵截,却因为朱然那根本无法掌控的行动路线而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宫武心中也是震惊不已,他深知,即便是以小宗师的身体之强,要这么一路撞破这些墙体也得受些伤。

    可为什么,前方那个人,却依旧那般义无反顾,甚至在这样不断撞破墙体的情况下,就连速度还要比自己快上三分!

    “即便是体魄修行,你也没有丝毫落下……”宫武低声骂了一声,脚下的力量更重了几分,踩得地板和泥土不断炸开。

    可在他面前的人,已如同裹挟着地动山摇的决绝一般向前,大地在他脚下微微震颤,每撞破一道墙,他的目光就锐利一分,手中一直倒提着的宽阔长刀更是微微颤抖起来。

    颤抖不代表他的身体疲惫亦或者决心动摇。

    他已经把力量不断加入手臂之中,黑暗里,这把名为卫国的长刀似乎在发出鸣叫,就连上面的纹路都变得鲜明了许多。

    刀柄的尖端的飞鸟走兽的专注狠厉,像是发动捕猎的动作。

    终于,朱然见到了那道看似普通的大门。

    他的脊骨一节节地锁紧着,微微压低的腰背使得他身躯矮了一些,但那股子彪悍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在旁人看来他就像是一头正在出击的猛虎一般可怕。

    隔着门,宋先生坐在地上,袍子完全遮住他的双腿,闭着的眼皮上睫毛微微抖动,显然他也很清楚朱然已经到达了门外。

    朱然只是停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那一口到达了尽头的气息被吐出后,他再度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把整个胸腔充满之后力量再度回归他那威武的身躯之中。

    他握刀,毫不犹豫地对着前方的大门挥出一次劈斩!

    大门在顷刻间被摧毁,连带着藏在门后的两名死士都被腰斩,身首异处地在地上不断地挣扎哀嚎着。

    一滴鲜血迸溅,落到了宋先生的嘴唇上,他眼皮微微动了动,感觉到那股腥咸的味道正在直接进入他的嘴唇,放在腹部丹田处交叠的手握住了拳头。

    “宋城名,我记得你。”朱然冷冷地望着宋先生,提着刀向前一边走一边道,“你当年也曾经在军中呆过,还上过战场,打过唐军。”

    “是。”宋先生没有睁眼,笑容却先显露出来,他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只可惜将军嫌我太不守规矩,把我赶了出来。”

    “你的确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时常自作聪明,如今更是成了叛逆,只能证明我当初的看法并没有错。”朱然距离宋城名已经不过五步,身上的血腥味和杀意几乎直接扑到了宋城名身上。

    两人也算是在一个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袍泽,不过如今见面,并没有太多促膝长谈回首过去的意思,出手的同一时间几乎就是死手。

    军中的习惯,出手不留情,速战定胜负。

    在战阵之上,并不像是江湖人士的斗争,可以有那么多时间你来我往的拆招,否则在这个过程之中,就有一万种可能死去。

    也许是突然飞来的乱箭,也可能是突然冲击而来的骑兵,也许是另外一名高手的加入战团……

    只是在一个呼吸的时间,朱然的刀就已经狠狠地顺着宋城名的肩膀向下斩去。

    修行精神的人,身体未必就虚弱,其中也有如王玄微那般马上挥刀面不改色的人,但相比较气血修行者,就要逊色太多太多。

    不出意外,这一刀若是真的能劈中宋城名的身体,只怕宋城名会直接身首异处,身躯被斜斜地劈成两截!

    宋城名闭着眼睛,精神却能感觉朱然在那一刀里裹挟了怎样的力量,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双手骤然动弹起来,以极快的速度结成了一个手印。

    双手平齐,左右手食指和拇指相互触碰,凭空一股气浪顿时生出,一旁桃树的树叶轰然被扯得七零八落。

    宋城名的宽大长袍同样也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眼看去,仿佛得道仙人一般飘逸。

    比较起来,他对面的朱然一身军装盔甲,胸口绘制着一只发着怒吼的虎头,看上去就十分狰狞了。

    半空之中,朱然就感觉到了那股力量,胸口微微一缩,闷哼一声之后双手再度加大了力量斩下。

    尽管只是一尺的距离,两人之间却像是有一道无形障壁,强行撑住了长刀的锋芒,使得它无法再继续向前。

    但即使如此,它在这样的力量之下也在发出瓷器碎裂般的声音。

    漂浮在空中犹如鹰隼一般的飞剑也在这时候落了下来,好似坠落寻死一般坠向朱然的头顶。

    宋城名用自己的身体做饵,要的就是这短暂的一刻,他知道朱然的一身气血都在这一刀之中,若是他想轻易抽身而去,那么那股压迫已久的力量会直接迸发。

    而若是他不动,继续发力,飞剑则会直接落下贯穿他的头颅!

    这样的招数,无异于搏命,但只要能赢过朱然,这样的冒险也是值得的。

    朱然低眉冷漠地望着宋城名有些苍白的面容,不知道是否已经察觉了他的险恶用心,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说过,你时常自作聪明,看来这一点你还是没有改。”朱然说完这句话,手中的刀猛然收回,整个人卷起的风带动地上的落叶如龙攀升,随后再出十刀!

    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破开那座精神壁垒,宋城名猛然吐血。

    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近宋城名身前只剩下一寸,斩破他的信心。

    第七刀,飞剑终于落到朱然的头顶,然而却已经再难前进一步。

    第八刀,第九刀,再破壁垒,彻底断绝宋城名的一身修为。

    第十刀……终究是落到了宋城名的肩膀上,泼洒出的热血染红了铁甲虎头。

    叮当一声,飞剑终于落地,如同一片废铁一般颓然不起。

    ……

    “这就是停尸的营房么?”任图的声音有些颤抖,掀开帐篷布匹之后,他才从那微弱的烛火光芒之中看清里面阴森的景象。

    这辈子,任图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想当初他随着祖父在一场水灾过后出入大疫之地为那些百姓看病,那里的景象要比这惨百倍千倍。

    但停放在这里的尸体,大多受的都是刀枪伤,不少甚至缺胳膊少腿,一些人已经没了半截,看上去十分可怖。

    任图注意到其中几具尸体的缺口处被撒了石灰,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出疫,另外一方面也是防腐。

    “是,这些尸体大多是昨天的,一部分也是今天的,在这里停放个几天,也就该送出军营去让各家家眷收了去,若是家眷不在建邺,也只能是临时下葬在一起,只等日后迁坟了。”

    陪着任图一路走来的军士也姓任,家里排行第七,和任图年纪相仿,于是很快拉进了关系,很乐于帮他做这些解释。

    任图点了点头,心中安定了一些,捂着帕子开始向内走去。

    查实一个人的死因,是仵作的拿手好戏,不过任图自信自己对于疫病的了解远比寻常大夫还好,所以也没有叫上旁人,亲自上前开始开始查验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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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者说介绍:
战乱纷飞,人世争斗,生命短暂好似只有瞬息之间。
浩瀚星海,茫茫征途,精神永恒却可超越亿万光年。
神启者说,为苍生计,我想还以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一天,在一群庸庸碌碌的背影中,秦轲见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却早已过世的人……
“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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