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前方的战局
在他回村的这些天里,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如果说机关城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开端,那么随之而来的,自然而然就是来自外面的狂风骤雨。
据说沧海知道了稷城有变的消息之后,立刻派出连出六路大军东进,过曲原、走五龙口,最后是跟孙伯灵麾下的墨家军野战了三场,三场皆胜,一路凯歌。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次墨家朝堂之变注定要给沧海趁虚而入的时候,孙伯灵却是只身一人领着十万黑骑,夜袭了沧海军大营,把沧海行军所带的粮草烧了个干干净净!
估计曹孟做梦也不会料到,这个身有残疾的孙军师性情居然如此刚烈,不但一改之前龟缩的战术,十万黑骑倾巢而出,甚至没有安排任何补给和后援,便发起了这样一次长途奔袭。
黑骑的将士们,每人只携带了五日粮食、两袋米酒、两把马刀、二十袋箭,孙伯灵就这么坐在墨家工匠打造的特殊马鞍上,亲自带着人三日内急行军五百里,给了沧海军一次痛击。
而在胜了这一场之后,他似乎还没有满足,还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追在沧海军的后方不断地追杀。
墨家黑骑非但装备精良,与北方蛮族骑兵又有许多次交手的经验,本就是沧海绝尘军强劲的对手。
况且,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孙伯灵一直下令墨家军龟缩蛰伏,黑骑也因此而不能痛痛快快地与沧海军战上一场,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气,一旦上了战场,个个都是斗志昂然,壮若猛虎。
比较之下,此时曹孟带领的沧海军刚刚遭受了一场夜袭,本就混乱不堪,一营的粮草又已经被孙伯灵烧了九成,正处于军心动荡之中,根本无法抵御黑骑这样凶猛的进攻。
一路上孙伯灵几乎是不讲道理的穷追猛打,一直到把绝尘军斩首过万,才终于勒马带着黑骑扬长而去。
而这个时候的曹孟所带领的绝尘军已经是在断粮三日,加上不断逃窜之下饿得头晕眼花,眼见黑骑居然离去,竟然都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过这也是孙伯灵厉害的地方,我听说,就在黑骑军开始撤退的第二天,曹孟另外几路支援就已经赶到了,但偏偏面对一路潇洒离去的黑骑,他们追又追不上,只能是一路又护着曹孟回了洪关。”阿布低着头,双手在火炉上烘烤着,脸上却是憋着笑,而且快要忍不住了。
“你要笑就笑吧,这里也没外人,何况这事儿谁会责怪你?”看着阿布终于笑出声来的时候,秦轲也跟着笑了起来,其实他听了这些同样也是有些感慨,“没想到还孙伯灵居然这样厉害,说起来,这好像是这次战事开始以来墨家第一次大胜吧?斩首上万……可都是沧海的精锐骑兵,这下曹孟可得心疼死了。”
对于曹孟,他心中是不少好感,但还不至于真就把自己划分到他那个阵营去,所以他顶多只是有些担心自己那个结拜的大哥的安全,还有就是刘德的安全。
不过像是刘德这样的高手如果真要走,除非孙伯灵也是宗师高手,否则也不太可能会被留住。
“是啊。”阿布点了点头道,“军报送到稷城的时候,整个稷城都震动了呢,百姓们都是张灯结彩,一些大富商贾还连摆了三天流水席,要不是实在太乱,蔡琰都想挤进去玩玩看。”
“哈……”秦轲发出一声笑,心想这倒确实是蔡琰爱热闹的性子。
既然提到了蔡琰,秦轲正好也觉得奇怪,回来都坐了有一会儿了,可还是没见到那道熟悉的影子,顺口问了问道:“蔡琰呢?怎么没见她?又出去玩了?”
“这你可猜错了。”阿布抿嘴笑了笑,随后开始端起火炉上的茶壶,先是给秦轲捧着的杯子里倒了半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虽然说她这些天有大半时间都在外面,不过这几天她在跟卢夫子在学医术呢,卢夫子很喜欢她,说她聪明伶俐,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
“学医?”秦轲有些惊讶地张着嘴巴,然后也咧嘴笑了起来,“说起来,我记得她还真会点医术,行军那时候,她找草药可比我利索多了,就连上下的将士们都喜欢她。”
“她确实是个挺好的姑娘。”阿布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有些古灵精怪的,总让人猜不透……对了,你不是跟我说过想跟她表露心迹?怎么,还是犹豫不决?”
“呃……这个嘛……”听到阿布这么问,秦轲脸上的表情顿时塌了下去,心想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似乎也不能这么说?秦轲低头看着那在火炉上发出咕噜咕噜声音的茶壶,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狠下心来把水给烧开呢?
说到底,自己那天夜里还是胆怯了。
即使到了现在,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张素净的笑脸依旧清晰可见,一双大大的眸子中像有水波在静静荡漾,带着微醺的醉意。月光照在她曼妙的体态和雪白的脖颈上,好像为她笼罩了一层银色的光华。
蔡琰的笑声放肆。
在她旋转的一瞬间,裙摆跟着飘荡起来,如一朵月下盛放的青莲。
两人就那样牵着手跳着,直到精疲力竭,却还是高兴仿佛还能跳上整整一夜。
如果因为自己把事情挑明,蔡琰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唐突而疏远自己?
唯有这一点,他是无法承受的。
秦轲一边喝着茶,默不作声地想了许多,可最后那些思绪全汇聚成了一张黏人的网,将他的思绪缠得紧紧得,根本无法找到一条出路。
于是他一口气地把杯中的茶给喝完,甚至还呛得咳嗽了好一会儿,分外苦恼地道:“这事儿哪里有这么简单。”
猛然站起来之后,秦轲看了看脸上似乎写着“我理解”三个字的阿布,又有些垂头丧气地向门外走去:“算了,我去看看她,顺便告诉他一声我回来了。”
卢府的后院很大,尽管秦轲已经走过几次,却还是觉得弯弯绕绕得让人头疼,只觉得日后自己要是找个地方住,还是不要住在这种太大的宅子里比较好。
不过虽然他心里抱怨,却也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略微询问了一下下人,便在后花园又或者说是卢夫子的药材园之中看见了一个缩成小小一团,仿佛一只猫儿一般的身影。
冬日里的寒风很凉,后花园里四面透风,因此她穿得挺厚,头顶上还戴着一只圆顶的棉帽,素净的侧脸上泛着微微的绯红,看上去十分可爱。
但秦轲看着她那正拿着小锄头在苗圃里努力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步步走过去跟她蹲在一起道:“之前我还在奇怪,为什么学医术要在这园子里学,结果现在看见你这样子,我怎么觉得卢夫子不是在教你医术,而是让你给他当苦力呢?”
蔡琰握着小锄头,正觉得这地翻得有些费劲,感觉到自己身旁蹲下的那个身影,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又翻了翻白眼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在配药呢。”
“配什么药?”秦轲咧嘴笑道,“还要屈尊你蔡大小姐亲自来找?”
“你猜猜。”蔡琰却是嘻嘻一笑,“虽然我觉得你一定猜不到,要是你猜到了,那我……嗯……”
她转了转眼珠子,侧头看了秦轲一眼道:“你说说,想要点什么?”
第六百四十一章 锄地与秘药(二更)
“我想要什么……”这下可把秦轲问住了,虽然说他想要的东西很多,比如早点找到其他神器啦,早点找到师父啦……等等层出不穷。
但对于蔡琰这个问题,他反倒是可以理解为“想让她为自己做什么”,可自己又能让她做什么呢?
之前跟阿布的交谈的话语又浮上心头,一大堆想法在脑海中持续发酵,如果不是强行忍住,他真想直接把那句“我想要你对我能和对别人不一样……”直接抛将出来。
然而他要是真这么说……一定会被蔡琰觉得奇怪的吧,说不定还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不得不说,秦轲在情感方面完全就是一张白纸,有些明明在高易水眼里早已经十分明显的事情,在他的眼睛里却依旧像是云里雾里一般看不真切,废了半天力气思索来思索去,只能把那脑袋瓜给想破而得不出什么结果。
“唔……”蹲在苗圃中,秦轲思索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而蔡琰看着他的这个样子,却已经有些不耐烦,只好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问你也是白问,那就先存着好了,什么时候你想到了再跟我说,反正你能不能猜到还是另说呢。”
提到猜这个事情,她贼兮兮地笑了:“快,你猜猜看,我准备配的是什么药,十次机会,你要是猜对了,我就给奖励,你要是没猜对,那就帮我跑一趟朱雀大街,我想吃那家点心坊的点心了……”
“你要是想吃点心,直接喊我就行了……”秦轲无奈地说着,结果被蔡琰猛然打断。
“这叫乐趣,懂不懂!我要是光为了吃点心,那我还叫你猜这个做什么!现在!立刻!你不猜就算了,一边儿站着去。”蔡琰突然虎起脸,好像十分生气的样子。
“好吧好吧,我猜还不行么。”秦轲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态度,随后沉思了一小会儿,道:“看你挖的这个好像是补气血的参,该不会是配给……高长恭的补药吧?”
“猜错了。”蔡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就连小锄头挥动都有力了不少,“高长恭的补药才轮不到我配呢,都是卢夫子亲自做出的,连他的学生都不能从旁帮忙,何况我这个半吊子。”
“哦……”秦轲点了点头,心想这倒也是,卢夫子向来谨慎,大概也是担心高长恭此时正是虚弱的时候,万一药上出了什么问题甚至是有人在药中下毒,只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既然不是补药,那要猜就难了许多,虽然他也认识不少草药,却不是专职的大夫,很难通过蔡琰药篮子里的几样草药看出她到底想配些什么。
自然,他也只能胡乱地猜起来。
“是治病后虚弱的药?”
“不是。”
“那是……心悸的药?”
“也不是。”
秦轲一连说了五种,然而五种都被蔡琰否决了,于是他也越发迷糊,心想自己已经把这几样药材的药性有关的都说了一遍,怎么没有一个是对的?
而且看着蔡琰那优哉游哉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通过药性猜出什么。
秦轲有些无奈了,心想这要如何猜起,总不能随口胡诌吧?
“那会是什么,总不会是迷药什么的吧。”秦轲扁着嘴,一边说一边把药篮子又翻了一遍。
然而这一句话音刚落,他感觉到蔡琰的身体一震,一双明亮的眸子已经看了过来,里头闪着狡黠的光,笑道:“居然真让你蒙对了。”
“还真是迷药?”秦轲震惊地看着蔡琰,只觉得自己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不是……你没在骗我吧?”
“骗你做什么,我是在配迷药啊。”蔡琰嘻嘻一笑,举了举手中的小锄头,“你忘记了上次在公输家,老高说过要给我那迷烟的配方的?”
秦轲顿时瞪大了眼睛,回忆之后恍然大悟,却只能是哭笑不得地道:“你还真找老高要到了配方啊,我以为你只是随便说着高兴呢,可你要迷药做什么用。”
“怎么就没用了,我玩儿不好吗。”蔡琰一副“你孤陋寡闻”的表情,“何况行走江湖,我又是一个弱女子,没点防身的东西怎么行?匕首、迷药、毒药、暗弩……这些东西总会能派上用场的嘛。”
“不是有小黑保护你吗。”秦轲道。
“那怎么能一样。”蔡琰义正言辞地道:“小黑是小黑,我是我,而且很多时候,小黑还是得跟着你比较好一些。”
“可我觉得你纯粹只是觉得这东西好玩……”秦轲弱弱地说了一句,然后就被蔡琰一眼给瞪得闭了嘴。
“累了,你来帮我。”蔡琰看着秦轲老实的样子,满意地哼了一声,随后把手中的小锄头递了过去,微微喘了口气。
秦轲气血修为强大,力量自然也要比不会修行的蔡琰大上太多,挖掘起来速度立刻就快了数倍,不一会儿便把几株蔡琰指定的草药给刨了出来,同时一边刨还一边问道:“我记得老高上次给你的迷药还剩下不少吧,干嘛还得再配。”
蔡琰却耸了耸肩道:“谁说的,我都用完了啊。”
“用完了?”秦轲一怔,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你怎么用的,用哪儿去了?”
“上次仲夫子和他的书呆子学生跑进来,我和老高索性就把迷药烧了大半。老高说得没错,这些儒家的学生,虽然修为都还不错,可惜做刺客这一行实在业余,一个个动静大得跟野猪撞树似的,所以我们轻轻松松迷倒了两个人,还扒光了他们的外衣,写了‘我乃蠢猪’四个字……”
似乎是回想起那时候的有趣场景,她噗哧笑出声来:“当初你在就好了,那样子实在是有趣,他们师兄弟摇醒他们之后,他们一边喊着有辱斯文,一边羞愧地想要投井自杀,要不是那院子只有茅坑,说不定他们还真成了。”
“……”秦轲也是一时无语,只能有些尴尬地笑笑,“还好人家都是些正人君子,没那么记仇,不然那天夜里你和老高可惨了……那剩下的那一点呢?”
“剩下的那一点啊。”蔡琰接过秦轲交给他的药材,上下检查了一番,嘴里随意地说道:“我用在卢夫子身上了,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还睡在药炉旁边吧。”
她说得简单轻巧,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秦轲听见他的回答,手上顿时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看向蔡琰,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用……不是……用在谁身上了?谁?卢夫子?”
“卢夫子啊。”蔡琰瞥了他一眼,“那么大惊小怪干嘛,我就是想试试看,卢夫子这个天下第一的医者,是不是能破解这个迷药嘛,谁知道他说倒就倒了,不过这也代表了老高给的配方不错对吧?”
“我……”秦轲也是语塞,心想这叫什么事儿,拿卢夫子试药这种事情,这天下恐怕也就蔡琰敢做了吧?
要知道人家卢夫子不但是天下第一的大夫,还是稷上学宫的医家总教习,平日里谁不是毕恭毕敬的,哪有人敢有这种想法?
“一会儿我们还是想想怎么给他赔罪吧。”事已至此,秦轲也已经没法子挽回,倒不如想想接下来的善后工作怎么办。
两人蹲在苗圃里,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说着,笑声也渐渐地连成了一片,好像在这缺少鸟鸣的冬日里,为这片有些荒凉的药园里增添了几分生机。
而完全放松下来没有用风视之术的秦轲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卢越人正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转角处,带着几分和蔼的微笑注视着他们。
第六百四十二章 聊聊天,打打趣
卢越人自然没有半点生气,更不需要什么道歉的话,只是有些感叹自己的松懈,几十年来身在医家总教习之位,却是政事不理,琐事不烦,似乎那些暗地里的手段也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作为精神修行者,体魄本就不如气血修行者那般强健,如果说气血修行者靠着浑厚的气血,可以直接洗去他们血脉之中的毒性或者药性,他们精神修行者在没到宗师境界之前,要对付起这种暗中下药的事情就要弱上不少。
不过他这个医家的领头人,还被冠上了一个“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要应对起下毒亦或者是迷药等手段其实并不太难。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蔡琰会那么堂而皇之地对他下手,而且下药的时候极其高明,趁着他在药房里配药的时候点燃了迷烟,如果不是他发现得及时,只怕此时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吧……
“呵,想我卢某英明一世,到头来却差点着了一个小丫头的道。”卢越人摇了摇头,自嘲道。
只可惜,这个小丫头的心思显然不在医道上,否则以她的天资,应该不出五年便能赶上自己那位远在锦州的大弟子了。
卢越人摸了摸没什么胡子的下巴,心中思索着是不是该早些考虑医家接班人的问题:“听那个老家伙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造之材,也是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乔……乔鲤鱼?
他闭眼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肯定是记错了名字,但一时又想不出来。
正有些沮丧,身后一个悠闲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道:“哎呀,你这个卢府的主人家着实不厚道,居然躲在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偷看人家小年轻谈情说爱?”
卢越人自然知道来者何人,却懒得理他,迈开脚步转身往前走去。
高长恭眼见卢越人这么不给面子,也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一边快步走一边还笑着道:“哎,不过戳破你点小秘密,怎么你就这态度,慢点,慢点,你不知道我是个病人啊,走这么快我一会儿真翻着眼睛躺地上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躺着呗,地上凉快。”卢越人白了他一眼,做出上下打量的样子,轻笑道:“你是个病人?我看整个府中最不像病人的就是你,一天天的跟个游魂一样到处晃荡。知道的,敬你是荆吴的大将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家哪位游手好闲的远房亲戚,就差给你牵个两条狗,再配几个家奴去街上欺行霸市了。”
高长恭难得遇上这么个钉子,梗了一会儿后无奈地道:“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听着这么不是味儿。难不成我非得躺在床上才像是病人?我这些日子躺得还不够多?你那些天放血放得跟杀猪似的,要不是我命硬,早让你送去见阎王了。现如今我身体有些好转,就想着走走动动,这也惹着你?”
卢越人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高长恭哼了一声:“杀猪?你说得轻巧,我一个总教习这些天给你又是下针又是熬药,饭菜都给你端到床头,就差没找几个楼里的姑娘给你捏肩捶腿了,怎么着?还真想我去帮你找?”
“那……敢情好……”高长恭笑得有些放浪。
不过他看到了卢越人那双圆瞪着的眼睛,表情很快垮塌下来,讪讪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哪里是那种人……你知道的,我一向守身如玉,即便去楼子里也是正大光明喝酒听曲,从不过夜的。”
“你倒是想过夜呢?”卢越人嗤笑了一声,“怎么,你现在不怕木兰将军提刀霍霍来找你了?”
“卢越人!你再说一句这种话戳我心试试?”
“怎么着?荆吴战神还要打我不成?”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对视了一会儿,似乎是终于绷不住了,也不知道是谁先露出笑容,随后彼此扶着腰都大笑起来。
卢越人一边笑一边无奈地摆手道:“我也是懒得管你,反正你这样的状况,我活这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见,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命也捡回来了,人也活蹦乱跳了,你赶紧自己感悟感悟,说不准没多久这天下还真能重现一位武圣呢?”
“重现?”高长恭不知不觉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道:“只怕即便我成了圣人,也不会是这天下唯一的那一个。”
“怎么说?这世上难道还有其他圣人在世?”卢越人来了兴趣,“那我倒是想见识见识。”
“见识就算了,那娘们如今可疯得很,上次难得跟她见上一面,结果差点被她一把火烧死。说起来也怪,我这辈子是犯了什么忌讳?怎么遇上的女人境界一个比一个高……要是她后面再闹出点什么事,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什么人能拦得住她。”高长恭低低叹息,心想她闹出的事情到底算诸葛家的内事,还是算荆吴的外事呢?
“你说你见到的那个圣人……是个女人?”卢越人似乎想到什么,忍俊不禁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木兰将军一个宗师高手还不够,现在你又招惹一个圣人姑娘,快说说,你这是什么时候惹下的风流债?”
“别胡说,那可不关我的事。真要说风流债,那也是穿开裆裤那时候的事情,总不至于这么多年以后才想着要跟我过不去……”大概高长恭也是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不妥,耸耸肩道:“唉,其实都是那个病秧子惹下的祸,也不知道那姑娘离家之后经历了什么,她那个圣人境界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我也是担心她后面有可能会与我们荆吴为敌,左思右想之下,我才迈出了这一步。”
卢越人微微点头,没再细究到底里头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故事,只笑着道:“得了吧,就你那惫懒性子,哪里会为了别人干这种没把握的事儿?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受不了破境的诱惑,非得去摸那道门槛。不过最近你的气血确实逐渐平稳,上次在大殿外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碎石根本不是仲夫子以精神力替你击落的,是你自己震开的吧?难道,你已经找到路子了?”
“哟,不愧是医家总教习,这双眼睛倒是犀利得很。”高长恭一只手揽住了卢越人的肩膀,感慨地道:“找是找到了,但还总差那么一点点。不过还是得先谢谢你,没有你,我早被那道门槛绊死八百回了。”
卢越人满意地笑着,颇为老派地拍了拍高长恭的胳膊,道:“这听起来还像句人话,也不枉我费这么大力气帮你。”
高长恭做了个请的姿势,殷勤道:“那……一起喝茶去?”
“喝茶!喝茶!你们那些破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卢越人洒脱地一摊手,挺直了腰杆迈着大步,边走边说道:“反正我就是个大夫,治国安民,我没那觉悟,带兵打仗杀人,我更没那本事。倒是煮茶这事儿,我还算有些心得,一会儿你帮我品品新配的药茶,能安神益寿,你要是觉得好,带些给你家老爷子,算是上次我去荆吴,他请我喝酒的回礼……”
“回什么礼,论起辈分他不是还喊你一声老哥么?”
“可你对我的态度完全不像一个称职的晚辈……”卢越人背着双手,突然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低声道:“对了,他的药茶估计也快喝完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给我帮把手吧。”
“是是是,给您老打下手,那是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打着趣儿,渐渐走远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谈谈情,说说爱(二更)
“左边点,左边点,哎呀,过了过了,右边点……笨蛋!就是那一株深紫色的嘛,你找准了位置,就直接用网兜把它捞起来就行了。”
波光粼粼水面下,锦鲤在被网兜搅动的水波之中翻腾,时不时还扑腾出水面,显出丰腴的身躯与鲜艳的皮肤。
但可惜的是,这些期待了许久鱼儿们也终于明白了岸边那两个大呼小叫的家伙根本不是来给他们投食的好人,便纷纷地向着另外一边游动而去。
而当它们重新汇聚在一起,体态优美而又悠闲,像是交织在一起的一片红黑绸带,令人惊艳。
然而秦轲此刻却没什么心情去赏鱼,因为即使蔡琰是那样笃定地为他指定了目标,要想用这么一个网鱼的网兜就想要把湖底下那颗草药弄上来,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我倒是想直接把它捞起来,问题是它真的扎根扎得很深,这网兜太软,真的不怎么管用。”秦轲扁着嘴,满脸都是愁苦。
在此之前,秦轲也没有想到卢越人居然可以把药材种到湖底去。
不过当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蔡琰要配制迷药,还需要水里的一株水草。
“我们还是换一个东西试试看吧,先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工具,这水也不怎么深,找把长柄的铁锹应该也就好弄了。”秦轲又试了几次之后,发现那颗水草的根系似乎完全深入到了石块的下方,叹了口气道。
“有那么难么?”蔡琰有些不信,一手夺过秦轲手中的网兜,也开始对着那株水草摆弄起来。
秦轲倒是乐见其成,刚刚摆弄了那么久都不成,换了蔡琰只怕更是希望渺茫,说不定还能借此让蔡琰也吃些小苦头:“那你试试看。”
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
毕竟那只网兜平日里的用处,只不过是用来打捞那些肥胖又蠢笨的锦鲤,编织十分纤细,自然缺少足够的力量。
哪怕是秦轲这样有气血修为,力量远超常人的修行者,可只要没有达到高长恭那种能举轻若重,化柔软草木为杀人利器的境界,也很难把做到把柔软的东西用出刚硬的效果。
蔡琰一番折腾,水草的枝叶倒是勉强被拉扯上了几根,却根本无法触动在乱石下方的根系,就更不要说把这一味重要的药材“旻宜根”捞将上来。
不过蔡琰却被激发了几分好胜心,不但没有放弃,反倒是还在坚持着不断地去尝试撬动那些大石。
几个呼吸之后,居然真就被她扯开了一块石头,勾出了一株。
“你怎么说来着?”看着那株草药终于破水而出,蔡琰兴奋得叫了一声,随后横了一眼秦轲,嘻嘻笑着道,“你个快到小宗师境界的修行者都搞不定的事情,本姑娘只不过是要花点时间就手到擒来了。以后你出门可以跟人说,你是本姑娘的麾下的小弟,本姑娘罩着你。”
秦轲好笑地看着蔡琰得意的样子,含笑着地蔡琰鞠躬道:“是,蔡大小姐,以后还得仰仗你多关照关照小的了。”
蔡琰大笑起来,叉着腰的样子倒真有那么点范儿。
“再有一株就够了。”蔡琰说道,“我再翻出一株来,一会儿我们就去药房里磨磨,对了,一会儿叫醒小黑,想法子抓住它吐点毒出来,据说四脚蛇的毒要是够好,这迷药的效果还能更上一层楼呢。”
“也不用叫了,它已经醒了。”秦轲无奈地看着从自己胸口钻出的小黑,它似乎是听见了蔡琰的“计划”,于是纵身一跃便离开了他的胸口,细长如蛇的小尾巴一甩甩就消失在草堆之中。
“这家伙,现在越来越鸡贼了。”蔡琰看着小黑逃窜的样子,轻哼了一声,又低下头奋力地采起药材来。
然而她刚刚的成功实际上已经是十足的运气,若非是网兜刚刚好勾在了那块石头下方的一块微小的凸起上,恐怕就算他再试上一个时辰都没法成功。
而如今她却想要再重复一次之前的成功,谈何容易?
但越是这样,蔡琰就越是急切,手上的力量也加大了一些。
就在秦轲背过身走向草丛里准备去找找小黑身影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蔡琰的一声惊呼。
或许是因为脚下已经有太多水,她一用力之下,居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落入了水中!
“蔡琰!”眼见这种情形,秦轲顿时大惊,要知道这湖水虽然算不得深,却依旧有近一丈高,谁知道蔡琰会出什么事儿?
没有任何思索,他的气血就已经喷薄而出,疯狂地灌入双腿。
在一刹那时间,秦轲就赶到了湖畔边,同时一跃就进了湖中,溅起庞大的水花。
无数的锦鲤在水中受到了惊吓,没头没脑地乱窜着,不少甚至直接撞击在秦轲的眼皮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他眯着眼睛,还是看见了一个身影在水中像是挣扎,手脚并用地就游了过去。
冬日里的湖水冰寒彻骨,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在他的身上割着,不过此刻他体内气血正是澎湃的时候,很快就把那些寒意一一驱赶出了身体。
但他心里却越发担忧——蔡琰她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又怎么能承受这样彻骨的寒意?
也是在这时候,又是一群锦鲤浩浩荡荡地从他的眼前蹿了过去,彻底遮住了他的视线。
等到秦轲再度看清那个纤细身影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跟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地浮上了水面。
甚至,她十分灵活地在水中神展开了身体,姿势优美无比,仿佛变作一条灵动的游鱼,很快就接近了岸边的石块,攀爬了上去。
秦轲追了上去,从水下方帮着推动她已经失去了鞋子的脚丫,帮助她顺利上岸,随后用双手在岸边一撑,不知道多少冰冷的湖水哗啦啦从他的身上向下流淌。
可他已经完全没法在意自己的事情,而是急切地揽住了蔡琰道:“蔡琰!你怎么样!”
寒冷刺骨的风中,蔡琰的全身一样是湿透了,无数发丝散乱着贴在她的身上,衬得她脖颈越发白净。
她居然在笑。
“笨蛋,你跟着跳下来做什么。”蜷缩在秦轲怀里的蔡琰也有些哆嗦,却一点也没有显出惊慌,“我会浮水的好吧,十岁的时候,我还偷偷在定安城的大湖里游过呢,那大湖可比这深多了,我甚至还上人家的花舫吓了一个富家子一跳,以为我是个水鬼,当时就晕了过去。”
说到这个,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但秦轲却是几近劫后余生,心里五味杂陈,低声喝道:“就知道胡闹!这又不是定安城,这水这样冷,你要是出了事情,我怎么办!”
“怎么办……有什么怎么办的……”蔡琰微微挣扎一下,随后也安分地不再动弹。
似乎也是感觉都秦轲此刻的情绪,她低声安慰道:“好啦,算我错了好不好?你搂得太紧了,我要喘不过气啦。”
秦轲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紧张了,随后缓缓松开了一些,不过看着蔡琰冻得直哆嗦,知道不能再在这里继续久留。
秦轲索性把她横抱起来,直接向着客房奔跑而去。
草丛里稀稀疏疏响起几声吱吱声,一道细小的黑影也跟上了秦轲,快得好像一道闪电。
第六百四十四章 啊,青春
寒冬里落水,第一时间肯定是要换上干透温暖的衣服,以免寒气入侵,冻出什么毛病。
秦轲此刻并没有去换衣服,浑身依然湿漉漉的,但他没有觉得冷,反而脑门上不断地渗出汗珠来,一方面是因为他正在拨弄炉子里的炭火,另外一方面……他身旁的屏风后,正有一个窈窕的身影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本就是蔡琰的房间,所以换衣服对于蔡琰来说再正常不过,但秦轲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只是这种时候,秦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离开,还是应该继续等待,他已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往那个方向瞟,终究还是在眼角之间瞄见了屏风上那道显得十分诱人的轮廓,不由咳嗽了几声,好几次都用了最快的速度移开目光。
说起来,这样的事情也不算第一次了,当初他们常常露宿山野,每回洗澡的时候她都会让自己帮着在外面望风。
蔡琰似乎对他拥有莫名的信任,这样的信任常常让秦轲心中有些喜悦,却也让他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不敢有任何越矩的举动。
干草的火焰逐渐褪去,木炭在炉子里开始亮起红色的光芒,并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浓浓的暖意。
蔡琰终于换好了衣服,擦着湿漉漉的长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见傻愣愣坐着的秦轲,不由得噗哧一笑,道:“你怎么还没走呀,我还以为你生完火就走了呢。”
秦轲这才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随后立刻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起身道:“我……烤烤火……我这就走了……”
“好啦,逗你玩的。”蔡琰嘻嘻笑着喊住秦轲,从一旁的柜子里翻找了一下,“这儿的柜子里也有你能穿的衣服,大概是卢府的下人们准备的,你也先去换了吧。外面很冷,别总仗着有点气血修行就不顾冷热了。”
“哦……噢……”听蔡琰这么说,秦轲含糊地应了几声,随后接过了蔡琰手中的衣服,钻到了屏风后面。
看到秦轲穿着一身干爽的衣服走出屏风,坐在炉火前正烘烤着小手的蔡琰顿时笑了起来:“你现在好像个祭祀台上跳大神的巫师。”
“是么?”秦轲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有点像。估计这些衣服是卢夫子给他的病人们穿的,为了方便下针,于是衣服自然做得宽大。”
秦轲也没有在乎太多,只是跟蔡琰一起坐在炉火的边上,双手在炭火上烘烤着。
外面似乎又下起了雪,有寒风呼啸呜咽着,但两人在炉火前却感觉温暖如春,配上一壶温过的米酒,那股来自冰冷湖水中的寒意也逐渐消散了。
两人一边喝着米酒,一边说着闲话,自然也提到了刚刚落水的事情,这时候蔡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
在秦轲不解的目光之中,她从湿透的衣服里翻了翻,眼睛一亮道:“找到了。”
直到蔡琰把手中的东西递来,秦轲才发现这居然是那紫色水草的根系,上面还滴落着水珠,根须鲜活而又散乱。
“怎么样,我厉害吧?”蔡琰得意地道:“刚刚我落水的时候,想想既然都掉下来了,索性就往下钻了一些,把那块石头翻开,拔出了这棵药材。”
秦轲也没想到在那样的状况下居然还能想到草药,哭笑不得地叹道:“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那种时候你不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却还记得采这草药,真出事了可怎么办。”
“哪里有那么容易出事?我又不是那些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她们还在闺房里做女红的时候,我就在校场打马球、开弓射箭了。当初跟我一起打马球的男孩子们,都得管我叫姐呢。”说起以前的事情,蔡琰立即眉飞色舞起来,“说起骑马,你不是还不如我么?”
秦轲听着她细数那些事情,笑着道:“那是,蔡女侠岂是普通官家小姐能比的。”
“你那时候也太慌了,居然直接跳下来了,我哪里有那么没用,还需要你来救我上岸?”蔡琰撇撇嘴道:“而且看你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哪里像个快要进入小宗师境界的高手。”
秦轲摇摇头:“这跟小宗师有什么关系,何况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高手,像高长恭、仲夫子、公输般他们才是真正的高手呢,小宗师算什么。”
蔡琰白了他一眼,“小宗师境界已经不错啦。我以前经常溜到军中玩儿,在军中,小宗师境界的高手基本都得是将官了,若再有些军功,做个将军也算不得什么。像我两个哥哥,他们也是小宗师修为,立过几桩大功后,国主直接破格提拔他们为将军。说到底,宗师境界天下一共也才多少人?单说荆吴,除了高长恭、黄汉升之外,你还能说出谁的名字?”
“唔……是说不上什么名字……不过第一次知道黄老居然也是宗师高手的时候,我真的吃了一惊,可能是我在太学堂的时候见过他太多次了吧?见得多了,反倒没那种距离感了。”
“所以说,你就是不自信。”蔡琰伸出指头,戳了戳秦轲的脸颊,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就我这么看你,也怎么也没觉得你是个什么高手,一点都没有我哥哥他们那种风范,倒像……”
“像什么?”
“一个呆子。”蔡琰笑声更大了,“还是很呆很呆的呆子。”
秦轲扯了扯嘴角,却也没有怎么反驳,静静地坐着看蔡琰一边笑一边伸懒腰。
因为屋子里生了火,蔡琰便没有如之前一般穿得厚重。
没有了笼罩在外面的狍子和披肩后,一身贴身女裙使得她的身体线条得到了最好的释放。
她一双脚缩在裙裾之中微微晃悠着,顺着向上看则是纤细的腰肢以及在上方裸露的精致锁骨。依旧微湿的长发披撒在肩膀上,衬得脖颈越发白皙。
秦轲觉得有些口干,于是他仰头把杯子里的米酒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微甜的液体顺着喉咙不断向下,一阵莫名的急切跟着酒液释放的暖流一起升腾了起来。
“怎么了?突然这么豪爽。”蔡琰摇晃着双腿,笑眯眯也跟着秦轲一般把杯中的米酒一饮而尽。
秦轲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炽热成了什么样,连蔡琰与他一对视都不再说话,只怔怔地愣住了。
“蔡……琰……”秦轲有些费劲地说出这两个字,只觉得剧烈的心跳让他难以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向着蔡琰靠近,再靠近……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双唇一热,脑中顿时好像炸开了一个炮仗,仅存的一丝理智却很不应景地犯起了嘀咕:我明明还没……
秦轲无疑是有些震惊的,所以他瞪大了眼睛,屋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两个人居然都没再做出任何动作。
过了大约几个呼吸的时间,蔡琰似乎终于找回了自我,一双手抬到了秦轲的肩膀上,他正想顺势拥住她的身躯,却被她猛地推开了。
“你还想做什么?”蔡琰双手抱起自己的胳膊,微微往后挪了挪。
被推开后的秦轲一时有些迷糊,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回想起自己刚刚的行为,心下立刻惊慌起来。
他赶忙也向后拉开了距离,满脸通红地举起双手向蔡琰解释道:“我……那个……我就是……有点……那什么来着……”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举动对于一个姑娘家有多么冒犯。
尽管平日里蔡琰有着一种不拘小节的侠气,不会在意一些小小的接触,然而他刚刚的眼神和举动,显然有些逾越了。
秦轲你个呆子,你真的疯了,你怎么敢去亲她,她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呆子,好色的呆子!
在心里,秦轲已经把自己骂了一遍又一遍,可在蔡琰面前,他却只能低着头红着脸,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支支吾吾。
他不知道蔡琰今后会怎样看待他。
是否还能寄予如以前那般的信任,视自己如最好的朋友?还是说,她会直接跟自己一刀两断,从此离开自己?
“我错了……对不起……”想到这些事情,秦轲顿时沮丧起来,“我现在就走。”
说完,他咬了咬牙,转身准备自己推门离开。
“站住,谁让你走了。”正在这时候,蔡琰清冷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她重新把脚套进鞋里,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了秦轲的身后,“事情都发生了,你以为现在一走了之就能解决?”
秦轲转过身,眼眶微红道:“对不起……”
“又是这一句。”蔡琰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可怕,“你除了这一句,你还会说别的么?把头抬起来,看我,别好像又是我欺负了你一样,你刚才不是还挺豪情的么?”
“那我要怎么说……”
秦轲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才能弥补之前的错失。
蔡琰注视着秦轲,目光像是要把他穿透一般,少顷,她终于叹息了一声:“笨蛋。”
她走上前一步,双手揽住了秦轲的肩膀,微微踮起脚尖。
之前的场景再度重现,秦轲也再一次瞪大了眼睛,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自己的动作明明很慢,那一吻却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两个人静止在那里,门外寒风呼啸,门内温暖如春。两人仿佛置身于一片春日里的花田,周围一瞬间绽放出了数不尽的鲜花,他们全身都淹没于一片烂漫的花海……
四目相对,蔡琰脸颊上的绯红也更加浓了一些,许久,她抱怨道:“你是要憋死我么?你们修行气血的人气息也太长了,跟老乌龟似的。”
“呵……”秦轲痴痴傻傻地看着蔡琰,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傻笑。
蔡琰皱眉看他,又重复着之前说过的那一句:“笨蛋,真是笨蛋。”
顿了顿,她又悠然自得地抱起双臂,道:“总归还是我欺负了你,以后凡事都得我说了算。”
“唔,好,好。”秦轲揽着她的腰肢,轻轻喊道:“蔡琰……”
“干嘛。”蔡琰靠在秦轲的肩膀上,一只手拨弄着耳边散乱的鬓发。
“我以后是不是也能这样抱你?”
话语带着温热的气流,穿过发梢,让蔡琰的耳朵有些痒痒,于是她咯咯笑着,说道:“那要看我心情,心情好,随便你抱,哪天惹了我不乐意了,那你最好能走多远走多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似乎是因为这一番宣言颇有几分气势,甚至有那么点女山大王的感觉,于是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本姑娘现在心情还不错。”
两颗心脏缓缓跳动着,似乎变得越来越合拍,好像彼此找到了一个相同的频率,一起欢欣雀跃着。
炉火噼啪作响,秦轲拨弄着炭火,在其中又撒下几块木炭,看着它们在火盆之中逐渐被染上红色,他微微笑了起来。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却逐渐僵硬……
因为蔡琰开始发问了。
“刚刚……跟公输胤雪比起来如何?”蔡琰侧着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眯着眼睛,突然慵懒地问道。
秦轲浑身一颤,声音也跟着飘忽起来:“我和她……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还是说你以为我真的是个傻子,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蔡琰轻哼一声,双手突然按住了秦轲的肩膀,她假意板着脸道:“坐好!别乱动。”
秦轲立即挺直了脊背,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真诚无比:“那一次我也不知道她会突然凑上来的,我发誓!她比你动作还快,我根本来不及躲,而且,而且只有那一次,就一次……真的。”
秦轲的声音小了下去,但他还在努力地模仿小鸡啄米,恨不得把脑袋点到肚子上,他也知道自己的解释实在有些掩耳盗铃,既然有一次,那么一次和两次三次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问你的感觉,你跟我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蔡琰带着几分逼问的语气,“还是说,你其实还有什么瞒着我?”
“我……”秦轲一时沉默,整个身子好像掉进了冰窟窿,他知道自己和公输胤雪同住一间房就已经十分不妥,谁会相信他能在那么多个夜晚一直坚守本心?
无法回答,于是他低下了头,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
蔡琰的双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听到蔡琰轻声道:“算了,反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往后到死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知不知道?”
“知道。”秦轲用力地点头道。
蔡琰的眼底突然露出几分狡黠,忍不住偷笑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公输胤雪和你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只不过稍稍诈你一下,没想到你一句话就全招了,果真是个大笨蛋……”
“我……”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夜色下的诏令
夕阳西下坠入山峦之间,飘飞的大雪依旧没有停歇。
寒风中,百姓们大多不愿在街道上行走了,商家也纷纷提前打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慢慢地盖上一块块门板。
夜色中的稷上学宫静谧无声,一身常服的仲夫子正在用剪刀缓缓地剪去油灯多余的一截灯芯。
磨过的剪刀锋利无比,闪着如雪一般的白光,手掌到手指微微一用力,一截灯芯便应着剪刀合拢的声音坠落下来。
眼见油灯的火光也重新变得稳定,照亮了桌案上的公文,仲夫子露出了几分满足的笑容,将这几日来自前线的军报又看了一遍。
从这一次唐国和沧海联军讨伐墨家以来,墨家连连遭受败绩,不论是朝堂还是百姓,情绪都被压到了低谷。
所以当孙伯灵把前线的消息传来稷城的时候,无异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令众人陡增了许多信心。
只不过,虽然每一个人都在竭尽赞誉,诉说着孙伯灵是如何把这场翻身之仗打得如此漂亮,但他们似乎很自然地忽略了在战场之外,无数同样秉烛奋笔疾书的官吏们付出了怎样的辛劳。
不过仲夫子此刻很满足。
在他看来,哪怕这场胜仗的功劳与他基本无关,身为墨家人,怎能不为这样一场胜仗而感到欣慰呢?
不过他提笔准备书写的时候,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微微停顿道:“若是巨子也能知道这个好消息的话……”
仲夫子当然知道巨子现在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心里那层阴霾也越发浓厚起来。
离巨子和公输般去往机关城第五层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然而到了今天,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整个墨家好像突然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一般。
百官没有了朝会,只能自行在稷上学宫议事,相互之间商量着处理国事,可这样一来,许多事情纷纷变得棘手起来。
如果不是孙伯灵早在一月前已经在着手准备这一战,只怕以如今的朝堂根本无法支撑起他这一场恢宏志气的大胜。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纵然百官可以暂且维持墨家的运转,可巨子这么久没有出现,谁知道他如今发生了什么变故?若是巨子一直不出现,那日后的墨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最坏的可能,仲夫子心神摇晃之下,握笔的手微微一抖,于是一滴墨汁便顺着鼻尖挣扎着滴落了下去。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恭敬的声音隔着门轻声道:“夫子。”
“是曾舆么?”仲夫子低头看了一眼竹简上那逐渐晕染开的墨迹,微微叹了口气,缓缓道:“进来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跟你交代。”
于是房门打开,可曾舆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身漆黑仿佛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的墨者。
火光微微摇曳,墨者睁开一双同样漆黑如墨的眼睛,平静道:“仲夫子,巨子有诏令,请你入宫一叙,还望尽量避开众人,不要被别人看见。”
仲夫子怔怔地望着墨者,没有说话,然而握着笔的指节却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甚至因为颤抖而坠落下更多的墨点,把那份公文都给染上了大块的污痕。
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地驶过石板路,盘坐在其中的仲夫子闭着眼睛,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地经过宫阙的条条道路,心中的疑云却越发浓郁。
禁军的卫士在其中巡逻盘查,自然不会对这样行在宫阙之中的一辆马车视而不见。
可当他们见到牵着马的墨者亮出一面黑色的令牌,却都十分心领神会地把视线转向了别处,把马车当成了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并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马车一直到武威山下,才缓缓停下,一身黑袍笼罩的仲夫子缓缓地走下马车,随后随着墨者一路向上,走过长长的廊桥,直到再度看见那庞大的天机轮,水流的声音清脆响亮。
“巨子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召见我?”仲夫子看着前方带路的墨者,低声问道。
“仲夫子请跟我来便是,我只负责带路,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或许夫子面见了巨子,便能得出答案了。”墨者平静地回答道。
得不到答案,仲夫子只能继续跟着行走。
尽管是夜里,可机关城的大殿却依旧显出它刚劲的轮廓,好像一个沉默的老人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上次他和公输般打斗而留下的那些损毁,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修复了,坑坑洼洼被掩埋,城墙被重新堆砌,唯一留下的痕迹,大概只有大殿那被含光一剑撞碎的飞檐,夜风中看起来有几分破败凄凉。
“请夫子一人入殿。”才刚刚走到大殿的入门前,墨者已经悄然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好像一缕夜里的幽魂,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仲夫子跨过高高的门槛,看见斜斜坐在正中心椅子上的那道瘦削身影,心中一阵狂喜,甚至,因为这份喜悦太过浓烈,他的眼眶竟一时显出了微微的红色。
仲夫子双手交叠着,一路向前,就在那道身影数丈外深深作揖,哽咽道:“巨子安然无恙,实乃我墨家之福。”
月光照不到大殿深处,而巨子没有点燃烛火,只是沉浸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道:“仲倪,上前来,不必过分拘谨。”
“是。”
说起来,这还是仲夫子此生第一次登上这最后几级台阶,一路走到了巨子的面前。
换成平日,他必定会拒绝有这样逾越的举动,并直言巨子这般有违礼法,应该立即收回成命。
但他今晚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或许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否则巨子何以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单独召见他一个人?
而当他缓缓地在巨子身边的垫子上跪坐下来,只听到巨子轻声问道:“我不在的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听说伯灵已经出兵,那么之前他跟我说过的方略也应该已经在实施了吧?”
提到这件事情,仲夫子精神登时一振,拱手道:“是,孙军师不愧是王将军的高足,数日前,墨家军与沧海军分成六路交战,诱敌深入之后又亲率十万黑骑于夜间偷袭了曹孟那一支绝尘军的大营,烧毁粮仓之后大举追击敌军,斩首一万一千三百八十一人,国人无不振奋!”
仲夫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但巨子依旧平静得像是一块沉在湖底的石头。
他静静地听完了仲夫子所说的细节,终于露出一点微笑,道:“确实是一场大胜,说起来,自从赵宽、郭开败落,玄微又……去了之后,天下都说我墨家已无能领兵的大将,但上苍终究怜我墨家,留下了一个伯灵。”
听到巨子这么说,仲夫子也点了点头,似乎想要说出心中思量已久的话,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郑重地再度作揖道:“臣请巨子,让孙军师接过上将军之位,由他总理我墨家军政。”
巨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仲夫子怎么突然这么说?我记得当初朝堂上,你和玄微向来不和,而伯灵是他的学生,怎么如今你却要举荐他的学生去接任上将军的位置?”
仲夫子低着头,平静的目光没有任何闪烁:“臣与上将军当初不和,是对国事各有各的主张,绝非私人恩怨。而如今墨家无大将,孙军师虽然统帅大军,但名义上却不合法度,所以今天才有此一请。”
“你就不怕伯灵接任了上将军的位置后,会因为玄微被贬斥乃至于去世的事情施压于你?”巨子的眼睛里似有光芒显现,声音也微微抬高了一些。
第六百四十六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仲夫子摇摇头,轻声道:“臣相信孙军师不会是那样的人,若真有那样一天,臣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但如今的墨家,需要这样统领千军的大将,既然如此,这便是公事,举荐之事责无旁贷。”
“好一个公事,也不枉我今夜让你来。”巨子欣慰地看着仲夫子,终于笑出声来。
黑暗空旷的大殿里,巨子的笑声在各处回荡着,显得有些悠远,也带着几分寂寥。
“伯灵接任上将军的事情,你不必再说。这并非是我一心埋没良才,只是这件事情我也跟伯灵商议过,可他说自己身有残疾,实在不适合接任上将军之位。他宁肯继续当个军师,也要腾出这个位置以待将来的将才有施展之地。”
顿了顿,巨子微微叹息道,“我也看得出来,玄微去世的消息,对他打击不小。既然他百般推辞,那我也不便强要让他去做这个上将军。”
“可这……”
“听我说完。”巨子抬了抬手,微笑着道,“上将军之事,终归没有那么重要。虽说伯灵不肯接任上将军之位,然则这墨家军是玄微一生心血,伯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冷眼旁观。所以,我准备把把墨家军的指挥之权全部交给他,这样一来,他当不当上将军,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事情。”
仲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尽管平日里他最为看重礼法,信奉“名正言顺”之说,但巨子所言句句在理,所以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说到底,名义之事虽然重要,终归也非根本。
只要孙伯灵能接管墨家军,那么等于统领了整个墨家大部分的兵马,就已经等同于是半个上将军,没了这名头又如何?
想到这里,仲夫子对巨子越发敬佩起来,又鞠躬问道:“那么敢问巨子,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变法么?”
“变法自然也是重要的,甚至可以说……变法已经势在必行。”巨子轻轻吐气,目光深邃,“但现如今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也是我为什么让你深夜来此的原因。”
“既然如此,还请巨子示下,纵然千难万险,臣也绝不推辞。”
“你当然不能推辞,因为这件事情,我也只能交给你。”说到这里,巨子缓缓开始起身,犹如在黑暗之中升起一座大山,声音变得越发低沉起来。
巨子或许已经苍老,却依旧还是个宗师境界的强者,但从这一刻,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的威势却不是修行者的威势,而是一种……
王者气度。
仲夫子几乎梦回数十年前,自己还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是夫子,只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贫寒学生,靠着稷上学宫的月钱艰难度日,也是在万人群体之中,他遥遥地见到了巨子,而巨子恰巧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与他对视着笑了笑。
那时候巨子已经是巨子,并且在他的治下,墨家几如不断升起的旭日,向着四方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又何尝不是被这样耀眼的光芒所吸引?
“上卿仲倪听诏。”有那么一瞬间,仲夫子几乎以为巨子吐出的是滚滚雷声,否则怎么会震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臣……听诏。”
巨子低着头看仲夫子低伏着的头,微微笑了笑,随后把手中早已经准备多时的竹简打开,朗声道:“天行有道,万物生灭自有其理,非人可夺。今墨家巨子墨狄,执掌墨家已八十三年,今有感年老体衰,虽居于高位,亦难再行国事,统领群贤……”
仲夫子跪在地上听着巨子的话,脸色却越发苍白起来。
尽管他也大胆地做出过一些猜想,但当这些猜想真正变成现实的时候,还是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也对,比起兵事、变法,墨家还有什么事情最为重要?
自然是巨子之位。
谁都知道巨子已经老迈,迟早有一日会选定自己的接班人,可仲夫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巨子会突然地宣读禅让诏书。
而且看这意思,巨子正是打算把位置传给自己!
“……昔日我墨家先祖尚贤让能,乃成流传之佳话。墨家上卿仲倪,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能为此大任。今墨狄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知天命之变,追踵先祖之典,禅位于仲倪。望其内能勤修德政,抚慰民心,外则镇抚边境,徒治稷城,复我墨家失土。”
说完最后一句话,巨子的眼眶也微微红润,不过并不是因为不舍这一权位,而是对于自己终于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大事感到欣慰与松解。
“仲倪,奉诏吧。”巨子轻声道。
仲夫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却已经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道:“巨子这是做什么?仲倪何德何能,受如此之重托?何况巨子如今身体尚且康健,统领墨家诸贤尚需要巨子,如何能在此时禅让?”
巨子,或者说如今已经不再是巨子的墨狄低着头,微微露出了笑颜,缓缓道:“此事我也有过深思,把位子交给你,确实是我最好的选择。”
他望向大殿外的夜空,远方的星光零星,万古不变的长夜依旧像是往常那般宁静,从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
“我老了,终归有一天是要把位子让出来的。与其在病榻上垂死呕血传位,倒不如趁着如今我还有些力气,把最后这一件事情妥妥当当地做完。”
“这些日子我和师兄比斗,已然耗尽了我的阳寿,剩下时日至多不过五年,但变法一事非一朝一夕可定夺,真正要打下稳固的根基,还是得历经数十年不断的坚守才有可能。”
“既然如此,我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也只是误国误民,死后更无言去见墨家列位先祖。”
“我已经让人发了巨子令,召孙伯灵回朝,黑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助你稳定朝局,这墨家,日后就交给你了,望你能不负这份信任吧……”
“至于商炀一派,若是真有什么不合的举动,你下手大可狠辣一些,彻底断掉墨家朝堂之混乱局面。当然……若是他们没有叛逆举动,尽可能地留下他们的性命吧,毕竟我墨家做事凭大义,杀戮虽可收一时之效,终归后患无穷。”
“之所以我会选你,也是因为这一点。你向来仁义,有宽恕之心,在你治下,百姓或许也能安居乐业。而法家一道……虽也可用之,可若真以商炀方略,我墨家迟早变成一个漫无边际的战争机器,即便有望一统天下,却也有违我墨家先辈们的立国初衷……”
“或许……还是因为我终归放不开那些小节,才做不到所谓的大仁不仁吧……”
巨子絮絮叨叨地说到这里,声音已几如梦呓。
仲夫子静静地听着,心中悲意越发浓郁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仲夫子终于缓缓走出大殿。
巨子再度消失了,而在机关城的第五层,有一具冰冷的尸身还没有闭上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会信守承诺,静静地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的到来,守护着满墙成百上千的墨家先辈们的牌位,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这一宿命。
而那名刚刚接引仲倪的墨者于黑暗之中缓缓现身,跪倒仲夫子身边,低声道:“巨子在上,墨者诸位弟子从此后皆听从巨子之名。”
仲夫子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你就是现任的墨者领袖吧,说起来这是我们第一回见面,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白起。”
第六百四十七章 沧海帐下
“想不到短短半月之中,墨家朝堂就发生了如此巨变,实在非人所能预料。仲夫子居然成了新巨子?嗯……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刘德,你先前所料如今果然成真,只是没曾想时间上居然会提前了将近二十年……”
远在千里之外的洪关,曹孟再度看了一遍夏侯发来的信函,也是对墨家朝堂的变化唏嘘不已。
而坐在他对面,几位领兵大将正一起正在篝火上烘烤着地瓜,柴火噼啪作响,地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关长羽接过曹孟递过来的军报,却已经不打算再看第二遍,而是有些振奋地道:“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大举发兵,趁着墨家朝堂新巨子登位,朝局动荡之时,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一鼓作气之下,我们一路都能打到稷城去。”
“二哥这话说的不错,正该如此!”关长羽那边话音刚落,张翼便已粗声响应道。
张翼是个直肠子,平日里想到说什么说什么,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直言道:“国主,照我看,之前不过只一场小败而已,你何必耿耿于怀,搞得我们都缩在这洪关里憋闷。这时候正该好好出去打一仗,这一次咱们不分兵,直接合兵一处,一路打到稷城之下,一雪前耻!”
关长羽本来还打算说策划一些战略,但听得张翼这一番言论,有些忍俊不禁:“三弟气魄倒是挺大,只是这……实在太过简略了一些,想让国主合兵一处,那不如到时候就让你做前锋如何?”
“那是当然,我老张没得在怕的,那次黑骑夜袭营地的时候,要不是国主不肯让我带人冲锋,说不定我能在万军从中把孙伯灵的脑袋给揪下来!”
被关长羽夸赞之后,张翼有些得意忘形,拍了拍胸脯道。
“国主要不是阻了你,说不定你的头现在已经插在黑骑的枪尖上了。”关长羽有些无奈自己这个三弟的性情,“我说三弟啊,什么时候你能好好改改这吹牛不过脑的习性?”
这一下,一旁坐着烤地瓜的典韦也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似乎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几位将军,以我来看此时万不可动兵。”
被这一句话所引,几人都将目光投往那个方向。
其实他们不用看,光听声音便已知晓说这话的人正是曹沛。
如今的他也是军中的统军大将之一,与张翼同级,可他毕竟是曹孟的儿子,自然时常令人另眼相看。
曹孟商议军事的时候,大多会让他在场,也是希望这个儿子能学到军中谋划之事,算是对他的一种锤炼和培养。
关长羽看着曹沛,微微皱眉道:“公子这话是何道理?此时正是墨家朝局最为动荡之时,要不然孙伯灵为何放弃原本趁胜追击的机会,转而收缩军队?若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岂不是又给了墨家喘息之机,到时再打岂不更难?”
曹沛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了曹孟,一时有些踌躇。
曹孟哼了一声:“你看孤做什么?孤虽然说让你少说多听,但并没有说让你当个木偶,既然有看法,说出来便是了。”
听到曹孟回应,曹沛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后拱手作揖到底,说道:“父亲在此,几位将军又都是战场上的名将,我一介晚辈本不该多话。”
“只是听得几位将军的方略,儿子担心贸然出兵并不能如预料中那般势如破竹,说不定还会因为莽撞酿成大祸,此番迫于国家大事,我也应该一抒己见,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父亲和各位将军见谅。”
听曹沛说话不卑不亢,坐在角落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德眼中露出了几分赞誉之色,嘴角微微翘起,点了点头。
曹孟则是玩味地看着现下唯一成年的这个儿子,扬着下巴,道:“那你倒是说说,几位将军想要出兵到底哪里贸然了?又会酿成何等大祸?”
“是。”曹沛点点头道:“儿子认为的原因有三,第一,几位将军所说的朝局动荡,我看不然。”
“怎么说?”关长羽问。
“如今墨家朝堂虽是新旧交替之时,可仲夫子是奉巨子的诏书而登位,所行之事名正言顺,墨家朝中大臣自然会遵从巨子诏命,各司其职,即便有人不服,最多私下闲议几句,断不敢当那逆贼之名。”
“其次,仲夫子本就领政多年,在墨家拥护者、门人众多,又非年少之君,不会有主少国疑,强臣夺权之事,又谈何朝局动荡?”
关长羽点了点头:“还有呢?”
“还有则在于孙伯灵,此人军政之才,不逊王玄微,并且他在朝堂之中向来没有派别,无论是谁登了位,都不至于将矛头指向他的统兵大权。”
“墨家军这些年似有所衰退,却依旧还是天下第一的大军,探子不止一次回报墨家光主力大军就至少有四十万,只要这四十万都还受孙伯灵的统御,那绝非轻易可胜之敌。”
听到这里,曹孟也颇为满意,微笑道:“那第三呢。”
“第三,我军出征至今处处可现疲敝,虽如今入主洪关,粮草却已连日紧缺,不少营中每日只能喝上两顿菜粥,饼子都只能按人头分,多一块都没有,之所以能维持至今无人闹事,全靠父亲和几位将军一直以来积威深重,可一旦上了战场还吃不饱饭,士气必定大衰,将军们说再多话也是不管用的。”
等说完这三点,曹沛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到曹孟身上,恭敬道:“儿子以为,如果真按照几位将军的,再打上一场大仗,只怕还没等我们打垮墨家军,自己就先垮了。”
他说完之后立即往后退到自己的位置,低着头只等曹孟发声点评。
曹孟轻笑一声,对着关长羽几人道:“你们都听见了?你们怎么看?”
此时张翼的神情都不再像先前那样狂热,虎着一张脸,却是不自主地点了点头,典韦把烤好的地瓜分了分,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道:“局势什么的,我也不大懂,不过我觉得公子言之有理。”
“何止是言之有理,简直是真知灼见啊。”关长羽与刘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哈哈大笑起来,“确如公子所言,这一仗不能打。”
曹孟看向张翼。
张翼愣了愣,确信曹孟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连忙摆手做无辜状,道:“国主你别看我,你们都知道的,我老张整个一粗人,上阵打仗我绝无二话,可墨家朝堂那些事儿我听了都头疼,倒不如喝酒痛快,总之,国主哪天想打的时候知会一声,我保管摔了酒碗就提着矛打头阵。”
“你呀,活该天天被刘德骂,你不是粗人,你就是个二愣子。”曹孟忍不住大笑起来,又看向刘德,“刘德,你怎么看?”
开始到现在,刘德似乎一直没有插言,只是平静地坐着,目光似乎看向十分遥远的地方。
听见曹孟问话,他微微笑道:“公子所言,的确有理,不过我看国主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数你最狡猾。”曹孟无奈地叹一声,然后看向曹沛,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欣赏,沉声道:“看来你在军中这些日子是有些长进了,先下去吧,我和几位将军还有话要说。”
本来听到“有些长进”一句,曹沛还有些兴奋,可惜随之听见那句“下去吧”,终究生出一些失落感,但他咬了咬牙,还是稳定了情绪,将失落都埋进了低头的行礼间,作揖道:“是,儿子先行告退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撤军
等到曹沛离去,曹孟看向行军地图,微微叹息道:“说起来,这还得怪孤冒进,若当初不是孤决定分兵前行,也不会被孙伯灵趁虚而入,或许今日还真能如你们所说,趁虚而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刘德微微笑着道:“国主察觉到了?”
曹孟一拍大腿,笑骂道:“废话,你能看出来的东西,孤难道就看不出来?墨家军前方胜了一仗,更知道我军粮草不足,本可以乘胜再压我东南一边,截断我军最后一条粮道,可如今墨家军龟缩不出,甚至主动收缩战线,以孤的计算,此时孙伯灵大概已经离开了战阵,领着人马回稷城帮仲倪巩固朝堂去了。”
“墨家大军群龙无首,自然要转攻势为守势。”
“沛儿说的第二点虽然有理,终究他还是年轻,没有看出墨家朝堂之稳,不单单在于仲倪,更在于孙伯灵率下大军。趁此孙伯灵不在军中之际,此战难道真的全无机会么……”
“国主,这一战……不该打。”刘德轻声道。
曹孟点了点头,叹息道:“不错,有机会,但无异于赌博。打仗的事情,虽说无险则无胜,但当下我军士气不高,若强行开战,输面太大了些。”
“若要是换作孤当年只身北上的时候,输了倒也没什么,反正一无所有,横竖只有孤一人的生死罢了,然而此番关乎沧海国运,关乎将来能否天下一统,不得不慎。”
“既然如此,国主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曹孟也不好回答,只是闭目沉思,良久后道:“刘德,我军粮草剩余几日?”
“国主心中想必也很清楚……”刘德道:“虽说我们这些时日以来巧立名目从那些大户豪绅家弄来不少粮草,可大军行动,吃饭是头等大事,军中个个又都是大肚汉,估计……撑不到五日。”
“五日……”曹孟抚摸着自己的胡须,又问道:“那五万俘虏情况如何?”
刘德的语气十分平淡:“按照国主的意思,每天两顿,一人一碗菜汤,三块面饼,这已是我军所能给出的最多的粮食了。”
说到这个,张翼突然来了气,猛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骂骂咧咧道:“国主,我老张还是得说两句,那五万俘虏吃得也忒好了些,你看咱们现在自己人都半饥半饱的,结果还要给他们分粮食,何必呢?国主你是没见那群王八蛋的样子,眼见拿到手的三块面饼和菜汤,居然还说我们是故意在亏待他们,老子真想拿着矛一人一下全给他捅死算了。”
“张翼!你放肆!”关长羽看见刘德脸上的表情越发晦暗,立刻呵斥道:“分食之事,本就是国主决断,哪论得到你在这里谩骂!”
“没事。”曹孟摆摆手,“我知道大家这些天心里都积着些怨气,说说无妨……不过,张翼你可别真拿着矛去杀人啊,否则……别怪孤翻脸无情了。”
张翼低声咕哝:“要不是二哥那天拦着我,我早杀了……”
随后他的背上又挨了关长羽一拳,这才住了嘴。
曹孟思索良久,终于叹息道:“刘德,看来还是孤错了,没有早些听你的方略。如今我们再想攻克墨家显然不大可能了,眼看着,这洪关我们也守不下去了。”
刘德没有说话。
曹孟也知道刘德这是在给他颜面,所以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也该是下决断的时候了,趁着如今我们还未断粮,撤军总归来得及。”
“撤军?”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三位将军侧目。
“撤到哪儿去?”关长羽问道。
曹孟道:“自然是撤出洪关,之前占据的地方,也都不要了,留三万驻守庞东,总还算有两郡之地,好过白来一趟吧。”
张翼立刻瞪大眼睛:“那么多的地,都不要了?”
刘德平静地解释道:“要来也没有用,我军粮草根本不够二十五万大军的供给,要守的地方越大,需要的人手也就越多,反倒容易陷入孙伯灵的疲敌之策中。”
曹孟点了点头:“不错,若是那样,别说之前占据的地方,连那两郡之地也不保,孙伯灵不会给我们机会,一旦被他得势,我军必定吃紧,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刘德看向曹孟,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五万俘虏呢?”
“你怎么认为?”曹孟征求着刘德的意见。
“国主何必多问?”
“我明白了。”曹孟微微叹息道:“都放了吧,放他们……回家。”
“放了?”关长羽震惊之下豁然起身,“那可是五万人,一旦让他们回去,便是一支军队,大哥、国主,你们难不成是喝多了……”
“哈哈。”想通后的曹孟大笑起来,“正相反,孤如今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既然以俘虏要挟墨家已难达成,又不能杀俘失却天下人心,不如放他们回去。其实……五万人算什么?墨家宁肯坚壁清野,也要护得关隘周全,此为不仁。不在乎这些俘虏的生死,这是不义。而孤放了这些俘虏,却是大仁大义。孤以大仁大义对墨家的不仁不义,这五万人回去之后一定能让百姓们知道我曹孟是个怎样的人。”
他沉声道:“而这天下黎民万千,若能有一个“正义之师”的名头,到时候,前来投奔孤的人只会更多,又岂止五万?”
“国主英明。”
刘德站直了身体,双手宽大袖子随着动作摆动,以面如冠玉的他缓缓下腰,把头埋入交叠的袖子之中。
这才是他选中的那个人,若非他有这样的气度,自己又怎么会献出一切,以一腔热血报效于他?
然而这时,曹孟却叹息了一声,道:“说起来,我倒是后悔没有让值儿随大军同行,不然也可以听听他的想法,看看与沛儿的是否相同。”
刘德低着头,微微闭上了眼。
他当然知道,曹孟向来不喜曹沛这个儿子,反倒更喜欢三子曹值。
这位曹三公子,不仅在文道上造诣甚高,更有一股浪荡洒脱之气,而比起来,曹沛显得过分谨慎,的确与其父的性情格格不入。
不过正是曹值身上的这股子浪荡之意,使得他向来肆意妄为,难掌大局,也非储君之良选。
相反曹沛谨慎持重,似乎更能扛起整个沧海的大梁。
“三公子文采斐然,然则……”刘德低声道:“军政之事,只怕非他所长。”
曹孟当然清楚刘德向来更属意于曹沛,可别的事情他都能顺着刘德,包括采纳刘德释放五万俘虏的方略。
但在这件事情上,他觉得无法退让。
“是么?孤倒不这么看,正因他军政有短处,才应该多历练历练,开拓眼界,增长见识。”
尽管心中有无数想法,但刘德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淡然道:“是,但凭国主决断。”
曹孟注视了刘德许久,自然也察觉到了他表面上的顺从,更察觉到了他心中的那份坚持,叹了口气道:“罢了,先不说这事情。既然方略已定,那就尽早动身吧。沧海铁骑来时气吞万里如虎,走的时候一定也不能让人抓住半点尾巴!”
第六百四十九章 仁义(二更)
沧海一夜之间几乎全军撤离。
这样的大事,很快就传遍了稷城的大街小巷。
而当众人听说那五万俘虏非但安然无恙,甚至还被沧海军发放了路费放归的时候,更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若说这是真的,可这哪里像是北蛮野兽的做派?
若说这是假的,那这铺天盖地的消息,总不可能空穴来风。
于是乎百姓们自发分成了两派,争吵之声遍布茶馆酒楼,甚至稷上学宫都不例外。
一派认为这消息有假,沧海人绝不可能这般好心。
另外一派则认为沧海人也是人,更何况那位曹孟本就是中原人,也是懂得仁义的君主,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也合情合理。
不过前者的人终究还是多一些。
这么多年以来,中原人对北方草原之地早已经有了成见,认为那些人都是些“不事生产、但行劫掠”的蛮夷。
一旦听说他们居然不杀人,不但放归俘虏,甚至就连百姓们都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滋扰,纷纷存了几分怀疑。
不过随着消息得到了证实,墨家的人们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有的百姓私下开始称颂起曹孟的好来。
毕竟普通百姓向来厌恶战争。
这五万俘虏生还,等于让无数父母再度见到了他们的儿子,让日夜在闺中哭泣的妻子、少女可以重新拥抱他们的爱人,年幼的孩子们也不必再忧心自己有天会成为一个没有爹爹的可怜虫。
到了后来,曹孟为了百姓杀了手下大将哲别格的消息也跟着扩散开来,更使得不少人对曹孟完全改观。
即便是稷上学宫的老儒们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是为此而称颂不已:“曹孟到底是出身中原,虽然统辖着大多都是北地蛮子,却还是知礼法,守仁义的。”
但就在稷城宫中的某一处偏殿之中,一群人正在对曹孟发出最恶毒的谩骂:“曹孟这一计实在毒辣,这哪里是仁义,分明就是狡猾伪君子,故意散布这些消息,好在百姓们心中有个好名头。夫子,我们不能再让这个势头下去,当此之时,当用重典,把那些称颂曹孟的人以谣言乱国之罪论处,刹住这股势头。”
如今的仲夫子看上去有些清减,不过宽阔的北人骨架依旧撑起了他那伟岸的身躯,在众人争吵的时候,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皱眉看着报告,在上面圈圈点点。
“夫子……”
“诸位之言,我尽听之,也知道诸位的意思了。”仲夫子终于批好了卷宗,随后摇摇头道,“只是这以重典论罪却不可取。”
一名面容带着几分严厉的大臣道:“为何?这些日子以来,称颂曹孟仁义之声不断,甚至还有些人以此苛责朝堂对那五万俘虏生死不闻不问,照这样下去,我等只怕难以治国吧。”
“治国在行为,不在语言。如果端正了自身的行为,政事还有什么难的?如果不能端正自身的行为,怎能使别人端正呢?”
顿了顿,仲夫子再度道:“俘虏之事,我尽知晓,然则此事终归是我朝堂之过,非百姓之过。我们自己没有救出那五万俘虏,结果却怪罪于曹孟释放五万俘虏别有用心,这又是何道理?”
“可……”
仲夫子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众臣的话语,沉声道:“无论曹孟是否别有用心,他终归没有伤我墨家百姓,更没有杀我墨家被俘之士卒,百姓感念他的好,本情理之中。若是用重典管制言论,以刑罚伤了百姓之心,那百姓反倒更有理由怨恨于朝堂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臣自然也是明白过来,于是都是对仲夫子生出敬佩之心,就连之前那位提出以重典的大臣,此时反倒是有些惭愧,重重地作揖道:“夫子说得不错,臣受教了。”
仲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这件事情,也确实不能任由其发展。子路,你过来。”
“夫子。”
“你带着人,去查一查。”仲夫子把刚刚圈点好的竹简递了过去,“此事扩散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想必必定有曹孟故意留下的暗桩在推波助澜。”
“将这份竹简抄写多份,下发到各地,让人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操控。若能抓,就抓了,但不要严刑拷打,只需押回稷城便好。”
“是。”
“稷城最为重要,此间暗桩一事都交给你亲自督办,务必一一抓出那些暗桩,到时一并在大庭广众之前送进使馆,交于沧海使节,如此一来,事情可定。”
“至于百姓们称颂曹孟之事,不必管。不论他们如何称颂曹孟,可我墨家百姓终归是墨家人,为今之计,我墨家需要固本,若可以让民生安乐,想必百姓自然也会感念朝堂之仁。”
这一番举措,不但让百官们都是称赞不已,而子路握着竹简,却感觉握住了一番沉甸甸的责任,于是作揖大步离去了。
“还有其他事情么?”仲夫子含笑着问百官道。
其实巨子传位诏书虽下,百官们表面上也都没有异议,但终归还是有人会对仲夫子的领政之能有所怀疑。
但经过之前的处理,哪怕是之前对仲夫子为政还有所质疑的人也已没了话头,殿内自然慢慢沉寂了下去。
这时,有一个人站出来道:“夫子,今日高大将军即将离开稷城回师荆吴,仪仗已经完备,不知夫子是否打算亲至送行?”
“高大将军么……”提到高长恭,他才想到了今天正是高长恭离城的日子。
既然他打算离开,那说明他应该已经不再需要靠卢夫子续命了。
难不成……那个人已经成功破境了么?
若是那样,荆吴只怕真的要出一名武圣了。
荆吴虽说当下还是墨家之盟,然则绝非是血缘之骨肉,真出了一位圣人,也不知对两家将来局势有何影响,是吉是凶。
圆盘般的太阳挂在天上,冬日里难得多了几分暖意。
卢府外的竹林里,蔡琰望着正在搬运着东西的下人们,嘟着嘴道:“这么快就要离开稷城了,我都还没有玩够咧。”
秦轲站在她的身旁,穿着一件宽袖的袍子,看上去倒真有了那么点稷上学宫学子的儒雅风范。
不过此刻的他,却感觉有一只纤细的手悄无声息地顺着袖子钻了进来。
那只手有些凉,随后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冰凉的触感顺着他的腕脉似乎能直达心房,却使得他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暖流。
秦轲当然知道那是谁的手。
于是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直到发现并没有人看向自己这边,而且蔡琰的动作隐秘得谁都无法察觉,才松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又开始自嘲,自己跟蔡琰的关系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必紧张成这样?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蔡琰捏了捏他的手心。
“啊……哦……”秦轲微微一怔,随后无奈地笑了笑道:“这还不够啊,这些日子,稷城大大小小的街巷,哪一条没陪你走过,昨天不是还陪你去买了那个比我还高的大风筝,还去了康师府,吃到了那举世闻名的大碗牛肉面,三枝松树的坚果也装了几麻袋……这城里但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基本都……”
“那又怎么了,反正你身上还揣着不少公输胤雪塞给你的金条,我吃吃用用可花的都是自己的钱……”
蔡琰自己说着,好像越发不忿似的,哼哼道:“稷城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这才看了多少?三成都不到吧。对了,我才想起来,我最想去的地方还没去成。”
“啊?你说哪儿?”
“那!”蔡琰的手指滑溜地从秦轲袖管里抽出,遥遥往远处一指,尽管竹林幽深,却依旧可以望见那巍峨的武威山,那正是机关城的方向。
第六百五十章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秦轲脸上的表情顿时发苦:“那可是人家墨家的机关城,哪里能随便进去。”
蔡琰的表情有些理所当然:“我当然知道不能随便进去,所以我才想进去看看啊,说起来都是高长恭不肯带我一起去大朝会,害我错过了公输般和仲夫子打架!”
顿了顿,蔡琰又带着几分遐想地道:“阿轲,以后你要是成宗师高手了,是不是能像公输般那样偷偷带我进去看看?”
只是蔡琰并不知道,即便是公输般,进去墨家机关城也得走另一条旁人走不得的捷径。
“那我也要进得了宗师境界才行啊,虽说我现在是破境了,可想想宗师……”秦轲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摇头,“我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摸到那道门槛。”
他也是突破小宗师境界之后,才认清了今后修行的困难之处。
早先他经历的气血三境只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只要天资足够好,修为增长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像是行走在一条直道上,无论走得快速还是缓慢,慢慢地总会看见尽头。
但入了小宗师境界之后,经脉中的气血已经逐渐充盈,人的经脉、骨骼、骨髓却修行到了一个瓶颈的状态。
再向前走,如同是在一座庞大而无边的原始森林中漫无目的地探索。
前方没有路,有的只是一片令人迷茫的雾气,脚下是遍布的荆棘。
他必须披荆斩棘,自行开辟出一条道路,才能看见远方的光亮……
进入这片森林的或许能有十万人,可真正最后走出去的,不过是凤毛麟角的那几个罢了。
宗师境界啊……他忍不住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声。
蔡琰却有些不乐意了:“我又没要你马上变成宗师高手,我只是问你愿不愿带我进去,你回答就是了,还是说,你根本没那个志气?”
对女子那些细腻心思,秦轲当然不懂,但好在他有一颗诚心,于是不假思索地道:“愿意,愿意的!你想去哪儿,我都会带你去。”
“算你识相。”
蔡琰上下瞅了秦轲一眼,发现今天的秦轲的儒袍样子还挺像模像样,甚至比起唐国那些上门求亲的公子哥儿都略胜一筹。
那些都是爹爹给自己选的人,而这个人,却是她自己选的。
她轻轻地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他衣服上的褶皱,低声说了一句“而且,看着还特别听我的话。”
说完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秦轲不解地看她。
“你管我,我高兴。”蔡琰哼着歌,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不断地与秦轲的手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尽管如此,两人表面上依旧没有表现出异常,只是心照不宣地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蔡琰终于找到法子把手从秦轲的手中抽了出来。
“不跟你闹了,我去看看车马备得怎么样了。”
笑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竹林里却像是升起了莺声燕语,显得生机勃勃。
“我怎么闻着这林子里一股子蜜糖的味道啊,虽然说我倒是喜欢喝点蜜茶,不过今天这味道也太浓了一些,齁得慌。”
高易水悄然无声地站到了秦轲身后,用力地一巴掌拍在秦轲的背上,换来后者无奈的笑容。
高易水眯着眼看着蔡琰离开的方向,露出玩味的微笑:“有句话说得好,一旦姑娘家总是对一个男人使小性子,那这男人不是她亲人,就是她情人。”
“看来我没在的这几天,你们进展不小啊。你小子脑子开窍了?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不是道观里练童子功的道童了?”
秦轲脸一红,没有想到高易水居然一眼看出端倪,想要否认又觉得刻意,只得道:“没你说得那么夸张……什么情人的,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高易水看着秦轲,突然夸张地怪叫了一声,然后小声凑到秦轲的耳畔道,“你们俩该不会什么时候钻小树林去了吧?”
秦轲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手否认道:“什么钻小树林,你在想些什么呢,哪里有这种事情,你说些什么呢,我们……”
他又哽住了,以他的脸皮,实在没法说出那些与蔡琰相处的细节。
“好了,我当然知道没有,凭你那老鼠胆子,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高易水揽着秦轲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其实是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嘿嘿笑着道:“说起来,你要是真做了出格的事儿,我反倒得好好请你喝顿酒,庆祝一下咱们的小秦轲终于懂得了怎么做一个男人,从此之后也算是长大成人咯。”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别胡说。”秦轲捂着头痛苦地摇晃,然而高易水的话越发浪荡起来。
“我也去看看车马备得怎样。”被高易水一阵纠缠的秦轲想要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但高易水并没有让他离去,而是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笑着道:“别急着走,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
“不听。反正你肯定又是要跟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回来!”高易水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语气,“我是有正事跟你说,很重要的正事,你不听一会儿别后悔。”
秦轲才挣脱高易水的手,结果听到这一句,只好又折返回来道:“什么事情你说话,就是别再说那些出格的东西,你说一句,我立刻就走。”
“你以为我乐意天天给你说那些,谁让你那脑袋瓜不开窍,要不早在公输家就该左拥右抱,享齐人之……”
一句话还没说完,高易水眼见秦轲居然真的转身离去,翻了翻白眼喊道:“回来!服了你了,我不说还不行吗!”
看见秦轲终究还是老实地回到了自己面前,他终于露出微笑,道:“现在我是真的要跟你说正事儿了。一会儿……你们自己走吧,我就不跟着你们了。”
秦轲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道:“为什么?你要去哪儿?不跟我们回荆吴么?”
“反正……我这一路磕磕绊绊,总归算是把你带到了地方,你跟着荆吴大军一路回去,安稳得很,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我自然不必再给你保驾护航了。”
“何况,依我来看,你现在也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了,很多事情都能自行定夺了不是?毕竟爹爹我,不可能一辈子护着你,儿啊,你可得学会自己长大啊……”
“去你的,爹什么爹,你再占我便宜我揍你。还有,我什么时候要你一辈子护着了。”秦轲反驳着,心里却有几分不舍,“可你不回荆吴,准备干嘛?”
“我自有我的去处。”高易水哈哈笑道:“正好来了稷城,我有个懂音律的朋友在稷上学宫,我可以留下来跟他蹭几天饭吃。日后你要是想找我,直接发信到稷上学宫音律一科,找一个姓元的家伙就行。”
“这样啊……那好吧。”看高易水的样子,竟是真的不打算跟自己一起回荆吴,不由得有几分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一路旅行,他也长了不少见识,结交了不少人,但最后总免不了又是一场离别:景雨、褚苟、公输胤雪、曹沛……
如今竟连一直在身边的高易水也要离开了。
似乎行走在路上,总得不断地与一些人、一些回忆告别,走着走着到了最后,会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想到这一点,秦轲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眼光不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正在逗弄马儿的蔡琰。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不多时,蔡琰在那边又喊了起来,似乎是车马已经妥当,所有人都准备上路了。
“别用那表情对着我,我是不跟你回荆吴,可又不是上刑场,再说了,我即便哪天上刑场,也轮不到你哭丧。”高易水拍了拍秦轲的背,笑道:“日后我们肯定还会再见,希望那时候能赶上你的喜酒。”
“八字没有一撇呢……”秦轲低头踢开了脚边一颗石子。
“去吧,别让他们久等。”高易水看着秦轲,露出了很不常见的亲和微笑。
秦轲点了点头,终于回到了车马队伍之中,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跟那群青州鬼骑并肩。
他转头看了一眼,高易水还在对他龇牙发笑。
“可别哭鼻子呀。”看着秦轲的样子,高易水低声笑了笑。
他盘坐下来,像是一位竹林中的隐士一般,长发披散、衣摆长袖随意地搭在地上。
悠扬的琴声开始奏响,他望着琴弦,微笑着轻声吟唱起来。
车马缓缓地开始了行进,秦轲看向远方,却不由得鼻尖酸楚,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而在此时的稷城城门口,同样有人在送别。
“看来这一战,终归是你赢了。”
曾舆摇了摇头,注视着面前的申道,回忆起自己和他在稷上学宫的无数次论战,嘴角不自主地露出微笑。
其实两个人虽然互为对手,然则谁又知道,他们心中对于对方的尊敬?
曾舆缓缓开口道:“输赢之事,本就虚无缥缈,我们不过是意见不同,却同样求同存异,谈何输赢?”
申道恬静地笑道:“可巨子采用的终究是仲夫子的方略,很快,老师也会在这座朝堂中失势,而后这墨家的天下自然也就成了你们儒门学派的掌心之物。”
曾舆摆了摆手,淡淡地道:“夫子跟我说过,巨子虽然选择他,但并未否定商大夫的方略,只是他出身墨家学派,终归没法做出有违心意的决定,不过,倘若墨家要强兵一统天下,商大夫的方略反倒是能最快见效的……”
“巨子真这么说?”申道眼睛一亮道。
“是。”曾舆点了点头,对申道,他向来坦诚相待,“所以今后商大夫若依旧留在朝中做事,仲夫子必定还是会以商大夫为肱骨之臣,绝不会以小人行径排除异己。”
说到这里,曾舆略加思索后又道:“或许……你可以寻到机会劝劝商夫子,不要上辞官书,留在稷城继续任职,成为夫子的左膀右臂,不是也很好么?”
“这就是我觉得你迂腐的地方,虽然做朋友是个很好的人,可善意太过泛滥。”申道带着几分嘲讽意味说道:“仲夫子不会以小人行径排除异己,这一点我信。”
“不过在我看来,老师并不会因此而改变离开的想法,他若是继续留在朝堂,依然只会与仲夫子意见相左,彼此争执不休,与其那样,他宁愿早一些离开稷城,至少能彼此保持几分颜面。”
曾舆想了想,也知道申道说得没有错,叹息道:“你说的也不错,看来我总是讲这世上的事情想得太简单,可惜了,明明夫子和商大夫两人都是惊世之才,却彼此不能共存,实为墨家之憾啊。”
“是有些可惜,不过若是人人都能包容异己,这世间又何来纷争呢?”
这时,道路上响起一阵马蹄声,来者是四名青州鬼骑,身穿一身皮甲,只是没有戴上那副恶鬼面具。
不过当他们靠近两人,身上那股杀伐气势仍旧令人心生敬畏。
他们护送着一辆马车,一辆空的马车,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坐上去。
“时间到了,我要动身了。”申道收回目光,微笑看着曾舆。
曾舆从青州鬼骑上联想到了一些事情,皱眉道:“你这是……要去荆吴?”
申道坦然道:“为什么不呢?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去看看江南风光,既然高大将军诚心相邀,那我也当有此一行。日后再相见,说不定我已经是荆吴的使臣,若我们还能在一张桌子前吵吵嘴,听起来也不错。”
“我不会留在稷城。”
“为什么?我听说仲夫子准备提拔你执掌国家邦交之事,位列九卿,难道你不满意?”
曾舆嘴角弯起弧度,摇摇头道:“当然不是。九卿之一,如此位高权重,我一个无官身的学子,哪里会不满意。”
“那你……”
“我向夫子要了一个济河县令的差使,开春就走。”曾舆回答道。
“济河县令?”申道满腹经纶,对墨家郡县了若指掌,当然知道这个济河县是个怎样的穷乡僻壤,可曾舆又是为什么非要去那样的地方当个微不足道的县令?
“很奇怪么?还记得夏侯在稷上学宫对我说过的话么?”曾舆道。
“当然记得。”申道自小记性极好,过目不忘,于是扯着嗓子模仿夏侯的声音,“‘听说你曾四处游学,对百姓大讲礼法仁义,可这些话,可曾让几个百姓不再贫苦,每年能多攒下几斗苞谷充饥?’”
他忍不住笑了:“说起来,这夏侯倒是真刻薄,几乎把你从里到外损了一遍。”
不过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惊疑:“你不会就是因为他对你说的这些话,所以赌气去做一个县令的吧?”
“当然不是,只是他的话也确实点醒了我。”曾舆微微侧头,远望稷上学宫,自嘲地笑,“说起来,我读书多年,也游学过天下,见过民间疾苦,却从未脚踏实地地为百姓去做过一些事情,只知道靠着腹中的经纶,在稷上学宫日日与人争辩,贻笑大方。”
“那天夏侯对我说了那些话后,我便在想了,我们这些学子自诩博文广知,整日只知道把治国平天下挂在嘴边,可实际上,又有几个能不忘初心?当年前朝文帝设立稷上学宫,为的是广纳天下良才,让他们研习治国之道,后再为国之臣,造福一方。”
“可如今时过境迁,学子们领着稷上学宫的月钱,喝着茶农献上的最好的茶叶,享受着百姓们辛苦劳作而来的炭火、粮食,却只是在高大恢宏的屋子里为了名声喋喋不休……”
“若稷上学宫的面貌便是如此,那设立又有何用?每个人都想着在稷上学宫论战中名扬天下,再被君主看重,得到高官厚禄……那么谁还记得为民请命,真正为百姓做实事?”
连续两个问题,已经让申道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曾舆继续平静道:“所以我想,带着我那群师兄弟们,真正地下去走一走,看一看,去听听百姓们需要什么,去试着为他们做点什么,插几棵秧苗,挖几道沟渠,或许我会真正懂得何为民,何为家,何为国。”
听完曾舆的话,申道肃然起敬:“曾兄胸襟如此宽阔,竟能看破名利转身为民做事,跟你一比,反倒显得申道狭隘了,我相信,假以时日,曾兄可比仲夫子!”
曾舆自谦道:“哪里话,夫子之智慧,只怕我穷尽一生也不能比的,只不过我们这些学生,总也不能丢他的脸才对。我反而更应该谢谢夫子,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本以为夫子会不悦,会觉得我胸无大志,没想他却夸赞了我,并且支持我的做法,否则我也难以坚定这份决心。”
申道撇撇嘴,摇头不赞同道:“说实话,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总以为前人不可比,难道我们后人就不能比前人做得更好?即便上古圣王,一生也做过不少错事,不是么?”
曾舆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笑道:“几句话的工夫,你一会说我迂腐,一会说我惺惺作态,难不成我们两人面对面就只能吵架?”
尽管曾舆的话很平稳,但申道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平日里吵架习惯了?”
两人对视而笑。
“看来我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也都有了自己该去的地方。”申道收敛了笑容,双手交叠:“那我们就此别过,日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同时郑重作揖,申道上了马车,缓缓地向着城门外去了。
而曾舆则是站在原地注视了好久,终于笑了笑,打算回去整理整理自己的书卷,即便是去当县令,有些东西总还是不能落下才是。
随着他行至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似乎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块墨笔,在随身的竹简上写下一行字,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随后他继续前行,步伐一步比一步稳定,好像卸下了重担,不再迟疑,不再迷惘。
喧闹的街道如森林。
他走出人群,如同走出森林。
远方的天光明亮。
第六百五十二章 凯旋,封赏,右郎中(谁说我要完结的?)
阳春三月,风和日暖。
一路从北方苦寒中行来的秦轲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胳膊。
天空布满白茫茫的团云,连日的阴云已经散去,和煦的艳阳在云端露出了慈祥的面目,慷慨地撒下了大片大片的日光,温暖着这十数万北征归来的将士。
白皑皑的大雪也这一路上眼看着慢慢化去了,只有一些高山的峰顶还残存着一圈银白,迎面吹来的是春日带有青草香的暖风,扬起了士兵们手中紧握的旌旗。
而那座巨城已经昂然耸立在面前,城头浑厚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仿佛能够传向五湖四海,延绵不绝。
“我们回来了。”高长恭约束住赤火,背脊挺直立于队列的最前方,他抬眼望向建邺城头那些临时装点上去的红绸,脸上神情变得无比温柔。
他自小在这里长大,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不论多少次离开,只要再次回到这里,他依旧能第一时间感受到那股熟悉与亲切。
想到那个病秧子此刻大概正在某处默默注视着自己,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一边高高地举起了右臂。
他的声音几乎震彻寰宇:“全军——随我入城。”
将士们齐声响应着,呼声高亢,人马的声音相互交织,城门向他们放下了吊桥,大开城门。
早已准备多时的仪仗队和沿街被官吏们死死限制在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也跟着欢呼起来。
秦轲记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在木兰和刘德两支使团进城的时候。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事情竟然已经有些模糊,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某一天也会成为被街道两旁百姓们热切欢迎的其中之一。
仪仗队在自己面前摆开架势,舞女们的裙摆像霞光一样四面飘荡。
他微微转头,立刻目瞪口呆……
“阿布……你,你怎么哭了……”
与他并肩骑着马的阿布正红着眼睛,任由红润的眼眶里流淌泪水,听见秦轲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臂膀擦去眼泪。
他用力地摇摇头,随后握起拳头看了看,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
秦轲默默点头,似乎有一些感同身受。
即使是他,此情此景之下心中也生出了几分豪情,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表情肃穆起来。
十几万军队当然不可能全部一次性入城,大部分兵卒们还是转道去了城北城南的军营。
不过那里也早备下了喷香的酒肉,一样可以助他们洗去身上的仆仆风尘。
秦轲本来以为自己进城之后也会和高长恭等人分道扬镳,赶紧回去自己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毕竟他并不隶属于荆吴军的任何一支,可他还是被高长恭单独拎了出来,一路带到了皇宫,随同一众先前太学堂的学子们站在那宽阔的广场上,听着雷军老卒以浑厚的声音宣读着封赏诏书。
这一战下来,荆吴军死伤无数,不知多少人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不知有多少人从此之后只能以残躯在田间劳作。
但能活着回来的人,自然都会得到一份足够丰厚的赏赐。
高长恭位居大司马大将军,几乎赏无可赏,所以赏赐的东西大多还是食邑、金银、细绢、良驹,以及不少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
秦轲不禁怀疑高长恭送给自己的菩萨剑也是这样的来历。
不过从高长恭那清淡的笑颜和欣然接受的样子,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如何感兴趣。
接下来封赏的是这场大战之中立功的将士,高位的有禁军统领朱然、高长恭的弟弟高延宗等人。
再往下些,孙青战功卓著,一举被册为四品的平虏中郎将,堪称年轻一辈的翘楚,独领风骚。
“这下子,他们又要大吹特吹了。”跪在秦轲身旁的大楼低声道。
秦轲撇撇嘴,知道大楼说的“他们”无非指的是那群出身士族的贵胄子弟,不过对于这事他倒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想。
毕竟,战场上孙青的勇猛与冷静确实令人惊艳,而且他本身军阶不低,得到这个中郎将的位置,他心服口服。
秦轲眼珠子转了转,低声笑道:“可我怎么感觉最近你和王祝关系挺好?上次我还看到你们坐在一起喝酒了?”
“我……”大楼顿时一窒,随后奋力地竖起了眉头恶狠狠地道:“那只是战场上,我……公私分明。”
结果宣读诏书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那名雷军老卒宣读了他的爵位和官职之后,大楼也是一阵狂喜,只顾着傻笑了。
秦轲无奈地摇摇头,只觉得这家伙实在没救……
“秦轲!”
“啊?”随着他的名字被响亮地诵读出来,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发出了这声有些不和谐的疑问,慌忙抬起头看向那名雷军老卒。
显然他这样的举动十分不合礼数,于是那名雷军老卒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继续诵读道:“封,校事府右郎中!”
直到封赏落幕,秦轲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长恭非得把自己拖进封赏队伍,原来这封赏还真有自己的一份,大概之前他已经跟诸葛宛陵通了气,得知了这一安排。
只是他依旧不解诸葛宛陵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又没打算在荆吴为官,更没有打算在荆吴从军,接下来他还要去找其他神器,要这个官位有什么用?
“还有,校事府右郎中是个什么职位?”秦轲低头喃喃,更加不理解为何那个官职名会惹来那么多古怪的目光。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在诸葛宛陵召见之下得到了解答。
“校事府右郎中,官从正五品,即便是孙青,也只比你高了一级,而且……直属我的管辖,在这建邺城中,有着超然的地位。”
诸葛宛陵还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像随时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上屋顶,但他的言辞依旧清晰平稳,让人觉得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
诸葛宛陵端起茶壶,给秦轲倒了一杯,看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抿嘴笑道:“你似乎很意外?还是说,你不满意这个官职?”
秦轲跪坐着,也是隔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去端茶,好像他端的根本不是茶,而是那正五品的沉重官职。
哆哆嗦嗦地整杯茶灌了下去,他居然没有尝出茶里不寻常的苦味,更没有察觉到这茶其实是诸葛宛陵的药茶……
“你……呃,您不但给我官位,还给了个这么高的官儿,是要我做什么?明明小千立了大功,也才封了个六品参谋,阿布更惨,只有七品,跟大楼一样。结果我这个正五品成了孙青之外封赏高的……”
诸葛宛陵笑得温和,又抬起茶壶往他的杯子里续水,轻声道:“孙青的四品,其中不乏有他的能力与功劳,但更是朝堂中我和孙既安的博弈之策。若按常理,他远不够资历做这个四品中郎将。不过,你倒不必担心,校事府与军中不同,不看重军功,并且一直是我一人独断专行,所以,你的这个五品反倒比他的四品更名正言顺一些。”
秦轲当然不是要这种解释,或者说,正因为诸葛宛陵这样的解释,让他更觉得自己像一个只会凭借后台关系上位的小人。
不过诸葛宛陵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你这番出去,其实也算立了几桩功劳,我看了高长恭给我的卷宗,里面说你不但帮着公输胤雪守住了锦州,更随王玄微大军出征,分化了唐军,还将项楚的唐军主力引诱到河谷,更不要说,你还赶跑了鸾凤,这可是大功一件,不是么?”
秦轲没想到高长恭一股脑把所有的事情都抖给了诸葛宛陵,结结巴巴道:“那不是我的功劳,只是纯属巧合而已……”
“巧合,却也是注定。”诸葛宛陵看向秦轲的眼睛,目光仿佛要穿透他一般,顿了一会,他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桌面,笃定地说道:“其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是我特意要给你的。”
第六百五十三章 徒劳无功?
“为什么?”秦轲实在不明白,诸葛宛陵应该很清楚自己不可能留在荆吴做官,却还是这般固执甚至蛮横地给了自己一个“校事府右郎中”的职位。
像他这种一举一动都会考虑再三、喜欢掌控全局的人,应该不会做什么毫无意义的事情才对。
“校事府,你知道是做什么的么?”诸葛宛陵问道。
秦轲想了想,自己似乎在卷宗里看过一些,如今却已十分模糊:“好像是……监察官员的?”
“校事府,本是曹孟所创,当年他刚刚建立沧海,虽军力强盛,可朝堂根基并不稳固,那些被他招揽来的士族们各自都打着小算盘,不但结党营私,甚至一些人还暗自盘算着要推翻他自立。”
“所以曹孟建立校事府,以此监察……”诸葛宛陵顿了顿,“……或者说,是在暗中监视百官,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以此防范他们谋反。现今我荆吴建立校事府,目的大致与他相同。”
经过最开始的惊讶之后,秦轲慢慢平静下来,这两年的历练也一直在告诫他要适当地学会藏起一些心思。
秦轲想了想,道:“我猜,你总不会是想让我用风视之术去偷听百官在家的一举一动,所以,你应该有别的用意?”
诸葛宛陵淡然地道:“百官举动,自有人监视,多你一人也影响不了大局。只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荆吴校事府的另外一面,那就是对外为间,探查各国民间到朝堂的一举一动,在必要的时刻,可以一呼百应,改变许多事情。你去过唐国,那么应该还记得景雨吧?其实他便是校事府编制中的一人,虽然他的官衔比你低一些,但在唐国,他的地位足与你平齐。”
秦轲当然记得景雨,那个清瘦的,有些书生气息的年轻人,是当时他在定安城最大的助力。
“原来如此。你是想要给我一个合适的名头,方便在外面调用荆吴的力量。”秦轲点头道。
“你能明白就好。”
“谢谢。”秦轲跪坐着,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干巴,又轻声补了一句,“这份情,将来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结果他刚一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
论权势,诸葛宛陵是当世几人之一,一国都是他的臣民,更有高长恭、黄汉升这样的顶尖高手保驾护航,哪里轮得上他这个无名小卒还一份人情?
只是不这么说,秦轲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诸葛宛陵确实帮了他太多,没有他这个荆吴丞相的庞大力量,只怕他寻找神器的路程还会艰险数十倍。
别的不说,光说情报方面,若没有那些暗中效忠荆吴的探子,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一封书信所在?更不要说那一天,景雨是花费了大力气才将他送进了王宫。
但诸葛宛陵听了这句话,突然沉默了,静静端着茶碗的手也停下了动作,微微低垂的眼帘里,包含着忽闪忽闪的莫名情绪。
两人静默一会儿之后,诸葛宛陵放下茶碗,有些郑重地与秦轲对视,透过那双纯净的眸子,他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诸葛宛陵淡淡道:“我既是卧龙的兄长,凡事自当为你多筹谋一些,你不必言谢。”
……
秦轲刚一走出宫门,外面等待多时的阿布等人立刻围了上来,倒是把正在低头沉思的他吓了一大跳。
看着他们显得过分炙热,几乎流淌出火焰的目光,秦轲甚至怀疑围上来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兴奋的野兽。
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臂弯被大楼一把握住,张明琦也在一旁露出笑容,紧紧锁住了他的另外一只臂膀,几人中的小千爆发出几声呼喝:“快,用力!用力!别让这家伙跑了!”
秦轲被架着几乎漂浮在空中,哭笑不得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废话,看见奇珍异兽了,不得抓住好好观赏观赏。”大楼龇牙笑着,“你这家伙不声不响的,结果最后封的官儿比我们谁都大。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了这个我们可是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你。先生跟你说什么了?阿布!给他来几个狠点的‘墩儿’!”
年轻人们嘻嘻哈哈地跟着叫嚷起来,甚至还呼起了号子,随着“一!二!三!”声音不断响起,真就把秦轲一下一下地在地板上打墩。
笑声传扬开来,王宫外变得好不热闹,尽管这有些不合礼数,不过守门的禁军们眼见这样的场景并未阻止,反而忍不住都露出了笑颜。
折腾一阵之后,秦轲满身狼狈,刚才心中的思虑却几乎全被那几个“墩儿”给打没了,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有人嬉笑着把他搀扶起来,勾肩搭背就顺着宫门外的路向外走去。
一路上大楼长吁短叹:“之前就知道你这家伙跟先生有那么点关系,没想到这升官速度也跟八匹马拉着似的,着实可怕,校事府右郎中!五品!五品啊!除了孙青那个变态,有几个人能在这样的年纪一下子蹿到五品?”
“怎么,嫉妒了?”小千揶揄道。
“嫉妒个屁,小爷我心胸宽阔得很,要不怎么叫大楼?我的心可是比建邺城楼更高更厚的!”大楼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接着又一只手揽住秦轲的肩膀,哈哈笑着,“不过这也是好事。本来看王祝他们的样子,非得找我们炫耀一番,现如今反倒都蔫儿了,一个个连影子都见不着。”
“那是。”说到这个,小千也是嘎嘎嘎地笑,胖胖的身躯上肥肉欢欣雀跃地跳动着,“孙青是得了四品,可毕竟他之前身上兼着军职,本就比旁人高了不止一层,可如今跟秦轲一比,半斤八两,你说这还有什么好炫耀的。”
秦轲无奈地笑了笑,心想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这个校事府右郎中与孙青的差距到底有多远。
他不过是拿了个名头,方便将来继续为诸葛宛陵做事罢了。
先前他心事重重走出宫门,因为当他拿出五行司南的时候,诸葛宛陵并没有如他想的那般情绪高涨,更没有给他什么有用的指示。
“五行司南我会安排人善加利用,至于接下来你……还是再等等看吧。”诸葛宛陵如是道。
“什么?”秦轲自然是十分不满,心中一阵焦虑涌上,急迫道:“我花了快两年时间才拿回这一件东西放到你面前,你为何不加紧利用它去搜寻其他神器?这样拖下去,两年之后又两年,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师父?你刚才也说,你可是他唯一的兄长啊!”
诸葛宛陵正了正脊背,脸上却还是维持着雷打不动的平静:“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但这件事情急不来,需要一点一点去办。”
说到这里,他摊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指着道:“或许你看了它,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几件神器所在,只是,那些地方……都太难接近了。”诸葛宛陵道。
“沧海王宫……和墨家机关城?”秦轲当然没有想到诸葛宛陵一直对他隐瞒了这些信息。
“不错。早几年前,我便派人暗中调查了这些神器的位置,校事府的建立,本身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知道五行司南的下落,更不会冒险指示唐国的暗桩动手,助你窃得五行司南的指针。”
诸葛宛陵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已经和罗盘合拢在一起的“勺子”:“长恭手上的碧落苍穹,也是神器之一,加上太庙里供奉的半柄破军,几件神器的存在基本都已确凿。可无论是沧海还是墨家,我都没能搜寻到半点关于卧龙的消息,因此,我至少可以确定他并不是在找那两件。”
“那这样说来……”秦轲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摇摇欲坠,“我花了两年时间找来这个五行司南,如今岂不是一无所用?你既早已确定了其他神器的位置,又为何要让我先去找这个五行司南?我师父……其实根本没有出现过对不对……”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一问三不知
如今五行司南确实已经到了手,可其实他一路北上历经艰难险阻的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五行司南——他一直是想从探寻神器的踪迹之中搜集到一些有关师父的消息。
然而诸葛宛陵告诉他,神器的位置基本确定,甚至他都派了人手暗中监视……也没有得到任何诸葛卧龙的消息。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抬起眸子的秦轲不可抑制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声音,“你明明就知道我这一次找五行司南多半也是无用的,却故意隐瞒了这件事情,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一样耍来耍去……很好玩,是么?”
“你知道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秦轲的声音骤然拔高,响彻空旷的大殿,“你明明知道……”
可诸葛宛陵始终还是那副木然的样子,低眉一直等到秦轲发泄了一阵:“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很重要,但如果我告诉了你,以你的性情,只怕会一声不响就离开吧?真是那样的话,今日这五行司南便不会摆在这桌上了。”
“所以呢?”秦轲咬咬牙,“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不同。”诸葛宛陵声音清冷,“虽然神器的消息我大多都已经探听到,但始终有一样东西是我难以触及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五行司南,因为只有五行司南与其他神器的联系,才真正有可能让我找到最后一件的神器方位。”
“是什么?”秦轲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头,眼中又生出一点期盼,“我知道,五行司南、破军、碧落苍穹,还有神龙逆鳞都是神器,那除了沧海、墨家的两件神器之外,你找不到的那件神器是什么?”
“黄泉。”
“黄泉?”秦轲听着这个名字,总觉得从中嗅到了什么不详的味道,“那是什么神器?”
“不知道。”
“功能?”
“不知道。”
“样子?”
“不知道。”
“就知道它名字叫黄泉?别的没了?”秦轲瞪大了眼睛。
诸葛宛陵缓缓地站起身来,带着秦轲往一旁的书架靠近,手脚轻柔地在上面翻了翻,找到一卷用丝绸包裹着的卷宗。
“神器之事,本就虚无缥缈,这么多年来,能剩下的东西已经十分稀少。即使是这个名字,我也足足花了好几年,前前后后指派了两百人,才总算在极西之地找到几块残破的碑,得出了一丝线索。”
“极西之地……那不是……”秦轲接过卷宗看了几眼,发现那拓印的碑文正是那种艰深晦涩的文字,同时也有些古怪地道:“一片荒芜的沼泽么?”
“如果往前数千年,那里还不是沼泽,只不过人间更替,沧海桑田,许多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据说在当年,那里曾经有一个强大的异邦,每年还都会来到圣朝朝拜。黄泉大概也是在那个时期辗转才去了那边吧。”诸葛宛陵有些唏嘘。
秦轲却已经不怎么关心那些过往的事情,眼睛微亮道:“我知道了,那我什么时候动身?现在有了五行司南,自然就能找到黄泉了,或许我师父也是得到了消息,去往那里……”
诸葛宛陵看着秦轲那有些急切的眼神,却微微摇头:“不急。”
说着,他看着那摆在桌上的五行司南,缓缓地抚摸在粗糙的纹路上,闭着眼睛片刻,随后又端起他向后一递。
空旷的大殿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秦轲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摸菩萨剑,结果却发现这道影子只是一步步恭敬地走到诸葛宛陵的身后,接过了那看似不大实则沉重的五行司南。
“不用担心,这是校事府的人。说起来,他现在还是你的同僚。”诸葛宛陵带着几分玩味地笑容看着秦轲。
同僚么……
对于这种称呼,秦轲总觉得有些怪异,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黑衣人内敛的气息上,心中也是微微赞叹。
之前他没有运转风视,所以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但即便是以气血修为而论,他现在也已经是小宗师,却丝毫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看来这个人的身手着实不错。
看来诸葛宛陵的身边高手还真是众多,谁要是觉得他身体虚弱就好欺负,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
不过这位“同僚”似乎他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微微一低头,就退回了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极西之地的情况还未探明,现在就让你去太过危险,与其这样,倒不如等一些时间,长则三月,短则一月,我那些在极西之地的探子会把消息传回建邺,那时候再做决断吧。”诸葛宛陵对秦轲解释道。
“嗯……那好吧。”听着诸葛宛陵的安排,秦轲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那我这些日子做些什么?就这么干等么?”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继续在太学堂修学。”诸葛宛陵道,“校事府……你也可以去熟悉熟悉,日后若是要在外行走,他们会是你不错的助力。不过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更重要一些。”
“什么事情?”秦轲歪着头,而当答案揭晓,更是让他为之一愣。
诸葛宛陵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言辞更是和蔼可亲:“今年你已经满20岁了吧?既然已经长大承认,就该行冠礼了不是么。”
对于行冠礼这种事情,秦轲都已经快要忘记了。
毕竟他所在的稻香村地处偏远,百姓远不如中原那般富足,有句话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因此稻香村虽然一年一度有行冠礼的典礼,却每一次都显得那般仓促而又潦草。
但这里是建邺城。
建邺城是士族之城,文风之盛直逼稷城,少年二十而加冠,几乎是每个人的共识,不可怠慢。
走在路上的秦轲思索着这件事情,突然开口问众人道:“说起来,你们今年是不是也要加冠了?”
虽然秦轲问得突兀,但众人倒是没有惊讶,依旧是嘻嘻哈哈吵闹着。
“是呀,今年我也要加冠了,大楼那家伙比我长一岁,去年加冠之后天天在我面前臭屁说我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现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小千理所应当回答着,随后脑后挨了大楼一巴掌。
秦轲又把目光看向其他人。
“我也是。”
“我也是。”
“我去年就加冠了。”
到了最后,最让秦轲最为惊讶的反倒是在人群之中显得有几分羞赫的阿布,他脸上泛着几分红色,弱弱地举着手道:“我还没有,我还要等到明年……”
秦轲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狂笑,一只手捧着小腹一只手用力地拍打阿布的肩膀道:“原来阿布你这么小啊,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咧,真是白长这么大个了。”
大楼也是咧嘴大笑:“可别看阿布跟我一样高,他可是我们的‘小弟弟’,是不是?哈哈哈……”
春季里的风还是微凉,但比起北境如刀子一般的寒风却已经柔和得像是轻纱抚弄,少年们打闹中的笑声响亮,惹得路人们也是微微一惊。
但看清了这群少年们身上那一身象征着荆吴军的牛皮甲胄,又报以钦佩的目光,匆匆让开一旁。
秦轲问了该问的事情,又同行了一路,接下来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小千、大楼等人都想要早些回家去见见亲人,所以只是约好了晚间汇合的时间,而阿布有高长恭交代的事情,准备一路去往军营。
秦轲在建邺没有亲人家眷,不过想到与宁馨、张芙都分别许久,此时也道了声别,过桥一路经过最为繁华的街道,往前走去。
不远处,一位姑娘正在和卖糖葫芦的老翁讨价还价,声音清亮。
而在她看见从人群之中走来的秦轲,眼神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于是两人汇聚,牵手,逐渐淹没在人群之中,糖葫芦的香味飘荡在船娘娇柔的歌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