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候!”高延宗发出炸雷一般的吼声,所有的青州鬼骑都在这一瞬间拉紧了马缰,把胯下的战马以最快的速度放慢,整支骑军从动到静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令人惊叹。
但恐怕在这时候,但可惜的是,注定不会有人观看他们的“表演”,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那个身穿黑袍,看上去单薄孤单的身影。
黑水终于倾泻完毕,只剩下潮湿的地上还积着几片水洼,即使踩下去也只会淹没到脚踝,但王玄微并没有踩在水洼里,甚至没有踩在泥地上。
因为他正飘半空中,距离地上足有半尺。
这一次,他的脚下并没有玄微子,黑袍随风飘荡,好像随时就会化作一团云雾飘然远去。
高延宗震惊地看着王玄微眼睛里的金色光芒,只觉得在这双瞳孔面前,自己的一切都好像被穿透了一般,凭空生出一种庞大的危机感与畏惧感。
但他也深知,王玄微和自己并非是敌人,甚至还是相互联合的战友,所以还是勉强笑了一声,从战马上跳跃下来,随后一步步地向着王玄微靠近。
越是靠近,越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威严是那样深不可测,如同一座不见底的深渊。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境界?这样境界的人还真称得上是人吗?一边走的同时,高延宗心里也在暗骂,要知道他作为高长恭的弟弟,接触宗师境界的高手的时间远比旁人多得多,自然也能知道宗师境界的高手到底有多强。
平坦的旷野之中,一名宗师境界的高手在耗尽气血死去之前,至少可以杀死两千精锐铁骑,如果把战场转移到地势复杂的地方,譬如九曲十八弯的山中,一个高长恭只要足够耐心,甚至可以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葬送上万敌军士卒。
这样的存在,本就已经令人敬畏。
但在现在的王玄微面前,宗师境界的项楚都在一个照面之间就被击飞不知生死,那么他的实力距离刚刚的鸾凤还有黑龙又有多少差距……还是,他也已经到达了那个传说中的境界?
“王将军。”高延宗双手抱拳,恭敬地低头道,“承蒙您的援手,延宗在此感激不尽。”
王玄微看了高延宗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还没等高延宗反应过来,他的长袖轻飘飘地飘荡起来,从其中伸出一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点在了秦轲的额头上。
高延宗心中猛然一跳,但发现秦轲在这一点之下,并没有出事,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蜷缩着缓缓睡去,也就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王玄微却把目光转回到了他身上,轻声问道:“这个年轻人,荆吴准备日后用他来做什么?”
高延宗沉默不语。
他是见过秦轲的,虽然没有专门上去说过话,但那日演武场的景象已经足够让他好好认识秦轲,而这一次他见到黑龙身体里的居然是秦轲,也是大吃一惊,甚至怀疑这只是个跟秦轲长得很像的人。
但如果只是那样,高长恭没有理由这样回护于他,显然这个秦轲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笑起来十分干净的孩子,只不过他身上竟然包含着这样巨大的谜团,其中的隐情或许只有高长恭甚至丞相才清楚了。
但最让他担心的却是,王玄微现在的位置正处于他和秦轲的中间,看似十分短的距离,却几乎如同天堑。现在的王玄微实力之强,早已经超出宗师的范畴,若自己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他会不会做点什么别的事情?
至少现在看来,不论是受伤严重的高长恭,还是刚刚从黑龙身体里出来的秦轲,都不可能阻止他一念之间的举动。
短短的几个呼吸时间,高延宗心中已经闪过了不知道多少念头,随后微微一笑道:“王将军这是哪里话?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此出乎意料,不论是我还是兄长,甚至是丞相恐怕都没有预料到,既然如此,又谈何日后?我……”
“延宗,别卖弄你的小聪明。”还没等高延宗说完他的话,一路而来的高长恭却是哭笑不得的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事情你压根不知道,光靠你拿点插科打诨的本事可不管用。”
随着赤火战马发出一声嘶鸣,高长恭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同时拒绝了下属的搀扶,走到王玄微面前,诚挚地躬身行礼道:“这件事情多谢了。”
这大概是高长恭对王玄微行过的最恭敬的一个大礼,一方面是因为王玄微救了秦轲,另外一方面,也是在为王玄微的勇气与决心感到钦佩并且惋惜。
“不必替我惋惜。”王玄微平静地道:“即使我不迈出这一步,最多也只剩下一年时间。而墨家朝堂大势已成定局,我一人据理力争实在难以挽回,身为人臣,不能纠正君王之错,不能阻止外敌入侵,不能强我墨家国力……本就是失职了。大抵……是我这些年过分把眼睛放在兵事上,反而耽误了其他……好在还有伯灵,我的离去,反倒能助他一臂之力。”
高长恭摇了摇头,道:“你想要用你一条命,给孙伯灵铺路?虽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但这代价可大了一些。从好的方面看,你戎马数十年,为墨家立下了赫赫功勋,今日又迈出登顶的那一步,真真正正地成为了在世的圣人,即便是日后的墨家青史,也必定会有你一笔浓墨重彩……算了,这些都已牵扯到国事天下事,自然无须我这个武人多想。”
王玄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之所以你不去管,是因为你的身后有一个诸葛宛陵,国中有他一人,何须你多费心思?只是我也得跟你说上一句,像是他那样的人,眼睛必定不会局限于一国,若你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仅仅只是荆吴……恐怕日后必定会失望。”
“知道。”高长恭洒脱地道:“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但那又如何?纵然世事变迁,情分总是还在的,我把他当成友人,若他有一日决定抛开身上的担子,去追求他要追求的东西,我只会为他高兴。”
王玄微点了点头,微笑道:“荆吴君臣之义,相比日后的史书上也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高长恭耸了耸肩,道:“承你吉言。”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王玄微凝视着高长恭的眼睛,“这孩子,你们想要用他做什么?”
一旁的高延宗听到这里,心情微紧,摸着腰间剑柄的手也变得有力起来。
王玄微自然不在乎高延宗这一点过激反应,他如今的境界,就算是有十个高延宗,都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他只是一直等待着,等待着高长恭的回答。
高长恭反倒是显得放松,心中并没有太多顾虑,只是道:“对于他而言,我们这些人就像是他的父母,或许父母会希望他们将来有所成就,但比起这个,我们更希望他能平安长大,自己去决定将来,不是么?”
王玄微看着秦轲那平静的睡脸,感觉到那股力量正在不断地修复着他的肺腑经脉,心中略感欣慰,道:“看来是我是我多心了,但我也希望你能记住今日所说的这句话。”
“会的。”高长恭微笑着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道:“那……你现在就走?”
第五百五十四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明明是一句疑问,但从高长恭的嘴里说出,却带上了无尽的萧瑟之感,残阳如血,黄沙卷着战场上特有的铁腥气,像是一同在与这位老朋友作诀别。
其实高长恭和王玄微都明白。
如果说他们都出生于清明盛世,或许会成为一对交心知底的忘年交,可惜,繁华倾覆,前朝亡了已有近百年,两人也出生于不同的阵营,自然无法随性而为,一路同行。
这些年,他们曾经争斗过,也曾经站在一张沙盘前商讨战略战术,或许对于他们这样的兵道大将来说,能这般相处已足慰平生。
高长恭明白,干河一战正是王玄微给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战,尽管他留下的许多后手还没有真正体现其意义,但想来必将会影响到近十余年的天下大势。
王玄微点头,眼光放到了极远处的高山之上,“是该走了,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
“取酒囊来。”高长恭回头对着高延宗沉声道。
高延宗接到命令,立即奔回到自己战马旁边,取下了一只灰扑扑的酒囊,递到了高长恭面前。
高长恭伸手接过,掂量两下之后拔掉了软木塞子,凑近嗅了嗅,笑道:“这是……杜康?”
高延宗不大好意思地笑道:“是,不过,本是准备打了胜仗之后再喝的。”
“倒是便宜了我。”高长恭知道自己这位胞弟是个十足的酒罐子,甚至还懂得不少酿酒技法。
“王将军,我敬您。”高长恭少有地用了一次敬语,将手中酒囊递了过去。
王玄微双脚落到地上,身形一闪便到了高长恭面前,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竟也会仰着头,豪情万丈地大口鲸吞,不过转瞬间,酒囊就瘪了一半。
等到酒囊再次递回高长恭手中的时候,王玄微的身体已经开始闪烁出无数金色光点,仿若白日流萤,又像夜空中流淌着的璀璨星河,兜兜转转了几圈,开始逐渐涣散、崩解。
高长恭半侧过脸,闭着眼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
“走好。”他没有目送那些萤火般的光点离开,只低下头盯着手中的酒囊,久久无声。
战场之上,寒风萧萧。
夜幕降临,王玄微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车轮,无论路途上遇见多少砂砾石块,他都能无休止地旋转前行,披荆斩棘。
干河的水势逐渐平缓下来,河两岸的一役也终于落下帷幕,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城内依旧繁忙一片,公输家大宅中的公输胤雪,虽看上去脸色有些憔悴,却依旧坚持着指示下属将地宫里的无数机关器械运到城头,以作战备。
“东门还缺五架弩车,差人再去地宫看看,还有没有库存,如果没有,立即写张条子,交到工匠处,让他们尽快打造。”
“什么?工匠处人手不足?也对……前些天都去了船坊给荆吴军造船去了,要回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那这样吧,我看能不能调用其他器械暂且补上……不,不能算了,唐军如今情势不明,我锦州尚未解除危机,守城的东西绝不能缺……”
公输胤雪说话间,并没有停下书写,不一会儿,经她批阅的书简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一旁的小蝶换下了平日里大丫鬟的轻衫罗裙,弄了一身小厮的打扮,利落地在旁边收拢着不断呈来的书简。
这么多天以来,主仆二人时而登上城头,时而下到工坊,甚至深入到即将塌陷的地道,指挥着工兵们紧急抢修……
公输胤雪一刻也不敢停,因为她知道锦州一城对于整个墨家抵御唐国沧海联军的重要性,她也一直在担心,只要自己稍有松懈,这锦州上下乱套事小,耽误了前线战事事大。
突然,她感受到一道目光正在凝视着自己,那种天然的威压,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一阵畏惧。
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的却只有几颗飘过眼前的金色光点,很快飞到了窗边。
“小蝶,把窗户打开吧。”
公输胤雪舒展了一下身子,眼光顺着小蝶的背影看向了窗外,阴沉的天空没有半点星光,但她分明看到了一缕金色流光转瞬间便直升苍穹……
王玄微走过了很多地方。
或许是处于几分关心,他最先去了锦州城内,看到了勤奋到近乎疯狂的公输胤雪,看到了船坊里那些因为疲倦而靠在一起听着浪潮睡去的工匠。
接着,他飞过了被荆吴军夺回的那三郡,看到了行州城里那些重获新生的军民们,并默默地送上了祝福。
而一切,都只是短短一瞬。
一念之间,跨越千里。
虽说圣人是有些异能,但要做到如此超神,绝非易事。
他是跨越了那道门槛,成就了圣人境界,但并不代表他这个圣人就有多么与众不同,而是他如今已经不必再顾忌自己的身体。
他淡然地看着自己几近透明的手掌,知道自己早已没有过多时间可以挥霍,可他还想看到更多。
他想看见那些因为兵乱而背井离乡的百姓们,最终能够回归故里,重获安居。
他想看见干河之水大浪滔滔,最终被人们引入挖好的沟渠之中,用以灌溉农田,干河两岸能够重新焕发新生……
但他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只能叹息一声,去往稷城,来到了孙伯灵的府邸,看到他正靠在轮椅上睡熟着,手上捧的是明天即将上奏的书简,上面墨迹未干。
他伸手想要叫醒他,却还是按捺住了,只静静地在旁多看了两眼,因为他希望疲惫的孙伯灵能好好睡上一觉,毕竟,他未来的路还很长。
离了孙府,他去到了稷上学宫,重新翻看了几本自己曾经翻过的书籍,虽然里面的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看到身旁还有许多学生没有去前厅参加争论,而是在藏书阁之中安安静静地读着书,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倍感欣慰。
于是他离开了稷上学宫,又去往军营,看见曾经在他手下如刀山铁林般的墨家军如今似乎显出了几分军纪涣散的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
但他随后去了黑骑的营地,看到那一匹匹雄壮的战马,看到它们的小马崽正紧紧地贴着母马撒欢,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踏遍了稷城的各处,包括王宫。
此时的王宫之中一片灯火通明,虽然并没有在朝会,但巨子的书房里依旧传出两派的争论声,巨子微微闭着眼,听得不断摇头,但一瞬间,他像是感觉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不顾威仪地向着房门外冲了出去。
王玄微的身影湮灭在一道宫墙的阴影里,只留下怅然若失的巨子和他身后一众跟出来的官员,满脸疑惑,面面相觑。
王玄微飘在半空,叹了一声,想到自己大概看完了,最终决定去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回到了那个山谷。
庭院因为常年无人清扫而布满灰尘,阁楼也显得有些破旧,几只胆大的猴子甚至蹲在院子争抢一只打水用的木桶,而他抬起头看着屋檐,看见了几片黑瓦因为多年的雨水击打而碎裂了。
他挥了挥手,库房里的备用瓦片自动漂浮了起来,很快替代了那些碎瓦的位置。
但他站到书阁之中,看到满目灰尘,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擦拭。
所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地坐了下来,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回到了整日与书作伴的那些岁月,孤寂的一盏青灯,但他很安心。
一老一少的两个身影交叠,无数细碎的光点散落到房间的各处,和清冷的尘埃逐渐融为一体。
山谷中透进来几缕月光,天上大星陨落,清泉叮叮咚咚奏响……
第五百五十五章 药香
秦轲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也不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只是眨着眼睛看清了似乎是躺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帐篷里,身下简陋的兽皮却异常柔软。
他动了动身体,随后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胸口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那股痛楚依旧像是跗骨之蛆一样抓着他不放,好像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在他皮肉上划拉着,一刻不停。
这时,帐篷的毡布被掀开一角,一道苗条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只是不断地吐着“咝咝”的痛呼,似乎是终于有些承受不住,迈开了步伐,有些匆忙地向前跨了几步,把手中捧着的陶碗放到了临时砍下的树墩上。
“蔡琰?”秦轲顺着那素色的裙裾一路看上去,看见的却是一张沾着黑灰的俏脸。
“你醒啦!”蔡琰惊呼一声,立即像只猫儿般凑到了秦轲身旁,一双大眼里满是欣喜:“我还以为你会睡上三天三夜呢……”
秦轲吃力地露出一个笑脸,轻声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还当起了大夫,弄得一脸灰,差点没认出来。”
“还不是为了给你熬药。”蔡琰撇撇嘴,眼神幽怨,“军营里的药材虽然凑合,但你这回伤得重,我还是特意去山上采了一些。鞣制、烘烤,称重……等真放进锅里熬的时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你看,指甲都被染了色,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褪掉……”
帐篷内只点了几根蜡烛,光线很暗,但借着外面的月光,总还能隐约看清,秦轲静静地注视着她伸出来的一双手,心底涌出一股暖流。
蔡琰的手很小,手指纤细如玉,而原本肉粉色的指甲里如今染上了许多棕色和紫色,指尖两侧还有几道结了痂的小口子。
虽说这位来自唐国的世家大小姐平日里少有架子,但终归是锦衣玉食,集万千宠爱长大的,这一双手,即便没有被她用来“执子敲棋枰,素手拈飞针”,又何至于会弄成现在这个狼狈模样。
“哎?你怎么突然掉眼泪了,喂喂,你别哭啊……”蔡琰瞪大了眼睛,慌忙把手缩了回来,手忙脚乱想给秦轲找个干净的布头擦眼泪,“你也用不着感动成这样,弄得我好像在欺负你似的。”
手帕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蔡琰开始有些笨拙地替秦轲擦拭眼角,后者无奈地笑了笑:“谁感动了……我,我这是疼的。”
蔡琰表情微微一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行了吧,谁不知道你一说假话就眨眼睛,你要是真怕疼,也不会伤成这样了……”
没等秦轲开口解释,蔡琰已经端起了先前的那碗药,道:“把这个喝了。”
秦轲闻着那股刺鼻的味道,愁眉苦脸地往后躲了躲:“你确定这东西能……能喝?”
“少废话,让你喝你就喝,问什么问?”蔡琰一把抓住了秦轲抬起来想挡住药碗的手,瞪着眼睛,那架势看起来不像是在劝人喝药,倒像是牢房里给人灌毒酒的样子。
这让秦轲不禁回想起在锦州听过的一出戏,想到了那一句带着诡诈意味的“大郎,喝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蔡琰感觉到了秦轲挡着药碗的手依旧用了几分力气,赶忙道:“怕烫?那我给你吹吹就不烫了。”
秦轲当然不是因为烫,只不过看着蔡琰嘴角的一丝得意,大概也猜到了这药汤里肯定少不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是眼光慢慢又移到她捧着药碗的手,看着她哈呼哈呼认真吹气的样子,终于还是没法继续拒绝下去。
只是等到蔡琰真把那碗药往他的嘴里灌的时候,他还是被那股人厌鬼弃的味道冲得眼红脖子粗,一碗药喝完,他整个脸也随之变成了如炒熟的猪肝那样的颜色。
蔡琰几乎是半哄半强制地把那碗药给灌了下去,一直到整只碗里一滴不剩,才满意地把陶碗拿开,一边笑一边给不停咳嗽的秦轲拍着背:“真乖,一会儿还有一碗,也要好好喝完哦。”
还有一碗?
“咳咳咳……”秦轲咳嗽着,只觉眼前一片黑暗,真想索性腿一蹬直接昏死过去才好。
不过难喝归难喝,这碗药终究还是起了效果,半个时辰不到,秦轲便觉得胸口的疼痛消退了不少,全身的经脉也仿佛被一股又一股的暖流浸润着,滋养着,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还真挺管用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秦轲躺着伸展了一下手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当然了,我还能骗你不成?”蔡琰很好地掩饰了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轻哼了一声。
只是转过脸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偷笑了一下,心想要是秦轲知道了那药里头多是从毒虫蛇蝎里提炼出来的毒液,恐怕如今咽下去都得吐出来了。
但正是毒液本身附带了麻痹猎物的药性,再经过蔡琰的一番配比提炼,便成了能够止疼疗伤的良药。
蔡琰清理了篝火里的焦炭,重新加了柴火,随着火焰一点点舔舐着木柴,帐篷内也暖和了不少。
两人开始轻松闲散地轻声交谈起来,秦轲也从蔡琰的叙述中大概了解了一些他昏迷之后的事情。
“阿布伤得重不重?”秦轲微微皱眉问道。
化身黑龙之前,阿布曾和自己身处一处,显然伤到他的人正是自己。
虽然醒来之后,他已经失去了那种神力,但先前的记忆仍像是刀刻斧凿般印在他的脑中,随时想起都会引得他一阵心悸,那种感觉……就仿佛他真的已经超凡脱俗,置身云端,而芸芸众生,甚至武道修为达到人类极限的大宗师,在他面前都显得那般渺小。
甚至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看见每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这是一种十分可怕的事情,虽然每个人都曾经幻想看见未来,但如果未来真的毫无悬念,反而会使人有些无所适从,因为太多看似巧合的事情都会成为必然,而那些未来也不再是未来,更是会给人一种无论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既定事实的无力感。
他其实很想看看未来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师父,师父又会不会跟自己一同回来。
但他终究没有去窥视自己的未来,因为这样的问题如果预先得到了答案,万一那个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甚至充满了沮丧和悲伤,自己又该怎么办?
有的人大概生来愚蠢又憨厚,像是绕着火光跳舞的飞蛾,感受到了那团火焰扑面而来的热度,但只要自己还没有化为灰烬,就依然带着能与烛火共生共舞的幻想。
结局或已注定,却依旧不愿轻言放弃。
他还不想成为“命运”的傀儡,虽说一切事情可能还是会按照既定的道路发展下去,但无知有时候未必不能当作一往无前的勇气。
“傻大个啊?他倒是伤得没你重,只是好像遭了什么东西的重压,气血枯竭,全身经脉有些紊乱,静养一段日子应该无大碍了。”蔡琰看着他担心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道:“你都这样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倒不如好好关心关心自己。”
秦轲听到这里,也放心下来,有些憨傻地笑着:“吃了你的药,我早都不疼了,我受伤一向好的比别人快,估计再有几天都能跑跑跳跳了吧?”
“净想好事儿。”蔡琰舞着拳头就想朝他胸口打,想了想又放下了,眼神有些黯然,道:“你知不知道这次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胸口居然留了一道那么长的疤,你到底怎么了?被人迎面砍了一刀么?”
“这……”秦轲一时间有些语塞,看样子,蔡琰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有可能是高长恭故意没有细说。
秦轲苦着脸,想了好几个解释都觉得不妥。
但是,到底要怎么解释呢?
总不能说——因为想要把一个寄生在身体里的坏东西赶出去,索性撕开了自己的胸膛,伸手从心脏上扯出来一大团肉,然后狠狠地捏爆了吧……
第五百五十六章 吸收
正在秦轲沉思着用什么理由搪塞的时候,却感觉蔡琰纤细如青葱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到了他的胸口。
帐篷里燃着篝火,所以秦轲上身并没有穿着衣服,只是盖了一层兽皮,但边角依旧裸露着胸口那道可怕的疤痕。
她的手指有些凉,摸在伤疤上给秦轲带来一些痒痒的感觉,但并不会不舒服,反而让人觉得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也不错的感觉。
“以后自己要小心些。”蔡琰低低地道:“不是每一次你都会有好运气的,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了,我们拉过勾的,你……还得带我游历天下呢……”
秦轲听着蔡琰的轻声细语,也就忘记了解释的事情,只是用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大约是在一个半时辰之后,高长恭终于来到了帐篷,从他走路的姿态看上去,他的伤势已经不再如之前的沉重,只不过几名亲卫包括张明琦还是死死地跟在他的身后,生怕高长恭伤损半分。
“听说你小子醒了,我正好来看看。”高长恭掀开帐篷,眼见秦轲正在和蔡琰说话的样子就是一笑,“看样子,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有屁快放,别阴阳怪气的。”蔡琰没好气地瞪他,秦轲则是躺着噗哧笑出了声。
高长恭耸了耸肩,倒是已经习惯了蔡琰这个会咬人的小女子,非但不生气,反倒是想起了那个远在长城的姑娘,这么看起来,两人似乎有许多地方很是相似?
他笑了笑,顺手把手中的东西扔进了秦轲的怀里。
秦轲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东西,只感觉到那是一团黑色长长的东西,摸上去显得光滑,却也拥有着甲壳的纹理,随后定睛一看,才惊喜地道:“小黑?”
从醒来之后,他就再也没看见过小黑。
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也快要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只亲近却又带着几分骄傲的小蜥蜴了。不过现在他再度看见它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心情顿时愉悦起来。
小黑一双眼睛明亮,看上去精神极好,与他这病怏怏的样子倒是完全相反,甚至还张开小嘴,发出明亮的叫声:“秦……”
秦轲先是一愣,随后把头冲着高长恭和蔡琰,傻傻地道:“你们听见他喊什么了吗?”
其实他都不用去专门问两人,因为他其实听得很清楚,尽管小黑的叫声谈不上字正腔圆,甚至带着那么点古怪的味道,但却绝对是一个清晰的“秦”字。
秦轲见了鬼一样,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娘呀,小黑说话了!”
大惊之下,他差点把手里的小黑给用力甩出去,但想到自己手里是个活物,而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他又强行忍了下来,饶是如此,他还是把小黑晃得有些不舒服,于是顺势张开了嘴吧唧咬在了他的手指上。
秦轲哎哟一声就把小黑松了开去,任由它落在自己的胸前,骄傲地抬着头,等着双眼。
“大惊小怪!”蔡琰也是翻了翻眼珠子,一副“我就看不惯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的表情,随后伸手把小黑抱在了胸前,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不就是喊你名字嘛,有什么好怕的,至于这么一副表情嘛。”
高长恭站在她的身边,有些无语地道:“相比较起来,我更惊讶你对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在乎,难不成在你脑子里,一头牛一只羊一条狗突然开口说人话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蔡琰哼了一声,道:“那又不一样,牛是牛,羊是羊,小黑是小黑,牛要是真不哞哞叫了,那我倒是真会惊讶一下,小黑不就是开口喊了个秦字,有什么稀奇?”
她把小黑举起到了眼睛平齐的样子,眯着眼睛宠溺地道:“我就说你肯定不一般,说话有什么的,是不是?”
小黑并不抗拒蔡琰的动作,反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睛中流露出骄傲的情绪,再度开口,道:“猜……燕……”
“是蔡,蔡琰。来叫一个听听?”蔡琰纠正着,嘴上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秦轲和高长恭相互对视了一眼,一时间都只能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高长恭解释道:“别看我,这说话的本事可不是我教的,说到底,你这只小蛇本来就与众不同……或者说,是它变得与众不同?”
秦轲点了点头,道:“它确实与众不同。”他脑海中仍然有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那是小黑的过往,也正是因为这些碎片,他才能肯定小黑并非是黑龙的本体。
但他也清楚,黑龙实际上就是从小黑身体进入到自己身体,进而控制心神的。
虽然说黑龙应该被他杀死了,但他还是心有余悸,黑龙藏在小黑身上到底是多少年?是从一开始吗?那么小黑接近他,是不是黑龙主导的?如果真是这样……
秦轲不由得头皮发麻。
高长恭却摇了摇头,道:“在这之前,心魔应该还没有醒来,毕竟神龙阁下自缢于叶王陵墓,它也是受损严重,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保住了性命,但应该也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之所以今天心魔会提前醒来,应该也是感应到了鸾凤的出现,才会变得这样。”
听着高长恭的解释,秦轲也松了口气,道:“那……现在它已经彻底死了?”
“那当然……”高长恭眯了眯眼睛,“没有。”
秦轲瞪大了眼睛:“那……”
“你也不用过分担心,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不太可能再出现了。”高长恭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他,“神龙心魔确实强大,恐怕要真正杀死他,非得把你这只小蜥蜴也一起杀死才行,毕竟它和神龙心魔早已经融为了一体,不可分割。这么做,你舍得么?”
秦轲摇了摇头,道:“当然不舍得。”
在蔡琰怀里的小黑其实一直听着高长恭和秦轲的话,听到秦轲的肯定,它似乎有些满意,轻轻地“嗯”了一声。
高长恭负手于后笑道:“我也不舍得这样一只神异的妖兽就此白白死去,要知道,它应当就是在那条登天之路上走得最远的蛇,也正因为如此,它才能褪去蛇身,长出四只脚。若是好好培养,说不得将来还能成为咱们荆吴第一流高手呢。”
“可是……如果将来……”秦轲也知道,如果心魔一直潜伏在小黑身体里,谁又知道将来不会是一个巨大隐患?
对于这个问题,高长恭心里早就有了成算,自然毫不担心。只见他把蔡琰怀里的小黑给揪了出来,又放到秦轲怀里,笑道:“你看看它脖子的位置,摸摸看。”
小黑显然并不喜欢被人这么抓着抚摸,所以不停地挣扎着,四条腿悬空不停地踹着,并且发出“啧啧”的抗拒声音。
但即使如此,秦轲还是触碰到了小黑的下巴,并且在它下巴往后一些的位置,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突起。
还挺锋利。
随后小黑就张开嘴,一口咬在了秦轲的手指上。
“啊……”秦轲叫了一声,就又把小黑给扔了下来,眼见小黑愤怒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这样一来,小黑脖子上的突起越发明显。
那是一片小小的鳞片,却又与其他的鳞片不同,不光颜色是金色而非黑色,连方向都与其他的鳞片不同,也正因如此,他并不像其他鳞片那般顺从,反而如同倔强支起的一枚钉子,向所有企图触摸它的人发出警告。
第五百五十七章 消息
高长恭看见秦轲的目光诧异,也笑吟吟地解释道:“这片神龙逆鳞本就是心魔的克星,其上的中正平和的力量,足以压制心魔,除非遇上什么重大变故,我想……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可以安心了。”
“重大变故?”秦轲知道高长恭必定还有下文。
“怎么说呢?”高长恭耸了耸肩,道:“就比如说它抓到机会,再度获取一股适合的力量,强行突破神龙逆鳞的控制。当然这种力量可不好找,就我所知的几样东西里,最近的也就是那片承载着它魔性的嗜血逆鳞,上面蕴含的魔性之可怕,恐怕你想都想不到,常人若是靠近他的十丈之内,都会被抽成人干,就连魂魄都会成为它的附庸。”
这种听起来可怕的事情,蔡琰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开口道:“这么厉害?那岂不是谁都碰不得沾不得?你们又是怎么把这东西保存起来的?呢”
“这……咳咳,我不过是个武夫,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我可没什么概念,真要问,还得问那些修行精神的人才行。”高长恭摇摇头道。
蔡琰嘟着嘴,咕哝了一声,道:“没意思。我先去给阿轲煎药了,你们谈吧。”
随后她掀开帐篷,纤细的身影像是一下子投入到了广袤的星空之中。
高长恭望着蔡琰窈窕的背影,倒是轻声赞叹了一声:“这小女子,将来可不是省油的灯。”
秦轲没注意听高长恭的赞叹,不过他此刻已经放下心来。
适合的力量?这天下虽大,可嗜血逆鳞也只有那一片,况且以诸葛宛陵的性情,必定会把它细心收好,即使他想要接触也不太可能。
这样看来,今后无论是小黑还是他应该都不会再经历那样可怕的事情了。
秦轲高兴地抚摸着小黑光滑的身躯,心中再无顾虑,笑着道:“以后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你说是不是?”
小黑被他抚摸着,虽然他并不像是猫啊狗啊可以从抚摸中得到什么愉悦,不过感受着秦轲手掌的温暖,也是渐渐平息了怒气,轻轻叫了一声之后就趴了下来,习惯性地去找他胸口的位置。
高长恭讥笑道:“你以为这就完了?”
秦轲一窒,对于高长恭这种卖关子的性情,他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应对,苦笑一声之后说道:“你要说就说,那么大喘气做什么?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一次性说完,我可就看不见你这幅表情了。”高长恭略带几分恶趣味地嘲笑着,这一脸狭促的样子,恐怕没人能信他就是传说中的荆吴美战神,只会以为不过是个走在建邺城街头步履散乱的纨绔公子哥儿。
又或者说……建邺城的公子哥儿们之所以会流行这种带点轻佻的洒脱风格,也跟高长恭这个本身就出身于豪门世家的荆吴战神脱不开关系?说纨绔,他本身就是建邺城里最大的纨绔,不是么?
秦轲突然想到那日在树林里自己被戏弄的狼狈样子,暗自恨得牙痒痒。
高长恭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与秦轲相处的时光,继续笑着道:“我呢,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秦轲黑着脸,心想要不是这次真多亏了你,我真想从地上窜起来跟你好好打一架,至于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论。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要是发现自己真窜起来跟他打一架,说不定会更加高兴吧?
真是个让人恼怒的家伙。说起来,高易水也喜欢玩这种把戏,难不成这天下姓高的人都是这模样?
“……先说坏消息吧。”秦轲无力地道。
对于秦轲的反应,高长恭显然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那我还是先说好消息吧。”
“我……”秦轲憋得脸都绿了。
“好消息是,我检查过了,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尽管换成别人,这样沉重的伤势早该死了,但在心魔被镇压之后,你暂时拿到了那堪比圣人的力量,把身体从里到外给好好修复了个遍。”玩闹归玩闹,但高长恭说起事情来神情还是十分认真,“等你能起来之后,想必也会切身体验到,你现在的身躯非但没有变差,反而要比受伤之前更强,不但经脉比以前强韧了许多倍,就算是论体魄之强,你已经不弱于任何一个小宗师了。”
“真的?”秦轲眼睛一亮,要不是此刻他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还真想跳起来试试看。
他并不是公输察那种视修行为一切的武痴,但实力的提升依旧还是会让他觉得欢欣鼓舞,想来这世上没人会拒绝变得强大。
就好像孩子渴望成长,因为他们想要对自己的生命拥有更多的主导权。如果他当年能早些拥有这样的修为,许多事情恐怕也就不会发生了。
过去的事情再想要改变已经太晚,秦轲只能尽量地让自己变得更强,让一切事情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往更好的方向去走。
“当然了,即使如此,你也不要以为自己真就是纵横天下无敌手了,你的气血修为依旧徘徊在第三境和小宗师的初境之间,若是遇上了厉害的小宗师,照样打的你面目全非成猪头。”
秦轲眼珠子一翻,“唉,真到了小宗师境界又如何?我算是看清了,就算我到了小宗师境界,这不是还有正经八百的大宗师在么?大宗师之上,好似还有那些龙啊,凤啊看不懂的东西存在,我也是看见项楚之后,才知道大宗师境界的高手有这么可怕,这样的人,估计随便一巴掌过来我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高长恭被他逗笑了:“你还真以为宗师境界的高手满地都是不成,这世上的宗师高手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里会轻易与你为敌。”
“不多么?”秦轲反问一声,随后细数道,“就算上我见过的,就已经不少了。你、项楚、王玄微、公输家的那个老祖宗公输般,对了,还有你的那个木兰将军……这都五个了,还只是我见过的。我没见过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据说沧海猛将如云,也必然不会缺宗师高手,而唐国也绝不会只有项楚一个宗师,巨子大人据说年轻时候也曾经横行天下,怎么也得是个宗师高手吧?荆吴……我虽然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你。”
对于秦轲的细数,高长恭也是迟疑了一会儿,少顷,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忘记了,你和别人是不同的。不知道你是太幸运还是太不幸,因为你跟我,跟宛陵,甚至跟上古神器牵扯上了关系,所以你所接触到的东西必然与常人不同。”
大概是站得久了,高长恭也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姿势虽然随意,却自有几分“美战神”的别致:“在你看来,这世上的宗师高手是如此之多,可若是换成是常人,又哪里有那样的幸运见过几个?即使说,把你见过的,或者你没见过的宗师高手加在一起,恐怕也不过是二十余人,甚至这其中不知道有多少是隐世不出的高手,哪怕是踏破铁鞋也未必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就好比公输般,若你不是去找上古神器,又怎么可能跟他有一面之缘?”高长恭静静地说道,“可这世上黎民万千,仅仅我荆吴就有近三百万人口,若是再算上墨家、沧海、唐国,甚至长城,这天下百姓之数,足足有两千万之多。前朝盛世之时,天下百姓甚至已经超过了三千五百万,可这其中又能有多少个修行者?五十万?四十万?三十万?而宗师境界又能有多少?”
秦轲听到这里,也明白过来,低低地道:“我知道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消息
高长恭看见秦轲的目光诧异,也笑吟吟地解释道:“这片神龙逆鳞本就是心魔的克星,其上的中正平和的力量,足以压制心魔,除非遇上什么重大变故,我想……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可以安心了。”
“重大变故?”秦轲知道高长恭必定还有下文。
“怎么说呢?”高长恭耸了耸肩,道:“就比如说它抓到机会,再度获取一股适合的力量,强行突破神龙逆鳞的控制。当然这种力量可不好找,就我所知的几样东西里,最近的也就是那片承载着它魔性的嗜血逆鳞,上面蕴含的魔性之可怕,恐怕你想都想不到,常人若是靠近他的十丈之内,都会被抽成人干,就连魂魄都会成为它的附庸。”
这种听起来可怕的事情,蔡琰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开口道:“这么厉害?那岂不是谁都碰不得沾不得?你们又是怎么把这东西保存起来的?呢”
“这……咳咳,我不过是个武夫,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我可没什么概念,真要问,还得问那些修行精神的人才行。”高长恭摇摇头道。
蔡琰嘟着嘴,咕哝了一声,道:“没意思。我先去给阿轲煎药了,你们谈吧。”
随后她掀开帐篷,纤细的身影像是一下子投入到了广袤的星空之中。
高长恭望着蔡琰窈窕的背影,倒是轻声赞叹了一声:“这小女子,将来可不是省油的灯。”
秦轲没注意听高长恭的赞叹,不过他此刻已经放下心来。
适合的力量?这天下虽大,可嗜血逆鳞也只有那一片,况且以诸葛宛陵的性情,必定会把它细心收好,即使他想要接触也不太可能。
这样看来,今后无论是小黑还是他应该都不会再经历那样可怕的事情了。
秦轲高兴地抚摸着小黑光滑的身躯,心中再无顾虑,笑着道:“以后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你说是不是?”
小黑被他抚摸着,虽然他并不像是猫啊狗啊可以从抚摸中得到什么愉悦,不过感受着秦轲手掌的温暖,也是渐渐平息了怒气,轻轻叫了一声之后就趴了下来,习惯性地去找他胸口的位置。
高长恭讥笑道:“你以为这就完了?”
秦轲一窒,对于高长恭这种卖关子的性情,他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应对,苦笑一声之后说道:“你要说就说,那么大喘气做什么?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一次性说完,我可就看不见你这幅表情了。”高长恭略带几分恶趣味地嘲笑着,这一脸狭促的样子,恐怕没人能信他就是传说中的荆吴美战神,只会以为不过是个走在建邺城街头步履散乱的纨绔公子哥儿。
又或者说……建邺城的公子哥儿们之所以会流行这种带点轻佻的洒脱风格,也跟高长恭这个本身就出身于豪门世家的荆吴战神脱不开关系?说纨绔,他本身就是建邺城里最大的纨绔,不是么?
秦轲突然想到那日在树林里自己被戏弄的狼狈样子,暗自恨得牙痒痒。
高长恭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与秦轲相处的时光,继续笑着道:“我呢,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秦轲黑着脸,心想要不是这次真多亏了你,我真想从地上窜起来跟你好好打一架,至于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论。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要是发现自己真窜起来跟他打一架,说不定会更加高兴吧?
真是个让人恼怒的家伙。说起来,高易水也喜欢玩这种把戏,难不成这天下姓高的人都是这模样?
“……先说坏消息吧。”秦轲无力地道。
对于秦轲的反应,高长恭显然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那我还是先说好消息吧。”
“我……”秦轲憋得脸都绿了。
“好消息是,我检查过了,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尽管换成别人,这样沉重的伤势早该死了,但在心魔被镇压之后,你暂时拿到了那堪比圣人的力量,把身体从里到外给好好修复了个遍。”玩闹归玩闹,但高长恭说起事情来神情还是十分认真,“等你能起来之后,想必也会切身体验到,你现在的身躯非但没有变差,反而要比受伤之前更强,不但经脉比以前强韧了许多倍,就算是论体魄之强,你已经不弱于任何一个小宗师了。”
“真的?”秦轲眼睛一亮,要不是此刻他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还真想跳起来试试看。
他并不是公输察那种视修行为一切的武痴,但实力的提升依旧还是会让他觉得欢欣鼓舞,想来这世上没人会拒绝变得强大。
就好像孩子渴望成长,因为他们想要对自己的生命拥有更多的主导权。如果他当年能早些拥有这样的修为,许多事情恐怕也就不会发生了。
过去的事情再想要改变已经太晚,秦轲只能尽量地让自己变得更强,让一切事情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往更好的方向去走。
“当然了,即使如此,你也不要以为自己真就是纵横天下无敌手了,你的气血修为依旧徘徊在第三境和小宗师的初境之间,若是遇上了厉害的小宗师,照样打的你面目全非成猪头。”
秦轲眼珠子一翻,“唉,真到了小宗师境界又如何?我算是看清了,就算我到了小宗师境界,这不是还有正经八百的大宗师在么?大宗师之上,好似还有那些龙啊,凤啊看不懂的东西存在,我也是看见项楚之后,才知道大宗师境界的高手有这么可怕,这样的人,估计随便一巴掌过来我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高长恭被他逗笑了:“你还真以为宗师境界的高手满地都是不成,这世上的宗师高手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里会轻易与你为敌。”
“不多么?”秦轲反问一声,随后细数道,“就算上我见过的,就已经不少了。你、项楚、王玄微、公输家的那个老祖宗公输般,对了,还有你的那个木兰将军……这都五个了,还只是我见过的。我没见过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据说沧海猛将如云,也必然不会缺宗师高手,而唐国也绝不会只有项楚一个宗师,巨子大人据说年轻时候也曾经横行天下,怎么也得是个宗师高手吧?荆吴……我虽然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你。”
对于秦轲的细数,高长恭也是迟疑了一会儿,少顷,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忘记了,你和别人是不同的。不知道你是太幸运还是太不幸,因为你跟我,跟宛陵,甚至跟上古神器牵扯上了关系,所以你所接触到的东西必然与常人不同。”
大概是站得久了,高长恭也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姿势虽然随意,却自有几分“美战神”的别致:“在你看来,这世上的宗师高手是如此之多,可若是换成是常人,又哪里有那样的幸运见过几个?即使说,把你见过的,或者你没见过的宗师高手加在一起,恐怕也不过是二十余人,甚至这其中不知道有多少是隐世不出的高手,哪怕是踏破铁鞋也未必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就好比公输般,若你不是去找上古神器,又怎么可能跟他有一面之缘?”高长恭静静地说道,“可这世上黎民万千,仅仅我荆吴就有近三百万人口,若是再算上墨家、沧海、唐国,甚至长城,这天下百姓之数,足足有两千万之多。前朝盛世之时,天下百姓甚至已经超过了三千五百万,可这其中又能有多少个修行者?五十万?四十万?三十万?而宗师境界又能有多少?”
秦轲听到这里,也明白过来,低低地道:“我知道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伤心”
其实高长恭所说的自然是最为浅显的道理,世上黎民千万,可本身能有天赋修行的人就少之又少,有天赋却没遇见一个合适老师的人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虽然说秦轲教会了褚苟修行,可其实褚苟的修为有大半是因为公输般送给他的那颗铁球功劳,要真按照他本身的天赋,就算是修行个十年,无法进入第一重境界也不奇怪。
而修行如登山,一步一重天,从三境再到破三境进入小宗师境界,就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隔绝门外,到了宗师这样的境界,即便是放眼天下,也不过二十余人,相比较两千万的人口,实在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数字。
之所以秦轲一战而见到这么多高手,也是因为这一战本身太过重要,就连这些顶尖高手都牵涉其中而已。
高长恭看着秦轲的态度诚恳,也十分满意,眼神温和地道:“我跟你这么说,只是怕你把这种心态放久了,容易影响日后修行。你现在已经站在了小宗师境界的边上,往前一步,就是一道最为关键的门槛。而小宗师境界甚至是宗师境界,都不是简单的气血强大就足够的,若你的心境不能达到,恐怕你的后半生,只可能在原地打转了。”
秦轲悚然一惊,只觉得有一股寒意涌了上来:“有这么可怕?”
“修行本就是在过一条独木桥,要想走到彼岸,非大智大勇大能之奇才不可为之。”高长恭的眼神凝重,“就好像孙青,他虽然过分骄傲,但他的骄傲背后,却依旧是日日不辍的修行,从三岁开始,他就已经练剑,每天劈断三根木桩才算完成功课,他能在这么年轻就成就小宗师境界,不单单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孙家的资源,更因为他从小就已经吃尽苦头,这修行境界是他用十几年的奋勇搏出来的,日后他若是能过了心境一关,成就宗师境界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就是厚积薄发。”
秦轲点了点头。
高长恭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清淡道:“你修为的事情,我大概知晓了。这一路而来,你奇遇不少,竟然从第二重境界直接进到了第三重境界,如今又有了小宗师境界的体魄,剩下的,不过是打熬气血,想必很快就可以真正触摸到那层门槛。只是我担心的是,你会因此而出现心境上的缺口。修行是逆水行舟,你若松懈,只怕日后再想要到达宗师境界就晚了。不要过分自信,也不要妄自菲薄,这才是正理。”
秦轲听出高长恭的关爱,长长地吐了口气,用眨眼代替了点头,道:“我会记得。”顿了顿,他又问,“那坏消息呢?你还只说了好消息。”
高长恭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坏消息是,神龙阁下留给你的那份礼物,毁了。宗师境界固然少见,但至少会给予一些潜心修行或是极有天赋之人破境的机遇,也不会有什么生命之危。但你所看到的那只鸾凤,乃是圣人境界,这圣人境界……可谓世间难觅,先前王玄微为救你而强行破境,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而神龙阁下留给你的东西,本可以让你不费吹灰之力跨过宗师境界,甚至能让你在宗师之上的那条路走得更远,更为安然……可惜啊可惜。”
“心魔这回占据了你的身体,并以此为媒介,将神龙精魄作为了自己力量的源泉。一场大战下来,又修复了你濒死的伤势,这精魄,应该也没剩下多少力量了。”
秦轲愣愣地嘴巴微张,他从未想过当初神龙不由分说放进他胸口里的光芒会这般神奇,甚至长久以来,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一次龙窟的经历,这时候让他听到原来神龙赐予的礼物乃是一缕至纯精魄,可以助他修行直入宗师境界,将来登顶成圣也有一线可期……如今却再不可得,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失望自然是失望的,他不是圣人,不可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从观看项楚、王玄微、高长恭等人大战时满脸的震惊和钦佩,就说明自己对宗师境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向往,生而为人,却能通过修行一道跨越人之极限,能触摸到万里外遥不可及的穹顶,谁人不想?天下虽大,苍茫无边,又何愁不能一日千里?
但现在……
“也没什么法子。”秦轲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道:“我能保住一条命就该谢天谢地了,至于宗师境界……我还是自己试着去修行吧。”
高长恭眼睛一亮,倒是没想到秦轲能这般大彻大悟,居然片刻释怀,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心想离开荆吴这么久,这孩子大概也有了不少长进。
“你能先出去一下么?”秦轲用手掌遮住了眉眼,脑袋低垂着,几乎快要低到裤裆里去了。
“怎么了?”高长恭故作不解。
“让我一个人哭会儿,好歹我丢了一个躺着就能上宗师境界的机会,我……我难受还不行么。”
“……”
等到真正清点伤亡的时候,秦轲才知道先前一战究竟有多么惨烈。
王玄微的奇谋下,唐军神武天军死伤过两万,玄甲重骑也至少死了四千,伤两千,即便还能保持原有的军制,恐怕要恢复元气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而荆吴方这边,步军死伤近六成,五万青州鬼骑半数折损,情况严重程度比唐军更甚。
如果不是唐军因为这一战丢了本该占据的行州与行州周边的三郡,恐怕这场仗荆吴军就算是打赢了,也只能算是输局,其中缘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突然出现的鸾凤。
只是从那天之后,没谁再听见过鸾凤的消息,它就像是凭空地消失了,也只有高长恭等人知道,洛凤雏一旦褪去鸾凤之身,以人形游走天下,恐怕要找到她,比大海捞针还难。
至于手头上的军队,高长恭分成了两部,一部去往三郡朱然处,援手布防,自己则是带着三万青州鬼骑轻装去往行州。
毕竟行州虽易守难攻,却并不如锦州富饶,若真把军队一股脑堆到行州去,恐怕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就得饿死大半。
不出意外地,这年冬日的第一场雪降临了。
随后第二场、第三场,年关未到,大雪已经堵塞了几条要道,久经战火的墨家地域终于再度被一片白茫所覆盖,行州以及周边三郡重归了墨家的掌控,加上荆吴军的帮助,总算牢牢地遏制住了唐军的攻势。
虽说许多失地要收回已变得十分困难,但至少墨家东北至西边的大片地域都重新稳固起来,百姓们不必再过那种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日子了。
百姓自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场仗应该会因为冬雪的降临消停一段时间,却也不得不为接下来的粮食匮乏问题忧思愁苦。
唐军进入墨家境内以来,所到之处堪比群盗,将他们能找到的每一颗米,每一袋面粉都给掠夺了去,甚至放火焚烧了良田,用战马践踏了秧苗,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冬天变得格外寒冷。
情况最好的应当是公输家领政的锦州,如今公输胤雪的贤名传遍了墨家,普通百姓之中开始流传她“虽女子之身,却怀老郡守之仁”。
然而公输仁可是凭借了多年的苦心经营才能有死后无数百姓落泪送丧,公输胤雪如今这般年轻,便能与公输仁齐名,也不知是否因为她在这场唐国沧海联军的侵略大战中的英明表现。
只是公输家的书房里,秦轲捧着一杯热茶看着桌上摊开的书简,忍俊不禁地发出笑声:“胤雪,你看看,居然有人上书巨子,说你应该加封高爵,即刻赶赴行州接替郭开的位置!”
公输胤雪坐在他对面伏案写字,听到秦轲的话淡淡地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显出多少高兴的神情,颦眉道:“只私下里说说倒也罢了,怎么这些时日说这话的越发多了起来,我现在担心……会不会是有心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而巨子他……该不会以为我们公输家真是有所图谋了吧?”
第五百五十九章 助攻
也是在这时候,书房里炭火炉里的炭火骤然发出了噼啪的炸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秦轲皱着眉头,像是在安慰一般道:“不至于吧?只不过是传言而已。”
公输胤雪微微地笑着:“我当然也希望不至于,只是朝堂之事向来波谲云诡,不是轻易可以揣摩的。公输家当年被逐出稷城的事情,我看过太多卷宗,却依旧弄不明白其中关窍。可当时朝堂的一声令下可谓是雷厉风行,不知道有多少公输家的旁系因此败落,一些老人不服于是联名上奏,却反倒被下狱查办直至死在狱中。这样可怕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在公输家重新发生一次。”
“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秦轲犹豫着道。
“嗯?”
“巨子大人,真的是个昏庸之辈么?”
公输胤雪一时间也停住了,似乎是对秦轲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猝不及防,需要在脑中好好思考,良久,她终于缓缓开口道:“也不是,当年墨家大旱,墨家朝堂上也有不少争论,有些人认为这场大旱说不定要持续数年,若要赈灾,则耗费过甚,而那时候王将军正领着人在外征战,一旦国库空虚,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倒不如把灾民甩给他国,让他们去赈灾。”
“但巨子却是严肃斥责了那些朝臣,并且当时就下达了赈灾的命令,同时雷厉风行地指派了水工修筑水渠,联合军民一同在土地上奋战数月,引来河水解了旱灾,还给墨家早就了数百里的良田……”
“巨子年轻时候,雄心壮志如翱翔九天的鹰,却又睿智得如同智者,把墨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样的人,你真能说他是昏庸么?只是……许多事情,或许都不由人的意愿。如今墨家的朝局,也早已经不是当年清明的时候了。”
公输胤雪摇了摇头,也不愿意再细谈,毕竟她身为墨家臣子,妄自对巨子评论本就容易惹人诟病,好在这里全是自己人,倒也不必那么担心,可她还是懂的谨慎自持的道理,少说些总比说错了好。
秦轲也是点了点头,也知道这种问题总是没有结果的,他从来没亲眼见过那位巨子,也没见过墨家朝堂,也很难轻易下评论。
“还是喝茶吧。”公输胤雪看他的样子,轻声笑着道。
她今天穿着一身淡色的长裙,脸上微微抹了些脂粉,看上去十分明媚动人,但如火的红唇开口轻语之时,却依旧是那样的平实又清晰,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服感。
大概因为担任公输家家主之后,从她的身体里开始迸发出一股大气,一双眸子里时不时闪现的智慧,正是这种磨洗之后所绽放出的光芒。
不过在一旁端茶侍奉的小蝶却是轻捂嘴角,因为相比较外面的那些人,她这个贴身侍女可以说是最为接近公输胤雪的人,自然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就说眼前这个看上去举止大气雍容小姐,在晨间梳洗之时可是完全另外一幅模样:睡眼朦胧,头发散乱,倔强地像是个孩子一样坐在梳妆台前,不停地在首饰盒子里挑选着各种首饰。
大到头钗小到耳环,她一遍遍地换上又取下,一直到一个时辰后催促声渐急,才终于如梦初醒,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涂抹脂粉。
小蝶那时候就在一旁侍奉着,帮着她打理着发髻和耳环,嬉笑着说:“好啦。小姐,你现在都美死了,哪里还要一遍遍让我评判。前些日子我让你好好打扮的时候你倒是严厉斥责我,说如今内事外事皆忙,哪里有空做这些事情。可这几天,你每日必梳洗一遍头发,还让人专门去买善妆堂的胭脂,这是又是哪门子的内事外事皆忙?”
公输胤雪自然是红了脸,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抱怨道:“怎么,前些日子被我说了不服气,现在你是要来讨债还是要公道?做事就好好做事,你看看旁人哪里有你这么多话。”
“我多话?”小蝶捂着嘴几乎憋不住笑,“小姐,这一个时辰来,说话最多的可是你,片刻不停都在问我这件衣服怎么样,会不会跟耳环不太配,玉镯子会不会有些太贵气,显得与人疏离……我说过几句?”
“你还说!”公输胤雪顿时站了起来,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孩子的时候,伸手就去挠小蝶的胳肢窝,屋子里一阵莺声燕语,好不热闹,一直到两人气喘吁吁才终于罢手。
其实小蝶当然清楚,小姐之所以这样重视外表,归根到底还不是那句“女为悦己者容”?姑爷回来了,小姐自然不愿意每天素面朝天,邋里邋遢地去面对姑爷,只想着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
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小蝶倒是也清楚。
她本就是公输仁生前派给公输胤雪的女侍,如果算上打探消息方面,足可以称得上是心腹了,忠诚自然是信得过的。所以公输仁和公输胤雪对她都没有太多隐瞒。
所以当公输仁去世之后,当她听说秦轲搬出公输胤雪新房住的消息毫不意外。要知道,这种事情放在外人眼里,还以为这小两口才新婚不久,便闹了这样一场矛盾呢。
不过在小蝶看来,公输胤雪显然是喜欢秦轲的,作为她如今的贴身侍女,总是希望自家小姐能真正有个好的归宿,而不是真的像是出家做道姑一般,日日守着冰冷空房。
一念及此,站在书房捧着茶碗的小蝶已经有了计划,既然公输胤雪面皮薄不敢把一些事情表露出来,自己何不推波助澜一番?说不定,结果还能闹个皆大欢喜不是么?
“你要笑就笑,非得在我面前憋着做什么,难不成我是什么恶主子,天天拿着大棒子对着你了?”公输胤雪看见小蝶那意味深长的笑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这丫头了,要不是自己太过宠他,哪里至于她现如今还敢在这种时候取笑自己?
小蝶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就一发不可收拾,险些把手中端着的茶碗也给摔了出去:“小姐,不是我说你,明明姑爷好不容易出征归来,你却总在他面前摆着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何必呢?好歹你们两人成亲时日短,小别胜新婚,有些不太规矩的举动,也没人能说去。”
话刚出口,公输胤雪的脸已经红得像是烧起了一团火,慌乱之下,甚至还没握住笔,以至于毛笔坠落在桌上,留下大团大团的印记。
“呀。我花了好久才写好的……”她惊叫了一声,立刻就想要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黑,反倒是把那团墨迹不断扩大,非但弄得自己是一身狼狈,就连书简上的字难以看清了。
但小蝶却并不惊慌,一双灵动的眼睛放到了有些发愣的秦轲身上,轻声道:“姑爷,你愣着做什么呀?还不赶紧帮忙?”
“哦……我……”秦轲也是有些迷糊,但眼见公输胤雪这幅样子,也想不得太多,立刻就靠了上去。
与此同时,小蝶却嘴角带笑,静悄悄地钻出了房门,同时还带走了一旁所有在院子里的下人,只留得秦轲和公输胤雪两人在房中忙乱。
第五百六十章 眼泪(二更)
公输胤雪自然是慌乱的,只是此刻早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弄脏了许久写好的公文,还是因为小蝶刚刚所说的话,甚至……还是因为秦轲靠近之后那一股男子味道。
就算不用照镜子,她现在的样子也一定是糟糕得不行了吧?
本来好不容易挑选的素色裙子已经染上了大团大团的黑色,晶莹的指甲上也黑糊一片,但那股黑色却依旧肆意的蔓延,得意地吞噬着他在书简上的字。
可以预见的是,即使这封书简上还能看,也得拆了重新编排了,否则靠刀来刮,非得刮半个时辰才行。
一切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当着公输家的家主,当着锦州万人之上的无冕之君,说一不二。
可如今的她却又像是又再度变回了当年那个公输小姐,不管怎么努力地去做事,可因为许多缘由,总免不了受到责罚。
秦轲也是忙活了好久,终于无奈地道:“你别慌呀,你再这么弄下去,怕是就连还能保住的字也得被你弄没了。”
公输胤雪终于停下了动作,像是木头人一样僵硬在了椅子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只感觉好像遭到了十分重大的打击,心里一阵委屈涌上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坠落下来。
滚烫的热泪浇在了那尚且还没有干去的墨迹上,晕染出一块一块如乌云一般的图画,也映出她了脸上的妆容与秦轲诧异的神情。
秦轲当然不明白公输胤雪为什么会突然哭起来,可这样一来,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紧张地往自己的衣服里摸手帕,准备去擦拭公输胤雪脸上的眼泪。
但下一刻,他却感觉到一团温暖扑进了他的怀里。
秦轲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但听见公输胤雪的啜泣,他还是镇定了心神,轻轻地用手拍着公输胤雪的背,哭笑不得地道:“是不是我语气太重了?可我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至于因为这个哭么。”
公输胤雪越发委屈,一只手紧紧地揪着秦轲的领口,带着哭腔道:“我哪里因为这个哭了。”
“你……这不是……”秦轲挠了挠头,只觉得脑子发涨,心想女孩子家的心思,还真是让人难懂。
好在公输胤雪在他怀里呜呜了一会儿,也缓缓地停了下来,却依旧没有推开秦轲,只是缩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是不是表现得很糟糕?”
秦轲摇摇头,道:“我觉得你可能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累着了,毕竟你要操持着这么大个家,还要让那么多百姓吃饱饭,甚至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王玄微编织了那样的计划,为荆吴军建造运兵大船。虽然我随军出征确实很累,可终究只是一刀一剑的事情,你却要比我麻烦许多。”
“嗯。”公输胤雪把自己的脸放在在秦轲的胸膛轻轻摩擦,感受着那股温暖,只觉得像是回到了某个港湾,“在他们看来,我既然接管了公输家,接管了锦州,做到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应当,可一旦错了,那便是罪不可恕。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千头万绪的事情一件件送到我的案头,我只能不停地去看,不停地处理,连陪小雨读书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想想,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应该不会选择接手公输家吧?那样,我或许还能跟小雨读读书,偶尔去城外骑骑马,散散步,跟着四叔去打猎,还有……跟你……”
“跟我什么?”秦轲听到她戛然而止,有些疑惑地道。
但公输胤雪却狠狠地锤了他一下:“你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
“我……”秦轲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抱着公输胤雪柔软的身体,那股热量远比炉火炽热,不断地透过衣衫渗入他的皮肤,如果说他真的没有一点反应,那么他真算不得一个正常男人了。
其实隐约之间,他也能感觉到公输胤雪对自己的感情,但这始终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他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救了公输胤雪又帮了公输胤雪,就会使得这位姑娘因此想要以身相许。
可如果说公输胤雪真的对自己有了感情,自己又应该怎么回应?答应她,接受她?还是……
正当秦轲头疼的时候,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传来小蝶紧张的喊声:“小姐!出大事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公输胤雪从秦轲的身前站直了,整理着衣衫同时对着门外道:“进来。”
虽然说小蝶知道这时候是最不能打扰的时候,但事情太大,她也只能先打扰两人的“二人世界”了,轻轻推开门之后,她看见的公输胤雪神情已经恢复平静,注视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深远,让人下意识地感觉到几分畏惧。
“小姐,是稷城来人,据说是带着旨意。”小蝶低声道。
公输胤雪几乎没有说什么,迈开脚步就向着自己的闺房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带我去换一身衣服,还有,我脸上的妆有些花了,还得再补一补。你派几个人,告诉使者先请他到厅前休息,对了,要用大伯留下的专门招待使者的茶叶。”
“是。”
“还有,叫上公输家能来的所有元老,告诉他们稷城来人,让他们来宅子里迎接。”
“是。”
秦轲站在门口,望着公输胤雪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抚摸着自己胸口的泪痕,微微叹息一声,关上了书房的门。
对于公输家而言,稷城已经很多年没有派过使者了,平时最多也就是一些公文、信函往来,却也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从未有过什么特殊。
整个墨家朝堂都在刻意忘记这个家族,就连巨子本人从当年那一次庭杖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提过这个靠近边陲的锦州,这种奇怪的现象使得公输家众人也感觉到屈辱,却也不得不忍受着。
但这一次,稷城却派了人带着旨意越过千山万水而来。
打破既定的规则,未必都是好事,有些时候也代表着一种灾难的到来。被遗忘的公输家如今再度迎来稷城的关注,谁知道这种关注的背后,到底是赞赏,还是一把利刃?
所有公输家的元老们都绷紧了精神,站在厅堂之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位能作为他们主心骨的女子到来。
公输胤雪重新换了一身衣服,但这一次却不再是素色淡雅了,而是一件深色的长裙,看上去雍容华贵,而她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凝重,一路上没有跟跟在身后的秦轲和小蝶说上半句话。
这位公输家的女主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路走到厅堂口,随后转过头,冷漠地扫视了一眼,随后平静地道:“怕什么?我公输家并未犯错,更没有什么可以被揪的小辫子,难不成把我们都杀了不成?跟我进去,听旨。”
第五百六十一章 旨意
说完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公输胤雪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便已迈开脚步,决绝地走了进去,而公输家的老人们眼见公输胤雪身上那股精神气,不由得为之一振。
公输胤雪这个小辈如此年轻,却有这样的胆识,那我等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总不至于要缩在她的身后吧?
想到这里,老人们胸中自生出一股豪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刚刚踏足厅堂,就看见那名使者的背影,令人意外的是那人并没有按照公输胤雪的猜想在喝茶,甚至放在茶几上的茶碗都没有碰半分,只由着那滚烫的热茶就这样渐渐凉去了。
使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当初王玄微曾经称赞过的那一张书帖上,那一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依旧鲜明,映照着明亮的白底,仿佛一条条墨龙。
那人很快听见了背后一群人的脚步声,却不急着转身,反而发出了微微的赞叹:“好字,虽算不得书生潇洒风流,然自有一股持重之气,足以称得上君子了。”
公输胤雪却听出了些许言外之音,只是还不敢确定,不过脚下却不停,依旧平静地上前,恭敬地道:“大人过奖了,君子不敢当,这只是胤雪对自己的期望罢了。”
“好,很好。”那人点了点头,仿佛有些满意,随后转过头来。
众人这才猛地一惊,原来这位来自稷城的使臣长相竟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非但谈不上面如冠玉、英气逼人,就连相貌平平都谈不上。
很丑,非常丑,有的老人甚至在心里想着,自己活了这么大半辈子都未曾见过这么丑陋的样貌……
使者身材高大,头也很大,稀疏干枯的头发虽说能看出来很认真地梳理过,却依旧显得凌乱颓丧,配上极深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竟令人有几分阴森之感,也不知这样的人是怎样被人举荐为官的,毕竟选官一事,无论是墨家还是荆吴,乃至于整个天下,对于外貌这第一印象都有所要求。
若一个学子身形高大,玉树临风,能让人眼前一亮,那么从乡到县到郡,大多负责举荐的官员都会高看一眼。
而若是一个学子长相奇丑无比,獐头鼠目又身形矮小,那么负责举荐的官员多半也会懒得去看该人的案卷,甚至是名字。
又或者会把他的案卷放到最底层,只等将来真缺人用的时候才翻找出来。
谁也没想到,那座宏伟的稷城在隔了几十年后,终于派出一名使臣还携带着巨子的旨意,却是这样一名丑陋的人。
难道巨子就真不在乎朝廷的颜面?又或者,是公输家不值得他这样对待?随着公输家老人们私下中响起窃窃私语,不少人甚至又有些心灰意冷,甚至对于这次稷城的旨意也不再抱有什么好的期望。
然而公输胤雪却没有任何反应,面对这样一名使臣,她的礼节可以说是十分得体,甚至还调整了说话的速度,只是为了让这名使臣可以更加流畅的畅谈。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巨子虽然这些年老去而雄心不复当初,可也并非是个昏庸君王,甚至在用人上也有他的独到之处。
旧的不说,就说这些年提拔的几位英才:王玄微上将军、仲夫子、商大夫哪个不是惊才艳艳之辈?
选官制度未变,而这个人长相如此丑陋却依旧能受王命持节,携带旨意一路直到锦州,便不可能是什么平庸之辈,必定有他的独到之处,以貌取人,只会惹人不快。
两人说话其实并不多,大多数都是丑陋使臣发问,而公输胤雪回答,宛如一对师生在考校功课,大约过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丑陋使臣终于不再发问,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手,叹息道:“确实是个奇女子,不枉我向巨子讨来了这差事。”
公输胤雪听得这句话,只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位使臣是谁?竟然能直接说动巨子?而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当这个使臣?难不成是公输家以往有交清的世家人不成?
不过使臣自己就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只听的他浅笑着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其实我平时不怎么管事,也没有什么确定的官职,平日里的事情也就是给巨子出出主意。这一次我也是听说了锦州出了一位奇女子,能扛起偌大的一个公输家,甚至扛起锦州政务,还与上将军合谋,支援荆吴军,保住了我墨家大片疆域,我这才来了兴趣,想要亲眼见见。毕竟,同是女儿身,听说这样的事情,也是觉得欣慰的。”
女儿身?有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在知道眼前这位使臣竟然是个女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瞪大了眼睛,就连公输胤雪的眼眸中也闪过了一缕异色。
但仔细一想,之前她也确实觉得这名使臣的声音太过尖细,不似男子般粗重,只不过这名使臣一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并未梳妆,又是穿着男装,才使得众人忽略了这一点。
“我姓钟,钟离春。”使臣咧嘴笑了起来,这么看她倒是真有点女子的样子了,只是依旧太过丑陋。
“原来是钟大人。”公输胤雪双膝下沉,微微一礼。
虽远在锦州,她却也听说过巨子身边有个幕僚,姓钟,可惜谁都没见过样子,如今亲眼所见,倒也是开了眼界。
钟离春轻轻拍了拍手,笑着道:“好了,闲话说完了,也该说说正事了。”
一说到正事两个字,场间所有人都是一肃。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盒子,缓缓地打开,里面摆放着两卷竹简,只是一卷用的是白色绸带捆缚,一卷用的则是黑色。
随后,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从中取出黑色绸带的竹简,展开读了起来。
她的声音并没有特别响亮,但跪在地上的公输胤雪和公输家众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但越听众人越是心惊,到了后面,就连一向稳重的公输胤雪也是瞪大了眼睛,仿佛听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让我去做行州郡守?”
公输胤雪只觉满脑子都乱糟糟的。
锦州对于墨家的重要性不比行州,锦州虽说富庶,但终究是不是兵家必争之地,而行州却是墨家东北往西一线最为重要的要塞,其易守难攻使得它始终屹立不倒,历经两代巨子,仍不改其色,更是早已成为墨家战略要地。
之前的行州郡守郭开师承仲夫子,又是朝堂的重臣,虽然因为他一时的贪功冒进差点丢了行州,出了纰漏,但也不是随便拉一个人来就有资格接替他的。
而如今巨子却派人来说,让公输家的年轻家主来接手此地?
这怎么听都像是天方夜谭。
但钟离春的神情严肃,握着竹简的手也是稳定如山,这让公输胤雪也深刻的明白眼前这位巨子的幕僚并非是在开玩笑,巨子是真的打算把这份重担交到她的手上。
这样说来,岂不是意味着公输家即将再度崛起?
公输胤雪想到这里却莫名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身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不少,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钟离春读完了竹简,却不急着把竹简交到公输胤雪手中,而是笑了笑,道:“公输家主可是有什么疑虑?”
公输胤雪低着头,道:“没有。”
“那,为什么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并不怎么高兴。”钟离春又笑着道。
公输胤雪突然抬起头,看向钟离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戛然而止,继续低下头去。
钟离春继续笑着道:“你是怕当不好这个行州郡守,还是说,心里有其他事情,真的不想当?”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要是不想当,也可以跟我说一声。我这个盒子里有两卷竹简,你想不想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公输胤雪摇摇头,道:“这……还请大人明示。”
第五百六十二章 选择
钟离春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盒子里那系着白绸带的竹简,道:“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也无妨。我离开稷城之前,巨子给我下的是两道旨意,也就是盒子里的这两卷竹简,这系着黑色绸带的一卷嘛,你听过了,也知晓了其中意思。”
公输胤雪也点了点头:“想来这其中问题,就出在这白色绸带的一卷了。”
钟离春淡淡地道:“但这白色绸带的一卷旨意与黑色绸带的一卷是截然不同的。这也是巨子给我一个临机变通的权力,他肯放我来,一方面是架不住我的请求,一方面也是想让我来看看你,若真觉得你能堪大用,就打开黑色绸带的一卷,册封你为行州郡守,同时依旧保有你管理锦州的权力。但若你只是小才,那么我就该打开这一卷系着白色绸带的一卷,这里面,并没有册封你为行州郡守,只是让你名正言顺地接替公输仁的位置,同时赏你爵位和黄金,以犒劳你在这次战事之中的功劳罢了。”
公输胤雪依旧低着头,终于明白巨子的意思,只是从钟离春的说法来看,显然巨子并没有让她把这两卷竹简的意思都说出来,可钟离春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奇怪是不是?”钟离春低头注视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公输胤雪,道,“其实这两卷的内容,我本不该告诉你,不过既然巨子给了我独断的权力,我便是说了也没什么。至于原因……我们都是女人,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可终归比旁人多一些亲近。”
钟离春缓缓地把公输胤雪搀扶起来,握住她的双手,温和道:“既然如此,我自然也会体谅你的。我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不想去当行州郡守,若真是如此,我大不了就回去复命说,我把白绸带的一卷给了你,也算不得你抗命。”
“原来如此。”公输胤雪心里一暖,握着钟离春的手也紧了一些。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选黑,还是选白?”此刻的钟离春显得格外平易近人,说话也带着几分俏皮,“不论你选哪一个,终归是你自己的选择,我都不会干涉。”
不会干涉么。
公输胤雪细细地看着盒子里的两卷竹简,其实无论是白色绸带的那一卷还是黑色绸带的那一卷,巨子这次给的恩典都足以让人喜出望外。
虽然说锦州地界,本就是公输家说了算,可要真正名正言顺地掌控锦州,依旧还需要稷城的同意,就算稷城给的答案并不合人意,可公输家已经衰败如此,难不成还要造反不成?
而行州郡守……则更是一种几乎像是天上掉金块的事情了。
若能担任行州郡守,非但公输胤雪本人扶摇直上,从此可以与朝堂中枢有了联系,甚至还手握重兵,风光无二,换成谁不会对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对于公输家来说,行州郡守这个位置的意义更加非凡,这证明巨子已经打算重新启用他们这个逐渐没落的家族,甚至在他们小心经营之下,公输家重回稷城朝堂,一雪前耻也说不好。
公输家遭到贬斥之后,几位家主励精图治,还不是为了追求这样一个结果?若她能做到,就算是父亲和大伯,也会含笑九泉的吧?
想到这里,公输胤雪几乎把手伸了出去,但到了半空,她却又停住了。
这个行州郡守,她真的可以接受么?
尽管她如今已经坐稳了公输家当家主事的位置,可行州、朝堂之复杂,远超公输家,若她真的打算当这个行州郡守,迎接她的,必然是一个又一个新的挑战。
尽管这份竹简这样宁静地躺在盒子里,只需要一点力量就可以拾起,但背后却包含了仿佛一座大山那样的重量,这股重量最终会落到那个拾起竹简的人背上,从此之后与她同行,再也无法分离。
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么?
她蓦然转过身去,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而她看见了身后秦轲的身影。
有些东西……或许只能选择一次,而一旦选择了其中之一,随之而来的,必定是她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这时候,有老人终于忍不住,跪在人群中低声道:“胤雪,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赶紧拿了竹简谢恩?”
老人如今已经是风烛残年,但依旧还对稷城当年公输家的盛况念念不忘,眼眶中流淌下热泪,“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公输家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是呀……胤雪,你快拿了吧,这可是巨子的恩赐……”
无数的声音汇聚起来,纷纷进入公输胤雪的耳朵,却像是化作了大锤,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房,使得她面色越发苍白,被咬着的嘴唇因为太过用力,缓缓淌下一道鲜血。
是啊。她如今是公输家的家主了,承袭了来自大伯的位置,更接受了他死之前给予的责任,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自私地把这一切抛开,去追求那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
若真是如此,她又怎么去面对四叔,怎么面对逝去的大伯,怎么面对这些心心念念重振家族的老人?
“姐姐。”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公输胤雨的声音,小家伙的手中还拿着书简,大概是刚下早课,急着想要向她汇报自己早课的心得成果,所以一路顶着雪而来,发丝间落了不少雪粒子,几乎结成了一片银霜。
但显然他并没想到厅堂里会是这一派景象——公输家的老人们齐齐跪在那里,对着厅堂内的公输胤雪痛哭流涕,好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
公输胤雨顿时有些慌乱,只敢傻傻地站着。
公输胤雪却突然笑了,轻声呼唤道:“小雨,过来。”
公输胤雨听到姐姐呼唤,顿时心中像是多了许多勇气,昂着头穿过了人群,走到公输胤雪面前,行礼道:“姐,我的早课做完了。”
公输胤雪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接过书简缓缓放到一旁,微微弯腰与公输胤雨对视,道:“小雨,姐姐有一件事情需要问你,你老实回答我,好不好?”
公输胤雨不知道公输胤雪要问什么,但眼见她认真的样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拍着胸脯道:“姐,你问吧,不管学过的没学过的,我都会背了!”
“无关课业,姐姐只想问你,行州你可曾听过?”
“行州?”公输胤雨眨着眼睛,立即点头道:“当然听过,非但听过,我还和先生辩论过行州的民生、商情,我知道的,从前我们公输家的先祖也当过行州郡守,后来才去的稷城嘛……”
公输胤雪面露欣慰之色,继续问道:“那你想不想去行州看看?虽说行州不如锦州富庶,不过山川延绵,周围风光景致甚好,你不是一直想学骑马射箭吗?到时我给你请个老师,让他带着你进山打猎好不好?”
“打猎?”公输胤雨眼睛一亮,但很快又咕哝道:“可四叔也说要教我,而且我想和四叔学,他是咱们锦州最厉害的猎人,他还说等我再大些,要教我带兵打仗呢。”
公输胤雪笑了起来,“你四叔自然也会跟着过去,毕竟行州乃是军事重地,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将军在身边可不行,既然四叔已经和你说好了,那你可要好好和四叔学……”
姐弟俩的表情很快变得相似起来,公输胤雨一拍双手,大声道:“没问题!四叔是锦州最好的猎人,最会带兵打仗的将军,将来,我要做行州最好的猎人,做行州最厉害的将军!只是……姐姐,我们去行州是要做什么呀?”
公输胤雪站直了身子,一只手牵起了公输胤雨,随后转身走到了一脸期待的钟离春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低头的同时,她落下了一颗滚烫的眼泪,眼泪直接摔进了她湛蓝色的裙衫里,仿佛一滴透明的水汇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她伸手将黑色绸带捆绑的竹简接到了手中。
竹简入手,沉重无比,但她的手依然没有一丝颤抖。
“钟大人,这是我的选择。”
第五百六十三章 忠武
公输家最为华贵的厢房里,高长恭正盘坐在床沿,双目半闭着,仿佛一位老僧入定。
这些天以来,这位荆吴战神就几乎扎根在了这座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吃食也是下人专门送来,要不是秦轲天天会来看一眼,还真以为高长恭也变得跟公输般一样孤僻了。
不过对于公输家的人来说,荆吴战神能屈尊来公输家养伤小住,也是一种无上荣耀,非但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老人们觉得这厢房依旧不够招待这位大将军,想要专为高长恭空出锦州某处的大宅……
不过高长恭也十分谦和地婉拒了这些老人们的请求,毕竟他这次是来养伤的,不是来享福的,让公输家的人以这样的大礼招待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留在公输家大宅里,一方面是方便和公输家当家人对话,另外一方面,也因为秦轲等人都在这里,喜欢热闹的他当然不会在意那么多弯弯绕绕。
秦轲坐在他的对面,终于把公输胤雪受封行州郡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随后静静地看着高长恭,猜想着他会说些什么话。
高长恭此刻体内的气血也正好运转了一周天,周身飘动的气机也随之平复,随着他睁开眼睛,淡淡的笑容出现在嘴角:“王玄微的死起作用了,这位墨家的巨子大人终于下定决心了。”
秦轲微微一怔,只觉得高长恭话里有话:“什么意思?这跟王玄微有什么关系?怎么就下了决心?”
“下了决心就是下了决心。”高长恭站起身来,不急不缓地在秦轲身边凳子上坐了下来,用眼神示意他给自己倒茶,“王玄微到底是王玄微,虽然他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计谋却依旧还在墨家朝堂之中发挥着应有的作用。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稷城那边正在商量给王玄微加封谥号,大抵就是这两个字。”
他把手中的茶水倒了些许在桌上,再浅浅地喝了一口,随后开始用食指在桌子上写字,不一会儿,两个字成型,虽谈不上怎么龙飞凤舞,却好似蕴含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
“忠武?”秦轲好歹看过不少书,知道这个谥号的尊贵,自谥号制传承以来,文臣有文谥,武将有武谥,然而还有一种则是文武大臣通用的谥号,那就是忠。
而忠武这个谥号,几乎可以说是做臣子的最高级别谥号,即便是前朝,能有这个谥号的人也不过七人,墨家更是第一次把这个谥号赐予臣子,其中分量可想而知。
只是秦轲却依旧不觉得高兴,只是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王玄微都已经死了,就算给的谥号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还能让他死而复生,重新回到朝堂不成?”
自出锦州以来,他可以说是一路见证了王玄微的韬晦与牺牲,就在那天的战场上,他的双眼穿透时间,清楚地看见了未来,那个身穿黑衣的人会挡在他的面前,随后现实就真地发生了。
他见证了王玄微的逝去……两次,或许其中的体验,会比任何人都要深刻一些。
其实他也不明白王玄微为什么要救自己,或许是出于怜悯?又或者,他只是想要破坏项楚的好事?
但无论如何,救命之恩,终究是值得秦轲记他一辈子的。
不过高长恭和秦轲考虑的显然不是一件事情,对于高长恭而言,王玄微之死固然值得他尊敬,但接下来墨家朝堂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才是他身为荆吴大将军必须考虑的事情。
“谥号当然是有用的,至少有一个忠武的谥号,也算是证明王玄微这一生所作所为没有被否定不是么?更重要的是,这个谥号对活人来说也是意义非凡。”高长恭沉声道:“如果说仅仅只是加封谥号这件事情,我还不能肯定,但今天公输胤雪受封行州郡守,正好把我的猜想变成了现实。如果我没猜错,无论是王玄微受封忠武谥号,还是公输胤雪就任行州郡守,其实都是墨家朝堂的一个信号。”
“所以呢?”秦轲怔怔地看着他,身旁的阿布也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看他的动作,像是恨不得找出一卷竹简来刀笔记录了。
“先倒茶。”可高长恭偏偏就停了下来,嘴角带着笑意望着秦轲。
“……”秦轲虽然很烦高长恭这种风格,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他倒满了一杯茶,随后用最真挚地语气道,“你继续说。”
高长恭呵呵一笑,觉得和这些孩子们相处真是其乐无穷,道:“墨家大概是要变法了。”
“变法?”阿布眼神一凝,知道这两个字中包含着多大的重量,“长恭哥,你的意思……巨子是想借着王将军之死,掀开一些事情,再把墨家朝堂重新整理一遍?”
“也不是稀奇的事儿了。”高长恭微笑着说道:“王玄微本人一直都是墨家变法的最忠实支持者,这一点,从他在墨家军里不断推行的改制就可见一斑。他那个亦徒亦友的军师孙伯灵,也和他持有同样的看法。”
“但是墨家的问题,并不在于军旅胜负,而在于朝堂之制。制度不改,军旅必定会受朝堂所累,这一次赵宽大败于唐军就是例子。只不过墨家这位巨子一直下不了决心,变法的事情也一拖再拖,始终没有提上议程。”
秦轲若有所思着点头:“大概王玄微的死,给了他些许刺激,所以他这回终于不打算再逃避了,想要奋力一搏了吧?”
高长恭欣慰地看了看两人,对两人的成长都十分满意,看来这一年多的游历没有白费:“既然要变法,自然就需要一批支持变法的骨干大臣,否则变法就是一场空谈。王玄微去世之后,谁能承担这等大任?”
“孙伯灵?”秦轲顺着高长恭的话语说出答案。
“没错,不过一个孙伯灵显然是不够的,不过孙伯灵却是一杆大旗,他的背后代表着的,是支持王玄微、支持变法的一众势力,虽然说相比较如今朝堂已经成势的儒派和法派,这群人依旧显得薄弱。”
“墨家巨子也深刻知道这一点,自然要在这方面做一些筹备。”
“公输胤雪在这次战事之中有功,并且公输家当年与王玄微也算是有些交情,即使她自认自己不属于任何派别,恐怕别人也会把她当成是王玄微派系的人,提拔她做行州郡守,等同于是给王玄微派系加了一股力量。”
“除了她之外,恐怕接下来墨家还会有不少动作,目的就是为了抬高变法派,使之能与儒法两派抗衡。”
尽管秦轲听得有些头疼,但还是对其中脉络有了不少了解,但也正因为这种了解,反而叹息起来:“这样看来,胤雪她没法安安稳稳地做事了。”
朝堂内斗这种事情,他也是亲眼见过的,荆吴一场毁堤淹田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又不知道有多少官员人头落地,那些鲜血至今还时不时地在他睡梦之中徘徊,若是公输胤雪卷了进去,真的还能明哲保身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严肃地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高长恭站起身问道。
“我得去告诉胤雪,这个行州郡守不能当。”秦轲一边说一边就想去拉开门。
“回来!你去管什么用?这件事情早已经成了定局,何况你觉得处在公输胤雪的位置上,她真的有拒绝的权力吗?”高长恭声音严厉,“不要以为那个姓钟的女人玩了一手‘随你选’的把戏,就以为这件事情真的有转圜余地,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卷白色绸带捆绑着的竹简里……应该什么都没写。”
第五百六十四章 修行的困惑
“啊?”秦轲瞪着眼睛,“什么都没写?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自然是为了看看公输胤雪的决心。”高长恭讥讽道:“既然是要辅佐变法的人才,若这点决心都没有,墨家巨子何以能信任她?”
“可是……”
“公输胤雪的背后代表着的是整个锦州的公输家,而不是她个人。”高长恭打断秦轲,“虽然公输家已经式微,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再起,仍旧可以成为一股力量。而且公输家多年来一直期盼回归朝堂,现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必然会全力支持变法。这股势头,公输胤雪挡不住,也不可能去挡,因为就算换掉她,公输家还是会有另外的人去做。”
高长恭一只手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半闭上了眼睛:“要想让公输胤雪避开这场风波,除非你能让公输胤雪放弃公输家,跟着我们去荆吴,但你觉得,她是那样的人么?”
“她……”秦轲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在原地想了很久,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化,最后还是颓然地放下了开门的手,垂头丧气地坐回了高长恭的面前。
“阿轲,别担心。”阿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巨子毕竟是墨家朝堂领袖,他决心变法,并且还为此做了准备,公输姑娘未必会遇到什么难处。”
高长恭咧嘴一笑:“诶,阿布倒是说到点子上了。秦轲你也是关心则乱,变法确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可主导这件事情的又不是公输家,而是那位孙伯灵和他背后的巨子,既然如此,又哪里有那么多刀光剑影?而且对于公输家而言,一旦变法成功,他们就是墨家朝堂新的骨干,日后的稷城必定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而公输胤雪说不得还会加官进爵,说不定将来还能出一个铁打的女爵。”
“可万一失败了呢。”秦轲反问道:“我不相信有什么天上掉馒头的好事情。”
高长恭摇摇头道:“即便失败,公输家依旧不会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先锋之人,照我估计,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公输胤雪被罢免行州郡守,公输家再度一蹶不振而已,这种事情,当年公输家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算是轻车熟路,反而真正麻烦的该是巨子和孙伯灵那些人才对,到时……只怕得用鲜血来荡平前路了。”
秦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不怎么在乎巨子,也不怎么在乎孙伯灵,在他看来,这两个人跟他都毫无瓜葛……虽然说他确实被王玄微救了一命,可朝堂大事,他还不至于傻到以为自己要把这份情还给他的学生孙伯灵。
他只希望公输胤雪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哪怕没有高官厚禄,那又如何?
总比死了好。
高长恭观察了一会秦轲的样子,忍不住叹气摇头道:“明明是影响天下变局的事情,可你倒是一点也不在乎,真不知该说你单纯呢,还是纯粹不适合牵扯进这些事情里头……”
“我觉得我两样都占了。”秦轲耸了耸肩,并不觉得高长恭说的话对他有什么贬义,“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哪里能管得了天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蔡琰大呼小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叫他赶紧出去凑个热闹,秦轲征得高长恭同意,也是兴高采烈地打开门走了出去,跟着那个穿着红裙的少女一路消失在长廊尽头。
门外丝竹之声悦耳,高长恭坐在椅子上摆摆手,道:“也罢,日后你自然会懂。”
随后他看向阿布,笑着问道:“昨天教你到哪里了?要不要今天先歇息一天,你也出去凑个热闹?”
阿布摇摇头,道:“还是算了,我还是想继续钻研修行。长恭哥,昨天的戟法我演练了好几遍,可始终抓不住诀窍,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是……”
“似乎是……手上的长戟快要飞将出去了?”高长恭嘴角微微上扬,姿势随意地靠在椅子上。
“是!就是这种感觉!”阿布没想到心中困惑竟被高长恭一语点中,顿时欢喜起来,也略略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困惑必然能有解决的办法。
他一早便知道这位荆吴战神的兵器,从不只局限于长枪,戟法一道未必弱于那位霸王项楚,有这样一位全知全能的老师教导,阿布自认是世上最幸运的气血修行者也不为过。
“我本以为你要更晚一些才能体会这种感觉,不过现在看来,你的成长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高长恭微笑着,对于自己这位勤奋刻苦的学生自然心生欣慰。
顿了顿,高长恭问道:“那么,你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感觉么?”
阿布摇摇头,老实答道:“不知道,许是因为我气血不济,所以施展起长恭哥教的那套戟法依旧有所欠缺吧?”
高长恭摇了摇头,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阿布,戟法、枪术,甚至是战术阵法我都可以教你,你也十分努力,学有所成,算是对得起我花费的那些心力,可唯独自信这一点,只能靠你自己。”
阿布惭愧地低头道:“是。”
“在我看来,你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正是气血修行到了第三境破镜的瓶颈,虽说距离小宗师境界应该还要一段时日,但倘若眼下这一步迈出,必然能对日后的气血运用有所助益。”
随后高长恭下了论断,“你的戟法和我教的已然不同,从你那天见过项楚的戟法之后,便逐渐偏离了我教你的套路,开始朝着项楚那个路子走了。”
“啊?”阿布有些吃惊,紧接着一阵惭愧和惊慌,不停地对着高长恭道歉,“我错了,长恭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那天见过项楚用戟之后,下意识……”
“谁说你错了?”高长恭翻了个白眼,“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好改改?你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当我高长恭的一只跟屁虫,一板一眼地练出跟我一样的东西?”
阿布弱弱地看着他,没敢说自己心里真是抱着这个想法。
高长恭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轻拍桌子叹息道:“阿布,你要明白,你修行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自己。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正如我的剑法不弱,却依然请了木兰去教秦轲七进剑。我的枪术虽看似暴烈,却暗含千百种变化,难以捉摸,而你性情朴实厚重,有天生的一把好力气,反倒更适合大开大合的戟法。你能自己去感悟,这很好。”
阿布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但还是按捺住了,道:“谢谢长恭哥。”
“谢什么,你自己做得好罢了。”高长恭笑着道:“至于你说的问题,并不是你自身修行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只是兵器太轻罢了。”
“太轻?”阿布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高长恭看着阿布挠头不解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做过多解释,而是狠狠地在他宽厚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龇牙咧嘴。
“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项楚抛下的那柄大戟如今正在大营中,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可以直接去拿,亲身一试,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高长恭道。
第五百六十四章 修行的困惑
“啊?”秦轲瞪着眼睛,“什么都没写?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自然是为了看看公输胤雪的决心。”高长恭讥讽道:“既然是要辅佐变法的人才,若这点决心都没有,墨家巨子何以能信任她?”
“可是……”
“公输胤雪的背后代表着的是整个锦州的公输家,而不是她个人。”高长恭打断秦轲,“虽然公输家已经式微,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再起,仍旧可以成为一股力量。而且公输家多年来一直期盼回归朝堂,现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必然会全力支持变法。这股势头,公输胤雪挡不住,也不可能去挡,因为就算换掉她,公输家还是会有另外的人去做。”
高长恭一只手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半闭上了眼睛:“要想让公输胤雪避开这场风波,除非你能让公输胤雪放弃公输家,跟着我们去荆吴,但你觉得,她是那样的人么?”
“她……”秦轲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在原地想了很久,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化,最后还是颓然地放下了开门的手,垂头丧气地坐回了高长恭的面前。
“阿轲,别担心。”阿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巨子毕竟是墨家朝堂领袖,他决心变法,并且还为此做了准备,公输姑娘未必会遇到什么难处。”
高长恭咧嘴一笑:“诶,阿布倒是说到点子上了。秦轲你也是关心则乱,变法确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可主导这件事情的又不是公输家,而是那位孙伯灵和他背后的巨子,既然如此,又哪里有那么多刀光剑影?而且对于公输家而言,一旦变法成功,他们就是墨家朝堂新的骨干,日后的稷城必定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而公输胤雪说不得还会加官进爵,说不定将来还能出一个铁打的女爵。”
“可万一失败了呢。”秦轲反问道:“我不相信有什么天上掉馒头的好事情。”
高长恭摇摇头道:“即便失败,公输家依旧不会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先锋之人,照我估计,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公输胤雪被罢免行州郡守,公输家再度一蹶不振而已,这种事情,当年公输家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算是轻车熟路,反而真正麻烦的该是巨子和孙伯灵那些人才对,到时……只怕得用鲜血来荡平前路了。”
秦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不怎么在乎巨子,也不怎么在乎孙伯灵,在他看来,这两个人跟他都毫无瓜葛……虽然说他确实被王玄微救了一命,可朝堂大事,他还不至于傻到以为自己要把这份情还给他的学生孙伯灵。
他只希望公输胤雪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哪怕没有高官厚禄,那又如何?
总比死了好。
高长恭观察了一会秦轲的样子,忍不住叹气摇头道:“明明是影响天下变局的事情,可你倒是一点也不在乎,真不知该说你单纯呢,还是纯粹不适合牵扯进这些事情里头……”
“我觉得我两样都占了。”秦轲耸了耸肩,并不觉得高长恭说的话对他有什么贬义,“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哪里能管得了天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蔡琰大呼小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叫他赶紧出去凑个热闹,秦轲征得高长恭同意,也是兴高采烈地打开门走了出去,跟着那个穿着红裙的少女一路消失在长廊尽头。
门外丝竹之声悦耳,高长恭坐在椅子上摆摆手,道:“也罢,日后你自然会懂。”
随后他看向阿布,笑着问道:“昨天教你到哪里了?要不要今天先歇息一天,你也出去凑个热闹?”
阿布摇摇头,道:“还是算了,我还是想继续钻研修行。长恭哥,昨天的戟法我演练了好几遍,可始终抓不住诀窍,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是……”
“似乎是……手上的长戟快要飞将出去了?”高长恭嘴角微微上扬,姿势随意地靠在椅子上。
“是!就是这种感觉!”阿布没想到心中困惑竟被高长恭一语点中,顿时欢喜起来,也略略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困惑必然能有解决的办法。
他一早便知道这位荆吴战神的兵器,从不只局限于长枪,戟法一道未必弱于那位霸王项楚,有这样一位全知全能的老师教导,阿布自认是世上最幸运的气血修行者也不为过。
“我本以为你要更晚一些才能体会这种感觉,不过现在看来,你的成长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高长恭微笑着,对于自己这位勤奋刻苦的学生自然心生欣慰。
顿了顿,高长恭问道:“那么,你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感觉么?”
阿布摇摇头,老实答道:“不知道,许是因为我气血不济,所以施展起长恭哥教的那套戟法依旧有所欠缺吧?”
高长恭摇了摇头,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阿布,戟法、枪术,甚至是战术阵法我都可以教你,你也十分努力,学有所成,算是对得起我花费的那些心力,可唯独自信这一点,只能靠你自己。”
阿布惭愧地低头道:“是。”
“在我看来,你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正是气血修行到了第三境破镜的瓶颈,虽说距离小宗师境界应该还要一段时日,但倘若眼下这一步迈出,必然能对日后的气血运用有所助益。”
随后高长恭下了论断,“你的戟法和我教的已然不同,从你那天见过项楚的戟法之后,便逐渐偏离了我教你的套路,开始朝着项楚那个路子走了。”
“啊?”阿布有些吃惊,紧接着一阵惭愧和惊慌,不停地对着高长恭道歉,“我错了,长恭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那天见过项楚用戟之后,下意识……”
“谁说你错了?”高长恭翻了个白眼,“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好改改?你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当我高长恭的一只跟屁虫,一板一眼地练出跟我一样的东西?”
阿布弱弱地看着他,没敢说自己心里真是抱着这个想法。
高长恭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轻拍桌子叹息道:“阿布,你要明白,你修行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自己。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正如我的剑法不弱,却依然请了木兰去教秦轲七进剑。我的枪术虽看似暴烈,却暗含千百种变化,难以捉摸,而你性情朴实厚重,有天生的一把好力气,反倒更适合大开大合的戟法。你能自己去感悟,这很好。”
阿布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但还是按捺住了,道:“谢谢长恭哥。”
“谢什么,你自己做得好罢了。”高长恭笑着道:“至于你说的问题,并不是你自身修行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只是兵器太轻罢了。”
“太轻?”阿布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高长恭看着阿布挠头不解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做过多解释,而是狠狠地在他宽厚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龇牙咧嘴。
“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项楚抛下的那柄大戟如今正在大营中,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可以直接去拿,亲身一试,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高长恭道。
第五百六十五章 热闹的宴席
雪下了一个白天,到了夜里才停止下来。
虽然室外依旧清寒且有风,寻常百姓家这时候大多都躲在屋子里取暖,但公输家的大宅里却是一片热火如潮。
地上的雪早已经被下人们打扫干净,就连透风的大门也被屏风给遮得严严实实,火炉里的火熊熊燃烧,一些畏寒的老人们穿着棉袄靠着火炉,感受着那股温暖,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
而年轻一些的公输胤雪叔叔辈们,则早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在酒桌上你来我往,甚至还拉扯进了不少小辈,彼此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满脸酡红,身形摇晃。
因为公输胤雪受封行州郡守的事情,这场庆祝的宴会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戏班子也已经在台上唱跳了很久,却好像永远都不打算停止,甚至门外还在涌进宾客,备着临时准备的厚礼,一箱又一箱,一盒又一盒地往院子里送。
“同福客栈佟老板!礼!五百金!”报礼单的下人依旧挺立着,满面红光如火。
虽然说烧热灶这种事情古来有之,相比较雪中送炭缺少一份真情实意,可这也代表了公输家如今的地位,总是让人高兴。
秦轲、蔡琰等人缩在偏僻一些的一张桌子上,同样也已经喝得微醺,从脸上荡漾出一团绯红。
“你输了,你喝,你不喝你生儿子没……”高易水并非气血修行者,所以虽然豪饮却是酒量不济,言语已经开始打结,双眼中的朦胧雾气使得他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却不知道为什么愤怒起来,大声喊叫,“说好喝一杯,你还想耍赖!”
随后他猛然地向前冲了上去,撞上了院子的一颗枣树,然后两眼一翻,当场就倒了下去。
秦轲等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又是一阵哈哈哈地嘲笑,索性也不去搀扶,任由高易水一个人在草间打起呼噜来,而若是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高易水的身下还压着一个人,身形肥胖,满脸酡红,正是随军出征的太学堂学子赵谦,小名叫小千的那个。
没多久,高易水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声:“这枕头软和。”随后再度发出鼾声。
这次随军出征的太学堂学子共有五十几人,那场大战过后,有八人已经马革裹尸,以身奉国。
活下来的人里,一部分是去了行州协助朱然,一部分则被高长恭带来了锦州,一直到这几天才被允准离开军营,正好赶上这场大宴,自然也显得放肆了一些。
“阿轲!干了这杯!老子还以为你死在唐国了呢。刀光剑影的……说实话那天在战阵里,我都快尿了,总感觉下一刀就会砍到我脑袋上,嘿,偏生老子没死,结果死在我手上的唐国人倒有七八十来个。唉,可惜了,隔壁班小卓,你还记得吧?喜欢吃芝麻糊的那个……呜呜呜,老子亲眼看见小卓被唐国几个畜生刺了个透心凉,又被一队骑兵踩得不成样子,老子却连他的尸首都带不回去……”
大楼已经喝高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顽固地坐在凳子上,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每次都是一饮而尽,豪爽之余,也让秦轲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把自己给喝死了。
其实秦轲也明白,经历一场那样浩大的生死,所有人的胸口都像插了一把刀,稍微一动便疼痛无比,那些一起读书、打闹、看戏、喝酒的朋友们,至今还在他们的记忆中冲他们微笑,可一转眼,又像是泡沫一样散去了。
亲人朋友死去的悲伤过后,最让人不敢面对的,是害怕,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也无法挽回,从此以后,你的身旁就少了一个人,眼前的路就多了一份孤寂。
酒是疗伤的良药,它不单单可以杀死伤口上附着的毒素,进入肠胃之后,也能让人暂时回过头,去仔细地端详,凝望,那些自己已经失去的一切。
如同梦境。
不过秦轲却也发现在酒桌上有个人显得有些沉默,既没有和人不停地拼酒,也没有哭哭笑笑,只是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缓缓地喝着火热的酒水,随后望向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班子看得出神。
“张明琦,怎么了?”秦轲坐到他身旁问道。
张明琦有些吃惊,似乎是意外为什么会有人突然坐到自己身旁,又或者是意外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呼唤一个坐在边角的他,只是当他看清秦轲的脸庞,又露出十分简单干净的笑容,道:“是你啊。”
秦轲点了点头:“他们都在拼酒,你怎么就坐在这角落里一个人喝?还是跟之前一样没法跟他们相处吗?”
“相处?”张明琦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反倒是超乎我的预料,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没离开荆吴的时候,我跟他们就还处得不错。只不过你应该知道,像是我这样的人,始终都会跟他们隔着一层,虽然很多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这一点。”
“为什么要这么说?”秦轲却不怎么赞同,“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张明琦带着自嘲地笑,低头饮酒的动作竟然像是一个老翁:“你知道这样的酒,我当年每天都有得喝,甚至在我生辰的那一天,我包下了整栋酒楼,宴请几乎所有我喜欢的人。那时,我吃的是建邺城最好的酒楼,糕点也必须得是出自那三大点心坊的才能看上眼,我随便一件袍子用的都是织娘们一年也织不了几尺的细绢丝绸,常常我刚说要出门,仆人便已经给我准备好了建邺城里数一数二的烈马……”
他摆了摆手,示意秦轲先不要说话,随后道:“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在你面前展示什么,事实上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可展示的,现如今,就这样的一坛子酒,我得花一年俸禄才能喝上,桌上这桌酒菜,就算是把我卖了也买不起。我现在就是个穷鬼,除了一条贱命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是那毕竟是我经历过的事情。”张明琦沉重地道:“你知道么,我曾经过惯了那样的日子,不必去管五谷什么时候成熟,想的都是哪家酒楼的酒菜好吃;我不必知道如何上房修瓦,却能住在建邺城华贵的大宅子里;我不知道邻家小家碧玉今天是在河边洗衣服还是给地里浇水,可我知道建邺城里哪家青楼的姑娘好看。”
“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真正融入到他们当中,让他们做到一视同仁?”张明琦苦涩地摇了摇头,“你可能不知道,很多时候他们说的东西,我甚至听都听不懂,而我经历过的那些,真扯出来说,恐怕又只能遭来一堆白眼……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不过我被我那个世界强行踹了出来……”
秦轲一时沉默。
是啊,他和张明琦之间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尽管两个世界从未断绝联系,但其中依旧存在着巨大的沟壑,甚至让人一生都难以跨越。
在他还在稻香村里种地过日子的时候,可曾会想到,外面世界的人可以动辄数百金地送礼,仅仅只是为了彼此之间拉近一些距离。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在一个平面上的,而不同平面上的人,自然都会有不同的对世界的认知方式。
就好比公输胤雪有她所能看见的东西,高长恭也会有他对墨家朝堂独到的见解,换成是那个处于深宫之中的诸葛宛陵,他脑中的东西,也必定有着不可为外人道也的隐秘。
那他自己呢?
他究竟该看到什么?又该思考什么?
秦轲失神地想道。