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五章 黄老麾下
“没想到咱们教习还是个这么厉害的人物。”王祝望着那被打造成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也不得不佩服于黄汉升的老辣。
说出来有些惭愧,他在知道对手是高长恭的时候,还没出征就已经先打了退堂鼓。
毕竟高长恭身上的光环实在太过耀眼,能有战神称号的,天下能有几人?
纵观整个荆吴,上到八十老翁,下到七岁孩童,一旦提到高长恭都得先竖起一个大拇指,并且做出一副“这是我们荆吴大将军”的神情。
“得亏荆吴还有老将军这根顶梁柱在。”一旁的大楼也由衷地赞叹着,那副像是虔诚教徒的样子,看得王祝一阵皱眉,顺口嘲讽了一句,“也不知道平日里学堂上顶嘴最厉害的是谁。”
两人怒目而视互相挖苦到快要打起来的时候,小千叹了了口气,拦住这两个活宝道:“时间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勘察的事情已经完成,老将军还等着咱们的消息。”
三人齐刷刷上马,伴随着马鞭清脆的响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夕阳的光辉笼罩在他们的背影上,绘制出一副有些诗意的图画。
回去的路上,三人的情绪其实也有些低落,尽管此时他们确信黄汉升有了和高长恭对阵的实力,可一旦想到在他们的对面,就是那个曾经和大哥哥一般的人,并且接下来双方还得在战场上厮杀,恐怕没人能笑得出来。
“我到现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大将军居然就这样叛了。”小千低声道。
虽然说高长恭打出的是“清君侧”的旗号,更自称拥有国主的衣带诏,可对于小千、大楼这样的人而言,小国主本身都不怎么重要——荆吴百姓天天在战乱惶然的时候,国主在哪儿?
而当百姓们因为灾荒而忍饥挨饿,卖儿卖女的时候,那个据说是叶王血脉的刘氏家族又在哪儿?
也只有在诸葛宛陵建立起一个安定的荆吴,并且开始大兴水利、奖励农耕、保护百姓的时候,他们这些出身穷苦的孩子才真正有了好日子可过。
专权跋扈?笑话,在百姓心中,诸葛宛陵就算是自己当这个国主也是合情合理,怎么能算是专权,又哪里跋扈?
“我也不相信。”大楼轻声回答,似乎是为了逃避这件事情,他一夹马腹,一人双马当先向着前方而去。
王祝看了大楼背影一会儿? 耸了耸肩,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何况丞相也没说大将军是叛逆,只是说他被奸佞蒙蔽不是么?”
“说得是。”小千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一定是孙青孙同捣的鬼? 只要能胜,大将军……一定会重新回到我们这一边。”
被甩在最后面的王祝坐在马背上愣了一会儿? 突然嗤笑一声:“……真不知道是天真还是胆大。”
现如今两军确实是平分秋色? 可要胜过高长恭? 谈何容易?就现在看来? 黄汉升虽然占了上风? 但只要不能真的击败高长恭? 那虎视眈眈的唐军总有一日会会越过边军的防线? 到时候一样是个输字。
可仔细想想,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甚至整个荆吴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所以他也只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骂了一声:“这鬼世道,有一个算一个? 都特娘的是疯子。”
他猛然挥下马鞭,也赶了上去。
虽然说是一人双马? 但因为山地的道路蜿蜒曲折又十分难行,所以直到太阳落山之后,三人才终于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望见营寨的火光。
“把马放下吧。”一到营寨门口,大楼就当先跳下战马,一边抚摸着马脸一边有些心疼地说。
这匹战马是他亲手照顾的,当时他刚刚接手的时候才跟他头平齐,如今却已长成了一匹毛发黑亮,四肢矫健的漂亮骏马了。
但一路长途的奔走,即使是六匹膘肥体壮的军马都露出了疲态,触摸之下,它们浑身毛发都已经浸染汗水,鼻尖喷出淡淡的雾气。
好事是,马已经到了营寨,可以不必再劳苦。
而坏事是,一路辛苦跋涉的三人却依旧没有时间休息,在把马匹交到几个军士手中,并嘱咐他们好好刷洗口鼻后,他们就一路直向黄汉升的大帐而去。
篝火燃起的火焰,正好照亮那一处临时搭建的沙盘,而黄汉升一身戎装未褪,满头苍白的头发似乎在火光之中熠熠生辉,在三人掀开大帐进来的同时,他微微抬起头,深邃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笑意。
“老将军。”三人同时行礼道。
黄汉升微微点头,随后小千等人就十分熟络地走到了沙盘面前,开始和他回报起勘察的情况来。
一边说着,大帐外就有人送进热腾腾的战饭,整个大帐内不断响起含糊的吞咽声、说话声和争论声,不过在这之后,却也经常会生出一些欢笑。
这是黄汉升的大帐里,常常都会出现的融洽画面。
虽然年过花甲,但这个沙场老将却从未落入迂腐或是固执的怪圈,而是依旧把自己当成一个太学堂里的教习先生,十分坦然的和这些太学堂的学生们探讨军务,甚至还会故意安排一些地方让这些学生放手去做。
就好比这一次的勘察,除了是黄汉升的需要,更多也是为了让这些年轻人能在实际踩过山川地形之后,能得到更多的成长。
“前些日子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雨,河水涨了至少三成,有些地方更是被水流淹没,大将军那边的骑兵太多,船只又太少,也很难在我们的阻挠下过河。”
这些日子以来,小千应该是最为尽心尽力的一个,虽说他的身体并不灵活也不健壮,可意志却十分坚定,即便是就能从山上山下来回走上数趟也从不喊苦,同时还把河流的走向、流速、水位等等全数都记录在了一卷案卷里。
自然,当他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倒是让一旁的大楼和王祝有些惭愧不知道如何说起。
“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直接搭设浮桥过河?”黄汉升对于这个学生也颇感满意,扬起了那一对鹰眉道。
“有这个可能,但……”小千摇摇头,“水流如此湍急,要搭建浮桥十分不易,接下来几日说不好还得下雨,怎么看大将军都不该会如此。”
“我倒是不这么看。”黄汉升也不急于去下论断,反而是带着几分神秘地笑了笑,“你们那位大将军啊,这辈子最喜欢做的就是走别人不走的路,去别人以为不会去的地方。”
小千皱起了眉头,依旧不明白黄汉升的这种判断到底来自何处,难道只是一种直觉?
可高长恭会如他所说的一般么?
小千的这个疑惑,其实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不过只是过了一天,黄汉升的说法就得到了印证。
就在一个艳阳高挂的午后,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高长恭接下来会是如何动作的时候,军报已经传到了军营,高长恭居然真的试图在水上架设浮桥!
而且这一架,还不只是一座,而是好几座!
湍急的河流,显然无法阻挡高长恭过河的决心,就在短暂的几次诱敌策略成功之后,几座看似简陋实则坚固的浮桥就在河流上铺设起来,战马得奔走声震动了沉寂多年的山谷。
“不可能……”有些不可置信的小千在沙盘上推演着,心下却已经有些凌乱,“不错,从这个地方确实可以避开干扰,可此处山川环抱,又有河水阻拦,他们这一过河,岂不是直接进了我们的包围圈?”
第七百四十六章 你来我往
大帐内一片沉寂,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小千的问题。
不得不说,高长恭出征亢洲除了带走了大营十万军队之外,还抽调了不少原本在军中的精锐将领,这使得如今的军营大帐内变得寂寥许多。
现在在场的,除了那些太学堂中一些被看重的学子之外,就只有那些曾经见过唐国南侵的将领。
虽说这些人的战阵经验丰富,却对于高长恭有着十分的敬畏,即便是他们有所猜测,也不敢轻易吐出。
毕竟那是他们的大将军,是他们的荆吴战神,谁又敢说自己的才智能比高长恭还高明呢?
黄汉升立足于沙盘边,双眼从参议的将领身上一个个扫过,却也没有发怒亦或者责怪什么。
从出征开始,他就很清楚,这一仗最大的敌人,不是高长恭而在于这浮动的军心——在这荆吴军中,高长恭名声太盛,导致军中一听到要和高长恭交战,心里就先怯了三分,未战而气势先弱,这仗要如何打?
“也不必过分担心和猜疑。”黄汉升突然大笑起来,随手拿着那杆用来在沙盘上比划的木棍在沙盘边缘轻轻一敲,震得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了他,“既然他要渡河,那就让他渡去,我们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是疑兵,还是诱饵,总要先打了才知道。传我号令,左路军向前压迫,右路军从后路包抄,不必急于交战,先试探试探敌人的反应。”
如果说在这种时局之中,还有谁能压得住场面,那恐怕整个荆吴也非这位老人莫属。
就在他看似平淡的一声令下,几乎整个军营都开始热闹起来,传令兵早已经等待多时,一得到军令就像是一阵风一般冲出了营寨。
与此同时,巨大的青铜号角声也呜咽起来,山的一头一直传到另外一头,像是无形的信鸽,不断传递着信号。
狼烟也随之滚滚而起,乍一眼看虽然只是黑压压一团,但实际上狼烟的大小、变化却都能表达出不同的意思,这一些,都是只有在军旅之中的人才能看出的端倪。
此时的黄汉升所率的大军,虽然说主力大军依旧没有轻动,但两队军队却已经是先行进发,顺着山道和平地两面进发,就好像一条长龙? 正在不断地吐露爪牙。
“快点快点!都跟上!”一身黑甲同时额头上系着恶鬼面具的大楼远眺前方? 还未真正开战却已经感觉胸膛中的热血早已经沸腾,一只手不自主抚摸起那柄跟他一起入军? 到现在已经痛饮过多次鲜血的腰刀。
他所在的左路军,规格为一万人? 步骑各半,是在建邺出征前黄汉升重新编制而成,无论是装备上还是人员上,都可以称得上一支精锐,所以在行进速度上远超右路军。
自然,在很短的时间里,顺着大河不断行进的他们就已经看见了那支不断通过浮桥的队伍。
远远眺望的王祝情绪有些复杂,他明明知道对面那支部队里甚至有不少都是一起北上驰援墨家的袍泽兄弟? 可这不到一年的功夫,却已经物是人非,双方甚至还要拔刀相见,谁能下得去手?
“列阵!”正在这时候,左路军统领,曾经历经唐国南侵、墨家驰援两丈的老将韩玄骤然发出一声暴烈的喝声,仿佛霹雳炸响,震得人耳朵发麻。
王祝转过头去? 看向那个高大的身影,只见大楼神情凝重地握住了那杆骑兵的长枪,相比较马槊,它并不深邃,枪头一色的惨白,红缨在风中飘动犹如在吟唱一首战歌。
“真不知道他是纯粹脑子不好使,还是说真的无所畏惧。”王祝笑了笑,突然觉得在战场上的自己不那么孤单,反而因为有着袍泽兄弟的存在,胸膛里也开始迸发出热量。
黄汉升要的只是试探,因此左路军并不急于进攻,更不必做什么突袭,直接摆开了架势列阵不断靠近。
面对这样的一支军队不断靠近,那些正在渡河的敌军自然也早已经察觉,可以看出那些人的神情有些紧张,急切之中的整队也显得有些凌乱。
“这哪里是我荆吴的强军?分明是一伙土匪。”大楼望着这些人,突然发出一声蔑笑。
“看来是孙家的那些废物。”王祝同样也在笑,同时对着前方的韩玄道:“将军,看来可以回报老将军了,这就是一群疑兵,孙家养着这群废物,这几年就没打过哪怕一次仗,怕是上了战场都得尿裤子。”
“是不是疑兵,还得试了才知道。”韩玄今年四十有六,面容上已经显出一些老态,但斑白的两鬓也使得他更为谨慎持重,挥了挥手之后,他招来了一名骑士,吩咐几声让他先行回报的后,又继续道:“向前!”
一万人杀气腾腾地向着前方撵了过去,刚刚渡河的三千敌军顿时变得混乱起来,甚至就连将领都已经开始下令逃回,于是原本用来渡河的浮桥又变成了逃难的通道。
有些士兵眼见如此已经摩肩擦掌恨不得上去冲杀了,可韩玄却就在靠近浮桥的同时,猛然一抬手,把整支军队停了下来。
“守住阵形,有敢擅自追击着,杀!”森冷的杀意从韩玄嘴里吐了出来,像是骤然吹起了一阵寒风,把不少人胸膛的热血都吹散了不少,也不再那么激烈且无法控制。
在眼睁睁看着那支敌军撤离河畔之后,韩玄才派了两队人去毁掉浮桥,随后开始原地休整起来。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绝非一日两日就能分出胜负,眼下双方都只不过是在试探,某种程度上那些孙家的兵只不过是些无用的炮灰,所以韩玄也并未有嘲笑的心思,反而开始思索起接下来敌军可能会走的路线。
这一休整,就整整休息了一天。
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从斥候方面则又有了消息,又有敌军在对岸架设浮桥,动作十分迅速,甚至要比昨日还要快上不少。
在黄汉升的命令之下,左路军和右路军再度开始进发,在郁郁葱葱得山地之间,沿着铺满碎石的河流对着架桥的敌军不断围追堵截。
两边短暂交战两次,箭矢你来我往,虽然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伤亡都不过百人,实在不能算是一个战果。
“敌军到底想做什么?”大楼虽然作战勇猛,但兵法学得实在一般,对于如今的局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光是在这条河上做文章又有什么用?敌军十余万人,就算他们真守住了几座浮桥,难不成这十余万人全靠几座浮桥渡河?
即使他们愿意花上那样的时间,黄汉升却还没有老迈昏聩,不可能任由敌军从眼皮底下从容过河。
“未必是真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是试探我军虚实也不一定。”王祝拿着水囊喝了一口,眼角依旧停留在那张羊皮地图上,“小千说了,如今他们能走的两条路只有渡河或者走洼地,可洼地由老将军亲自把守,还挖了深沟,除非他们的兵力再强上一倍,否则就是拿命填沟。而这条河这么长,换成是我也想看看是不是有疏漏之处,或许有一线机会呢。”
当然这是十分不负责任的猜测,以高长恭的才智,不知道要高出他王祝多少,自然会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就这么轻易被看破,那他反倒是要怀疑在对面坐镇的不是大将军而是那个孙同了。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信。
第七百四十七章 水鬼夜袭
两军的对垒正在不断地推向高峰,只等着某一个时刻,就会如同洪水决堤一般滔滔而来,席卷整个战场,届时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随着阳光逐渐湮灭在远方,深邃的夜色又再度笼罩大地,扎营埋锅造反的两军就这么隔着一条江彼此对望,却没有多少浓情蜜意,反倒是充满了警惕,甚至还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军士忍不住阵前骂了起来,还有人大咧咧地冲着清澈的喝水里撒尿示威。
韩玄也并不去阻止,反倒是故意放任,也想要看看对面的主将是否会因为冲动而露出破绽。
但可惜的是,对岸除了一开始的几次还口,甚至用弓箭射击之外,就完全没有了回应,只是一昧的沉默,如同夜色中的雕像,沉寂在篝火的微弱光亮之中。
这样的沉默,反倒是让韩玄皱起了眉头,作为一个老将,他很清楚这样的沉默代表着对方在军中强大的掌控力,或许此时正坐镇对面那座营帐中的人,就是他的老伙计之一。
接下来的六日里,战局又再度陷入了胶着,无论是高长恭的一方还是黄汉升的一方,似乎都像是因为自暴自弃了一般,直接陷入了沉默。
明明还处于战场上,士兵们每日完成操练就只需要只吃吃喝喝,隔着江河两相对望之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荒谬之感。
“你说,一把已经拔出来的刀,和还藏在鞘里的刀,哪一把更让你觉得可怕?”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王祝眯着眼睛望着对岸,缓缓地问道。
大楼看着王祝坐在地上的模样,咧嘴笑了笑,心想这个世家子自从从军之后倒是越发不拘小节,于是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我觉得都不可怕,反正左右挨一刀都是死,拔出来和没拔出来有多少区别?”
这大概就是直人的简单想法,但在王祝看来这就是一种愚蠢,换做平日里他必然会挖苦一番,但近来心情沉重的他也懒得吵架,只是翻了个白眼就躺倒在地上,枕着箭筒闭上眼睛。
他身上还穿着沉重且闷热的盔甲,然而这些天以来所有人都绷紧着精神,韩玄更是直接下令士兵不得解甲,兵器不得离身半步,每日枕着箭筒睡觉以免被夜间突袭。
尽管在建邺养尊处优,但如今他也不得不忍受着虱子和汗臭,裹着一身的灰尘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皮革上昏昏沉沉睡去。
夜凉如水,在这些晴日里逐渐沉静下来的河流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波光粼粼的模样,有鱼跃出水面,随后又落入水中,溅起毫不起眼的水花。
两岸长着高大的青松,他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把自己的倒影投入水面,变成一点点更为深邃的墨迹。
但如果有人仔细地去查看,就会发现这些墨迹正在不断地变化? 像是分裂一般? 从中生出无数黑影,它们在水中不断摇曳,也在不断地前行,像是在水底的鬼魂一般? 不断地向着对岸进发。
大河很宽阔,河水也绝非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和,不时有黑影掉队并被河水冲向远方,但即便如此,这些黑影依旧没有放弃前行,甚至速度越来越快,同时他们身体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就在第一队黑影到达对岸的那一刻,河水骤然起了波澜,而随着波澜的不断变化,从黑影中当先钻出一颗脑袋,随后是身躯、腿脚。
恐怕没有人能想到有这样一群人居然可以从水底泅渡这样宽阔的河,但偏生这群人做到了,并且在夜色的隐蔽下,他们宛如鬼魅一般没有发出声音。
一身的覆盖面目的黑衣掩盖了他们在夜色之中的形迹,只留下一双眼睛裸露在外,瞪得极大,带着一种怪异的猩红。
当他们迈开脚步,低伏着上身不断向前的时候,如弓弦绷紧的背部更让他们像是一群正在狩猎的野兽。
他们前行,杀死巡逻的士兵,杀死手握火把的守卫,黑色且无光的短剑如同獠牙一般向外吐露出死亡的浓雾。
“什么人!”当中帐侍卫终于发现这一群鬼魅一般的敌人的时候,早已经震惊得不能自已,但好在多年的训练和肩负的职责还是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刀,侍卫长同时下意识就要去左侧腰间的牛角号。
然而那些黑衣人却要比他们想象得更快!
黑暗里,这些黑衣人就好像彻底融入了黑暗,顷刻间就跨越了十几步的距离,当先的那名黑衣人动作最为迅疾,甚至因为他可怕的速度,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直接开始向外迸溅出水花。
黑色短剑悄然无声地就弹出袖子,直接封向了侍卫长的喉咙。
火花乍现,如同黑夜里迸发出的一颗流星,猩红的眸子和侍卫长的眼眸在空中相互交织,短短的一个照面之间两人就已经交手三次。
每一次碰撞,其力量之大都让让人浑身一震,而顺着两人身躯向下看去,那粗糙的泥地已经被踩出十几个深陷的坑。
中军大帐的侍卫长,本就有小宗师境界,放眼天下都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存在。
只是当他眼见黑衣人的数量显然超过他们,心下有些焦急,于是大喝一声,气血迸发之下,腰刀挥出一轮满月,竟然生生斩断了那柄黑色短剑,并继续向下,直接切入了那名黑衣人肩膀!
可侍卫长却并未露出喜色,反而面色一沉。
多年握刀,挥刀,早已经让刀变成了如身体的一部分,而在他的感觉之中,他虽然切入了黑衣人的肩膀,却是一种钝滞的感觉,一点也不像是斩入了一个活人的身躯,倒像是……在分割一具早已经死了许久,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
随着他鼻尖抽动了几下,只感觉一股**的臭味不断向外蔓延,同时一只冰冷的手再度抬起,生生地握在他的刀身上!
猩红的眸子像是得到了某种感召,居然在发出妖异的光芒,而那被斩入的刀身已经完全被那只手还有肩膀中的骨骼肌腱牢牢卡住。
恐惧攥住了侍卫长的心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依旧形容如常,且没有流出一丝鲜血的黑衣人道:“你是什么怪物?”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号角声就响彻了整个军营。
大概是因为连日的劳累,王祝睡得很沉。
但梦境里却并不让人如何轻松,天空是灰蒙蒙的,其中窜动着雷霆,而原本水流湍急的河流却燃起了大火,把一切都照得那般明亮,无数的士兵拥抱在一起厮杀,鲜血四溅,而大地也随之震颤起来……
他骤然惊醒,看见的是大楼那显得焦急得神情,天空一片繁星璀璨,没有大火,没有厮杀,可那双有力的臂膀慌得他脑壳有些发疼。
“王祝!起来!你娘的,睡得跟头猪似得!”大楼眼见王祝终于睁开眼睛,也松了一口气,立刻站起身来。
“出什么事情了?”王祝费劲地爬了起来,眼见营帐中已是一片忙碌景象,篝火在风中微微摇曳,但却被沙土直接掩埋,不甘地缩了下去。
“刚来的消息,右路军遇袭,他们已经和敌军杀成了一片。”两人一边走着,各自上马,“似乎有水鬼游过了河,把右路军的莫将军刺成了重伤,现在右路军正在和渡河的敌军交战。”
“水鬼过河?”王祝眼睛发直道,“怎么可能?这河水这么深,又这么宽……”
“我不知道!”大楼听到这个消息,情绪也有些不好,被质疑之后也怒骂起来,“他们说那群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群……尸体!从来没有人见过那样的东西,我也没有。”
第七百四十八章 乱阵
或许从这场战争的开始,一切就已经偏离了事情该走的轨道。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想过高长恭那样的人会突然反叛,而且还是和孙同那样的的士族纨绔子弟搅合到一起。 比起这一点,如今被四处右路军四处宣扬的“水鬼”到底是什么东西,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去你奶奶的!”大楼他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同时抬起右腿,狠狠地踹向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眼见着石头在空中高高地飞起,划过一道弧线,跨越十几步直接落进深邃的江水之中。 但即便是他有再多的情绪,在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收敛一切,重新跨上那匹洗刷得干净的战马,手握着缰绳顺着韩玄向着前方不断奔去。 并非支援右路军,却是去另外一处防守。 就在今天夜里,敌军毫无征兆地在多处开始渡江,其疯狂程度几乎可以用悍不畏死来形容,这样突发的情况,使得两军再度进行久违的交战才刚开始,就已经趋于白热化。 青州鬼骑在山路上并不适合疾驰,所以大楼一直无法把速度提到最快,不过这样的速度已经足够让他们先步军一步奔赴战场,无数的厮杀声顿时涌入耳膜,无数的火把在倾倒,在滚动,照亮了这江边滚滚的血潮。 “锋!”韩玄拉下那具厉鬼的面具,像是在夜色中生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随着战马的嘶鸣,五千骑兵顿时以锋矢阵冲入战场,隆隆的马蹄声震动山谷,使得河水看起来更加湍急。 而随着所有骑兵亮出那磨洗得锋利如星辰的长枪,江河之畔似乎洒落了漫天的星光,顷刻间覆盖了整座战场。 “王祝!王祝!你娘的,哪儿去了!”大楼在马背上嘶吼,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才是第一轮冲锋,大楼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这位袍泽消失在阵列之中,此时的战场上满地都是喊杀声,黑暗与火焰像是一对抵死斗争的敌人不断碰撞,早已经人畜不分。 战场上总是这样的,有时候,明明刚刚还在身旁有说有笑的生命,就那么一瞬就离开了。 但他咬着牙,知道自己不能离开队伍,所以只能握紧了长枪,力量之大甚至把长枪的枪杆握出手指印来,好像是把一切的悲痛和怒火都灌入枪尖那一点锋芒中了。 随着韩玄马鞭的一声抽响,骑兵再度回头向着敌军压了过去,马蹄踩破甲胄,深入胸膛,长枪贯通头颅,直接把整个人挑在了顶端。 而另外一边,一脸鲜血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王祝睁着眼睛,双腿却在不停地打颤,好似天地都在摇晃。 可以说,他的运气十分不好,就在第一轮冲锋之中,他就和一名修为相近的军士迎面相撞,虽然他还是技高一筹把长枪送入了对方的心窝,但自己也因此而一头从马上栽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坚硬的石块上。 但在战场上能停下来休息的只有死人,他还不想就死在今天,于是他使劲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强行稳住身形,提起手中的长枪,气血灌满双臂的同时凭着直觉向着前方刺出一枪。 一声惨嚎从身前响起,从手感之中,大概是刺中了肩胛,枪尖直接卡在了骨骼之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用手指甲在抠石块,生涩,同时刺耳。 王祝也来不及去分辨是敌是友,一只脚就已经抬了起来,直接把那名士兵脑瓜碎裂,红白之物流了一地。 还没等喘口气,又有骑兵化作巨大的影子向着他覆盖而来,长枪吐露出冷厉的锋芒,看走势,已经直接瞄准了他的胸口。 面临这样的危险,他低喝一声,向着一旁侧身避让开的同时,长枪如同笔直的线向着骑兵方向刺去。 他以为会刺中那名骑兵。 但风声呼啸之间,从右侧有另外一名己方的青州鬼骑轰然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直接撞上了那名骑兵,随后战马悲鸣声响起,两匹沉重的战马的骨骼都发出咔咔的破碎声。 猩红的骨骼从战马的肌腱、皮肤刺出,泥土像是水花一样在马蹄的踢蹬之中炸裂开来。 等到剧烈的碰撞平息的时候,两匹马已经只剩下死前无意识的抽搐了,原本坐在马上彼此为敌的骑兵此时像是一对浓情蜜意的恋人一般拥抱在一起,看似甜蜜,实则各自用长枪贯穿了对方的身躯,再也无法分开。 “嗬……嗬……”王祝剧烈的喘息着,不断地眨眼想要看清面前的景象,但战马倒地而溅起的血肉糊住了他的眼睛,原本就已经受伤的眼睛此刻更像是被一片猩红色所笼罩世界,光怪陆离。 但不知怎的,他反而振奋了勇气,随着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声,胸膛里像是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不断地翻涌,双腿又被注入了力量。 他迈步,向前,在这个过程里,他像是疯了一般出枪,把那些冲向他的敌人一个个都杀死,鲜血在他的脚下流淌,战马在他的身旁跌倒,唯有隆隆的战鼓声一声响过一声。 他心中有些喜悦,因为他知道,这新加入战局的战鼓声,来自于左路军,来自于那后发的五千步军,而一旦他们也跟着加入战场,必然可以大壮声势,甚至一次性把那些过河的敌军重新给打回去。 思考中,一个怒吼声从背后传来,未及转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经扑倒在他的身上顿时把他拉扯着翻倒在地。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王祝的挣扎十分激烈,但却因为伤势一时提不起气血,几次尝试起身都以失败而告终,满是红色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那名魁梧士兵狰狞的脸庞,并且正在用尽全力压在他的身上。 长枪早已经脱手,而魁梧军士似乎也早已经丢失了自己的兵器,两人只能靠着四肢、指甲像是两只野兽一般不断地厮打,额头上各自滚落豆大的汗珠。 那名魁梧军士感觉到有些难以压制王祝,突然抬起双手摁住他的脑袋,同时大拇指向上,直接抠向他眼睛。 王祝吃痛之下,终于把气血重新激发出来,第三重境界的气血力量终究强过那人许多,只是一发力就把那人的双手手给拧成了麻花。 可即便是那样,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依旧不肯罢休,甚至张大了嘴巴,露出沾满鲜血的牙齿,向着他的喉咙狠狠地咬来。 早已经消耗了大半的气血已经来不及护住身躯,一块血肉顿时被撕扯下来,挂在魁梧军士的嘴上显得格外可怕。 鲜血与疼痛让王祝痛苦地嘶吼,随着他再度发力,直接把两只并拢手变成兵器,插入了对方的眼窝。 杀死对手之后,他努力推开身上的尸体,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重新站立起来,却已经找不到那把丢失的长枪,只能是拔出腰刀,立在战场之中,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疯子……都是疯子……”他喃喃道。 可战场上,除了疯子,还有什么人能活着? 王祝想他大概是要死了。 尽管他的气血境界在年轻一辈之中也算是佼佼者,可在这样浩大的战场上,他就像是一只被水流淹没的蚍蜉,一身的力量早已经消耗殆尽,只能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隐约中,他似乎看见有人正在向着这个方向奔袭而来,一杆长枪斜在身后,每一步都能跑出常人一倍的距离。 “娘的。怎么又是个壮汉。”王祝骂了一声,随后注视天空,索性扔掉腰刀,仰天倒了下去。 但他等来的不是死亡,而是大楼那豪放的笑声,在这样嘈杂的战场上,他的笑声依旧那样响亮,可以像是洪水一样灌进他的耳朵:“王祝!你娘的,你还活着呐!” 王祝听到这个声音,突然睁开眼睛,随后又慢慢合了上去,放松地笑了起来:“你娘的,我怎么就得死了?有道是祸害遗千年,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 等到大楼把王祝搀扶起来之后,王祝才发现大楼身上也有不少伤,其中最大的一个,甚至在他的肋下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鲜血才刚刚凝固,若不是他平日里体魄修行日日辍,现在只怕早已经支撑不住了。 “看来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他勉强地笑了一声:“情况怎么样了?我看不清。” “敌军退了。”大楼吐了一口气,却因为牵扯了肋下的伤口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也只是暂时退了,韩将军说他们只是暂时休整阵形而已,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听说右路军那边比我们还要难一些,已经不得已退守山坳了。” “高长恭到底想做什么?”王祝心中疑云越发浓郁,语气中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对那个名字的敬畏,“同时两路渡河进攻,就不怕黄老将军带人抄他的后路?” 提起这个,大楼的面色却有些凝重,声音也变得迟疑起来:“烽火台上的火光传信,老将军……也在抵御敌军,大将军是三路进兵,把十几万人毫不保留地压了上来,据说那边打得比我们这边还要激烈!”
第七百四十九章 黑袍与疯子
谁都不会预料到高长恭会使用这样疯狂的进攻方式,多路出兵,同时进击,不计代价,就好像一个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大赌客,把全部身家一次性压上了赌桌。 十万大军。 这样的赌资恐怕没有哪家赌场能承受得住,因此可以预见,黄汉升布置的防线也正如那张摇摇欲坠的赌桌一般发出痛苦而又嘶哑的声音,正在逐一地崩溃塌陷。 没有人看得见,如墨的夜色里,有一人身穿黑衣,正站在高高的山峰上,像是俯视众生一般对巡视整座战场。 年轻的孙青在这个背影的后方全身绷紧,从头到腰部再到腿一线笔直,一双眼睛久久停留在一处,眉毛微微地颤动。 在荆吴,恐怕没有哪个年轻人不想成为这个人,即便是孙青这样出身名门世家,目光遥远犹如挂在星辰的人,也一样无法免俗。 从当年荆吴立国开始,孙青就已经把高长恭作为心中的一座大山,付出近乎自虐般的辛苦,不断地去追逐,攀爬极限。 一直到今天,他已经成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就连枪术之中也带着强烈的高长恭韵味,甚至有人私下把他称作“小战神”。 可直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和眼前这个人还有很远的距离,不论是修为上,还是用兵上,自己似乎都摸不到这个人的衣角,于是他有些失落地握紧着自己拄在身旁的那杆雪白的长枪。 “到底是我那位老伙计,虽然他打造了这么一条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防线,但实际上他从未迷信过这道防线,还在后手预留了一些准备,否则我早就破营而去,何必在这里多做纠缠?” 高长恭笔直的眉毛微微一扬,露出感怀与欣慰的神色,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自己的老朋友一般。 这时候,从孙青的身侧突然聚拢起一股浓重的黑色雾气,全身都被黑色所笼罩的黑袍人从中缓缓地踏了出来。 他单膝下跪在高长恭身后道:“大将军,尸蛊我已经用完了,恐怕接下来的尸者无法再抵挡住敌军的脚步。” “久攻不下,对我军不利,一旦你的那些尸体不再能压制黄汉升的援军,恐怕我们的后路会被截断。” 孙青远远望着河岸一片战火弥漫,轻声询问道:“我带着人去?” “不急。”高长恭咧嘴一笑,发丝在风中四处飘散,毫不掩饰的面容显出一种不似凡人般的俊美。 只可惜在他身后的两人并非荆吴街头的怀春女子,自然也不会因为这张脸庞而发了花痴,距离高长恭最近的黑袍人更是沉默得好像一块冰川下的岩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察。 孙青甚至有些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活人,也许那个影子根本就和他控制的那些尸体是一样的东西。 如果拿着刀切入他的身体,释放出来的会不会不是鲜血,而是因为**而发臭的烂肉? 望着黑袍人许久,孙青突然显出厌恶的表情,转过头去再也不看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只是一心地等待着自己上战场的那一刻。 原先黄汉升预设的伏兵策略,在高长恭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之下被拆得七零八落。 更让人觉得古怪的是,今夜的敌人根本就是一群疯子,似乎他们完全不知道畏惧为何物,只知道一路向前,等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迎着箭雨与刀枪,把手中的兵器或刺或砍进对面的胸膛。 在这样的敌人面前,荆吴军顿时压力大增,明明兵力相当,却依旧还在节节败退。 而在山头上的军营大帐之中,不断地有斥候传来通报声,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说话速度越来越急促,气息也越来越喘。 “报!敌军已经突破淆山口,右路军往后退到魁字营寨!” 小千听到这里,面色一变,又是把那摆设在沙盘上的黑色小旗向后推移了近五里的距离,低沉地道:“不到一个时辰,右路军就退了十里……” 那座沙盘,原本大半都还被自家军队占据,如今却已经一缩再缩,像是被逐渐吞噬了一般,高长恭的军队不但从两个位置同时渡河打击左路军和右路军,甚至就连黄汉升最为重兵把守的洼地居然也是猛攻不休! 全局都像是陷入了泥潭之中动弹不得,在这种情况下,别说去包抄,他也不得不分出更多军力去做正面的交战。 打仗不是拔河,不是哪一边退得更快哪一边就会赢,所以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一边已经快要接近极限,如果说高长恭能再有数千兵力策应各处,恐怕这场战事,他们已经彻底失败。 当此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黄汉升,虽然他已经很老,但闭目的样子并不显出昏沉,反而让人感觉他只是收敛了一身光芒的太阳,随时可能迸发出来。 可黄汉升依旧闭着眼睛,老神在在地坐在木墩制作的简易椅子上,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可黄汉升可以这般坐得住,小千站着都已经有些焦躁了,在他被将领们几次询问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他终于有些失控地怒吼起来:“你们别问我,我不知道。” 其实他知道。 要解决如今的危难,最重要的是黄汉升一直留在后方的两万多预备兵,没人知道黄汉升一直扣着这支部队做什么,但如今情况危急,小千思前想后,也只有是把最后那一支力量也放上这座沙盘,才有可能遏制住敌军的冲击。 但如今黄汉升不肯开口,他一个参与谋划的参军,又无军中的实权,一切命令甚至都依靠黄汉升才能发出,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 终于,在过了一刻钟之后,黄汉升终于张开了嘴唇,轻声道:“赵谦。” “是。”小千犹豫着点了点头。 “为将者,不可自乱阵脚。”黄汉升一直把小千留在身边,本就是要教会这个孩子一些东西,“如果你不能透过表象去看事物,那你和瞎子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可现在局势危急……” “高长恭出现了么?”黄汉升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显出十分慵懒的样子,“如果他没有出现,你觉得他会在哪里?” 小千答不上来。 “既然如此,那两万人就不必要动用。”黄汉升稳稳地坐着,露出微笑道,“放宽心一些,我既然用了手下那些人,自然也知道他们有多少能耐,他们不断后退,看似颓败之象,可若是放掉那些并不适合坚守的地形,转而集中力量去守营寨,敌军未必有能耐突破。” 望着呆呆的小千,黄汉升站起身来走到沙盘上,低眉在沙盘上画了个圈:“十一万人,几乎都被高长恭撒进了这地方,看似声势浩大,却也一定有主有次,与其说他是乱打一气,倒不如说是声东击西。” “将军的意思是……”小千望着沙盘,心中一动,那些来自斥候的消息在脑中不断地循环组合,最终堆叠排列成整齐的城堡,矗立起高高的尖塔,“大将军的目的,是想要借渡河之战,转移我军的注意力,好调虎离山,从洼地突破?” 这大概就是年轻人和老人之间的区别,要说小千的眼力在军中即便是高长恭也时常称赞,而之所以没有看出其中端倪,终究还是因为心境混乱,自然也就无法洞彻迷雾。 不过他还是十分担忧地道:“可这样下去,我军依旧难以取胜。”
第七百五十章 攻
取胜,是小千心中唯一可以拯救荆吴,拯救高长恭,拯救这世上所有一切的法子。 黄汉升却依旧保持着那种为人师表的从容与和蔼,笑着道:“你还是太过执着于胜负。” 他不再去看沙盘,而是缓缓地在几位将领和参军的注视之下走出军营大帐,在两名护卫的恭敬行礼之中,抬起头望向天际。 夜色深邃,月光如水。 “今晚的月色真好。”黄汉升眯着眼睛,不知怎的却想起了自己那个英年早逝的儿子,若是他还活着,如今也该在这方战场上挥斥方遒吧? 只可惜,当年的一念之差,如今已像隔了千山万水,即便踏破铁鞋熬尽心血也挽回不得了。 “说起来,君子兰也快到了开花的时候了。”希望在今夜,在那冰冷的墓碑前,那些娇艳又自矜的花朵也能拥有这样一轮皎洁的明月吧。 黄汉升低下头,回望小千,温和地道:“赵谦。虽说我现在已不是教习,但今天还是要好好给你上一课,有时候战场上,并非只有胜负二字。” “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千微微怔了一下,还想问个明白,可正当此时又有斥候一路跑马到跟前,气喘吁吁的同时又带着惊恐。 “大将军……大将军……” 从高长恭叛乱之后,诸葛宛陵就授予了黄汉升临时的大将军职位,好以此来掌握整个荆吴的军队。 但所有人还是习惯称呼黄汉升为将军或者是老将军,因此斥候口中的“大将军”一词,不必说也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面容一肃,理解了这名斥候的惊恐情绪。 如果不是那个人已经出现在战场上,又怎么会使得这名身经百战如狼如虎的军士变成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即便是站在大帐之中的将领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来了。” 小千站在沙盘的后面,神情复杂地望着外面,却没有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拔掉了一支插在沙盘上的小旗,并且把旗杆都给捏成了两截。 “哈哈哈哈。”就在所有人沉默不语的时候,一阵大笑声却骤然闯入他们的耳朵,把他们重新都拉回了现实。 黄汉升笑得畅快淋漓,身上的盔甲不断地摩擦而发出响声,就连背上青色的披风都因此而飘荡起来。 一开始,所有人都还觉得古怪,但随着这一阵笑声不断持续,也不由得露出一些笑意,仿佛这一阵笑声驱散了他们心中的恐惧,并且把他们原先的血勇都给重新释放出来。 是啊,这些年,他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即便是当年唐国南侵声势何等浩大,数十万军队如同滔滔洪水席卷而来,让人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投鞭断流”是怎样的景象。 但即便如此,老将军仍然是今天这般淡然,好像他面对的不是数十万前赴后继的敌军,而只是一群土鸡瓦狗。 就这样,他靠着和身先士卒的诚心与超乎常人的心智谋略,和另外一位如今病逝多年的老将一起,硬生生地拖住了数十万大军,为高长恭那八千青州鬼骑争取到了一个月的时间。 百姓们都记得高长恭回城时候的欢呼,却很少有人记得这个老将军在那之后褪去了身上的盔甲,辞去了在军中的职位,变成了一身袍服飘荡的鸿胪寺卿和太学堂教习。 “吾身虽死,荆吴不亡。”不知道有谁先低低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于是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你追我赶一般,每一个人都把这一句在当初传遍荆吴全军的宣言喊了出来。 他们喊得斩钉截铁,喊得热血沸腾,喊得穿透云霄,震动四野。 “吾身虽死,荆吴不亡!” “荆吴不亡!” “……不亡!荆吴不亡!”就连小千这样没有参加过当年那场战事的年轻一辈,也是涨红了脸颊,疯也似得喊出了这一句。 黄汉升的笑声不知道早什么时候停止了,他一直在等,等到所有人鼓足了一身气力,目光如鹰一般紧紧锁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猛然挥了挥手,自顾自地就向前走去。 “随我出征!” 无数身影紧跟了上去,夜色下,他们的面容青灰,宛如青铜浇筑的雕像一般深沉。 小千没有跟上去,因为黄汉升留下了命令,让小千坚守在军帐中掌控全局,成为这十余万大军的一座明灯。 “你知道,我一旦亲自入局,就很难再顾得上那些旁枝末节了。”黄汉升这么说。 作为宗师境界的高手,本就是全军一大战力,就史册之中,甚至还有一名宗师高手以一人力斩五千精兵而后力竭身亡的记载。 何况高长恭现在是已经一只脚迈入圣人境界,成了亚圣,除了他还有谁能够抵挡一二? 这就是为什么他如此执着于培养赵谦的原因,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上了战场,就必然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副手在后方把持大局。 项楚有李昧和龙驹,高长恭有朱然和孙青,而他……和他一起并肩而立的老伙伴们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人世。 若是小千真能成长起来…… 某位正在建邺城秉烛处理军务的他不是也能多一条坚实臂膀,不是么? 山峦之中,一支早已经迫不及待的队伍终于等到了他们想要的命令,而就在那位苍老的将军带领下,他们在沉默之中踩出响亮的步伐,高高举着手中的长矛长枪开始向着战火进发。 老卒走在最前方,因为他们早已经经历过一次生死,都想把活下去的机会交给那些年轻人们。 而年轻人紧紧地抵在后方,咬着牙齿,握着兵器的手就像是握住了老卒们对荆吴未来的重托,因此他们的下巴更加高昂,挺直的胸膛和笔直的背部像是他们无声的呐喊。 敌军洪流滚滚而来。 “攻!” 这是一场足以改变天下的战事,在这些日子以来早已经吸引了墨家、唐国、沧海,甚至长城那些贵人们的目光。 尽管他们并不十分清楚高长恭叛乱的深层原因,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思想开始活络起来。 毕竟荆吴这场战争无论谁胜谁负,必然会极大地改变这天下的格局,原本日益强大的荆吴也会因此而遭到一次重创,搞不好从此之后整个国家日益衰退,逐渐被他国吞并也说不定。 …… 唐国太史局。 那座庞大的浑天仪下,一身青衣的张言灵仔细地抚摸着浑天仪上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字,像是在感受着它们漫长岁月里沉积的沧桑与他们如今逐渐新生而出的呼吸。 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一件神器,只不过它并非当年传说中鸾凤口衔神器的任何一件。 上万年来,一代代的神启者们都在这座浑天仪前跪下起誓,成为王族的领袖,代表这个世间最隐秘也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去改变天地的命运。 很遗憾的是,他并不是一位神启者。
第七百五十一章 周天(二更)
“真想知道,历代主上在这座浑天仪面前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张言灵轻轻地叹息,像是一缕清风吹动柳叶。 可他突然又大笑起来,在这一片深邃黑暗之中,他的笑声宛如厉鬼的哭号,席卷着整个太史局内摆放卷宗书架都在不断地颤抖摇晃,好像随时都可能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力量而崩溃。 一双如玉的手掌终于紧紧地摁在了浑天仪上的一个符文上,沉闷的爆裂声轰然炸响,无数的卷宗啪嗒啪嗒地落地,无论是房梁上还是角落里的灰尘,都纷纷飘荡起来。 浑天仪也在颤抖。 明明这是一个死物,但在这一刻却给人一种鲜活的感觉,如果只是看黑暗中的轮廓,有时候会让人怀疑他是一个脚踏麒麟,腰缠蛟龙的巨人,尽管他蜷缩着,但绝不会有人怀疑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会拥有怎样的力量。 “天命?”张言灵狂热地握住浑天仪,整个背部都已经绷紧,随着他一头发髻在狂风中散落,他的一双眼睛已经亮起了金色的光芒,他哭泣,他狂笑,他发出不甘的呐喊,“这天命,有能者自可夺之,又哪里是你诸葛卧龙一人的?” 天象在诡异地运转着,星辰在无声之中相互交汇,在天地的尽头那边,明明是黑暗一片,却开始升起如血一般的霞光。 这一日,长城之外的凶兽再度向着这座坚固的城守发起了攻击,一波接着一波就好像永远不会停歇。 “把刀阵摆起来!若有后退者,斩!”如今已经越发成熟,甚至蓄出一点胡子的苏定方站在长城的城头上发出怒吼。 事与愿违的是,他话音刚落,城头上却突然窜上了一头似猪非猪的凶兽,脊背上长着无数棘刺,两颗长长的獠牙宛如弯月。 它一丈多高的身躯上,不知道被射入了多少箭矢,身上血涌如柱,但当它轰然冲进守军的阵势之中,撞飞无数大盾的同时,更直接刺穿了两名想要立即挥刀的士兵。 被刺穿的两名士兵被高高地挂在獠牙上,早已经是没有太多气息,喉咙里吐出的鲜血洒落在他们袍泽兄弟的盾牌上,如同绽放出的血色蔷薇。 城头上一时应对不及,军阵也变得混乱一片。 有人畏惧而向后撤退,有人想要上前却始终无法越过那一根根锐利的棘刺和獠牙,直接伤到凶兽的要害。 一个缺口,看似很小,但却像是大河决堤之前最后信号,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又一只如猿猴般体态的凶兽以强健的身手攀爬至城头,青面獠牙如同黑夜里的恶鬼。 “少将军!不可!少将军!”就在这时,众人一阵惊呼,苏定方已经迈开了脚步向着那头凶兽贴了上去,看他的样子,居然像是要直接以血肉之躯硬抗凶兽的棘刺! 虽说他们都知道苏定方身怀家传的“铁壁功”,然则这头凶兽却不是常人所能应对,若是苏定方出了什么事情,苏家的这一颗独苗岂不要在这绝了后? 有人想阻挡苏定方的脚步,却被苏定方轻而易举地摔到一旁,有人想要以长矛杆子去拦截他的身躯,却发现自己的长矛被撞得寸寸碎裂。 终于,在众人凝望之下,苏定方像是一颗离开了投石机的巨石一般,再无可能停止,毅然决然地撞击在那头凶兽的身躯上! 明明是两个活物,然而在相撞的那一刻,发出的却是岩石碰撞与崩裂的声音,隆隆的震动使得城头不少人脚下一个趔趄。 所有人都看见那头如猪般的凶兽身上的棘刺在一根根地断裂,巨大的身躯也在不断地翻滚之中,撞塌两处垛口,划出一道弧形,如大山压顶一般直接把那头猿猴凶兽给撞得坠落下去。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 如果不是那两根近一人长的獠牙还断在城头上,两具士兵的尸体已经被苏定方恭恭敬敬地抱了下来,恐怕谁都会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不过是临死前的一幕虚影。 而那些士兵们也是此刻才明白,为什么苏定方背着战刀而不用,却要以血肉之躯硬憾凶兽的棘刺。 长城之上的士兵,向来少有尸首能够还乡,因为大多数都会被那些凶兽所吞噬,即便最后从腹中剖出,恐怕也很难在分清面目,所以他才会如此做,只是希望为这两名牺牲的士兵留一具完整的尸首而已。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肃然起敬,眼眶中更是升起滚烫的热泪。 “拿起你们的兵器来!”苏定方并没有时间让他们感动,而是厉声喝道:“长城守备军之名,木氏家族之名,不该堕于此时此刻!” “喏!”将士们齐声回应,随后再度列成整齐的队列,箭雨如潮,向着天际洒落。 战事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眼见那些凶兽终于露出了怯意开始退潮的时候,苏定方才终于看着自己身躯上已经完全被穿透的甲胄,把一只手伸进去抚摸自己腹部那一块块隆起的肌肉。 虽然铁壁功是天下一绝,但正面和身躯强健的凶兽,那一处还是渗出了一些血珠,想来如果再不好好修养,只怕伤势会不断恶化,损伤体魄。 “木兰将军,定方只能做到如此了。”苏定方微微叹息一声,“此去荆吴千难万险,望你能平安回来,若没有你,长城恐怕不会安宁。” 太史局里,闪耀着光辉的浑天仪一共转了三十六转才终于停下。 仅仅只是一个小周天的数字,却已经是引动星辰异象,张言灵在松开手的那一刻早已经面色灰败,眼神不断变化之后,终于一口鲜血吐在了浑天仪上。 这不是什么说书先生嘴里能滴血认主的东西,因此浑天仪非但没有什么反应,而且因为失去了力量的牵引,上面的光芒也逐渐消失,整个太史局也重归一片黑暗。 “果然还是无法运转至大周天么。”张言灵不顾什么姿态风度,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任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在他这个境界的人,若是想,就算战上一天也未必会累到这种地步,但强行驱动这座浑天仪所耗费的气力远比他想象得更可怕。 同时那股反噬的力量也在顺着他的掌心进入到他的身体中,从胸口到丹田不断乱窜,变成一阵阵痛楚折磨着他的神经。 诸葛卧龙当初让它转了几转来着? 七十二转。 也就是说,想要比拟那个被选中的人,他还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 他要逆转不可能为可能,最终达到一百零八的大周天。 “不过结果也算不坏。”张言灵呵呵地笑着,一张既有男子英俊,又带着几分女子柔美的脸庞上,满是孩子气的笑意,“诸葛卧龙,我倒要看看你这一次还能不能再死中求生,那个女人啊……” 大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听起来略带几分犹豫。 “什么事。” 张言灵强打精神坐了起来,散乱着头发,低垂着脑袋。 “项楚不见了。”外面的人低声道:“他离开了软禁的府邸,一路上连杀六名小宗师高手,如今已经完全销声匿迹,无法追查。 听到这个消息,张言灵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在沉思了片刻之后,他终于道:“让人继续追查他的下落,还有,城中不能乱,告诉杨太真,让她注意军中动向。” “是。” 门外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张言灵托起下巴,继续盘腿弓着背坐在地上,轻轻咬着指甲沉思起来。 “这种时候离开,对你这个霸王有什么好处?”
第七百五十二章 迎将军
张言灵并不知道,项楚此刻正行走在定安城地下那宽阔的排水暗渠之中,尽管脏污的臭水几乎淹没了他的小腿,眼前一片漆黑混沌,可他巍然不惧,挺直着胸膛,甚至嘴角还轻轻弯起了一个弧度。 “能猜到我走这条路却又不带着人来追捕的,看来不是我的敌人。”项楚毫不在意地道。 渐渐的,黑暗里多了一点微光,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前方燃起了一只小小的火折子,幽冷的光照亮了那人半张儒雅的脸颊,一柄森然的古剑系于腰间微微晃荡。 “霸王之名我早有耳闻,没有千军万马,又如何拦得住你?”那人微微笑了起来,“何况我确实不是你的敌人,甚至……以后我们还有可能成为朋友。” “沧海的军师祭酒,刘德?”项楚眯起了眼睛,露出几分玩味,“曹孟的座上宾亲自前来?这倒是让我没有想到,听说你虽然只是小宗师修为,却足以能和宗师高手平分秋色,真的么?” 刘德感觉到了项楚身上那股几乎喷薄而出的战意,不由得露出苦笑心想这位霸王的性情果然跟传闻之中一样好斗:“我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何况在这种地方随便抡起胳臂都得弄一身黑泥,也有失你这位宗师高手该有的风采。” “我打架从不看地方。”项楚依旧直直地盯着刘德,“你的名声我早有耳闻,可惜一直没能见上一面,如今诸葛宛陵……或者说诸葛卧龙让我和你见面,择日不如撞日。” 择日不如撞日?刘德微微地叹了口气,突然开始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下意识地避开和这位霸王见面的机会……或许只有三弟那样的人才能与他生出些许共鸣吧 可现在,他已经避无可避。 古剑湛卢依旧还在剑鞘之中,刘德没有拔剑,只是微微挽起儒袍的袖子,抬起一只手道:“那……请教了。”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只有污水滴落的声音,老鼠在其中静静地飘荡,寻找着一切可能充饥的食物。 两人面对面隔了两丈的距离,站了好像有一百年那么长。 而后,暗渠内骤然有雷霆炸响! 两人都没有动用兵刃,但项楚的体魄之强,甚至可以硬抗入了圣人境的王玄微,还能存活下来,这一点,即便当时的高长恭都甘拜下风。 应该说刘德从交手的一开始就处于全面的下风,毕竟一个小宗师境界的高手,要如何和一个货真价实的宗师高手正面交战? 整个暗渠颤抖起来,而就在瞬息之间,项楚陡然向后退出十几步,双腿生生地插进坚硬的石头之中,一只手好似熊一般在暗渠的墙壁上划拉出长长的爪痕。 刘德依旧站在原地,嘴角带着笑容,除了衣服有几处破损、发丝有些散乱之外,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原来如此。”项楚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双腿从石头之中拔了出来,重新站直了身体的他好似一尊巨神,“你那坤术该是诸葛卧龙教的罢,只要你双脚依然踩着大地,便能获得源源不断恢复之力,怪不得你能做到如此地步。” “侥幸而已,若是项将军真的用上全力,我恐怕还是不敌的,单单是几下交手,我的手臂已经断了三次,想当初即便是我二弟也没有如此暴烈的威势,霸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恭维的话就不必了。”项楚摇摇头,“我实在难以想象,像你这样学会坤术的人……一旦突破到宗师境界会变成怎样的怪物,想来那个时候,我也早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那也得我能破境再说,我资质并不如将军,侥幸奇遇才得了这先天法术之一,当年的我很快破了三境入小宗师,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的修为依然停留在小宗师,我心里清楚,想要再进一步入宗师境界恐怕不知得是何年何月了。” “不过……”刘德顿了顿,继续说道:“将军还打算继续跟我在这里交手么?刚刚我们的动静,此时应该已经被人察觉,这定安城可还藏着一个真正的怪物,再不走,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项楚沉默着,似乎还在权衡利弊。 刘德深吸了一口气,恭敬地行礼道:“在下奉国主之名,前来迎将军,还请将军不要再犹豫了。” …… 荆吴。 小千一直以为,就在今天夜里,他会亲眼见证黄汉升和高长恭这一对荆吴名将在战场上掀起一场足以留名青史的战斗。 可或许是天意就是如此,又或者是他那始终还年轻的思维依旧无法捉摸到这场战争的走势,所以在战场上,黄汉升和高长恭仅仅只是短暂地一个照面,随后两人就擦身而过,没有正面相交。 “报!老将军所部已经冲散敌军,孙同带着人后撤了近三十里!” “报!左路军守住了战线,但伤亡已经过半,韩老将军战死!” “报……报!右路军……败了!最后的关隘已经被冲破,伤亡不明,大将军……大将军踏营去了!”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小千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上。 “这是……我们败了?”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方面布下这样的铜墙铁壁到底是为了什么。 本以为高长恭是声东击西,试图以渡河来掩盖他想要直接从洼地穿过防线,可高长恭显然要更为诡诈。 正当他们把最后的力量压上战场上之后,他却突然打了个转折,一边让孙同部拖住黄汉升,直接渡河击打早已经十分虚弱的右路军,硬生生在这条防线上拉开了一条口子! “蠢货!蠢货!”小千咬牙红着眼睛,像是疯也似地咒骂着自己,“声东击西,何尝不也是声西击东?大将军的本事,怎么可能让人简简单单就看破了?” 他好似一头暴躁的、被激怒了的野兽,来回转了十数圈之后,一咬牙一跺脚冲出了大帐,打算亲自策马去找黄汉升。 只是他才刚刚奔出营寨没多远,便已经撞上了正在回撤的黄汉升所部。 在经历了这场战争之后,这支军队虽然看上去变得有些混乱,不少老卒的脸上也满满都是疲倦之意,但可以看出的是,他们依旧斗志昂扬,手中的长矛与旌旗高高地耸立着,好似不倒的山峰。 “老将军!”小千一路直到黄汉升身旁,看了一眼正一身血污的大楼还有王祝之后,迫不及待地道:“大将军从右路军破营而去,我们现在得赶紧派两路大军追击,我想一路可以从平绒山向南,一路可以……” 谁知道黄汉升却并不急于听他的话语,而是摆了摆手,回头望了一眼那早已经伤痕累累的军队,道:“这些事情,之后再说吧,军中需要重整,被打散了的部队也需要收拢,这一战,我们也损失了一万五千余。” “那怎么行?”小千急促地道:“以大将军的本事,麾下又是他最精锐的青州鬼骑,不需七日便能抵达建邺城下,届时我荆吴不就……” “这些我都知道,按我说的,重整兵马。”黄汉升打断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只是摇摇头,摆摆手带着人向着营寨中进发,只留下小千孤零零地坐在战马上,呆呆地望着黄汉升的背影,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
第七百五十三章 不是她?
朝阳在远方升起,终于驱走了阴影中的魍魉,把温暖和光明重新归还给这方大地,就在军营的上方,光芒如同黄金一般洒落在众人的肩膀,不少的受伤的军人却是直接坐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昨夜的一战,不可谓不激烈,上万人从此埋骨在此,而那些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伤员,有不少或许会在营帐里一个又一个地死去。 妇人失去了他们的丈夫,儿女失去了他们的父亲,军营之中响起有些哀怨的埙声,如同千里之外传来的哀怨之声。 黄汉升坐在大帐之中,却已经在沉思着下一步的进兵计划。 门外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考,而卫兵也有些为难地分了一人走进大帐,对着黄汉升询问道:“将军,赵参军在外面已经闹了许久,说要进来跟您说话,还说您……” 他喉咙咕咚地咽下口水,始终无法把小千那些污言秽语吐露出来。 黄汉升何等气血修为,虽然人老,却始终眼明耳聪,自然不会听不见小千在外面的谩骂,也是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让他进来吧,我也已经差不多了。” 一身肥肉的小千吭哧吭哧地跑了进来,身上特质的盔甲随之不断摇摆,好像随时会掉落,不过他还不等站定,就已经愤怒地喊了起来:“将军!为什么现在还不带人追击,难道你真要做荆吴的罪人吗!” 一旁的卫兵见他言辞过激,正想上来组阻止,但黄汉升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随后他放下那根用在沙盘上的戒尺微笑道:“看你这幅样子,如果我不肯,难不成还打算把我押了送回建邺不成?” “我当然做不到这一点。”小千咬着牙,握紧了拳头,“将军一声历经战阵无数,一直为我等后辈的榜样。我只希望这一次,将军不要让我们失望,如果可以,我愿用我一条命撞死在这里,只要能激起将军当年几分血性就好。” “嚯,还要撞死在这里?”黄汉升笑了笑,“你不是说过此生要为荆吴戎马一生,怎么现在改主意了,想要一死了之?那荆吴怎么办?” 感觉到黄汉升话语里的嘲讽之意,小千越发愤怒地瞪着黄汉升道:“将军!难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以为我不敢死在你面前吗?” 黄汉升注视着自己的这个学生片刻,眼睛里也是有几分欣慰,曾几何时,他当年也年轻过,有这样的血勇,有那样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勇气? 但随着岁月增长,人总是会趋于稳重,如今的他,要思考的东西早已经非当年可比,自然一举一动都不再能如年轻人那般。 “罢了罢了。”黄汉升叹息一声,突然迈开脚步,顺势把一旁的凳子踢到小千的背后,同时单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不需要发多大的力气,本来就没什么气血修为的小千直接就被按着坐了下去,那副震惊的神情呈现在肥肥的脸上反倒有几分可爱和好笑。 “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旺,既然你本就不是陷阵之将,就该时刻自省哪怕是全军都已经像是一团火,唯独你必须得冷得像一块冰。” 黄汉升驱散了那些守在大帐附近的卫兵,随后对着小千道:“你以为,我不想带着人去追高长恭?可如今这场仗还没有结束,孙同昨夜是败了,可他麾下依旧有六万余人,一旦回到亢洲,还能再拉起一支两万人的大军,难道就放任他在老家当个土皇帝?可他会愿意吗?” “孙同不过是肘腋之患而已。”小千回答得极快,“可大将军此番去的方向却是建邺!一旦建邺陷落,就算将军把孙同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 “哦,那救下建邺就有用了?”黄汉升微微笑着说道,“孙同还外联着唐军,就算我们能截住高长恭,胜负依旧未可知。而孙同一旦支援,反倒是我们不利,即便我们能拿捏天时地利人和,顶多一场惨胜。可孙同麾下的,难道不是我荆吴的大军?荆吴人打荆吴人,打到最后我荆吴精锐尽失,拿什么来抵御唐军?” “可……”小千张了嘴,有些回答不上来了。 其实在出征之前,他未尝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光是要赢过高长恭他就已经要穷尽一切,更远的事情实在是无法顾及了。 而如今黄汉升突然提起这些利弊,那些曾经在脑中过过的念头再度冒了出来,眼前似乎升起了熊熊烈火,就在这座荆吴宽广的河流、山川上,把一切都焚烧殆尽。 难道荆吴已经如此无法拯救,就连黄汉升这样的老将都已经束手无策了? “我说过,你太看重胜负,但这世上,并非只有胜负。”黄汉升一身戎装,但说话时却又像是变回了那个太学堂的教书先生,“现在的局势已经是最好的了,高长恭虽然踏营而去,可他带走的也不过是两万多人,即便是他能一路拉拢青壮,一时间也不会太多。相反孙同手下却是我荆吴的精锐之师,若能把这股力量重新收服,那至少我荆吴还能留有一支抵御外敌的力量。” “可建邺……” “建邺没有你想象得那样脆弱。”黄汉升一句句都像是在叩动小千的心防,“事实上,这本就是我和丞相共同策划的。” 于是小千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也跟着涣散起来,在这之前,他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将军你……是故意的?”他迟疑地道。 “不错。”黄汉升缓缓点了点头,“我和大将军同僚数年,对他的秉性只比你们清楚,他大举渡河进攻,看似要掩护洼地的军队,可他洼地的军队,又何尝不是掩盖他渡河越过防线的意图?一般人永远只能想到这表面的一层,但若以为他仅此而已,那就大错特错了。虽然他两边看起来都是虚,但两边也都是实,他可以随意选择进攻的时机。” “他从未想过能把这十万军队都带走。”黄汉升低沉地道,“他甚至就这样轻易地就把那些友军抛在了后面,看起来,他的心智的的确确是被改变了,至少我认识的高长恭,绝不会如此。” 要说高长恭变成如此模样,他黄汉升不心痛那都是假话,一条战线上的袍泽兄弟,更是荆吴大军交接棒的两个人,一个老人在得知自己的接班人突然反叛,自然是心如刀绞。 不过他既然带着军队出征,自然就要担负起荆吴日后安危的责任。 “高长恭以大军为诱饵,而丞相则是以建邺,以自己为诱饵,这两个人都是天下少有的英才,所以才敢于做出这样让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而我现在要做的,不是拦截高长恭或者支援建邺,而是不让孙同退回亢洲,再把他麾下的那支军队,重新变回我荆吴的强军,再带着他们北上挡住唐军。” “那丞相……” “他自有安排,尽管他并没有对我说明,但我知道他不会冒无意义之险。”说到这里,黄汉升看着小千依旧迟疑的样子,突然笑着拍了拍手,“进来吧。” 大帐的毡布被掀开一角,小千第一眼就看见红得刺眼的衣裙,仿佛流淌的火焰。 女子的身形犹如天鹅般柔美,一张脸被面纱所遮住,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且带着几分冷艳。 但当她掀开面纱的那一刻,小千猛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你不是她?你是……谁?”
第七百五十四章 合谋(二更)
走进来的姑娘很美,尽管脸上只是微微上了一些淡妆,但走在这充满血腥味与汗臭味的军营之中,她那柳叶般的眉毛和璀璨的明眸,依旧让他像是绽放的花儿,娇嫩之余更惹人怜爱。 然而小千却知道,如果是他认识的那一袭红衣,绝非是这样的一朵娇艳花朵。 她是低伏的野火,是随时会升起的朝日,是高贵不可一世的……鸾凤,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会露出这样惹人怜爱的样子? “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是吧?”黄汉升看着小千张大的嘴巴,不由得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娇娘子是王家媳妇,姓易名光。两年前她就已经嫁给了王祝,你该叫人一声嫂子。” “王祝的媳妇?”小千更是瞪大了眼睛,那直直盯着的目光甚至惹得眼前红衣女子露出几分娇羞,可他已经顾不上失礼了,声音急促地问道,“洛姑娘呢?她不是随军出征的吗?怎么又变成了……她?” 易光脸色微微泛红,微微一福道:“一直都是我,这事儿我也是有些乱,就在大军出城前,我本来是去给我家夫君送行的,谁知道老将军上下对我看了看,就直接带着我进了军营,还让我穿上这身红衣,一路随军。” 这种事情,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准以为黄汉升是个老流氓,居然诱拐妇人家随军淫乐。 但黄汉升倒是一点不在乎这种会被人误会的说辞,哈哈大笑起来:“军营中都是男子,扮来扮去怎么都不像,我只好出此下策了。这可得怪丞相不肯把那个宝贝秦轲给我,要不然那小白脸,扮个姑娘家总不是问题。” “让秦轲扮洛姑娘……”小千脑海中浮现出秦轲身穿女装对着自己露出媚笑的样子,心中顿时一阵恶寒,立刻道,“那还是让易姑……嫂子扮好一些,就这随军一路,我居然都没有看出来。” 易光虽然名字带些男儿气,但看上去倒是个温婉性子,听得小千的夸赞,更是羞赫,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我自小随宫中嬷嬷学了些妆容,后来又机缘巧合学了一些易容术,又有这面纱帮着,总算一路没有露馅。” “好事,好事。”小千听得点头,事到如今他也明白了黄汉升和诸葛宛陵的安排,心中更加安定。 要知道洛凤雏何许人也?那可是圣人境界的高手。 小千曾经亲身感受过她力量,明明是那样残酷的战场上,洛凤雏却能一人在万军从中把高长恭打成重伤,这样的作为早已经颠覆了他对修行高手的认知。 此番出征,他一直以为这位高手随军出征,所以才如此执着于在这一次把高长恭打垮,但既然这件事情本就是一个骗局,那就无伤大雅了。 不,甚至应该说,应该觉得侥幸才是。 还好昨夜己方没有和高长恭做一场生死对决,否则以老将军的岁数,怕不是高长恭的对手,而荆吴军本就人心浮动,一旦老将军败落,己方甚至可能临阵倒戈。 “还是将军和丞相深谋远虑……”小千站起身,对着黄汉升深深一揖,“学生愚钝,不解将军计谋就出言不逊,我这就去自领责罚。” “蹬鼻子上脸。”黄汉升一瞪眼,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就你这身板,怕是挨不过二十棍。到时候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参军去?你骂我的几句话,我暂且记下了,等日后再跟你做计较。” “嘿嘿。”小千也跟着笑了起来,其实他也知道,黄汉升绝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四十军棍也只不过是他说说罢了。 军营之中不断地回响着一老一少此起彼伏的笑声,也冲淡了这一场大战后的沉重气息,让守在门外的那些卫士也露出了一些笑颜。 但就在千里之外的建邺,恐怕很多人无法如这般畅快地大笑,就譬如说那座专门用来招待外客使节的宅子之中,此刻正在进行一场剧烈的争吵。 “我不走!”张芙不知道已经自己是第几次重复这三个字,可令她十分绝望的是,即便是她如此坚决的态度,在一身劲装身板笔直犹如长枪耸立的鱼儿面前,依旧是如此的无力。 “建邺城接下来会很危险。”鱼儿望着张芙,神情平静得让人畏惧,“高长恭已经突破了黄汉升的防线,很显然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建邺城。想当年在唐国,他靠八千青州鬼骑就纵横无敌,而如今他手中还有两万余精锐,荆吴中又有那么多支持者,天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当然知道建邺会很危险……”张芙面色苍白地咬着嘴唇,说话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可是……我不想走。” “就为了那个秦轲?他根本不喜欢你,他已经有了蔡家的那位姑娘,难道你还要为他守着?” “我没有!”张芙喊到一半,声音却突然弱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的否认只不过是一种逃避,在鱼儿面前,自己的心防就好像完全透明一般,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 “我……只是……”她哽咽着,“我还没有让他知道我的心意,或许……” “没什么或许。”鱼儿打断她的同时走上前一步,却因为张芙那悲伤的模样忍不住心软了几分,柔声道:“甄姐姐,我知道这些年,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将门虎贲,你从真正喜欢过谁,好不容易遇见秦轲,自然不希望就此放手。但秦轲心里已经装着别人,难道你还要一直等下去?等多久?一年?两年?十年?如国主一般立誓终身不嫁么?” 群芳的国主乔鲤跃立誓终身不嫁的事,在天下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早些年,还有些小道消息说这位美丽动人的国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年轻时候曾经遇上一个心仪的男子,但两人不知为何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从此之后她心灰意冷,再不谈婚论嫁。 不过这个消息始终无人证实,而群芳又并非天下焦点所在,于是这些年也就少有人提起。 但以张芙和鱼儿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 “甄姐姐。”鱼儿抚摸着张芙的肩膀,叹息一声道:“如果说秦轲依旧孤身人,我会支持你留在荆吴,哪怕是跟他同生共死,至少你能不枉此生。可如今的情况……你也该体谅体谅国主。” “唐国十几万军队已经在边境和荆吴边军多次试探,而高长恭如今又直奔建邺而来,如今整个荆吴已是风雨飘摇,哪怕诸葛宛陵最终能赢,可这建邺城里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去?” “国主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要知道,你也是她的妹妹,虽然不是血亲,但国主对我们这些妹妹们从来不比飞扇差。”鱼儿轻声道:“若你执意要追着那个人不放,我也不反对,只要他这一次能活下来,我答应你,一定再送你回建邺。”
第七百五十五章 脱逃
张芙依旧低着头沉默着,嘴唇已经被牙齿咬出了一点殷红。 鱼儿再度叹息一声,却也理解张芙此时的心境,项楚有难的时候,她不也是奋不顾身地去寻他,不离不弃么? “也罢。”鱼儿突然双手搂住张芙,让她把下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不会阻拦你去找他的,但甄姐姐,你就算不为我们想想,也要为自己想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等下去,他又哪里知道你的心意?总该把那些心里话都告诉他,如果他真的愿意留下你,那我也不会强求。” 张芙眼睛一红,终于低低地哭出声来,带着愧疚,她同样用双手用力搂住鱼儿的腰:“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保护我,这一切都是我不好。” “我们是姐妹,这一切都应该的,你不用。”鱼儿温柔地用自己的脸颊去摩擦张芙的脸颊,柔声道,“你最好快一些,晚了,或许我们都走不了了。” “你最好快一些,晚了,你就走不了了。” 黑暗里,同样有人在说出这一句话,只是相比较鱼儿那充满温情于爱护的声音,这由男声所发出的话语就显得生硬、紧迫,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听到虎那带着几分冷漠的话,公孙离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在那具尸体上摸索的动作更加快了一些。 然而命运似乎打定主意跟她开一个大玩笑,所以无论她怎样翻遍那人的衣服,依然没能找到第二把钥匙。 “我再找找……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公孙离的声音已经带上一些慌乱,因为她很清楚一旦找不到这把钥匙会有怎样的后果,从虎偷袭杀死这人的那一刻,他们两人就已经踏上了不归路。 生,或者死,只能选择一边。 想到这里,公孙离急得挣出眼泪,可手指却已经颤抖得像是风中的芦苇,根本无法发力,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从她的背后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背。 她猛然地顿住,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你应该知道的。”虎低沉的声音之中难得透露出一种关怀,“不要再找了,就算你再找半个时辰也是没有用的,以我的本领,还没有把握让我们两个人都出去。既然找不到,那么你一人出去也是好的。” “但是……但是……”公孙离呜咽着,两行泪珠不断地向下流淌,她不相信命运会如此残酷,他们两个人才像是跨越无数岁月,好不容易找到彼此,如今却又要永远分开? 虎看着公孙离颤抖的背部,腹中也有些钝痛,于是他双手环绕着抱住公孙离,轻轻地亲吻她的耳垂,用尽他一生的温柔道:“有这些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以后你不要一直记住我,找个好人家,找个疼你的人,离开建邺城,离开这一切。” 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些脚步声,伴随着一些谩骂:“赵老二你他娘的好了没,送个饭磨磨蹭蹭的,一会儿耽误了大人的事情非得把咱们都收拾了。” 公孙离还没来得及感受那股温暖,虎却已经站了起来,两颗沉重的铁块随着他的脚步越发靠近门口,其中一块甚至已经被他直接抱了起来。 身为校事府侦缉尉,虎往日里用的都是利刃,从没用过流星锤那样的重兵器,但好在小宗师境界的气血依旧可以支撑起他的力量,使得他可以把这沉重的铁块变作兵器。 几人的谩骂声还在不断地靠近,公孙离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她却似乎可以看见那两人打开大门显露出的壮硕身躯,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把解开自己脚镣的钥匙。 校事府的训练,使得虎有一种超越常人的耐心,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旧可以把呼吸调整得十分细微,并且随着他的耳朵微微地颤动,他已经感觉到那两人距离门口已经不过五步。 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一旦这两人发出警报,那么公孙离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接下来的一切只会是越做越糟。 被囚了这么长的时间,虎没有任何把握,但却有十足的决心。 门扉缓缓地打开那一刻,他的双腿猛然一跺,在地上踩出两道极深的凹陷,手中的铁块则在他沉重吐气之中直接冲了出去! 当先的那人气血境界大约在二重到三重之间,在不设防地面对这样一块沉铁,几乎是当场就被砸得脑浆迸裂,红的、白的、青的,如同开了染坊一般不断地向外洒落。 另外一人瞪着眼睛,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却已经看见了那如同恶鬼一般的虎生生冲了上来,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嗬……”虎用出了全力,气血好似怒龙一般咆哮着撞击经脉,将他的臂膀变得像铁块一般刚硬。 而随着他的手掌猛然握紧,只听见咔吧一声,身下那人直接脑袋一歪,从鼻孔里开始向外冒出血来。 “出来吧……”虎喘着气,尽管他的修为境界绝对在这两人之上,但身上的伤势和气血的衰竭却使得他像是和同境界高手打了一场那样疲惫。 公孙离早已经等不及,听见虎的声音立刻就一路小跑了过来,想要去搀扶虎的臂膀,却被虎一把拨开。 与此同时,虎的一只手已经抽出身下那人的佩刀,猛然向着前方墙角处用力甩了出去! 腰刀不是飞刀,自然不适合这般用法,但虎气血境界哪里是可以小觑的?因此公孙离只看见那佩刀化作一道风,随后是一人痛苦的低呼声,那把佩刀居然直接没入了一人的胸口,把那人生生钉死在地上。 “跟紧我……”虎沉声说,尽管拖着锁链与铁块,但他握着另外一把佩刀,却真的好似一头出笼的猛虎,浑身都充斥着血腥的杀意。 这是关乎他们两人生死存亡之战,而对于虎而言,他现在知道的秘密更关乎整个建邺,如果这消息不能及时被送到校事府,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建邺城会发生多大的事情,丞相等人又是否会被卷入其中。 因此虎一旦开始动手,便丝毫不会留情,每一次出手几乎都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 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他的手上已经沾了六人的鲜血,其中有四名修行者,一名甚至已经十分接近小宗师境界。 “咳……咳……”在从背后再度袭杀一位仆役打扮的下人之后,虎终于有些支持不住,拄着刀单膝跪地,脸色苍白都宛如白娟,仿佛一切血色都被这几场战斗所抽干。 “虎……你怎么样……”公孙离眼见虎这幅样子,立刻就扔掉手中的刀搀扶起虎的手臂,声音颤抖,“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的伤势没好,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虎摇摇头,努力地从脸上挤出一个笑脸:“我没事。” 这当然是假话,只有他自己才真正清楚,此刻他体内的气血有多动荡,虽然说他依靠着痛楚强行逼掉了那些压制气血的药物,又打通了堵塞的经脉,可这样的做法同样也会对自身造成不小的伤害。 如今的他,只不过是靠着一口气杀到了这里,只要精神略微放松一些,恐怕他就会当场晕厥在地上。 可他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第七百五十六章 追!坠!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哪怕他不为了报答丞相和荆楚帮的活命之恩,也该为了身旁那看似英姿飒爽,实则十分爱哭的姑娘坚持下去。 在深深地几次呼吸之后,虎终于压制住了那涌到喉间的鲜血,站起身的时候已经再度燃起了浑身凛然的杀意。 两人听见一声清脆响亮的口哨声,如同穿云的一支箭,不断攀升并且盘旋,跨越数十丈直接传到两人的耳中。 虎的心中一沉,知道两人逃跑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于是加快了脚步,竟是直接拖着两块重铁向前方奔行起来。 转角有人挥刀而来,虎几乎是在一息之间劈出十七刀,随着不分先后的两声崩裂声,他一只手顺势抬起,狠狠地握住那一段飞起的刀尖,随后向前大大地踏出一步,把它送入了对面那人的喉咙中。 隐约间,他听见一声锐利的箭响,顾不得手中鲜血淋漓,下意识地就抱住身后的公孙离在地上打起滚来。 一支三尺长的铁箭直接划过两人的身侧,好似一头咆哮的怪兽一般,直接“撞”入了一旁高高的院墙。 公孙离只听见轰然一声炸响,无数的碎石崩飞,扎得她脸颊生疼。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也捕捉到了那铁箭的来处,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青砖灰瓦,屋檐如飞,两只只石雕的檐兽在左右两侧,而在其中一只檐兽的头顶上,踩着一只显得秀气的靴子。 一个女子就这样站在呼啸的风中,一把大弓几乎有一人高,在双臂的把持下却纹丝不动,同时还在缓缓地张开弓弦,一支箭已经重新搭上弓弦,随时都可能再度射出。 “躲!”公孙离还在发呆,虎却已经知道了那支箭即将到来的地方,双手猛然一推公孙离的同时自己也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又是“砰”地一声,铁箭的呼啸宛如鬼哭,而院墙在这样两支箭的撞击下,居然开始垮塌下来。 “伽罗……”虎知道这个女人的修为不在他之下,一手箭技更是不弱草原一些成名高手,嘴角微微抽搐两下,很快站起身拖着公孙离再次奔跑起来。 沉重的铁块被他的双腿所拖动,在地上“砰砰砰”地撞击着地板,把那些青石铺就得地板撞得坑坑洼洼,反震的力量也顺着铁链传回了双腿之中。 虎咬着牙,感觉双腿被铁环勒得快要没有知觉,可偏偏脑海中却知道脚下绝对不能停下,只能抛开一切思考不断地向前狂奔。 在他的身后,铁箭连着两次呼啸而来,却因为他久经磨练的身法没能射中,只是擦着他的背后深陷院墙与地板之中。 手中的那把断刀并不好用,但杀人这事儿并不单单只是兵器的事儿,因此虎即使是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依旧依靠着它斩杀了一名从后方追逐而来试图踩住铁块的侍卫。 几个呼吸之后,虎已经带着公孙离到达了道路的尽头。 前方是一处转角,而在这转角之后的右侧,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是一处以乱石堆砌的假山。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虎急促地说,在他眼角余光里,已经可以看见伽罗再度把箭上弦,只是不知道为何还在犹豫,没有立刻发箭。 公孙离咬着嘴唇,无法回答虎的问题,但目光里却已经表达出她的意思。 她不想走。 虎没有时间顾及她的感受,一把直接把公孙离向着转角的方向甩了出去,同时双手握住刚刚夺来的刀,对准了那支裹挟着锐风呼啸而来的铁箭,大声怒吼:“走!走!别让我死都不肯原谅你!” 公孙离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就在她双腿迈开向前奔跑的同时,虎已经鼓足了最后的气血,双手握刀斜着向上猛然劈出! “叮”的碰撞声是那般尖锐,点点火星从刀刃上迸发而出,迷住了虎的眼睛,但他依旧鼓足了力气,双臂向上抬起! 一寸,两寸,三寸! 铁箭最终越过刀锋,最终砰然撞在一旁的地板上,炸出无数的碎石。 而虎整个人已经仰天倒了下去,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目光涣散。 可他嘴角带笑,对自己胸口的剧痛不屑一顾,只是低声道:“好歹死得像个男人。” 几名侍卫追了过来,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其中一人走上前右脚一抬,随后就是一片黑暗降临。 另外一边,公孙离循着虎之前让她背下的路线,不断地向前,终于看见了那座假山,只是才刚刚穿过景墙,就听见一阵扑棱的声音,下意识想要惊叫出声,却立刻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直到她稳住自己的心境,把自己从惊慌之中暂时解脱出来,才看清眼前那几只体态优美,动作娴静的生物,居然是两只高大的白鹤,此时它们正歪着脑袋,在上下打量着这个一路奔跑进来的陌生人,显得有些好奇。 从它们对人冲进来也并不惊慌飞走的样子看,显然都是被人豢养在这处庭院之中。 只要不是人就好……公孙离只觉得虚脱,跟虎强行逼出药力不同,她没有小宗师境界的修为,一身气血早已经那些压制气血的药力渗透,现在完全只是个普通人。 这一路奔跑而来,她的双腿也已经开始打颤,如果是打斗,根本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暗渠……”她低声道。 假山脚下有一处暗渠。 公孙离回忆着虎的交代,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处凸起之处,却是被石块重重地压着,直到她费劲了一身力气,才勉强推开。 一股潮湿和**的味道扑面而来,流水的声音在其中不断地奏响,尽管从上往下看去一片黑暗,却依旧可以感觉到这其中并非是封闭的井,而是与外界连通的一处支流。 可公孙离依旧没能高兴起来,因为虎告诉过她,这一处暗渠应该是干的。 可现在看来,这里面显然有流水在其中,在这样一片黑暗之中人一旦被水流裹挟,谁知道会去往哪里? 她猛然意识到,虎或许犯了一个错误,在这些天以来,他们两人一直被关在暗室所以察觉不到外界是否有雨。 此时看来,这些日子以来的建邺显然是接连下了几场大雨,连这一处本该干燥的暗渠也变得如此活跃起来。 还没等公孙离思索一会儿,追兵却向着这边靠了过来,听着他们急促的脚步,显然用不了几个呼吸时间就会到达。 而更要命的是,她的胸口突然感觉到一阵危机感,随着她猛然转过头去,墙头上正有人搭箭上弦。 伽罗。 公孙离几乎是用尽一切向着暗渠跳了下去! 可即使如此,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些许,随着背心一阵剧痛,整个肺部都像是灌入了火焰一般,一支箭已经直接贯穿了她的胸口,从胸前露出的一点箭簇已经一片血红。 咬着牙,公孙离松开了了盘着边缘的手,整个人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失去了身影。 伽罗缓缓地从墙头落下,高高的弓在她手中却轻若无物,追兵们自然也看见了这最后一幕,只是依旧还在商量着是否要下去查看一番。 不过伽罗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们的想法:“她本就中了毒,一身气血都提不起来,又中了我一箭,必死无疑。” 在这里,伽罗之箭的威力早已经深入人心,于是也没有人多做怀疑,只是对着那处暗渠骂了一声,吐了口唾沫,随后开始回头准备去料理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而伽罗没有动,她只是站在暗渠口上许久,像在沉思些什么,又像在回忆着什么,一对略带紫色的眼睛中光芒微微闪动。 “若这样你还能活下去,那该是天意在帮你了。”伽罗静静地自言自语道。
第七百五十七章 练剑
“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怀疑是不是老天爷是不是跟你一样爱玩儿。”坐在石墩上,秦轲揉了揉自己眉间,显出几分疲倦。
而在他的前方,却是一副往日不太可能见到的景象。
宽阔的院子里,褪去一身女裙的蔡琰身穿一身劲装,纤细的腰肢宛如风中的芦苇,洁白的手中却握着一柄沉重的铁剑,随着她手腕翻转,铁剑随之旋转颤动,抖出剑花,带起锐利的风声。
那把铁剑是太学堂学子们用来操练的时候的兵器,虽然制作粗糙,但材质刚硬且有五十斤之重。
即便是第一重气血境界的修行者,也很难如蔡琰这般轻易抖出剑花来。
不过秦轲早在之前就已经受够了惊喜或者说惊吓,所以倒是比较能接受如今的场景。
从洛凤雏为蔡琰疏通经络之后,那颗来自公输般的铁球的效果也全面呈现出来,明明只是去南阳这点时间,她就已经破境入了气血第一重境界,现在又稳稳地站在了第二重境界的顶峰。
按照这个速度,秦轲甚至觉得用不了一年,蔡琰的修为就会赶上自己。
“她的资质其实要比你更聪慧些,以前是受限于身体,现在却不然。”那日洛凤雏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言辞中带着一些骄傲,大概是因为她本人就是一个从不示弱于男子的人?
“你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等到蔡琰演练完了一套剑法之后,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并不如何在意,只是顺手接过秦轲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自信地笑笑,“刚刚那一套剑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女侠风采?”
“是是是,你本来就是蔡女侠。”秦轲哪里敢说个不字,咧嘴笑了笑后道,“这是你爹爹教你的?”
“我爹爹才不肯教我这些呢,他老是说我当蔡家女儿要端庄,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过胸。”蔡琰想到那个古板的老人,突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些都是我偷偷去军营里学的,我哥其实也知道我在一旁偷学,他也懒得管。”
“看起来不错。”秦轲回忆起当初在定安城街巷里,出手带着一种中正之气的蔡襄,点了点头道,“至少用出来保护自己足够了。”
蔡琰擦着汗,突然眉头一挑:“才只是足够啊,那我不管,你今天最好把七进剑教给我,我才不要只缩在后面呢。”
“我那七进剑哪里有那么容易学,当初我可是被木兰将军当柴火劈了一个多月呢,要不是运气好,非得被活活劈死不可。”秦轲无奈地摊手,“何况七进剑也不一定适合你,或许你可以去太学堂里找找看,或者让先生们教教你。”
“找当然是要找的,不过七进剑我也要学,大不了慢点学嘛,你慢慢教,我才不信我会比你笨咧。”蔡琰眼珠子转了转,正想去挠秦轲痒痒的手就被秦轲给轻轻拍了一下,一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秦轲看着蔡琰这幅无忧无虑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蔡琰当然可以看出秦轲的忧虑,一只手带着温暖放在他的肩膀上缓声道,“又在担心打仗的事情?”
“……在墨家的时候,我们被围困过,现在来了荆吴居然又被围了。”秦轲低着头,抚摸着石墩粗糙的表面,就感觉在触摸这纷乱的世道:“以前我总觉得这些事情已经很遥远,只要守着自己村子里的一亩三分地,每日种地、钓鱼、养马就能安乐地过一辈子。但即便是季叔他们这样的庄稼人,从前也一样没能避开兵祸,难道老天爷真就这么喜欢喜欢看人厮杀?”
蔡琰摇摇头,轻声道:“老天爷才不管这些事呢,圣人说天行有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这个道非是人道,而是天道。若老天爷真的存在,恐怕就算是看见数十万军队在杀得血流成河,他也懒得抬眼看上一眼。”
“我知道,我也读过这一段。”秦轲沉闷地说道,“但这些事情,其实都跟那些人有关,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些人的目的。”
“那些人?”
“王族。”如今这个称号在秦轲这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但这不但没有帮助秦轲看破真相,反倒是心里生出更浓的迷雾,“摄心术居然可以控制得了高长恭那样强大的人,可想而知这些人拥有怎样的实力,可就算他们能把荆吴踏平,又怎么样呢?师父说他们的目光并不在天下归属于谁,可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什么又要出来兴风作浪?”
“你问过师父这些事情么?”
“问过,他不肯说,而我那天也……有些恼怒,所以只是对他吼了几声,就从宫里出来了。”
这并不让蔡琰意外,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亲眼见证了秦轲在知晓诸葛宛陵就是诸葛卧龙之后的心境变化,一开始是惊讶,然后又是失落,再接下来是冷漠,中间夹着一些欢喜,可随后又湮灭在一股被欺骗的愤怒之下。
从诸葛卧龙离开村子的那天开始,秦轲已经把这个亲人埋在了心底,堆成了一座孤坟,偏偏又让他突然有天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假的,而编造这样一个巨大谎言的人正是那个本该最值得他信任的人。
换谁恐怕都会有些失控。
“你师父是个挺神秘的人。”蔡琰对于如今依旧能端坐在朝堂上的诸葛宛陵也充满好奇,所以拍拍秦轲的肩膀,“或许他确实是为你好,不想你卷入这些事情里来。”
秦轲没有回答,因为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那个人心里的想法,但有件事情要比这些更重要:“我想过了,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派人送你出城吧?回唐国也好,如果你不愿意,还可以北上去沧海……你知道的,我认了个义兄,就是沧海国主的儿子,只要你带着我的信,他一定会好好招待……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不得不说,从蔡琰开始修行之后,因为气血境界进展过快,导致她的出手也有些没轻没重,在秦轲才刚刚吐出一个“你……”,她又是两下直接拍了下去,直接拍得秦轲抱住脑袋,可怜兮兮的神情像是一只刚刚偷吃了腊肠的小狗。
但蔡琰此时显然有些生气,竖着眉头瞪着他道:“上次你就说要我走,这次你又要我走!每次遇上事情你想的都是先要我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秦轲看见蔡琰的手又高高举了起来,才放下一些的手又紧紧抱住脑袋,弱弱地道,“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而已,如果这次事情了了,我会动身去北边找你,反正你前些日子常说着要去北边,早些去也是……”
“我是说过要去北边,但我说的是要你一起去!不然就算那边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满地的牛羊,我自己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蔡琰哼声道,“认了个国主的儿子就了不起了?我十三岁的时候还揍过国主的侄子咧,还不是一样只会哇哇的哭。”
“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儿……”秦轲哭笑不得地看着蔡琰,心想自己也从来没这意思。
他和曹沛结交,跟他是不是沧海国主的儿子没有半点关系,哪怕曹沛只是个普通牧民的儿子,只要两人意气相投,也一样能称兄道弟。
蔡琰站立着,眼睛居高临下俯视的时候居然带着一种洛凤雏般的威严:“总之。我不要听你说这样的话。除非你做好了准备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不然我是不会走的。”
秦轲避开蔡琰的眼睛,坐在石墩上苦笑起来,但其实心里也有几分温暖,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儿有多好,甚至因为太好,反而让人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树下,双影。
第七百五十八章 情思
蔡琰已经扔掉了手中的铁剑,那块用来擦汗的巾帕也被她甩到一边,她把全身的力量都给压了下来,使得秦轲微微一晃,随后稳住身形,下意识抬起手揽住她的腰肢。
耳畔是温热的吐息,汗水的味道中还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令人精神一振的同时,又陷入了一种幻觉般的美好里。
“蔡琰……”秦轲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再次相交,无声之中像是流淌着话语,不必言说,却已经传达到对方的心扉。
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秦轲把唇凑到她的脸颊,宛若火焰的两团气息开始不断地翻涌、追逐,最终化作璀璨的花朵,绽放在一片浪潮之中。
良久,两人的影子才缓缓分开,但这一次的蔡琰并没有急促喘息,反倒是红着脸小声笑了起来:“感觉还还不错,修行之后,我再不怕你一口气憋死我了。”
秦轲扁扁嘴,无奈地道:“我哪里憋死你了?”
蔡琰吐着舌头做鬼脸,“反正你别想让我走,不就是一点点危险嘛?我们经历的危险还少了么?”
“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说了。”秦轲拗不过她,只能是把双手抱紧了一些,让她可以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双腿上。
“姐姐呢?”蔡琰随口转移了话题。
“去照顾那些孩子们了。”说起宁馨,秦轲也微笑起来,“姐姐其实挺喜欢虎收养的孩子们,现在她连做蒸糕都不忘要多做一些,早晨她就出去了,也不知道正午回来不回来。”
“唔……那我们正午出去吃鱼吧,上次你答应我的鱼我都没吃到。骗子。”
“这……”秦轲有些汗颜道,“那天本来我是信心满满的,结果谁知那条大鱼直接把鱼线给咬断了……”
其实鱼本身早已不重要,两人间的绵绵情意宛如被风拂过的水面,泛起阵阵波澜。
但秦轲的眼神一凝,和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放她下来,又对着门口方向道:“谁在那里?”
有人在监视自己?
秦轲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寺庙的那场大火,如今校事府依旧还在城中暗中搜查,想必那些人也不会真的就此沉寂下去。
大约是过了几息时间,门口的人终于显出身形,秦轲脸色突然有些尴尬,迎了上去道:“张芙?你怎么来了。”
“我……”张芙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的目光从秦轲身上扫过,落到蔡琰的身上。
她已经来了很久。
刚刚秦轲和蔡琰两人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自然注意不到在门口早已经有一双落寞的目光注视了许久,但即便是他们注意到了,又能如何呢?
分别不过两年,却好似隔了一世。
想到这里,张芙突然感觉到一阵凄凉。
“我……有事想对你说。”张芙低声道,“能换一个地方么?”
“这……”秦轲也有些难以回答,于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蔡琰,似乎想得到一些意见。
“我再练会剑,一会儿帮我带点吃的回来吧。”蔡琰洒然一笑,转过身捡起那把剑,像是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般,自顾自地挥起剑来。
“那走吧。”秦轲也不知道张芙到底想说什么,但眼见张芙落寞的样子,又只能软下心来,领着张芙走出大门,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对有些耀眼的阳光眯起眼睛。
两人都没有急于说话,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拉长的影子在地上就像是一前一后相互追逐的两人,明明很近,却始终都保持着距离。
“你……”一直到一整条街道都走到了尽头,人群变得稀疏,就连秦轲都已经越发尴尬的时候,张芙终于开口道,“过几日,是不是要跟阿布一样去军中领兵?”
“可能吧,还不好说。”秦轲虽然有这样的预感,但没影的事情也只能如此回答,“周大人跟我说过,应该明天就会有任命了,接下来事情可能会很多。”
军报中的消息,高长恭的人马已经直奔建邺城而来,但朝堂为了避免人心浮动,依旧没有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只是暗中调动城北大营的军队分批次入城,积极备战。
周公瑾身为校事府令,庙堂的风吹草动都在他的耳目之中,自然也知道这一次军队调动一些细节,也私下里告诉了秦轲,让他做好领兵作战的心理准备。
只是不知道这种安排的背后,是否有诸葛宛陵的意志?秦轲无法判断。
虽然他早前就给周公瑾递过辞呈,但在如今的危局中,他自然是无法甩手离开荆吴的。
毕竟,即使他心中对“诸葛宛陵”有诸多不满,可若是诸葛宛陵真出了什么事情而他却在逃避,那么他这一生都很难原谅自己。
“嗯。你一定要小心。”张芙并不太清楚诸葛宛陵和秦轲之间发生的事情,但也知道战场上的凶险,自然十分担忧。
“我会的,你不用太担心。”
亲身参与墨家那场堪称惨烈的战争之后,秦轲对于这些事情的承受能力要高了太多,所以也没有过分畏惧。
对答完这一段,张芙没有再说话,于是两人又走了好一会儿,路上秦轲正巧看见那个熟悉的小贩,十分自然地买下一串糖葫芦,但直到真正把糖葫芦攥到手中的时候才感觉有些不妥。
张芙并不十分钟爱这些甜食,但因为是秦轲买的,所以也接了过来,握在手中尝了一颗。
“很好吃。”张芙露出一些笑颜。
“唔,你喜欢就好。”秦轲的心境也有些乱,面对张芙显然是曲意逢迎笑容,只能含糊地应和了几声。
再没有比这更难熬的路程了。
尽管这一路上秦轲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打破两人之间几乎凝固的空气,却始终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或许是因为从那天确定了张芙的心意之后,他就开始有了胆怯之心?
他终究不是高易水,做不到在许多女子中间游刃有余地徘徊,而在面对蔡琰之外的女子给出的一片痴心,他反倒是诚惶诚恐,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
“我……”就在秦轲有些尴尬地开口时候,张芙也突然转过视线对着他张开了嘴唇,对视中都是微微一怔,这种局面使得原本就还没有准备好措辞的他更加窘迫。
张芙低下头去,轻声道:“你先说吧。”
“我好像……”秦轲挠着头,道,“我也没什么说的,要不然你先说吧,你不是说有事想对我说么?”
“嗯……”张芙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其实,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你要离开建邺?”
张芙咬了咬嘴唇,“还记得那些时日我一直在帮着招待使节么?”
秦轲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道:“知道,鱼儿姑娘嘛,阿布给我介绍过,挺英气的姑娘,一手箭术也很不错。她就是你招待的人?”
“是。我和她都是被先国主收养的孩子,我年纪长她一些,所以她一直都叫我甄姐姐。”说到这里,张芙顿了顿,抬起头看向秦轲道,“其实……我不叫张芙,张氏是我母亲,而我父亲姓甄,之所以一直瞒着你,只是因为这个姓氏是唐国大姓,在荆吴并不多。我担心被人猜出身份,荆吴和唐国一直交恶,而群芳又是唐国的属国……”
“你不用解释这么多的。”就在张芙声音变弱的时候,秦轲微笑着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何况是甄还是张,不过一个姓氏而已,你也不是故意骗我,不是么?”
甄芙轻轻点了点头,感觉到秦轲的谅解之后也露出一些笑颜,但随后又被阴郁所覆盖:“国主让她来,一是有一件我不知道的要紧事,另外一件,则是看看我过得如何,如果有什么变故,就带我回国……”
这大概是对于甄芙来说最难以接受的事情,当初她就是为了避开联姻而来的荆吴,虽然联姻的事情已经被搁置,可此时的荆吴正在风雨飘摇之中,秦轲更是要披甲持矛走上战场,难道自己又要做一个胆小鬼一般逃走?
如果是那样,她又凭什么跟蔡琰争?又如何敢说自己能比那个姑娘做得更好?
可鱼儿说得没错,即便是她私心上想留下来,却也不能不考虑国主的心情。
其他的妹妹们,都已经发挥出自己的长处,在一点点为国主分忧,相反的,她这个当姐姐的,却自始至终都在添麻烦,情何以堪?
“挺好的。”秦轲自然不知道甄芙心里的想法,所以只是略微一想就笑道,“现在的建邺,的确不是安居之所。如果你能回国,倒是一件好事,群芳地处唐国,就现在而言,总要更安全一些。”
甄芙怔怔地看着秦轲。
应该说,她对于这样的回答也有所预料,可当真正听见秦轲说出口,却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难道他真就这样不在乎自己?
自己即将离去,他连一句挽留的话都不愿说?
不……反而说,以他的性情,会挽留才是怪事,他便是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他都只会撺掇着让人赶紧离开,自己留下来面对危险。
可甄芙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回答。
说起两人的缘分,起于那座山匪的营寨,浓于南下赈灾的日夜,即便是没有朝夕相伴,也早已经渗入心中,甄芙早已把他的身影埋在心底,只是不曾付诸于口罢了。
当此之时,哪怕秦轲只是说出一句挽留的话,玩笑一些也好,只要有这样一句话,甄芙都足以坚定自己的那颗决心,抛开一切,奋不顾身地留在这里,陪他面对一切危险。
可他始终没有说。
“甄芙?你怎么了?”秦轲望着那双眸子,从前里面仿若有星光,他到哪里,那星光就映到哪里,追逐着他的身影,从不知疲倦。
现在,它们正在失去光泽变得暗淡起来。
“没事。”甄芙幽幽地回答,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秦轲的错。
大概是天意。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强撑着让自己的眼中不要涌出泪水来。
第七百五十九章 重伤
“让人去准备浴桶,烧些热水,记得加些一些姜片!”随着大门轰然打开,一股尘封许久的味道扑面而来,周公瑾皱了皱眉,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校事府地下里有一间暗室,本来是这座衙门初立的时候用来关押极其重要的犯人亦或者保护极其重要的证人所用.
但随着这些年校事府的实力越发强盛,高手如林,也就很少再使用。
于是在数年的时间里,这座暗室逐渐被人遗忘,随后沉寂在一片静谧之中,好似完全离开了人世,明亮的天光可以照亮整座建邺,但却照不进校事府的暗室。
此时此刻,这座已经冷清许久的暗室又再一次迎来了人味儿,不过这一次倒是并非是囚犯被押送进来,而是周公瑾让人把守在外,亲自抱着一个女子直接冲了进来。
火光照亮了周公瑾冷峻的申请,同样也照亮了他怀里的那个女子,正是失踪多日的公孙离。
不过这位姑娘早已经失却了本来的样子,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睛紧紧地闭着,就像一只即将溺死的猫儿,完全陷入了昏迷。
通风口在机括转动声中逐渐敞开,吸走暗室里的尘土,使得封闭的气味淡了不少,加上校事府的几名探子手脚极其迅速,已经打扫出一片空间,就连那张床板都擦得发亮。
周公瑾小心翼翼地把公孙离放了下来,开始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女子身上的伤势。
在她的身上,纵横着许多细小的伤痕,鲜血和那些肮脏的淤泥混合在一起,早已经难以分辨。
再向着右边看去,那只纤细的右臂更是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显然内里的骨骼已经断裂,只需要拉开袖子,必然是一片青肿。
但最严重的,还是那穿过她娇弱身躯的长箭,它从后背处射入,斜斜地从胸前而出,在周公瑾估计之中,已经伤及了肺部,把眼前这具**直接送到了死亡的交界处。
“一个女子,居然顶着这样的严重的伤,穿过复杂的暗渠……”周公瑾低低地感叹了一声,不得不不佩服公孙离的意志,尽管她没能撑到最后,但幸运的是校事府的密探还是发现了她。
如果说,她能从这场劫难中活下来,是否就能帮自己解开建邺城中那最大的谜团?
想到这里,周公瑾左右看了一眼道:“乔姑娘呢,去请了没有?”
“已经派人去了,想来很快就会到。”在他身旁的密探微微低头,声音浑厚稳重,“只不过为了掩盖行踪,会多费一些时间。”
周公瑾点了点头。
很快,浴盆被人搬弄了进来,大桶大桶的热水和一篮子切好的姜片开始在暗室中蒸腾出浓浓的水雾,周公瑾走上前,伸手开始解开公孙离的衣领。
“转过头去。”他对着密探们道。
他当然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此刻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是亲自动手。
不过在他的眼中,并没有任何尴尬或者**,只是专注得就好像在编织一件衣服或者堆砌一座堡垒,褴褛的衣衫被缓缓地解开,女子姣好的身段与酥胸也裸露出来。
一旁的密探们沉默着,一个个都把视线转向别处,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只有对上级完全的服从。
衣服被全部解开之后,周公瑾抱着公孙离放入水中,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被热水所淹没,热水浸透她的皮肤,贯通她的血脉,使得她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但随后又缓缓舒展开来,苍白的面色也渐渐有了一些红润。
周公瑾微微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接过下属递来的毯子,直接盖在了浴盆上。
似乎之前是在酣睡,匆匆赶来的乔飞扇发髻有些凌乱,衣衫也皱巴巴的,不过当她看见伤者之后就立刻遗忘了这些细枝末节,一心一意地为公孙离医治起来。
只是略微查看了一会儿,她就有些忧虑地道:“她中箭时间不短了,伤及肺腑,又是在暗渠那种肮脏的地方呆了许久,再好的大夫都很难救。”
“我找你来,就是知道你比我认识的所有大夫都好。”周公瑾盯着乔飞扇,神情凝重地道,“无论你需要什么,哪怕是宫里的药材,我去偷也给你偷来。”
眼见平日里不怎么正经的周公瑾变成这般模样,乔飞扇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颔首道:“去帮我把药箱甲字第三格的蓝色瓷瓶拿来。”
周公瑾答应了一声,甚至都没有让下属去做,而是自己亲自出了暗室,向着门外那辆马车走去。
马车里的药箱很大,很重,其中存放的器具、药材加在一起至少有百余斤,这也是为什么乔飞扇没有把药箱拿下来的原因。
而周公瑾在其中找了找,也找到了那只蓝色瓷瓶,可以看出上面绘制的图案匠心独具,必然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等他再度回到暗室的时候,发现乔飞扇已经开始在为公孙离拔那支箭了,尽管她已经削去了两边的部分,但那深深陷入血肉的部分依旧卡在其中,如果轻易拔出,甚至可能危及公孙离的性命。
但握着钳子的乔飞扇动作极快,只是在一眨眼之间,便已经把那支箭从中抽了出来,粗糙的箭杆子撕扯着血肉,昏迷中的公孙离发出一声痛哼,随后是如泉水一般的鲜血不断涌出。
“瓶子给我!”乔飞扇喊了一声。
周公瑾下意识就把瓷瓶扔了过去,随着乔飞扇接过瓷瓶,几乎是带着几分暴力地往那处伤口倾倒,一部分药粉甚至直接坠落在浴盆之中,好似一团金黄色的棉絮逐渐散开。
在这之后,乔飞扇更是连用了数根银针直接封住了公孙离的一些血脉,眼见着伤口的鲜血逐渐停止,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开始续接断骨。
一通忙活之下,她已经满头大汗,在休息间隙再次看着那几乎倒空的药瓶,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
“让她泡一会儿,这是师父给我留下的药,能吊住人一命,过会儿我配点药把她身上的毒给除掉,希望她靠着自己的气血修为能活下来吧。”
“多谢你了。”周公瑾走上前去,一只手揽住了乔飞扇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没事,药没了,再配就是。我去找丞相,求他给你打开库房,里面的药材不少,据说还有些稀罕的丹药。”
“没事的,药留着本来就是救人的,就算是师父在这儿,他也会用的。”乔飞扇感觉着肩膀上的温度,露出一些娇憨的笑容道。
周公瑾也笑了笑,身旁的下属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也不怎么避讳,直接用了一些力气,让有些害羞的乔飞扇靠在自己身上:“既然如此,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就是……能开口说话的那种。”
他突然顿了顿,似乎也是感觉自己现在这样问有些冷酷,但事关重大,还是继续往下说道:“建邺藏着一股势力,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想来总不可能是好事,而公孙姑娘,正是眼下最重要的线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都不会想到动用这间暗室。”
“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这样的伤,换成常人早就死了,即便是我能保住她的命,也不能保证她在段时间内醒过来。”乔飞扇面有难色,尝试着解释道,“她可能几天后就会醒,也可能十几天后……甚至,持续数年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以前就跟师父看过一个伤者,从昏迷之后就一直像是个活死人一般。”
这绝非一个好消息,但周公瑾也相信乔飞扇绝没有藏私,只能注视乔飞扇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道:“本以为是好事,现在看来,事情还是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乔飞扇知道周公瑾的难处,小声地道:“我会尽量留下来照看的,应该会有些帮助。”
“好,有什么需要,你让人来报我。”
“我知道。”
“对了,她的衣服是谁解开的?”
“……嗯?那,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我需要一点时间与你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