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暂告一段落
滚滚浓烟升起的时候,秦轲有些失魂落魄地下了山,他的心里翻腾着滔天的波涛,嘴上却无一句言语。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海浪中心的一艘小木筏,无力地在波涛之中旋转,打转,摇摇欲坠的身躯几乎已经无力支撑,随时都可能被淹没。
诸葛宛陵、高长恭和阿布等人已经在浓烟升起之前就离开,他们的危险仍然没有解除,显然那座陵墓是挡不住王玄微的,这位墨家的上将军一旦出了山,首先必然会想尽办法洗刷在陵墓内被耍弄的耻辱。
而诸葛宛陵口中的那一千黑骑现在也正陈兵在彭城,正等待这他们的的到来。
秦轲不知道这场争斗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展开,又会以怎样的形式结束,但他相信诸葛宛陵有胜利的把握,也没有过多地担心。
何况,他现在脑子里只存着诸葛宛陵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抱着头突然蹲了下去,至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莫名地失去了,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师父没死?”
他回忆起那一天,他和季叔亲手把师父的尸身扛起来,让他平静地躺在那充满樟脑辛辣馨香的棺材里,然后他举起锤子,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顶彻底敲进棺材板里,同时他的心脏也像是被那棺材刺穿,扑哧扑哧地喷涌出血来。
这些记忆,他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他蹲在地上想了许久,没想出一个所以然,只觉得身体很累,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人事不知才好。
“阿轲!”不知道走了多久,秦轲听见季叔的喊声,他微微一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顺着熟悉的路线回到了客栈门口。
季叔脸上也是一副倦容,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就算现在开了一间客栈当了个掌柜的,却也还是担小如鼠,昨晚他等着秦轲的消息,一晚上没睡,而现在见到秦轲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一紧,却不是担心银子的事情,而是担心秦轲:“怎么了?不会是那群黑骑老爷为难了你吧?”
“没有。”秦轲低声回答,“我就是有点困了。”
季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秦轲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也就不问太多,只摸摸他的头道:“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昨天的牛肉还给你留了,你等着,我去给你下碗面条去。”
清晨的鸟雀仍然精力充沛,不时扑腾着翅膀叼着树枝匆忙而过,田垄引水渠里的水则是一如既往地哗哗响着,仿佛在应和着什么,空气中满是泥土与植被的馨香。
而客栈在这样的气氛之中仿佛也被唤醒了,晚上睡在客房里的江湖客懒洋洋地伸着懒腰从楼上客房走了下来,又跟那些占据客栈桌椅睡了一晚上现在正懒洋洋吃着早点喝着早茶的江湖客们争了起来,只不过是几张桌椅的事儿,,好不热闹。
“怎么着?江湖上再怎么说也说不开一个理字,总该讲究先来后到吧?”
“讲什么先来后到?你搞清楚,你们在这客栈里又没有客房,算什么客人?我们可都是花了银子的,把这桌椅让给你们睡一晚上算是我们好心肠,现在怎么着?还要反咬一口?”
“我呸!凭什么你们订到了客房这桌椅就归你们?我们照样是花了银子买的吃食,难道让我们到门口吃去?客栈大门开着,进来坐下就是客人,难道还分三六九等不成?”
“就是分三六九等,你们这些光买些吃食就想站着茅坑不拉屎了,我看就是下下等!”
“有本事你把客房给我!爷我出两倍银子!”
“对,我还出三倍!客房了不起么?真当我们是定不起客房的叫花子?”
“你说给就给?嘿,你要是叫声爹,那我还就把客房让你这乖儿子,权当我这当爹的照顾你这儿子了。”
“你说谁是你儿子?”
“谁在无理取闹谁就是我儿子!”
门外那些自认没抢到客房又没抢到座位的江湖客们这些天上山下山两手空空,本就无聊得紧,遇上这样的好戏,自然在外面大声起哄。
“打他呀!打呀啊!”
“打打打!不打不是男人!”
随着吵闹地升级,门外又引来了不少刚刚从别处早起的江湖客,客栈们内外乱成一团。
季叔回头看了一眼,只是皱皱眉头就不再去管。
换做是以前,他必然是慌里慌张地跑上去两边劝架,但自从被当成出气筒踹过两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自讨没趣。
这客栈也开了有些日子,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也换了不知道多少波,如果说以前的他对江湖还算有有所敬畏,但时间一久,他也算是琢磨出了一些所谓“江湖道理”。
这些江湖人虽然声音响亮,但往往色厉内茬,就算真闹到拔剑,也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对骂上半个时辰。真说那种二话不说拔剑就干的狠人只能说是少数,而真遇上了这种情况,他这样的斗升小民又能做得了什么?
若说让他进那刀光剑影里劝架,只怕他刚刚踏近一步,就已经尿了裤子,更别提让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江湖既然是人的江湖,自然也是鱼龙混杂,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置身事外,权当自己是一个睁眼瞎。等到事情平息,多花点钱把那些砸坏的桌椅拜托村里那个脾气暴躁的木匠再修修补补就行。
他倒是也不怎么担心这些江湖客会为难于他,在墨家治下,倒也少有穷凶极恶伤害百姓的江湖人。
正当这时候,不知道谁那儿传来了一阵呼声:“快看,黑骑拔营走了!”
客栈内的吵闹声顿时停了下来,一阵闹腾,无数人闹哄哄地跑了出来,看向村口的方向。
“怎么回事?”有人啧啧地道,“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你说这黑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刚刚还跟他吵得正欢的人回答:“这哪儿想得透,那些达官贵人多得是吃饱了撑的时候,估计是过来活动活动筋骨?”
“那可是黑骑啊。墨家上下有几个人能带着黑骑出来活动筋骨,我可是看出来,那天领头的那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贵人。要我说,肯定有什么急事儿。”后面走出一位显然懂行一些的持剑江湖客,不屑地看着这两个门外汉。
前面那个人被戳了一下,顿时满面愤怒回敬道:“废话,我也看得出来,那些混吃等死的贵人哪儿有那个人那一身杀气?”
秦轲听着隆隆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村口弥漫起宏大的烟尘,微微有些失神。或许在场的所有人里,最知道这群黑骑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去。
既然黑骑离开了,意思是王玄微也已经从陵墓里出来,去追赶诸葛宛陵他们了吧?
秦轲低头想,对于诸葛宛陵,他不知道应该报以什么样的感情,尽管这个“师父的兄长”本该是他十分亲近的人才对,但他却感觉诸葛宛陵那眼眸里的平静,近乎无情。
他是那样一个不管前路多么艰险,也会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人吧?而在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任何累赘都不会被他所保留。
当然,这仅仅只是他个人的直觉。
但高长恭在山腹之中曾说:“我只希望到你真正离开荆吴的那一天,能捎上我,我倒是也想看看,能让你这样的人不顾一切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或许他也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第四十七章 将来
季叔望着那逐渐上了山路的黑色身影,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看着秦轲:“阿轲,那银子,你还回去了吗?”
“还了。UU小说”
“那就好。”季叔莫名地松了口气“你等着,牛肉面马上就好。”
“不用了季叔,我吃不下,我只想回去睡一觉,今天估计帮不了你做事了。”秦轲道。
“这孩子,怎么能吃不下呢?咱也就是斗升小民,就算被那些官老爷欺负了,咱也别放在心上。反正过去都过去了,接着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季叔劝导道,“睡觉就睡觉,你也不是外人,一天不来也没什么,正好我把那整天在外边二娃抓回来,让他好好地呆一天,好好给家里做点事情。”
听着秦轲那不容置疑的声音,秦轲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并没有被黑骑们欺负,只能是低头轻声回答:“谢谢季叔。”
“谢什么?我可是你叔,我不疼你谁疼你?”季叔宽大的手掌摸了摸秦轲的头,和蔼道,“何况,要不是你师父当初教二娃认字,二娃也不会被司田大人看重,季叔这一辈子都欠着你师父一份情哩。”
秦轲抬头眼睛微亮:“司田大人看上二娃了?”
“对呀。你说是不是祖坟冒烟,司田大人说二娃认字,虽然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士子,却也根可造之材,能帮着写些文书,计算田亩,再过些日子,二娃也就该去司田大人那边报告了。”季叔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都像是明亮的火焰,在这样一座小村子里,能出几位识文断字的人本就不多,而现在更是被官府所看重,就算连小吏都算不上,那也值得他出去好好炫耀一番了。
秦轲看着季叔那高兴的样子,抿嘴笑了:“这是好事。季叔。”
“是呀。”季叔回味过来,发现自己有些得意过头,讪讪道,“不过二娃再有出息,那也不如阿轲你呀。”
“我?”秦轲呆呆地道,“我能有什么出息?”
“怎么没有出息?二娃学的那点皮毛算什么?”季叔正色道,“谁不知道,咱们村真正有学问的还得是你呀,大家都说你师父是游学列国的士子,你是他唯一的徒弟,那也算是个小士子了。按朝廷的规矩,只要乡里举荐你,你可就有机会当上大官儿呢。”
想到这里,季叔问道,“阿轲,你不考虑考虑将来做点什么?”
“将来做什么?”秦轲望向远处的田野,“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是什么适合当官的料子,以前师父让我念书的时候我也都是各种不愿意。”
说是这么说,但他却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在他的腰带里,一枚玉璧静静地摆放着,上面似乎还荡漾着诸葛宛陵的体温。
“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来荆吴找我,我会告诉你该知道的一切。”他这么说,但秦轲却莫名地慌乱起来,如果自己真的去了荆吴,自己还能像是这样每日照顾师父门前的盆景,在田野间无忧无虑地吹风吗?
季叔不认同他的说法,摇摇头,道:“那可说不准。当官儿嘛,都是当上了就会了。你看看季叔,我才是当不了官儿的人,一辈子只能窝囊着,家里那婆娘说我没出息,嘿,我还真是没出息了。”
“季叔我累了,先回去洗洗睡了。”秦轲眼神有些复杂,换做平时,他必然会调侃几句,但现在他很累,不想再继续说这件事情。
“是该洗洗,你看看你这衣服破得……”季叔点点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拍拍他肩膀道:“你在这里再等我下。”说完,他一溜烟儿地跑进客栈里,不一会儿,他捧着一小碟牛肉出来了,另外一只手上还握着俩窝头,“看你等不了了,那就把这个带回去,等你什么时候饿了,就夹着牛肉吃,香的咧!”
秦轲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脑后,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本来觉得很累的他一时半会儿却又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十数次之后,他只能无奈地睁开眼睛,静静地等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等睡意重新涌上来,还是在等待心里的那些心事早点像是田垄之间的牛粪被早点铲着扔进粪缸里去,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又觉得无人可说。
他缓缓地从枕头下找出那枚温润的玉璧,把它高高地举起来,是一个不过三寸的圆环,青翠欲滴。中间的孔洞被编织过的红绳穿过,下面有着一排漂亮的穗儿,落到他的鼻尖,让他有些痒痒的。
这应该就是那些大人物才能有的东西了吧?在这样的小村子里,玉石是挺稀有的东西,前些年里正爷爷倒是给他看过一块,说那是他家里传了好几代的东西,说上面会有祖宗的灵魂寄宿在里面,保佑后代。
“但是没有这块绿。”秦轲翻身起来,在他房间里那一排足以令人惊叹的藏书之中找到一份典籍,指着上面的文字读了起来,“翡……翡翠是吧。”
“乖乖……就这么一小块,就能换百金?”秦轲毛手毛脚,险些把玉佩落到地上,全靠他的身手敏捷,好歹还能在玉璧落地之前伸手接住。
他此生见过的最大的钱也不过是王玄微之前扔给他的一锭银子,那是十两,却已经是他们这些农户两年甚至三年的收成,而且还得年年是丰年,如果遇上干旱或者是蝗灾,先不说没有了收成,这光一家的口粮就成问题。
而百金之数,就算放在那些县官老爷面前,也会把眼珠子都给瞪下来吧?
但秦轲却不怎么高兴,再度深刻地了解到自己跟诸葛宛陵那些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之后,他反而越发沮丧。
静静地把玉璧再度放回到枕头下面,秦轲像是只癞皮狗一般蹦上了床,尽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仿佛在攀登一座永远也没有止境的高山,树木和草丛遮蔽了他的视线,石砾割伤了他的脚踝,他很疼,但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停下。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就像是一个破烂的风向,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他感觉头顶和脚尖的骨骼都在震颤。他的力气逐渐耗干在风中,于是逐渐感觉到有一股寒冷侵袭。
他无力地扑到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却根本没法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空中传来苍鹰的清唳声,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头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是遮天蔽日的草木,而是一片纯净蔚蓝的天空,四周全是皑皑的白雪,无穷无尽,几乎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纯净的白色。
而阳光洒落在他的肩膀,宛如一双温暖的手,簇拥着他。他逐渐站起身来,发现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雪山的顶峰,眼前一片开阔。
山川宛如无数沉睡的巨人相拥亲吻,大河一直延绵到地平线的尽头,满地都是繁花锦绣。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丽的景色,那纯净冰冷的空气穿透了他的身体,给他的身体重新注入了活力,他身上的伤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愈合了,他站在山巅,想要欢快地呐喊。
然而雪山上竟然突然蔓延起了大火!
原本皑皑的白雪只是在一阵风呼啸的时间就已经消融,从雪山倾泻下去纯净的泉水也变成了滚烫的、冒着气泡的熔岩。它从商向下倾泻,很快就覆盖了眼前的一切。山川在火焰之中炙烤成黑色,河流也干涸开裂,所有的生命气息仿佛在一瞬间被扑灭了,入眼的,尽是死亡。
山川死亡了。河流死亡了。
而天空,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一般,逐渐鼓胀起来。
那是一张庞大、空洞、不辨面目的脸,云层是他的脸颊、太阳和月亮是他的眼睛,而当他张开嘴,呼出一阵席卷天地的飓风。
他说话了。
“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来。”他第二次道。
秦轲却痛苦地捂着头颅跪了下去,他似乎听见了剧烈的马蹄踩踏声,这一阵马蹄声就像是王玄微携带黑骑而来之时的沉重,每一步都宛如惊雷,但不同的是,王玄微不过是带着二十几骑,而这一阵马蹄声,却宛如千军万马!
“来。”那个声音第三次道。
于是山川崩解了,河床开裂了,星辰坠落了。
天地变成了一片黑暗的虚空,无数巨大的球体在他的眼前纷纷闪过,他们像是存在着生命一般,行走着,遵循着一种宛如天地初生就存在的规则,不断地变换着位置。
秦轲漂浮在虚空之中,他完全无法形容这种景象,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已经填满了他的胸口。
“来。”那个声音再次道。
第四十八章 棺材钉
秦轲猛然地从梦中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已经被冷汗打湿。www.uu234.cc
他剧烈地喘息,好像自己已经数百年没有过呼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胸口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他赶忙地解开衣服,看见他的胸腔里有一颗光团正在剧烈地闪动,它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感召,在他的体内撞击着,想要离开他的身体。
“什么……什么东西?”秦轲喘息着,望着那颗光团,想到神龙在最后那一刻放进他身体里的东西,但当他思考的时刻,那颗光团却像是失去了呼唤,缓缓地暗淡了。
秦轲抚摸着自己心脏的那个部位,看着那团光芒弥散于无形,迟疑了许久,缓缓地穿起衣服。
窗外夜色已经漆黑如墨,但有繁星在空中闪耀,皎洁的月光洒落在院子里的盆景上,牵牛花上的露珠闪着晶莹的光。
秦轲缓缓地走出家门,感受那夜间的凉意,有穿堂而过的风围绕在他的身边,当他激发巽风之术的时候,那些风就像是情人一般环绕着他的身体,轻吻他的脸颊。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水干了一些,却仍然久久无法从那个梦境回过神来。
他想了许久,看着那些星辰,莫名其妙地想到那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虚空,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恐惧来。他咬了咬牙,一抬脚,就想着山上跑去。
山间晚风习习,有萤火虫飘动于田野之间,从山上看下去,好像是夜空倒置在了田垄上。秦轲顺着崎岖的山路,一口气跑进林木繁茂的山顶,林中的树叶簌簌作响,有鸟雀扑棱翅膀从一棵树滑翔到另外一棵树。
秦轲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次走在这条路上,在以前他上山的目的很多,比如捡些枯枝填充灶台,采些野果尝尝鲜味、挖点山参给师父熬药……
但后来挖山参这件事情被迫停止了,不是因为师父的病好了,而是因为师父死了,所以挖山参给师父熬药这件事情就变成了上山来陪师父说说话。
他师父诸葛卧龙在生前就是个挺不怕寂寞的人,但也不讨厌热闹,眼睛平静得宛如一面镜子般的湖水,但却不会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而因为他那总是挂在嘴上的笑颜,让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他饱读诗书,却并不高高在上,站在田垄之间就可以教授村民在哪个时节下种、站在水源处又会说一些有关于如何引水做水渠灌溉,甚至还教会了众人如何利用腐朽的枯木栽种一些木耳,让村民多了一样好吃的菜肴。
村民们尊称他为先生,也愿意把让孩子们多去他家玩耍,说是这样可以多沾染一些书香气,而他也就顺势教会了孩子认识一些识文断句的本事。
而这一切,让村民们更加尊崇他。县官也因为他的名声,曾经转成来拜访,姿态之恭敬,宛如一个求学问道的好学生。
而当他病死的之后,许多人怀念起这个年轻而又温和的“先生”,都只能是面色黯然,长须短叹。
秦轲缓缓地走近了诸葛卧龙那座小小的墓,石碑仍然静默着,像是他无数次上山时候一般,宁静安详。只不过因为食山之蚁的缘故,现在墓穴有了一个大洞,仿佛一张敞开了的嘴,迎着山风,传出几声有些可怕的呼号。
“师父。”秦轲抚摸了一下墓碑,而后走进墓中,原木的棺材与一年前埋葬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多改变,只是上面多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迎着月光,泛着几分苍白。
秦轲伸手用袖子擦了擦,发现怎么也擦不完,也就没有继续,而是趴在棺材盖上,静静地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呢?”
没人回答他,山风仍然灌进墓室,那声呼号仿佛就在他耳边回旋。
良久,秦轲站起身来,凝望着棺材,紧闭嘴唇。他的双拳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起来,因为用力,他的指节微微发白,好像是做了一个什么艰难的决定,而后,他深呼吸,从携带的包袱里掏出准备好的鹰锄,对准了棺材上的铁钉,借着一个角度,用力地按下。
粗长的铁钉缓缓被这股力量拉扯出了棺材板,嘶哑的声音就仿佛秦轲心里的不安,在墓室中不断地民重复。
一直等到那根铁钉完全脱出并落地,那个声音才消失于无形。
秦轲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一件本不应该做的事情,但为了证实一件事情,他不得不去做。
随着他再度下压,另外一枚铁钉也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等到所有的铁钉都被拔出的时候,秦轲明明十分强健的身体,此刻却已经感觉精疲力竭。
他望着棺材板,迟疑地伸出手去。
真的要推开吗?如果诸葛宛陵是骗他的怎么办?如果师父还躺在里面,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到那年饥荒之中死在路边的那些死人,他们的身体里的血液早已经停止流淌,微缩的皮肤上满是黑褐色的斑,**的臭味由内而外地释放着,空洞的眼眶里钻出苍白的蛆虫。
如果说师父还躺在里面,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吧。
秦轲心里突然有些畏惧了,明明只差这临门一脚,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再把那一脚踩下去。
僵持许久,秦轲听见墓室中传来了拖长的“咕咕”声,终于是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去开那棺材板。
那声咕咕声当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发出来的,而是因为他饿了。
说起来他已经有一日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了,从叶王陵墓回来,他整整睡了一天滴水未进,而在叶王陵墓之中他也是两次调用巽风之术分别控制了罡风和天雷,虽然说念力这东西生于脑部,但根底还是来源于人的身体,在这样剧烈的消耗下,他的胃自然也早就开始了抗议。
他想了想,就坐在墓室的入口望着天边悬挂着的皎月,伸出手去包袱里,想要摸出那早上季叔给他准备的窝头和牛肉,先填饱肚子再说。
然而没有想到触手处除了摸到那圆滚滚的窝头之外,还有一条冰凉的、长条形状的东西。
他伸出手,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条宽不过大拇指,长不到半尺的小黑蛇,手上一抖之间,就把那小黑蛇甩到了地上。
它是什么时候钻进自己的包袱里的?秦轲看着那落了地却仿佛并不怎么怕人,反而在原地十分无辜看着他的小黑蛇,陷入了沉思。
少顷,他想到什么,突然急急忙忙地打开自己的包袱,却发现里面那本来就算不上多的牛肉已经少了一半,就连窝头上也多了好几个缺口。
“你!”秦轲瞪大了眼睛,恼怒道,“你竟然偷吃我的东西!”
小黑蛇在地上翘高了脑袋,似乎是在疑惑什么叫“偷吃”,晃了晃之后,他张开嘴巴,露出他没有牙齿的嘴巴,发出一声宛如老鼠吱吱的短促鸣叫。
秦轲这才注意到,这条“小黑蛇”并没有拥有像是蛇一般的尖牙,在它鲜红的嘴巴里,就连点凸起都没有。而它的身上,也并不是像蛇一般光溜溜的什么都没长,而是有着四只细小的脚。
抛开它那略微有些偏长的身躯和尾巴,它就像是一只壁虎。
秦轲瞪着眼睛,想了想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蜥蜴的远亲近邻,但想了一会儿之后又发现自己对蜥蜴这一类的东西压根没什么研究,只能是叹了口气。
“你到这里来,该不会也是想去那条‘登天之路’吧?”秦轲道。
小蜥蜴歪了脑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双眼望向一个方向。
秦轲转过头,看了一眼,那里是崩塌的洞穴,他们正是通过这个洞穴从神龙那边走出来的。
秦轲弯下腰,莫名地感觉这条小蜥蜴有些可爱:“别去啦。你这么小,去了也得被那些蛇呀蚂蚁呀吃掉。而且就你这连牙齿都没有的样子,怎么去啃神龙留下的身体?”
小蜥蜴眨巴眨巴它那圆滚滚的眼睛,吱吱地叫了一声。
“真小。”秦轲感叹了一声,莫名也不怎么讨厌这只抢他晚饭吃的小蜥蜴了,他想了想,从包袱里剩下的那一半牛肉之中,再取出薄如蝉翼的一片,轻轻扔了过去。
小蜥蜴很小,但速度却不慢,而他短小的四只脚在这种时候竟然能直接撑起地面带动他的身体窜动起来,凌空接住了那片牛肉,在嘴里咬了几下,也就一口吞了下去。
秦轲却是拿起那个被咬过的窝头,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着,又挑出一片牛肉,扔进嘴里。有句话说民以食为天,他这样的斗升小民,能吃上一口窝头夹牛肉,还有什么理由想那么多呢?
但他低头的时候,却看见那只小蜥蜴仍然在那安静地趴着,抬着头,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一寸不离他的手。
第四十九章 果然是空棺
秦轲看看它,又看看自己手上的窝头,道:“不要看我,这是我的。”
也不知道小蜥蜴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但他仍然看着秦轲手上的窝头,呆呆地不肯离去。
秦轲被看得久了,也有些受不了,尽管饥肠辘辘,但他仍然还是掰下一小块窝头,对他严肃地道:“最后一点,就这么一点。”
不知怎的,秦轲总觉得这只小蜥蜴懂他说的话。他想了想,又道:“去那边吃。”说完,他轻轻地一挥手,那小块窝头就这样划过夜空,落到了墓室的外面。
小蜥蜴似乎是愣了神,在理解秦轲的话语,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四肢着地展开了奔跑,几乎像是一瞬间,就消失了身影。
望着那小蜥蜴钻入草中消失不见,秦轲有些怅然若失,他觉得自己或许给它的窝头太少了一些,这么小的蜥蜴,想来在这山中求生同样不易,就好像他们这些连尘埃都算不上的人们。
坐下来的时候,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安心吧,那些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师父真的没有死,他那样的人,也会在某一处绽放出自己的光芒,就好像诸葛宛陵一般。而你什么都怕,怕疼怕饿怕打仗怕死人,更怕那些远远超乎自己承受的东西。
只是这么说着的时候,心里却并没有轻松快活起来,反而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一颗幽深的水潭,还没等他憋一口气,就沉了下去。
秦轲望向师父那已经拔出铁锭的棺材板,沉默着,缓缓下嘴,继续咀嚼他那粗糙的窝头。
至少还有牛肉。
没错。
还有牛肉。
但吱吱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他转过头,却发现那只本该已经离去的小蜥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月光下,他努力抬着头,望着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秦轲哭笑不得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看了看手上的窝头,无奈道,“不能再给了,你都吃了我一半的牛肉了,你说你就这么点大就这么能吃,这可不太好。”
小蜥蜴疑惑地晃了晃脑袋,大概是理解不了这句话,他张开嘴,不停地吱吱吱叫了起来。
秦轲本想不理它,快速把自己剩下的一个窝头和牛肉解决完,偏生小蜥蜴体形虽小,但叫声却在这夜空之中显得十分清亮,他有些不胜其烦,望着它,道:“你干嘛啊。盯上我了?当我冤大头啊。”
小蜥蜴不管不顾,依然叫唤着。
秦轲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他正想安心下来想想事情,结果却被一只小蜥蜴给打扰了。对于这种现状,他有些莫名其妙,却又觉得在这种时候莫名多了什么的陪伴,心里安宁了一些。
秦轲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从窝头上掰下比刚刚更大的一块,缓缓递过去:“这次是真的最后一块,吃完你就赶紧走吧。”
小蜥蜴停止了叫声,望了望秦轲手上的窝头,一下子窜了起来,只是一眨眼之间,就已经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轲大惊,以为小蜥蜴这是要冲上来咬他,整个人一屁股倒在了墓室那满是灰尘的地上,伸出手就要去把这恩将仇报的小东西揪下来摔死。
但他的手伸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小蜥蜴并没有咬他,相反的,他甚至用十分温顺的姿态,在他的脖子上趴了下来。随着它的眼睛缓缓闭上,它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秦轲呆呆地看了许久,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情况,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小蜥蜴的脚贴在他的肩膀上十分牢固,竟然没有坠落下去,而是随着他的肩膀一晃一晃。
秦轲震惊着把窝头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才缓和回来,嘴里带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道:“你这是……赖上我了?”
小蜥蜴充耳不闻,只是平静地睡觉。
秦轲无奈地仰望了一下天际星空,咕哝道:“这叫什么事儿,还被一只像壁虎的给赖上了。”
似乎是听见“壁虎”两个字,小蜥蜴有些不满地甩了甩尾巴,轻轻地拍了他的脖子一下。
“说你还不乐意了。”秦轲一瞪眼,“是你赖我又不是我赖你。”
小蜥蜴轻轻地叫了一声,但它似乎是真的困了,所以这一声音也显得无比慵懒。
但秦轲莫名地有些高兴起来,至少在现在,他可以确定这只小蜥蜴确实可以听得懂他的话,尽管……它有那么点我行我素,但仍然算是一个能说说烦心事儿的小朋友不是么?
而且不管跟它说什么,哪怕把自己心里的那些恐惧、惊慌全部倒腾出来,他也没办法跟别人说出他那些有关于他的糗事儿。
“等等。你确定你不会说话对吧?”秦轲迟疑道。
小蜥蜴早已经睡熟,就连动弹一下都懒得。
“我想也是,没听说过一只壁虎能说人话。”秦轲轻声哼哼,浑然不觉得一只蜥蜴能听懂人话也是十分惊世骇俗的事儿,“看看你那点大,估计在山上也是被吃的命,要不怎么能偷吃我的牛肉呢?”
顿了顿,秦轲感叹道:“也跟我一样,什么都做不成。”
秦轲缓缓吃完了自己的窝头和牛肉,终于重新站身来,走到了棺材的边上。
铁钉在棺材的四周静静陈列,而秦轲的手放在了棺材板上。
“但我还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棺材板缓缓被推开了,秦轲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力量不断地向前,大概把棺材板推开到一半的位置,他钻过头,嗅了嗅,确认了空气中没有尸体腐烂的臭味。
秦轲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棺材里是空的,诸葛宛陵没有骗他,原本在他心中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此刻却突然扭转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为师父确实没有死而高兴还是为自己被师父蒙骗这么多年而难过,无力地瘫软在棺材的边上,用背靠着他。
“咚咚咚”
秦轲用敲门的手势敲了敲棺材,道:“师父,你说你骗我做什么呢?”
片刻后,他又自问自答地道:“也对……不这么做,我肯定会会像是烂泥巴一样粘你身上不肯让你走。”
但他又提高声音道:“那你到底是希望我离开这里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他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
许久后,墓室里传来他带着几分坚定的声音:“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就找你问问好了。”
一支纯黑色的骑兵奔驰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马蹄声宛如战鼓齐鸣。而当这支骑兵停下,所有的马匹几乎在短短的几息时间就归于寂静,动作宛如一体。
“上将军。”身上带着伤痕的丁墨骑在领头的王玄微旁边,低声道。
王玄微却伸出右手,止住了丁墨的话语,他望着天空,有一只纯黑色的乌鸦正嘎嘎地叫着,从空中俯冲的时候,它锐利的眼睛和迅猛的态势,却有苍鹰的勇猛。
王玄微的右手平伸,抬高,那只乌鸦扑腾着翅膀止住了俯冲,只是翅膀地扇动,它就轻而易举地站立在了王玄微的手臂上。
“伯灵来信。”王玄微脸上有几分疲倦,追逐了这么多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就连他也有些吃不消了。相比较之下,他胯下的马匹因为是两马换乘,状态显得好一些。
只是这么持续下去,也必然会展现颓势。
第五十章 巨子令
墨家境内,彭城。UU小说
作为墨家对荆吴防卫的军事重镇,可以说是耗费了墨家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建设工作持续到今日,整座城市夯土墙已经高达两丈,其上的城门楼也巍峨耸立如一座静默的小山,加上四周的防御城楼和高台,垛口旁摆设有硫磺、火油、稻草,几乎是每一天都处在备战的状态。
而当初建议建立起彭城的王玄微更是力排众议,从内地迁了一万百姓和无数牲畜到此,在周围土地尚且肥沃出开荒出了无数农田,不仅仅为城中解决了一部分军粮问题,还为城池增加了无数民夫,这些民夫平日里可为军队饲养军马、运送粮草,而在战时,又可变成辅助防御的力量。
如果荆吴某日要出南北通道,大规模侵入墨家领土,首先要过的一个难关就是彭城,而这样一座近乎于铜墙铁壁的城市,自然也会让荆吴付出不小的代价。
平日里,因为地处边境,此处就要比墨家腹地显得严谨许多,无数的军士按时巡逻换班,有条不紊地行走着。
但这些天来,整个城池的气氛要比平时更加紧张一些,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情:那位墨家军界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孙伯灵,此刻就在城中。
有两名军士循着巡逻的路线,缓缓地走下城楼,交头接耳。
矮一些的军士道:“诶,你说军师真的是天生残疾吗?”
“那还有假?当初巨子阅兵的时候,我大老远侥幸看见过一眼,所有人都在高台上站着,唯有军师,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动也不曾动过。如果军师是个双腿健全的人,巨子不得问他一个不敬之罪?”高个轻蔑地看了矮个一眼,心中却为自己的推测能力感到无比自豪。
“哦……这样啊。”矮个军士脸上露出几分崇敬的神色,“天生残疾却仍然能成我们墨家的二十多万军队的军师,真是了不起。”
“那可不?我听说孙军师跟上将军师出同门,你想想,王将军的师父可是当年墨家军政第一人!”说着,高个军士狠狠地比了个大拇指,“是这个!而能被他看上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听说他虽然残疾,但四岁就已经能书写千字文章,八岁已经能背诵数十家的经典,等到十二岁入了王将军师父的门下,不过是六年,就已经用兵如神。虽然他虽然此生不可能修习武道,却跟上将军一样,在道术上有不小的成就。”高个军士砸吧砸吧嘴,“这得是什么天赋?”
“什么成就?”
“不知道……从来也没人见过他出手。”
正当这时候,他们感觉到背后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摁住了他们的肩膀,他们陡然一惊,连忙转过头,太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俩。
“说!就知道说!”太守压低声音喝道,“在巡逻的时候还不知收敛,小心烂了舌头!”
两人顿时噤声,墨家军法严明,尽管这谈不上什么非常严重的错误,但挨上十几二十鞭子却是少不了的,想到这里,他们的表情不由得有些难看。
但太守今天心显然并不在他们身上,他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继续巡逻,两人一看,如蒙大赦,顿时一言不发,加快了一些脚步,按照既定的路线一路小跑起来,只不过背影看起来并不怎么威武,反倒像是两个偷了东西的小贼一般滑稽。
太守也无心去管这两个人的军容,抬起了头,望着那城墙上的城楼,眼神闪过几分忧虑。
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墨家巨子会突然派人过来,还带上了巨子令?要知道。墨家用以传令的令牌有好几种,分别分为天地玄黄,以事情的紧急程度分别匹配不同的级别,而当这些级别下到下面,自然就会选定令牌,按时发出,传达巨子的意思。
而巨子令,却是完全独立于这四种令牌之外,这种令牌只是巨子拥有,而当巨子使用这种令牌的时候,会自行指定传令兵,或是用文书,或是用口述,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传达他的意思。
若非不是国内出现了什么大事,巨子是不会轻易地使用的。
城楼之中,有一个声音清朗如晨起的铜钟:“孙军师听巨子三问!”
“巨子第一问,王玄微上将军和孙军师此次为何未曾上报就领一千黑骑而去?”
孙伯灵不假思索道:“事急从权,何况墨家之内不乏荆吴的耳目,我和上将军为了避免消息泄露,所以先行带黑骑离开国都,等此事一了,定会上书向巨子请罪。”
传令兵点了点头,显然巨子有跟他说过什么:“好。那请孙军师听巨子第二问!既然事急从权,那么此刻,为何又按兵不动,踞城自守?须知那荆吴丞相诸葛宛陵乃奸诈狡猾之徒,若是失却先机,又当如何?”
听到这句话,孙伯灵皱了皱眉,第一问,墨家巨子是在责问他和王玄微越权挪用黑骑,只是这第二问,却看似是在问战术,却好像带着几分同样有一股逼问的味道?
他低头沉思,缓缓解释道:“彭城距离南北通道不过百里,不管是什么人要去南北通道入荆吴,我彭城都可以做出应变。但若是主动出击,反而容易分散兵力,无法集中实力。”
“好。”传令兵再次点了点头,但这一次,眼中却闪过几分锐利光芒,“巨子第三问,你和上将军,莫不是与荆吴有所联系?”
话音落下,孙伯灵年轻的脸庞上,额头一个川字已经宛如刀刻,如果说第二问的时候他还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的话,到这第三问,孙伯灵终于明白那暗藏的锋芒到底在于何处。
巨子竟然在怀疑他和王玄微?这又是从何说起?只从那一千黑骑?虽然说黑骑确实是国家基石,可他们两个人若是真的要反叛,别说一千,就是把所有的黑骑都带走只怕也不是难事,哪里会这般小家子气?
孙伯灵抬起头,凝视着手持巨子令牌的传令兵,眼神深刻,宛如要穿透这个人,找到几分蛛丝马迹。
但说到底传令兵也不过是个传达者,要从他身上挖掘出背后的内幕,实在有些困难。少顷,他轻声回答:“上将军与我,对墨家忠贞不二,也请巨子不要听信小人谗言,短则七天,长则半月,我和上将军就该回朝,到时候会亲自向巨子解释。”
传令兵看着孙伯灵,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柔和的笑容:“孙军师,巨子也相信您和上将军大人的忠心,他只是有些担心,两位将军被那诸葛宛陵算计,故此派我过来问问情况。”
说道这里,传令兵低声夸赞道:“说到底,墨家谁不知道军师和上将军为国家立下的汗马功劳?巨子还经常说,说墨家幸亏有两位在,才能在这乱世之中赢得一席偏安之地,否则他早就当不得这个巨子,而是成了别人的阶下囚了!他乃至整个墨家,都该记住这份恩情啊。”
“巨子言重了。”孙伯灵低下头去,轻巧地避开了言语中的陷阱,他轻声道,“我和上将军不过是指责所在,哪里有什么恩情?”
第五十一章 追
“至少证明,军师您和上将军都十分被巨子看重呀。www.uu234.cc这一次的问题,显然也只是那些老臣的担忧,巨子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实际上,巨子还是只信任你们的。”传令兵笑呵呵地道。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传令兵突然正色道,“我出来的时候,巨子专门嘱咐了我,说孙军师虽然年纪轻,但毕竟天生身体就不好,此去彭城千里之遥,一路上颠簸不断,而彭城又是个贫瘠之地,缺医少药,更没有适合的床榻以供军师安寝……”
“没事的。”孙伯灵打断他,莫名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军旅之人,早已经习惯了,虽然说我双腿残疾,但这身体倒还谈不上多差,只不过多了一些不方便,却也没什么大碍。”
传令兵点点头,崇敬地看着孙伯灵道:“军师果然是国家肱骨之臣,巨子没有说错。”
带着几分高兴,他继续说道,“不过巨子也再三嘱咐,不可以让军师劳累至此。所以巨子请军师还是先回稷城休养,而且巨子还为军师多准备了一千黑骑,加上军师带出去的黑骑,一共两千,这样就不必担心分兵锐减实力的问题了,自然也就可以主动出击,抓住逃窜的诸葛宛陵。此间的事情自有太守可以做主,军师大可以放心……军师?军师?”
传令兵突然发现孙伯灵似乎是走神了,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孙军师,不知道这巨子令的内容,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孙伯灵坐在轮椅上,双腿残疾的他自然不可能像是正常人一般起身结果那漆黑如墨的令牌,只是现在,即便他的双腿并未残疾,可以真的起身接过那块令牌,他也不愿意这么做。
“令使,我想请问一下,这道命令,是真的出自巨子之口,还是有人代巨子宣令?”孙伯灵年轻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巨子曾授予我和上将军临机应变之权,本不该……”
“大胆!”传令兵骤然喝了一声,刚刚谄媚的样子竟然在一瞬间一扫而光,变脸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军师,这可是巨子令,见令如见巨子亲至,难道我还敢骗你不成?”
“贵使不用如此说。我自然是信的。”孙伯灵望着那枚漆黑的令牌,思索道,“不知道贵使能否回去告诉巨子,我暂且离不开彭城,此处仍然需要我坐镇,若我离开,则上将军的布局就会出现一个大大的口子,到时候我难辞其咎。”
传令兵看着孙伯灵,叹气道:“军师何必这么勉强自己?这一时之得失,总不如身子骨重要,只要您还在,将来总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将来总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是说现在就暂时不必建功了。
孙伯灵何等聪明的人,自然听出了话语中隐藏的意思,他本应该愤怒,王玄微信任他,把他的后手完完全全托付给了他,但他现在却做不到了。
孙伯灵一声叹息道:“贵使一路辛劳,估计还没用过饭食,这令我接下了,你先休息休息吧。”
听见孙伯灵答应下来,传令兵顿时眉开眼笑,缓步上前,双手持着巨子令,做足了恭敬姿态,缓缓地把他放到了孙伯灵伸出来的双手上。
“咳咳……吃东西就不必了,我不过就是给巨子跑腿的一介无名小卒,劳烦军师招待,太过意不去。我只需要补充点干粮和水就足以。巨子曾说,让我随您一起回城,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等你吧。”
孙伯灵望向窗外,想到那大概在奔袭之中的王玄微,皱着眉头,缓缓道:“请贵使容我写一封信,这总可以吧?”
传令兵点点头,道:“请吧。”
乌鸦上的信件被取了下来,王玄微伸出手,手心里是一些丁墨递过来的撕扯好了的肉干,递到乌鸦的面前,乌鸦显然十分高兴,嘎嘎地叫了几声,低下头三两下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而王玄微看着那不过几句话的信件,面色阴沉得仿佛乌云笼罩,令人怀疑下一秒会不会是大雨倾盆。
王玄微伸手,轻挥手臂,乌鸦懂了他的意思,顿时扑棱着翅膀飞舞起来,不过一会儿就上天远去。
“咳咳咳……”王玄微突然咳嗽起来。
“上将军,怎么了?”丁墨知道,王玄微的身体在陵墓之中击杀叶王收了点伤,此刻又不肯休息坚持带伤追踪诸葛宛陵,有些担心道,“信里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王玄微阴沉道。
丁墨接过那白白的帛书,轻轻把卷曲的边角拉平,只是看了几眼,面色大变。忍不住骂道:“这叫什么混账事儿?就这么莫名地让军师回稷城?”
王玄微眼神之中有怒有悲,十分复杂:“巨子令一出,伯灵不可能再继续呆在彭城,如此一来,南北通道的门户形同虚设,已经挡不住诸葛宛陵了。”
丁墨心中怨愤,嘴上自然也就没怎么顾及:“也不知道巨子是怎么想的,这不是添乱么?”
王玄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丁墨顿时自觉失言,顿时有些羞愧,想了想,道:“那么主动出击呢?现在彭城撇开那些步卒不算,有两千黑骑,也该能截住所有流窜进我墨家境内的青州鬼骑了吧。诸葛宛陵玩一手疑兵,可终究人数不多。”
“人数不多?哼。”王玄微道,“五十骑青州鬼骑,分成三人一组,能分多少组?”
“大约十六组。”丁墨回答道。
“十六组,加上诸葛宛陵、高长恭还有那个叫阿布的小毛孩,三人,可以算是十七组。这些人分散在各处,用不同的路线不同的方向靠近南北通道,两千黑骑只能是分兵去堵截。可两千黑骑一旦分兵,一组也不过是一百来人罢了。”
“这……还不够?”丁墨愣神道。
“当然不够。”王玄微骑在马上,目光如炬,“我们要追的是谁?诸葛宛陵本人没什么武力,但不要忘记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位荆吴战神。一百多黑骑,就算真的让他们找到了他,可又怎么能拦得住他?如若他不介意浪费一些时间,或许还能靠这一百多人的性命拖他一些时间,可如果他直接要带诸葛宛陵走,百名黑骑只是徒劳。”
王玄微低声道:“如果说是伯灵亲自指挥,倒也未必就是输局,或许可以安排路线,在一方遭遇之后,就引动另外几队黑骑聚拢,就算拦不住,也能拖不少时间。可巨子直接召回伯灵,这无异于釜底抽薪……”
“巨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丁墨脸色难看道。
“诸葛宛陵这一步棋,落得真是好位置。”王玄微沉重道,“大概是他抄了我们的后路。我们出来,本就是临机应变,予人口实。朝中那些老臣本就不希望我和伯灵带兵,他们知道,不管他们争得多激烈,手上无兵,说话总是硬气不起来的。”
说到这,王玄微言语之中也带上了几分怒气,寒声道:“一纵一横是为路,一阴一阳谓之道。那些老匹夫们满脑子都是学术,心心念念都是输赢,早已经把墨家千秋社稷抛之脑后。什么王道、霸道,治国用兵,哪里能拘泥于形式?若我墨家能如当年般王霸兼用,这天下……早该归于一统。”
说到这里,王玄微的情绪有些低落,再度咳嗽了几声:“但这些人本就与我为敌,我也不必在乎他们的嫉恨。我唯一痛心的是,巨子竟然不肯信我,竟然被那三言两语就就挑唆,他召伯灵回稷城,断我后路……断我后路……”
王玄微猛然抬头,马鞭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剧烈地疼痛让他身下的黑色战马嘶鸣起来,猛然窜出,宛如荒原上的一道黑色闪电。
王玄微眼睛锐利,他没有看身旁已经追上来的丁墨和背后的黑骑:“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如果能追上他……”
疾风吹动他的发丝,胯下的战马剧烈地喘息。
第五十二章 告别稻香村
尽管下定了决心要去一趟荆吴,但秦轲终究还是因为各种琐事耽误了不少时间,而等到他终于觉得自己该安排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完毕,甚至就连家里的牵牛花都有人帮忙照顾之后,他总算能收拾起兵不怎么臃肿的行囊。www.uu234.cc
一身干净衣衫、几根沾了墨汁晾干的毛笔、一卷怕路上无聊带上的《吴国通鉴》,加上一包干粮和一只鹿皮水袋,这就是他打算在路上用的东西。
毕竟,从稻香村到荆吴,此去就算是纵马狂奔也需要七日,而稻香村虽然因为这些年墨家马政的实施而在村里有几座马棚,可里面豢养的都是官马,每一头都得被详细记录,他还不想私下使用导致上墨家的通缉,自然只能依靠步行。
行李自然是轻一些,才方便他能走得更快一些。
不过,出门的时候,秦轲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陪伴他度过许多年的草庐,感叹了一声:“跟书上写的大侠不一样啊,太寒酸了吧。”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腰间已经灌满清水的鹿皮袋,背上报复,缓缓地向着村口走去。而在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声之中,村口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一片人摩肩擦踵地站着。
这些都是村里的村民们,大部分都是他的叔叔伯伯婶婶小姨,有几位,则是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秦轲熟悉他们,就就连闭上眼睛,也能从他们说话的声音中分辨出哪个跟他一起捅过蜂窝,哪个跟他一起小溪里摸过螃蟹。
“各位……你们这是做什么呢……”秦轲望着这黑压压的一片,有些呆滞,“难不成今天里正要来宣布什么事儿?”
这时候,季叔从人群之中艰难地挤出来,望着秦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阿轲,这都是大家伙儿一点心意,虽然你说不要让我们送,不过你也算是在我们稻香村长大的孩子,怎么的我们都是你的长辈。自家的孩子要出去游学,让我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不来看一眼,实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季叔向来跟秦轲关系就亲密,当然这其中一个原因得归功于他那“从来不让省心的大儿子二娃”,加上他妻子后来再也没怀上,所以他一直把秦轲当自己第二个儿子看待。而望着秦轲这一身朴素的行装,想到这孩子从今天起竟然真的要离开这里独自一人出去游走天下,眼眶微红,竟然险些掉下泪来。
秦轲心里也莫名地有些难过,低声道:“季叔,别难过,我只是出去一趟,也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呀?”
“不哭,不哭不哭。”季叔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眼睛红得像是只老兔子,但却勉强地笑着道,“沙子进了眼睛。”
“其实应该为你高兴。”季叔继续道,“你如今虽然还未到弱冠之年,但毕竟也算是个小大人了,出去游学也好,等将来回来,说不定就当上我们县的大官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脸上也有光哩。”
随着他一伸手,秦轲感觉到手上一热,他疑惑地结果季叔递过来的包袱道,好奇地问道:“什么呀?”
“你庆婶亲手给你烙的饼子,用的白面和粟,你路上吃。”季叔脸上洋溢着笑容,秦轲却用力地点了点头,要知道白面这东西,村里可不多,而这一包袱的饼子,也能让他吃上好几天了,足见季叔和庆婶对他的好。
似乎是察觉到秦轲的想法,季叔咧嘴笑了笑:“没事儿,季叔这些天也挣了不少,这顿白面,季叔还请得起。你出去游学不比在村里,得吃点好的,好好保重身体。对了……”季叔突然一拍脑袋,对着后方人群大喊道,“阿庆……阿庆……”
人群中,季叔的发妻冒出头来,没好气地回答:“喊什么喊,不嫌丢人呐!”
季叔顿时不说话了。
看着季叔那一副受气包的样子,秦轲抿嘴笑了,轻声道:“庆婶,你可别总数落季叔了,他现在也算是个掌柜的,得顾及面子。”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也就开了间破客栈,天天人来人往臭得跟茅房似得……”话虽这么说,然而庆婶的脸上却露出了几分得意,而后他手一递,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就到了秦轲的手里。
“拿着,算我们村里人的一点心意。”
秦轲听着那宛如石头碰撞摩擦的声音,猜出里面是不少碎银,按照这重量估计,至少也得有个**两,顿时有些慌乱:“这是做什么?我哪儿能要村里人的钱?”伸手就要往回递,不过庆婶不愧是号称“稻香村第一悍妇”的人,仅仅只是一瞪眼,秦轲就畏畏缩缩地把手伸了回去。
庆婶道:“有道是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日难,这一路上少不了用钱的地方,多点盘缠总是好的。”
秦轲感受着怀里烙饼的热度和银子的重量,心里暖洋洋的,眼眶也有些红起来了,他微微低头,眨了眨眼睛,尽量把心里那股酸涩憋回去,抬头道:“那行……”他对着众人道,“各位叔叔伯伯,你们回去吧,我走啦!”
众人顿时回应了一声,只不过声音并不整齐,反而像是一支胡乱奏响的笛子一般屋里哇啦。但秦轲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却只感觉感动与不舍。
“阿轲兄长,你是要去周游列国然后回来当大官儿吗?”这时候,在长辈们话语之中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的二娃总算插上了嘴,他兴奋地问道。
他稚气未脱,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尽管上面还算干净,但下面却已经粘着不少淤泥,再加上手上那个编好的草蚱蜢,足以证明他那跳脱的性格。
秦轲温和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二娃,摇摇头道:“我只是出去办事儿,当不当大官的……”不过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好让二娃心里失望,只能是眨眨眼续道,“等我回来要是当了大官,到时候让你给我做文书怎样。”
“那感情好!”二娃拍着胸脯道,“正好我在司田大人手下做事情,等我多学点东西,将来就能帮你了。爹说你将来肯定是做大事情的人,我也那么觉得,嘿,这村里,也就你看那些书却不会想睡觉!”
秦轲心道其实我偷偷睡觉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不过还是拍了拍二娃的肩膀,笑道:“你给司田大人做事,以后可不能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放心吧。”
秦轲点点头,缓缓地走了几步,双手按照师父教他的姿势,双手交叠,缓缓作揖。
“我走啦!”他第二次道,但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话太过简短,他继续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了这句看似简单实则坚定的话,秦轲终于迈开脚步,缓缓地向着山外走去。
他不知道。
当他重新踏上这个村子的时候,一切早已经变化。而他回忆着从前,只觉恍如隔世。那时候的他,早已经不再是村子里的一个懵懂的少年,只是每当他回忆起往事,这里,都是他一生之中过得最平安喜乐的地方。
但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不能回头。
第五十三章 有人于桌前等待
大风吹动云层的时候,似乎整个天空都在向一个方向飞速地奔跑,而下方的马匹在地面上像是一个小小的点,十分渺小。www.uu234.cc
“咳咳……”奔马之上,面色有些苍白的王玄微咳嗽了一声,这一路的追踪,他们穿过了那一片荒芜的平原,逐渐进入到这山川起伏的草场。而在这样的路上,他的内伤再度发作,劳累更是让他染上了风寒,每一声咳嗽,都让让他身旁同样纵马奔驰的丁墨心中一紧。
“上将军,再往前就是南北通道了,那里一直被荆吴所把持,内有五千精锐,如若……”
“这些事情我比你清楚。”王玄微打断他,眼中有一道寒芒,“我是病了,但还没有到糊涂的程度。”
说完,他用力一拉缰绳,一声低喝“候!”,黑骑得到了信号,纷纷握紧缰绳勒住马匹的去势,随着几声马嘶声,整支骑军逐渐缓慢下来,缓缓向前。
所有的马匹都在喘着粗气,这一路的压榨,早已经把这些黑骑的优良马种潜力发挥到了极限,但也因此,丁墨也知道,这些马匹就算是能活着回到黑骑的马场,也会因为这样剧烈的奔袭而掉膘,没有一两年时间很难恢复回来。
而到那时候,马匹最好的年纪也就过去了,即使恢复,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想想他们循着诸葛宛陵等人的踪迹,一路不顾马匹的耐力追击到此,却甚至没能真切地看见诸葛宛陵等人的马臀,这实在让人有些沮丧。
他们这支骑军已经是双马换乘,中途少有停留,仍然无法追上诸葛宛陵,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这样的速度?
不过丁墨除了担心马匹之外,他更担心的是王玄微的身体状况,这一路行来,王玄微除了在晚间疗伤之外,其他时候都在马上奔袭,现在又染上了风寒,谁也不知道他能抗多久。
而现在,王玄微勒住战马,总算是让他送了一口气。
“将军,我们不追了吗?”丁墨小心地试探道。
王玄微望向远方,眼睛微眯仿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不必了,有人已经在等我们了。”
“有人等?”丁墨愣了愣,还没等他来得及思考,却发现映入眼帘的,是远方一个孤孤单单的身影。
那个身影太过瘦削,甚至让他都有些忽略,而当他策马缓缓向前的时候,那个声音也缓缓地变大起来。
在不断持续的风中,那个人青色的衣衫随风飘动,他的身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上面放着青铜的酒器与两个小鼎,一只鼎里是面饼,而另外一只鼎里则是奶白色的汤。
丁墨皱了皱眉,仔细一看,握刀的手紧了紧,诸葛宛陵!
他下意识地瞪大眼睛扫向周围,诸葛宛陵既然在这里,那岂不是说高长恭等人也在附近?
但他寻找了许久,竟然没能找到任何人迹,诸葛宛陵好像是完全纯粹的一个人,甚至就连他的那个叫阿布的随从也没有在他的身边。
王玄微骑着马缓缓地靠近了诸葛宛陵,等到距离诸葛宛陵不过二十步的时候,他下马,顺手把缰绳交给了身旁的一名黑骑,而后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诸葛先生。”
诸葛宛陵笑了笑,长时间奔波的他脸上同样有着几分疲倦之色,但眼神仍然平静如古井,他指了指小桌对面的那张毯子,道:“王先生,请。”
王玄微缓缓地跪坐下来,诸葛宛陵点了点头,拱手与王玄微相互一礼:“王先生多日辛劳,想必也未能好好地吃上一顿饭食,今日头在此处设下几杯薄酒,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总要比干硬的干粮好得多。”
王玄微看了一眼桌上的面饼,又看了看那奶白色的羊汤,青铜酒器里的酒水是他熟悉的味道,这种酒是墨家的佳酿,相比较荆吴那轻薄寡淡的酒水,墨家的佳酿辛辣如刀,后劲雄浑,更符合他的口味。
王玄微没有去动筷,而是轻声道:“诸葛先生好兴致,想来高长恭已经带着那片嗜血逆鳞过了南北通道,大事已了,恨不得引吭高歌吧?”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神色之中并无得意:“不过是侥幸快了王先生一步,并没有什么可得意的。”
“哼。”站在王玄微身旁的丁墨却却有些按捺不住怒火,冷哼道,“暗箭伤人,小人行径,你自然得意不起来。”
“放肆。”王玄微偏头看了丁墨一眼,缓缓道,“诸葛先生也是你可以评论的?”
丁墨说完,也明白了自己有些失言,拱手道:“丁墨知错了。”
王玄微移开目光,尽管他和诸葛宛陵两人互为敌手,但他却在这种言语之上仍然维护了诸葛宛陵。而诸葛宛陵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而刚刚训斥丁墨出言不逊的王玄微,此刻笑得却很寒冷:“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不怕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诸葛卧龙面色平静,伸手于鼎中取出一饼,又用筷子从羊汤之中夹出一片鲜嫩的羊肉,轻轻咀嚼,似乎是在证明食物之中并没有毒:“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王玄微仍然没有动筷,眼神如一把钢刀,在诸葛宛陵的脸上来回地切割:“好处自然多了,杀了你,荆吴就等于是失去了统帅,原本那些松散的江湖势力还有可能继续听命与荆吴吗?而荆吴的朝堂之上,那些本来源于江湖的势力和那世家大族本就水火不容,当你在的时候,荆吴尚且还能维持平衡,而当你死去,整个朝堂因你一人之死也会倾覆,借着这个机会,墨家南下,一举平定荆吴,你说这算不算好处?”
诸葛卧龙笑道:“原来这就是好处?那么我再跟你说说其他好处吧,荆吴一旦倾覆,天下局势动荡,唐国与沧海两家首先就不可能放过荆吴的富庶之地,但以他们一家之实力,必然无法对抗墨家,便会联合起来共同讨伐墨家,而荆吴的残余势力,必然会因为你杀了我响应两家一起讨伐墨家,到那时候,墨家是否有能力面对三面受敌的境地?”
王玄微沉默不语。
他知道,唐国和沧海无数年与墨家交恶,相互联合几无可能。而相比较这两家,荆吴跟墨家并没有太大冲突。并且借着南北通道,荆吴和墨家之间也成为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同盟,这也是唐国和沧海这些年一直头疼的原因。
“为泄私愤,而置墨家千秋大业于不顾,王先生,你是这样的人么?”诸葛宛陵微笑道。
良久,王玄微抬头盯着诸葛宛陵,缓声道:“诸葛先生留下来,只是为了嘲讽我的么?”
诸葛宛陵摇了摇头,伸手再度夹了一片羊肉细细咀嚼,等到吞咽之后,这才温和道:“我留下来,是想告诉王先生一件事情。”
王玄微脑中闪过无数的想法,手上缓缓地握住青铜酒杯。诸葛宛陵吃过了面饼,尝过了羊汤,却唯独没有喝面前的酒水。
但王玄微却面色平静,缓缓地饮下一口,道:“什么事情?”
“王先生没有得到嗜血逆鳞,是不是想着好在手上还有一片神龙逆鳞,回去墨家,总还是可以交差?”
听见诸葛宛陵提到这件事情,王玄微的面色不由得一沉:“我能不能交差,这关你何事?”
“我只是想提醒王夫子一声,最好早些检查那鳞片,如果你把这片鳞片交给墨子,只怕以后墨子都要怀疑你的做事能力了。”
“什么意思……”王玄微皱眉,转过头对丁墨道,“鳞片。”
丁墨低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缓缓地取出一块碎布来。神龙的鳞片内包含了他一生的强大力量,更包含了漫长一生之中的记忆碎片,换做人直接用**去触碰,那些记忆碎片会疯狂地灌入人的体内,如果实力差一些,甚至有可能会直接被摧毁脑域而变成无知无觉的傻子。
自然,他必须要用碎步包裹,才能阻隔那古老而又包含威严的力量。
第五十四章 羊汤、龙鳞、天下
尽管丁墨并没有第一时间见证神龙的死亡,却也在之后见到了神龙那化为玉石的庞大身躯,那场群蛇争斗更是让他记忆犹新。UU小说怀着几分崇敬的心情,他缓缓地掀开碎布,准备让神龙逆鳞的神圣与威严再度呈现出来。
但当他刚刚掀开一角,面色却是一变:“怎么回事?”
他皱着眉头,右手快速地把覆盖在上面的布料全部掀开,王玄微也是瞳孔微缩,伸手就接过丁墨手中的布料,不知道为何,此刻这片神龙逆鳞上那种难以名状的威严力量,竟全都消失不见了,原本那暗金色的光泽也尽数敛去,整个鳞片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件物什。
正午的日光之下,逆鳞反射着惨白的日光,看起来不过是一片稍有光泽度的漂亮铁片。
“这……”王玄微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心中震惊的他思索片刻,在丁墨尚且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就伸出手,用肉掌握住了那片神龙逆鳞。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些庞大到让人无法承受的记忆,还有那股中正平和却带着无穷威严的力量,为何此刻会消失不见?
他能感受到一丝温热,但那是因为一直存于丁墨胸前的内袋中,一路受着丁墨气血翻涌的热量而留下的,可这是神龙逆鳞,按理说,无论丁墨的胸口如何炽热,就算岩浆滚滚流淌在上面,也不该出现任何变化。
传说中,它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小世界,外界的冷热与他毫无关系。
显然,鳞片上的力量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竟然在他奔袭的这七天之中完全消失了。
逆鳞珍贵之处,就在于它上面蕴含了神龙强大的力量,但当失去了这些力量,逆鳞甚至是神龙身上最脆弱的部分,所以神龙一生都将其视作最重要的部分,一旦被触碰,就会震怒。
现在,这片逆鳞即使在外表上完好无损,可就算如此,又能有什么用呢?
诸葛宛陵继续细细地咀嚼着,轻声道:“这本就不是神龙死亡之时褪下的逆鳞,其中并不蕴含神龙一生的力量。而且,这逆鳞镇压叶王尸身百年,其中力量早已经衰退,而在神龙死去之后,这片逆鳞自然也就失去了它的力量。”
王玄微盯着这片逆鳞,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诸葛宛陵道:“王先生,你输给我,想来巨子尚且能够原谅,但如果你把这片鳞片交给巨子,只怕他更会怀疑你是否还有坐在上将军位置上的能力。墨家朝堂上那些老臣无数双眼睛盯着王先生,就是等着王先生犯错,到了那时候,他们必然对你会群起而攻之。王先生如若因此而遭贬斥,可不是我乐见的事情。”
王玄微缓缓转头,他现在是站着的,居高临下,冷冷地凝视着诸葛宛陵:“诸葛先生身为荆吴丞相,竟然会计较我一个墨家上将军的荣辱?”
诸葛宛陵笑了笑,道:“如果我说是因为敬仰先生而这么做,想来先生必然不会相信。”
“你我皆不是什么圣人,如果有可以,我真的会在这里杀死你,而你如果有必要,也会置我于死地。”王玄微冷漠道,“这你我都清楚。”
诸葛宛陵点了点头,缓缓回答:“这些年,唐国朝堂上虽然坐着李求凰那样的平庸之君,但雄厚的底子仍在,不可小觑。而沧海这些年经过曹孟的经营,麾下甲士十数万,加上三万虎豹骑,一旦出动,必然声势如雷霆。而相比较起来,墨家虽然号称百家争鸣,可实际情况,王夫子要比我更清楚。”
“如今天下四分,我荆吴不求一统天下,却也希望在这场浩劫之中独善其身,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只是孤军奋战。”诸葛宛陵神秘地笑了笑,道,“荆吴需要墨家这个朋友,墨家也需要荆吴这个或能牵制唐国或能支援墨家的盟国。”
王玄微听着诸葛宛陵对当前局势的分析,侧过头去的他眼睛里露出几分欣慰。他和诸葛宛陵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如果他们不是相互为敌,说不定会是某间小酒馆内能坐下来痛饮一番的指引,但现在……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诸葛先生。”王玄微冷冷道,“墨家虽然一直看不起出身于江湖的荆吴,但荆吴却从来不是墨家的敌人。就算不是我,墨家也会联合荆吴抵抗唐国和沧海。但诸葛先生却在把这件事情往我身上扯,是什么意思?”
诸葛宛陵平静地点头,道:“联盟与否,确实与王先生无关。但我荆吴要的是一个强而有力的盟国,而非一个因为党争而腐朽的墨家。而墨家的强大,需要您和孙伯灵这样出身于纵横家的大智大勇之人。”
王玄微听着诸葛宛陵的赞誉,心中却莫名地生出几分悲哀来。墨家内部的斗争,本就是他一直不愿意提到的一部分。
但这些年墨家内部争斗日盛,他似乎已经越来越难以回避这个问题,更不要说这一次若非墨家内部的斗争甚至影响到了,诸葛宛陵绝对不会有这样安然坐在这里的机会。
他心中孤愤,看着自己手上已然沦为铁片的逆鳞,一股气涌上心头,他的手一摆。
“咻”一声响。
丁墨眼前一花,感觉有一道劲风划过,猛然转头去看,于他身后的那块半人高的巨石之上,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纹,那已经失去光泽的神龙逆鳞正深深地卡在里面,只露出一点点黑色的芒尖。
“回城。”王玄微冷冷地转过头,甚至不去看诸葛宛陵一眼。
随着王玄微狠狠地扯动马缰,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调转马头,而后,他扬鞭一声厉喝,胯下战马似是立即接收到了他的命令,撒开了四蹄,一路飞奔而去。
五十骑黑骑紧随其后,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
诸葛宛陵远远地看着那黑色骑军掀起的灰尘消散,却仍然平静地下筷,吃着食物,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道过了多久,南北通道的关卡城门豁然洞开,远远地从门内出了一骑,飞速地向他靠近。
那匹马显然是少有的神骏,速度奇快,如地上的一条狂龙,没用多久,就到了诸葛宛陵的面前。
高长恭勒住马匹,而这头由野马驯化而来的马此刻仍然有些桀骜不驯,不安分地挣扎了几下。只不过高长恭坐在它的身上,却稳如泰山,没有丝毫动弹。
“别闹,到时候给你多吃点豆子。”高长恭缓缓地安抚了马匹,而后纵身而下,走到诸葛宛陵身旁,笑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诸葛宛陵笑了笑,伸出手从怀中拿出一只绣着兰草的锦囊。
嗜血逆鳞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里面,但他和高长恭此刻都很清楚,若非隔了一层厚厚的绢绸,那鳞片里的杀意绝对能在顷刻之间抽干人的鲜血,夺去人的魂魄。
“神龙逆鳞当年之所以会脱落,恐怕正是因为这一片逆天而生的嗜血逆鳞,如今两片逆鳞重聚,先前脱落的那一片,对嗜血逆鳞有着天然的畏惧感,在它面前自然会收敛所有的锋芒……”
诸葛宛陵抚摸着锦囊上精细绣工的兰草,好像喃喃自语一般。
“所以……你还算准了王玄微一直以来脾气不怎么好?”高长恭啧啧道,“换成是我,这好歹也是一片龙之逆鳞,就算带回家供着每天三炷香也是很值得炫耀的事儿啊,纵观天下,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幸运收藏一片神龙褪下的逆鳞?”
诸葛宛陵笑了笑:“王玄微是个重视江山社稷远远超过重视钱货财物的人,逆鳞既然失去了力量,就只不过是一样把玩的物事,于国于民并无利益可图,自然舍弃就舍弃了。”
“你继续这么说,弄得我都要开始崇敬王玄微那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了。”高长恭摆摆手,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那正镶嵌着神龙逆鳞的大石,笑了笑,缓缓伸手。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残影缓缓消散,石头上出现了十余个四散而开的崩裂细纹。而高长恭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握住了那片神龙逆鳞,正在向外拉扯着。
随后,几道更大的裂痕在巨石上如同雷电劈下一般急速蔓延着,又与那些崩裂出来的小口相互联结,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过后,整块大石已经碎成了无数的破片,崩裂在了高长恭的面前。
高长恭转过头,手上已经把那片鳞片用扯下的碎布包裹起来,看到诸葛宛陵望着被石块弄脏的羊汤发呆,笑着道:“回去我请你吃更好的。”
他又看了看手上的布包,忽然敛起了笑容,暗暗嘀咕了一句。
“若他发现自己千里奔袭,却是亲手把龙鳞送到了你的手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第五十五章 立于城下
马蹄声在苍茫一片的大地上隆隆响起,黑色骑兵尽管只有五十骑而且疲惫不堪,却仍然斗志昂扬,只是手上的马刀迟迟未能出鞘,所有黑骑的心里都憋住一股气不吐不快。www.uu234.cc
王玄微一马当先,面色阴沉,沉重的云层压住了他的视线,而他心中反复地重复着刚刚与诸葛宛陵见面的画面,心里那股不详的感觉越发浓郁起来。
似乎这件事情从一开始,他就被诸葛宛陵牵着鼻子走。从散布出稻香村宝物现世的消息,再到他查到消息的源头来自于荆吴,在到后来陵墓之中的一切……
“诸葛宛陵……竟然是想要借我的力量帮他突破石阵?”王玄微皱眉喃喃道,“如果真是这样……那……”
“不对……”不知道是在马上颠簸了多久,王玄微的沉思终于有了尽头,他猛然抬头,拉住缰绳,大声喊道:“候!”
黑骑军尽管训练有素,但在这样匆忙地停下也让他们有些凌乱,但很快,他们重整了队形,静静地守在后方,等待着王玄微的命令。
“上将军……”丁墨刚要说话,便被王玄微挥手堵了回去。
而王玄微脸上神情反复变换,终于把一些关节处给想通。
他本觉得诸葛宛陵为了保证逆鳞的安全所以让高长恭先带着嗜血逆鳞回了荆吴。
但现在想想,那片嗜血逆鳞竟然跟他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他勒马回头,望着那高高的山脉,就算现在回头,那片逆鳞也早已经被诸葛卧龙带回荆吴,哪里还有可能回到他的手上?想到自己奔袭七日,等于给诸葛宛陵送了一片逆鳞,他破口大骂:“诸葛宛陵!”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他的整个身体宛如风中飘飞的柳絮一般软绵无力,“嘭”地一声,坠落到了地上。
“上将军!”丁墨匆忙跳下马,甚至因为下来得太急立足不稳而摔了一跤,但他恍若味觉,站起来就奔向王玄微,墨家黑骑手忙脚乱地靠近过来,随着掐人中,喂丹药等等举措的实施,王玄微总算幽幽地醒了过来。
只是他静静地看着天际,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道:“诸葛宛陵,果然我不如他。”
丁墨咬了咬牙,尽管他不明白王玄微为何突然这么说,但主辱臣死的道理,他一直铭记于心:“上将军,我们杀回去,荆吴防守关卡的不过五千,而我军却有两万,加上两千黑骑,我就不信攻不破那道破门。”
“愚蠢!”王玄微凝望着他,目光尖锐,“你以为我真是输给了诸葛宛陵吗?”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丁墨有些不安地低头:“将军……”
“扶我上马。”王玄微面色苍白,却仍然执拗着起身,丁墨急忙地按住他,想阻止他乱来,但王玄微猛然挥手,拍开了的手,道,“诸葛宛陵没有说错,我墨家虽号称百家争鸣,但这些年来,王道与霸道早已力压稷上学宫,其他学派没落的没落,被吞并的被吞并,早已经不复前朝那般兴盛。”
“可不管巨子最终选择了王道还是霸道,于国于君,于天下于百姓,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今日虽然败在诸葛宛陵手上,但实际上却是败在了我墨家那逐渐腐朽的朝堂。一片龙鳞事小,若因为这件事情交恶荆吴,我墨家一旦开启站端,就没有机会去处理国内的隐患了。”
“唉!一片神龙逆鳞毕竟不可能改变天下之大势……”他叹息一声,望着苍茫的天地,只觉得肩上的重量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即使他回去,又有几成胜算能保证墨家可以重振当初的盛况?
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能以个人意志决定天命的人,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但……或许诸葛宛陵能算一个?
王玄微低着头,微微失神地想着,突然面上神色一松,高声道:“众将士听令!回程!”
秦轲愣愣地站在建邺城前,望着那高耸如大山的城墙,只觉得这一刻书上的那些雄城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一时间脑袋有些晕乎。
荆吴的国度建邺城,这是一座承袭于当年吴国的大城,荆吴建立之后,经济贸易逐渐恢复,这座城市为了需要也经过几度扩建,仅仅东南西北十二个门洞,就足以突出这座雄城到底拥有着怎样的人流。
而就算已经做到如此,每天进城出城的百姓还有贵人依然还是把这些城洞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排起长长的队伍,卫兵在四处呐喊,用手上的刀鞘敲击着墙壁,尽力维持着秩序,却因为人声鼎沸几乎直到嘶哑……
秦轲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在蚂蚁窝里井然有序的工蚁,一直在人潮地推推搡搡之中,总算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成功地挤到了门口。
“干什么的?”秦轲虽然拿到了县老爷的文书,但这一路行来着实麻烦不少,所以仍然有些局促。他有些笨拙地把自己身上那的包袱摊开,里面行李仍然很少,一封文书、一卷竹简、三支毛笔、一身同样已经有些脏了的衣服、两张大饼和一只鹿皮袋,这就是他这一趟近两个月旅途的全部。
而当他不情不愿地把自己那一路上已经用了不少银子的荷包放上桌上的时候,那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军士终于忍不住笑了:“一点银子,至于这么扭捏嘛?跟个娘们似得,我们还至于抢你的不成?”
“一点银子?”秦轲呆呆地看着军士,想想这里面可有整整十一两银子,怎么能说是一点?
但很快,他又反映过来,苦笑了一声,这里可是建邺城,不是稻香村,对于稻香村来说,十一两银子只怕要好几户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才能凑得出,可在建邺城这种地方,十一两银子只怕都不算什么。
“哟嚯。还是个墨家的游学士子,这倒是少见。”军士看了看,又在他身上摸了摸,皱了皱眉,从他身上找出一把匕首来。
秦轲心里一紧,道:“老爷……这是我用来当书刀铲错别字的。”他可不敢说这是他师父留给他的防身兵器,何况他这一路上心潮澎湃想要书写点什么的时候,倒是真有用这把匕首铲过无数次竹简,毕竟从锋利度上来说,这匕首远远比书刀好用。
“你说你,到底紧张什么。”军士瞥他一眼,无奈道,“就算你说这是防身的又有什么奇怪?”他抚摸了一下锋刃,赞叹了一声,“不过这匕首倒确实不错。”
秦轲赶忙地跟上一句:“我家传了好几代了。”他家当然没有这么好的匕首,只不过他总担心这军士看上他的匕首而夺了去,想出这么一个说法,“我爹说,人在匕首在,人不在了……匕首也得在。”
“你这话我一天听十几遍,都腻了。”军士也没有纠,顺手把匕首插回到鞘里,“不过这东西最好不要在城里乱用。”
“一定一定。”秦轲大喜,伸手接过了匕首,脸上也洋溢出了满足的笑容,“谢谢军爷。”
对于秦轲的谦卑和恭顺,军士还是有些开心的,虽然说百姓对他们这些军士同样如此,但毕竟秦轲的文书上证明了他“游学士子”的身份,相比较那些平民百姓也略有不同。
往日里,那些游学士子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只觉得这天下全是些饱食终日的蠢货,动不动就指点江山,看待他们这样守城门的军士的眼神更是倨傲。
像是秦轲这般恭敬的游学士子不是没有,但总是稀少。
“行了。进去吧。”军士把那卷通篇竟然是有大半字都看不懂的竹简卷了卷,放回到秦轲的包袱里,望着秦轲,他同样脸上满是笑容。
秦轲再度千恩万谢了一阵,把东西收好,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始进城。
第五十六章 大都建邺
建邺城的城洞很长,而黄昏的光亮照射不到里面,一时间,秦轲有一种仿佛回到了叶王陵墓里的感觉。www.uu234.cc
当然,更多的时候,周围吵吵闹闹的人群又让他重新找回了一种真实感,随着他走出城洞,夕阳就像是挂在天空的一个柿子,烂熟透红之中,在云层构建成的“枝头”上摇摇欲坠。
而秦轲的关注点早已经不再那火红的夕阳和那壮丽的晚霞上,他此刻早已经被建邺城内的繁华所震惊。
入城的人潮一阵一阵地向着不同的道路涌去,最终消失不见,而秦轲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尽管黄昏的光亮已经有些昏暗,但街上仍然不断地有人潮像是波浪一般一波接一波地远去又或者靠近。
秦轲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的时候还是在逃荒的路上,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样子很惨烈,周围更是惨烈,除了瘦骨嶙峋只剩下半条命还在坚持行走的逃荒人和那些在旁边早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动静的尸体,唯一活跃的只有那些啃噬尸体的腐肉所以活蹦乱跳的野狗。
而建邺城完全是两个景象,宽阔得能并排跑四五匹马的石板路两旁是已经点上灯烛的店铺,从布匹棉纱再到客栈酒家应有尽有,米行外的大桶里,白花花的大米足以比得上稻香村一季的产量。
不时有刚进城的务农人推着独轮车把上面的麻袋一袋袋地往里面搬运,而后这些务农人会拿着他们卖出粮食的钱,进纺织铺子里扯上几匹布,趁着黄昏夜色未深而匆匆从城门口离去。
再往前走,离开城门附近,这里的人步履不再匆忙,而是三三两两悠闲地行走,有的似乎是在观望景观,有的则是在附近的摊位上寻找着自己的心仪之物。
南方雨泽丰沛,一路上秦轲也曾见过江水如万马奔腾的大江,而这些江水的支流入了邺城,却仿佛从一个威武的武士,变成了温婉的少女,在城内各个道路静静流淌,把整个建邺城分割成不同的等分。
这些河流上则有着各类的石拱桥或者是板桥衔接,上面风光明媚,下方又有船夫撑着竹篙拨弄着水花缓缓地推动着小舟前行。
等顺着河流走到那宽阔的大湖边,秦轲面前已经是无数的大船灯光交织,外面都是大红的喜庆颜色。
这些大船大多是两到三层,高一些的甚至有四层五层,暧昧的灯笼光让它们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之中,里面不时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和女子温婉的应和。
秦轲看着那些站在船边倚着栏杆大胆到穿着抹胸身材娇媚之极的漂亮姐姐,一时间脸色涨红,不知道应该把视线投放到哪里。
而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船头的几位女子捂着嘴对着他笑着喊了起来:“小弟弟,上来玩玩呀?姐姐给你拿糕点吃。”
秦轲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不说,头也不回,鼓足了气像是个刚偷了东西的小贼,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徒留那船上的娇媚女子吃吃直笑。
等到心情逐渐平复,秦轲终于开始考虑起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当然不是因为那些站在大船上笑颜如花的女子们让他开始思考起将来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媳妇,而是当他肚子咕咕地叫起来的时候,他也从“糕点”那两个字感觉到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的饥饿感。
这四周酒家不少,宾客满堂,光是一道鱼经过煎炒蒸煮等等手法之后,散发出来的香气就足以让他垂涎三尺。只是他只是在那些酒家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掌柜背后挂着的牌子,就被上面的价格吓得望而却步。
到底是建邺城……秦轲抚摸了一下这一路上用了不少的荷包,又摸了摸包袱里的那一袋子银子,虽然他很想好好地尝尝建邺城的那些美轮美奂的菜肴,实在没有那底气阔气一回,只能是凭着感觉在建邺城的胡同里一个接一个地穿梭。
不久,他真在大街之外的分支找到一条看起来显得寒酸不少的街区,心里却万分雀跃,心里不断地感谢那已经过了时的《吴国通鉴》,让他知道这样的大城里仍然存在着一些他花的起钱的区域。
想到自己不用再继续吃那发硬的面饼和那从沙河中灌起的得着土腥味的水,他咽了咽口水,急不可耐地找到一家面馆,坐了下来。
“老板……来一碗青菜……嗯……鸡汤面!”饿了一天的秦轲抚摸着肚子,狠下心来,怀着“就这一次”的心情,开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老板手里那随着揉捏不断变形的面团。
尽管是这样又老又窄的街区,却也人来人往,面馆里坐着坐着不少客人,有的是熟客,喝着茶水等着面条时不时还跟老板开几句玩笑,灯光昏暗,但却给这家面馆不少温馨。
秦轲的面很快就出了锅,而当带着鸡骨鸡肉的鸡汤一勺一勺地淋在面上时,一股浓浓的肉香就这样逸散出来。
秦轲像是一只几天没能抓到一只猎物的狼一般狼吞虎咽,直到整碗面被解决了一半,他才心疼地想到要细细咀嚼,免得这一碗价值不菲的鸡汤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祭了他的五脏庙。
只不过南人胃小食量也少,一碗鸡汤面的分量要比他平时吃的海碗还要小上许多,只能是再叫了一碗素面才终于满足了辘辘的饥肠。
满头大汗地捧着海碗喝干最后一口面汤,秦轲擦了擦嘴,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倒是惹来几位坐在旁边正吃着阳春面的客人几个白眼。
趁着结账的当儿,秦轲问老板道:“老板,你知道安泰街怎么走吗?”
安泰街,这是诸葛宛陵临走之前告诉他的地址,说等他到荆吴,可以拿着玉璧去那的一间店铺找到一个叫“九爷”的人,他会帮忙安排好一切。
“安泰呀?”老板身材瘦削,揉面的手臂却精壮,上面满是老茧,收了钱,他继续揉面回答,“你顺着这条街走,往南,过两座桥,三条街,就到了。不过那边比咱这边更老旧一些,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就关门熄灯睡觉,你现在过去,估计也赶不上了。小兄弟你是来投奔亲戚?”
“不是。我找个人。”秦轲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些失望,倒不是因为他现在就急着去见诸葛宛陵,只是如果他今晚如果不能找到九爷,他就没有住处,而住客栈,他又是一笔开销,他这一路来荆吴,路上也用了好几两银子,现在哪怕让他多花点钱都心疼得不行。
但现在,老板既然这样笃定地说,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是谢过老板,摸着荷包里剩下的银钱,找了一间小客栈打算将就一晚。
这种老街的客栈自然多宽敞,但好在干净,至于有些潮湿的气息和拥挤的房间这两项并不会让秦轲觉得难过。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农家出生的少年,一生吃苦受累也习惯了,能在稻草中睡一晚都无所谓,何况现在还有一张不算小的床?
放下那不多的行李之后,秦轲双手抱着头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窗顶的帐幔,开始思考起日后的日子。
如果见到了诸葛宛陵之后会怎样?他会怎样告诉自己有关于师父的下落?而如果师父距离荆吴很远,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靠着两条腿风餐露宿地一路寻找?
“可也没那么多盘缠。”秦轲喃喃地道,虽然换做别人可能会觉得找诸葛宛陵要点银子也没什么,但秦轲总觉得开不了那个口,一方面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儿,跟诸葛宛陵无关,另外一方面,他总觉得跟诸葛宛陵之间并没有那么熟络,或许他们是在叶王陵墓里共患难,但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走近过真正的诸葛宛陵。
说到底,他这样的小人物,怎么可能懂得诸葛宛陵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他有些挫败地在床上伸着懒腰不断地翻滚,企图让自己甩开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
不过,甩开思绪的却不是他的翻滚,而是他听见了自己肚子里传来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晚饭吃得很饱,自然这会儿肚子的鸣叫不会是因为饿,而当那股剧烈的疼痛涌上来的时候,秦轲面色一变,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起来,所有的思绪乱成了一团乱麻。
“茅房……”秦轲表情痛苦地推开门,扑通扑通地下楼,问明掌柜之后,强忍着不适来到了后院,找到那简简单单只是用木板隔住的两座小茅房,慌乱地关上门,解开裤腰带下蹲的同时,他整张脸上顿时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第五十七章 茅房外的两个声音
毕竟是在北方生长的人,突然来了南方,水土不服就像是一块黏人的蜜糖一般挥之不去,而在许多时候,这种水土不服就会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在他的身体上作怪。www.uu234.cc
秦轲也算是体会了一把这种“游学士子”时常得的病,好在他的身体强健,倒是不会有太大问题,只要过两天就会自然痊愈,只不过每当这时候他就不得不在茅房呆上不少时间与那些苍蝇蛆虫还有浓重到无法掩饰的臭味做伴,实在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找到那人了吗?”这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蹲在茅房里的秦轲心里一紧,不知道这个声音会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又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找到那人?找谁?诸葛宛陵吗?还是九爷?可他的事情,外面那个声音又怎么知道的?
片刻之后,却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回答了:“找到了,就在那间老铺子里呢。大人怎么说?是抓?还是杀?”
“抓来做什么?”第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能在这种地方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就绝不会是什么追求功名利禄的人,就算抓到他,你觉得我们能轻易地撬开他的嘴吗?何况那个老鬼一辈子没个亲人,唯一的儿子也早在十年前就战死了,只怕当你要抓他,他会第一时间想办法了断自己的命。”
第二个声音听懂了意思,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好,我跟兄弟们说说,凌晨之前就动手。”
“做事情干净利落一些,不要每一次都让我们给你们擦屁股,大人不怎么高兴。”第一个声音道,“等事情了了,我会把钱运到老地方。”
“多谢大人。不过之前商定的……”
“做好你的分内的事,不要问得太多,一般问题太多的人,死得也就越快。”第一个声音显然有几分不满,“只要你做好了事情,大人肯定会赏赐你,你后半生的荣华也就有了。现在,你还没有知道的资格。”
“了然!了然!”第二个声音忙不迭地答应着,而后又谄媚地道,“大人日理万机,那小的就不再叨扰,现在就去召集兄弟们做事情去了?”
“去吧。记住我说过的话。”
脚步声逐渐远去了,但秦轲心里颇有些不平静。以他的隐匿能力,又有着茅房的门恰好挡住,所以他倒是不担心被发现。只是,他这是正好撞上了什么买凶杀人的现场了么?而且既然被称作大人,显然那个买凶的人地位还不小,好歹是个有官位在身的人。
他突然感觉到莫名发生的事情背后隐约藏着巨大的黑幕,他打了个寒噤,突然不敢再想。
第二天一早,秦轲就从客栈出发去往安泰街,昨晚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境让他精神有些萎靡,耷拉着脑袋吃着剩下面饼的他就好像是一只打蔫的鸡,走得一摇一摆。
建邺城清醒得似乎要比他想象中的晚,大概也是因为在这城中的人并不务农,所以并不需要早起做事情的缘故。不过一些小馆子倒是已经开门,热热闹闹地,蒸着包子馒头,油条在油锅里炸得金黄。
秦轲吃完了面饼,又花了两铢钱买了个猪肉馅的大包子在嘴里啃着,一边走一边看着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街道,自己却开始进入那冷清的安泰老街区。
昨天那个面馆老板说得没错,安泰确实要比那边更老一些,这种老并不仅仅只体现在建筑的老旧和砖瓦的青苔丛生,更体现在这片区域的死气沉沉,明明现在已经是早晨,但许多店铺却根本没有打算开门的意思,而走在路上也不过是两三个人,穿着一身的麻衣,眼神游离,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相互之间甚至都懒得对上一眼。
秦轲找到了那间油铺,它的招牌静静地挂在屋檐上,随着风轻轻摇摆。而门口紧闭,似乎主人家打算赖床到日上三竿才愿意起床。
秦轲站在门外,缓缓吃完了包子,等了一会儿,等到附近的铺子逐渐开门而油铺的门却丝毫没有任何松动,他终于有些烦躁起来。
他伸出手,打算敲敲门,但眼神一闪,变叩为推,缓缓用力。
“吱呀”声后,门竟然就这样被推开了。
“这九爷什么人呢。店门都不关,也不怕招贼。”说是这么说,但秦轲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正像是一个小贼,所以只是钻头,私下看了一眼。
里面空无一人,却有无数的东西跌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有人吗?”秦轲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声,但显然这一片狼藉的店铺里并没有人回应他,思考了片刻,秦轲缓缓地推开了门,回头望了一眼外面,而后向前踩着那满地的碎片,心里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被货架子摆放得有些拥挤的油铺里没有太多落脚的地方,而当地面上满是被打破的碎片时就更让他觉得无路可走。但当他走过货架,看着柜台,发现那被打翻了之后缓缓滴落下来的油,只觉得脊背发寒。
这是打斗过的迹象。
尽管秦轲不是什么官吏,也不研究刑事,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激烈搏斗,而地面那些空瓮的陶土碎片多处还呈现出细碎之处,必然是这搏斗的双方为了发力而猛然跺脚的结果。
他这样修行气血的修行者,知道双足立于地面有多么重要,与那些那些修行念力喜欢用念力附着着飞剑飞刀之类的小东西四处飘动的修行者不同,毕竟**一身的力量不仅仅只在于手臂,更在于腰腹到腿部脚踝一线,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全身的力量凝聚到一点。
而在这样的发力之下,足下必然会产生巨大的力量,碾碎这些瓦片也就不足为奇。
只是,这两个搏斗的人又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想了想,秦轲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换上了门,正想插上门栓,却发现门栓早已经不知道何时被利器所劈断,显然是有凶徒持刀闯入房中,与那位被称作“九爷”的人进行了十分激烈的战斗。
不过,至少在这里并没有发现尸体,至少证明这场战斗并没有到那种惨烈的程度。
“这下怎么办?”秦轲问自己,他来荆吴可以说是一无亲朋二无好友,身上的银子也谈不上多,如果找不到九爷,他也就找不到诸葛宛陵,难道让他在这偌大的建邺城中安家落户?
怀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他缓缓地走进油铺的内室,里面同样很简单,不过是一张朴素的平板床,一张桌子、一只椅子,还有一根显然用过不少年头的老烟杆罢了。
油铺的主人,那位九爷似乎是个挺朴素简单的人,秦轲默默猜测道,随着他心念一动,巽风之术带起的微风轻轻地在他的身侧张开,扩大,周围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尽管他从修行第一日开始就有修行巽风之术,但至今他所能掌握得最纯熟的技巧仍然是这在巽风之术之中被称为“风视”部分。
何为风视?以风为眼睛,扩大听力,甚至让周遭的声音在自己的脑中呈现出图画,尽管相比较切实地用眼睛去看要有一定的差距,相比较眼睛,耳朵却能捕捉到一些眼睛捕捉不到的东西。
他听见了呼吸声,急促的,却又带着几分疲惫,有一个人低低的呻吟声像是老鼠在洞穴里穿行一般捉摸不定,但秦轲却从这个声音之中找到了那个人所在的方向。
秦轲闭着眼睛,向着那个方向缓缓前行,走了大概五步,到达了那摆放着烟杆的桌子旁。
他睁开眼睛,皱着眉头,看着地面,喃喃道:“好像是在地下?”
但至少能在店铺里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而且那个人还很有可能就是油铺的九爷,秦轲心里有些欢欣雀跃,趴下身来就缓缓地敲着地板道:“九……爷……先生?”
那个人没有回应,而秦轲的风视却仍然听见那个人在下方喘息着,似乎还有几声咳嗽。
秦轲抬起头来,歪头思考:“应该有地方下去。”而后他就这么蹲伏在地面上,触摸着地板,一点一点地摸索着。
第五十八章 痕迹
室内的地板谈不上有多干净,甚至有许多地方积累了不少的尘土,伸出手去就能摸到一手的灰,不过秦轲一个小百姓,倒是也不怎么怕脏,而是坚持不懈地摸着,时不时还用手指抠抠地板的缝隙。UU小说
突然,他看着那根陈旧的烟杆,陷入了沉思。
九爷显然是个十分朴素的人,从他房间里甚至没有任何摆件就可以看得出来,而这样朴素的人房间中却仍然有这样一根烟杆,想来这根陈旧的烟杆必然是九爷的喜好之物。
他走过去,轻轻地握住烟杆,手上却感觉沾上了一些粘稠的液体。
当他张开手,却是一惊,他的手像是碰到了滚烫的油一般收了回来。
低下头,他的手指上沾染着殷红的血液,这些血液已经逐渐转为黑色,粘稠得就像是之前打翻的油一般。
他大概不久之前触碰过这根烟杆的,只是似乎因为受了伤而没有顾上把这根烟杆带走?
秦轲若有所思,怀着几分猜疑,他伸出手在桌子上拍了拍,又来回地抚摸,最后心一横,用力地把桌子推了一下。
随着“滋滋滋”摩擦的声音出来,秦轲心中一喜,果然这是个机关,随着他手上再度用力,这张跟地面完全连接在一起的桌子缓缓地移动了,而随着那“砰”的撞击声过后,秦轲转过头,就在那木板床的边缘,露出了一个不过一人大小的洞口,内里深邃,宛如夜色。
带着微微飘忽的火烛,秦轲小心地跳入洞中。与外表不同,这个洞穴实际上并不怎么深,从上往下也不过就是一人多高的距离,往里面宽敞一些,但整体而言这只不过是个很小的空间。
“好像是个地窖?”秦轲清了清嗓子,正想开腔:“九……”
有一道风吹动了他手上烛台里的火烛,似乎有一道寒芒一闪而逝,刹那间火烛熄灭,就在秦轲尚且没有防备的时候,一个身影就迅猛如虎一般地欺进了他的怀里!
秦轲心中一紧,腰间的匕首随之出鞘,但终究还是晚了一些,那道寒芒竟然要远远比他想象中的快,不过刹那之间,就已经到达了他的双眼之前。
秦轲瞳孔猛缩,身体里的气血涌动之间,他身上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随着他的身体猛地一抖,那股从他腰后延伸出来的力量与怀中那个人的胸口猛然相撞,只听见一声“嗯……”的闷哼声,那个黑影后退了,而寒芒也随着他的后退而向后移了几寸。
秦轲手上的匕首终于抬了起来,随着他的手腕一翻,匕首手心变换了一个方位,而后那道再度向前刺来的寒芒狠狠地刺在了他匕首的一面上,力量之大,竟然让秦轲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麻。
“等等!”秦轲开口欲呼。
然而那道寒芒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随着他匕首上的力量一轻,那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但这样的后退,只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进袭做一个短暂地蓄势!
秦轲听见那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黑影在地窖地面上踏出一步的声音,尽管一片漆黑,但他仍然睁大了眼睛,手上的匕首丝毫不该怠慢,在那道寒芒自上而下斜斜劈下的那一刻,他手上的匕首与那道寒芒“铮”地一声交织,随后他脚下一跺,借着这股力量,他反过来撞进了那个黑影的怀里!
混乱之中,秦轲听见铁器落地的沉闷声音,他感觉自己正压在黑影的腹部,而黑影那双健壮的手臂,狠狠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攀上了他的脖子,似乎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强行把他的脖子给扭断!
“乱臣贼子!”黑影低低地咆哮。
秦轲扔掉了手上的匕首,双手紧紧握住那紧紧压迫着他脖子的手腕,随着他双腿用力,他猛然地站了起来。但尽管他的双足踩在了地面上,那个黑影仍然牢牢地钳制着他的脖子,拉扯着他,让他无法抬腰。
但这样就够了!
秦轲双腿宛如扎根大地,借着这样的姿势,他同样找到了自己发力的最佳位置。随着他猛然屈膝,力量从他的肩膀一直到他那平伸的手心,他的手就好像是两把薄薄的刀,在此刻锋芒毕露。
手刀自然不是要去戮黑影的心脏,如果那样,秦轲大可以不必把自己的匕首也扔到一旁。他的手向前一插,指尖竟然是硬生生地进了脖子和黑影如铁钳一般的手掌之中。
黑影的力量很大,但秦轲在经过初时的慌张之后,气血澎湃,只会比黑影更强。而随着他的双手向外用力,黑影的手也被缓缓地扯开。
黑影咬着牙齿,憋着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嘴角发出“嗯嗯嗯……”的声音,眼睛一片血红,宛如一头野兽。
但秦轲再度爆发的力量让他猛然地扯开了黑影的双手,一下子脱身而出!等到他站直的那一刻,他终于喊出声来:“别打了!”
黑影确实没有再度扑上来,但却不是因为他会被秦轲这一声喊叫而吓得变成一个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剧烈的喘息声从黑影的口中发出,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拖长了的、仿佛锯木头一般的声音。
他似乎是受伤了,而且十分严重,刚刚那猛烈的袭击已经让他倾尽一切,现在他甚至连从地上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秦轲有些担心,伸手从腰间找出火折子,重新捡起了地上那被摔得扭曲的烛台,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黑影捂着胸口带着隐痛的样子,他不过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长发凌乱,眼神在黑暗中却炯炯有神。
“九……爷是吧?”秦轲有些不确定地问。
“杀了我吧。”黑影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起身,他的声音也从之前的尖锐变得嘶哑起来,“我什么都不会给你。”
“我杀你干什么?”秦轲呆呆地看着黑影,向前走了一步,看着他捂住胸口的手上满是鲜血,惊呼起来,“你……在流血!”他赶忙地走过去,把黑影的手挪开,伤口在他的右胸,但溢出的鲜血已经在他衣襟上盛开了一朵娇艳的红花。
“还……还好……左边是心……右边没事……右边没事……”秦轲其实也不怎么通晓医学,但却也知道一些道理,想到这里,他用力扯下自己的袖口,叠成了一小块之后,用力地按压在了黑影的胸口。
“你不是他们的人?”黑影感觉到胸口的疼痛,却也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减缓流失,他剧烈地喘息着,沙哑问道。
“谁的人?”秦轲听不明白,伸手去怀中摸出玉璧道,“诸葛宛陵让我来找你。”
烛火在地窖中活跃地跳动,而玉璧温润的光泽则在火光之中闪闪发亮。黑影一呆,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块玉璧,但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再见,会在这种地方。
但他突然笑了:“来得正是时候!”尽管被秦轲按着胸口,他仍然不安分地挣扎起来,也不听秦轲那“别乱动你在流血”的劝解,拖着自己的身体来到地窖的一处墙角,手指弯曲如勾,很快地就从那黄土之中找出一卷用麻布包裹着的竹简来。
“拿着!”黑影的声音骤然高昂起来,“把它带到林堂街的油铺,对掌柜的说我九爷出事了,他就会明白。”
秦轲几乎是没有拒绝余地地接过了竹简,看着他那胸前的血液又继续帮着摁住胸口,道,“这是什么?”
“账簿……”九爷咧嘴一笑,“但不是普通的账簿,仅仅这样一卷,就可以决定许多人的生死。我本想自己把他送出去,但我似乎做不到……好在有你,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第五十九章 逃离
秦轲看着竹简怔怔出神,他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许多事情,只觉得这莫名其妙的信任也来得太热切了一些:“为什么?”
九爷正要说话,但油铺之中却突然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你说那个老鬼就在附近突然不见了?”
“不清楚,但他确实就那样消失了,老街许多布局都不好说,或许他藏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www.uu234.cc”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逃了?”
“不可能,他身上的伤……不可能支持他走很远。”
秦轲屏住呼吸,他记起来了,这是他昨晚在茅房里听见的声音!而同时,他也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地窖的入口已经被他打开,而他现在就算想要再关回去甚至都已经来不及。
九爷面色有些苍白,他轻声地道:“记住我说的话。”而后他在墙边某处猛然一拍。
地窖的黄土都经过烘烤,干燥之后,显得格外坚硬,即使是他这样用力的一拍,大概也只会落下一些黄土碎粒。
但随着他这一拍,那一片区域的干燥黄土却一下子脱落下来,这只不过是一层虚假的墙,在这层薄薄的墙壁之后,是一个大概只能允许一个人爬行的洞穴。
“快进去。”九爷急声道,他已经感觉到那两个人距离房间已经不是太远,只要他们一到,这里就就会被他们发现。
“一起走!”秦轲钻进去,却又转过头,只是因为这个洞委实太小,他只能从胯下的缝中看见九爷缓缓地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九爷摇了摇头,惨然一笑:“没用的,我的伤,快走!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你有玉璧,就证明你有机会面见丞相,你只需要告诉他老九并不后悔就可以了。”
随着地板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上面的那两人终于发现了房间的端倪,快步地走了过来。
“走!”看着仍然犹豫的秦轲,九爷放声大喊!他突然向前扑了出去,捡起了地上那秦轲掉落的匕首,像是一头发了疯的蛮牛一边向着那一头撞了过去。
上面的人刚刚从顶端跳下来,一时间甚至都没有落地,就被九爷一撞撞得七荤八素,而后他咬牙,趁势出匕,深深地刺进了这个人的脖颈之中。
转过头,他看见洞穴里已经没有秦轲的影子,忍不住笑了笑。
然而上方有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人影却宛如万军重担一般狠狠地坠落下来!
九爷一撞之下,气力已经衰退,即使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度刺出他手中的匕首做一次困兽之斗,然而那个身影在落下的时候便一脚踹开了他手上的匕首,接着下坠之势,踏在了九爷的胸口上。
巨大的力量踩碎了九爷的胸骨,他那原本受伤的位置迸溅出一道血泉。
剧烈的疼痛宛如大山一般碾压而来,然而他并没有喊疼,而是张开了满是血的嘴巴,冲着那踩在胸口的脚,狠狠地张嘴咬了下去!
“嘭”的一声,随着九爷被踹中的头颅狠狠地在落在地面,他的双目怒瞪,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
那个刚刚下到地窖里的人低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兔子蹬鹰么?”而后他又摇了摇头,道,“可惜了。”
“扑通”一声,白衣人的背后落下来另外一人:“余先生,你没事吧?”
白衣人侧头,上方微弱的光照亮了他那英俊的眉眼与高耸的鼻梁,他微笑道:“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人罢了,就算以前上过战场,却还是不可能对修行者有足够威胁的。”
荆吴的风尚,有许多修行者喜穿白衣,当他们迎风而立之时,须发随风飘忽不定,白衣下摆荡漾宛如水波,正可以说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了。
而这个风尚的开始,则是因为半年前荆吴大将军高长恭在于唐国一场大战,彼时荆吴立国未稳,朝堂之内,士族则在为自己的权力步步紧逼,几乎形成逼宫之势。
那时候的荆吴军队尚且还未有当前铁血,还因为粮饷的拖延而军心散漫。
而高长恭不过领了荆吴精锐骑军八千余人,轻骑出关,在唐国境内急速行军,三月内麝战四十余场,攻克城池达到三十余座,歼敌五万余人,所向披靡,二十万唐国铁军竟然无一人可挡其锋芒。
也是从那天以后,青州鬼骑开始成为这天下三大骑军之一,而荆吴百姓无一人不知荆吴战神高长恭。
战事停歇后,建邺城门洞开,高长恭身穿白袍,挎着白马,提着银枪,一马当先回城复命,身后的青州鬼骑虽然死人超过半数,剩下的也人人带伤,但眼神里却是那般骄傲不可一世。
他们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那一袭白袍,再无他人。
白衣人轻摇折扇,尽管在这幽深地窖里,仍然不忘风度,轻笑道:“真是无趣。”
他身旁那人正是秦轲那天在茅房外领命而去者,如果说是在荆吴之内的江湖人,大概很熟悉这张脸庞。
建邺城内有四大帮派,分别占据城南城北城东城西,他正是这城东的第一大帮鱼龙帮现任的帮主庞虎,据说手眼通天,与那些士族大家更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在他的经营下,鱼龙帮甚至隐隐要扩张至城西地界。
只不过显然他与白衣人并非上下级关系,声音恭敬,带着几分迟疑:“余先生,要追吗?”
他说的,自然是在那狭窄洞**拼命向外逃窜的秦轲。
白衣人摇摇头,显然不愿意为了像是一只老鼠一般在这样狭窄的洞穴里弄脏自己的白衣,望着洞穴的眼神带着几分玩味:“这只老鼠自以为逃出升天,可他不会想到,我们布下的罗网,早已经把他包裹在内了。”
他转头看向庞虎,笑道,“不用对我这么恭敬,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打手,你手下,至少三人能与我匹敌,还有那位瞎子……”
庞虎摇了摇头,仍然小心恭敬道:“不一样。您是大人的人,和我们这些臭鱼烂虾搅合在一起,本就掉份,这点恭敬应该的。”
秦轲喘着粗气,与其说他是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倒不如说他是条打洞的蚯蚓。这个洞穴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挖的,虽然说内里并没有什么**气息或者是什么虫豸,但越到后面,这个洞穴窄小的几乎让人难以通过。
他只能难看地扭着身体,因为速度太快,倒是让他的腰开始有些疼了。
但亮光就在前头,他没法停下,只能再咬着牙齿,用力地伸手,继续向前匍匐前进。
他不是没有听见九爷的那一声怒吼,而头颅碰撞在地面的声响更是让他的心里一沉。他想九爷大概是死了,而他甚至还没法回头看看到底是谁杀了九爷。
但说到底,就算他知道杀死九爷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用呢?他也不是什么武士,也不是什么军人,他的肩膀上并没有承担着九爷那样就连丢掉性命都值得完成的任务。他来荆吴,只是想知道师父的消息,但知道的前提,是他需要活着。
心里怀着几分歉疚,秦轲终于到达了空口,随着有些困难地挪动,他的精神振奋了一些。
“哎哟……”刚刚钻出洞口,秦轲就是一声惊叫,这个洞口竟然不是在什么平地上,也不是在什么房舍里,而是在一条两边都被石块垒起来的护坡。
稻草杆和草木灰混合成的黄土填充了这些石块的缝隙,让整个护坡坚实稳固,河流在下方静静流淌,温和又舒缓,尽显江南水乡的风采。
可秦轲却是挣出了一声汗,刚刚他出来得太猛,险些一头掉进河里去。
下方有一条小船缓缓而过,船夫戴着斗笠,撑着长长的竹篙,大概是心情欢快难以自制,嘴上哼起歌来。
第六十章 踏水而去
秦轲也顾不得太多,猛然一跃,整个人翻了个身落在船上,身形震得整艘船猛地一沉,吓得船夫差点掉进河里去。www.uu234.cc
“快走快走!”秦轲急声道。
船夫却傻傻地愣着,纹丝不动,望望岸上,又望望自己的船,心想现在又没涨水,这岸到船上至少有一丈之高,这年轻人又是怎么想不开直接跳下来的?不怕摔断腿?
他倒是没有把秦轲当成什么修行者之流,毕竟这里是建邺城,荆吴富庶之地,秦轲一身粗布麻衣,一身的乡土气息怎么看都像是小地方来的年轻人。
而那些修行者通常要么给人看家护院,强一些的甚至还会有人主动邀请他们做客卿,怎么也不该如此窘迫才对。
秦轲慌里慌张地怕背后有人追来,伸手就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塞进船夫的手心里:“林堂街知道不知道?”
船夫愣了愣,缓声道:“知道,就在……”
秦轲抢过他的斗笠,戴在自己头上。斗笠很大,正好可以掩盖住他的面容,顺便,他阻止了船夫继续说话,道:“去林堂街,银子就归你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速度要尽量快些。”
船夫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眨眼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一两银子,莫名地生出喜意来,林堂街距离这里说远不远,哪儿值得这一两银子?
顿时,他看着秦轲的眼神变化了许多。只觉得这位大概是哪家士族公子哥为了调戏哪家怀春少女而专门装成这幅穷小子的模样吧?毕竟建邺城作为荆吴的国都,就算是天上掉下一块砖来,都有很大可能砸中一位贵人,那些士族大家天天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就更是多如牛毛,不足为奇。
咧开嘴,船夫露出那一口泛黄的烂牙,操着一口带着乡间口音的荆吴话吆喝了一声:“好勒!这位公子,您坐好,保准给你送到地方!”
但竹篙第一篙下去,秦轲就皱起了眉头,只见两边的护坡还有栏杆缓缓而过,大概是因为这条暗道已经出了老街,路上多了些行人,甚至能听见包子铺的吆喝声。
但秦轲此刻哪儿来的心情观赏这建邺城的风光?他紧张地抬头,看向那个船夫尚且没有察觉到的暗道,仍然一片平静。只是他心里狂跳,总觉得那里会突然迸出一个一身鲜血的身影来。
想到这里,他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一把就抢过了船夫的竹篙,道:“你坐着,我来!你给我指着方向!”
“啊?”船夫傻了眼,呆呆地坐在船上,看着秦轲有些笨手笨脚地用竹篙划船,却根本没能让小船有多大的速度增长,他皱着眉头心想你们这些公子哥哪儿用过这样的的东西?就算给了你们,又能快到哪儿去?
但很快。他的眼神变了。
秦轲确实没撑过竹篙,但却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纯粹只是因为稻香村并非江南水乡,就算他想要玩一把行舟,那一口村民们用以养鱼而臭烘烘的鱼塘也绝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
不过等到他开始熟悉竹篙撑船的感觉,他的手脚逐渐变得轻快起来,常年修行而凝聚的气血在此刻从他砰然跳动的心脏传输到全身各处,给予了他远超船夫的力量。
只不过是一撑,小船就在水上宛如被巨力推动一般呼啦啦地向前滑行了数丈之远。等到他再几撑下去,小船就宛如驾驭着惊涛骇浪一般,在水面上疯狂地向前。
“右边……不不不……不是……,右右右……”船夫颤抖着伸出手,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长错了地方,颤抖着,用弯曲的手指指着方向,结巴地道,“慢……慢点……会撞着其他船……”
秦轲根本不理,眼睛微眯的他看见前方有人躺在船头,一边感受着水乡悠闲,一边闭眼昏昏欲睡。
秦轲估算着距离,一抬手,竹篙破水而入,如一杆大枪狠狠地顶在了河底!
一股力量顺着竹篙传递回来,整艘船打了个摆子,船尾更是猛然地凌空而起,片刻后,又重重地扑打在水面,几乎是在毫厘之间,擦着那艘小船迅猛而过。
溅起的大量水花,哗啦啦劈头盖脸地拍打在那躺在船上人的脸上。
“谁啊!要死啊!”船上人惊吓之下猛然地挣扎起身,破口大骂,然而秦轲早已经在一处转角拐弯而去,只留下涌动的水面证明刚刚有人把一艘小船当成了奔马般使用。
等到船终于在这样狂放的态势到达了林堂街附近一处停泊处,船夫已经几近晕厥。他这一生也没见过这般疯狂不要命的撑船,这哪里是开船,这分明是在赶命!现在他已经完全肯定秦轲是个修行者了,否则哪儿来那把力气竟然把那长长的、沉重的竹篙像是当成一杆长枪一般对着水面一顿瞎捅?
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的船怕是得翻,自己得掉进水里淹死,但偏生秦轲总会在这种危机关头猛然地再度出篙,把船从临界点再度调整回来,总算是没有酿造出一出事故来。
但这晃荡的程度,就连撑了这么多年船的船夫都有些受不了了,胃里一阵翻腾,刚刚上岸就哇啦啦吐了起来。
秦轲走上岸,总算松了一口气,安泰街到林堂街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但要说近,却也有着不少距离。这样的话,就算那个杀死九爷的修行者追出来,也应该没法捕捉到他的踪迹了吧?虽然这一路上做得确实过火了一些,有一次把一位正撑着伞坐在船头顾盼生姿的妇人给吓得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但想来那位跳进水里的船夫水性不差,救个人也不在话下。
秦轲顺着台阶一路向上,林堂街的周遭竟是比安泰街更要冷清一些。这里的许多店铺竟然看起来早已经倒闭,招牌东倒西歪地靠在门前,上面还粘着厚重的蜘蛛丝,一眼就能看出多久没人打理。
不过秦轲走了走,倒是遇上了一个盲眼老人,寂寥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静静地拉着二胡,尽管二胡声音呜咽,但在这位盲眼老人手中却带有一股子孤高之气,时而高昂,如要穿透云霄。
秦轲松懈下来,也就听得入了神,等到一曲终了,他忍不住鼓起掌来。但左顾右盼了一下,这条破落老街除了他,哪儿还有其他人?
想了想,秦轲走上去道:“这位老丈。你在这里拉二胡,没人听的,若是要讨些钱,得出了这条大街,往热闹地方去。”
盲眼老人缓缓抬头,用那空洞洞的眼神看了秦轲一眼。
秦轲看着他从覆盖双眼的黑布,不知道怎的却心里有些发寒。
而盲眼老人低下头去,声音清淡:“琴声求的是有缘人,你既然能听见,就是有缘,何必在乎银钱那些身外之物?”
“钱总是好的,要不然我今早就能多买几个肉馅儿包子吃了。”秦轲摇了摇头,看着盲眼老人身上同样陈旧的麻布衣衫,道,“老丈,你家里人呢?就把你放这一个人拉琴么?”
盲眼老人却不再回答,再度拉起二胡来,还是刚刚拿手曲子,还是刚刚孤高之音,但冷漠的态度却是把他的送客之意表达得清清楚楚。
秦轲摇了摇头,没继续跟他继续纠缠下去,抬头望了几眼,看见那件招牌陈旧却仍然高高挂着的油铺,就不再跟盲眼老人纠缠。他怀里揣着的竹简已经因为他涌动的气血而带上了几分体温,但这股体温,更让他回想起九爷现在的身体正在逐渐冰冷。
尽管他跟九爷只是第一次见面,但还是觉得应该要好好地完成他的遗愿。何况,他诸葛宛陵让他到建邺城后找九爷,如今九爷死了,他也必须找到这家油铺,才能跟诸葛宛陵重新建立起联系。
只是站在门前的他抽动了几下鼻子,发现有些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